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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幻想》太虛幻境 作者:納蘭容若 [打印本頁]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7 11:55
標題: 《幻想》太虛幻境 作者:納蘭容若



第一部  第一集 初入幻境




起始章 ~偶入幻境~。



「先生,請問你有沒有嘗試過太虛幻境?」

「當然有,我從八歲就開始進入太虛幻境,真是太爽了。」

「請問你對太虛幻境有什麼看法嗎?」

「還用問,這是世上最美妙的事了。價格雖然貴一些,不過還是很划算。」

「請問你對太虛幻境有什麼建議嗎?」

「建議啊?價格降一點,美女多一點,時間長一點,最好以後可以改革到讓我能不吃不喝不睡,一輩子都在幻境裡度過。」


「先生,請問你有沒有嘗試過太虛幻境?」

「有,十二歲的時候因為好奇而嘗試了一次,從此再也不能擺脫。」

「請問你對太虛幻境有什麼看法嗎?」

「太美妙,太逼真,太好了,好得讓人分不清現實和幻境,讓人喜歡幻境勝過現實。」

「請問你對太虛幻境有什麼建議嗎?」

「我因為沉迷幻境,以致於現在二十歲了,連高中都還沒考上;我因為太沉迷幻境,把全部的錢都用在遊戲上,不但傾家蕩產,害父母背了一身債,還因為偷竊被數次管訓;我因為沉迷幻境,在現實裡早已經沒有了任何朋友。可我卻還是離不開幻境,害怕幻境被立法禁止。你說,我對太虛幻境,還能有什麼建議?」


「先生,請問你有沒有嘗試過太虛幻境?」

「沒有,這種精神毒品,我是絕對不碰的,也不會讓我的家人、朋友去碰。」

「請問你對太虛幻境有什麼看法嗎?」

「那絕對是害人誤國的東西,讓人沉迷幻境,不理現實,使得世界人情淡漠,人與人之間漠不關心,只把虛幻當真實,拖慢社會發展,擾亂社會秩序,最終會把一切帶向毀滅。」

「請問你對太虛幻境有什麼建議嗎?」

「建議?我的建議就是你們這幫眼裡只有錢的奸商,立刻停止所有的幻境遊戲,就算不停止,我們這些有良心的市民,也會和你們對抗到底。總有一天,政府會頒布禁止幻境的命令。」


反幻境的被採訪者粗暴地推開眼前漂亮的市場調查員,氣呼呼地走了。

周茹微笑著退開,一點也沒有生氣。其他的調查員們卻都圍了過來。

以往英明神武的信息科主任現在拚命擦著臉上的汗:「我的公主大小姐,妳的微服私訪遊戲玩完了嗎?快回去吧!市場調查這一塊,交給我們就好了。」

周茹無辜地笑道:「什麼微服私訪?我這是在工作,大家不都是一樣工作的嗎?爸爸可是答應讓我從底層做起的。倒是你,堂堂大主任,小小的市場調查,幹嘛非跟著不可?」

陳主任一邊擦汗,一邊苦笑。

「幻境集團」董事長的愛女學業有成要加入公司,從底層做起,怎麼偏偏就分到自己的手底下呢!

手下帶著個將來的頂頭上司,整天提心吊膽,不敢說錯一句,不敢走錯一步,累都累個半死。

這位大小姐,天天喊著要從底層做起,什麼事都要搶著幹,可累死他這害怕公主出半點差錯的大主任了。

幻境遊戲雖然風行全球,成為全球最賺錢的產業,但也同樣是爭議最大的產業,反對者眾多,幻境員工遭受攻擊的事年年都發生,怎不讓他緊張得貼身跟隨。

剛才只是推一下,萬一碰到暴力份子,當面一拳打過來,大小姐擦破點皮,他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周茹看他一張苦瓜臉,心中也是好笑,實在也不忍心再為難他,笑笑說:「對了,我想起來了,今天是我到仁愛醫院做義工的日子,就先下班了,好不好?」

還能不好嗎?陳主任的頭一陣猛點,不等周茹開口,已經招手把一直停在旁邊的私家車叫了過來。

「請上車,請上車!」

陳主任半送半迫地等周茹上車遠去,這才鬆了口氣。

其他在街頭的職員們,也一起放鬆了下來。

有個每天坐著價值一千八百萬豪華轎車的同事天天跑來和他們在一起做市場調查,誰也不能正常工作的。


仁愛醫院是由十多位超級巨富所捐資經營的慈善醫院,免費收容醫治許多窮人或孤苦無依的老弱。在仁愛醫院當義工,是富豪家那些貴婦名媛們的消遣之一,但也不過是送送東西,發表點兒講話,讓一大幫受幫助的病人在下頭鼓掌而已。

但周茹不是,周茹是真正地當義工,真正地來陪伴病人,照料老弱。

她走進仁愛醫院,一路上和認識的人打著招呼,一直走到老人活動室。才一推開門,就看到十餘位老人或說或笑,或唱歌,或拍手,竟是一派喜氣洋洋。

一個陌生的少年,正站在中間說笑話。他說笑話時,語氣隨著內容,時而急時而緩,起伏不定,臉上表情也跟著變來變去,真正七情上臉,十分逼真,手腳也跟著一起比劃,動作逗趣可愛。

再加上,他本來年少,也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陽光般的笑臉、青春的氣息,他的存在,就已帶來一陣陣笑聲了。

老人們個個被他逗得笑聲不止,極是歡樂。

周茹微笑著站在旁邊觀看,見那少年站在中間,裝模做樣,作張作智,又是可愛,又是可笑。周茹也忍不住一邊笑,一邊拍起手來,心中還在暗自猜測,這少年不知是哪裡來的新義工。

在場還有一個中年女性,正拿著一大籃的蘋果,笑得極其開心,一個個人分發過去。看到周茹進了活動室,笑嘻嘻地過來,把蘋果往她手裡一塞:「來,我和永超挑了好久才挑出來的,保證個個都甜。」

周茹接過蘋果,有些牽強地笑一笑:「謝謝宋姐。」

宋姐笑得異常開心,轉身又去分蘋果給別的老人。老人們一一含笑道謝,但笑容大多勉強,宋姐卻渾不在意。

這時少年的笑話也講完了,宋姐就站到中間,開始為大家唱歌。

她的歌聲輕柔優美,叫人聽了極是舒暢,老人們一邊聽,一邊合著拍子拍手。

周茹也在一邊坐了下來,一邊聽,一邊微微嘆息了一聲。

這個給所有老人唱歌,笑容真誠,歌聲甜美的宋姐,其實是因為患有思覺失調而被送進仁愛醫院的病人。

據說她是因為愛人趙永超車禍死亡,傷心過度,而幻想丈夫一直生存在身邊,做任何事,都只當丈夫在一邊陪伴,在其他的方面,倒是很正常。如果不知道真相,完全看不出她是個精神病人。

宋姐為人熱情,在醫院裡到處幫助人,她到的地方,就會有一陣笑聲響起,也因此,就有更多的人為她的病而惋惜,就連周茹也不由嘆息:「宋姐的病,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好。」

「為什麼一定要治好?」帶著淡淡笑意的說話聲從身旁響起。

周茹側頭望過去,剛才在給大家講笑話的少年此時坐在她身邊,正看著她笑得滿臉都是陽光。

「你是誰?」

「我叫容若,是仁愛醫院收養的孤兒,所以現在雖已自立,但還是常回來當義工。」少年的笑容異常燦爛明亮,開朗得讓人不能相信,他其實,是一個孤兒。

「為什麼你認為宋姐的病不用治?」周茹很是不高興地問。

容若微笑著望向正在唱歌的宋姐:「書上不是說:『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嗎?妳不覺得,現在的她非常幸福快樂嗎?每天可以和心愛的人相伴相依。她的生活作息正常,沒有一絲一毫的煩惱,閒時幫助別人,教孩子折紙畫畫,教大人吹拉彈唱,既自己開心,又助人為善。所有人都喜歡她,她也喜歡所有人,永遠面帶笑容生活,並沒有瘋癲若狂,傷害別人。這樣的她,為什麼一定要治好呢?」

「可是那是假的,那是她的心魔。她不能永遠沉湎在虛幻中。」周茹從沒有聽過居然有人會反對醫治精神病。

「什麼是虛幻?什麼是真實?我們這些局外人知道這是虛幻有什麼關係,只要她當事人認為那是真實,並能從中得到幸福,不就夠了。她現在,除了幻想丈夫在身邊之外,一切都和正常人一樣,還充滿愛心,把快樂帶給每一個人。若強行喚醒她,告訴她,丈夫已經死了,讓她承受著失去至愛的痛苦,一生一世冰冷寂寞,理智正常地活著,真的就是幸福嗎?」

容若笑著聳聳肩,攤攤手,續道:「什麼是幸福?什麼是快樂?我們眼中的正常,不是她的幸福快樂。不肯接受事實,在幻境中尋找幸福,這是她的選擇,我們不必贊同,但也應當尊重。只要她開心就好,不是嗎?我們這些局外人,幹嘛去操那份閒心,替她嘆息呢?」

周茹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論調,愕然望著容若,半天也說不出話。

容若拿出給老人們說笑話的態度,湊過來,笑嘻嘻說:「怎麼樣,覺得我說得非常有道理是吧?」看周茹還在目瞪口呆地望著自己,他笑著站了起來:「好了,既然真理已經獲勝,我們就不用再辯論下去了。我有事,要先走了,再見。」

他衝周茹點點頭,也不等周茹有所反應,就大步走出去了。

周茹坐著發了好一陣子呆,終於消化完他所說的話,忽然一言不發地站起來,快步追了出去。


「請等一等。」周茹叫著攔住了在走廊上行走的容若。

容若帶著他似乎永不會褪色的爽朗笑容問:「什麼事?」

「你好,我是幻境集團的市場調查員,能否請你幫我做個市場調查呢?」

容若笑著聳聳肩:「對不起,我從來沒有玩過幻境遊戲,恐怕幫不了妳。」

周茹微微一皺眉,以「太虛幻境」的流行和強大的吸引力,看來已經有十七八歲的他,居然還沒有玩過太虛幻境,那基本上就是幻境的反對者了,向他詢問,不知道會不會又惹來惡聲惡氣一頓數落。

但僅僅是略一沉吟,她又笑說:「沒關係,我的調查針對所有人,並不僅限於幻境用戶。首先,我想問你,知不知道太虛幻境的歷史。」

「當然知道,現在的人,可以不知道國家近代史,但絕不會不知道太虛幻境的發展史。」容若笑著說。

「二十一世紀,電腦發展一日千里,電腦天才周翔博士研究幻夢之儀,通過電腦虛擬了無數個相對的空間,把古今中外的歷史全部輸入其中,由電腦還原。在電腦的虛擬空間中,無數個真實的故事分成一幕幕不斷上演。後來又把古今中外所有著名的故事傳說全部輸入其中,讓電腦自行把故事和歷史相宜地結合到一起。在虛擬的世界中,當你打開一個空間時,就會進入一個個熟悉的故事和傳說中。真實的歷史和虛構的故事相結合,在虛擬的世界中存在著,是真是幻,就算身在其中也難以分辨。」

「周博士笑稱,進入儀器,就如莊周夢蝶,分不清莊周與蝴蝶,分不清是真還是幻。但不管怎麼說,儀器所營造的世界,終是鏡花水月,一場幻境,所以,就稱之為『太虛幻境』。」

「太虛幻境被傳了出去,引起了當時最大的幾家遊戲發展商的興趣,和周博士經過了長期的談判後,終於由韓國、日本、中國、美國四家大遊戲公司和周博士一起組成了幻境遊戲集團。周博士以科學技術入股,成為最大的股東,就任幻境集團的董事長。」

「太虛幻境的龐大虛擬實境遊戲系統,經過五年開發後終於投入市場。而後經過漫長二十年的市場試用和不斷研發,系統漸漸完美,可以創造一個個如同實境的虛幻世界,讓玩家在其中扮演各種角色,開始不同的人生,成為全球最賺錢的產業。但遊戲受歡迎之餘卻也造成負面效果,無數人沉迷遊戲之中,不能自拔,對現實生活再無興趣,甚至恨不得一生一世留在遊戲中,不肯面對現實世界。」

「所以,太虛幻境一方面倍受歡迎,一方面也倍受爭議。各國政府,各大團體,對於幻境的爭辯從沒有停止過,但因為集團所擁有的財力強大到足以影響許多國家,所以目前還沒有哪一個國家敢明令禁止幻境遊戲。我說的對嗎?」

周茹笑著點頭:「你知道得非常清楚,但是,你為什麼不玩幻境,也是幻境的反對者嗎?」

「不,幻境太昂貴,我卻太窮了。」容若笑了起來。明明是苦澀的事,他卻笑得一派輕鬆,笑容明亮得找不到一絲陰影。

「對於幻境,我既不反對,也不支持。有錢玩的話,當然是好事,可即使沒錢,世上還有很多好玩的事,也用不著為此而難過啊!」

「為什麼?你不覺得幻境是虛幻的東西,是精神毒品嗎?」

「幻境是虛幻的世界,它可以帶來刺激,帶來快樂,帶來許多新奇。然而世界上有這種能力的東西很多,像書,像酒,像許多精巧別緻的玩意兒。也有許多人愛書成癡,變成除了書之外什麼也不在乎的呆子;也有人戀酒成狂,當了個瘋酒鬼;也有人玩物喪志,沉湎於許多東西。但是,難道就因此,不讓人看書,不讓人喝酒嗎?」

容若的語氣很無所謂,像是覺得根本沒什麼大不了,輕描淡寫地說:「人的自制力弱,並不能因此就怪罪於別的東西。精神毒品嗎?就算是真正的毒品,最早不也是用於醫療的嗎?最後要用它來害人,也是人的罪過,和毒品本身無關。幻境和許多遊戲一樣,最初是為了讓人們快樂而存在的,人們要沉湎其間,也未必是遊戲的錯。」

「可是,人類長時間沉湎幻境,不會拖慢社會發展,影響社會秩序嗎?」周茹對容若的感覺越來越奇怪。這個看起來永遠帶著笑,對什麼都不在乎,說什麼做什麼,都似是在開玩笑講笑話的人,說出來的道理縱然隨意,卻又似乎真的非常值得思索,竟使她情不自禁要拿世人對幻境的指責來問容若。

容若不在意地攤攤手:「我覺得,妳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很久以前,有過許多有關安樂死的爭議,也有人說,安樂死的實施,將會拖慢醫學發展,使很多新的醫療技術不能進行臨床實驗。可是,只要不傷害別人,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要為科學獻身也好,要為國家捐軀也好,要成為社會發展祭壇上的聖者也好,都是各人的自由,但誰也無權強迫別人一起當聖人。」

「社會的發展,國家的前途,都不能建立在個人基本自由被剝奪這一點上。安樂死的合法性早已確立,太虛幻境現在還在爭議中,也許一百年後,已經是沒人會感興趣的問題了。想要玩遊戲,想要永遠留在遊戲中,都是各人的自由,只要不傷害別人,不傷害社會,那社會上其他的人,又有什麼資格指手劃腳。」

「可是……」

「可是,沉湎於遊戲的幻境中,聽來都是不舒服的,對嗎?」容若不以為然地說:「我們可以從另一方面來想。遊戲中的世界是由人所創造,相對於遊戲中的NPC來說,人就等於神一樣,人到遊戲中走一趟,就如同神靈下凡。遊戲是虛幻的,是鏡花水月,可是留在遊戲中不回來,不就和神仙貪戀凡塵,不肯回歸天庭一樣嗎?」

「在所有的故事裡,神靈看人間萬象,人世悲歡,不也是鏡花水月,一場虛幻嗎?可是所有戀凡的神仙,在我們的傳說中都是美好的;相反,那堅持天規,要把神仙從凡塵帶回天界的神靈,是惡毒專制的代表。說到底,不過是立場不同。在神話傳說中,我們站在人的立場,堅信和人相親近的都是正確的,隔離凡塵的都是錯的。」

「可是,對於幻境,我們卻站在了神的立場,自覺高高在上,現實生活是至高無上的,沉湎遊戲是萬萬不可容忍的。其實宇宙萬千,奧秘無數,我們今天以創造者、遊戲者的身分,看遊戲裡任我們操縱的一切人與事,又怎知在另一個世界中,我們不是別人手中造出來的遊戲人物。」

周茹怔怔地睜大眼睛望著容若,完全被他所說的話震撼到不能思考。

容若難得端出莊重的態度,認真地說:「莊周夢蝶,是莊周夢蝴蝶,還是蝴蝶夢莊周?對於莊周來說,做人真的好嗎?當蝴蝶又有什麼不開心呢?這樣深奧的問題還是讓大智者去想吧!妳我都只是世間凡人,管他是夢是幻,是真是假,只要當事人感覺一切真實快樂,便已足夠。」

說到最後,到底還是裝不下去,容若笑嘻嘻眨眨眼:「怎麼樣,我剛才的表現像不像世外高人,一代哲學家。」

本來被他的超然姿態嚇住的周茹,又被這忽如其來的改變逗得笑了起來:「既然你不反對太虛幻境,那麼如果有機會,你會願意去嘗試嗎?」

「會吧!」容若笑笑說:「不過,不可能會有機會的,幻境太昂貴了,我永遠付不起遊戲費用。」

「也許有呢?幻境集團每年進行一次全球民意大調查,在各個國家的被調查者中,都會抽取一個幸運兒,讓幸運兒免費在幻境中進行一次最昂貴的遊戲旅行。說不定你會中選呢!」

容若雙手合十在胸前,做祈禱狀:「我會有這麼好運嗎?那我從現在就開始念阿彌陀佛、太上老君、上帝基督還有真神阿拉。」他的語氣態度,完全是不以為然的玩笑。

周茹卻斬釘截鐵地說:「我相信,你一定會的。」


中國的太虛幻境幸運中獎者終於選出來,並通過新聞昭告全國。

幸運兒,是一個叫做容若,剛剛拿到獎學金,升上大學,還在堅持半工半讀的孤兒。

太虛幻境是全球最流行、最受歡迎,也是最昂貴的遊戲。一個普通人家,傾盡一生積蓄,在遊戲中,也最多只能玩三年,而且玩的還是中檔人物。

太虛幻境的收費標準分得極細,根據人物在遊戲中所選擇的身分、長相、系統支持度,以及遊戲時間長短,有著不同的收費。

只有每年的幸運中獎者沒有任何限度,可以隨意選擇在遊戲中的身分長相,並要求開放最高級的導遊系統,而且可以不受限制地,在遊戲中渡過遊戲人物的整個一生。

成為幻境中獎者,是每一個太虛玩家的夢想。而現在,一個從來沒有玩過太虛幻境的少年,成了所有人艷羨的對象。

可是被無數人又羨又妒的容若本人卻並沒有太多的驚喜。

甚至於被請上頒獎大會,面對遊戲機,被幾十台攝影機對準時,他也沒有什麼手足失措、驚喜過度的表現。

他只是高高興興對台下坐著的所有人揮手,態度自然又大方,好像在無數燈光的舞台上,和在仁愛醫院的老人活動室裡一點分別也沒有。

主持人一心製造氣氛,把麥克風直接遞到他的面前說道:「請問,你想選擇什麼樣的相貌?」

「相貌還需要選嗎?」容若一攤手:「我覺得自己長得很正常,暫時沒有更改的打算。」

觀眾席裡一片喧嘩,主持人也忍不住上下把容若重新打量七八遍。

容若的長相十分普通,身材適中,五官端正而已,有這樣的機會,居然不要求在遊戲中擁有英俊無比、玉樹臨風這一類絕對能讓女性傾心的外在形象,這也太奇怪了。

容若看主持人狐疑的表情,笑嘻嘻解釋了一句:「我覺得男人長得太漂亮,可能會惹來許多麻煩。只要相貌說得過去,不會讓人厭惡,應該就不錯了。」

主持人乾咳了一聲,再問:「請問,你想選擇什麼樣的身分呢?」

「身分?」容若兩眼閃光:「我想做個富貴閒人。」

主持人微微一愣,會場觀眾也大多驚愕。

好不容易可以在遊戲中渡過一個虛幻中的生命,他不當皇帝,不做霸主,不為將軍,居然只想做個富貴閒人。

下面驚呼聲、議論聲、噓聲、笑聲,都混成了一片。

主持人忙笑了兩聲說:「這真是有趣的選擇,不知你為什麼要做這選擇呢?」

「很簡單啊!因為富貴閒人,既富且貴,又很閒。富,就不愁衣食,不必拚死拚活為生計;貴,就會少很多麻煩,不會像許多普通人,常會碰上上位者的欺凌傷害;閒,則日子悠閒舒服,快活自然,簡直神仙不能換。我的這個選擇有什麼不對嗎?」

容若眼中閃著夢幻的光芒,快樂地回答問題。他在現實中,連做夢都想得到的,不就是這樣幸福的米蟲生活嗎?

在容若回答主持人問題的時候,周茹悄悄地拉了拉準備操縱遊戲的技術主任,低聲在他耳邊說了一番話。

技術主任微微一愣:「這樣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周茹頑皮地笑道:「他要做富貴閒人,我給他的這個身分,豈不是富到極處,貴到極處,偏又閒到極處了呢?」

在舞台後方,周茹悄悄和技術主任商量著她的可怕計劃。

在舞台正中央,可憐的主持人,因為被詢問對象的回答太平淡、太無趣、太沒有豪言壯語,無論如何也挑動不起現場氣氛,只好做罷,隨便問幾個問題就當交差,讓容若可以直接開始遊戲。

從沒有玩過太虛幻境的容若沒有絲毫忐忑不安,興奮地在所有人的注視裡,無數的聚光燈下,把凝聚了所有虛擬科技結晶,外表卻和普通頭盔相似的感應盔套在了頭上。

技術主任開始在電腦裡輸入信息。而容若也在三分鐘之後,沉沉陷入太虛幻境之中。

[ 本帖最後由 apu5250 於 2006-1-17 12:01 PM 編輯 ]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7 11:56
第一章 ~萬能靠山~

睜開眼,望著上方描龍繡鳳,精緻華麗的床帳,容若眨了眨眼,略略安定了些心神,一欠身,在床上坐了起來。床鋪寬大柔軟,異常舒適,明黃色的被子都是用絲綢所製,簡直是奢華極了。

容若微微一笑,果然既富且貴啊!

他伸手掀開床帳就要下床,卻被床帳外的情景嚇了一大跳。

這明明只是一間睡房,卻華麗廣大得嚇死人,而且睡房裡前前後後左左右右的男男女女竟有二十多人。

隨著他掀帳的動作,「嘩啦」一聲,那些人一下子全跪了下去,齊聲喊:「皇上!」

容若平生第一次目瞪口呆,整個人定在原處,再也不能動彈一下。

這也太富太貴卻太不閒了吧!皇上!天啊!幻境集團居然騙人。

千千萬萬混亂而複雜的信息悄然浮上腦海,容若情不自禁伸手按住額頭,半晌動不了。

思緒中的信息太多太亂,一時之間,理也理不清,弄也弄不明白,只是覺得腦子脹得有些生疼,但是最基本的人物背景他算是搞明白了。

蕭若,大楚國第七任國主,第二位皇帝,七歲登基,十四歲大婚,再過兩個月就滿十六歲了。

蕭若目前尚未親政,宮中有太后做主,朝內有王叔攝政,皇帝本身地位雖崇,但權位被奪,不但不用管理國家,甚至連讀書學武這種帝王最基本的教育,都是做做樣子而已。

太傅們從不考查他的功課,上課時,任他鬥雞走狗、肆意胡鬧。這的的確確是天下最富最貴也最閒的人。

容若忍不住嘆息了一聲,露出苦澀的笑容。幻境集團沒有騙人,但是,他理想中幸福逍遙、閒適安詳的遊戲人生啊!只怕,只怕是不可能得到的了。

容若現在的處境不但不能像理想中那樣適意隨性,就連嘆息和微笑的權利都沒有。

他才剛一嘆息,下頭人已經磕頭不止。

「奴才有罪,皇上恕罪。」

「微臣無能,請皇上降罪。」

「卑職護駕不力,願領聖上責罰。」

容若忙從床上站起來,給眾人一個安撫性的笑容:「你們不用驚慌,平身吧!」

他這一笑,地上的人更是用力磕頭不止,聲聲作響,甚至已經有人額上出血,卻還在磕個不停。

容若一看到血糊糊一片,已覺一陣頭暈,站立不住,又坐回到床上,心中更是苦笑不止。

想不到,在虛擬世界裡,以另一個身分出現,這暈血的老毛病居然還沒改。

容若頭暈目眩之下,忙又躺回床上,同時大聲說:「你們別磕頭了,我……朕又累又倦,要休息,所有人都出去,不要擾我。」

話音剛落,下頭的人已經一聲不出,點塵不驚地退了個乾淨。

容若這才長長嘆息出聲:「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因為皇帝雖年幼,但自小無人管束教導,攝政王又有意培養他粗野無行的一面。再加上,他漸漸懂事,知道權位被奪,卻無能為力,只有用無力反抗的下人來發洩,對臣下一向暴戾無情,動則打罵,凌虐至死。服侍皇帝的下人,看到皇帝生氣、嘆息都怕,如果看到皇帝莫名其妙地笑,更會怕到心膽俱裂。」

突如其來的聲音,如泉流石上,冰晶相擊,既有女子的清悅,又有男子的沉銳。

容若被這聲音嚇了一跳,自然而然四下張望,卻什麼也沒看到,失聲問:「你是誰?」

「我是太虛幻境『人工智能體』○○七號,負責你這次的全程引導保護。」

容若搖搖頭:「我從沒玩過幻境遊戲,對很多事都不明白,你可以詳細解釋給我聽嗎?」

「為你解答遊戲中的疑難,正是我的工作。你是幸運中獎者,玩的是最高檔的遊戲,所以特別配備有人工智能體在你身邊。早期的遊戲,為了讓玩家快樂興奮,所以調低了整體遊戲人物的智慧,也調高了遊戲中所有美女對玩家的好感度。玩家在遊戲中可以縱橫天下,無論出多爛的主意,最後都能一帆風順,因為其他人的智慧完全不能和他相比。甚至於就算什麼也不幹,所有能幹的美女都會對他一見傾心,出錢出力,替玩家打天下。在十年前,這種風格的遊戲迷倒了所有人,可時間一長,大家就開始討論,這種玩法,太沒樂趣,太沒挑戰性了。」

容若點頭:「我明白,就像用修改器玩普通遊戲一樣,主角一下子升到九十九級,一路無敵,可遊戲中的樂趣就沒有了。」

「所以遊戲的難度漸次被調高,最後遊戲中的人物和玩家,擁有同等,甚至更高的智商;而遊戲中的美女,也絕不會一見玩家就投懷送抱。要享受美好的愛情,要建立偉大的事業,都必須付出極大的努力才行。而這一類遊戲也分兩類,一類是復活版,這種遊戲只要在遊戲外多買幾個存盤點,哪怕死了,都可以復生;還有一類遊戲就是擬真版,生命只有一次,不管你買的是多昂貴的遊戲,哪怕一入遊戲,不小心被天上飛來的一塊石頭打死,也只能退出遊戲,再無法重來。這種遊戲因為具有高度的擬真性,所以雖然困難度十分高,卻也是所有遊戲中最高檔、最昂貴的。只是,遊戲公司體貼玩家,為了增加遊戲的趣味性、挑戰性,又不讓所有玩家畏難而退,所以只要玩家肯加一個非常高的價碼,這一類遊戲就會配有像我這樣的人工智能體。」

雖然只聞其聲不見人,但這聲音實在太悅耳太好聽,簡直像音樂從耳畔流過一般。容若忍不住笑說:「你一定非常有能力,是嗎?」

「是的,我在遊戲中擁有極強大的力量,用一個簡單的比喻,在這個幻境的世界裡,我就是神,我可以移山倒海,我可以夷平世界,但是……」

「但這種力量你不能用,對嗎?」容若笑吟吟對著空氣問。

「是。很少有人能像你這樣,一句話就說到重點。很多玩家一聽說我的力量就興奮非凡,扯著要我表演,或幫他們打世界。」

「因為這是常識,任何遊戲,要想有難度、有趣味,就一定要注意平衡。如果一方面擁有過分的力量,所有的情勢一面倒,還有什麼可玩的。所以,既然你擁有這種力量,那就一定有另一種原因束縛你,讓你不能施展這些力量。我記得以前看過一本叫做什麼物語的古漫畫,其中的天照大神,擁有超越一切的力量,可是因為他的力量強大到現有的世界不能承受,所以根本不能肆意施展,因此,一切的平衡就不會被打破。」容若微笑著說。

「是的,我雖然擁有力量,但我不能隨意施展,我的程序裡對此有太多的束縛。我只是你的引導者、保護者,簡單地來說,就是導遊加保安。我會在你身邊為你講解這個世界的基本情況,我可以為你解釋許多疑難。為了讓你可以好好遊戲,不至於太早被迫退出遊戲,所以我必須保護你的生命安全,有任何足以傷害到你的攻擊、暗害或意外,我都要插手阻止。我也可以陪伴在你身邊,做你的侍從、伙伴,可以為你做一些簡單的事,比如陪你說話、彈琴、下棋,甚至如果你看中懸崖上的一朵花這一類的事,我也可以為你摘下來。但是,我不能主動去影響別人的生死,即使是你,也不能要求我主動去攻擊別人,做出影響這個世界平衡和發展的事。」

容若含笑點頭:「這已經非常好了,我有一個萬能保鏢,從此天下去得,什麼人都不怕得罪,做任何事都有恃無恐;又有一個全知導遊,所有的疑難都會為我解答,我就可以當百事通了。」

「並不是所有的疑難我都能幫忙。遊戲中的正常問題我可以為你解答,可是,如果你懷疑某人欺騙你,或是你想得到某敵人的隱密情報,都必須靠你自己的能力,我是不會去為你探聽的。因為如果利用我強大得超越這個世界的力量,去探聽足以左右事件發展的情報,同樣也是破壞平衡。」

「沒關係,我對於左右世界,影響天下這種勞心費力的事一點興趣也沒有,所以你大可不必擔心我會逼你破壞平衡。」容若笑得一派輕鬆的道:「不過,你是無形無體的嗎?我總不能每天對著四周的空氣說話,被人看到,會當我是瘋子的。」

「對我來說,有形或無形都是一回事,為了方便的話,我也可以用正常人的形態出現。」隨著話語聲,一團淡淡的白光在空中隱隱閃爍,漸漸光圈轉大,緩緩形成一個人的身影容貌。

容若倒吸了一口氣,震驚地伸手指著他:「這就是你?」

○○七現出了人的形態,白衣黑髮,衣和髮都飄飄逸逸,不紮不束,微微飄浮,襯著懸在半空中的身影,直似神明降世。

他的肌膚上隱隱有光澤流動,眼睛裡閃動著一千種琉璃的光芒,容貌如畫,漂亮得根本就不似真人。

而容若看到○○七現身後,第一個想法的確就是「這不是人」。

這種容貌,這種風儀,根本就已經超越了一切人類的美麗。

他只是隨便穿了件白色的袍子,容若卻覺得就算是天使,也絕對不會比他更美。

這種超越了男女,超越了世俗的美態,竟是已不能用言詞來形容。

容若震驚地瞪大眼睛,盯著○○七,腦子裡不斷的想著所有形容漂亮的話。最後才發覺,所謂的面如冠玉,所謂的玉樹臨風,那些形容美男子的話,用在這個人工智能體身上,根本已經味同嚼蠟了。這樣的美麗,根本不是文字所能描述的。

容若張大了嘴,伸手指著○○七,差一點就要說出「你不是人」這句話了,可心思一轉,他也的的確確不是人啊!

想到這一點,他自己就先笑了一笑,手還是伸了出去,不過這回不是指著對方,而是做出握手的姿態:「你好。在遊戲中的幾十年,就要一直和你做伴了。」

○○七微微一笑,伸手和容若握了一下。他的手指修長好看,竟泛著玉一樣的顏色,只是握手的時候,卻也像玉一樣有些冷。

容若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問:「你是男是女?」

○○七莞爾一笑:「我只是電腦中數據形成的人工智能體,在電腦的世界裡,我可以變化萬千,因為我知道人類喜歡美麗的東西,所以就儘量以美麗的形態出現在你面前,至於是男是女,這根本就不是問題。」

容若也覺得自己問得蠢,張嘴還想說話,就聽得外頭遠遠傳來大喊:「皇太后、皇后駕到。」

一聲又一聲傳報,轉瞬間,就到了門外。

○○七身上奪目的光輝一閃,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容若自己也一陣手忙腳亂,皇太后來了,豈不是要下跪?

雖然他一向隨遇而安,但現代人實在是從來沒有下跪過,心裡很自然就會有一些反感。

好在他聰明機靈,眼珠一轉,立刻快手快腳坐回床上,裝出一副虛弱的樣子躺到被子裡。

殿門大開,七八個宮裝麗人,簇擁著兩個華服女子走了進來。

容若裝模做樣地從床上欠身要起來。

皇太后急步上前:「皇帝,剛醒過來,身子還虛,快躺下吧!」

容若順勢就半躺半坐在龍床上,倒也躲過了跪拜的禮儀。往皇太后身上一看,心中就忍不住讚嘆一聲,這才是國母啊!

皇太后遍體綺羅,滿身珠玉,可是這些珠玉,因為佩在她的身上,便像僅僅是沾了這天生就該母儀天下的奇女子的光芒一樣,完完全全只是為了襯托她而存在。

皇太后雖然年已三十許,但她那種華貴高雅的美麗,竟是叫人見了除了驚嘆,就再也說不出別的話。如此風姿,真不知她年輕的時候又是何等傾國傾城、迷醉君王、寵冠後宮。

容若以蕭若的身分出現在遊戲中,蕭若的許多記憶也都留在了他的腦子裡,只是因為記憶太混亂,而人腦又太複雜,不像電腦那樣,一下子可以把想要的調出來。

所以望著皇太后,容若只隱隱記得她的身分和一些模糊的往事,卻沒有什麼太過親近的感覺。

他心中暗暗思忖:「看來,這對母子的感情談不上好。不過,皇太后對兒子似乎還是很關心的。」轉念又一想:「帝王之家,哪裡會有普通人的天倫之樂啊!又何必太奇怪呢?」

容若心中連轉各種念頭,口中只笑說:「兒子已經好多了,怎麼竟勞動母后親自來看望。」

皇太后心中大奇,皇帝從小就無人教導禮儀道德,原以為他在御河中貪玩落水昏迷,醒來後必會大發脾氣,怎麼竟會說出這麼有禮的話。

這時皇太后身旁的女子低聲說:「幸得天祐,陛下並沒有絲毫傷損,這樣,太后也可以放心了。」

容若側目望去,這女子服飾也極之華麗,容貌卻清麗如月,正是十五六歲的年紀,青春正盛。美貌雖不及完全綻放,卻已叫人一望之下,身心愉悅。只是明明說的是安慰之詞,語調卻有些木然,並無關切的真誠,加上她又微微低首,不肯抬頭,全不及皇太后的大氣風範。

蕭若本來的記憶,立刻使容若記起了她的身分──楚韻如,大楚國後族的小姐,皇太后的親侄女,和自己大婚已經差不多有兩年的原配妻子,大楚國如今的皇后。

面對這樣的美人,容若卻悄悄皺起了眉頭,心想:「真奇怪,我既然有了蕭若的零散記憶,那麼,也應該會多少受他的感情影響,為什麼面對這樣的美人,我除了欣賞之外,心底深處依然沒有絲毫親切的感覺。難道蕭若那個皇帝,連這樣漂亮的妻子也不喜歡?」

容若在心中嘆了口氣,皇家真古怪,十四歲的小孩,身子還沒完全發育成熟就大婚。雖然古代宮禁穢亂,皇家子弟還沒有懂事,可能就學懂了風月之事,可是在遊戲裡也模仿成這樣,實在叫人有些不舒服。

十四歲的小孩,哪裡懂愛情,哪裡懂得珍愛妻子,夫妻感情不和,應該也不是太奇怪的事,只是太委屈了這樣美麗的女子。

容若是現代人,對女性尊重,又見皇后如此美麗年幼,心裡已將她看作小妹妹一般,柔聲說:「韻如,不止太后不用為我擔心,妳也不必牽掛我。過兩天我好了,就去妳宮中瞧妳。」

楚韻如震驚抬頭。從來對她冷冷淡淡,不正眼看一下,永遠只客客氣氣叫她皇后的皇帝,此時怎麼會忽然變得這樣有禮,這樣溫柔,甚至會親暱地直呼她的名字?

皇太后也是又驚又奇,望望楚韻如,又望望容若,正要開口,外頭太監又在通傳:「賢貴妃求見。」

楚韻如復又垂下頭,皇太后冷笑一聲:「傳!」

雖然容若腦子裡對於蕭若所有的記憶感覺還很混亂,很多東西理不清,不過看看眼前的情況,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賢貴妃和皇太后、皇后都不合。

容若心中正在猜測著後宮恩怨,一個盛妝麗人已然進得殿來,恭恭敬敬拜倒在地:「臣妾給皇上請安,給皇太后、皇后請安。」

她聲音清柔婉轉,極是悅耳。

容若目光一看到她跪在地上,卻仍顯得窈窕的身形,便立刻記起了她的身分。

攝政王義女蕭纖容,因身分尊貴,所以,受封為僅次於皇后的賢貴妃。

但是,容若心間仍是沒有親切喜愛的感覺。

容若困惑地都想要捶自己的腦袋了,這個蕭若到底是個多麼彆扭的小孩,娘的侄女他不喜歡,叔叔的義女他也不喜歡,和自己的生母也沒感情,絕對絕對是個不乖的壞孩子。

他這邊心思暗轉,那邊皇太后竟不叫賢貴妃起來,只冷冷一笑:「妳的架子倒是越來越大了,皇上醒了,妳竟來得比我和皇后還晚,妳就是這樣侍奉皇上的?」

蕭纖容剛剛抬起頭來,嚇得又深深伏拜下去:「皇太后恕罪,臣妾……」

「妳不用解釋,我明白,是妳娘進宮來探望妳,妳一時感念親情,就暫時把皇上放到一邊了,對嗎?」皇太后淡淡道:「妳不要忘了,妳既進了宮,就是皇家的人了。論公,皇上是君;論私,皇上是夫,無論如何,都應該放在第一位,否則,妳有什麼資格成為後宮貴妃?」

蕭纖容心中暗自一凜,母親進宮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就走了,想不到消息這麼快就傳到皇太后耳邊,可見皇太后的耳目竟是無所不在了。

容若看蕭纖容嚇得伏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抬,心中不忍,正要開口求情,外頭又傳來了太監的大聲稟報。

「侍衛統領王天護前來請聖駕安。」

太后漫聲說:「來得巧啊!早不來晚不來,我教訓兒媳的時候就來了,真不愧是攝政王一手提拔的英才。」

皇后伸手拉了拉太后的衣角,低聲喚:「太后!」

太后給皇后一個溫和的笑容,才揚聲道:「讓他在外頭叩安就行了,不必進來驚動聖上。」

殿外立刻傳來下跪聲及很用力的磕頭聲:「臣,大內侍衛統領王天護,請皇上聖安,請皇太后、皇后聖安。」

「王統領,皇上剛醒,沒什麼事的話,就不用再來打擾了。」

「稟皇太后,臣奉攝政王之命,把隨皇上遊御河的太監、侍衛一體拿下,如今皇上醒來,敬請發落。」

皇太后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皇帝在遊河的時候落水,完全是他自己任性胡鬧造成的。如今攝政王把人都綁了讓皇帝發落,以皇帝一向暴虐狠毒的性子,肯定是要一起殺掉的。

如今朝中大權盡在攝政王之手,宮中又多有攝政王的耳目,皇上一下子殺這麼多侍衛和太監,必會引發眾怒,人心皆會不自覺地傾向攝政王。

攝政王這一招,實在是陰損毒辣。

只是皇帝年紀小,又一向脾氣不好,和自己也越來越多心結,若要相勸,只怕他反要誤會自己並不心疼他這個兒子了。

皇太后這裡暗中為難,卻萬萬料不到容若想也不想就大聲說:「有什麼好發落的,原是朕自己不知輕重,不小心掉下去的,不關旁人的事。王統領,你把他們都放了,各歸其職吧!」

此語一出,不但皇太后與皇后一齊愣住,就連外頭的王天護也半天說不出話,好一陣子才急道:「護駕不力之人,豈可輕恕,聖上……」

容若聽他相勸,心中一陣不快,這些人,真的不把性命當回事,那麼喜歡看旁人倒霉嗎?他語氣略一沉:「王統領,你是想要朕做暴虐之君嗎?」

這話說得太重,外頭王統領立刻一個頭用力磕下去,疾道:「臣遵旨。」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7 11:56
第二章 ~仁慈暴君~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現在覺得頭有些暈。」在皇太后、皇后、貴妃一大幫子人探視完畢回去之後,容若所做的第一件事,當然是要向○○七打聽宮廷恩怨的真相了。

「現在大楚國的微妙局勢,始於三百年前國家初立的時候。」

「這麼長?」容若笑著在床上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態,準備好好聽長篇演義。

「三百年前,蕭氏不過是一個小部族,受到諸國欺凌,蕭氏族長就與好友楚氏族長一起聯合作戰,屢戰屢勝,很快就號召了不少部族加入他們的陣營,終於打下很多城池,開始建立一個獨立的國家。但是就推蕭氏或楚氏誰為皇帝這一點上,大家都感到很頭疼,難以決定。」

「最後公議以蕭氏為主,卻把國號稱為楚,而且為保證楚家的地位,凡蕭氏子孫,所娶的正妻一定要是楚家的女子,於是楚家就成了後族。皇家直系弟子,如果不想娶楚家女兒為正妻,只有兩條路,一是金冊除名,貶為平民;二是從家裡一路跪拜到太廟,跪上七天七夜,向祖宗請罪,並把自己的領地俸祿送一半給楚家做為賠禮。因為代價太大,所以自立國以來,沒有娶楚家女為正妻的王族,僅僅只有一個。」

「而身為皇帝,就連代價很大的拒婚自由都沒有,無論如何,皇后必須姓楚。因為這種原因,三百年來,楚家的勢力滲透到國家每一個角落,對朝局影響極大。現在,就算廢止後族的規矩,想當皇帝的人為了得到政治支持,也一定會娶楚家女。『楚家的女人統治後宮,蕭家的男人統治天下』,這是流傳最廣的一句話。」

容若點頭:「我明白了,因為楚家在國內勢力太大,雖然攝政王手握兵權,主掌天下政務,但對於楚家也得忌憚三分,皇太后因此有了可以和攝政王作對的籌碼……不過,難道攝政王的妻子不是姓楚嗎?」

○○七看了容若一眼:「你沒想起來?」

容若搖頭:「我的腦子一片亂,什麼也想不起來。為什麼這麼問?攝政王的妻子,對我影響很大嗎?」

「攝政王年輕時愛上楚家一位小姐,可惜那位小姐被一個更有勢力的皇族娶走了,從此他終身不娶,不但沒有妻子,連侍姬也沒有一個,所以雖然權傾天下,卻無兒無女。皇帝要大婚時,出於政治考量,他必須送一個自己人到皇帝身邊。」

「可是,皇帝的妻子,絕不可以是庶出,而其他王公的嫡出之女,肯定也是楚家女子生的,所以,他只得把手下一名愛將的女兒認做義女,改賜蕭姓,也就是如今的賢貴妃。」

「沒想到這攝政王竟是一個癡情種,站在權力的頂峰,可以輕易得到無數美人,他還執著至此,實在難得。」容若有點佩服了,心中卻在這時一動,失聲說:「攝政王喜歡的人,該不會是皇太后吧!」

○○七問道:「你是想到的,還是猜出來的?」

容若長長出了口氣:「我的天,簡直就像歷史上孝莊皇后和多爾袞的故事。」

「這不奇怪,遊戲中的人物背景都是由程序員設定,程序員不可能平空想像出那麼多事,很自然地就會參照一些歷史或著名故事。所以,在遊戲中,你常會遇上似曾相識的人和事。」

「既然攝政王如此深愛皇太后,為什麼又會鬧到現在好像勢不兩立的樣子,皇太后一點面子也不給賢貴妃?」

「當然是為了你。」○○七看著容若說:「你雖然還小,但總有親政的一天,攝政王為了更穩定地握住權柄,所以有意處處打壓你,不讓你學習文武之道、權術運用。皇太后感覺到攝政王的私心,就算她也愛著攝政王,但對兒子的愛更是堅不可破。她要維護兒子,就一定要對抗到底,兩個人都不願完全和對方翻臉,但兩個人又都不能退讓。」

「為了保證你的地位,皇太后或軟或硬,多年來用盡種種手段。不過,這份苦心,你並不瞭解,反而越來越暴虐,尤其是聽說了皇太后和攝政王有私情的流言後,更是和皇太后生分了。皇太后沒法對你講清楚,也就只能苦在心裡了。」

也不知○○七是有心還是無意,一口一個你字,聽得容若十分不舒服,雙手合在一處,對著○○七拱一拱、拜一拜:「我拜託你,求求你,說這些事的時候不要你你你的好不好。雖然我以蕭若的身分出現,但他以前做的事,不該由我負責吧!這也太沒天理了。」

○○七隨即改口:「總之,你現在扮演的蕭若,處境很是不妙。如果你一心要當個什麼也不管的富貴閒人,也未嘗不可以,但是,你身邊的人都會很痛苦。國家永遠潛伏隱患,攝政王和皇太后之爭不知如何了局,你身邊的下人永遠提心吊膽,朝臣們永遠無所適從。」

「而你的一后一妃,一個是皇太后的侄女,一個是攝政王的義女,都有太深的政治背景,當初又根本沒經蕭若同意就娶進來了,所以蕭若對她們一向不理不睬,從不臨幸。」

「天啊!你不要再說這些了,我一向是沒什麼責任心的人,你不要逼我去憂國憂民。」容若只聽了這麼一點點,已經感覺頭大如斗,哀叫著拉住被子蓋著頭,不肯面對現實。

○○七根本不理會他的哀叫抗議,面無表情地繼續說:「皇家子弟,從小就識風月之事,蕭若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沒有任何道德束縛,又因為身為皇帝,很多事可以為所欲為,所以在滿腹悶氣,又不敢把皇后、貴妃怎麼樣的情況下,就大肆寵幸身邊的宮女,把她們幻想做皇太后和攝政王的親戚,大加折磨。」

「每個被寵幸過的宮女都是給人抬出寢殿的,大多滿身是傷,只剩一口氣。而且寵幸過後,立刻被灌下防止懷孕的藥,連『起居注』裡都不記載下來,那些宮女絕對不會因此而有機會飛上枝頭……」

容若驚叫著坐起來:「不是吧!這簡直是畜牲才會做的事!」

「蕭若還特別愛折磨下人,用此來發洩火氣。他喜歡在冬天叫水性特別好的侍衛們跳到結了薄冰的御河裡,讓他們去捉魚,捉到了一條,又要他們放開,重新再捉;他也喜歡叫結成了菜戶的太監、宮女跪在一起,互相打對方耳光,哪一個打得輕了,就拖出去亂杖打死。」

「除了侍衛、太監、宮女之外,他還喜歡虐待動物。他最喜歡把自由飛翔的白鴿捉下來,先是一根根拔光牠的毛,看白鴿慌慌張張飛不起來,然後,又用剪刀剪去翅膀,看血泊中的白鴿艱難走動,再切掉爪子,然後活生生開膛破肚。他更加喜歡在剛生育的母狗面前,把小狗一個個虐殺,還有……」

容若聽得既心寒,又憤怒,忍無可忍地大叫出來:「別說了,這種人怎麼不被雷劈死?你為什麼要說得這麼詳細?這太過分了。我是正常人,不是變態!」

「我不是要折磨你,只是要讓你明白你的處境。你地位非常高,既富且貴,又清閒地沒有正事做,但這絕不代表你是安全的。不但攝政王對你暗懷居心,滿朝臣子也看不起你,大多數害怕你掌握大權後成為一代暴君;而皇宮中的下人,雖對你畢恭畢敬,但絕對全是敢怒而不敢言。」

「皇帝雖然尊貴,高不可攀,但你身邊卻有無數危機在,不止是攝政王對你懷有惡意,朝臣對你未必忠心,你的兄長對你心懷妒恨,就連這些太監、宮女、下人之中,也很可能會有些受辱太過而恨你入骨,想效法刺客挺劍一擊,濺血五步,以報大仇的人。」

容若深深點頭,臉上有一種受騙上當後的了悟和無奈:「我明白了,我現在雖然是這個國家表面上地位最高的人,卻也是這個國家最孤獨、最寂寞的人,唯一的依靠是皇太后,儘管,我和她這對母子其實也並不親近。未來的日子,肯定是步步艱辛……不過……」

他臉上忽然綻放出笑容,竟然衝○○七扮了個鬼臉:「我並不是蕭若本人啊!我有幾千年的知識做底子呢!還有你這個超級大靠山呢!天上地下,再沒有什麼可以叫我害怕。」

這句話本來大有豪氣,只不過,一個孩子似的鬼臉,沖淡了慷慨豪邁的效果,反而讓人有些好笑。

○○七沒有笑,他只是淡淡點頭:「這是我的職責,無論你打算幹什麼,我都會在你身邊,保護你。」

「我的想法很簡單。」容若微笑著從床上起來,站到○○七面前,眼神清澈:「我是孤兒,從來沒有親人,也沒有特別好的朋友。現在,我有了母親,有了叔叔,有了妻子,這種感覺其實非常好。蕭若讓太多太多的人吃了苦,受了傷,就讓我來儘量彌補這一切吧!」

「在權力的最高點,紛爭的最中心,講情講義是從來不會成功的。」○○七的語氣一片平淡,不是反駁,只是陳訴事實。

容若開朗地笑了起來,笑容如陽光不帶一絲陰影:「那就讓成功從我開始。」


大楚國皇宮共分東西南北四座宮殿建築群,而其中北宮為皇帝與后妃的居所,其富麗輝煌,直如地上神宮。

做為北宮正殿的德陽殿,其華麗雄偉,更在諸殿之上。僅僅殿外,便以花紋石作壇,白玉砌台階,黃金鑄的柱子上鏤刻著升天的飛龍,更妙的是,飛龍嘴上的小小龍珠,竟然刻了細細密密的小字。

而大楚國尚未親政的少年皇帝,此時此刻正手腳並用地爬在柱子上,用手細細地摸著那細小的字,一個個地認。

「皇穹垂象,以示帝王,紫微之側,弘涎彌光,大楚體天,承以德陽,祟弘高麗,包受萬方,內宗朝貢,外示遐方。」

古老的字體,讓容若認得很是辛苦,認了半天,最終大力搖頭:「古文實在太麻煩了,理解起來太艱澀,有什麼辦法讓他們改成現代文法就好了……」

這搖頭的動作一大,手上力量不自覺一鬆,「啊」的驚叫一聲,人就直往下掉。不過,皇帝偉大的身軀當然不會那麼容易就灰頭土臉和大地做親密接觸的。

早在皇帝滿宮閒逛,卻因為好奇龍珠上的字而往柱子上爬時,四面八方已圍過來一大堆的太監和侍衛,磕頭哀求皇帝下來,容若趕都趕不走。

雖然大家求不動容若下來,不過早已把柱子團團圍住,做足了應付驚變的準備。理所當然的,容若往下落的身體就被七八雙手接在半空,連塊油皮也沒擦破。

等扶著容若站穩了,「嘩啦啦」又跪下一大片人,個個磕頭如搗蒜,「奴才該死。」、「屬下護駕不力,請聖上降罪。」之類的話不絕於耳。

容若只覺頭大,笑說:「你們怎麼了,根本就是我……朕自己沒抓緊,關你們什麼事。快起來吧!」

他越是和顏悅色,大家越是心驚膽戰,根本沒一個敢動彈。

容若本來想笑,可看大家驚惶的樣子,又是一陣憐憫,上前一步,一伸手,就把眾人中年紀最大,兩鬢已有些斑白的一個太監扶了起來。

老太監一怔,身不由己跟著起來,但感到這個可怕皇帝的手,居然扶在自己胳膊上,竟是嚇得面無人色,全身顫抖起來。

容若看他這樣,心中忍不住嘆了口氣,輕輕鬆手,望向眾人:「你們還不起來,要我一個一個來扶嗎?」

話音未落,大家已經一起忙不迭地站了起來,但誰也沒有放鬆下來,反倒在心裡不斷猜測皇帝忽然間這麼親切,不知是不是又有了什麼折磨人的新花樣。

幾乎每個人都想起了,皇帝最喜歡把小鳥小狗帶在身邊養,等到這些小動物把他看成最親近的人之後,再毫不留情地折磨至死。

容若掃視眾人,然後淡淡一笑:「朕躺在床上躺得身子發麻,出來走走是為了鬆散一下,你們一個個苦瓜臉,就不要跟著了,免得朕看了也跟著不舒服。」

老太監略一遲疑才說:「侍奉皇上,是奴才們的職責。」

當班侍衛統領也立刻道:「屬下負有保護陛下安全之職。」

「你是哪一班的?這麼喜歡侍奉朕,那有沒有興趣調到朕身邊做貼身太監,一日十二個時辰都在一起呢?」容若笑吟吟地問老太監。

老太監打個寒戰,只一天輪一個時辰的班,都叫他整晚睡不著覺,要是整天跟著這個喜怒無常的暴君,那還不短命十年。

容若再望向年輕的侍衛統領,漫聲問:「大內安全,一向由攝政王親自訓練的高手們維護,朕在皇宮中,會有什麼不安全的事發生嗎?你覺得攝政王會對朕的安全這樣不負責任嗎?」

這個年輕的侍衛統領全身一顫,想到如今宮中的微妙局勢,哪敢再說一個字。

容若笑著望了手足無措的眾人一眼:「你們走不走?你們不走,那朕走。」一邊說,一邊已經帶著笑容,回頭往德陽門外走去。

因為穿著不習慣的寬袍大袖,燦爛陽光下,在德陽殿寬廣的庭院裡走路的少年顯得有些搖搖擺擺,背影頗為有趣。

可是這些太監、侍衛們望著皇帝的身影,一個也笑不出來,跟去又怕惹怒暴君,不跟去更怕失職之罪,個個手足無措,面面相覷。

容若大大方方走出了德陽門,信步踏上了從德陽殿通往和安福殿的空中飛閣。

抬頭看碧空,前所未有的蔚藍,讓人心曠神怡;低頭看腳下,殿閣林立,雄偉美麗得令人唯有深深驚嘆。

容若站在飛閣之上,身處在半空之中,清風拂面,衣袂髮絲齊飛,竟恍恍然有踏雲登仙的感覺。

容若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真想不到一切都這麼真實,這天這地,這宮殿,眼中所見,手上所觸,完全像真的一樣,好一個夢裡真真。」

「百分之百的擬真度,本來就是幻境遊戲的賣點。」如清泉流石般悅耳好聽的聲音,從虛空中傳來。

容若微微仰頭,望著空曠的天地:「剛才我從柱子上跌下來,你也不出手,虧得我還想試試你的萬能救命法呢!」

「有那麼多人看著,你根本不會有危險,我要出了手,反而驚世駭俗。倒是你,突然間這麼親切,把他們都嚇壞了。你的一番好意,他們只會往最壞的方面想。如果嚴厲一點,發點脾氣,他們反而輕鬆。」

容若微微搖頭:「我不能因為要讓他們放心,就改變我自己,去做出我不喜歡的嚴厲無理的樣子來。這樣下去,就不是我改變他們,而是他們改變我了。」

「如果他們不習慣溫和仁慈的皇帝,不習慣皇帝臉上平和的笑,那就從現在開始習慣好了。只要次數多了,只要我自己堅持,不改變最初的心意,總有一天,所有人會明白的。」

容若一邊說,一邊回過頭,在飛閣的高處,遠遠望向德陽殿。

殿前的那幫人,有的在爭論,有的在團團打轉,也有的伸長了脖子對著自己這邊張望,十分好笑。

容若眼神再微微移動,望向了德陽門。

殿門前的守衛依舊執戈而立,面無表情,任殿前喧鬧不絕,卻根本不受影響。那架式,倒像是就算天崩地裂,他們也會一直守在殿門前一般。

容若輕嘆一聲:「攝政王手下的人就是不一般,在我這個皇帝面前,也一樣不卑不亢,剛才我要進去瞧瞧,他們就是不讓。」

「德陽殿是北宮正殿,是處理政務的所在,自五年前建成後,就一直只有攝政王可以自由出入。你雖是皇帝,但他也以你年紀小,尚未親政為理由,不許你任意進出。」

容若點點頭:「對了,○○七……」又搖搖頭:「這個名字太古怪了,好像你只是一台有編號的機器,而不是我的伙伴一樣。」

「我本來就只是人工智能體,本來有的也只是編號。」虛空中傳來的聲音毫無情緒反應,只是依然悅耳。

「不行,我不喜歡這樣,我要我的伙伴和我一樣有正正經經的名字。你要個什麼樣的名字?」

「隨便。」人工智能體的回答依舊淡漠得全無絲毫感情。

容若想了一想,就說:「我叫容若,聽說,在清代,有個很有文才的貴公子叫納蘭容若,他還有另一個名字,是納蘭性德,我既然叫容若,你就叫性德吧!」

「好!」對於人工智能體來說,叫性德,或是叫○○七,或是叫阿貓阿狗,都沒有任何區別。

這樣平淡的回答,顯然大大打擊了容若的積極性,他不太滿意地往空中虛無的方向瞪了一眼:「真是沒情趣的人啊!我這樣認真高興地替你想名字,你多少也該給點熱烈的反應吧!」

「很抱歉,我不是人,而是不會有情緒的人工智能體,不過我可以完美地模擬出任何感情波動來,以後你需要我給予什麼反應,打一聲招呼,我照辦。」

容若為之氣結:「那你要我怎麼辦,笑嘻嘻說:『○○七,我幫你想好名字了,就叫性德,麻煩你給個很快樂的回答,大聲叫好,順便再笑個七八聲來表示你的受寵若驚』?」

「這也無不可啊!你指示的明確,我才可以執行得讓你滿意。」

容若氣得手腳一起發癢,可惜對著空氣揮拳頭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事:「你簡直是最可惡的人工智能體了。既然你是具備獨立智慧的電腦生命,你應該也能理解人性,並像正常人那樣反應啊!我不管,我不喜歡天天對著空氣說話,讓人當做瘋子。我要你現身出來,和我在一起,我要和一個正常的人做朋友、做伙伴,我不要和一塊永遠沒有反應的冰塊在一個遊戲裡度過幾十年。」

「第一,我是陪伴你的人工智能體,無論追隨你多久,都只是按程序辦事,最多只是伙伴。在人類的理解裡,應該不會選這種對象來當朋友。第二,我可以模擬出正常人的一切感情表現,也可以長時間以人的形態和你在一起,但你身邊忽然多出一個不屬於皇宮的人,這比你對著天空說話,也許更讓別人不能接受。」

「我不和你討論朋友的定義,你這由程序構成的腦袋根本不明白。」容若無可奈何地嘆口氣,隨即又有些頑皮的笑一笑:「至於讓你明正言順地現身跟我在一起卻不太難。你跟我來吧!」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7 11:57
第三章 ~慈母苦心~



「你想出宮?」

永樂宮中,皇太后略有些驚奇地望著大楚國的少年皇帝。

容若一邊在心中唾棄自己的虛偽,一邊努力做出少年天子不懂事的樣子,口口聲聲哀求皇太后。

「母后,母后,這幾天兒臣就快悶死了,兒臣想出去玩玩,到處散散心,輕鬆一下,不要走到哪裡就一大堆嚇得面無人色的人跪滿地。母后,兒臣是大楚的皇帝,兒臣想看看自己的國家到底是什麼樣子,兒臣想知道,自己的臣民們想要些什麼,母后……」

天下的母親,遇上不斷哀求的兒子,都會又是心疼又是無奈的,就算是皇太后也不例外。

母儀天下的皇太后,見兒子跪在膝前,滿臉的渴望,哪裡還狠得下心腸來拒絕他,只得苦笑著拉了他起來:「好了好了,皇帝既然想關心關心自己的天下,母后怎能不許,只是記得要多帶侍衛。你是天子,身分何等尊貴,需當好好尊重,斷不可有什麼差遲的。」

容若驚得差點沒跳起來。他雖跑來要求出宮,卻知道絕不可能輕易被允許的,暗中早計劃好一哭二鬧三上吊的種種廝磨法子。

想不到只稍稍一求,皇太后就點頭答應,害他苦心思量一十三種軟磨硬泡的巧妙法子,竟是一種也沒有機會拿出來使用,讓人頗有些英雄全無用武之地的感覺,真是太容易,太輕鬆,太沒有挑戰性了。

他滿臉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惆悵表情望著皇太后,心中暗暗嘀咕:「陰謀、陰謀,肯定有陰謀,哪個皇太后會隨隨便便讓皇帝出宮的,而且皇帝的年紀還這樣小,國內局勢還如此不穩定。」

這個時候,他倒忘了他自己忽然想出宮,何嘗不是也另有陰謀。

皇太后楚鳳儀看他神色古怪,也有些驚訝:「怎麼了,皇帝還有什麼不高興、不滿意的?」

容若一驚,好在他反應疾快,順勢就撇撇嘴,很不開心地說:「我不喜歡一大堆人跟在後面,別以為我不知道,那些全都是攝政王的人。母后,兒臣不喜歡他們,兒臣覺得他們不像是在保護我,倒像是在監視我。」

在母親面前,他表現得完全像一個受委屈而無助的孩子,就連朕這個自稱都忘了用。

皇太后長嘆一聲:「這些日子,他們也是太不像話了,都欺你年紀幼小,哪裡把你當君主看待。皇兒,你要快快長大,懂事一些,母后的這顆心,才能真正放得下來。」

這話說出來,忽然間就勾起她的無限情腸。想到這寂寂深宮中無數的陰謀鬥爭,想到她以女子之身,內持宮廷、外抗權臣的處處苦難艱辛,竟不由心中酸楚,落下淚來。

容若心中一軟。他不是無知的孩子,知道皇太后落淚的原因,更多是多年來權位鬥爭的習慣,無論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施展出相應的手段。只不過,這其中母親對孩子的愛護心意,卻半點不假。

他是孤兒,自幼沒有父母,最嚮往的也是親情關懷,被太后這一哭,心頭也是一陣難過,情不自禁跪了下來,望著皇太后的眼睛:「母后,兒臣以前不懂事,讓母后傷心操勞。以後再也不會了,我會做妳的好兒子,我會好好孝順妳,不會再頂撞妳,惹妳生氣,不會再叫妳為我費心勞神,難以安枕了。」

皇太后一震,萬萬想不到,素來不懂事,而且已和她結下深深心結的兒子,會說出這樣情真意切,這樣懂事又叫人安慰地只想落淚的話。

如果原本她的眼淚有幾分想打動兒子的意思在內,那現在,她眸中的淚,就是真正受到感動而自然落下的了。

她一邊急著拭淚,一邊強笑說:「皇帝長大了,會哄母后了。就看在你如此懂事的份上,母后也要完成你的心願。你出宮時,讓秦公公、高公公跟著你。他們兩個侍奉過三代先帝,是內監中一等一的高手。」

「在路上,讓他們幫著你,把侍衛們全甩掉,嚇他們個半死。等他們來請罪時,母后再大大發作一番,給你出一口氣。等母后要把他們拖出去全砍了的時候,你再回來給他們求個情,叫他們領你的救命之恩,你瞧好不好?」

容若心中一凜,好厲害的女人,好辛辣的手段。不過他臉上卻只管開懷而笑,欣然說:「母后這一計果然大妙,真真是位女諸葛。」

皇太后一愣:「什麼是女諸葛?」

容若立時意識到,遊戲中的歷史和現實中不同,典故傳說也不同,現實裡人人懂的話,這裡可能誰都不明白,忙笑說:「沒什麼,以前聽侍候我的一個小太監閒談,說他們家鄉,管最聰明的女人叫女諸葛。」

皇太后點點頭:「你是皇帝,雖然攝政王不讓太傅好好教你,但你自己要多多讀書,明白道理,將來才能好好治國,成為一代名君。至於那些村言俗語,倒不必太花功夫去記。」

容若乖巧的連連點頭:「兒臣謝母后教誨。」

皇太后這才道:「好了,皇帝也大了,我當娘的也不多教訓你了,你且去吧!」

這話說得大有惆悵之意。容若想出宮雖是另有打算,但看她這樣的神情,禁不住心中難受,動了孤兒孺慕之情,一時衝動就說:「兒臣今日哪兒都不去了,就留在這裡陪母后一整天。」

皇太后全身一震,情不自禁伸出雙手,想把眼前這自長到三歲之後,自己就再沒有抱過一刻的愛子擁入懷中,卻又在雙手觸到容若肩頭時,手上發力,把他推開了。

「你這傻孩子,說話這麼衝動,用不了半個時辰,你就要受不了我這永樂宮中的冷清寂寞,不知會急成什麼猴兒樣。罷了,我這當娘的,也不拘著你束著你,你要去就快去吧!」

剛才那話脫口而出,容若也是一時衝動,說完了,著實一陣後悔,萬一今日不出宮,明天皇太后後悔了,可就麻煩了。

聽了太后這話,容若一顆心放了下來,規規矩矩,卻也有些僵硬地行了叩首拜別之禮,這才退出永樂宮。

一邊走,容若心裡還是一陣陣彆扭:「唉!古代的跪禮、拜禮,真是讓人受不了。好在我是皇帝,除了皇太后之外,不必向其他任何人下跪。希望以後多跪幾次,也就習慣了。」

容若一路快步走。

除了隨侍的太監、宮女、侍衛外,還有秦福、高壽兩名大太監奉皇太后之命,緊跟在容若的身後。


永樂宮裡,皇太后倚著窗子,看著愛子遠去,眼神無限悠遠。

身邊從她七歲時就當丫頭陪伴在側,寸步不離直到如今的趙司言趙纖,忍不住喜形於色,歡聲說:「恭喜皇太后,皇上終於懂事了,如今與太后母子和睦,是國家大幸。」

皇太后徐徐搖頭,神色悲苦:「我雖日夜盼著我的皇兒懂事,明白我的苦衷,但是今天,我卻只覺得心寒啊!這世上哪有一日之間,一個人完全改變的道理。」

「妳看他向我下跪的時候,動作何等勉強,只怕他心中對我的心結更深,只是不敢表露,反而要做戲給我瞧。只是這戲演得太過於懂事,太不像他自己,越發叫我心驚膽寒。」

趙司言聽得臉上色變:「太后!」

皇太后淒然一笑:「以前他任性胡鬧,在我面前發無禮的脾氣,但至少那個時候他是真誠的,他沒有想過欺瞞我;現在,他卻已學會在我這親娘面前做戲了。他說得越是言辭懇切,我越是膽戰心驚。」

「以往,我總盼著他長大,盼著他懂事,盼著他學會應付權力紛爭,學會用各種面具來面對不同的人。可如今,他連對我都戴上面具,叫我這當娘的心裡……」

趙司言也忍不住在旁陪著垂淚,口中猶要安慰:「太后不必悲傷,日久自見人心,總有一天,皇上會明白太后對他的苦心。」

皇太后點頭:「無論這孩子怎麼叫我傷心,這母子連心卻是改不了的。他是我骨中的骨,血中的血,無論怎麼樣,我都要護著他、幫著他,消滅一切會傷害他的人……」

她的眼神忽然變得無比銳利深沉,可至深處卻又有一種從靈魂中吶喊出來的悲苦。

「無論他是誰!」

趙司言全身一顫,想要開口說話,卻欲言又止,默然好一陣子,才低聲問:「太后,這個時候讓皇上出宮,妥當嗎?」

「我不知道這孩子為什麼會忽然想出宮,但我必須抓住這個機會。那個人已經到京城了。蕭逸派了心腹重將,布下無數殺陣,卻還是讓那些人中的一個活下來,並闖進了京。」

「消息應該才剛剛傳到京中,蕭逸還來不及有所布置,這個時候如果再拖,等蕭逸把皇城完全封鎖,我就永遠沒希望見到他。不如讓皇帝出宮,這個消息必會震動蕭逸,只要他心思一亂,我就有機可乘。」

「再讓皇帝甩掉侍衛們,蕭逸聽到皇帝失蹤,不管什麼事都要放下,先一步動用所有的力量找皇上。這個時候,對皇宮的監視就會有所鬆懈,我們才能乘機把那人帶進宮中來相見。」

趙司言心悅誠服:「太后的神機妙算實在不是我所能猜得到的,也只有太后,才能對抗攝政王。」

「蕭逸是當世奇才,應付戰事易如反掌,處理朝政也得心應手,只是論到陰謀詭計,又哪裡比得上我這在權位最高峰、後宮至深處掙扎了十幾年的女人。」皇太后輕輕一嘆,極目望向窗外,皇帝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一陣風吹來,永樂宮花園裡的花朵隨風飄落,漫天飛舞,恍惚間,時光似倒流十多年。

她年方十五,青春年少,從花叢中穿出,輕靈如鳥。漫天粉紅色的花瓣飛舞,她在花間作舞,飄然如飛。

他卻一襲青衫,坐在繁花深處,撫琴拔弦,讓裊裊琴音,伴她的輕靈笑語,直上高空。

又哪裡料得到,他年會有如此處心積慮,對付彼此的時刻。

又如同,那一日,她誕下愛兒,抱在懷中,直如心肝一般,哪裡想得到,今日裡,母子相疑至此。

趙司言看她憑窗而立,臉上現出回憶的表情,知她在回想往事,但也同樣知道,往事越是甜蜜,等回到現實中時,斷腸之苦越是痛楚,心中一陣陣不忍,小聲呼喚:「太后!」

皇太后被她一喚驚醒,回頭望著這個自幼相伴的心腹眼中的關懷,向著她微微一笑。

「不必替我擔心。來,剛才我和皇帝在一起又說又哭,連頭髮都亂了,妳替我梳梳頭吧!咱們很快就會見到遠方的客人了,總要顯出我大楚國皇太后的威儀氣度來。」

趙司言應了一聲,雙手扶皇太后坐在妝台前,為皇太后摘下釵環,放下髮髻,再取了玉梳,輕輕為皇太后梳頭。才梳了兩三下,梳子上,已經和往日一樣,多了許多從頭上落下來的白髮。

趙司言無聲無息地悄悄把白髮從梳子上摘下來塞進袖子裡。

皇太后早就發覺她有意瞞住自己的這諸般動作,卻只做不知,望著銅鏡裡那依然美艷的臉,輕輕嘆息一聲:「我十六歲嫁予先帝,十八歲懷孕,到如今,才不過三十五歲。」

這嘆息之聲,輕輕淡淡,像一陣轉瞬即逝的風,幾乎就在出口的那一刻,便已被湮沒在大楚國皇宮的重重殿宇之中。


京城就是京城,繁華熱鬧之處,其他城市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店舖林立,百貨俱呈;茶館中坐著口若懸河的說書人;戲棚裡走著唱念做打的梨園戲子;路的兩旁更有擺攤的、算命的、測字的,就連抱拳走場打把式賣藝的人都比別處多出好幾幫來。

容若一路東張西望,滿眼生光,不管投入多大資金的古裝電影,都不會比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更真實、更熱鬧了。

他拉著性德的手,一會兒擠到東,一會兒跑到西,南瞧北逛,兩隻眼睛都不夠用了。

他自己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年,死拉著一個穿著白袍,俊逸漂亮得超越凡俗,讓人一見難忘,並再也移不開目光的絕世美男兒,這滿街一跑,不知引來了多少人奇怪的目光,他自己卻全然不覺。

就連性德只是人工智能體,並不會有人類的焦急疑惑,都忍不住問:「你到底要到哪裡去,現在宮裡宮外肯定都亂成一團,皇太后和攝政王不知會派出多少人手來找你。」

「我聰明吧!皇太后讓秦公公和高公公幫我甩掉攝政王的侍衛,我卻有你幫我甩掉秦公公和高公公。」容若心情大好,笑得春光燦爛:「等他們找到我,我就說,剛才不小心遇險,是你救了我,然後決定讓你做我的貼身侍衛,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跟在我身邊了。」

「這就是你興師動眾,費了這麼多周折打的主意。」

「是啊!是啊!是不是特別聰明、特別厲害。」容若兩眼閃光,一副做了很了不起的大事,等待大人誇獎的孩子樣。

在現實生活中,他經常出入仁愛醫院當義工,每天幹的就是裝傻扮呆、逗笑取樂,讓醫院裡的孤兒、小孩,還有年紀已大,但心思卻反而漸漸單純好哄的老人們開心。

論到裝模做樣,演戲逗笑,還真少有人可以比得上他。而且自從進入太虛幻境,思想存在於十六歲未滿的蕭若身上,感覺上,更似莫名其妙年輕了好幾歲一樣,他就更愛說笑胡鬧了。

他這樣邀功請賞一般說話,臉上就差沒用筆明著寫出「來吧來吧!快來誇獎我吧!」這樣的話。

性德只淡淡看他一眼,雖然不至於說出「又笨又莫名其妙」這樣真心的評論,但也絕不至於違心到稱讚他聰明絕頂。

容若很是失望地嘆了口氣,用極懊惱的語氣說:「什麼人工智能,連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還好意思自稱什麼人工智能體。誇我兩句聰明,你又不會損失什麼?」

他一邊說,一邊很是惱火地甩開了性德的手,大步向前走。

容若走了半天,沒聽到期待中的道歉安慰,回過頭,看到性德一言不發、一聲不出的跟在身邊,又忍不住叫:「你到底是完全不懂禮貌呢,還是真的這麼鐵石心腸沒有人性,我都被你氣成這樣了,你就不會拉住我的手,好好安慰我一番嗎?你就一點也不內疚嗎?」

「我懂禮貌,不過,我的心腸雖然不是鐵石,也的確是沒有人性的。」性德平靜地解釋:「如果你想要我拉你的手,可以向我提出要求。」

容若痛苦地抱頭哀叫:「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了,我希望你拉我的手,我希望這是出自你的意願,而不是我的要求;我希望你可以主動陪我說笑,無論是誇獎還是批評,那都是出自於你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你受程序的影響,規定了什麼事必須做,什麼事不能做,可是在這些規定之外,你是自由的,你應該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意願、自己的感情,這些,你明白嗎?」

「我想要的是一個真真正正的朋友,一個有血有肉,可以和我一起聊天、一起吵架,可以一直陪伴我生活在太虛幻境裡的親人,而不是一個只會說一句動一下的工具。」

他的聲音急切而熱誠,可是性德的回答卻依然淡漠得沒有一絲波動:「這個時候,不知有多少人在悄悄尋找你,你打算一直站在大街上大吼大叫,讓他們很快把你找到嗎?」

「你……」容若又是氣又是急,跳起來想要發作,然而面對性德寧靜的面容,卻又嘆了口氣:「好吧好吧!現在情況緊急,我暫時和你休戰。」一邊說,一邊又主動拉起性德的手,在街上飛快地跑:「快告訴我,攝政王府在哪裡?」

「你要去攝政王府?」

「是啊!沒聽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嗎?這句話我記得好像是古龍首創的至理名言,非常之有道理。我好不容易才出來逛逛,怎麼能這麼容易被抓回去。就算找我的人發動上萬人馬,也絕不會想到,我有閒心在攝政王府附近閒晃蕩。」

容若搖頭晃腦地大大稱讚了一番自己的聰明才智,又很不滿地瞪了瞪不懂得趁熱誇獎自己的呆木頭伙伴。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7 11:57
第四章 ~攝政賢王~


楚國,原是北方邊陲一個疆域不足三千里的小國,卻在冰天雪地、叢林莽原中,錘煉出了強悍善戰的男兒。

近兩百年來經過不斷擴張,國勢日盛。楚國立國一百七十三年,大王子蕭容出生;一百八十年,七皇子蕭逸降世。

蕭容娶楚國第一美人楚鳳儀為妻,於二十六歲繼任王位,其後南征北戰,征服北方諸國,是戰場上的軍神,並於三十歲那一年,去掉國王尊號,正式稱帝,成為大楚國第一任皇帝。

他一生的志業宏圖都在戰場上得到,卻也在戰場上中冷箭而死。歿時,年僅三十四歲。

楚國諸皇子皆幼,長子蕭凌,年僅十三歲;幼子蕭念,還只有兩歲。

宗室之中,朝堂之上,都難尋英才,一時間,國內大亂。

以往懼楚國軍力而稱臣的諸小國,欺楚國只剩孤兒寡婦,俱都一齊毀盟背約,合力來攻。

宗室中素來不問朝政,只以琴棋自娛的七王爺蕭逸卻忽然上朝,力主即刻推年僅七歲,排行第五,皇后所出嫡子蕭若為帝,以正其位,安天下之心。

當時,蕭若雖是嫡子,但年紀很小,本來未必可以安然登基。只是朝中人心惶亂,以為大難即臨,誰坐在至尊之位上,就等於被架在了火上烤,其他的皇子竟都不來相爭。

所以七歲的孩子,就在倉促之下舉行了非常簡單的登基儀式,正式成為大楚國第七任國主,第二任皇帝。

而後,理所當然的,抗敵大元帥一職,也是在眾人推之不迭的情況下,被蕭逸輕輕鬆鬆拿去。

據說他登壇拜印之時,竟是不著甲不戴盔,只披著一襲青衫,抱上一具瑤琴,攜了幾冊書卷,就這樣瀟瀟灑灑登上壇去,唬得在場百官個個面無人色,只道亡國之日已在眼前。

大軍方去,就有不少朝臣忙著收拾東西逃竄一空,也有那老奸巨滑的,先一步將投靠書信寄往敵國。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這位素以詩文輕富貴的王爺,竟真的只是在輕撫瑤琴,閒翻詞章間調兵遣將,談笑中,強虜煙消雲散。

連番大勝後,他除了斬殺了最先號召各國起兵的瑤王和奚王,完全兼併其國土,對其他諸國都寬容相待,只收取適量金銀賠償,和一兩座割地城池,就不再加以責難。

如此一來,聯軍人心立刻動亂,人人只求脫身自保,再無起舉國之民,死戰到底的決心。

蕭逸在短短一個半月時間內,平定戰亂,回軍京師。

京中出逃官員來不及回來,而投降的官員又已快速出逃,朝堂為之一空。

蕭逸雷厲風行地提拔年輕官員上來,翻手間,已將舉國朝政軍務控制於自己掌中。而後兩年間,整頓國務,安定人心,等得國勢上升,毫不猶豫發軍直指南方大國──梁國。

梁國國土宏大,山明水秀,商業發達,文化鼎盛,國勢富足,根本不把這北方莽族看在眼中。

但蕭逸以鐵騎快馬,閃電進攻,長驅三千里,直破京師。然後迅速迎皇太后與皇帝入京,以定國勢。隨後以兩年半的時間,把各方分散的反抗力量一一掃破。這版圖在原來的楚國五倍以上的大國,終被完全征服。

多年來,蕭逸在外征戰,但對京師中戰後皇宮的修建加蓋也從未停止。

而屢屢興工後的皇宮之華麗富貴,更是可比天上仙府,但皇城裡其他府第的氣派就遠遠不及了。

當初梁國國都被破,國君倉皇出逃,反而是許多大臣們盡忠死節,閤家舉火自焚,無數華麗府第燒得只剩一片瓦礫。

國家初定,數年間,蕭逸忙於四處征戰,掃平梁國朝中與民間的所有反抗力量,手上金錢有限,又不能委屈了皇帝,失了國體,在國務軍務雙重之外,所有可動用的錢都用在了修復皇宮,和維持後宮用度上了。

各大臣的府邸,全部自己想辦法修復。最初的兩三年,蕭逸本人在外征戰未歸,他的攝政王府,竟是寸土未動。等他回京之後,連皇太后都過意不去,要他暫住皇宮。

當時,正好流傳出攝政王與皇太后之間有私情的流言,皇帝十分生氣,蕭逸便一夜也不肯在皇宮度過,只命人租了京城一中等商人的宅地,做日常起居之用。

至於他的攝政王府,反而並不急著修建,卻將國庫大量金銀用在撫恤戰後軍士身上。皇太后要撥內庫銀子為他修王府,他以特例不可破,法令不可廢而力辭。他依舊在比民間富貴人家還略顯簡陋的宅子裡處理全國政務,飲食起居簡單之極。

百官勸解均無效,最後還是禮部侍郎趙尚之直言相責,攝政王如此節儉,讓那些住華宅,著金玉的官員們如何自處,於國反而有害。

蕭逸這才撥了銀子,去修建王府。但修著修著,總因為銀兩不足而不得不停工,拖拖拉拉,竟修了足足兩年才修成,而且規模氣派仍是一般得很,遠遠配不上「攝政王府」這四個字。

蕭逸做為王爺,每年的俸銀和封地的收入足有幾十萬,怎麼可能修個王府,修得如此辛苦。

自然有人好奇追查一番,才發覺,楚國起於東北邊荒之地,國家本來就窮,打下梁國後,為安定天下民心,使百姓能拋開舊朝,感念新朝,又特許免稅三年嘉惠百姓。

修皇宮、連年征戰、戰後撫恤、國內大小七條長河的建堤防汛,還有即將舉行的皇帝大婚,處處都要銀子。

逼得蕭逸不但把自己的所有積蓄全貼進去,甚至將自己過去二十多年來收集的古董名畫、珍寶玉石等稀世寶物全賣了去貼補。本人在朝中,卻半個苦字也沒說,連他自己修府的錢,都是東拼西湊才弄到的。

這消息傳出去,在朝中,文武百官有大半滿面含愧,有小半低頭落淚。

在民間,湘河、蒼河,兩岸無數百姓為他立了長生位;無數隨他征戰後領到不菲金銀的軍士遠望京師而哭。甚至有軍役已滿回家的軍士,千里迢迢,跨長刀、負行囊,趕到攝政王府外,請求再入軍伍的。

蕭逸這座並不華麗的王府門外,整日是車如流水馬如龍,有朝中高官,出入頻繁;有奇人異士,多來投靠;有熱血男兒,萬里覓明主;也有普通的民夫村婦,只不過為了仰慕感激,便在這府門之外,時時徘徊。隔著重重大門,厚厚圍牆,想像這位文武全才,心懷百姓的王爺,是何等風采。

王府守衛們也習慣大門前無數人來來去去,熱鬧非凡,也見多了來歷不凡的大人物出出入入。不管訪客是什麼人,何等身分,他們也絕不恃主凌人,只專心做好本分。

當快馬聲驚破清晨的寧靜,迅速在長街盡頭響起時,路上行人已經紛紛往兩旁閃開。

一匹本來通體烏黑,但現在卻已滿身泥塵,變得灰不溜秋的駿馬,對著攝政王府的大門直衝而來。馬勢越來越快,很明顯馬上騎士絕無下馬的意思。

這奔馬疾馳的勢頭似有千鈞,但王府前的兩名侍衛竟是毫無懼色,連大幅度的動作都沒有,只是手已經悄悄放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黑馬上的騎士一直伏在馬背上,就在馬將要衝到府門,兩名侍衛的腰刀已出鞘一線時,他猛然一挺身坐了起來,露出一張黑乎乎已看不清容顏的臉,和胸前刺目的一片血紅。他的手只略抬了一抬,一塊烏黑閃亮有著奇異花紋的牌子反映起一道刺眼的陽光。

兩名侍衛同時往側退開一步,黑馬毫不停頓地直衝進去。

駿馬一直跑過了四道門戶,才終於前蹄一軟,跌了下來。

騎士知道這連跑兩天的馬已是支持不住,全不停留地直接從馬上掠起,根本不經一重重通報,就翻牆越屋,一連掠過七道牆,才在一片悠揚琴聲中降落下來。

他身上負傷,連日奔馳,又急施輕功,這一降下,竟覺胸中真氣一沉,身子失去平衡,站立不住,往後跌去。他身子下跌,口裡卻還急道:「王爺,末將無能,截不住那人……」

話音未落,身子已經倒在地上,心中憂切太重,竟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蕭逸除了正式的場合,很少著王服或錦袍,總是一襲青衫,襯上他秀雅的容貌,出塵的氣質,總讓人覺得他是世外隱居,以詩文自娛的才士,而絕不可能是掌理一國朝政的王爺。

更奇妙的是,再繁重的政務,他都能輕輕淡淡處理妥當,然後一個人閒坐碧水池旁,或焚香撫琴,或倚閣看書,無比閒適。

這時突見一個滿身鮮血的大漢從天而降,他的琴聲竟絲毫不亂,聽到那大漢的話,他立刻就起身離座,快步走近,對於這漢子滿身的泥塵和鮮血全不介意,伸手就把他扶起來:「允文,你受了傷?重不重?怎麼不先治傷?」

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趙允文胸口一熱,幾乎哭出聲來。

王爺以重責相託,他辦事不力,如今還不知會惹出多嚴重的後果來。誰知才一見面,王爺卻將那天大的事拋開不管,先問他的傷勢。

他心中又悔又痛,恨自己為什麼這麼早就放棄,為什麼不苦戰到最後一人才回來見王爺,甫被扶起來,又立刻屈膝跪下去:「末將有負王爺重託,願請死於庭前。」

蕭逸雙手扶他,沒料到他又往下跪,待要用力往上托,他那撫琴做詩的手,哪裡托得住這強壯武將,只得把臉一沉,聲音稍稍嚴厲:「你先把傷勢處理了,再來稟報其他。」

他這一用命令的口氣,趙允文反不敢違抗了,抬手給自己點穴止血,這才道:「王爺不用為末將擔心,這道劍傷,我已上過藥了,只不過是奔跑太急,才又讓傷口裂開了。」

蕭逸扯開他本來就已破了的衣裳,細細看他胸前的傷勢,以確定是不是真的不礙事。

趙允文既不敢反抗,又羞慚得不能抬頭去看蕭逸的臉,只把眼眸低垂,卻又看到蕭逸那一襲出塵的青衫,已被自己染上了大片的泥污血痕,心中又是一陣酸楚,顫聲說:「王爺……」

肩膀被輕輕地拍了拍,蕭逸的聲音依舊溫和:「好了,現在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末將奉王爺之命,領了三千飛雲騎將士,在半路截殺那群人。那些人中雖不乏高手,但怎及我飛雲騎百戰勇士,他們的抵抗迅速被瓦解,一個個死於刀下。只是人群中有一個少年……」

趙允文說到這裡,忽頓了一頓,才接著道:「那少年身材較成年人小一些,竟躲在屍體底下,一時間都沒有人發覺。等到大戰之後,大家鬆懈下來,人人下馬,刀劍入鞘,準備把屍體一具具掩埋時,那少年竟跳了出來,動作飛快地躍上一匹馬,飛速逃竄。」

「我們大家都吃了一驚,待上馬追擊時,已被他跑出老遠。那孩子雖不過十六七歲,但騎射之術極精,人在馬上僅以雙腳控馬,一弓架三箭地往回射,竟是馬不停蹄箭不虛發。飛雲騎的兄弟中竟有十多人傷在那小兒箭下。」

「我方自然也亂箭齊發,射倒了他的馬。大家策馬衝近,就要亂刀齊下,把他斬成肉醬……」

蕭逸神色不動地聽他講述,此時眼神微凝,心中暗忖,看來真正的變故,必是此時才發生的。

而趙允文的聲音,在這一刻忽然間竟沙啞了起來:「這個時候……這個時候……有一道劍光,忽然從對面的山崖經天而來,末將親眼看見,衝在最前面的十幾個兄弟,就在一劍之下,身首分離,從馬上跌落下來……那一劍……那一劍……根本就是……」

他說話的時候,開始時語氣尚平穩,漸漸就顫抖起來,說到最後,竟是連身體也微微顫動。

蕭逸心中大是震驚,趙允文從來不是膽小怯懦之輩,隨他征戰多年,永遠在戰陣最前方衝殺。

採石城一戰,他身中三箭,仍奮勇衝上城頭,奪旗而舞;黃沙灘一戰,他領區區五百人,在四千敵軍的圍殺下,來回衝殺,竟反過頭來追擊敵人。

如此勇將,只因提起那一劍,便已驚懼如此,可見那一劍之光輝,是何等驚人;那一劍之威力,又是何等恐怖。

「然後,末將就只見到劍光,滿天滿地,滿世界都是縱橫的光芒,根本看不清持劍的人。那光芒……」趙允文汗如雨下,臉無人色地繼續說下去:「那光芒所到之處,就只有慘叫悲鳴。」

「飛雲騎是王爺你一手訓練的精銳,人人以一擋百,神勇無比。可是在那劍光之下,竟是全無抵抗之力,什麼戰陣奇謀都用不上,每個人都只能狂喊亂叫,拚命舞動兵刃保護自己。」

「那個時候,所有人都像瘋了一樣,嘶喊不斷,什麼都顧不得了。等到我們回過神來之時,劍光已斂,那個少年也不見了,可是,我們飛雲騎的兄弟,死了整整二百四十七人。」

趙允文也不知是痛苦還是痛恨,眼睛紅了起來:「我們雖震驚之極,但還不敢忘王爺囑託。雖那人可怕如神魔,飛雲騎的將士還是毫無懼意,奮勇疾追……」

蕭逸在此時,忽然長嘆了一聲。

趙允文心中悲苦,幾乎落下淚來,哽咽著繼續說下去:「我們一路上明刺暗殺、陰謀陷阱不知用了多少,可是每一次還不等接近他們,那劍光就已逼人而來。那樣的劍……那樣的劍,根本就不是人間所有,分明是來自魔界和地獄的力量。」

「王爺……我們前前後後,共有十三次行動,每次連那人的長相都還沒有看清,就已被滿天的劍光所籠罩,十三次攻擊下來……」他面色慘白若死,顫抖著唇,費力地說:「飛雲騎三千將士,只剩下五百八十六人了。」

說到這裡,趙允文一個七尺大漢,終於忍不住落淚,伏拜於地:「王爺,這些弟兄都是末將帶出去的,末將實在不忍再看他們送死,又不能明著調動地方官發大軍圍攻,我,我只得……只得回來向王爺請罪,求王爺只殺我一人,饒了弟兄們辦事不力之罪。」

蕭逸垂眸,望著一直伏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抬的趙允文:「你確實有罪,你可知你罪在何處?」

「末將沒能完成王爺交託的重任,耽誤了王爺的大事,罪當萬死。」

蕭逸搖頭:「你錯了,你的罪並不在此。你罪在發覺對方有你們不能應付的超凡高手在,卻沒及時退兵,反而做無謂的戰鬥,平白葬送了無數弟兄的性命。」

「沙場征戰,並沒有不死之人。但我希望,每一個好男兒都死得其所,才不負昂藏七尺軀。我的命令固然重要,但當這命令難以完成時,保全你的兵士,保全那些和你同生共死的兄弟,才是最優先的事啊!」

他一邊說,一邊微微搖頭,輕輕嘆息,又俯身扶趙允文起來:「我要的是勇士,不是死士,我要你們為我戰勝敵人,共享榮耀,而不是要你們為了我的榮耀,去白白送死。」

這幾句話,蕭逸說來話語雖淡,其意卻誠。趙允文心中激動,哪裡肯起來,復又拜倒在地,放聲大哭起來。這七尺男兒,此時心緒激盪,感動至深,哭得只如個孩子一般。

蕭逸知道他的情緒需要發洩,也不勉強他起來,只低聲叮嚀:「對於死難的弟兄,要厚加撫恤,他們為國而死,我們不能讓他們的妻兒家小吃不飽穿不暖。叫軍部記冊,說他們是為剿滅流匪而死,為他們追記軍功。」

「對於回來的弟兄,也要有相應賞賜,他們不懼生死連番苦戰,忠義之心,我全都明白。這次的失敗,非戰之罪,是我事先查敵不明,才害他們枉死,其罪在本王。」

趙允文拚命擦眼淚,卻擦都擦不盡,想說「謝王爺」,又覺得如此厚愛之情,縱肝腦塗地,粉身碎骨也不能報答,又豈是一個謝字說得完的。一時間,竟是說不出話來。

趙允文心中忽然一動,想起一事,竟是全身凜然,立刻連哭都忘了,急道:「王爺,他們有如此神魔般的高手,實在不能不防。王爺你需多多調集侍衛,保衛王府的安全……」

蕭逸微微一笑:「允文你不必擔心,此人掌中一劍雖利,卻也未必撼得動我。治理天下,靠的不是劍器,匹夫之勇再高,也不過是個笑傲王侯的遊俠。我若為一逞匹夫勇,驚疑畏懼,整日如臨大敵,調集京師人馬團團守護,恐把我大楚的臉面一起丟盡了。」

他笑意從容,負手仰頭,看空中白雲悠悠,遙想那一劍縱橫,讓天地失色的光華,一時竟是神往起來。

趙允文急得面紅耳赤,大叫:「王爺!」

蕭逸低頭衝他一笑:「除了那絕世高手,還有那個少年,卻不知是何來歷?」

「那孩子不過十六七歲,未必能有什麼本事吧?」

「秦王誅權臣、定朝堂、乾坤獨斷之時,也僅僅十六歲啊!」蕭逸微微搖頭:「他們那群人,受秦王密令而來,為什麼會帶上一個十六歲的少年?那少年,年紀如此幼小,為什麼騎射之術竟比你們這些百戰勇士還要精湛?為什麼那絕世高手不和那一行人在一起,卻在你們攻擊那孩子時,忽然出手相救……」

他每發一問,都切中要害,反是親身經歷那些殺伐的趙允文本人,從沒想過這些問題,此時聽蕭逸一說,只覺頭大如斗。

好在他知道,蕭逸問出這些問題,倒也沒指望他來回答,所以也就不辛苦去思考,只在想著要怎麼才能勸得王爺加強護衛。

正思索間,忽聽外頭一陣喧嘩。趙允文心頭一驚,一躍而起,想也不想,就攔在蕭逸身旁。

蕭逸笑笑推開他,揚聲問:「是天護嗎?進來吧!」

大內侍衛總統領王天護,是他放在皇宮中的幾名重要心腹之一。今天竟會不經通報直闖進府,可見必是宮中發生了大事。

只是他心中雖疑慮重重,聲音卻還淡然安定、自然而然,就連旁人的心,也會因這樣沉穩的語氣安寧下來。

王天護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管理禁宮多年,性格一向沉穩,絕不是容易受驚的人。但此時,他滿頭大汗,臉色惶恐,聞召快步走進園來,對著蕭逸,遠遠就屈膝拜倒。

「王爺,卑職無能,有負王爺所託,沒看住皇上。皇上現在下落不明,如今卑職正發動所有侍衛搜尋。」

「皇上不見了?」以蕭逸的鎮定,也不由動容:「怎麼回事?」

「皇上今日向皇太后請求出宮散心,皇太后答應了,並派了秦福、高壽在旁隨侍。就在京城中,卑職的屬下被秦、高二人施計甩掉,後來,皇上連秦、高二奴也甩掉了,如今皇上的下落無人知曉……」

在王天護敘述之時,恰好有一陣狂風不知從何處襲來,吹面生寒,霎時間滿園花落葉動,煞是驚人。

蕭逸抬頭,剛剛還旭日藍天,白雲悠悠,轉眼卻已陰雲四布,天地昏暗。這繁華京師,不知要面臨怎樣的急風暴雨。

忽然之間,他記了起來。

還有兩個月,皇上就滿十六歲了。這正是西方強國──大秦國皇帝誅殺權臣、親掌大權的年紀。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7 11:58
第五章 ~抱打不平~



「這裡就是攝政王府?」容若望著街對面的王府,瞪大眼睛:「也太簡陋了一點吧!」

「蕭逸其人,素來不好奢華,起居簡樸,理政掌國,更極盡心。最難得是他身居高位,但極謙和禮敬,無論長少,皆持之以禮,即便做了攝政王,也並不驕人。王府來訪客人眾多,哪怕是布衣小吏,也以禮相待,必待人語盡,方執禮而送,直到旁人上馬而去,方才回轉。如此行事,一向在京城中傳為美談,諸王公府第紛紛仿效。以往,王侯相府門檻高,看門人也七品官的驕傲風氣,也因此為之一掃而空。」

容若雙手抱拳對著性德,打躬作揖道:「麻煩你說點輕鬆易懂的大白話,用不著這麼之乎者也吧!」

性德只淡淡看他一眼,如寒冰美玉鑄成的臉上不見什麼表情,平靜地改口:「蕭逸治軍理政,都極公正自律,經他所推薦任用的官員,如果犯了錯誤,不管於他有無關係,他首先扣自己的俸祿若干。到後來,所有經他提拔的官員,辦事無不小心認真,唯恐連累了他。」

「而在軍務上,他只注意大節,制定計劃,在細節上從不追究計較,放手讓將領們自由發揮。他對手下將士也極少嚴辭厲色,更不用死規矩來束縛。他的大軍一向是出了名的鬆散,就連主營紮下時,給人的感覺都鬆鬆垮垮,可無論多險惡的戰鬥,從來沒有人可以殺進他的中軍。軍中將軍們都認為,哪怕在攝政王帳中當個小游擊將軍,也比在別的大將身邊做副將要快活。舉國之軍,幾乎人人都願為他效死。」

容若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露出嚮往之色:「如此人物,真叫人神往啊!他得軍心是肯定了,那民心是否也向著他呢?」

「有一次他出府閒遊,街上行人奔走相告,百姓爭相來睹攝政王英姿,竟使京師市集為之一空。你說他得不得民心呢?」

容若啪地一拍掌:「如此人物,我也要見一見才好。」他說到做到,抬腳就往王府大門走去。

相比於別的高官府第守衛眾多,攝政王府門前,只有兩個軍士。但他們的盡職盡責,卻又絕不是其他王府的下人所能相比的。

一看到這個錦衣華服的少年走近,兩名軍士已經一齊攔了過來,問道:「請問公子有何貴幹?」

容若暗中點頭,心道:「所謂宰相門房七品官,真難得他們身為攝政王府的守衛,竟然一點王府的驕氣都沒有。」

他心中讚許,臉上帶笑,口裡流暢地說:「在下容若,本是濟州人氏,世代經營鹽茶,也算小有資產。因深敬攝政王爺的功勳,所以聊備小禮,希望能有幸一睹王爺天顏。」

濟州鹽商茶商,富甲天下,就是所謂聊備小禮,其價值怕也驚人得很。容若這個口,開得不可謂不大。

更難得的是,這兩名軍士,居然全不動容,一齊施禮:「王爺公務繁忙,不能接見所有客人,公子若要求見,請留下名帖和住處,王爺若願相見,自會派人相請。只是王爺從不收受貴重禮物,公子若有誠意,倒不如備辦些便宜土產,既有情份,也不逾矩。」

容若笑著拉起其中一個軍士的手:「我這裡有兩顆小珠子,不成敬意,就麻煩兩位先幫我通報一下吧!」

這明珠,可是他從自己平常戴的帽子上摘下來的,絕對是珍貴的貢珠,隨便拿一顆出來,都能晃花珠寶商們的眼睛。

可這名軍士卻連看都不看一眼,又往容若手中塞回去:「為公子通報是我的本分,請公子不必如此。」

容若笑嘻嘻說:「這各府裡頭求見的規矩我都懂,這是情份,是禮數,不算犯規矩。我來得太急,並沒有多少時間可耽誤,只求兩位通報一聲,無論成與不成,都不干二位的事,我絕不多說一句話。」

軍士卻毫不猶豫,一把抓住容若的手,把明珠正正經經放回他的掌心,這才又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公子的好意我們心領,只是若收了公子的小禮物,就會犯了王爺鐵律,縱然王爺不怪罪,我們也沒有面目再站在王府門前,請公子不要為難我們。」

容若也斂了笑容,竟對著二人施了一禮,再向上頭攝政王府的牌匾拱了拱手:「有如此國士,可見主君是何等樣人,在下佩服。」

二軍士一起還禮。

容若不再多話,退回了對街,對著一直凝望自己的性德微微一笑:「連兩個守門的士卒,都如此不卑不亢、守禮守節,我這位七皇叔,實在是個大大了不起的人物啊!」

「現在進不了王府,你還有什麼打算?」

「打算……」容若伸手摸了摸肚子,復又開開心心地笑了一笑。

「我現在的打算,非常簡單實際,就是找個順眼的館子,快快填飽我這正在飢餓中呻吟的胃。」


面對滿桌子的美味佳餚,容若當然絕不會虧待自己。他筷下如雨的速度,和實在談不上任何文雅風度的吃相,以及這一身和他如今野蠻舉止並不相配的華麗服裝,讓很多人都忍不住皺眉打量這個少年,懷疑這到底是哪一家沒教養暴發戶的兒子,還是某個偷了有錢人衣服混到酒店裡來騙吃騙喝的窮鬼餓漢。

就在眾人打量容若的時候,很自然就會一不小心看到坐在容若身邊,那白衣黑髮,姿容之美超越了凡塵世態的性德時,這就更加沒有任何人能轉動眼珠或移開目光了,只能無力地發出一兩聲驚嘆來。

性德是人工智能體,根本不需要進食,所以只是陪坐在旁邊。奈何有義氣的小皇帝吃得手忙腳亂之餘,居然還騰得出手來,挾了各色的鮮魚嫩肉,直接往性德嘴裡塞。

「從現在開始,你要學會怎麼當一個人。吃喝玩樂,這是最基本的,不要急,我慢慢來教你,就不信培養不出你的人味來。」

在普通人眼裡,白衣黑髮、俊美飄逸的性德,的確有一種如同神子般的高貴氣質,讓人幾疑他不是凡人。可是在被容若強塞了滿嘴的菜,來不及下嚥,腮幫子有些鼓起來的時候,那些清冷出塵的飄逸之氣,立刻被毀得一塌糊塗,的確多了點熱鬧的凡俗味道來。

容若很是滿意地點著頭:「這裡的菜真的挺不錯。宮中的菜就只求精緻漂亮,論味道,還未必比外頭這樣的小店好。告訴你,在這裡,吃的是重味道、好熱鬧,和這濃濃的人氣,跟冷冷清清的皇宮大內可大不相同。」

他一邊說,一邊慢悠悠喝了一口酒,然後猛烈地咳嗽了起來,直咳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直到性德扶著他,幫他拍了半天的後背前胸,他才緩過氣來,漲紅著臉說:「唉!原來蕭若的酒量這麼糟,虧我以前還是千杯不醉呢!這下子,一世英名全毀在這個沒用的身體上了。」

性德用清冷的眸子看他一眼,沒有把小皇帝蕭若從十歲開始就酒色無忌的真相給他點穿。

容若乾咳兩聲,坐正了身子,急急忙忙轉開話題,以避免自己難堪:「你知不知道,天底下,誰能天天吃到世上最好的菜?」

性德毫無疑問是天底下最沒情趣,最不能幫助說書人帶動氣氛、激發情緒的聽眾,聽了這話,只是用清清淡淡的眼神看著他,毫無好奇關心的表情,更談不上開口問個一句半句了。

容若嘆了口氣,自說自話地繼續下去:「是尚膳監總管啊!別看御膳房有天底下最好的廚師,但是技術好,沒材料,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有很多節令性的菜餚,以及不容易弄到的菜餚,他們都不敢拿給皇帝吃,害怕皇帝吃了喜歡,以後天天都要,那他們就要上吊了。所以給皇帝的,是容易弄出來的菜,真正難得的好菜,反而是他們尚膳監的頭頭們私底下吃了。」

「武俠小說中的韋小寶,就是天下口福最好的人之一。以前還有一個笑話,說太監們為了糊弄皇帝,餐餐給皇帝吃菠菜,可是又不敢告訴皇帝這是菠菜,就說那是紅嘴綠鸚哥。」說完了,他扔了筷子哈哈大笑。

可性德卻只坐在旁邊,用平平淡淡的眼神望著他,就算拿著放大鏡去看,也絕對不可能從他的面部皮膚上,找到一絲一毫的笑紋來。

在這樣清冷的目光注視下,可以做到全不受影響的人,不是沒有,但肯定不會是容若。

所以他的笑,很快從大笑變成乾笑,然後迅速轉變為苦笑,最後雙手握拳打在桌上,又猛的提起,張嘴對著發紅的拳頭吹了好幾口氣,才氣急敗壞地說:「這麼好的笑話,拜託你笑兩聲,會死嗎?」

性德無聲地挑了挑眉頭,有禮貌地不對這個笑話的拙劣加以評論。

好在容若也習慣了他的冷淡,脾氣發作一下,心理也就很快平衡下來了,復又笑嘻嘻湊近過來:「好性德,我給你講了這麼好的笑話,你怎麼報答我?」

性德冷淡而迅速地說:「如果你賴帳要跑,我不會讓老闆的伙計打中你,但我也不會幫你去偷錢或搶錢。」

容若剛湊到性德面前的腦袋差一點直接栽到眼前的菜盤子裡,他勉強在嘴角扯出個笑容,用虛弱的語氣說:「老天,你不用神機妙算到這個地步吧?」

「你不是沒有帶錢嗎?」

雖然性德的語氣一逕平淡,但容若總是懷疑這其中有著明顯的諷刺。

「這也沒什麼,你看,所有的故事裡,大人物、大皇帝、大公子他們出門都是不帶錢的,在飯店付不出帳來的時候,自然會有俠士啊,美女啊之類的人出來幫忙付錢,從而引出動人的傳奇來。」

「好!」性德點頭:「那你就等著俠士或美女來為你付帳吧!」

「你不要這麼死板好不好。幫點小忙你又沒損失,只是主動去弄點錢啊!不至於要用到超乎世人的能力,怕破壞平衡吧!」

容若幾乎是用哀怨的眼神望著他:「事情弄到這個地步,真的不能怪我的。我想要自己管錢袋,可是高公公非要他來保管,為了以防萬一,我還特地帶了兩顆貢珠,沒料到,剛才在王府門口沒能送出手去,不知道是不是當時弄丟了,我現在怎麼也找不著。如今我是一文不名,你不可以見死不救。」

性德連眉毛也沒動一下,正打算再次拒絕時,外頭忽傳來一陣喧鬧。

容若第一個跳起來往外看去,外面大街上,正在上演所有傳奇故事的男主角最容易遇到的戲碼。

一班無賴,正在調戲一位美人。


「皇上自從落水被救醒之後,就變了性子,是嗎?」

「是,王爺,他居然連那時護從他的太監、侍衛都不肯殺,而且再也沒有打人罵人,反而對每一個人都笑臉相向,甚至會彎腰去扶跪在地上的太監。」

蕭逸點點頭,眼神既深且遠:「皇帝已經懂事了,已經懂得招攬人心了,那就不會無知任性到隨意甩開侍從和太監,這其中必有用意,或許……或許皇太后另有打算。」

王天護道:「皇太后派了秦福和高壽跟著皇上,卑職原本也以為,是皇太后授意他們甩掉侍衛的,可連他們這兩個功力高絕的內監首領也面無人色地去向皇太后回報,永樂宮已經亂成了一團。皇太后連下了好幾道懿旨意要全力找尋皇帝,這倒又不像是做戲了。」

「既然如此,我們也發動一切力量,找尋陛下。」蕭逸一邊下令,一邊快步往外走:「出了這樣的大事,我也該到宮裡轉一轉了,一方面向皇太后請罪,一方面也要從皇太后的刀下,把這次跟隨皇上出來的侍衛們救出來。」

趙允文站起來叫:「王爺可要更衣?」

「事態緊急,不必更衣了。」蕭逸最後回頭,制止了要跟隨自己的趙允文:「允文,你身上有傷,不要亂走,先休息去吧!不必擔心我的安危。」


「放肆,我乃當朝董御史之女,你們膽敢無禮。」女子的聲音,極是清悅好聽,縱然是怒極之時,也有一種動人的韻致。

「妳敢自稱官小姐,妳要是官小姐,我就是王爺了。」無賴頭目的笑聲,張狂而無理。

四周幾個小混混們一起哈哈大笑,各自伸出手去,有人去扯這女子的衣衫,有人去拉這女子的裙子,有人又來摸這女子的頭髮。

「真是大家小姐,出門還會不坐轎子?」

「連個丫頭都沒有,居然敢冒充官小姐。」

「瞧妳這身半新不舊的衣裳,哪個官小姐會這麼寒酸,還不如跟了我們兄弟幾個,包妳以後吃香的、喝辣的。」

無賴的言語越來越不堪,動作越來越放肆。

那女子手足無措得連連退步,臉上露出驚惶無助的表情。但即使是在如此狼狽的時刻,她的容顏都清美如月、秀雅如仙,實實在在叫人眼前一亮。

容若一望到這女子絕世的容色,就怔了一怔。他也不是沒見過美人的,現代電視電影中的絕世佳人、漂亮明星,數不勝數。

來到幻境之後,皇太后的風姿神韻,皇后的嬌美動人,賢貴妃的楚楚情致,竟皆不及這女子。

這美女的容顏美得叫人直覺有一把刀直插進心頭,怦然間,胸膛裡發出一陣震盪。

「董仲方,原任戶部侍郎,為人正直敢言、忠正不阿。屢次上表反對大興土木修建皇宮,徒費民力,毫不在意得罪皇太后、皇帝和攝政王。攝政王喜他忠正耿直,不忍降罪,又嫌他身在戶部,處處扣住銀兩,礙手礙腳,所以把他降為御史。」

「此人清廉耿介,除了官俸之外,別無聚財之道,家中又沒有資產,所以生活極為拮据,雖為朝廷命官,卻連一個下人都請不起,膝下唯有一女嫣然,打理家計。」

性德清冷的聲音在耳旁響起,才把容若震得醒過來。

容若望望外頭,又回頭看看性德,一個特別的想法湧上心頭,自然而然脫口而出:「既然這裡都有了孝莊皇后和多爾袞,那自然也可以有讓皇帝不愛江山愛美人的董鄂妃了?」

「我說過,遊戲的背景可能有類似於史實或小說的地方,但這只是可能。」一塵不變的冷澈聲音毫不客氣地打破容若的幻想。

容若正想再說,外面已傳來董嫣然驚惶的叫聲。這些無賴正在撕她的衣裳,而滿街行人只敢指指點點,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打抱不平。

容若想也沒想,一掌拍在桌上,憤然立起。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7 11:58
第六章 ~街頭救美~


依容若多年來看小說、看電視、看電影的經驗,溫柔善良、俠骨丹心、兒女情長、英雄蓋世的男主角,要是在街上看到一個美麗的女子被一幫無賴混混圍著調戲,而這個男主角又正好還沒有女朋友、意中人,那麼,故事將會往哪個方向發展,簡直百猜百中。

所以,現在,自覺是太虛第一大主角的容若,很自然的憤然而起,就要去英雄救美了。衝出三步,忽然記起,自己雖然是主角,卻根本不會武功,現實中的他也不是打架能手。而街上那……一二三四五,一共五個混混,個個像是黑社會打架專家。以己之弱,對人之強,殊為不智。

不過,美人有難,豈有不救之理。好在容若雖不會武,身邊卻有一個在太虛世界裡絕對天下無敵的大靠山啊!

他腦筋一轉,就回過身來,走到性德身邊,用力去拉他。

「快去啊!」

「去做什麼?」

「救人啊!看到美麗的小姐被人輕薄,是男人都絕不會無動於衷的。」容若義正辭嚴。

「我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只是人工智能體,沒有人類的感情,就算世界毀滅,所有人死掉,我也不會有動於衷。我的工作是保護你,除非他們傷害你,否則我不能主動對別人發出攻擊。」

這樣冷漠的言論氣得容若漲紅了臉,猛的一跺腳,直衝了出去:「快住手。」

董嫣然一個弱女子在光天化日之下,京城大街上遭遇到無賴調戲,而沒有任何行人肯施予援手時,心中不免又驚又怒。

聽到一聲氣勢非凡的「快住手」,她立刻精神一振,卻又在滿懷希望時,只看到一個年僅十五六歲的大男孩跳出來。這個人怎麼看都像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公子,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可以讓人聯想到英雄俠士身上。

董嫣然心中失望,還勉強放柔聲音,對這一片善意想要保護自己的少年說:「這位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這些人蠻橫無理,莫要連累了你。」

她的聲音也如水般溫柔,聽得容若心中一陣感動。這女子處此危難,還關心一個陌生男子的安危,可見天性有多麼善良,果然很像電視裡演的那個百分百完美,善良得有點不像真人的董鄂妃。

沒準自己真要變成順治,和她談一場驚天地泣鬼神,流傳千古,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戀愛。

想到這位絕美女子,有機會成為他的未來情人,本來就一心想當救美英雄的容若,自然就更不能袖手旁觀了。

為了在美人面前表現他的英雄氣概,容若把頭昂得老高,義正辭嚴地對著惡棍說著戲劇中的標準台詞:「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們在天子腳下竟敢做出這種事,眼裡還有沒有王法?」

當然,在所有的影視戲劇和小說故事中的混混、流氓、惡棍這一類小配角,都是絕不會被這種充滿正義感的話嚇退的。

無賴頭目仰天發出三聲標準奸角的噁心狂笑,又說了一句最標準的反面配角台詞:「你是什麼人,膽敢管老子的閒事。」

「天下人管天下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行俠仗義,本是我輩男兒義所當為之事。」容若挺起胸膛,把印象裡武俠小說中大俠常用的壯志豪語,一股腦兒全說出來。

而無賴頭目的回答則簡單直接許多,一聲不吭,掄圓了手臂,對著容若滿是凜然正氣的臉一巴掌打下來。

董嫣然適時發出一聲驚叫,而容若卻毫無懼色,睜大了眼睛,一下也捨不得眨地盯著那自上而下的手掌。反正他背後有天字第一號大靠山,就算是蕭逸他都不會怕,何況這不入流的小混混。倒是擦亮眼睛,不可錯過精彩的後續,才是最重要的。

但讓容若失望的是,後面發生的事,一點也不精彩。

因為僅僅只是人影一閃,幾聲悶哼,然後,四五個混混就分別跌到五步之外去,再也動彈不得了。

可憐容若兩眼睜得如銅鈴那麼大,就是連一點最基本的打鬥動作也沒看到,一切就此結束。


「那是什麼?」當蕭逸在王天護的陪伴下,騎著馬從王府出來時,正看到守門的軍士彎腰在地上撿什麼東西。

隱隱約約有異樣光芒,在那軍士掌心閃爍。

蕭逸只是不太在意地信口問了一聲。

可是當軍士把貢珠送到蕭逸面前時,蕭逸的眼睛霎時間變得幽深無比。

而在一旁的王天護已經忍不住叫了起來:「這,這是……」

蕭逸側頭看了王天護一眼。

王天護即刻噤聲不語。

「這是哪來的?」蕭逸的問話依舊平淡,看不出絲毫急切焦慮。

「剛才有個十五六歲,身著華服,談吐得體的少年要來求見王爺。他自稱容若,是濟州鹽茶商人,送了這對明珠給小人做禮物,小人不肯收,他就走了。小人還是剛才發現,這明珠掉到地上了。」

「那孩子去哪了?」

「好像是往右邊去了。」

另一個軍士接口:「的確是往右邊走的,而且他一邊走,一邊摸著肚子,說不定是餓了。」

話音未落,蕭逸的馬已經疾馳了出去,王天護緊隨在側,後面跟了十幾名近衛,人人策馬如飛,絲毫不敢怠慢。

這麼嚴重的陣仗,驚得兩名軍士臉色發白,相顧無言。


容若回過頭,擺出自有記憶以來,最文雅最有風度的姿勢說:「董小姐,讓妳受驚了。」

董嫣然的容顏,美如玉盛明珠、露結冰雪,而她美麗的容顏在這一刻煥發出來的光輝更加奪目。只是她的美麗突然綻放,她的眸中光芒閃動,甚至於她傾倒眾生的嫣然一笑,都絕不是給容若的。

就在容若擺足姿勢,說出話等了半天後,才發覺,從頭到尾,董嫣然的眼睛都沒望向自己,而只是略過自己,看著自己身後的人。

容若仰天翻了個白眼,忍住對老天揮拳頭的衝動。他不用回頭去看,都知道董嫣然看的人是誰。

白衣黑髮、俊逸絕倫的性德倏然現身,在眨眼之間平定一切,教訓無賴的高手,這個時候擺出來的POSE一定是酷得無與倫比,足以讓所有年輕、幼稚,容易被英雄主義思想影響的女子傾心吧!

至於,這個絕世美男子原本打算冷眼看著美人被欺辱的真相,就算他說出來,也都只會讓美人以為是他嫉妒之下的誹謗吧!

看著董嫣然絕世的姿容,容若心中一陣難過,恨恨地回頭,死死地瞪了性德七八眼,瞪到眼睛有些疼,才又回過頭,用力在董嫣然面前咳嗽兩聲,用以吸引這美女的注意力。

客觀來看,現在的奇特情形,實在也不能怪董嫣然。一個相貌平平,只會逞勇的富家小子,和一個武藝高超,見義勇為的絕世美男子,她注意的對象,和感恩的對象,都不可能會是前者。

不過,心理不平衡的少年,板著臉拚命咳嗽的聲音,終於還是把董嫣然的注意力暫時吸引過來了。

「這位公子,謝謝你。」她聲音清美如音樂,可這明顯湊和的道謝裡,所含的誠意卻少得可憐。

容若心中大大不樂,第一次開始後悔,當初進入幻境時,居然沒有要求給自己一個漂亮到氣死潘安、羞死宋玉的長相。

一陣黯然之後,他重萌鬥志,準備和美人細細交談,藉著直接的語言交流,好讓美人瞭解他的內在美。

可是他還來不及說話,董嫣然的眼神,已經情不自禁又往他的身後飄過去了。

容若忽覺一陣心灰意懶,什麼也不想說了,扭頭就垂頭喪氣地往酒店裡走,走過性德身後時,巧妙地找到一個眾人視線的死角,不動聲色地回肘,用力撞在性德背上。

性德神色漠然,表情不變,好像根本沒有任何事發生,但眼眸最深處卻有隱約的紅色光芒,一閃即逝。

而所站的角度,應該完全看不到這一動作的董嫣然,則不知為什麼,眉頭微微一皺。

容若此時已經走回了酒店,氣呼呼坐回原位。

而性德也自自然然地轉身,坐回他身旁.從頭到尾根本沒多看姿容絕代的董嫣然一眼。

董嫣然反而怔住了,生平第一次,有人可以視她這樣的美麗如無物,而她心中忽然萌動的嬌羞,滿心滿意的感激,卻一個字也不能說出來。但要就這樣走了,卻是怎麼想怎麼不妥,只能愣愣地站在街心,怔怔望著酒店裡並肩而坐的兩個人,竟是一時不知如何才好。

容若心情糟糕之極,坐在桌前,赤著手抓起一隻鴨腿大口地咬,一邊咬還一邊狠狠瞪著在自己面前坐下來的性德,那樣子,簡直就像咬的是性德的脖子一般解恨。

偏偏性德完全不理會他的憤憤不平,自自然然坐下,臉色平靜冷漠地像是沒有發生任何事。

容若一聲不吭,一腳悄悄地從桌子底下踢出去,在性德腳上用力踢了一腳,然後重重踩下去。

街中心的董嫣然臉上突然露出厭惡的表情,快步向酒店走來,神色間頗有不平之意。

容若無聲地用力踩踩踩,性德卻渾若無事一般,看容若手上滿是油膩,信手拿了桌旁小二來回傳遞的熱手巾遞過去。

容若愣了一下,接過手巾,臉卻熱了起來,自覺實在像個任性的孩子,一不如意,就拿旁人撒氣。不管怎麼樣,這件事也怪不得性德啊!總不能說他長得好看是罪過。而且和一個無知無覺、不痛不癢的人工智能體生氣,還費力氣又打又踢,實在是笨得過頭。

他乾笑著接過手巾,擦擦手,暗中輕輕把腳抬起來:「對不起。」

這一聲對不起說得性德似乎愣了一下,又似乎根本沒有,彷彿是容若自己眼花罷了。

不過,容若也不管他的反應,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頭,卻還是正色說:「是我不好,一不高興就怪到你身上。在這裡,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會永遠保護我照顧我,我卻把你當成不高興時的出氣筒。」

他說話一向嘻皮笑臉,這一次自覺有錯,心頭凜然,暗中責備自己,就連說話也難得正經起來:「我保證,以後,我絕不會做這樣的事了。如果我再犯這種錯,你記得提醒我今天說過的話。」

性德淡淡垂眸,沒有看他真誠的眼神,平淡地說:「我為你做的一切,都只是程序的要求,所以你不必感激我。把我當親人,或是當出氣筒,對我來說,同樣沒有區別。」

容若皺眉,還要分辯,董嫣然卻已進了酒店,對著二人盈盈一禮:「多謝二位適才相救之德。」

她這次沒有像剛才那樣只一逕望著性德,反是目不轉睛盯著容若,只是眼神之中倒是警告監視的意味更濃一點。

容若自小豁達,雖是孤兒,卻可以樂觀開朗地生活,雖然因董嫣然的漠視而受了點傷害,但剛才一撞一踢已經發洩了不少,又自覺做錯了事,對性德頗有愧意。

此時,容若雖發覺董嫣然似乎是看到自己那幾個見不得人的小動作了,心中略有懊惱,卻也沒有解釋,只笑了一笑:「董小姐不必客氣。」

他性子灑脫,既然覺得無望,便也不多糾纏,客氣一句之後,就不再說別的。抬手招來伙計,指指桌上的菜:「我的帳……」

「二位公子,你們的帳,我們掌櫃的說不用收了。」

容若一愣,心中暗奇。

這時酒店掌櫃也走了過來,彎腰行了一禮:「二位見義勇為、救人危難,實在讓人敬佩。我雖是個小小生意人,沒有管天下不平事的勇氣,但見到這樣的俠氣英風,也覺心懷大快,所以無論如何也要做這個東道的,請二位一定要賞臉。」

容若本來非常糟糕的心情立刻好轉不少。救人幫人,原本也不該為了美色,而是為了這是該做之事、當為之事才對。

這一想通,本來還有些微抑鬱的心情立刻泰然,自己頭疼的付帳問題也迎刃而解,果然好人有好報。心有所想,容若臉上自然帶出快活的笑容來,也回了一禮:「多謝掌櫃的厚愛,我就卻之不恭了。想不到這市井之間,也有這樣的豪俠之風。」

掌櫃的忙不迭擺手:「公子這才叫行俠,我這樣的商人,請一頓飯,算得了什麼?」

容若微笑搖頭:「掌櫃這話太過妄自菲薄了。所謂俠道,並不是仗三尺青鋒,動輒爭鬥於鬧市。自古以來,就曾有無數儒俠文俠,只要行義所當為之事,救人困厄、助人危難、倡義俠、非強橫,便為俠士。掌櫃的,你為了與你無關的事而慷慨解囊;你為了惡霸受懲而歡喜叫好、大覺暢快,這就已經是俠行。因為有你這樣的人,那些敢於行俠、願意行俠的人,才能一直堅持他們的理想到最後。」

他這裡說得滔滔不絕,大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氣勢,掌櫃的聽了連連搖頭擺手稱不敢。

董嫣然盯著容若,本是惱他器量狹小,但耳旁聽他所發議論,竟大為詫異,卻也實在有理,不免更對容若深深注目,心中始覺對這個奇怪的少年,也絕不能小看了。

容若發覺所有人都在看著他,更覺得振奮,咳嗽一聲,清清嗓子還要再說,就聽到一聲驚雷般的大叫響在耳邊。

「皇上!」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7 11:59
第七章 ~叔侄初遇~




王天護的聲音傳到耳邊,嚇了容若一大跳,忙往外看去。

只見長街上的行人自動往兩邊讓開,現出十多騎正疾馳過來的快馬。

以王天護為首的十多個人,俱都鮮衣麗服,身披漂亮的輕甲,獨其中一匹馬上男子只著青衫,但氣度高華,容貌俊雅,竟把身旁一干衣鮮甲亮的人全都比得黯然失色。

幾乎不用往那混亂的記憶中去搜索資料,容若已經悄悄地念出了五個字:「攝政王蕭逸。」

轉眼間,快馬已至酒店外,蕭逸首先下馬,進得店來,對著容若拜了下去:「皇上!」

容若忙上前三步,急急伸手扶住剛剛跪到地上的蕭逸,急道:「叔叔快不要多禮。」

蕭逸微微一怔。這皇帝小的時候,只叫他七皇叔,漸漸長大懂事,對他多了心結,見面只冷冷喊一聲攝政王,何曾這般如平常百姓見了長輩親人一般,親親熱熱,叫一聲叔叔。

容若乘著他一愣的機會,兩膀拚命用力,終於把蕭逸托了起來。

這時,王天護帶著一干衛士,已在店外拜了一地:「皇上。」

這番陣仗,早把無數百姓嚇得直了眼,人人手忙腳亂地跟著跪了下去,混亂中,一疊聲地三呼萬歲。

董嫣然驚愕地望著容若,也身不由主地往下跪去。

性德目光往四周一掃,見除了容若和蕭逸,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自己也不便顯出特別來,便也跪到了人群之中。

「皇上!」蕭逸寬心地衝容若一笑,但神色間帶著些微的責備。

容若縮縮腦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心虛地笑了笑,為了轉移大人的注意力,他立刻一指董嫣然:「七叔,這位是董御史的女兒,剛才,竟被無賴潑皮當街調戲。我們大楚國京都的王法都不知在哪裡了,要不是我見義勇為、挺身而出,這位姑娘還不知要受多少羞辱呢!」

蕭逸的眉頭一皺,不但沒給邀功的皇帝幾句誇獎,反而低聲責叱:「皇上是千金之軀,怎可如此冒險?我必將此事稟明太后。」

容若伸伸舌頭,臉上做出一個害怕的表情,低聲哀求:「七叔,不要告訴母后,母后會狠狠地教訓你可憐的小侄兒的。」

面對這個明顯在裝小孩扮可憐的皇帝,蕭逸啼笑皆非,有心要教訓,但又不好對皇帝說出太重的話,只得罷了,扭頭對董嫣然說:「董小姐受驚了,此事我會下令追查嚴辦的。」

董嫣然雖然是冰雪聰明的女子,但也被眼前的種種驚變嚇住了,開始只能震驚地呆呆望著容若,聽到蕭逸的話才驚醒過來,忙道:「謝皇上相救,謝王爺關懷。」

容若在蕭逸有機會轉過頭來說教之前,一把將性德拉了起來:「七叔,剛才我為了救董小姐差點被人打了,幸好有他出手相救,他身手很好,我要他做我的侍衛。」

蕭逸看到性德,也被他飄逸出塵的氣質和出眾的容顏所震動,竟連聲音也柔和了:「你救了陛下,自有重賞。」

「不用重賞,不用重賞,只要讓他當我的侍衛就成了。」容若拉著蕭逸的袖子一個勁地扯扯扯,那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氣勢,分明是若不成功,就非把蕭逸的袖子當眾扯破不可了。

蕭逸有些哭笑不得,對這個皇帝打不得罵不得,說理更是絕對說不通:「陛下,大內侍衛非同小可,必要根底清楚之人……」

「根底清楚得很,剛才我全問過了。」容若急急說:「他叫性德,幼喪父母,在山中長大,自小練得騰躍如飛,動作迅疾。我已賜他蕭姓,收他當我的侍衛,君無戲言,這可不能說話不算的。」

蕭逸又再看了一眼性德,如此高華氣度,他才不會相信容若那簡短的介紹呢!只是皇帝這樣好的興頭,不能硬著反對,所以只笑了笑:「好吧!一切等回宮後再說。」

容若站在原地不動,固執地說:「七叔不答應,我不回去。」

簡直已經是擺明了耍賴到底。

蕭逸拿他沒辦法,只得點頭:「好,我答應皇上。」

容若這才高高興興點了頭,一手牽著蕭逸的手,一手又拉了性德,直接就往外大步走。

這樣沒大沒小、沒上沒下、無君無臣,全不顧禮法規矩的行為,看得王天護等人猛皺眉頭。

不過,這個時候,誰也不敢和他計較,一個衛士起了身,把自己的馬牽過來,屈膝跪倒:「請皇上上馬。」

容若望望比自己高出好多的馬背,嚥了口唾沫。

這時跪在地上的衛士卻已雙手向前,伏下了背。

容若一呆,卻也立刻明白,這是要自己踩著他的背上馬的意思。

他是現代人,這腳怎麼踩得下去。

好在他一向機靈,只是愣了愣,回頭對著蕭逸,扮成不懂事小孩狀:「七叔,你扶我上馬。」

他的表情、動作,完全是富貴人家嬌生慣養長到十五六歲,還沒有懂事的孩子,不知人生艱苦,只知和親人親近撒嬌。

竟連蕭逸也怔了怔,恍惚間覺得時光倒轉。眼前的孩子剛剛登基,還只有七歲,什麼事也不懂,整天就會搖搖擺擺地在面前晃來晃去,不斷地揚著小胳膊,喊著:「七皇叔,抱抱。」

自己越是忙得不可開交,他越要在旁邊夾纏胡鬧,時不時爬到桌子底下去扯他的衣擺,拖他的褲角,總是叫他又是生氣又是心疼又是無可奈何。

思及往事,蕭逸在心中微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然後上前,雙手半抱半扶著容若,助他爬上馬背。

蕭逸才一鬆手,容若已經搖搖擺擺得要跌下來了。

來自現代的他,破天荒第一回騎馬,兩手抓著韁繩,也不知道怎麼用力才好,臉色發白,就差沒雙手亂揮,大聲尖叫了。

蕭逸自己也給他嚇了一跳,連忙扳鞍上馬,雙手控韁,這才讓容若安心地在他雙臂中間餘驚猶在地喘氣。

蕭逸雖然知道這個小皇帝從來沒有受過良好的教導,既不懂詩詞經賦、治國之道,對於騎射之術也是從未涉及,不過,真沒想到他窩囊至如此地步。如果不是自己反應迅速,只怕他要在滿街百姓面前出醜了。

但他依舊不說什麼,只淡淡道:「皇上可否賜臣共馬而行的榮幸?」

容若哪裡會說不,拚命點頭,回頭對蕭逸一笑,笑容燦爛,語意真誠:「七叔,你待我真好。」

蕭逸心中微震,不由自主記起多年前,這孩子,也曾無數次在他懷中笑著說:「七皇叔,你待我真好。」

想不到,事隔多年,他還會這樣在自己雙臂呵護之下,安心地享受著自己的保護和照料,說出這樣的話。

心頭的悸動只是一瞬,他很快恢復了平靜,催馬前行,因為顧著容若,不肯放蹄疾奔,只讓馬兒緩緩而行。

其他人也都上馬隨行,性德閒步跟在一旁。

容若高坐馬上,看兩旁民眾全都跪地俯首,連頭都不敢抬一下,心中暗暗嘆氣,這樣唯我獨尊的氣派,實在也難怪古往今來,無數人為了這至尊的寶座,爭個血流成河。

蕭逸在馬上閒閒地說:「皇上,侍衛們想求一道恩旨。」

容若點頭,回首對蕭逸笑說:「七叔,我知道,這全是我的錯,我不該貪玩,我不該任性甩掉侍衛們。我回去自向母后請罪,絕不會怪罪別人的。」

他這麼快的反應讓蕭逸感到驚奇,不明白這一向以殘暴任性出名的皇帝怎麼變得這麼聰明,但這孩子無邪的笑容和誠摯的語氣,卻又讓人無法生出防範之心。

他心中好幾個念頭轉動,最後卻只淡淡說:「皇上,你應該自稱為朕,不應用『我』這個稱呼。」

容若不怎麼開心地說:「明明是一家人,還要拿什麼架子?哪怕是最親的人,在一起開口閉口的朕,人也生分了。七叔,你不要教訓我,我們只論叔侄之誼,不好嗎?」

「陛下,天子無私情、無私誼。」

容若望著蕭逸,滿目期盼:「天子也是人,為什麼要有這樣的要求。七叔,我情願你把我當做侄兒來疼愛,不要把我當皇上來敬奉。」

蕭逸微笑:「臣不敢。」

容若望著他的眼神,幾乎帶著哀求:「七叔,若兒從小就沒了爹,是你扶我上皇位,是你一直保護著我。你不是臣子,你是我最依賴的親人,你不要拿出君臣奏對的格局來應付我。」

蕭逸心頭一慘,懷中的孩子沒有父親,而他,也沒有兒女。

曾經多少次抱著無助的他,面對自己至愛的女子,發誓當他做親骨肉一般,絕不相負。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切漸漸改變的。

如果,這孩子,能一直那樣對待自己,一直一聲聲叫著七皇叔,也許,事情,永遠不會發展到現在這個樣子。

可是,在冷冰冰互懷心結、互鬥手段這麼久之後,容若這忽如其來的呼喚,滿眼哀懇的真情,卻只讓他感到身心寒凜。

這個孩子,真的長大了,大到可以把戲做得如此逼真,大到可以對著也許是他最想殺的人,說出如此真情流露的話。

蕭逸在心頭冷笑,蕭逸啊蕭逸,無論你願與不願,所有的一切,最終要走向最殘酷的一面,你所有的忍耐、堅持、猶豫、徘徊、手軟、不忍,到底,還能再支持多久呢?

最終,你是要被這殘忍的皇帝,當做他手中被凌虐的小鳥般斬於屠刀之下,還是去做弒君奪位的亂臣賊子,只怕,你自己也回答不了吧!


當容若在前呼後擁之下,來到皇宮外時,就看到黑壓壓一片的人,全都聚在宮門之外。

遠遠地看著御駕近前,所有人呼啦啦一下子全跪下去,齊聲喊:「恭迎聖上回宮。」

這麼大的陣仗,這麼多人整齊的喊聲,嚇得容若身子一晃,若不是有蕭逸雙臂護著,幾乎就一頭從馬上栽下來了。

他喘著氣在馬上定了定神,望著眼前黑壓壓一大片跪著的人,回想自己這高高在上的身分,深深嘆了口氣,忽然叫:「性德,你來一下。」

性德聞聲上前,走到他的馬旁。

容若微笑著說:「性德,以後你要天天跟著我,這種很多人跪在我面前,突出我至尊無上的大場面還會有很多。請你記得,經常要提醒我,不要因為這些而迷失了心,不要慢慢覺得自己真是了不起的天之子,從此忘記了平常心,請你一定一定要提醒我。」

性德淡淡點頭,就像聽到的,只是叮嚀自己,早上多為他加一點衣服一般簡單。

蕭逸卻已震驚莫名,失聲叫:「陛下!」

容若卻只是淡淡笑著對他說:「七叔,從我自御河中被救起,死裡逃生,已經大徹大悟。在生死之間走過一圈,人間一切的名利糾紛都不再在意,我只想將往事全忘。今生,就當是從我自水中被救起後,睜開眼的那一刻算起吧!」

「我告訴自己,要孝順娘親和叔叔,要善待身邊每一個人,要以平常心來看待一切,不要自恃著天子的身分。我真的已不再習慣,別人動不動就叫我皇上,動不動跪地磕頭,動不動誠惶誠恐。」

「但我不知道,我的平常心可以保持多久。我想,人性大多軟弱,當時光慢慢過去,當我漸漸覺得這一切理所當然之後,如果有一天,別人不尊我為皇上,別人不一見我就跪在地上磕頭,也許我反而會不習慣。」

「我猜,這也許就是權力腐蝕人的原因,古往今來,無數英雄名臣,創下偉業,卻可全始,難全終,不能及時退步,都只是因為權力這杯美酒太過誘人,一旦沉醉,萬難自拔。本來的萬丈雄心、為國為民,到後來,都只會轉變成為了權力而爭奪廝殺。就算本來沒有惡心惡意,可是因為捨不下權位,卻也不得不去做許多不該做的事。」

「那些文武臣子尚且如此,何況,我是天子,一言出,天下稱聖;一語決,萬民頌讚。天長日久,我又如何還能看清我自己、看清這個天地。所以,我一定要一個人在我身旁,時時提醒我,叫我警惕,不可失卻平常心,不要沉湎於權位的美酒之中。」

他這番話全出真心,他本來就只是個來自現代社會,隨遇而安,全無野心的人,絕對不希望自己漸漸被環境改變成玩弄權術、自命尊貴,真以為天下人都比自己低上無數等的所謂皇帝霸主。

但蕭逸聽來,卻如雷驚心,恍惚中,這一生,竟也不過是被皇帝這幾句話說盡了。

自小灑脫隨分,從不追權逐利,在兄弟之中,一直是最最不起眼的一個。重臣們講著治國大事,武將們喊著開疆拓土,皇兄們個個嚷著萬世功業,只有他清清閒閒、詩酒自娛。所有的爭權奪利、血腥殺伐,在他看來,全都是不能理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以平常心待人,並不自命高貴,就連王府中的下僕,他也從不喝斥。縱然眼看著心愛之人成為皇后,今生無緣攜手,痛入肺腑卻並沒有想過要去爭權奪利、殺戮報復。

直到皇兄沙場戰死,國內一片混亂,宮中皆孤兒寡婦,無依無恃。他的站出來,只是想盡身為皇子的責任,守護自己的國家;只是想盡身為男人的責任,保護自己心愛的女子,和她血肉相承的孩子。

一場場勝仗,一次次成功,無數人拜在面前,無數人熱淚盈眶,願為他效死。所過之處,歡呼稱頌,百姓三呼,有時,竟連萬歲萬萬歲的字眼也叫出來了。

天下之事,皆由他一言而決;舉國之政,俱是他一手而斷。

軍士效死,百姓愛戴,群臣敬畏,皇室感佩。

真的很驕傲、很自豪,真的開始享受這陌生的,卻讓人感到無比滿足的一切。

等到有一天,發現,這樣的豐功偉績,已經變成了殺身大禍的隱患,因為想傾力維護心愛的女子所做的事,卻一步步,讓自己和她之間開始出現裂痕。

在最風光、最得意的時候,痛苦悄然而至,卻再也鬆不得手、退不了步,再也放不開,手中所擁有的一切了。

權力的美酒,一旦飲下去,又怎麼可以不受誘惑,怎麼可能不染上毒癮。

即使睿智如他,也要在深深陷入局中,進退兩難之際,才能了悟,權力對人的可怕影響。

可是眼前的人如此年少,怎麼可能,比他更清晰地看透這些本質,然後用如此平靜安詳的語氣說出來。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7 11:59
第八章 ~少帝美侍~



「七叔,你怎麼了?」容若關切的聲音把蕭逸飄飛的思緒拉了回來。

蕭逸勉強一笑:「沒什麼。」然後催馬進了宮門。

性德自然地跟在一旁,王天護卻忽然躍馬攔住他,沉聲道:「你不能進宮。」

容若在馬上回頭叫道:「為什麼,朕要他進宮當朕的侍衛,七叔也答應了,你還攔什麼?你眼裡還有沒有朕,有沒有七叔?」

這會子,他犯起急來,倒又記得自稱為朕了,不但拿皇帝身分壓人了,順便連蕭逸也給拉過來,往王天護頭上扣了雙重大帽子。

王天護翻身下馬,拜道:「聖上旨意,臣不敢違背。但宮中侍衛,隨同皇上出入後宮,時常會見到宮中后妃,極為不便,所以歷代以來,可以進入內宮的皇帝貼身侍衛,都是祖宗三代都為朝廷效力的世家子弟,極為可靠的人,方才可以讓人放心。」

「此人,皇上既有意提拔,便應在宮外受些禮儀規矩的訓練,然後在東西南三宮中任一處當差,但皇家起居的北宮,卻是萬萬不能進的,更不夠資格做皇上的貼身侍衛。」

他這話說得其實極不客氣,容若心中大為著急,回頭瞧瞧蕭逸,蕭逸卻只淡然不語。

容若心中暗惱:「好啊!你不方便明著攔我,就默許王天護來跟我唱反調,就等著看我怎麼應付,是不是啊?」

他自知不能靠蕭逸,心中已經在盤算壓服王天護的辦法了:「這個大內侍衛總統領,分明是蕭逸的死忠屬下,表面上對我執禮甚恭,骨子裡,哪裡把我這個沒親政的小皇帝放在眼裡。這一回,要不想法子壓住他,以後就更別想明正言順,把性德調到我身邊來了。」

他素來性子淡泊,不愛與人爭執,偏偏種種事都逼到頭上來,只得頭疼得連連嘆氣,臉上卻做出憤然之色,扯住蕭逸的衣裳大喊:「七叔,你看,他們都欺負我是沒爹的孩子。我好不容易喜歡了一個人,想放在身邊,他們都不許。七叔,七叔,這事可是你答應的,你要為我做主。」

瞎子都知道這事其實就是蕭逸暗中支使的,可容若就是裝做什麼也不明白,扯定了蕭逸鬧騰。說到後來,簡直都要哭出來了,心中卻在暗笑:「好啊!你們都欺負皇帝小,我就乾脆倚小賣小,沒輕沒重地說些撒嬌生氣卻又要你命的話,看你怎麼接招。」

蕭逸這一生,不知遇見過多少難纏的對手,但對這種裝小孩、耍無賴的手段,卻實實在在一點法子也沒有,一時間竟是開口也不好,不開口也不好;應他也不是,不應他也不是。

而且,容若哭鬧之間,話卻說得很重,連蕭逸都有些不自在了,更別提王天護當場變色,連連叩首:「聖上旨意,卑職豈敢違背,只是歷代先皇,祖訓在上,臣更不能違犯。聖上說這樣的話,臣唯死而已。」

他雖然磕頭磕得額前都腫了起來,但說的話,竟還是軟中帶硬,半步不退,連祖宗遺命都搬了出來。

容若忍不住暗中嘆氣。他雖然不高興,但看到王天護額上又紅又腫,還不停地用力往青石地上磕下去,終究又心軟了下來。

容若側臉去看看性德,卻見他只漠然站在一旁,完全事不關己的態度,只在自己一眼看去時,回了一個帶點淡淡笑意的眼神。

怎麼看怎麼覺得這眼神裡全是譏諷,似在嘲笑他這個荒唐任性,卻還自以為高明的主意,輕而易舉就讓人家給破解了。

容若給這一眼,看得氣往上衝,叫了一聲:「王統領,你別磕頭了,快過來,朕有話說。」

王天護聽命站起來,走到馬前,低頭聽訓。

容若在馬上俯下腰去,把嘴巴湊到王天護耳邊:「王統領,我知道,祖宗有命,在後宮出入的侍衛,一定要是歷代為朝廷效力的世家子弟,這都是防著男女有別,所以要挑可靠的人,以免壞了後宮風紀。不過,關於性德,你一點也不用擔心,因為……性德他根本就是個女的。」

這話一說,聲音雖小,但蕭逸和王天護可是都聽到了,兩個人都是一驚,一齊望向性德。

此人雖有著比絕色女子更加美麗的容顏,但氣度高華,完全沒有絲毫脂粉氣,誰也不會想到,他竟是女扮男裝。

容若得意的衝性德扮個鬼臉,眨眨眼,繼續說:「你要不信,回宮後,找個人驗驗就是了。我不喜歡他當宮女,宮女不能陪我上殿,不能陪我出宮,讓他做貼身侍衛最好了,所以這件事,你不可以洩漏出去。」

他話是用耳語的聲音說的,可是以性德的能力,怎麼可能聽不到。在幻境中擁有無限神通,可以身化萬千,就算天塌下來也不會動容的人工智能體,臉上終於露出了啼笑皆非的表情。

王天護臉上的驚愕更是怎麼都掩不住,兩眼就直愣愣盯著性德看了。

蕭逸雖然還能保持得住不失態,但看向性德的眼神,多少有了點驚疑。

也許是太過震驚,也許是找不出別的反對理由,最終王天護沒有再提出其他的異議。

蕭逸和容若的第一次交鋒,以容若的突出奇兵,巧用奇計而大獲全勝。

當事人容若當然非常開心,笑得異常燦爛,高聲說:「還愣著做什麼,我們快進宮去啊!母后想必等極了。七叔,你陪我一起去給母后請安吧!」


蕭逸和容若一起入宮後,都下了馬,直往永樂宮而來。

遠遠的,人還沒到永樂宮,啪啪啪的板子聲,卻清晰入耳。

容若「啊」了一聲,加快步伐,小跑著衝向永樂宮。

永樂宮宮門外,一溜有二十多個人趴在地上,每人身旁站了兩個執棍的太監,正在打板子。這些人褲子上已被打出了斑斑血跡,卻還要隔一會兒喊一聲:「謝皇太后恩典。」

容若一直有暈血的毛病,一下子看到這麼多血,立刻面色蒼白若死,腳步虛晃,站立不穩,當時就要往後倒。

幸好被正從後面趕過來的蕭逸一手扶住:「陛下,怎麼了,是否不舒服?」

容若再看了一眼地上眾人的鮮血,臉色更是變得死灰一般,恨不得就此暈過去了事,卻又同時伸手用力在自己大腿上擰了一下,劇痛使得他精神一振,這才支持過來。

他猛然站直了身子,大喊:「快住手!」

皇帝的金口玉言,這些太監誰敢不聽,立刻一齊住了手。

容若奮力掙開蕭逸的攙扶,直衝進永樂宮。

正好永樂宮內殿中焦急的皇太后聽說他回來了,喜得急迎了出來,見到容若安然,一顆心才放得下來,又是歡喜又是氣惱,走過來,伸手想擁抱愛子入懷。

一眼看到蕭逸跟在後面,她忙又把抬起的手臂放下,保持著皇太后的尊嚴,對蕭逸點點頭:「多虧攝政王把皇上找回來了。」

容若根本等不及蕭逸和皇太后之間客套虛禮,先一步喊:「母后,千錯萬錯,都是兒臣的錯,是兒臣不好,兒臣不該私下亂走,兒臣不該使性子,妳饒了外頭那些侍衛吧!」

皇太后淡淡道:「哀家知道皇上仁慈,不願傷及人命。這些人再怎麼說也是攝政王親自挑選的,雖犯大過,哀家也不好斬殺,只杖責四十,再逐出宮去,永不續用就可以了。」

蕭逸聽得心中一冷。皇太后看似給自己天大的面子,但信口逐出宮去,永不續用,宮中侍衛就多了二十幾個要缺,皇太后必是要用她的私人心腹來填補的。這樣淡淡一語,實是辛辣到極點。

可容若想的和蕭逸完全不同。他以前看書,就知道所謂杖責,其中的鬼花樣最多。若是下了狠心要把人生生打死,四十棍已是足夠了。

他怎麼能眼看著因為自己一時意動,就叫這麼多人被打死。身在權力中心,但還是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權力之爭的冷酷無情,心中激憤起來,什麼也顧不得了,甚至也等不及和皇太后一起進內殿,一屈膝,直接就在外殿,當著所有太監宮女和宮門外被打的侍衛們的面,跪了下來。

「兒臣求母后開恩,此事全是兒臣不聽話鬧出來的,平白害母后擔憂,滿宮不安。若是要打,也該打兒臣才是,怎麼能怪他們。」

皇太后雖然也曾叮嚀他要假做求情,賣一個大大的人情給別人,但也料不到他表現得這麼激烈,倒是一怔:「皇上?」

「母后常教兒臣要做個仁君明主,為君主者,怎可避諱自己的過錯,卻讓忠心耿耿的下屬代為受罪。更何況,君父子民,可見天下臣民為子,君王為父,又有哪一個為父的,可以忍心讓無辜的子民為自己受刑。母后,求求妳成全了兒臣這番心願吧!」

容若一邊說,心中又想起自己剛才看到的慘狀,自己不過是一念之間,就害得這麼多人被打得血肉模糊,心中一陣陣內疚起來,也就顧不得現代人的矜持了,跪在地上,直接就磕頭。

連著兩聲,腦袋實打實撞在地面上,頭上極疼,腦子發暈。

這禮數行得太大了,嚇得四周太監、宮女全跪了下來,四五個大太監撲過來就要拉人,個個嚇得魂飛天外,聲音走調地喊:「皇上不可!」

太后也驚得臉上變色,忙伸手扶了他起來:「好了好了,也不是什麼大事,皇上怎麼行起這麼大的禮了。皇上這樣仁厚,哀家只有高興,難道竟會不依?」說著抬起頭來,淡淡道:「傳皇上旨意,赦了他們吧!」

話音一落,那些被打個半死的侍衛都掙扎著起來,跪下行禮謝恩。

容若一個勁揮手:「別謝恩了,快回去歇著。傳朕的旨意,叫太醫拿了最好的藥,給他們治傷去。」

他操心人家的傷,皇太后看他額上紅通通一片,更加操心:「皇上就顧著體惜旁人,怎麼忘了自己,快,快傳太醫。」

容若摸摸自己的頭,疼得微微一顫,回頭看看蕭逸,忙笑說:「母后別擔心,只是剛才撞著了一點,不是什麼大事,兒臣回去,自會叫太醫來瞧的,母后先歇著吧!七叔來了,必有不少國事要對母后稟報,兒臣先告退了。」

說完這番話,也不等皇太后說話,笑著連退了十七八步。

皇太后本不放心,還要叫他,可一抬頭,就自然而然看到蕭逸奇異的眼神,立時身心劇震,竟是再也無法轉眸避開他的目光。

容若退出老遠,正要轉身離開,忽然就看到皇太后和蕭逸原本一直在彼此迴避的目光,此刻猛然撞到一處,那一瞬,不知傳遞了多少複雜到根本無法理得清的情感。而容若也真正驚嘆,原來人的眸子,竟然可以把這麼多複雜難明的情緒,全無遺漏地表達出來。

嘆息聲在心頭,輕輕響起。

只有真正相愛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眼神吧!

電視劇裡的海誓山盟,電影中的生死相依,天王巨星的傾情表演,加起來,都抵不過真正相愛的人,無意之中的一次凝眸。

奇異的感動,讓心柔軟下來,卻又下意識地扭轉了頭,加快步伐一直出了永樂宮,才忍不住深深嘆息一聲。真的,再也不忍看殘忍的現實,悄悄化做冰雪的城牆,阻擋在真心相愛的人之間。

卻又在惋惜之外,生出深深的悵然。

一向淡泊的容若,忽然真的羨慕了起來,這樣動人的愛情,他,是否會有機會擁有?

他忍不住抬手摸摸自己的臉,輕輕地罵出一句很不文雅的話。悔不當初啊!這樣平平無奇的臉,如何吸引美人垂青。

「你的頭受傷了?」淡淡的聲音,並沒有任何關懷的意思在內,理所當然,是出自冷漠無情的人工智能體口中。

容若白他一眼,伸手摸摸額頭:「沒事,只是撞了兩下,不過,我已經這麼疼了,剛才王天護那麼狠命地把腦袋往石頭上撞,應該比我疼得更厲害吧!」一邊說,一邊上下打量性德。

性德已換了裝束,勁衣束髮,竟完全是侍衛打扮了。普通的侍衛服穿在他身上,卻顯得特別的英武漂亮。

容若看了又看,這樣的帥哥,若是在現實當中,不知會讓多少女人尖叫。忍不住有些妒嫉地哼了一聲,東張西望一番才說:「咦?王天護他不在這,竟然就讓你一個人等在外頭了。該不是他已經驗過你了?所以就只好答應讓你留下來,做我的侍衛了?」

性德冷冷望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容若立刻幸災樂禍、眉開眼笑地湊過來問:「驗過了是嗎?怎麼驗的,是不是叫宮中的老嬤嬤動的手?我以前看過書上寫,宮中有經驗的嬤嬤,專門負責在選秀時檢查秀女的身體,查得可仔細了。你說說,她們是怎麼查你的?」

他雖是用了詢問的語氣,但實際上,打趣的成份更多些,倒並沒有真擺出要細問究竟的姿態來,所以性德也並不理會他。

容若只得沒趣地摸摸鼻子,再次東張西望,一時間近處沒瞧見別人,就用力扯扯性德的衣裳:「剛才被打的侍衛們去哪了,我想瞧瞧他們去。」

「你是皇帝,就算你再關心他們,如果親自到侍衛房去看他們,只會嚇壞更多人。」性德淡淡問:「你確定要去嗎?」

容若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不去了,不去了,當皇帝,真的太沒自由了,就為了我想把你弄到身邊來,害他們差點被打死。以後,我可怎麼辦,一步不能亂走,一句不能亂說,太累太辛苦了,可要是由著性子來,又會害苦別人。」

「身為帝王,牽一髮而舉國動,本來就有掣肘。」

「可是,小說裡,故事中,那些自創霸業,成為一代帝王的人,全能由著性子來,根本不用顧忌任何事的。」容若很是委屈:「這裡是遊戲,不是應該更戲劇化、更小說化、更故事性嗎?為什麼搞得這麼等級森嚴、規矩多多。」

「所以,幻境才是擬真度最高的遊戲啊!」性德一點不為被守護者黯然的情緒影響,完全是事不關己的態度。

「做皇帝是這麼苦的差事,為什麼所有跑到異界的勇士們都要去爭這種事幹?真的是太偉大了,所以才要迎著困難,把艱苦的工作留給自己嗎?」容若喃喃自語,瞪著永樂宮的大門:「希望母后和叔叔早點解除心結,我就可以放心做我的富貴閒人了。」

「你的想法再好,做的事過分誠心,和以前反差太大,根本沒人會相信。」

「有什麼關係呢?」容若回過頭,衝著性德微笑,笑容如朗月當空,一片明淨:「一次兩次他們不相信也是正常的,我一直努力做下去,他們總有一天會相信我的。」

性德似乎想說什麼,可是還來不及說出來,一個太監已一路小跑過來,跪倒於地,稟報道:「陛下!御史董仲方董大人求見聖上。」

容若回頭望著性德,困惑地問:「我不是個沒實權的皇帝嗎?外頭的人會隨便讓大臣進來見我?」

「一般來說,都會拿出宮規來擋駕了,但你剛救了董仲方的女兒,董仲方來見你,應該是謝恩的。既然是這種事,前頭攝政王的人,自然也就不好過於認真地攔阻了。」

性德淡淡回覆,完全是平等的口氣。

他這張口閉口的稱皇帝為「你」,可把跪在地上的小太監嚇得臉色發白,用看鬼一樣的眼神,側臉瞧著這個漂亮得像是畫裡神仙的新侍衛。

容若一點也沒有發覺性德的稱呼有什麼問題,更不曾注意太監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經受到了極大的考驗,笑說:「好吧!我就接見他。」

說完這句話,他東張西望了一陣子,想著要走回自己宮裡去,還有挺長一段路,永樂宮裡情人見面更不能打擾,略一思忖,就乾脆說:「在御花園的『是緣亭』裡見他吧!」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7 11:59
第九章 ~情深反怨~


楚鳳儀與蕭逸見面之後的情景,絕不似容若所想的那麼浪漫。

一位皇太后,一位攝政王,雙方都客客氣氣,禮數周全。

一個恭恭敬敬地問皇太后安,一個客客氣氣地謝攝政王關心。

一邊說一邊進了內殿,分君臣落座。

趙司言奉上茶後,悄悄領著一干太監、宮女遠遠退了出去。

但就算沒了閒人在場,兩個人也仍然沒有半點逾禮,喝著茶閒閒地用非常委婉、非常技巧、非常優美的詞令,說些今天天氣十分好、雲也好、風也好、你也好、我也好的廢話。

說了半日之後,蕭逸起身告退,楚鳳儀客氣地站起來相送。

蕭逸一直退到殿門口才轉過身,卻又在出殿的那一刻,淡淡道:「皇上已經長大了,皇太后必然十分欣慰。」

一直笑著寒暄的楚鳳儀身子微顫,原本平靜的聲音,忽然有些嘶啞:「皇帝還小,不懂事的很呢!」

蕭逸回頭,淡淡一笑:「皇帝雖年少,卻已有了常人不及之智,此是國家大幸,皇太后應該深深欣慰才是。」

楚鳳儀緊盯著這青衫男子瀟灑的笑顏,終於放棄了一切的堅持與偽裝,一字字道:「蕭逸,你不要碰他。」

蕭逸神色一慘,微微閉上了眼,好一會兒,復又張開:「鳳儀,妳終於對我說出了這句話。我原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可是,當妳話說出口時,我卻還是奇痛入骨。」

楚鳳儀慘然一笑:「那麼你呢!你明知若兒是我的孩子,卻讓我們母子分離,不讓我親自教養他;你明知若兒是我的孩子,卻讓他從小無人教養,什麼道理也不懂,故意引導他變成荒淫暴虐的君主,甚至任憑那些流言傳到他耳中,讓我們母子離心。」

「那流言不是我散布的,妳明明知道,為何嫁禍於我?」應付任何難局困境都灑脫自如的蕭逸,此時也風度盡失,憤然說:「我為什麼讓你們母子分離,因為妳心心念念都是這個兒子,只要有他在,斷不肯多看我一眼,縱然我為妳保住國家,打出天下,那又如何?」

「我為什麼不好好教導他?因為他才七八歲,就已經知道端起皇帝的架子來訓我,已經知道說,他是皇帝,我什麼都要聽他的。憑什麼?憑什麼?我沙場喋血、日夜憂勞,那麼多文臣武將竭盡心力,成就了今日的大楚,卻要讓一個小兒來喝罵訓斥。」

「我所有的功勞血汗,比不上君王的一念喜惡。自古以來,權臣有幾個好下場?遇上了少年英主,哪一個不是落得個不明不白的結局?我要保護自己,保護忠於我的人,錯了嗎?」

楚鳳儀走近他兩步,卻復又往後退去,微微搖頭,神色悲淒:「以前的你,不是這樣的;以前的你,總笑別人爭權奪利、殺戮無盡;以前的你更不會為了權力做出這些事;以前的你,絕不會這般待我。」

蕭逸望向楚鳳儀,復又一笑,只是笑意冰冷:「鳳儀,我若將一切權力雙手奉上,妳的兒子真的會放過我嗎?妳這個皇太后敢不敢保證,妳那以殘暴出名的兒子,永遠不會想殺我;妳敢不敢保證,妳能說服這個從來不親近妳的兒子永不對我動手?」

隨著他的話語聲,楚鳳儀臉色越來越蒼白,顫聲道:「蕭逸……」

「不要騙我,鳳儀,在這種事上,妳也不必騙我。」蕭逸慘笑著一步步走近,伸手摟住楚鳳儀的雙肩。

楚鳳儀顫動了一下,卻沒有躲避。

「史冊昭昭,權力場中,哪裡有什麼容讓可言?容讓者,不過是把刀子送給別人,往自己脖子上架罷了。就算蕭若未必會殺我,那又如何?我執掌天下,手握三軍,卻要將一切奉送給什麼也沒有做過的人。然後閉門躲在我的王府,不敢隨便結交天下有才之士,不敢隨便發任何議論之言,每日足不出戶,絕對不能做出任何引人懷疑的事。」

「就這樣,還要日日提心吊膽,擔心哪一日,朝中言官非議於我;擔心哪一天,皇帝忽然記起以前我的不敬,要對我算總帳。縱然蕭若不來找我麻煩,這樣的日子,我豈能過得下去。」

蕭逸眼神異常凶狠,直刺進楚鳳儀的眸子深處:「妳可曾為我想一想?我求妳嫁給我,妳從不答允。妳明知我對妳的情份,妳明知我並無兒女,妳明知我們成親後,我必善待妳唯一的兒子,妳卻……」

「你說我不為你想,你可曾替我想過?」楚鳳儀用力想要掙脫,淚落不止:「你是男人,不在乎名節聲譽,我可以嗎?我是先帝之妻,我要真嫁予你,天下人會如何說我、如何笑我?我的兒子又要受什麼羞辱?」

「你不肯交出你的權力,你要做皇帝,可就算你封了我當皇后,若兒為太子又如何?你說交出了權力,生殺予奪皆在若兒之手,你不肯任人魚肉,那若兒呢?就算你心中愛我,可是你敢放心他嗎?你能保證你永遠不會殺他嗎?你能保證,當朝中有人說若兒要造反時,你還能一力保護他嗎?」

「皇后?我不曾當過皇后嗎?先帝何等寵愛於我,可不過短短三年,恩愛已弛。從此我中宮夜夜冷寂,後宮中明爭暗鬥,多少明槍暗箭對著我刺來,先帝幾曾對我施過援手?我為了自保,吃了多少苦頭,你知道嗎?我為什麼還要去當你的皇后,我為什麼還要重過這種日子?」

「一個男人,可以說無窮無盡的甜言蜜語,真情摯愛,這恩愛,又能保有多久?若只是個平民倒也罷了,一旦丈夫貴為帝王,情變義斷之時,隨時都有殺身之險臨頭。你不願過擔驚受怕、忍氣吞聲的日子,難道我就願意嗎?」

多年的心防似是一朝崩潰,她含著眼淚,把滿心悲苦傷懷,化為言詞,一口氣說了出來。

蕭逸慘然一笑,鬆手放開她,退後兩步,身子有些搖晃:「是,如今妳已是皇太后,豈肯屈就做個亂臣賊子的皇后。」

他這忽然鬆手,楚鳳儀站立不穩,竟跌倒在地上。

在失去平衡往下跌落時,她本能地望向蕭逸。

蕭逸卻只站在原處,竟不來援手。

她心頭才一疼,便已重重跌到地上。第一個念頭,是不可在他面前出醜,要快快站起來。用手一撐地,卻才驚覺,剛才那一撞,竟是生生跌傷了身子,先是腿上疼,然後,竟是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疼,直疼到心深處去了。她再也支持不住,索性痛哭出來。

她一邊哭,一邊顫聲說:「為什麼?為什麼?我們之間竟會變成這個樣子,這到底是為什麼?」

「因為我們都已經變了,我已不是當年那個不懂權力紛爭的少年王子,妳也不是那個看輕富貴榮華的天真少女。當年,為了妳一句話,我百死無悔;當年,為了要和我遠走高飛,妳寧肯被打死,也不願入宮,到如今……」

蕭逸的聲音裡甚至沒有傷悲,只有一種疲憊至極後的心灰意懶。然後他上前,本是要伸手去扶楚鳳儀起來,略一遲疑,忽而輕輕嘆息一聲,然後,直接改扶為抱,在楚鳳儀低低的驚呼聲裡,把她抱了起來。

楚鳳儀低喚一聲,情不自禁、身不由主地想要伸手去回抱蕭逸的腰,卻又在手伸出的那一刻,改為,只僅僅扯住了蕭逸的衣裳。但,在如此近的距離之內,被這樣強烈的男子氣息所包圍,她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悵然。

多年前,百花叢中,他緊緊抱著她,沐浴在月光下的幸福,到如今恍如隔世。

既已斬斷情根,既已站在完全相對的立場,為什麼,又要有這樣溫柔的動作?

這一瞬,心猶如撕裂一般地痛楚起來,楚鳳儀想要說什麼,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得默默閉上眼,不願看蕭逸這時沉重的眼神。

蕭逸把楚鳳儀抱回到鳳座前,扶她坐好,然後淡淡道:「好了,請客人出來見見我吧!」

楚鳳儀大驚睜眸,愕然望向他。

蕭逸溫柔地伸手為楚鳳儀理了理略有些散亂的髮絲,語氣一片輕柔:「鳳儀,妳的聰慧我一向深知,不過,我也並非愚蠢之人,雖然我沒有立刻看透妳的計策,但細細思索,也就想通了。妳故意讓皇上出宮,故意讓所有侍衛都被甩開,故意鬧得舉宮不安、滿城騷動,為的,不就是避過我的耳目,好請一位貴客入宮嗎?」

楚鳳儀默然不語,臉色越發蒼白。

蕭逸卻只靜靜凝望著她,眼神堅定,毫不軟化。

在這樣可怕的僵持裡,一個聲音忽然響了起來:「攝政王如此盛情,外臣豈敢不來一見。」

聲音清銳悅耳,一派從容。

蕭逸徐徐回身,看向那不知何時站在殿中,恭謹施禮的身影。

施禮的是一個年方十六七歲的少年,只穿了身小太監的衣服,但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對著蕭逸禮儀周到的拜下去,一點也沒有驚惶失措。甚至還抬頭笑了一笑,眉目秀美如畫,竟然不在性德之下。

在三千飛雲騎的圍殺下,還能逃得出性命的漏網之魚,年紀輕輕,卻騎射驚人的神秘人物,得絕世神劍一路保護的秦國使者,竟然是一個這樣的美少年。

蕭逸眼神幽深,緩聲問:「你是何人?」

「外臣納蘭玉,拜見大楚國攝政王千歲。」

少年從容報名,連蕭逸都神色略動,竟然站了起來:「大秦相國之子,因何來了我大楚皇宮?」

納蘭玉答得飛快:「外臣隨大秦使團一起入楚,在境內遇到強盜,使團大臣盡死於賊手,唯我一人逃脫。雖非正使之臣,但既是使團一分子,哪怕只剩一人,也不能有負君王重託,所以外臣一人獨入京師,求見皇太后。」

蕭逸明知此子來意不善,但看他修眉星目,俊美無倫,笑意從容,竟覺難以對他生出敵意,本是要立威冷斥的話,卻說得和緩了許多:「這竟奇了,大秦國有使臣來楚,我怎麼全不知曉?」

納蘭玉神色一黯:「出使大楚,是皇上親訂,使團近百人,浩蕩而出。至於為什麼攝政王不知,我卻也不明白。我不過是聖上喜愛的一個小侍衛,和使團一起出來,只想多見見世面,至於使臣們如何通報兩國訊息,我是全然不知的。說不定,那些通報的人,也在路上被強盜害了。」

蕭逸故意發問,本是仗著大秦當初派使臣沒安好心,不曾大張旗鼓,昭告天下,他就索性一賴到底,不承認對方的身分。

可納蘭玉卻仗著年紀小官職低,一句不知道推得一乾二淨。他神色悲苦,美如冠玉的臉上都是傷心之色,竟讓蕭逸這樣的人物,一見之下也心下生憐,幾乎有不忍逼問的感覺,竟需要再三狠下心,才能鐵起面孔繼續問話。

「這就更奇了,你一個十六歲的大孩子,混在使團之中,途中遇賊,卻又能獨自逃生,實在叫人難以相信。」

納蘭玉臉上出現餘悸猶存的表情:「是一位劍俠,路見不平、出手相救,才使我得以逃生。可惜那位絕世劍客救我出險後就飄然而去,我竟不能向攝政王引見如此奇人。」

他回答雖快,不過蕭逸實在半個字都不信,只是冷笑一聲:「說得更加稀奇了,你自稱秦國使臣,說的事情又如此匪夷所思,叫人如何相信?國書何在?印符何在?兩國相交,何等大事,豈能聽你一面之詞。」

他早知大秦的使團不懷好意而來,一路藏匿行蹤,喬裝改扮,國書印符等物收藏必緊,這少年遇險時,情急躍馬而逃,絕對不可能來得及把這些東西找出來帶在身上的。所以下定決心,不能承認納蘭玉的身分,一口咬定他假冒秦國使臣,先解決眼前的威脅再說。

「他的身分,本宮可以證明。」楚鳳儀忽然開口。

此時此刻的楚鳳儀,再不是剛才哀哭落淚,為情而苦的女子,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后。

「當年本宮為太子妃時,曾伴隨先帝見過當時大秦的三王妃,也就是如今的太皇太后。納蘭玉貼身所帶的寶玉,確實是當初三王妃佩飾的珍寶。既肯將此物相贈,那他是大秦皇宮,自太皇太后到皇帝都珍愛如珠的相國獨子納蘭玉,就半點不錯了。以他在大秦國的地位,若說要假冒國使,是斷斷不可能的。」

隨著皇太后的說明,納蘭玉自懷中取出一塊白色美玉,明明還是白天,玉上流轉光華,竟依然炫目。

蕭逸也不接過來細看:「既然有皇太后為證,你身懷大秦太皇太后貼身之寶,這納蘭玉的身分自然是不假。以納蘭公子的尊貴,想來也不會做什麼假冒使臣的不軌之事。只是,你既是大秦使臣,入我京城,為何不直接找負責諸國事務的鴻瀘府宣明身分,卻扮做太監,私入宮廷?」

他聲音徐緩低沉,並不見得多麼嚴厲凶橫,無形中,卻有一種懾人之力,足以讓許多當朝重臣、百戰勇將,心寒膽戰。

可這個年少的大男孩,卻只是語氣平淡地回答:「我年紀小,並不知國家交往的禮儀規矩,入京之後,茫然不知該做些什麼,只是以前陪伴太皇太后,曾聽太皇太后提起過當初與大楚國太子妃相交,所以我才直叩宮門,求見太后。聽說當時,正好滿城都在尋找大楚國皇帝,一片大亂。也許因此,皇太后才沒來得及通知攝政王一聲。」

他答得無比流暢,乍一聽,竟真抓不到什麼破綻,就連蕭逸都不得不對這個少年另眼相看,心中如流水一般回憶著,有關納蘭玉的資料。

西方大秦,國勢強盛,一直是蕭逸的心腹之患,對於大秦國的君主能臣,他資料收集非常之全。但是這個小小納蘭玉,他所知卻實在不多。

納蘭玉是大秦國能臣權相納蘭明之獨子。據說,六歲那年遇上了年僅十二歲的皇帝,從此成為皇帝的侍從伴讀,讀書習武都與皇帝在一起。此子出身尊貴,又容貌俊美,年紀幼小,出入內宮,並無禁忌,竟令得宮中太皇太后、皇太后、諸公主,俱都疼愛得如珠如寶。九歲那一年,就已經官居五品,成為四海列國自古以來年紀最小的御前帶刀侍衛。

一個連刀都未必舞得動的孩子,擁有了出入宮禁、陪王伴駕的特權。傳說他文才過人,是秦國少有的才子,騎射之道,也全是皇帝手把手所教授,竟是皇帝的伙伴、朋友和親傳弟子了。所有人都以為他將來必在朝中官居高位,誰知,如今年已十六,卻仍然只是御前侍衛。

雖是皇帝面前的超級大紅人,又是權相獨子,卻沒有列身朝堂。但若論到聖眷之隆,據說,就是一品大員、宮中貴妃,都不能及他。此子年幼時雖明慧過人,但年紀漸大,反而並無建樹,只是陪王伴駕、恃寵撒嬌罷了。

天下人也不過當他是個容貌美麗的小小弄臣或是孌童,所謂的騎射之術,沒人看在眼中,所謂的才子之說,也沒人當真。因此,有關的情報收集,對於他的資料,並不詳盡。

但直到今日,親眼見到,蕭逸才真正明白,這個小小孩兒,能得大秦國少年英主的無比喜愛,絕非僅靠著相貌。此子的騎射之精,他已經通過愛將的敘述,瞭解了一二,此子的應變才智,他也是親眼目睹。不知大秦國主身旁還有多少人才,而不為天下所知。

想到那護納蘭玉一路進京,三千鐵騎不能阻攔的那一把西來神劍,他心頭又是一凜,語氣卻反而溫和了下來:「既是納蘭玉公子萬里來我大楚,大楚自然也不能慢客。本王這就下令鴻瀘府,以國賓之禮相待,為公子安排住處。」

他說來輕淡,納蘭玉卻微微一怔,心頭疑惑,忍不住看了楚鳳儀一眼。

楚鳳儀也是愕然不解,臉上微露茫然之色。

秦國使臣來楚,為的是一件對蕭逸大大不利之事,為怕他阻攔,所以才密不發國書,暗中潛行。蕭逸得知後,暗派將士中途截殺。然而,秦國事先未發國書相告使團之事,雖然吃了這麼大的虧,卻也找不到理由來問罪。

可蕭逸一旦通過鴻瀘府,把納蘭玉大秦來使的身分昭告出來,舉世皆聞,那納蘭玉這個大秦國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等心肝尖上的人兒出了一絲損傷,整個大楚國都要承擔後果的。在這種情況下,蕭逸勢必不能加害納蘭玉。

以蕭逸的才智,為什麼,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納蘭玉雖然呆了一呆,但他熟知宮廷禮儀,從六歲就出入皇宮,勾心鬥角之事經歷得多了,雖覺驚異,卻不曾失態,立刻施禮道謝:「外臣謝攝政王厚愛。攝政王如此盛情對待我一個西秦的小小侍衛,可見對我主陛下的尊敬。想來此次聖上所託,兩國締結良緣、結為姻親之邦的希望,必可達成了。」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7 12:00
第十章 ~千金一諾~



納蘭玉藉著蕭逸以禮相待的機會,忽然間提出了兩國聯姻之事,一下子就把國家大事在說笑間談了出來。

難得蕭逸居然眼也不眨一下,立刻說:「說得是,能和大秦國聯姻,也實在是大楚之福。秦主少年英武,是千古少見的有能之主;我大楚平陽公主,姿容如仙,才慧俱佳,能侍秦王,也是緣法。」

楚鳳儀竟微微色變,失聲道:「攝政王。」

蕭逸微笑起立,對楚鳳儀一欠身:「皇太后不捨平陽公主也是人之常情,不過大秦國君親派使臣求親,若是推辭,豈不冒犯了大秦皇帝?還請皇太后三思。」

他禮儀周全,語氣恭敬,把楚鳳儀當時就堵得無法立刻表示反對。納蘭玉暗中吸了一口冷氣,好厲害的蕭逸,怪不得皇上視此人為勁敵。

南方大楚,只要有蕭逸一日,西方的大秦,就如芒在背,不能安枕。必要想法子把楚國的政局攪混了,縱然未必扳倒蕭逸,但是若能讓蕭逸焦頭爛額,難以分身,對於大秦也有好處。

如今楚國政局早已因重臣和皇帝的權爭現出亂局。楚氏後族有極大勢力,但在軍隊方面,卻只握有一支禁軍而已,因此很多官員還是傾向蕭逸。

如若大秦皇帝將公主許給楚國皇帝,以大秦強大的軍力,擺出支持皇帝的態度,將會使很多臣子改為傾向正統的皇帝,大大削弱蕭逸的勢力,使雙方實力進一步平衡。只要他們相持不下,大秦就能從中得利。

想不到的是,他才一說出聯姻的意圖,蕭逸已經輕飄飄順著他的口氣說下去,四兩撥千金,把平陽公主許給大秦。

平陽公主是貴太妃所出。貴太妃最得先帝寵愛,共生二子一女,分別是皇長子、皇三子和皇四女,只恨不姓楚,不能入主正宮,因此深恨楚鳳儀,多次加害於她。先帝死後,貴太妃二子都比蕭若年長,卻因為不是嫡出,而無法坐上皇位,暗中更恨楚氏母子二人。

如今被蕭逸似吹口氣般輕鬆地推出一個平陽公主,無形中讓皇太后的死對頭結合了遠方強國的勢力,不但不會威脅蕭逸,反而讓皇太后與皇帝更添強敵了。

好在納蘭玉年紀雖小,竟也不是易與之輩,一愣之後,立刻流利地答道:「攝政王的盛情厚意,外臣萬分感動,大楚既有如此真心,大秦豈可沒有半分表示。我國安樂公主乃是皇上最喜愛的妹子,琴棋書畫都極有造詣,既美且慧,不知可堪侍奉楚君?」

「說得好,這樣就是親上加親了。兩國結秦楚之好,從此永息干戈,榮辱與共,為天下傳一佳話。」楚鳳儀笑吟吟接口。

這樣好的大道理,料攝政王難以反對。皇帝已有一后一妃,不能用年少不能娶妻為由來拒絕。從國事上來說,聯姻對國家有利;從私事上來說,她這當娘的已然首肯,蕭逸也難以反對。

出人意料的是蕭逸他根本不反對,只是瀟灑一笑:「納蘭公子想得周到,這姻緣若成,倒是兩國之福。只是兩國君主迎娶公主,這是何等大事,豈能草率。公子雖是秦國貴人,但畢竟不是正使,手中又無國書印符,只憑公子一人之言,就定下如此大事,於國家之禮不合。」

他這話說得合情合理。兩個國家互嫁公主這樣的政治大事,再怎麼樣也不能由一個十六七歲,只有侍衛職位,又不是正式使臣的人幾句話訂下來。

納蘭玉和楚鳳儀都無言相駁,只得默然。

蕭逸反倒笑笑說:「只是,若是如此讓公子無功而回,又實在對大秦國君太過不敬。我看,不如由我大楚正式向大秦通報公子的消息,請大秦重派使團入楚,大楚一路上以重兵保護。到時在朝堂之上,由使節親口說出秦君聯姻的要求,讓眾臣齊為如此盛事而賀,再詔告天下,公子以為如何?」

他這幾句話,竟是把什麼都顧慮到了,禮法規矩、國家臉面,甚至秦使安全、人情世故,無不照應,既不得罪了大秦,又把聯姻之事暫時拖延了。偏偏誰也不能反對他光明正大的理由。

納蘭玉心中暗自嘆服,立刻深深施禮:「攝政王思慮如此周到,外臣豈敢有二言。」

蕭逸又看向楚鳳儀。

楚鳳儀微微一笑:「一切都依王爺的意思。」

蕭逸笑笑起身:「既然如此,請公子脫下這太監服飾,回復本來面目,隨本王一起出宮如何。」

納蘭玉和楚鳳儀都知道,蕭逸絕不會容他們再有機會單獨密議,更何況,宮規也不允許一個外臣長留在太后宮中。

所以納蘭玉只能聽從蕭逸這看似無比客氣的建議,點頭道:「外臣遵命。」


容若舒舒服服架起一條腿,坐在是緣亭的石凳上。屁股下頭鋪著軟墊,鬆鬆軟軟,一點石頭的涼氣也感覺不到。腳下擱著腳凳,踩著很是得力。旁邊的石桌上,擺了七式各樣小點心,精緻漂亮,香氣誘人。

容若一邊信手拿了吃的往嘴裡送,一邊用另一隻手摸著略有紅腫的額頭,又是按又是揉,還喃喃念兩句:「人家玩遊戲,我也玩遊戲,為什麼我會玩得這麼慘,弄得遍體鱗傷?到底是我玩遊戲,還是遊戲玩我?」

即使是無情無緒的人工智能體,看到一個舒服成這樣的人,居然還在哭天嚎地的叫苦,也有些忍不住地抬頭看看天,很有些懷疑,這種不知好歹的人,老天居然沒發一道雷下來劈死他。

「你看天做什麼,看我啦!」容若用力指著自己連點油皮也沒擦破的額頭,苦著臉說:「我受傷了,你都不幫我揉揉。」

性德一聲不吭,居然真的伸手,在容若額前一按。

他的手指冰涼,完全沒有人類應有的溫度,令得容若情不自禁打個寒戰,卻又在下一刻驚奇地叫了出來:「不疼了,竟然不疼了!原來你還有當神醫的天份?你是怎麼把我治好的?」

「我沒有治你,只是切斷了你的痛感而已。」

「切斷痛感?」容若眨眨眼,然後笑成一朵向陽花:「好啊好啊!原來你還有這一招,下次你切斷我的痛感,我就可以大義凜然,面對十八般酷刑不變色、不屈志,成為了不起的英雄義士。」

「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幫你試一試,據我所知,皇宮裡也有刑房。」性德望著他,非常認真地說。

這回不用他冰涼的手指按過來,容若自己已打了個寒戰,在心裡回味一下滿清十大酷刑,臉色就有點青白僵硬了,乾笑兩聲:「不用忙不用忙,這種事以後有的是機會。」

性德漠然轉過眼神,看著由太監帶領著,自遠處走來的那名官員:「董仲方要過來了,不要我迴避嗎?」

「迴避什麼?救他女兒,你也有份的,要謝,叫他連你一塊謝。」容若信手把他拉過來,勾勾手指道:「彎腰,靠近一點。」

性德不知他要幹什麼,略一彎腰,容若已經閃電般抬手,把桌上一塊漂亮的紅色小餅成功地塞進性德的嘴裡,然後心滿意足,拍手大笑。

性德拿他真的有些無可奈何,扭頭看了看已越來越近的董仲方:「真的不用我退開嗎?是不是也要告訴他我是女的?」

「為什麼要告訴他?我喜歡你這個樣子,為什麼一定要打扮成女的?臨時變成女的,那是為了應付王天護,只要他不到處宣揚,就讓所有人以為你是個漂亮侍衛,不好嗎?」容若有些莫名其妙。

性德同樣用有些奇特的眼神望向他:「你喜歡董嫣然,不是嗎?」

容若一怔,然後終於明白了過來,很是委屈:「我不就是做錯過一次嗎?還向你認錯了,你怎麼這麼小氣,還記在心上。」

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董嫣然很美麗,我承認,我是對她有好感,也很希望她對我有好感,不過,我並沒有愛上她啊!就像看電視裡的美麗女明星,我也會驚艷,也會想要有機會接近明星,得到明星的好感,可如果不成功,也就算了,不會因此詛咒美麗的明星,永遠不能嫁給別人的。」

他畢竟很少正經,說著說著,又故意做出黯然神傷的表現:「別說我還沒愛上她,就算真愛了,有你這麼漂亮、這麼帥、這麼武功高強的人在旁邊晃來晃去,她眼裡只有你,哪裡會有我。可是……」

他復又用力一拍石桌,滿臉的正義凜然:「可你要以為,我會因此而記恨你,那你就太太太小看我了。我這麼心胸寬大、仁慈善良、助人為樂、充滿愛心……」(以下省略同類讚美詞一萬個。)

他說起話來這樣作張作智,七情上臉,實在讓人分不清到底是認真還是玩笑。

不過,性德卻也不想分清,轉過臉,看萬里長空,白雲悠悠,語氣也悠然如雲:「你和其他人,都不同。」

容若正在拚命自我吹擂,聽到這一句淡如輕煙的話,心中忽一動,失聲說:「以前,你也遇到過這樣的事?」

性德點頭,神情漠然。

容若情不自禁站了起來,望著他,沉聲問:「以前的遊戲玩家再強,也不會比你強、比你漂亮,有你在的地方,他們的光彩就沒了,女人的注意力,也肯定是在你的身上,所以,他們惱羞成怒了?」

性德繼續點頭,表情依舊淡然。

「他們都做了什麼?」容若的語氣又急又快,竟是少有的焦切。

性德至此才微微動容,略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開始衝我發脾氣,然後會打我,有時會提些奇特的要求為難我,或是在某些女子面前,要求我做一些很羞辱的事。後來……後來會根據不同的需要,要求我化身成或男或女但絕對美麗的形態,在我的身上發洩,有時利用我的美麗,和別的人達成交易,讓別的人可以對我……」

「夠了……」容若臉色漸漸鐵青,雙拳悄悄地在身側握緊,猛然衝前兩步,衝到性德面前,與他近得呼吸可聞,死命盯著他,大吼出來:「怎麼可以有人做出這樣卑鄙無恥、可厭可恨的事。你如此強大,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讓別人這樣傷害你呢?」

他這前所未有的憤然,讓性德有些莫名其妙:「我是人工智能體,不是人,我不會有人類的感受。很多對人類來說無法忍受的羞辱,對我來說,和風吹過來一樣平常。」

「我可以模擬人類的一切感應,包括痛苦,但是,所有加諸我身上的疼痛,其實無法真正傷害我。我的程序要求我留在遊戲者身邊,保護他,為他解答問題,除了不可以主動對別人動手,不可以借助超凡力量破壞平衡,影響世界的正常發展之外,任何事,都應當服從我的遊戲者……」

容若接下來的動作,完全打斷了性德的話。

他竟然張開雙臂,擁抱住了性德。

雖然以前在現實中,容若和朋友們也常會有些勾肩搭背、嘻笑玩鬧的動作,但這樣抱著別人,卻是第一次。實在是心中震撼太過,為性德感到難過,急切間,想不出別的辦法來表達自己的關懷、心痛、克制不住想撫慰他的衝動,就採取了直接的肢體語言。

性德有些驚奇地望著他,然後又輕輕皺了皺眉:「為什麼你的情緒會突然間低落?為什麼你會想要撫慰我?你仍然不明白嗎?我是人工智能體,我並不會為曾發生的一切感到痛苦,也不會需要安慰。」

容若無聲地微笑,聲音低柔:「你知道我想要撫慰你,證明你明白人類的感情,只是你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你也應該是有感情的。你說那曾發生的一切不會令你感到痛苦,可是,我知道,那也絕不會讓你感到高興,你絕不會喜歡那些人在你身上做的事。」

性德默然無言。容若的話,讓他無法反駁,而容若緊抱的雙臂,和身上散發出來,屬於人類特有的溫暖,讓他生起非常非常奇怪的感覺。

雖然容貌美麗,氣質出眾,但身體永遠冰涼的他,很少得到人類這樣全情全心、全無保留,卻又沒有其他任何邪念的擁抱。

這個坐個石凳,都要人鋪上厚厚墊子的嬌氣皇帝,居然可以忍著寒冷,一直抱著他不撒手。

「性德,相信我,你有感情,你只是還沒有懂得如何去表達你的感情。我是你的朋友、你的伙伴、你的親人,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遇上多麼美麗的女子,無論我多麼喜歡她,我都不會因為她喜歡你而遷怒於你。我發誓,我不會做傷害你的事,如果,別的女子不喜歡我,那只證明我不夠好,我永遠不會……」

容若的聲音很輕,但性德卻聽得字字清晰。奇特的感覺在心中擴大,但做為人工智能體的他,依然不能瞭解,這是什麼。

「皇上!」驚訝的、憤怒的、不可置信,同樣也不以為然的叫聲突然傳來,打斷了容若的話。

容若抬頭一看,見到一個穿著整齊朝服,相貌端正的中年官員,正瞪大眼睛、張大嘴巴,死死盯著自己。

他再低頭一看自己,忍不住「啊」的叫了出來。

剛才一忘形,居然忘了董仲方正衝自己走過來。

這下好了,他堂堂一個皇帝,居然當著御史言官的面,青天白日之下,在偌大的御花園裡,死命抱住一個漂亮得把所有女人都比下去的侍衛。

容若慌得連忙縮手跳開,再看看董仲方那承受不了如此刺激,仍然目瞪口呆的表情,懊惱得要命。

完了完了,御史言官,聞風就可言事,何況親眼所見。

明天搞不好滿皇城都會討論皇帝的龍陽之好。

萬一他回家再跟他的漂亮女兒談一談皇帝有分桃斷袖的古怪愛好,那自己在董大美人心中,就不是零分,而是負一百分了。

他乾咳了一聲,走近董仲方,伸出雙手,用力一拍,想要震醒這個君前失儀的臣子。

誰知手才拍在一處,容若就慘叫一聲,左手抱住右手直跳了起來,臉青唇白地大喊:「我只是拍了一下手,為什麼會這麼痛?」

性德的聲音輕輕淡淡從身後傳來:「切斷痛感神經只是暫時的,現在痛感神經已經恢復正常,剛才你用力拍了一下石桌,已經把手震傷了,現在一切感覺恢復,你又再拍了一下手,牽動傷處,感到非常痛是很自然的事。」

容若抱著手,仰天哀叫,終於忍不住在心裡憤憤地重複了一遍最開始的話:「老天,到底是我玩遊戲,還是遊戲玩我?」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03
第二集 危機四伏


第一章 ~鐵骨御史~


「微臣叩見聖上。」董仲方雖然沉著臉,不過還是恭敬行禮。

容若本能地伸手要阻攔他下跪,眼角忽然瞄到性德遞過來一個眼色,立刻意識到這種行為的不妥。

雖然他是現代人,但如今的身分是個皇帝。蕭逸身分尊貴,他上前扶一把,不讓蕭逸跪下去,那是禮貌。可如果對一個御史都如此大禮,那就是反常了。

容若無可奈何地把伸到一半的手又縮回來,有意無意往側移了兩步,至少表面上沒有全受董仲方的禮。

「快平身吧!」

董仲方卻沒聽旨站起來,恭敬地磕了三個頭後,卻還跪著不動。

容若知道他是要謝自己了,雖然被一個人跪在面前有些不自在,但也只好入鄉隨俗。他乾咳一聲,開始在心裡打草稿。什麼區區小事,不值一提啦!什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理所當然之事啊!他暗中打算著,一定要在幾句話之間,表現出自己頂天立地的大氣概來。

董仲方對著他,字字清晰地說:「啟稟聖上,臣要參人。」

容若也沒細聽他的話,點著頭,笑說:「董大人不必在意,區區小事……」忽然間發覺他的話頭不對,忙提高聲音:「你說什麼?」

董仲方毫不迴避地看著他:「聖上,臣要參人。」

容若有點發呆地看著董仲方,然後東瞧瞧、西望望,最後壓低聲音問:「你要參誰?」

「臣第一個參大內侍衛統領王天護,身負保衛聖上安危的重責大任,竟任憑聖上一個人流落市井之中,置聖上安危於不顧,置天下安定於不顧,更置國家百姓於不顧。此是萬萬不可赦的大罪。」

容若被他這話嚇得倒吞了七八口涼氣:「既然有第一個,自然你還想參第二個了。這第二個又是誰?」

董仲方毫不停頓地說:「臣第二個要參的,是當朝攝政王。」

容若一個沒站穩,幾乎跌倒下去。

「你說什麼,我沒聽錯吧?」

「臣參攝政王,總攬大權,目無君上。他自己的王府,清簡樸素,輕易招來天下人心,卻堅持於皇宮之中大興土木,分明為敗壞陛下聲名,早有不臣之心。況且此人治國無能,致使京師重地,竟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女子。」

容若深深吸了口氣:「你不會還有第三個要參的吧?」

董仲方一個頭用力磕下去:「臣第三個要參的,乃是聖上。」

容若雖然已經受過兩次驚了,聽了這話還是覺得一陣頭暈,忍不住高聲喊:「性德,你快過來,幫幫我揉揉太陽穴,我是不是喝醉了,還是正在做夢?」

董仲方跪地叩首,但口裡的話卻一氣地往下說:「臣參聖上,位居至尊,不問國事,不慮祖業,不習文武,不理政務,耽於安樂,只好遊戲,以天子之尊私遊民間,輕身犯險,全不以天下萬民為念。」

他每說四字,便磕頭一次,每一次都硬生生磕到青石地上,但他說話的語氣卻穩定無比,全無動搖。

容若差點沒讓他氣得吐血:「董仲方,你搞清楚,是我救了你的女兒,難道我竟救錯了?你可算讓我知道什麼叫恩將仇報了。」

董仲方把已經磕得鮮血淋漓的額頭,毫不猶豫的繼續往地上磕去:「陛下身為天子,一人獨在民間,卻為一時之不平,不顧自身安危。陛下如此,對得起微臣,救下了小女,但若被傷及性命,引來天下大亂,豈非對不起天下百姓?」

「天子,手握乾坤,執掌天下,一人身繫舉國之安危,豈能效市井遊俠,隨意憤然而起?幸得當時有人出手相助,否則,陛下便陷臣全家於不忠不義之間。若是如此,臣倒寧可聖上不救小女。」

「天子之道,非遊俠之道。遊俠之道,不過是仗三尺劍,管不平事,雖快意恩仇,卻也未免以武犯禁,輕賤人命。而天子之道,只在治國安民,倘若天下大定,百姓安樂,自能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普天下百姓皆受福澤,更不會有什麼市井無賴調戲民女之事發生。」

「你……」容若氣個半死,想要罵他,看他滿臉鮮血,又是一陣頭暈目眩,外加心軟,竟有些罵不出口,但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卻被人當成不爭氣的敗家子,這樣毫不客氣地教訓,更覺冤苦得很,只得咬牙切齒地用力一拂,把董仲方手上托的書拂到地上。

「好好好,第一參大內侍衛統領,第二參當朝攝政王,第三就參到朕這個皇帝頭上來了,第四你是不是想參太后?」

董仲方已是血流滿面,可他連擦也不擦一下,端然正色,對著容若恭恭敬敬地再拜了三拜:「臣第四參的是御史董仲方,身為人臣,妄議君王,恩將仇報,冒犯御駕。不殺,不足以定君臣倫常,不殺,不足以立君威帝儀,不殺,不足以顯天顏至尊,是以,臣願請死於君前。」

容若本來氣得夠嗆,卻讓他這一番話說得愣住了,怔了一怔,終於嘆了口氣,抬頭對著站在遠處的太監大聲喊:「快去給朕拿最好的傷藥來。」然後,又起身走上前三步,伸手去扶董仲方。

董仲方本是抱必死之心而來,什麼無禮的話都說盡了,本道這個素來以殘暴聞名的皇帝必會勃然大怒,誰知,這個少年皇帝明明氣得面紅耳赤,卻又親手來扶他,反叫他驚慌失措起來,忙道:「聖上不可……」

董仲方一抬頭,容若又看見他滿頭的血,頭又開始發暈,手也在發軟,忙應和著他這句話,鬆手後退幾步,有氣無力地說:「既然知道不可,那就自己站起來。」

董仲方乖乖地站起來,剛才他還是個凜然犯駕的鐵骨御史,這一回,卻變成了個傻乎乎的呆子。

容若見了血就腳發軟,急坐回到石凳上,指指旁邊的凳子:「你也坐吧!」

董仲方略一遲疑,容若把臉一沉:「皇上叫你坐,你不坐,也是抗旨。」

董仲方這才坐了下來,說是坐,也只不過是把屁股的一個小角,略略沾了沾凳子,看起來是坐著,實際上,比站著更辛苦許多。

容若不是沒看出來,只是又氣又累,也知道要說服這種死腦筋會是多辛苦的事,只得嘆了口氣,暫時就不追究這坐的事了:「董大人,我知道你是一心為國,無懼生死的好官。你是想藉著這個機會,來罵我激我,讓我奮發向上,好好治國。」

董仲方心中一酸,起身道:「主幼君弱,諸臣坐大,攝政王懷虎狼之心,獨掌朝綱,無視君父,變亂之險迫在眉睫,太阿倒持,主臣易位,必會引來朝局動盪,百姓苦難。微臣為此日夜憂心,無奈攝政王管制太嚴,使得臣不能見君,君無法會臣。今日臣藉著謝恩的名義,以私事進宮見駕,不得不抓緊這僅有的機會,冒犯天顏,實是死罪,但若聖上能解臣這一片苦心,臣雖死無憾。」說到心酸處,竟有些哽咽了起來。

容若微笑點頭:「我知道你的苦心,不過,你進諫的技巧真的太差了,幸虧是遇上了我,若是別的皇帝,能饒了你嗎?我可算知道為什麼忠臣們在皇帝面前不吃香了,有的時候,忠臣也實在太不會做人,太讓皇帝下不了台了。就算進諫,也要講究不同的法子。直挺挺、硬頂硬地說,換了誰都會生氣。皇帝也是人,並不是神,也會犯錯,也會有普通人的弱點,也不喜歡逆耳忠言。你為國犯駕,求仁得仁,可要人人都學你,成就個千古諍臣的美名,卻陷君王於不義,你還算是忠臣嗎?」

董仲方一震,起身又要拜倒:「微臣惶恐,慮不及此,實在有負陛下。」

這時,已經有太監捧著藥跑了過來,跪下來雙手呈上。

容若一邊扶董仲方起來,一邊接過藥,就要親手為董仲方上藥。

董仲方嚇得跪在地上,怎麼也不肯起來:「聖上不可,臣萬萬擔受不起。」

事實上,容若固然有心要做點兒讓後世傳為千古美談,皇帝親手替臣子上藥的好事,但一見血就犯暈的毛病還是讓他吃不消。

他略做努力,還是不能正眼看那血紅的一片,最後信手把藥拋到性德手中:「你來幫董大人上藥,好不好?」

皇帝吩咐侍衛做事,居然客客氣氣問一句好不好,聽得董仲方皺眉盯著性德,更加確定皇帝和侍衛之間,有不可告人的曖昧。

性德一語不發,接過藥,就走向董仲方。

董仲方不敢讓皇帝親手幫他上藥,對於一個侍衛又自不同了。他任憑性德把藥膏塗在額上,卻又看著容若說:「臣以為,聖上為天子,言行自當有天子威儀,切不可再用我來稱呼自己,而且……」

他望了望性德:「皇上身繫天下,身旁的侍衛,若能老成持重些就更好。皇上是萬民表率,清譽不可受半點污損,還請皇上……」

容若用力嘆氣,無可奈何地抬頭望天。

怪不得忠臣永遠鬥不過奸臣呢!實在是,管得太多太寬,又太不近人情,更太容易得罪人了──可以板起臉罵救女兒的恩人,也可以一邊坐著讓人家給自己上藥,一邊毫不顧忌的建議皇帝把人家調開。

忠臣的用心,肯定是好的。不過,好心氣死人,好心辦壞事,倒的的確確讓人頭疼。

他在心中暗翻白眼,暗自腹誹,臉上卻只陪笑聽著,同時巧妙地移動身子,藉著性德身體的遮擋,躲開董仲方的視線,然後拚命地吐舌頭,翻白眼,扮鬼臉,對著老天咧嘴笑。

也幸虧這樣子沒讓董仲方看在眼裡,否則非氣得吐血而死不可。

董仲方沒看到,可是陪著納蘭玉一路出來的蕭逸正好遠遠看到。見到朝中最死牛脾氣的御史滿臉是血,來歷不明的絕美男子在為他上藥,皇帝躲在一邊擠眉弄眼,他不由微微一愣。

跟在蕭逸身後的納蘭玉隨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也愣了一下。他沒注意那絕世俊美的侍衛,也沒看那個滿臉鮮血的人,卻為另一個相貌平平無奇,但笑容光明燦爛的人吸引住了目光。

那少年臉上笑容,清澈明淨得不染半分雜質,卻又帶著從內心深處發出的欣喜愉快,即使是做出悲哀表情,衝天翻白眼,大皺眉頭時,他的笑容也一樣是愉快的。

這笑容讓納蘭玉莫名覺得熟悉親切,但回思自己平生所遇的那些奇人貴人,不是英雄蓋世,就是富貴無雙,卻從沒有哪一個,臉上會有這樣純粹得像是空氣與陽光的笑容。

可不知為什麼,卻又叫他一見之下,生出這樣似曾相識的感覺。這莫名其妙的奇怪情緒,讓他忽略了容若一身明皇衣飾的皇帝打扮,不知不覺皺起了眉頭,腳下則自自然然跟著蕭逸走向是緣亭。

容若發現蕭逸走近,就像個做了壞事被抓住的小孩子一般,急急忙忙把剛才古古怪怪的表情收了,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地喊:「叔……」聲音一頓,瞄了一下死腦筋御史,又忙改口:「七皇叔。」

他這一聲喊,把董仲方嚇了一跳,猛然站起,這才看見蕭逸走近,立時施禮:「參見攝政王。」

蕭逸只點了點頭,再對容若施禮。

容若哪裡肯讓他拜下去,自然搶過來相扶。

納蘭玉這時也醒悟過來,意識到容若的身分,忙恭敬地拜倒:「外臣納蘭玉,拜見大楚國皇帝,萬歲萬萬歲。」

容若雙手扶著蕭逸,自然扶不了納蘭玉,只得受他這一拜。又聽他自稱納蘭玉,一聽到納蘭這個姓,再想到自己的名字,立刻生出親切之意,高興地叫了出來:「你叫納蘭玉?」

他這一句話滿是驚喜,僅僅只是因為納蘭這個姓和他自己的名字配起來,正好是個古代美才子的名字。

但這樣的驚喜,卻讓別的人會錯了意。

納蘭玉年紀雖小,卻名滿天下。

大秦最俊美年少,最受寵的貴公子,頂著侍衛官職,整日陪王伴駕的美少年,不免會有些閒言閒語,傳他是秦王的男寵,風流艷名滿天下。

皇帝蕭若本就荒淫殘暴,對納蘭玉這個名字反應這麼大,當然容易讓人誤會。

蕭逸的反應只是微一揚眉,而董仲方卻死命把眉頭皺在一處,甚至輕輕哼了一聲。

可容若光顧高興,一點也沒理會董仲方的不悅,急伸手,又把納蘭玉給拉了起來,正面一看,忍不住驚嘆了一聲。

納蘭玉此時已換了衣冠,頭上戴著束髮玉冠,齊眉勒著青色抹額,越發顯得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目若朗星,容顏如玉。身穿白色錦袍,領口繡著翠竹,清雅漂亮,身上卻繡了麒麟,倍顯華貴,偏又能將華貴與清雅如此完美地融為一體,越顯得這位翩翩美少年俊雅非凡。

相比納蘭玉的白衣玉冠華貴漂亮,穿著龍袍卻平凡普通的容若,簡直就一無是處。

也難怪容若瞧著他,兩眼捨不得轉,嘆了一聲又一聲,心中暗道:以前讀史,看魏晉時代的美男子一個又一個,什麼側帽風流,讓舉城效仿的獨孤郎,什麼讓千萬人看殺的衛玠,都以為是誇大,如今才知道,世間竟真有這樣的美男子。

容若心中越是這麼想,眼睛自然就一直盯著納蘭玉,不肯移開了。

納蘭玉早就習慣了別人的目光,所以倒還能泰然自若。

倒是董仲方眉頭越皺越緊,臉色越來越難看。似他這樣方正之人,忠直之臣,耿耿君子,對於媚君邀寵之輩本來就反感,何況是孌童男寵之流,他就更加看不起了。

本來容若在他面前摟著性德,就讓他生出懷疑,這回又拉著納蘭玉不放手,雙眼在納蘭玉臉上轉來轉去,更加令他大為憂急。心中決定,斷不容這異國狐媚就此惑主,一定要把少年天子拉回正道上才好。

董仲方心念一定,也顧不得蕭逸就在旁邊,大聲道:「皇上!」

他這一聲喊,聲音很大,論起來,就是個君前失儀的罪名。

喊聲震得蕭逸雙眉一揚,容若嚇了一跳,本能地鬆手跳起來,而納蘭玉卻是非常清楚自己遇上什麼事了,所以只是低垂目光,後退了一步。

容若用力拍拍胸口,有些氣苦地瞪了董仲方一眼:「什麼事,好好說不行嗎?用得著這麼大聲嗎?」

蕭逸知道董仲方的牛脾氣發作起來,是什麼事也不怕的,但董仲方是御史,一向言語無忌,他卻是攝政王,要顧忌舉國得失。萬一董仲方出語辱及秦使,不但得罪西秦,更大大丟盡了楚國的面子,讓人以為楚國是不知禮儀的蠻人。

所以,蕭逸一看董仲方要開口,已搶先一步問:「董大人怎麼會在宮中?如何又受傷了?」

容若怕董仲方頂撞蕭逸,又搶先一步答:「董大人是為了董小姐被救之事入宮謝恩的,董大人太客氣了,給我磕頭時,用的力氣一大,就不小心弄破了頭。」

蕭逸自然知道是假話,不過依董仲方的性子,也不難猜出他入宮磕破頭是為了什麼。對於這些錚錚鐵骨、耿耿忠心的直臣,他私心也有些敬重,並沒有因此生出殺機,倒是覺得容若回答奇快,反應迅速,神色從容,看不出半點機詐,這才叫人心驚。

他心念電轉,口裡已笑說:「董大人既受了傷,就快些回去休息吧!」

董仲方一心擔憂小皇帝被人引誘得沉迷男色,哪裡肯走,抗聲道:「王爺……」

他不知納蘭玉入楚的來意,甚至懷疑根本是蕭逸請來了這個名聲極壞的秦國美少年,專為引誘皇帝不能專心國事,因此,對蕭逸的語氣也不客氣起來。

蕭逸哪裡容他發話,只漫聲說:「來啊!侍候董大人回府。」

話音未落,隨侍蕭逸入宮的兩名近衛已經上前,一人扶一邊,挾著董仲方,腳不沾地地離去。

董仲方區區文士,連掙扎的力量也沒有,只得一疊聲地大叫:「皇上!」

容若也巴不得這個大道理一條條的大忠臣快走,高高興興舉手告別:「董大人慢走,記得回去代朕問候董小姐。」

董仲方一片忠心,小皇帝卻只掛著他的女兒,他本就滿心焦慮,又被這句話刺激得心火上衝,腦子一熱,竟暈了過去。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04
第二章 ~天下七強~



昏淫無道的皇帝,完全沒有發覺自己氣暈了一個耿耿忠心的臣子,反而高高興興轉過身,想要和這個與大詞人納蘭性德同姓的漂亮美少年套套交情。

蕭逸知納蘭玉聰明無比,絕非世人眼中只會以色媚上的男寵,哪裡肯讓這個暗懷心機的大秦來使和忽然變得高深莫測的小皇帝有什麼聯絡私人友情的時間。

蕭逸一躬身道:「陛下,臣與納蘭公子有國事相商,先行告退。」

容若雖然頗有和納蘭玉相交之意,只是聽到蕭逸說起國事,便覺頭疼,也就不敢多問,笑笑說:「叔叔請便。」

現在,沒有董仲方在旁邊,他又改口叫回叔叔了。

蕭逸一笑,給了納蘭玉一個眼色,二人一起離去。

容若還站在原地凝望,兩個人越走越遠。

輕風徐來,納蘭玉寬袍廣袖,白衣翩翩,直似會乘風而去一般。

容若忍不住揚手高叫:「納蘭玉,以後常到皇宮來啊!我們可以做朋友。」

納蘭玉聽到呼喚,回首微微一笑,看那少年天子歡呼高叫的樣子,忍不住也點了點頭。

容若本人年紀也不過十八歲,難得遇到年紀相當的人,更是高興,笑著不斷衝納蘭玉搖手。

納蘭玉見他這樣高興,不知不覺也受了感染,微笑起來,心中卻感到奇怪,八年的宮廷歷練,已經讓他這個十六歲的少年,比六十歲的老人更富心機。今天,竟會為了這個傳說中殘忍暴虐的少年皇帝那孩子般快活真誠的叫聲所感動,並真心感到快活。

他心中深思,臉上卻擺出最標準、最漂亮、最有禮的笑容應付蕭逸,兩個人客客氣氣地說笑著出了宮。

容若目送他們離去,才回過頭來,捉住性德急問:「納蘭玉是誰,為什麼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你當然沒印象,納蘭玉不是楚國人,而是秦國皇帝的寵臣。」

「秦國?」容若眨眨眼:「哪裡冒出來的秦國,不是只有楚國嗎?」

如果董仲方這種對皇帝寄予厚望的忠臣在場,聽到容若說出這種白癡話,一定會氣得吐血。就算是希望容若什麼也不懂的蕭逸聽到這種白癡過頭的話,也肯定會嚇一跳,甚至認定容若說謊。

好在性德對於遊戲玩家是白癡,還是天才,完全不會有任何感慨,只淡淡說:「你目前所處的世界是非常複雜混亂的,如果要舉例,可能和春秋時代有些相同。諸國林立,征戰不絕,烽煙無止。大國吞併小國,小國努力求存,強國彼此牽制。你的楚國本來也是北方小國,後來不斷併吞其他國家,直到蕭若的父親在位時,才開始稱皇帝,但仍只是個中等國家。直至蕭逸吞併梁國後,才成為當世的幾大強國之一。現在天下大大小小的國家,有上百個……」

「我的天,上百個?」容若覺得自己的頭已經開始發暈了,忍不住用絕對和文明禮貌挨不上邊的話,在心裡問候遊戲設計者的家人。

「不過,真正的強國不多。周是幅員最大,歷史最長,威望最隆的古國,幾百年來,隱然是天下霸主。不過,也許立國太久,周國已是暮氣沉沉,腐朽之態盡露,只不過仗著無數先輩的餘蔭庇護,周圍其他的強國雖然都想染指大周,卻還沒有誰敢第一個動手。」

「宋的國土不是最廣闊,但立國的歷史卻僅次於周,而且國內山明水秀,農田肥沃,少有天災大患,又兼道路暢通,鼓勵經商,所以是最富有的國家。但是民眾過於富有,國土太過秀美,百姓臣子便喜享樂,惡辛勞,守苟安,厭征戰,君臣名士,大都沉迷酒色,不思振作。但卻有數名良將,熟知兵法,倒把國家守護得寸土不失。」

「東方本來還有一國為晉,國勢極強,有意大肆併吞四周小國。七年前,晉對四周小國發兵,一眾小國紛紛投降。有一個小小才國,國主自縛捧印,要去請降,卻在路上被兩個少年排眾而出,挺劍擊殺。而這兩個人,竟以布衣之身,召集潰軍,號召百姓,抵擋大國入侵,屢屢得勝,引得四方小國共奉他們為主帥,合兵一處,反擊晉國。晉王死在陣前,國內王子爭權,國家四分五裂。這兩名少年,征戰五年,反吞併了晉國大部分國土,又統合了許多小國,重新建立一個兵勢極盛的國家,國號為燕,立國至今,已有兩年。」

「西北邊遠之地有慶國,女主當政,雖處邊僻之地,窮山惡水之間,但民風極悍,全民皆兵,諸強國皆不能撼動。」

「東方有魏國,八年前,皇帝因病而死。皇后唯有一子,年方兩歲。皇后在為皇帝發喪之時,自斬右腕,放在棺中,聲稱本應與帝同死,但必須留一有用之身,撫孤保國,所以便斬一腕以替。其英烈剛毅,震驚天下。其後八年,她以女子之身,殘疾之體,主掌國事,撐起皇座,竟使得群臣敬服,諸將恭順,國勢日盛,隱隱也為天下數強之一。」

「而西方秦國,卻是天下各大強國中,潛力最大的。秦國也是由小國崛起,多年來吞併其他國家,漸成如今的強盛局面。只是多年征戰,也造成有功之臣手掌大權,與君王分庭抗禮的局面。現任秦王登基時六歲,也是個兒皇帝,卻在十六歲就巧施手段,誅滅權臣,收回大權。其後勵精圖治,整頓朝綱,國事為之一新。」

「周、宋、燕、慶、魏、秦、楚,是為當世七強。其中宋周二國,都只想守成,無意擴張。慶國遠在西北,對來犯之敵,必以百倍狠毒報復,但卻從不曾主動侵略別國,也可不論。燕、魏、秦、楚,四國爭雄的局面,已經形成了。除這幾個大國外,其他大多是小國,有的團結在一起,彼此支援,有的和大國交好,以求攀附,有的已向大國稱臣,成為屬國,有的根本就已納在大國之內,只被允許有一定的自治之權。最可憐是有的小國處在兩三個大國之間,不管傾向哪一邊,都會引來其他國家的敵意,時時刻刻面對屠刀的威脅……」

相處了這麼多天,性德還是第一次有機會,正式對容若介紹幻境中的世界。他說得還算詳細認真,甚至已在考慮,是不是應該畫個圖出來,讓容若基本瞭解一下,國家的大小和諸國的位置。

但他光歷數幾個大國,已經讓容若聽得眼發花、頭發暈,抱頭哀叫:「行了行了,別說了,太複雜了,我根本記不住。這該死的編程員,他肯定是春秋戰國的FANS,真奇怪,他為什麼不看看漢書、唐史,只有一個大國,而且國家強大,百姓安樂,萬邦來朝,多麼簡單。」

性德只冷冷斜睨著他,暗中開始回憶,自己以前所遇到的那些遊戲者,一個個不是要當皇帝,就是要做霸主,再不長進,也要是武林第一高手,兼第一情種,人人雄心萬丈,個個志向遠大。張口就是造福萬民,閉口就是雄霸天下。哪有一個似容若這樣,毫無進取心,整日懶洋洋,擺明了好逸惡勞,只要當個米蟲。

容若不知性德給了自己最低的分數,只是捧著頭哀叫:「不行了,不行了,我的頭都被你吵疼了,我要回宮好好休息。」

他一邊叫一邊跑,飛快地遠去了。

性德不緊不慢地跟著他,心中在考慮,今天是七月十三,有沒有必要告訴這個當皇帝才八天的玩家,蕭若小皇帝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必玩的刺激小遊戲。

而考慮的結果,自然是沉默是金,以滿足人類喜歡驚喜的這一奇特心態。


蕭逸和納蘭玉出得宮門,守在宮門外的六名侍從一起上前見禮。

蕭逸命四人護衛納蘭玉去鴻瀘府,自己只帶了兩名侍從回王府。

兩名衛士都十分年輕,騎馬護在兩側。蕭逸一向沒有架子,與兩個護衛並馬而行,甚至還有說有笑,交談的聲音雖低,臉上表情卻極是愉快。

可是根本沒有人聽到,他們那低微的話語中,交談的內容有多麼沉重。

「王爺,剛才我們已派人從宮門開始,一直到得月酒樓,問過了三十七家店舖、六十五家攤販,還有二百七十六個行人。得知,從第十七家店舖,也就是黃華大道左側的轉角處開始,那個叫做蕭性德的高手就一直跟在皇上身旁。我們再三詢問,被問到的人也再三確認。蕭性德容貌氣質十分出眾,給人印象極其深刻,所以,應該不會有人記錯。」

策馬跟在左邊報上情況的方浩,成為蕭逸的貼身侍衛已經三年多了。他年輕熱血,敢於任事,但辦事卻沒有年輕人的毛躁,十分認真嚴謹。

右方的徐思,年紀較方浩略長,為人更沉穩一點,一向都是方浩報告情況,而由他負責給出個人的結論,用以做蕭逸的參考:「由此可見,皇上早就認識這個來歷不明的高手,所謂的那人臨時出手相救,都不過是掩人耳目的一齣戲。」

如果蕭逸的敵人看到這一幕,聽到他們的對話,一定會全身發寒。

蕭逸從在街頭找到容若,到送他入宮,這段時間,根本沒有空閒對手下說一句話或做任何指示。但僅只他身旁的兩個侍從領隊,就已經精明幹練到這種地步,在蕭逸出宮之前,已經把該查的事查得清清楚楚,只等他一出宮,立即稟報。

蕭逸的表情,既無驚訝,也無讚嘆,便似這樣的報告,是最最平常,理所當然之事一般,只淡淡點點頭:「皇上長大了,不但懂得了招攬人心,也學會了暗中招納人才,只是過早地暴露出來,終究還是太衝動了些。」

「自王爺主理京城事務以來,到處是一派繁榮景象,雖談不上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但市井豪強,橫行霸道之事,幾乎絕跡。我們因為覺得董小姐被當街調戲之事,太過大膽,目無王法,因此加以追查,果然是有人暗中主使。」

方浩道:「不過,並不是皇上為了讓蕭性德露面而使的手段,卻是……」

「誠王殿下,對嗎?」蕭逸的聲音,淡得如微微拂過身體的風。

「是,王爺明見萬里。」徐思心悅誠服地道。

蕭逸失笑:「不用這般奉承我。我自問理政以來,京師治安尚佳,不至於會出光天化日之下,在天子腳下犯法的大事。既如此,那些人找上董嫣然,必是為了私仇了。董嫣然一個女子,能有什麼仇人。她父親董御史卻又不同了,最近連著好幾本,參瑞王私蓄死士,結交城狐社鼠,雞鳴狗盜之輩。瑞王雖然深沉,但依誠王的性子,卻是怎麼都坐不住的。事情非常之簡單,一點也不神秘。」

徐思笑說:「經過王爺分析,便是天大的難事都變得簡單平常了。可是,若沒有王爺指點,我們這些人,卻是萬萬想不到這一層的。」

蕭逸笑著搖了搖頭,正想說什麼,忽聽一聲笑喚:「王爺!」

蕭逸聞聲抬頭,只見路旁酒樓之上,一個羽扇綸巾,氣質儒雅的青年文士,正憑欄微笑。

蕭逸一見此人,立刻下馬,對著樓上一拱手:「蘇先生。」

蘇姓男子含笑道:「我剛才包下了這間雅室,蕭兄可願上來,手談一局,以解寂寞。」

蕭逸朗聲長笑,儒雅風流之外,竟又顯出一種無以倫比的英華氣度來:「受寵若驚,敢不從命?」一邊笑,一邊邁步走進酒樓。

雅座之中,除那面帶笑容,氣宇不凡的書生,並無旁人。見蕭逸進門,書生長笑相迎:「慕雲一時棋興發作,冒昧呼喚王爺,還請見諒。」

蕭逸含笑坐下,看看桌上的棋盤:「當今天下,三大情報組織之一『迷迭天』的主人,看得起區區蕭某,多年來,琴棋論交,不棄粗鄙,實是我蕭逸之幸。先生既有興致,我總要奉陪一二的。」一邊說,一邊取了棋子,信手放下。

「我與王爺相交至今已有四年,難得王爺不以草莽視我,縱國務繁忙,也仍願時時陪伴對奕手談。可惜四年來,我一向敗多勝少,今日,總是要報仇了。」蘇慕雲含笑落子。

「只怕未必吧!」蕭逸落子如飛,臉上笑意從容。

「如今王爺諸事繁亂,心緒不寧,我乘此機會邀戰,雖有些勝之不武,卻也顧不得了。」

「先生此言何指?恕我愚昧,不能領悟。」

「大秦國暗懷鬼胎,遣使聯姻,神秘高手,一劍破千軍,深淺難測。楚氏一族勢力龐大,難以根除,皇太后愛子心切,屢屢針對王爺。而再過一個半月,皇上就滿十六歲,依祖制應當還政於他。各方勢力,諸王大臣,楚氏宗族,後宮之主,都在看著王爺。此時此刻,沒有人肯坐待事情發展,必會竭盡全力施展。大變將起,王爺之心,安能不亂?」

「先生不愧是迷迭天的主人,果然消息靈通得很,就連朝中王公大臣都未必明白的隱秘,也一清二楚。」

兩人笑語寒暄之時,下子如飛,黑白之間,險惡重重,層層布局,廝殺得無比慘烈,可兩人的對話,卻都帶著笑意,輕輕淡淡,把關係無數人生死禍福的事,閒閒討論。

「我知道的事,說不定多的連王爺也會小小地吃一驚。」蘇慕雲淡然道:「比如董御史入宮謝恩,出宮之時卻滿頭鮮血。」

蕭逸笑著搖搖頭:「董仲方雖然看我不順眼,我卻十分敬重他的風骨。若他還在戶部,掌握舉國錢糧大權,對我會有很大的障礙,我或許會不得不殺他。但如今他只是御史,直言不懼是他的本分。無論掌權的是誰,都需要這種可以帶動清議的大臣,有錚錚鐵骨的臣子,才不會有胡作妄為的昏君,朝堂中,有不同的聲音,才可以讓皇帝不被溢美之詞沖昏頭腦。」

蘇慕雲笑著望向他:「王爺對董仲方再三容情,為的,僅僅只是敬重君子嗎?若是如此,我會敬王爺胸襟,卻再不會認為王爺是英雄明主了。」

蕭逸哈哈一笑:「不敢欺瞞先生。如今我執掌國政,朝臣中,雖然沒有幾個人敢於明著表現不滿,暗中多少會有非議。那無數對我效忠之人,更不知有幾個懷有二心。有董仲方在,處處與我做對,自然會吸引到很多擁護帝室正統的人。只要有他在,暗中監視他的交往對象,我就能很輕易的分清敵我。」

「主公以如此赤誠待我,我敢不以真心相報。」蘇慕雲含笑落子。

蕭逸手裡拈著棋子正要放落,聽了這句話,猛然一震,以他的鎮定,竟當場失控,任棋子滑落棋盤,失聲道:「先生說什麼?」

「舉手無回真君子,主公,你可不能反悔賴棋。」蘇慕雲抓緊機會,一子放落,棋盤間大局已定,他更是笑得暢快:「我說,主公以如此赤誠待我,我敢不以真心相報。」

蕭逸再也無心顧及棋局,猛然站起:「我與先生相交多年,數次相求,終難得先生屈就,為什麼如今局勢危急,皇上親政在即,先生卻改變了心意?」

蘇慕雲笑著也站了起來:「主公不會是嫌我粗鄙,不肯收納吧?」

蕭逸喜之不盡,竟伸手握住蘇慕雲的手,急道:「蕭逸能得先生,實是如魚得水……」

蘇慕雲笑著打斷他的話:「主公不用說這些話,話說得再好聽,棋盤上,我也是不會相讓的,這一仗,主公是輸定了。」

蕭逸為之莞爾,復又坐回去,取棋要下,卻覺棋盤之上,黑白之間,一片紛亂,一時竟沉吟不定,手中棋子遲遲不能落下。

蘇慕雲輕輕嘆息,聲音低微得幾乎聽不到:「京城局面再怎麼紛亂都不足懼,我怕的,是王爺此刻亂了的心啊!」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04
第三章 ~情利兩難~



蕭逸一邊與蘇慕雲下棋,一邊淡淡把今日入宮以來發生的事,全部告訴蘇慕雲。除了與楚鳳儀之間的一些私隱外,其他的事,縱關係再大,也絕無隱瞞。

蘇慕雲一邊聽,一邊沉思,徐徐落子之間,慢慢整理著思緒:「看來大秦皇帝對主公是又懼又恨,非除主公不可啊!只是那絕世高手,到底是何等人物,我竟絲毫不知,迷迭天在大秦的人馬,完全沒探出秦國皇帝手下有如此人物。看來,我需要重新調整一下迷迭天的情報收集網了。不過,有關董仲方,我卻覺得主公太輕視他了。」

「董仲方?」蕭逸微微皺眉:「先生何以教我?」

「董仲方耿介忠直,言出無忌,不知參過多少高官顯貴,而這些人,並不是個個都像主公一樣有如此大胸襟。可是董仲方卻直到今日還活得好好的,主公從來不覺得奇怪嗎?」

蕭逸握住棋子的手略略一緊,沉聲道:「先生……」

蘇慕雲輕嘆道:「迷迭天的情報收集不敢說是天下第一,但多少也能探出些旁人不知道的隱秘。董仲方當年做戶部侍郎時,就因為頂撞上司,被戶部尚書看做眼中釘,曾派人刺殺他,但派出的刺客,如泥牛入海,生死不知,再無消息。至今為止,我所探出的,刺殺董仲方的行動,共有五次,其中有三次是由誠王和瑞王所指使的。可所有的行動,都在無聲無息中被化解,派出的刺客,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我猜這次誠王派人調戲董小姐,也是存著試探董仲方虛實之心。」

蕭逸長嘆一聲,再下一子:「我確實太輕敵了。」

蘇慕雲一笑搖頭,信手又應一子:「董仲方雖然有些難測深淺,卻沒有真正影響大局的份量。對於他,輕敵不是大忌,只要能及時發覺就好了。要成大事者,最忌的是心慈手軟,當斷不斷。」

蕭逸提起一子,久久不落,只覺棋盤中縱橫殺伐,敗局已定,長嘆一聲:「這一局果如先生所料,我敗了。」

蘇慕雲也長長一嘆:「主公不世英雄,奈何愛心太重,不忍捨子。主公明明不是如此輕易認輸之人,縱身處任何劣境,也必會苦戰到底。主公請看,只須在此處放下一子,自絕生路,放棄一大片棋子,反能再開生機。主公棋道遠在我之上,不會看不出這一招,為何甘心認敗?」

蕭逸站起身,目光茫然望向天際:「蘇先生,他畢竟是君,大義名分都在他處,我若動手,從此再無退路,縱然成功,千古罵名抹之不去,天下人又將如何看我?」

「何為大義?何為名分?千古功過,誰又去理會他人如何評論。天下人只要安居樂業,根本不會在意王位上坐的是誰。」

蘇慕雲站起來,走到欄杆旁,望著樓下喧嘩市井:「主公與我四年相交,處處敬重,縱然我屢次拒絕主公的盛意,主公也從不曾對我動過殺機,我的確感動至深。但我願投主公,卻不是為了這些,而是因為……」

他望著樓下,目中閃過深刻的感情:「為的是,這下面,無數的百姓。」

蕭逸站到他身旁,和他一起倚欄下望。

大楚國的京城,繁華富有,街市熱鬧,百店林立,人來人往,笑語喧嘩,百姓的眼中、臉上都帶著快活的笑意。

「當今天下紛亂,諸國征戰不休,國家興亡滅敗,不過轉瞬間事。多少國家,君臣朝夕做樂,逃避現實,百姓十室九空,皆死於戰亂。可是,看看這大楚國都,何等熱鬧繁華,百姓安定喜樂,君臣安享富貴,都只是因為大楚國有一個蕭逸。有你在,天下諸強,不敢正視大楚。有你在一日,楚國百姓就有一天好日子過。皇帝是誰,有什麼重要?名分歸於誰,我也不在乎,我只知,君為輕,民為重。大楚國,要的是一個可以安邦定國,守土護民的君主,而不是一個殘橫暴虐,只知逞一人之快,從不顧萬民禍福的任性孩子。」

蘇慕雲聲音初時平和,漸漸沉凝威嚴起來,望向蕭逸的眼神,亦是肅然一片。

蕭逸黯然道:「他是我的侄兒,今天,他叫了我許多聲叔叔。」

「現在,他口中越是這樣叫,心中便越是忌恨倍增。」

「我知道他是在做戲,就算明知如此,聽到他這樣叫我,心總是會軟的。」

蘇慕雲冷笑一聲:「讓主公心軟的,只是一個侄兒嗎?」

蕭逸神色一變,素來溫和的眼睛裡忽然射出凜然威芒,沉聲道:「蘇先生!」

他與楚鳳儀之間的糾纏並不是秘密,只是這是他一生最大的隱痛,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這樣毫無顧忌地點出來。

「主公,如果你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那個早已習慣處於千萬人之上的皇太后,還會接受你嗎?兒子和情人相比,誰最可靠?誰更親近?如果你們之間只能留一個,她會選擇誰?這一切,以主公的才智,不會不明白,只是不肯去想罷了。一個半月的時間轉眼即過,皇帝親政之時即到,到時你如何自處?緩兵之計總有時限到的時候,皇帝與大秦聯姻,秦國的勢力侵入楚,主公如何應對?主公,天下早已在你指掌之間,只是你自己不肯去取。主公苦忍多年,可曾得到回報?倒不如奮而一擊,肅清隱患,到那時,也由不得她肯不肯了。」

「蘇慕雲!」蕭逸聲音肅厲,但其中驚惶之意,卻比憤怒更甚:「你怎能……」

蘇慕雲臉色不變,語氣堅定:「主公,英雄的仁義,與婦人的仁義不同,欲成大業,豈可受諸般拘束?我願投主公,是因為你心懷天下,心懷百姓。明明知道秦國來使不善,卻因不願給秦國動兵的口實而不肯殺死納蘭玉。可是皇太后她做了什麼?明知秦國虎狼之心,明知楚國沒有你,必成諸強吞併的目標,她也還是要借秦之力來對付你,兩相一比,高下立見。主公,當斷不斷,反受其害。這一局,關係著天下無數人的生死禍福、身家安危,願主公不要再遲疑。」

蕭逸握拳,閉目,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徐徐吐氣,然後睜開眼,轉身走回棋盤前,伸手取了一枚棋子,手停在空中,卻遲遲放不下去,只是捏棋的手指越來越緊,手背上竟開始爆起了青筋。

蘇慕雲輕輕嘆息一聲:「罷了,主公不忍,我也不再勉強,這大好頭顱,一腔熱血,便陪著主公,一起拋灑便是。」

他聲音雖輕,蕭逸卻如受重擊,再次閉目,在心中低喚一聲:「鳳儀。」手中的這枚棋子,終是沉沉重重地落了下去。


當蘇慕雲和蕭逸樓頭手談之時,重重宮宇內的皇太后卻坐立不安,連聲吩咐,將秦福、高壽兩個自己宮中最好的高手,全派去皇帝身邊服侍,卻仍心神不定。

趙司言在一旁柔聲勸慰:「皇太后不用太過擔心,秦公公和高公公都是忠心得力之人,有他們在,必會保護皇上安全,更何況,攝政王也未必會動手。」

楚鳳儀慘然一笑:「不,他一定會動手的。以前若兒年紀小,又不懂事,他才讓若兒活下來,再過一個半月,若兒就要親政了,秦國的聯姻使也會入京。若兒又忽然變得聰明起來,應對進退,都無差錯,知道要招攬人心,收納人才,他怎麼會不倍感威脅?妳沒有看到,方纔,他說皇上長大了時的眼神……他一定不會放過若兒的。」

楚鳳儀越說越是心驚,猛然站了起來:「不行,光秦、高二人還是不足,把永樂宮的高手都派過去,一定要護衛在皇上左右,不可離開。凡皇上的飲食用度,全部都要檢查,絕不可輕忽。蕭逸目前還不敢明著殺死皇帝,否則必會激起朝野非議,天下不滿,也給別人攻擊他的口實。只要他暗中下手,我總還可以防範。」

趙司言第一次看楚鳳儀如此失措,也是驚慌,忙低聲說:「皇太后請三思,如果永樂宮的高手都派出去,那太后的安危……」

「蕭逸應該還不會殺我。若是他真對我動手……」楚鳳儀神情淒苦:「只要我的孩子可以好好活下來,我也瞑目了。」

「皇太后,我擔心的不是攝政王,無論如何,攝政王也不會殺害皇太后的,可是,其他人又如何呢?瑞王、誠王都是貴太妃所出,一向對皇太后不滿,他們又都是年長的王爺,對於坐失王位之事懷恨在心,多年以來,都沒有停止過暗中活動。」

趙司言低聲說:「看花園的趙二,一個月才半兩的月例銀子,可他家中的爹娘,住必華宅,出必車馬,暗中,都是誠王殿下給的銀子。還有負責採買永樂宮用度的陳禮,外頭早置了家宅,一個太監居然也娶了一妻二妾,每回出宮,都要回家去溫存一番,那美人,可是從瑞王府裡直接抬到他那私宅中的。在外殿奉茶的雙兒,以前有個情郎,如今已經外放做官了,保他當官的,也是瑞王的親黨。皇太后,以前宮中有高手護佑,也不懼這些魑魅魍魎,只當不知道這些暗中的勾當,以鬆懈瑞王之心,可若是把可靠的人都調走了,萬一……」

「妳放心,蕭凌、蕭遠還沒有成氣候呢!做的全是些見不得光的小人之事,全無成大事者的氣度。蕭逸哪裡不知道他們有二心,留著他們這些大事幹不了,最多添添小亂的人在,必要的時候,緩衝一下我與他之間的紛爭罷了。他們也知道,如果我死了,蕭逸會立刻登基,再不遲疑,到那時,他們還有好日子過嗎?所以,他們不但不會殺我,反而會盡力保護我。」

趙司言低頭想了一想,忽然屈膝跪了下來:「太后……」

楚鳳儀一愣,趙司言從小就侍奉她,雖是主僕之分,但情份極厚,實是這世上最親近的人,此時無端行此大禮,竟叫她心中猛然一震:「怎麼了?快起來。」

趙司言搖搖頭,神色悲傷:「太后,我要說的話,罪該萬死,不敢起身,卻又不敢不說。」

楚鳳儀臉色一變,立刻扭過了臉,努力保持語氣的平靜:「既然知道罪該萬死,就不要說了。」

趙司言眼中有淚光閃動:「看來,太后也明白我要說什麼,既是如此,太后為什麼還要逃避?自從皇上登基,到如今也快有九年了,太后和攝政王離心離德,也有五六年了。太后已經逃了五六年了,為什麼還要逃?」

「住口!」楚鳳儀一掌擊在案上:「這樣的話,天下人都可以說,可是,不該由妳說。」

「這樣的話,天下人都可以說,但天下人都不敢說。太后,我還是個孩子時就跟在妳身旁,妳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妳的苦,我哪一樁不知道,我要再不說,就真的對不起太后了。」

趙司言一邊說,一邊淚落不止:「妳和王爺之間,情深意厚,可是在這宮宇之中,權位之上,什麼情意都要拋在一旁了。攝政王步步緊逼,太后這樣日防夜防,能防到幾時?眼看皇上親政之期將至,攝政王若是橫了心,舉兵逼宮,太后除了束手眼看皇上被殺之外,還有什麼路可走?太后……」

楚鳳儀渾身顫抖:「妳不要再說了,蕭逸手掌舉國兵權,手下奇人異士無數,我根本沒有辦法除掉他。」

「太后,王爺是絕世的人物,但卻非全能。王爺才智能力雖世上罕有,但卻不會武功,他的身體……」趙司言咬咬牙:「經不起嚴重的傷害。」

楚鳳儀臉色鐵青,美麗的風華早已蕩然無存,聲音也嘶啞起來:「妳不要動這樣的念頭,這些年,蕭凌、蕭遠暗中策劃的刺殺還少嗎?就連楚家背著我,數次要謀刺他,最終也都一敗塗地。」

「那是因為楚家和兩位王爺,都沒有網羅到絕世高手。」趙司言一字字道:「太后忘了,納蘭玉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竟突破了王爺的三千無敵鐵騎,直入帝京。那保護他一路南來的高手,必是當世強者。而秦國也早有除王爺之心,納蘭玉雖然不肯透露那高手的身分,只要好好和他商量,必會……」

楚鳳儀只覺趙司言的每一句話,都如千斤重錘打在心上,痛不可當,心中不斷地發出慘呼,但口中說出的話,卻軟弱無力:「蕭逸不會讓我們有機會接近納蘭玉的。」

趙司言知她至深,哪裡聽不出這是她的逃避之詞。她雖不能出宮,但楚家的勢力千絲萬縷,隱伏各處,要暗中聯繫納蘭玉,豈會做不到。

只是趙司言也同樣知道,無論如何,楚鳳儀不可能親自開口,發出刺殺蕭逸的命令。但局勢危急至此,哪一方心軟手軟,哪一方就必會輸得一乾二淨。榮華富貴、身家性命、親朋故友,全都要一起被毀滅。

趙司言雖然心中也暗自生疼,卻不得不咬著牙,硬著心腸開口:「太后不必親自下這個決定。此事隱密,除納蘭玉、太后與攝政王,旁人都未必知道,只是太后從不瞞我,我又不謹慎,閒時和宮中的人聊天,一不小心就會透露一二。若是正巧讓雙兒他們幾個聽到,又正好傳到瑞王、誠王耳朵裡,他們要動什麼心思,有什麼行動,就不關太后的事,也不是太后的心意。自此以後,生死禍福,皆由天定了吧!」

說完最後一句,她深深磕首下去:「我的話已說完了,生死存亡,皆由太后決定,無論是生是死,我總是跟著太后,永不後悔。」

她深深伏下身子,過了很久、很久,才聽到楚鳳儀漠然如死的聲音:「妳去吧!不必侍奉我了,出去和大家閒聊幾句也好。」

趙司言顫了一顫,不知為什麼,忽然也有了一種想放聲大哭的衝動,抬起頭來,望向楚鳳儀,卻是渾身一震,再也動彈不得,顫抖著說:「太后……」

楚鳳儀眼睛全然無神地瞪視著前方,根本沒有聽到趙司言的呼喚。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些僵木地低下頭,望著趙司言,聲音蒼涼一片:「為什麼……妳還在這裡?」

趙司言終於忍不住痛哭出聲:「太后,是我錯了,我不該這樣說,妳要不想,就算了,我們什麼都不做了,太后……」

楚鳳儀看見她含淚望向自己的臉,茫然抬手在臉上一摸,只覺手中一片冰涼,不知何時,竟已淚流滿面,她自己卻完全沒有感覺。

她漠然地垂下手,漠然地說:「去吧!一個做娘的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有什麼事不能做,有什麼人不能犧牲。」

她抬起頭向上望去,重重雕樑,隔去了無盡青天。她的目光穿不透深深宮宇,看不見皇宮之外,醉月樓頭,有一個同樣的多情人,沉沉重重地放下了一枚至關重要的棋子。

她只是含淚隔著屋宇尋找藍天與陽光,然後微微一笑,這一笑,無以倫比地美麗,又無以倫比地悲傷,偏是沒有人看得到,也沒有人聽得到,那一聲低微柔弱,卻痛徹心肝的呼喚:「蕭逸。」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05
第四章 ~翰林風月~


容若不喜歡吃飯睡覺都有一大堆人站在旁邊服侍,早就下令,自己的寢宮,不得呼喚,閒人不得進入。今日被性德說得頭大如斗,正要回去好好睡一覺,誰知一進寢宮,卻見兩個眉清目秀,年紀不過十四五的大男孩跪在龍床前面,不由愣了一下。

容若正要開口喝斥,又見這兩個孩子衣著既非太監,更不像侍衛,心中有些奇怪:「你們是什麼人,先起來吧!」

兩個孩子卻怎麼都不肯起來,臉上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滿面驚恐,一起跪在地上,膝行向他爬過來:「皇上,我們一定會聽話的,有什麼錯,請皇上責罰,千萬別不要我們。」

他們一邊說,一邊哭,爬到近前來,扯衣服扒腿,手還從下往上摸,又捏又揉,很不老實。

容若嚇得跳起來,連退四五步,一把扯了性德,直退到殿外去:「他們是什麼人,這是在搞什麼?」

性德望著他,眼神幽深得看不清楚:「你真的,一點點都記不起來?」

明明是人工智能體毫無感情起伏的話,不知為什麼,容若忽然覺得身子有些冷,背上發寒起來:「我覺得有點熟悉,卻不記得他們是什麼人。他們的動作好像不太對勁,剛才,簡直就是在非禮我。」

「不奇怪,他們是你的孌童。」性德的回答平淡得像在說今天的天氣很好一樣。

容若一個沒站穩,差點沒跌倒:「不會吧!這個蕭若才十六歲而已,有了一個皇后,一個貴妃,又凌辱了不少宮女,現在,居然連孌童也有了。」

「富貴王侯之家,風月之事,無所不至,花樣翻新,污穢淫亂之事不絕,也是平常。你的宮中有孌童,也不奇怪啊!倒是你剛才的話嚇著他們了。他們都快滿十五了,孌童的年紀一大,開始了正常男性的發育,往往會被主人拋棄。沒有高位者的保護,他們全無自保之力,從皇帝手裡落到底下人手裡頭糟蹋,下場更加悲慘,所以他們才要拚命取悅你。」

性德語氣平淡,容若聽了,卻覺得凜然生寒。以前看歷史書,也知道所謂男寵孌童,代代都有,自春秋戰國時,就有這方面的記載了。

漢朝皇帝,多好男風,宮中男子,塗粉著妝,扮做女流的也多。以後歷代都有相類的記載,到清一代,甚至形成一種風氣。玩戲子、玩相公、養孌童,在那些富貴之人看來,都不過是風月遊戲罷了。

以前不過當成書上死板的記載,看了便罷,心中全無感觸。忽然發現這種事出現在眼前,淪為玩物的男人正跪著等自己去玩弄,容若心中的震驚,無以倫比。

真正的弱者,在強權面前完全無力反抗,把自己的人格、尊嚴、一切一切,皆放在地上,只要強者肯來踐踏,已經是萬千隆恩了。

容若轉身,面對跪在殿中的兩個孩子。他們只是孩子,卻已不知從身體到心靈,承受了多少摧殘,為的只不過是供上位者一時發洩,偶然玩樂罷了。天下如此之大,不知在多少王侯府第、豪富宅邸深處,有同樣無助而驚恐的孩子。

這個時候,容若的臉竟比兩個大男孩的臉更白,更不見血色,更帶著驚與懼。

「對人類來說這不是風流好事嗎?為什麼你的表情像見了鬼。」性德的語氣依舊冰冷,但若是細聽,就會察覺到其中細微的波動。

可是容若卻已經沒有心情去細品了,他扭頭望向性德,努力用一向的輕鬆語氣說:「你這是在幸災樂禍嗎?好現象啊!至少只有人類才會有這種惡劣的喜好,電腦程序是不會有幸災樂禍的想法的,可見你開始像個人了。」他已經盡了所有的努力,但聲音仍異乎尋常地沉重。

性德卻被這句話說得一愣,眼眸深處忽然有金色的光芒,以驚人的頻率閃動起來。

容若並沒有注意到性德的反常,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似要給足自己勇氣一般,重新走回殿中去。

性德沒有跟進去,只是伸手關上了大殿的門。在他的理解裡,男人行風月之事時,無論對象是男是女,都不會喜歡有旁人在旁邊的,即使那是人工智能體。

大門在身後關上,兩個大孩子已經在地上爬了過來,半跪半抱住容若,急不可待地施展從八歲開始就被教導的取悅手段。

容若是個非常正常的男人,沒有任何特殊癖好,被他們這樣毛手毛腳,立刻全身發寒,汗毛直豎,嚇個半死,恨不得大聲尖叫出來。

依著他的性子,早該連蹬帶甩的脫身出來,可是見這兩個孩子,又驚又恐還努力取悅他的樣子,心中又是不忍,唯恐粗暴的動作會讓他們更加受驚,可要是不用力,根本甩不脫這兩個死巴在身上的孩子,只得面紅耳赤地大叫:「不要這樣,你們聽我說。」

兩個孩子見到他這樣毫無興趣,更是面無人色,手忙腳亂地開始脫衣服。

容若心驚膽戰,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陷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困境中,對某些有特別愛好,或根本不挑的人,也許這真的是風流妙事,但對他這種正常人來說,實在恐怖得要命。

他再怎麼不忍心,可是,當人家的四隻手兩張嘴在身上亂摸亂親時,再也控制不住用力掙扎起來。正要不管三七二十一,推開這兩個,自己就快快跑掉時,忽見這兩個孩子身上的衣裳都脫下來了。

他眼睛來不及迴避而看到他們的身體,入目之下全身一震,竟是不能再有別的動作了。兩個瘦弱的孩子,還沒有完全發育成熟的身體上,滿布著傷痕,也分不清哪些是鞭傷,哪些是燙傷,哪些是銳器所傷,看在眼中,觸目驚心。

簡直無法想像,當初那個沒有教養、無人管束,只為不能掌權而滿心怒氣的蕭若,是怎樣在這些無力反抗的弱者身上,暴虐的發洩他的憤怒。

兩個絕望的孩子,驚慌而笨拙地赤身跪在地上,努力想要取悅這一個無數次折磨他們的暴君。

情形之悲慘,令容若心中一陣酸楚,再也硬不起心腸,彎下腰左右各伸出一隻手,努力要把他們拉起來。

「你們不要害怕,無論我以前是什麼樣的人,以後,我都再不會做這種殘忍的事了。你們以後可以做正常人,不要受這樣的羞辱踐踏。」

一向殘虐的君王竟會說出這樣溫柔的話,語氣又如此真誠,明顯把兩個孩子給震動了。兩人一左一右被他扶了起來,臉上都是迷惘之色。

右邊一個孩子身子顫動著,低喚:「皇上。」

容若見他眼眸深處驚色未退,心中生憐,抬起左手,輕輕撫了撫他的額頭,如同對待一個受了欺負的小弟弟:「別怕,不管以前你們受過什麼苦,我都會盡力補償你們。」

孩子嘴唇顫動,似乎說了些什麼,聲音卻小得幾乎聽不見。

容若微笑著俯下身,把耳朵湊過去:「你別怕,想要什麼,就大聲告訴我。」

孩子提高了聲音:「皇上,我想要,你的命。」

聲音未落,容若只覺脖子上一緊,立刻呼吸困難,本能地張口想要驚呼,卻發不出聲音來。雙手急抬,想要扯那不知何時纏在脖子上的布條,可不斷束緊的布條,根本沒有任何空隙足以讓他的手指著力。

就在剛才他和這孩子說話的時候,另一個孩子已經悄悄取了解開的腰帶,乘著他彎腰俯身之機,飛快套在他脖子上,全力收緊。

右邊的孩子也同時伸手,抓住腰帶的另一端,兩個孩子一左一右,全力收緊腰帶。

雖然他們瘦弱年幼,但合兩個人的力量,又出其不意,容若竟然來不及反抗,來不及呼救,就已身處生死關頭。

容若脖子被束得越來越緊,又痛又悶,感覺脖子幾乎都要折斷了,大腦缺氧,昏昏沉沉,根本無力正常思考,想要發聲叫性德進來,卻完全無法做到。

耳旁隱隱約約聽到有人用切齒痛恨的聲音說:「補償?皇帝陛下,除了你的命,還有什麼可以補償所有受你殘害的人?」

他隱隱約約知道自己快要被人無聲無息地殺死了,很奇怪的是,心中沒有焦急驚恐,反而覺得有些好笑了。

他進入遊戲還不到十天,什麼正經事也沒做過。不知在現實中,究竟過了一分鐘還是一個小時,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所有幻境玩家中,技術最爛,死得最快的一個。

就連這樣的自嘲他都來不及多感嘆幾聲,隨著腰帶的束緊,無邊無際的黑暗降臨下來,在光明完全消逝的那一刻,他心頭無意識地呼喚了一聲:「性德。」


當容若再一次從黑暗中睜開眼睛時,神智還有些恍惚。用力眨了好多下眼,眼前還是錦帳華幔,還是雕樑畫棟,還是華美的宮室。他皺皺眉,伸手摸摸脖子,再用力一擰,痛得叫出聲來。

「不用擰了,你不是在做夢,你還活著,既沒有死,也沒有從遊戲中脫離出去。」

平板的聲音沒有一絲關懷,卻讓容若由衷生出激動親切的感情來。他一挺身從床上坐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抱住性德,撲在他懷裡大哭:「你可過來了,剛才我差點被人殺掉。」

他自以為剛才險死還生,受驚不淺,肯定會嚎啕大哭,早準備好了要把眼淚鼻涕一起往性德身上擦去,沒想到乾嚎了七八聲,眼睛居然還是一點濕潤的意思也沒有。

他揚揚眉,懶洋洋在床上坐穩,看來,真的是比較適應遊戲了,可以歷經生死之險而不變色,有點英雄味道了。

「如果你這麼容易被殺掉,還要我幹什麼?雖然我在殿外,他們又儘量不發出聲音,但根本逃不過我的感知。」

「既然什麼也逃不過你的感知,為什麼剛才你不立刻來救我?你不知道我剛才有多難受。」

容若咬牙切齒,用力瞪大眼睛怒視性德。雖然遊戲中的死亡,所帶來的後果只是退出遊戲,所以不會讓他過分驚懼害怕,心靈上也不會受太大的震動影響,但想到剛才受的活罪,一股怒氣立刻猛往上衝。

性德神色依舊漠然,卻微微垂下了頭:「對不起,是我的錯,剛才我在做自我檢測,不能中途停止,所以無法在第一時間救你。」

容若聽到自我檢測,已經跳起來了,哪裡還記得要生氣:「你怎麼了?好好的,為什麼要自我檢測?」

他一邊問,一邊手忙腳亂,一會兒把手放在性德額上試溫度,一會兒按在性德腕上診脈。可是性德的額頭冰涼,脈膊更是根本沒有跳動,他一急,直接就去扯開性德的胸襟,想聽他的心跳。

大殿門忽被推開,兩個穿著總管服飾的中年大太監站在門前,看到皇帝正在扒那個漂亮侍衛的衣服,忙一起跪下,頭一低,就再也不肯抬起來了。

容若雖然脾氣好,但這時關心性德,忍不住也有些不耐煩了,瞪向他們:「秦公公、高公公,你們雖然是皇太后那邊的總管,不過也該有一點禮貌,我好歹也是皇帝,你們不敲門就進來,太過分了一點。」

秦福、高壽一起道:「皇上恕罪,太后擔心皇上起居被伺候得不周到,所以派我們前來服侍,嚴令一定要隨時侍奉在皇上身旁,所以我們才斗膽進殿,沒想到驚擾了皇上。」

容若眼神微動,側頭望了性德一眼,閉上眼回憶了一下電視電影裡色狼淫笑的樣子,然後努力模仿了出來:「兩位公公,皇太后的旨意,自然應該服從。不過,你們確定這個時候,也必須守在朕的旁邊嗎?」

兩個公公一起看看容貌絕世的性德,以及姿勢曖昧的容若,再瞧瞧地上兩個全身赤裸、滿身傷痕、昏迷不醒的孩子,自然就想到今天正好是皇帝喜歡玩風月花樣的日子。他們很快就起了必然會有的聯想,根本沒有別的懷疑,一起叩首告罪,退了出去,把殿門嚴嚴實實地關上了。

容若望向性德,原本嘻笑的神情忽然沉靜了下來:「看來,蕭逸真的坐不住了,隨時都會動手來殺我。要不然母后也不會把她身邊可靠的高手派到我這邊來,還加以如此叮嚀。」

「你要反擊嗎?」

「打仗爭權都是很累的事啊!你看我像是個勤勞的人嗎?反正我有你這個天下第一保鏢,怕什麼?」容若笑了一笑,神情卻又黯然了下來:「皇太后此時必是日夜憂心,為了我吃不香睡不著。雖然我不是真正的蕭若,但她總是在盡力維護我,甚至為了我去和心愛的人敵對,有什麼辦法能解決這個困局就好了。」

想到這些煩心事,他忍不住伸手猛抓頭:「天啊!我只是想當個富貴閒人而已,為什麼會陷在這種莫名其妙的麻煩堆裡?」抓落好多根頭髮之後,他又想起一事,抬頭衝著性德問:「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為什麼自檢,是不是出了問題?」

性德想不到,他處在這麼混亂的情況下,還會想起自己的事,略一遲疑才回答:「只是覺得我自己有些不對勁,所以自檢,不過目前沒有發現BUG或是病毒感染,也許只是我多心了。」

容若瞇起眼睛,盯著他:「你沒騙我嗎?為什麼你覺得自己不對勁?」

性德冷冷望著他,心中居然有些人工智能體不該會有的焦躁,所有的麻煩,所有的不對勁,不都是這個傢伙惹出來的嗎?

「這是很複雜的電腦問題,說了你也不懂。」

容若訕訕地乾笑兩聲,不再追問,順便連目前的亂局也都不再深思了。他本來就不是什麼高瞻遠矚的政治家,說好聽叫自在灑脫、隨遇而安,說難聽就是好逸惡勞,不肯動腦筋。有什麼難題,一下子想不通,他就索性扔開不再理會,事到臨頭再煩惱算了。

他跳下床,走向昏倒在地上的兩個孩子,蹲下來,撿起了地上的衣服,蓋在他們身上。想了一想,最終還是不忍,伸手抱起一個孩子放到龍床上,回頭再抱另一個,同時微微搖頭嘆氣。

「以前我看明史,曾見過幾個宮女,悄悄地用布條想要勒死皇帝,那時就想,皇帝至尊無上又怎麼樣?上位者若過分殘橫暴虐、肆意妄為,就算是最軟弱無力的人,忍無可忍而爆發出來,都會十分危險可怕的。可是那些獨裁者,有哪一個會真正記在心中呢?蕭若的殘橫暴虐和歷史上的暴君相比一點也不遜色,做那麼多壞事,卻報應到我頭上來,這真是太太太過分了。幻境公司騙我,我可不可以提前退出遊戲?」

「不可能,這個遊戲不能自由進出,除非你死,否則不能脫身,你要自殺嗎?」

容若皺起眉頭:「自殺?唉!有哪一種比較沒有痛苦的法子呢?上吊,太難看,自刎,有血啊!跳河,我怕冷,跳崖,粉身碎骨,會很痛的。這個時代不知道有沒有安眠藥,或是那種一秒鐘置人死亡,不會七竅流血,讓人死得很安詳的毒藥?」

「你說呢?」就算是人工智能體,聲音裡都多少有點嘲弄的意思了。

容若嘆了口氣,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沒辦法,就暫時先在遊戲中將就過幾天吧!」眼神一轉,忽想起一事,臉色一變,猛然轉身,一把揪住性德的衣襟,把他拉過來:「你……」

他這樣一張臉變來變去,連性德都覺得有些跟不上他的變化了:「你又怎麼了?」

容若惡狠狠地磨了磨牙:「你剛才說就算在殿外,任何事都逃不出你的感知,是不是說如果我真的和他們兩個那個那個,所有的動靜,你也一樣可以聽得見、看得到?你居然不事先提醒我,你這種行為,和聽人家床底,有什麼區別?」

性德終於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這個古怪人類的古怪想法,就算是人工智能體,有時也會有忍無可忍的感覺。

容若呆呆看著他,好半天才像發現天方夜譚般叫了出來:「你白我,你居然用眼睛白我,而且居然連翻白眼都翻得這麼好看,喂,一個沒有情緒波動的人工智能體為什麼會衝我翻白眼,你明明越來越像人了……」

他哇哇亂叫一通,如果讓他一直這麼叫下去,說不定真能吵得無情無緒的人工智能體哀叫嘆息,不過在此之前,已經有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床上的一個孩子醒了過來。

他滿眼都是仇恨,望著容若,嘶聲大喊:「你這個畜牲,為什麼你不死?」一邊叫,一邊從床上直撲了過來。

性德信手一拂,這個孩子就又倒回床上去,這一番震動,另一個孩子也醒了。望望容若,他倒沒有撲過來,只是眼中露出無比悲憤激烈的苦痛,慘叫了一聲:「老天,你根本沒有眼睛。」

容若被他這一聲喊叫中的悲苦所震動,深深望向他們,忽然嘆了口氣:「你們叫什麼名字?」

孩子冷冷說:「暴君,你要怎麼折磨我們都隨便,我們再也不會被你戲弄了。」

「左邊是蘇良,右邊是趙儀,都是十四歲。」性德淡淡介紹道。

容若的眉頭又緊緊皺到一塊了,蘇良、趙儀,這名字怎麼給人的感覺這麼奇怪。心中忽然靈光一閃,想到一點,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遊戲劇本到底誰寫的,實在是太偷懶了,背景抄春秋,名字抄戰國,都只是略做修改就了事。」他一邊笑,一邊左右打量他們:「你們刺王殺駕,該當何罪?」

趙儀閉上眼睛,不再看他,蘇良卻張大眼睛,惡狠狠瞪著他。

容若乾咳一聲,端足架子:「朕想好了,對於你們的懲罰就是,從現在開始,你們做我的貼身侍衛。」

趙儀猛的睜開眼睛,蘇良本來就足夠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容若笑得不懷好意:「你們明明恨我恨得要死,卻不得不保護我,這種懲罰,是不是比死更難受?是不是生不如死,痛不欲生?我真的是太聰明、太天才了。」

他說得洋洋得意,蘇良和趙儀只能呆呆傻瞪著他,完全不能理解自己聽到的話,努力想要猜測這個暴君到底又有什麼可怕的打算,卻根本一片混亂,什麼也想不明白。

容若順手一扯性德:「皇帝的侍衛當然不能不會武功,由你來教他們吧!你肯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師父。」

「你呢!想不想學武功?以前有幾個玩家的功夫都是由我教的,後來,全都成為天下第一高手。」

「學武功?」容若想也不想,就大聲反對:「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多辛苦、多吃力、多累的事啊!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累死累活。我是為了懲罰他們刺王殺駕才叫他們跟你練功的,我有什麼理由自虐?明明有你這種保鏢在,還辛苦練功,我又不是白癡,這樣喜歡自討苦吃。」

性德一聲不吭,轉頭不再理他,並在心中決定,以後絕不再對容若多嘴提任何建議,以免再惹來這樣吵得人工智能體都耳朵疼的呱呱叫。

兩人之間的對話,趙儀和蘇良聽得一清二楚,卻根本難以理解其中的意義,只是傻傻得盯著他們發呆。

此時此刻,他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兩個人兒戲般的對話,讓他們的生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兩個從八歲開始就被當做孌童教導,除了風月手段,什麼也不會,命運卻注定了悲慘的孩子,從現在開始,踏上了另一條無限廣闊的道路。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05
第五章 ~古怪帝王~



皇宮之中,外弛內張,爭鬥已經進入最激烈的狀態了。只是,成為一切戰爭中心的小皇帝,卻安閒自在,日子過得舒服開心到令人髮指。

每天傳到蕭逸手上的密報,常常讓蕭逸看過之後,都有啼笑皆非的感覺。

七月十四日,皇上親自令蘇良、趙儀成為貼身侍衛,大內統領王天護反對無效。兩個孩子也不交由王天護統管,直接在側殿安排房間,白天陪王伴駕,夜晚各自安睡。

兩個孩子的武功,由蕭性德親自教導,不過教導之時,總是在內殿進行,緊閉殿門,只聞風聲、喝聲,和皇帝的笑聲。

第一次練功,殿門打開之時,共打碎花瓶四只、石硯兩個、玉如意一個、佛手一對,損壞五張椅子、三張桌子,並毀壞殿宇雕花若干。

七月十五日,由蕭性德關起殿門,教過兩個小侍衛一陣子旁人看不到的武功後,蕭性德陪皇上出殿,蘇良、趙儀仍在殿中床上高臥。

皇上在宮中各處閒逛,太監、宮女跪迎跪送。皇上不耐煩,喝令宮女製作厚且軟的護墊,綁在膝蓋上,使人下跪時不覺疼痛。

據皇上稱,是從某個叫顛世劇的人那裡學到的巧思,名字為「跪得容易」。並命大量製作跪得容易,務必使宮中每人三份,還要下發給百官。聲稱跪禮雖然不能廢,但下跪辛苦,最起碼,打點小小的折扣。

七月十六日,一早如前日般招蘇良、趙儀,據說還是學武功,事後又與蕭性德同行,蘇良、趙儀仍在龍床之上。

皇上拿著根小鐵棍,到處走,到處敲打,據說,是要找所有皇宮中一定有的密道,好好瞧瞧玩玩,又說要找每一個皇宮都會有的密室。其間敲壞雕花二十三處,破損牆壁十六處,還挖了九個小坑。但一無所獲。

七月十七日,皇上再次到處閒逛。翻箱倒櫃,見了衣裳就拿刀子去割。見了刀刀劍劍,就拎起來揮,辛苦一日,汗濕重衣。砍壞三把小匕首、五把短劍,生氣扔掉四把刀、六把劍,砍壞桌子、椅子、房樑、門柱不計其數,損毀衣服三百七十六件。

最後皇上憤然仰天大吼:「為什麼黃蓉有軟蝟甲,狄雲有烏蠶衣,連韋小寶都有護身好寶貝,偏偏我沒有?既沒有寶刀,也找不到寶衣。為什麼所有的主角,隨隨便便都能碰上密道,掉進密室,一大堆寶物到手,為什麼我這麼辛苦都沒有成果?」

七月十八日,皇上直奔御獸園,親自餵了獅子、老虎和花豹,然後再餵小狗、小貓和小兔子。

皇上手裡拿著食物,小狗、小貓、小兔子的頭伸到西,他就把手移到東,小狗、小貓、小兔子的頭伸到東,他又跑到西,讓小傢伙圍著他轉,他就哈哈大笑。

最後,小貓按捺不住,跳起來揮爪子搶,皇上手背上被抓出了血痕,小兔和小狗也一起撞到皇上懷裡。侍衛們把小兔、小狗、小貓拉開,跪下請罪。

皇上沒有降罪,反而哈哈笑個不停,把小貓抱在懷裡,帶著小兔和小狗回去了。而且,並沒有像以往那樣虐殺,只留下嘻笑玩樂。

七月十八日,皇上把小兔、小狗、小貓放出來亂跑,自己帶著一大堆人,大呼小叫、陣勢驚人的追,捉到了,又放開,接著追。此事轟動皇宮,太監、宮女們初時驚怕,後來也情不自禁加入追鬧隊伍,笑鬧不絕,宮中森嚴的氣氛為之敗壞。

七月十九日,皇上偶爾見到御廊上一隻鸚鵡,便下令拿了十隻鸚鵡掛在殿中,親自教它們說話。

教的內容為「小若若真可愛」、「小若若最聰明」、「小若若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古今中外蓋世無雙古往今來空前絕後聰明絕頂俊逸絕倫文武雙全英雄無敵風流倜儻情場殺手鬼見愁玉面郎君美男兒」。

前兩句比較好學,鸚鵡都已學會,後一句太過困難,鸚鵡沒法學會。皇上屢教屢敗,懊惱不已,共砸壞十三個茶杯和七柄扇子。

七月二十日,皇上繼續教鸚鵡說話,鸚鵡始終學不會。皇上穿上極為華麗奢侈的衣服,舉著描金邊的折扇,在鸚鵡面前一搖一擺邁方步、扇扇子,做風流瀟灑狀,似乎是想用身體行動來教導鸚鵡。

七月二十一日,皇上教了半天鸚鵡,後來不耐煩,重又去玩小狗、小貓、小兔子。只是穿著華麗、奢侈得過分的衣服,舉著金光閃閃的扇子滿宮亂跑,極為搶眼,也略顯俗氣。

七月二十二日,上半日鬥狗捉貓追兔子,下半日堅持不懈教導鸚鸚。

七月二十三日,一切如昨,只是夜晚,依舊例召蘇良、趙儀侍寢。


蕭逸一邊看著密報,一邊想像著蕭若穿得金光閃閃、瑞氣千條,活似只金元寶,滿皇宮亂走的樣子,忍不住也覺好笑。

皇宮裡出入的都是王侯高官,侍衛、宮女們也都養成了不俗的品味,現在蕭若打扮成這樣,滿世界亂跑,活似一個鄉下暴發土財主,定是叫人看過之後大受刺激的。

光是想想,已是好笑,他一邊微笑,一邊信手把密報遞給坐在旁邊的蘇慕雲。

蘇慕雲淡淡瞄一眼:「主公有什麼看法?」

「非常奇怪,若是皇上一直如此,倒也並不稀奇,可是,在他做過幾件讓人心驚之事後,忽又變做小孩兒心性,倒叫人摸不清頭緒了。」蕭逸伸手端了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他這樣做,有什麼目的?」蘇慕雲微微皺眉,刷的一聲,打開手中繪了楚京牡丹的折扇,輕輕扇了扇。

蕭逸茶剛喝進嘴裡,眼前忽然張開一個大扇面,立刻就想起了密報中,蕭若那把描金閃光、俗不可耐的大扇子,忽然間就想大笑出聲,一口茶全噴到蘇慕雲的扇面上了。

蘇慕雲嚇了一跳,站起來道:「主公……」

蕭逸自己也被茶嗆得連咳好幾聲,面紅耳赤,好一陣子才恢復正常,笑道:「不知為什麼,一想到蕭若的樣子,就叫人覺得好笑。蕭若這幾日滿宮招搖,一向森然整肅的皇宮,幾乎到處都是笑聲。」

蘇慕雲卻一點笑意也沒有,沉聲道:「這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蕭逸這時也斂了笑意,點了點頭:「不錯,以前蕭若也愛胡鬧,可他胡鬧的時候,高興的只有他自己,別的人全嚇得發抖。他如今胡鬧,卻可以帶動所有人。現在,皇宮中的氣氛非常輕鬆,每個人一大早談論的,就是皇上今天又會搞什麼奇怪好玩的新鮮花樣。」

「看來,他是故意扮成那低俗可笑的樣子,逗引大家開心的,不過,這種事不該由皇帝來做,一個皇帝,心思若放在這種事上……」

蘇慕雲搖了搖頭,不下定論,只正色道:「我擔心的是,他做這些可笑事的最終目的是什麼?還有那蘇良、趙儀兩個孌童說是學武,卻背著所有人的目光,不知有什麼詭計陰謀。」

「大內統領王天護認為,學武是假,風月玩樂是真。所以每次練功才緊閉房門,每次蕭性德教完了,兩個孩子都躺在床上起不來,不知道受了什麼折磨。」

「只怕未必如此簡單。」蘇慕雲皺眉苦思。

敲門聲卻在此時響了起來,蘇慕雲和蕭逸都略有些驚異地對視一眼。

此刻二人身在「醉月樓」三樓的雅間,醉月樓是迷迭天的產業,從掌櫃到小二,都是蘇慕雲忠實的部下,明知二人在此密談,怎麼還敢上來打擾。

「客官,菜來了。」

蕭逸眉峰一揚,蘇慕雲折扇一合,輕輕敲在掌心:「進來吧!」

房門被推開,小二端著三盤菜進來,恭敬地放下,恭敬地退出去,恭敬地把房門關好,從頭到尾,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蘇慕雲走到桌前,略略移開其中一盤菜,看到下面一個小紙條,拿在手中一看,眸中異樣的光芒大盛,轉頭衝蕭逸笑道:「主公可知此刻皇上在哪裡?」

「今天是七月二十三,依他以往的習慣,應該會召孌童入侍,而密報中也顯示,今夜,他正和蘇良、趙儀盡情風月享樂,不過……」蕭逸目注蘇慕雲:「先生既發此問,想必這皇上的行蹤,另有玄機。真是難得,迷迭天耳目之靈,竟連深宮大內的隱密都一清二楚。」

蘇慕雲微笑道:「主公太過抬舉迷迭天了,深宮之中,重重阻隔,我的耳目哪裡伸得進去,只是這醉月樓的事,我若還不知道,哪裡還配和主公坐在一處。」

蕭逸一愣:「醉月樓?」

「對。」蘇慕雲笑得異樣深長:「今夜醉月樓蓬蓽生輝,竟得大楚國皇帝御駕親臨,而今聖駕就在與我們只有一牆之隔的雅間裡,身旁只帶了蕭性德一個侍從。」

蘇慕雲說罷走到牆邊,伸手在一顆裝飾牆壁的明珠上輕輕一敲,明珠向側滑開,露出一個小小的窺孔。

蕭逸走過來,湊過去一看,指尖忽然有些發涼。

透過小孔,可以看到隔壁雅室裡,明燭高照,菜餚豐盛,容若據案大嚼,毫無皇帝氣度。蕭性德只淡淡坐在一旁,冷眼看容若大吃大喝,並無半點舉動。

相比容若動作的粗野無禮,靜坐不動的性德顯得無比高貴飄逸。滿室燭光,似是只為他一人而亮,卻又連燭光都沾不上他半點衣襟。

實在很難讓人相信,容若是主人,而他,卻不過是小小侍從。

只可惜蕭逸半點欣賞美人的心情都沒有,只覺得從心底一直涼到腳底。皇宮之中,到處是他的眼線人馬,宮內侍衛,也大多忠於他。雖然最近皇太后把高手調到皇帝身邊,很多侍衛不能靠近皇帝,但是皇帝出宮這麼大的事,宮內眼線卻完全沒有發覺,他連半點消息也不知道。這個小皇帝,暗中到底還有多少旁人不能測度的玄機。

蘇慕雲在牆壁上又不知按了什麼地方,牆內竟伸出一根銅管來,位置剛好就在蕭逸的耳朵邊。隔壁的聲音,立刻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

「性德,你真的不吃嗎?很好吃的。」容若一隻手拎著雞腿用力啃,啃得滿嘴流油,說出來的話都含含糊糊,聽不清楚。

性德斜睨著他,就算普通人想要吃雞,看到容若這種吃法,也會立刻食慾全無的,何況他是永遠不會飢餓的人工智能體:「你有必要吃得這麼難看嗎?並沒有人和你搶吃的,皇宮裡的飯菜也沒有餓著你啊!」

「在皇宮裡吃東西不痛快,一大堆太監哈腰站在旁邊,怎麼能自在快活地吃。」容若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動作多麼沒有氣質:「我真的很久沒有吃到雞了。現實裡正在鬧禽流感,市場上已經有一個月沒有禽類製品賣了。據說在二十年前,也就是二00四年,也鬧過一次。可是這次更嚴重,老百姓都不敢買雞了。真奇怪,人類的科學如此發達,醫學這樣昌明,卻連感冒這種小病都根治不了。人和雞都一樣,可憐啊可憐。」

蕭逸聽得眉頭越皺越緊,是皇帝在故弄玄虛,還是自己孤陋寡聞,為什麼這個皇帝說的話,自己好像一句也聽不懂。

「吃完了,是不是回宮去?」

「回宮做什麼?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京城的夜景我還沒賞完呢!」容若一邊說,一邊啃著雞腿,跑到窗前,欣賞夜景。

大楚國京繁華鼎盛,即使已是夜晚,但街上行人依舊很多,甚是熱鬧,到處都明燈高掛,彩花高懸,前到天邊,後至地極,和現代城市的華燈夜景相比,又另有一種美麗。

「你就不怕被人發現皇帝不在宮中,你不是說,不想連累別人因為你挨打嗎?」

容若得意地奸笑:「這就是我要把蘇良和趙儀招來相陪的原因了,殿門一關,人人都以為我正在胡天胡地,什麼人敢在這個時候來打擾。所以被發現的可能非常低,再說,現在我身邊都是皇太后的人,就算發現了,皇太后要追究責任,也不會痛打自己的親信的。你看,我想得多麼周全。這幾天,天天在宮中給所有人做開心果,當然也應該慰勞一下自己,出來走走逛逛玩玩了。反正有你這個超級高手在,什麼防衛森嚴的地方,都可以無聲無息,來來去去,有什麼好擔心的。」

性德冷冰冰地望著他:「難道你還知道,這幾天你在宮裡的做為,是所有人的笑柄。」

「性德,人家看不起我就罷了,怎麼你也這樣說。」容若誇張地大叫,用手撫著胸口,臉露痛苦之色:「完了完了,心口有個洞了,被你狠狠刺傷了。」

性德根本不理他的七情上臉、作張作智,神色全然不動。

容若跳過來,站在他面前:「你明明知道我是為了大家的幸福犧牲我自己啊!皇宮太陰冷、太沉肅了,所有人都大氣不敢喘一口,整天不見半點笑紋,所以我才努力逗大家笑啊!好些相聲演員,不就經常扮成老太婆扭來扭去,或是用白粉擦在臉上,頭上紮個沖天辮,犧牲自己的形象來逗大家開心嗎?我這樣沒日沒夜地犧牲奉獻,使得笑聲滿皇宮,你還這樣說我。」

他越說,越是覺得自己偉大無私,越說,越是覺得受了天大的冤屈。這個時候,老天居然沒下七月雪,可見天也是沒眼的。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瞪大眼睛,用凶狠的眼神,控訴這個無情的人工智能體歪曲事實,張口準備滔滔不絕地教訓性德至少三個小時,好讓他明白自己的思想品德多麼高尚。

可是,還沒來得及長篇大論,房門就被推開,送菜的小二托著酒菜走進來。

等小二再退下後,容若激動的情緒平復了一點,伸手倒了一杯酒,淡淡嘆了口氣:「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每個人都有不開心、不快活、不稱心的事。就算是貴為皇太后與攝政王,說不定也孤獨寂寞、淒清無助得很。就算手握天下大權,可是連一個可以分享快樂、聊天說話的人都沒有,又有什麼開心的。我只是想盡我的力量,讓每一個人多笑一笑而已。」

他的聲音有些淡淡的悵然,又有些微微的嘻笑,也不知這話是正經還是胡鬧,但是聽在蕭逸耳邊,卻如驚雷擊胸一般。權傾朝野,勢蓋天下,一言出而舉國動,可是,他已多久,不記得快樂的感覺了。

無邊權勢,潑天富貴,竟不能使他在寂寞時,得到一個可以真正說話的人。

蕭逸就這樣,在全無防備的時候,被容若重重一擊,傷在心頭,痛入骨髓。可是,就在他心痛如絞的時候,更驚心的事情發生了。

容若的酒才送到唇邊,忽然間被性德把杯子接了過去,在容若愕然的眼神裡一飲而盡。

容若驚奇地眨眨眼:「你這個人工智能體也喜歡喝酒嗎?」

性德沒說話,只是一手拿起了剛送來的酒壺,壺嘴對著自己的口,一口飲盡了壺中酒,才信手放下。

容若皺起了眉頭,拿起酒壺,打開蓋子聞了聞,眉頭皺得更深了,看看酒壺,再看看性德漠然如舊的表情,好一陣子,才跳起來大叫:「我明白了,酒裡有毒,這是家黑店。」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06
第六章 ~誠王蕭遠~


蕭逸見此變故,驚怒更甚於容若,他轉過頭,冷然望向蘇慕雲,眼神裡有隱隱威芒閃動。

蘇慕雲的臉色有些發白,卻仍能從容不迫地施了一禮:「我剛才密傳殺令,只是為了執行主公十天前所下的命令。十天來,宮中的四次暗殺,都被皇太后的人無聲無息地擋了下來。如今他無巧不巧撞進掌心來,豈能放過?我不向主公請示,是因為不想陷主公於不義,更不欲令主公兩難。他死之後,主公可查抄醉月樓,用我等頸上之血,封住皇太后和眾臣的非議之詞,之後便可明正言順登上大位。」

他雖略有些慌張,但神色鎮靜,語氣真誠,絕無虛偽,舉止坦然,全然無懼。

蕭逸雖然動怒,聽他這樣傾心之言,終是不忍發作,長嘆一聲:「蘇先生說這樣的話,置我於何地?不義之名,我早已逃脫不掉。弒君之事,豈能推脫到先生身上?縱史冊上留千古罵名,我也該一身當之才對。這樣的事,請先生以後再莫做了。」

「我並非為了主公的名聲,而是為了讓主公可以更合理、更方便地登上御座,讓百姓可以早過安定的日子。只是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蘇慕雲又急又快地說:「酒中的毒,名為『玉銷魂』,無色無味,根本無法察覺,一滴足以置人死命,縱是超一流高手,也未必可以禁受。可是那個蕭性德,輕易發現了毒藥,又把整壺酒都喝了下去,居然全然無恙,不知是何等人物。若是蕭若含怒追究,只蕭性德一人,就足以造成可怕之極的破壞了。為安全計,請主公立刻由侍衛護從,自後門離開,絕對不可停留。」

蕭逸皺眉道:「先生,你與我同走。」

蘇慕雲搖頭:「我是迷迭天的主人,投毒令是我下的,事敗後,怎能讓我無辜的屬下面對暴君的怒氣。」

「可是,先生……」

蕭逸還想勸說,蘇慕雲卻已情急,拉了他的手就往外扯,口中大聲喊:「快來人,護送王爺回府。」

話音未落,房門已被用力推開,站在門外的徐思和方浩,肅容待命。

蕭逸用力想掙脫蘇慕雲的拉扯,同時喝令:「你們把蘇先生也帶走。」

蘇慕雲有些氣急敗壞了,鎮定從容的氣度再也找不著,大喝:「醉月樓將有大變,我要留下來應付,王爺的安全身繫天下,你們還不懂要做適當的抗命,以護衛王爺為重嗎?」

這話非常有說服力,徐思、方浩立時上前,一左一右,就要挾了蕭逸離去。

這時,外面樓下忽傳來喧天的銅鑼聲,刺耳響亮,其中夾雜著馬啼聲、高笑聲,從遠而近,百姓的尖叫聲、奔跑聲與驚惶恐懼的呼喚聲,也四方並起。

蕭逸雙眉一揚,神色冷肅,眸中怒色一閃:「放手,我要看看什麼人,膽敢在大楚國京縱馬踐踏百姓。」說話之時,他全身上下都隱隱透出一股無形而有質的怒氣來。

積威之下,徐思、方浩乖乖鬆手後退。甚至是蘇慕雲,在他這無以倫比的尊貴氣度和莊重神色震懾下,竟也情不自禁鬆開了手。

蘇慕雲好幾次張口想說,目前形勢危急,百姓之苦應暫時放在一旁才是,可每一次都欲言又止。若非蕭逸是個一直將百姓禍福放在心上的英雄,他又怎麼會甘心傾力以助呢!


一牆之隔的容若,發現酒中有人投毒,立刻大喊大叫,拖著性德就喊:「我們去把這家黑店給掀翻了。」

性德沒動:「你忘了,我不會主動攻擊別人。」

容若氣急:「人家差點要毒死你。」

「錯,第一、他要毒的人是你,第二、酒由我來喝,既沒有中毒,也沒有浪費美酒,你並沒有損失,第三、這裡也不是黑店,除了你,所有人喝到的,都會是美酒。」

容若眨了半天眼,然後長長嘆了一口氣,洩氣地坐回桌邊:「真沒勁,我還以為遇上了黑店,準備大顯身手,跑去廚房查抄人肉包子呢!誰知又是什麼政治鬥爭,真是太沒趣了。真奇怪,你偷偷帶了我出宮,應該沒人知道的啊!為什麼這裡的人會發現我是皇帝,又要毒死我呢?」一邊想,一邊用力撓頭:「真是讓人費解,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可是我不能告訴你。」

容若剛聽到前三個字,高興地跳起來,再聽到後面一句話,本來正咧嘴大笑的臉立刻一僵。

性德根本不管他情緒上受的打擊:「我知道遊戲中的很多秘密,但只有並不隱密,人人可以輕易打聽到的事才可以告訴你,其他的秘密,都要靠你自己去探索。就像是一台電腦中的資料,有些是可以讓人隨意調出查看的,有些卻已經加了密,根本無法看,除非你靠自己的力量破譯密碼。這也是保持遊戲平衡的一個方法,若玩家全知全能的話,遊戲的可玩度和趣味性就都降低了。」

他的語氣平板,毫無感情波動,容若聽了又是刺耳,又是刺心,衝著性德猛翻白眼,站起來正要據理力爭,忽聽到樓外傳來的喧鬧之聲,也不由地驚叫:「怎麼回事?」

容若一邊叫,一邊轉身衝到窗前,探頭出去瞧熱鬧,倒把剛才和性德的爭執給暫時忘記了。

他並不知道,僅僅隔了一道牆,同樣的雅室,同樣的窗子,有一個人也在觀望窗下。只不過,那邊的窗子上隔了一道珠簾,從裡往外看得一清二楚,從外面卻根本看不清裡頭是什麼人。


銅鑼疾響,路上的行人紛紛閃避奔走。在兩匹鳴鑼開道的輕騎之後,是一匹通體烏黑、金雕玉鞍的駿馬,左掛雕弓,右佩金箭,馬上男子,年方弱冠,五官倒也端正,只是眉宇之間有一股浮躁陰狠之氣,一路長笑著縱馬狂馳。

他身後有十幾匹馬馱著死狗、死狼、死鹿等各種獵物,更有幾十個人急跑著跟隨。有拿著彈弓的,有端著茶盤的,有持著扇子的,有舉著唾壺的,外加架著鷹,拉著狗,別提多大的陣仗了。

百姓驚慌走避,惶恐地互相傳告。

「誠王來了。」

誠王蕭遠是當今皇帝蕭若的三哥,天潢貴胄,尊貴無比。行事囂張任性,強橫霸道之名,聞於楚京。因為受蕭逸排擠,不能參與太多政務,滿心不痛快,更加藉遊獵閒鬧打發時光。

蕭遠過的一向是鬥雞走狗、錦繡肥甘的貴公子生活。他「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駿馬,好梨園,好鼓吹,好行獵」的名聲無人不知。

他近日到離京數十里的皇家狩獵場打獵,楚京百姓人人奔走相告,燒香拜佛,祈求這個小霸王多多在外頭遊玩些時日才好,沒料到,不過三四日,他就厭煩了,一路快馬回京。

入城之時,已是夜晚,蕭遠竟然不勒馬減速,就這樣大剌剌在楚京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橫衝直撞。

楚京百姓聞誠王之名而色變,遙遙聽到銅鑼響,已經紛紛往街邊閃去。

時正七月,天氣還熱著,大部分人不能早早安睡,出來閒遊,吹吹夜風,涼爽一下。聽得遠遠鑼響,馬蹄聲漸近,驚得慌作一團,東擠西跌,年幼體弱的人就吃了大虧。

一個小孩跌在路中央,一時爬不起來。

兩匹鳴鑼開道的快馬到來,分別往兩旁一拉,從小孩身邊跑了過去。可後面誠王的馬到了,卻是直接在路中央飛馳,眼看要踩到小孩,卻連讓一讓的意思都沒有。

一片驚呼聲中,高樓上的蕭逸和容若同時在窗口往下望,也同時叫了出聲。

容若大叫:「性德,快救人。」

性德卻沒動,他的程序設定,使他不能主動出手做出直接影響別人生死的事。

蕭逸也喝:「救人。」

可是,同一時間,蘇慕雲也叫了起來:「王爺安全為重,此時絕不可暴露身分。」

徐思、方浩對蕭逸的命令一向不敢違抗,一聽喝令,正要躍下高樓,又聽得蘇慕雲一聲叫。

蘇慕雲的命令與蕭逸相反,按理他們是不應該聽從的,可是蘇慕雲的話卻涉及到蕭逸的安全問題,這使他們略一遲疑。這一耽誤,已經來不及再躍下相救了。

誠王快馬已到──容若臉色蒼白地叫了出聲。蕭逸臉色鐵青,眼中怒意化做傾天之火。樓下無數百姓驚呼,心軟的大多側首不忍看。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一個人影從街旁直撲到街心,抱著孩子就地一滾,馬蹄踏落,踩得他身上一片雪白的衣襟撕裂開來。可是他終是以毫釐之差,帶著孩子避了過去。

從地上站起時,他臉色也有些慘白,想到剛才那險險落在自己身上的馬蹄,多少有些驚怕。

星月燈光之下,他眉目如畫,俊逸秀美,雖然一身精美的衣服破了、髒了,可是華貴的氣度卻依舊不損分毫。正是大秦權相獨子,秦王寵臣納蘭玉。

誠王勒馬回首,馬鞭遙指:「你是什麼人,敢在我誠王爺的面前逞能?」

容若在高樓之上,以手撫胸,鬆了長長的一口氣,釋然微笑:「好一個納蘭玉。」

蕭逸卻輕輕嘆了一口氣,楚國的王爺,踐踏楚國的百姓,反而要大秦國的貴公子,冒生命危險相救楚國孩子。

納蘭玉入楚京已經有十天了,十天來,攝政王和瑞王都多次來訪,也曾下帖相邀,醇酒美人,客氣相待,珍玩異寶,傾其而贈。客氣親熱的話說得多了,就都免不了要開始打聽一劍護他入京的絕世高手。

他雖然嘴緊,只說是異人相救,但終是不勝其擾,所以每天獨自一人到處閒逛,名是遊玩楚京,實是躲避權臣相邀,以避免麻煩。

夜晚遠遠看到誠王快馬而來,納蘭玉立時躲到街邊,可是看到孩子跌在街心不能起來,心中反覆掙扎多次,既不忍見死不救,又實在不願在別的國家和權貴衝突。可是,當馬蹄對著孩子踏下的時候,他卻再也顧不得思考,顧不得權衡輕重,直接撲了出去。

等到他站起身時,已是出了一身冷汗,低頭給嚇壞了的孩子一個溫柔安撫的笑容:「快回家吧!以後別再亂跑了。」然後抬頭,對著高踞馬上的誠王抱拳施了一禮:「在下大秦國納蘭玉,向誠王殿下請安。」

「我當是誰,原來是大秦貴客。」誠王在馬上傲不為禮,冷冷道:「納蘭公子好身手、好雅興,這麼晚了,還在街頭閒遊。」

納蘭玉執禮甚恭,並不因誠王的傲慢而生氣:「我初來大楚,久聞楚京牡丹之美,是天下一絕。皇上十六歲生日將近,楚京到處張燈結綵,要辦牡丹會以慶賀大喜,我聽人說起,動了遊興,所以就出來走走。」

誠王仰天長笑:「公子你錯了,這楚京牡丹有什麼可看的,眼前就有天下最美的一朵名花在,你竟不知道嗎?」

納蘭玉微笑說:「那倒是我孤陋寡聞了,請誠王殿下指教。」

高樓上的容若也瞪大眼睛,好奇地望著下頭,想要聽聽所謂天下第一名花是什麼花?

蕭逸卻眉頭深皺,嘆息一聲。

誠王在馬上俯下身,望著納蘭玉,眼神詭異,慢慢地道:「這朵花,名字就叫納蘭玉,乃是一朵後庭花。」話音剛落,他仰頭哈哈大笑。

身後的隨從們也笑做一團,街邊百姓,凡是可以聽懂後庭花三字意思的人,也大多對著容貌如玉、美勝處子的納蘭玉指指點點起來。

容若臉色一變,憤然一掌拍在窗欄上:「這也太過分了。」

與此同時,隔壁的蕭逸也同樣用力在窗欄上一拍:「這個不知輕重深淺的傢伙,大楚國的臉都給他丟盡了。」

納蘭玉臉色發青,雙拳不自覺緊握起來,提高聲音道:「誠王殿下請自重。」

誠王驅馬走近,目光在他如玉一般的臉上打了好幾個轉,眼睛裡有毫不掩飾的慾望:「此事天下盡知,納蘭公子你何必否認。我聞秦主夜枕汝腹而眠,我亦能撫汝孤寂,你我何不就此成了這秦楚之好呢?」

此言一出,滿街譁然。

豪門貴戶,遊樂嬉戲,風月玩鬧,無所不至,這也是常事,只要地位高貴,寵好男風,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在長街之上,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對一個身分高貴的公子,用如此無禮的言語求歡,簡直駭人聽聞。

納蘭玉本來鐵青的臉色,因為憤怒而漲紅了,怒聲道:「蕭遠,你不要逼人太甚。」

「我逼你什麼,這不就是你最拿手的本事嗎?我倒真想看看,大秦皇帝為什麼把你寵得像心肝兒一般。」誠王一邊說,一邊打量納蘭玉,無禮的目光,簡直像要直接剝人的衣服。

納蘭玉怒喝:「你……」忍不住伸手想要拉住誠王的馬韁和他理論。

半空中風聲呼嘯,誠王左邊的侍衛已經一鞭打了過來。

納蘭玉縮手後退,但是眼前人影晃動,四五匹馬上的十個人,全圍了過來,叫他無處躲、不能逃。

誠王在馬上對他伸出手:「納蘭公子,你就不要再裝正經人了。你的底細,天下人都清楚,這裡不是大秦,在秦國,別人怕你,在楚國,可由不得你不低頭。你跟了我去,我自然愛你惜你。你要硬跟我對著幹,我也不會理會你是什麼秦相之子、秦王寵臣。」

納蘭玉身陷重圍,無力逃脫,只能臉色慘白,直著眼睛,恨恨瞪著誠王,可是,身邊是刀光劍影,眼前是冷冷笑意,耳旁是無盡非議,他眼中的憤怒,漸漸化做無窮無盡的絕望。

容若在樓上越看越冒火,回頭想叫性德,卻見他只是冷冷淡淡站在身旁,神色漠然得像是縱有千萬人死在面前,也不會眨一眨眼似的。

他心裡一陣氣悶,知道求也無用,便不再開口,看到納蘭玉被逼到絕境,他也氣得失態,直接從窗口往外爬,反正知道有性德在,自己跌不死,所以打算一下跳到街中心,好好主持公道。

可是他一向懼高,從窗口爬出一半,往外一瞧,已是頭暈眼花,心怦怦跳。忙把眼閉上,口裡喃喃自語:「別怕別怕,根據電視電影定律,英雄一定是無敵的,主角一定不會跌死的。我是天生的英雄,注定要英雄救美,上次出宮救了美人,這次出宮,就該救美男了。」然後,深吸一口氣,張開雙眼,準備,起跳。

蕭逸也在這時,轉頭沉聲喝:「我們下去,不能再讓蕭遠這樣胡鬧了。」

蘇慕雲急道:「主公……」

「蘇先生不必多言,楚國的安危比我的生死更重要,我雖然不怕大秦,卻也不敢保證說一定可以擊敗西方強秦。絕不能讓蕭遠這樣沒輕沒重,污辱了秦王心中最疼愛的人。」

可是,蕭逸和容若都還沒來得及介入,納蘭玉就已經長嘆一聲,面露悲涼之色:「我只恨爹娘給了我這樣一副容貌,縱然不想認命,也是不能了。」隨著他無力的嘆息聲,他已經把自己的手,放進蕭遠伸在半空的手中。

蕭遠得意地一笑,手上一用力,把納蘭玉拉上了馬背。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06
第七章 ~納蘭神射~

納蘭玉雙足在馬上一借力,復又重新躍了起來。只是他躍起之時,雙手左右齊出,左取雕弓,右挾金箭,速度奇快。

蕭遠只來得及驚叫了一聲,納蘭玉已奪了弓與箭,凌空躍起。

四周的家僕圍過來,咆哮呼號,揮刀舞劍揚鞭子,馬嘶狗叫之聲大作,但納蘭玉從馬上躍起,人在半空,刀劍鞭子,一樣都搆不著他。

納蘭玉躍起的身子在空中翻轉,雙手猶能彎弓搭箭,無比穩定。

沒有人相信,一個在空中翻騰的身子可以拉得開硬弓,射得準強箭。

蕭遠馬鞭一指納蘭玉:「你好大膽……」

寒光疾閃,憤怒的大吼,變做驚恐的大喊。

納蘭玉身在半空,一弓架雙箭,射出的箭彷彿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眾人只見弓弦微張,而箭已射中目標。

一箭射中蕭遠手上的馬鞭,箭上的力道震得他虎口裂開,鮮血流淌;另一箭射中蕭遠頭上的金冠,冠落髮散,而蕭遠更是嚇得連叫都叫不出聲,直接從馬上跌了下來。

一片驚呼聲中,蕭遠手腳亂揮,在地上跌個灰頭土臉,而同一時間,納蘭玉也雙足落地,猶自弓開滿月,箭在弦上。

剛才他突然出手,從蕭遠的箭壺中挾走了三支箭,在半空中就射出兩支箭以立威,此時唯餘一箭在手,遙指蕭遠。

納蘭玉這神乎其神的射術,已經把所有人都震住了。四周的誠王手下,呼嘯叫囂,揮刀舞劍,卻沒有一個人敢靠近他。

就連蕭遠在地上掙扎著要起來,也覺一陣冷意浸骨而來。那遙遙指定自己的神箭,似是隨時會穿透咽喉,使得他連要從地上站起來的動作,都無法繼續下去,只是面無人色地望著納蘭玉。

此時納蘭玉雖仍在重圍之中,但他先示之以弱,消除蕭遠的防備之心,然後突然奪得弓箭,以神射立威,震住眾人,此時他一箭指住蕭遠,就沒有人膽敢做出任何攻擊他的舉動。

滿街燈光輝煌一片,月華如水,映照在他的身上,卻都不及他此刻張弓待射的風采英姿。

「你狗膽包天,敢對誠王殿下無禮?」

「你還要不要命了?」

「快快放下弓箭,給王爺磕頭賠罪。」

四周眾人叫嚷不斷,有幾個人忍不住靠近兩步。

納蘭玉眼神牢牢看定蕭遠,聲音清銳如冰石相擊:「小心一點,我的力氣不大,膽子更小,一受驚,這弓就拉不住,箭說不定會往什麼地方射出去。」

四周所有的叫嚷立刻停止,誠王下屬無不冷汗直冒,連呼吸都不敢放大聲。要是蕭遠有什麼事,他們的身家性命,自然也就跟著灰飛煙滅。

蕭遠臉色鐵青,在地上半撐著身子,想要起來,卻只覺整個身體被納蘭玉的箭緊緊鎖住,任何動作都會引來那一箭穿胸,竟是只能僵在地上了,臉色鐵青的道:「納蘭玉,你好大膽子,竟敢在大楚國都之內如此放肆?」

納蘭玉如玉的臉上,滿是凜然之色:「我是大秦臣子,身在異國,怎能容人辱及主上。若不懲戒,天下豈不道我大秦可欺。更何況,大秦、大楚,本是友邦,為大楚國教訓狂妄無知、冒充王爺的無恥匪類,乃是分內之事,並不需要什麼特別大的膽子。」

蕭遠又氣又急:「誰不知我是堂堂誠王,你敢說我假冒,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不想活的是你才對。」納蘭玉眼神若箭,言詞勝箭:「誠王殿下,乃是大楚國先皇之子,當今皇上的兄長,是大楚國棟樑之材,國之柱石,豈有不愛護百姓的道理。可你卻縱馬於鬧市之中,踐踏稚兒身體視若平常,如此窮凶極惡之徒,怎麼可能是親王之尊的貴人。大楚皇上仁愛萬民,攝政王更是治國有方,又豈會容忍如此敗類高居王位。你說你是誠王,除了你的手下,有哪個百姓認得你這個誠王?」

此言一出,一眾百姓個個退後,大家心中都惱恨誠王,恨不得多讓他吃點兒苦,自然個個默認納蘭玉的說法,誰也不肯為他做證。

高樓之上,蕭逸眼看轉瞬之間,情勢易位,納蘭玉以少年之身,在眾人圍困中扭轉局勢,輕易震住所有人,又用一番話逼住了蕭遠,忍不住也深深嘆息:「好一個納蘭玉,好身手,好神箭,好聰明,好辭鋒,天下間,還有什麼人,敢僅僅視他為孌童男寵?」

蘇慕雲也暗暗點頭,納蘭玉那番話,說得太巧妙了。

以蕭遠的身分,納蘭玉縱然受辱,也絕不可以隨便就張弓搭箭對著他,如此一來,大楚國為了維護皇室的尊嚴,必須追究。但納蘭玉若不動手,後面的羞辱只怕更加不堪。

可是納蘭玉輕輕一番話,就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他認為楚國的誠王,皇帝的哥哥,必是了不起的好人、賢王、賢臣,而隨便踐踏百姓的,肯定是壞人,壞人一定不是誠王,既自稱誠王,就必是冒充。他做為友國的使臣,當然要出手,制止冒充者敗壞誠王的名聲。

說起來倒是一番好心腸,只有功而沒有過,而且讓人無法反駁。若是反駁他,就等於承認,誠王是個壞人,皇上一點也不仁愛,攝政王更加不懂治國。

這種同時得罪三個大人物的話,哪個敢說?就是誠王蕭遠本人,都不能當著無數百姓說出目無皇帝和攝政王的話。

雖然納蘭玉的聰慧連蕭逸和蘇慕雲都認同了,但他本人卻是有苦自己知。

納蘭玉雖然巧妙地扳回了局勢,表面上似是占了上風,但情勢對他依然不利。

他用言語逼住蕭遠,用弓箭懾住眾人,但他終是不能真的射傷蕭遠。他手中只有一支箭,身邊卻有二十多個敵人,虎視眈眈。

但人的力量總是有限的,拉穩強弓可不是件輕鬆的事,只要他力量一鬆懈,無論是控制不住把箭射出去,還是鬆手讓箭落下來,威脅的力量一去,其他人就會毫不留情地撲上來。而蕭遠身為誠王,若是中箭,大楚必須追究,縱然不中箭,他受辱若此,也絕不會放過納蘭玉。

這一點,身在神箭威脅下,心驚膽跳的蕭遠還沒來得及想到,其他害怕得面無人色的手下,也沒意識到,可似蕭逸和蘇慕雲這樣的才智之士,卻是很輕易地就把握住了全局。

蕭逸心中天人交戰,考慮是隱藏身分,袖手不理,還是應該出面阻止一件最終可能會引發兩大強國刀兵相向的禍事發生。

不過,他還沒有來得及下決定,已經有人大笑著為納蘭玉喝彩叫好。

「好一個納蘭玉。」一陣熟悉的笑聲和響亮的掌聲之後,容若的身影直接從三樓落下。

蕭逸和蘇慕雲互望一眼,心中驚疑不定。想不到,這個小皇帝在忽遇暗算後,不去追究兇手,卻大膽地從高樓躍下,想要幫助納蘭玉。看來他也明白拉攏大秦的重要性,真是好膽識、好謀略了。

但事實上,他們真的高看了容若。

容若開始為了救納蘭玉爬出窗來,想要跳下去,可是懼高的毛病發作,頭暈眼花,雙手死抓著窗欄,再也不肯鬆手。

長街之上的局面,卻在轉眼之間情勢大變。納蘭玉控制全場,一弓一箭,威懾眾人,淡淡言辭,穩住局面。

容若心中一陣痛快,情不自禁叫出好來,同時用力拍掌。他雙手忘形地拍在一處,再沒顧得上抓住窗沿,身子一晃,就沒能在窗子上坐穩。

他根本就不是為了什麼深遠的政治目的跳下去英雄救美,而是一時頭腦發熱,失去平衡,扎手紮腳,手舞足蹈,直接掉下去的。

上一刻他還在笑著為別人喝彩,下一刻忽然間身子凌空,衝著又冷又硬的地面直掉下去,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毫無皇帝威儀的尖叫。

一道白影穿窗而出,後發先至,在半空中攬住了容若的腰,輕若無物地降到地上,姿態曼妙如仙。

性德白衣黑髮,容顏如畫,映著長街燈光,漫天星月,竟似月中神子降落塵世,風華絕世。剎時間,便把納蘭玉的風采搶走一大半。

容若手腳發軟,靠在性德身上連喘了好幾口氣,臉上的血色才恢復了一些。雖說是有性德在,他根本不必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但天生懼高,自高處跌下來的強烈恐懼還是讓他心驚膽跳了好一陣子。

滿街的人都愕然望著這突然從醉月樓上跳下來的兩個人。

其中,蕭遠和納蘭玉都是見過皇帝容貌的人,兩個人一看清容若的樣子,一齊驚呼出聲。

納蘭玉驚見楚國皇帝,心中尤其震驚,手上力量一鬆,弓箭垂了下來。

其他誠王屬下怎肯放過這個機會,一齊撲了過來。

蕭遠卻已厲聲大叫:「住手,誰也不許動。」

聽到喝聲,誠王的一大堆手下急急忙忙停住動作,有那撲得猛、衝得疾的,一時無法收住腳、停住手,只得往旁邊一側,不對準納蘭玉,自己卻扎手紮腳,跌了個狗吃屎。

容若已經恢復鎮定,看著一下子就有好幾個人跌倒慘叫,愈覺得高興,上前來,一把就挽住了納蘭玉的手:「納蘭公子,真巧,咱們又遇上了,這麼好的機會,我們一起來逛夜市。」說著拉了納蘭玉就走,竟是看也不看蕭遠一下。

蕭遠認得他是皇帝,心中雖然恨他,但君臣之禮不可廢,正在考慮應該下跪,還是裝做配合他微服的身分,不加揭穿,順便也免了自己的跪拜,只是眼見容若要走,忍不住叫:「皇……」

容若笑著回頭打斷他的呼喚:「你這個冒充誠王的壞蛋,還站在這裡做什麼,小心官兵來了,捉了你去,戴銬子,打板子,這可就不好玩了。」說完,再不回頭,與納蘭玉攜手而去。

納蘭玉顯然也被容若這出奇行為給搞得有些糊塗,竟是毫不掙扎,也不詢問,自然而然跟著他一起走了。

性德自是要相伴容若離去,只是在舉步之前,卻略略抬頭,向醉月樓頭淡淡望了一眼。

他這一眼,雖然淡漠得很,蕭逸卻覺得那有若實質的目光,分明已穿過重重珠簾,漠無半點感情地在自己身上打了個轉,一股森然寒意自心頭湧起。

望著樓下那絕世風姿之人,悠然隨皇帝而去,蕭逸的聲音也低低沉沉響了起來:「此人,留不得。」

蕭遠愕然站在原地,望著皇帝就這樣拉著納蘭玉走了,剛才發生的事,竟是完全不追究、不排解。一時心中又是氣又是悶,明明皇帝沒有追究是好事,可是想到自己被他這樣視若無物,卻是平添鬱悶,臉色鐵青。

「王爺。」

容若與納蘭玉既去,蕭遠的一干手下,自是全圍過來侍候主子。有給他身上撣灰的,有用帕子幫他擦汗的,有急忙去為他流血的手包紮的,也有在旁邊一疊聲問安的。

蕭遠正滿心怒氣,這幫人送上門來,他一揮手,就連打了四五個人的耳光,腳下踢倒兩三個人,這才板著臉,跺著腳,翻身上馬,也顧不得手上流血,粗聲大喝:「回府!」


「納蘭公子,你是第一次來楚國嗎?」

「納蘭公子,你們大秦是不是很好玩?」

「納蘭公子,你這十天是不是常常逛楚京?那你可比我這個可憐被關在深宮的籠中鳥熟多了,哪裡有好吃的,好玩的,一定要帶我去啊!」

容若親親熱熱地拉著納蘭玉信步閒逛,同時忙著聊天交流感情,不過,基本上,全是他一個人在說,一個人造成的吵鬧程度,可以比得上整個菜市場。

就連冷漠的性德跟在後頭,聽到容若一聲聲地叫「納蘭公子」,都有些同情納蘭玉了。

難得納蘭玉竟然不急不躁,只是帶著淡淡的笑容,聽容若一聲聲喚他。

他俊美絕倫,從小出入宮中,追隨秦國皇帝,一向被人當做男寵看待,常會遇上試圖占他便宜的人,自己在這方面也一向小心,絕不肯叫人輕侮了。

可是,被容若挽手同行,他居然一點不悅的感覺也沒有,甚至感到,容若牽手的動作,自然地就如和他是多年的知交親友一般,看到容若純淨的笑容,他的心也會不自覺寧靜下來。

聽著容若一路說笑、胡扯、追問、糾纏,他因蕭遠而鬱悶的心情也不知不覺輕鬆自在了。

但當他忽然意識到這種心境,又想起容若剛才的做法時,心中,竟也暗暗震動。

當時他和蕭遠都處在困境之中,蕭遠對他的調戲和對秦主的不敬言詞,都是對大秦國的侮辱,而他在大楚國的京都裡,弄傷誠王,箭指皇兄,也同樣是輕慢了楚國的尊嚴。

無論誰對誰錯,追究起來,兩個國家都會很為難。

可是,容若這個皇帝,卻完完全全擺出一向不懂事、不管事,甚至很胡鬧任性的樣子,隨手扯了他去逛街,一句話扣死了誠王是假的,根本不去追究此事。一個很可能會引起大麻煩的國際事件,變成了冒充貴人的騙子引起的一個小爭端。

楚國和秦國,面子裡子都過得去,以後只需裝糊塗,將錯就錯,也就避免了許多麻煩。

納蘭玉望向容若的目光,不由自主露出驚疑之色,這個看似什麼也不懂,任性妄為,殘暴之名傳於天下的無權皇帝,到底是真的無知胡鬧,還是大智若愚?

他心思正一片紛亂,忽然有了一種很熟悉,很奇異的感覺,忍不住回頭望去。

正說得開心的容若,感覺到納蘭玉回頭,也跟著回頭,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容若只來得及看到,長街轉角處,淡淡的藍衫一閃而過,而掌中,納蘭玉的手腕用力一掙,脫了出去。

納蘭玉極是恭敬地施了一禮:「皇……蕭公子,公子的盛情,納蘭玉銘感,只是今夜有些雜事沒有處理,不得不失陪了。」

他竟是怕極了容若開口留他,自己不好拒絕一個皇帝,說話的時候,已是連退了七八步,話音未落,就深深一揖,然後轉身快步離去,根本不給容若開口挽留的機會。

容若確實是張嘴準備留他,可是看他這般行動,竟是絕不肯再做停留的樣子,嘴張開了,卻也沒說話,伸在半空中想要拉他的手,僵了一僵,又收回來。

容若抓了抓自己的頭髮,自嘲地說:「我這個殘暴的傢伙,果然是很沒有人緣的。好不容易碰上個讓我佩服,想要結交的朋友呢!」

「反正你沒事,要不要跟著他?」性德的聲音,淡漠如風。

「不用了,我不是傻瓜。秦國派到楚國的人,當然是有政治目的,他居然連和皇帝結交的機會都要放過,可見今晚必然是有什麼要事、秘事……」容若聳聳肩:「這種有關國與國之間的機要秘密,還是少知道得好,我反正不是以天下為己任的英雄,頭大的程度一向和知道的秘密多少成正比,我的長相本來就不是特別好看,就不必再向大頭皇帝發展了。」

他一邊說,一邊悄悄伸出手,順順當當挽住性德的胳膊,然後露出偷襲成功的得意笑容:「沒有了納蘭玉,不是還有你嗎?反正都有天下最漂亮、最養眼的人陪我逛街。來來來,我們去大採購,把整個夜市都搜括一遍,有你在一旁出賣色相,保證老闆們會用最低價把最好的東西賣給我。」

被人這樣扔在大街上,他居然完全沒不高興的感覺,反倒是開開心心、快快活活,拉著性德,繼續他偉大的微服私訪、遊戲玩樂的工作。

性德望了望容若親親熱熱挽在自己臂上的手,看看他笑得自自然然的臉,什麼也不再說,只是在朦朦朧朧的夜色裡,唇角略動,似乎有一個淡得幾乎看不到的笑容,又似乎什麼都沒有。


蕭遠怒氣沖沖,策馬回府,遠遠看到誠王府前,一群僕從護擁著一頂熟悉的華麗轎子剛剛停下。心中一喜,大叫:「大哥。」

他催馬往府門急馳,也許是馬催得太急,揮鞭太重,那馬兒竟忽的仰天長嘶,猛然間前足立起。

蕭遠沒有防備,措手不及,驚叫一聲,從快速奔跑的馬身上直栽了下來。

因為蕭遠看到了瑞王的轎子,忽然加快馬速,其他人都來不及跟上,眼見蕭遠遇險,竟是誰也來不及相救。

轎簾急掀,有人從轎中又急又快地衝出來,因為動作太快太急,竟幾乎跌倒,驚呼:「遠弟。」卻也同樣無計可施。

從急速狂奔的馬上跌落,就算不死也要重傷。

在一片驚呼聲中,有人嚇得腿軟,有人全身冒汗,有人閉目不忍看,也有人睜大眼睛,無可奈何地,等待著誠王蕭遠血流滿面、筋斷骨折的那一刻。

「王爺小心。」

一個人影極快地掠出,動作如電,及時伸手一托,和蕭遠一起跌到地上。因他這一托,大大緩解了蕭遠跌落的勢子。蕭遠雖然也跌得灰頭土臉,但總算沒受重傷。

身後的僕從一起圍過來,扶起蕭遠。

瑞王蕭凌也快步走近:「老三,你怎麼樣?」他目光本來是在蕭遠身上,可是一掃到在蕭遠身旁,站起來自顧自撣著身上灰塵的人,卻是一怔:「納蘭公子?」

納蘭玉一笑施禮:「拜見瑞王殿下。」

瑞王這十天來,幾乎天天拜訪納蘭玉,只知這少年儀容俊美,口齒伶俐,聰明過人,卻沒有想到他還有這樣好的輕功,於是望向納蘭玉的眼神,不免帶了點驚疑。

蕭遠這時也注意到出手救自己的竟是這個仇家,雙眉一皺:「為什麼是你,你有什麼詭計?」

納蘭玉笑道:「誠王殿下,納蘭玉方才無禮得罪,所以特來向殿下道歉。剛才看到殿下有危難,就出了一點小力。」

蕭遠冷笑一聲:「你可真會裝大方,要扮我的救命恩人,你還早著呢!我這匹追風是一等一的駿馬,怎麼會突然間失控,說不定就是……」

「老三!」蕭凌厲聲喝道。

蕭凌是皇長子,諸王的長兄,相貌端正,氣勢威嚴,以蕭遠的跋扈也得敬畏他幾分,聽他語氣不善,雖然心中仍憤憤不平,終是默然不再開口。

蕭凌對納蘭玉深深一揖:「我剛才聽說,遠弟在長街之上,對納蘭公子語出不敬,十分生氣,特地趕來誠王府教訓他,現在見到公子,就讓我代他向公子賠禮。」

納蘭玉急忙還禮:「全是誤會,請瑞王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蕭凌含笑說:「難得公子大量,以德報怨,竟肯救我兄弟於危難,我更要好好向公子道謝。請公子入府一敘,讓我們表表心意。」

納蘭玉看看蕭凌和蕭遠,略一猶豫,才說:「既是如此,就打擾二位王爺了。」

十天來,蕭凌多次想請納蘭玉過府,總是被拒絕,這次本來也打算好若納蘭玉婉拒,自己該如何留住他。他暗中想好了十多種說法,誰知一句也沒用上,納蘭玉就痛快地答應下來了。

蕭凌和蕭遠同時大為驚異,互遞了一個眼神,暗中都在猜測,這個越來越莫測高深的異國貴公子,到底在打什麼鬼主意。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07
第八章 ~蒙塵之悟~


容若並沒有像性德所以為的那樣,打算把整條街都買回王宮。

他只不過買了半斤糖果、一斤糕餅、三四串糖葫蘆、五六個精巧漂亮的小玩意,一概抱在懷裡,笑著對性德說:「好了,好了,我們回去吧!」

性德抬頭望望仍掛在中天的月亮,隨便一眼掃向還熱鬧非凡的街市。這個皇帝出宮時,不是大嚷著要玩個通宵嗎?

難得可以勾出人工智能體的好奇心,容若越發得意了,笑嘻嘻靠過來,低聲說:「皇太后派人來保護我,證明攝政王必會派人殺我,在宮裡殺我不便,在宮外,就可以大肆動手了。」

「我出宮原是為著玩,沒想到竟叫人發現,還鬧出一場毒酒事件。雖然毒酒殺不掉我,但我人不在宮中,這麼好的機會,那些人怎麼會放過。剛才我故意扯了納蘭玉同遊,一方面是幫他解困,一方面有一個秦王寵兒在身邊,蕭逸不是目光短淺的人,未必會為了殺我而惹來秦國這一強敵。可現在納蘭玉走了,他還不動手嗎?」

「從他發令,到高手聚集趕到這裡動手,用不了太久時間。我出來一次,不好空手回去,抓緊時間,買兩樣小禮物去送給蘇良、趙儀好了,再拖下去,只怕要血染長街了。」

就是以性德這樣冷漠的性子,有時候也會感到奇怪,不知這容若到底是聰明還是愚笨。一方面,他可以在嘻笑間,看透很多針對他必會展開的陰謀;一方面,又會做出許多單純天真到愚蠢白癡的事。

「你認為我無法保護你?」

「不要誤會,我可不是質疑你的力量。其實我也很想看看,古龍小說中常寫的,滿街人忽然向一個主角發出狙擊,會是多麼精彩有趣的事,但事實上,這裡有太多無辜百姓了,在這麼熱鬧的長街上打起來,必有死傷,而且易累及無辜,萬一百姓驚惶逃跑,自相踐踏,更不知要死多少人。」容若語速極快:「快走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性德一言不發,只是伸手攬住了他的腰。

下一刻,長街上就發出了一大片驚呼聲。

走路的、擺攤的、閒逛的,不少人都開始用力揉眼睛。

一片低低的議論聲也傳了出來。

「剛才是怎麼回事?」

「我們是不是眼花了?」

「是神仙還是妖怪?」

「我看一定是神仙,那麼漂亮的人,肯定是神仙,一下子就不見了。」

「也沒一下子不見,我倒好像看到有個白影子,從天上閃過去了。」

「肯定是你眼花,神仙用仙法,哪來的白影子?」

議論聲越來越大,亂哄哄的街道上,有幾個身影,自無人注意的角落處悄然退走。


楚國京城,繁華熱鬧。因為皇帝的十六歲親政之日將到,在官府的安排下,四處張燈結綵,要求百姓同賀喜慶,因為熱鬧程度更甚平常。

連著多夜,都有人燃放煙花,漂亮的彩焰不斷劃破夜空,綻放出炫目的光芒,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

醉月樓頭,蘇慕雲遙遙望著遠處不斷升空的煙花,清晰地解讀出這一片炫彩中的暗號:「在二隊、四隊還在路上,一隊、三隊也剛剛趕到,還不及動手之時,蕭性德先一步帶皇帝遁走。其輕功絕佳,快不可言,暗伏在各處的人馬,就連追擊也做不到。而在事先,他們兩個人,一直只是說笑著買東西,並沒有任何異樣,不知是怎麼發現我們的人正悄悄圍上他們的。」

蕭逸坐在桌前,自斟自飲:「蕭性德的武功應該也出類拔萃,也有可能就是他及時發覺危機。」

蘇慕雲的扇子重重敲在掌心:「絕不可讓此人一直留在皇帝身邊。」


大楚國皇宮禁衛森嚴,王天護就曾驕傲地說,如果不經他的同意,就連一隻蒼蠅也別想隨便飛進宮。

不過,很可惜,性德不是蒼蠅,他是擁有神一般力量的人工智能體,所以重重禁衛對他來說,完全形同虛設。他帶著容若,不驚片塵地悄悄潛回了皇宮。

可是,並不是只有像性德這樣力量超凡的存在,才敢在皇宮中潛行無忌。至少,現在就有一個人影,縮頭縮腦,藉著假山、廊柱、花叢、大樹的各種陰影,掩護著身子,不斷往前竄。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前方,一點也沒發現,有個在外頭玩得不夠盡興,無可奈何由超級高手保護回家的人,正在用看戲的眼神,悄悄看著他。

那人影在月光下,倏忽閃掠,速度很快。不過,每一次當他往外竄時,終還是不可避免地讓身子暴露在月光下,讓容若清楚地看到他的侍衛裝束。

「這人到底真是個侍衛,還是假扮的侍衛?」

「他叫鄒靜,本是攝政王帳下大將楊易天的得力助手,出入戰陣多年,屢立戰功。攝政王還朝後,把軍中許多高手任為侍衛,守護皇宮,無形中把皇宮的管理權全部控制在手。鄒靜就是其中之一。」

「那他幹嘛這樣偷偷摸摸?大大方方出來走不行嗎?」

「皇宮中管理非常嚴格,侍衛們都各有所守,他要去的地方,不是他可以自由進出的。不過,他早就摸清那裡所有崗哨的位置,以他的身手,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去,倒也不難。」

容若皺起眉,望著正迅速向前方遠去的鄒靜:「他這是要去哪?」

「你沒看出來嗎?那是『玉嫻宮』的方向。」

「玉嫻宮,那不是賢妃的住所嗎?」容若心中一動,立刻了悟,望向性德:「蕭逸沒有女兒,所以認手下大將的女兒為義女,嫁進宮中,牽制楚家的力量。那個大將,就是楊易天吧!」

性德點了點頭。

容若苦澀地笑笑,又重重嘆了口氣,望向玉嫻宮:「這樣的冒險私會,應該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吧?」

這一次,性德像是很體貼他身為丈夫受此打擊的痛苦,居然沒有再用冰冷的聲音,給他一個肯定的答案。

容若悵然搖頭:「蕭逸做這個政治決策時,絕不會去考慮一個女子的心意,甚至連楊易天本人,也許都不會太介意女兒的幸福。在這個可怕的政治怪圈裡,被犧牲的永遠是弱者。所有的一切,都由別人決定,不會有人問她們願不願意、甘不甘心,除了服從,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他回過頭,眼神複雜無比地看著性德:「我應該為拆散一對有情人而感到內疚,還是因為從頭到腳被套了一頂大號綠帽子而生氣呢?」

他的聲音裡並沒有明顯的憤怒,卻有些說不出的蒼涼。

性德默默不語。

容若嘆息搖頭:「算了,回去睡覺吧!也許明天醒過來,還有更糟的事等著我呢!」

他垂頭喪氣地往寢宮而去。有性德的幫忙,一路不必擔心被人發現。他不便從正殿有人看守的大門口進入,繞到側面,推開窗子,跳了進去。

迎面就是兩道疾風,恰似有兩把劍對準容若,惡狠狠扎來。

事實上,真正扎過來的,不過是一雙筷子。

兩個少年,一人手上各拿一根筷子,扎過來,竟然如劍一般充滿著森森殺氣。

蘇良和趙儀學武功不過十天,十天裡,由實力遠超世人想像的性德親自教導。而在一旁閒看的容若,親眼看著這兩個少年,一日千里,由軟弱的孌童變成身手矯健的劍手。他忍不住時常感嘆,怪不得穆念慈由洪七公教了三天武功,效果遠勝普通人的三年,立時就把她爹楊鐵心給比了下去。

蘇良和趙儀如今的功夫底子,和普通練了十年功的少年相差應該不大,以筷作劍刺過來,竟也是有模有樣。

十天來,容若倒真沒難為這一對孩子,看到性德助他們打通穴道經脈,看到他們成就明顯,一直挺高興的。只可惜,這兩個受盡折磨的孩子,一點也沒有被他打動,從第一天開始,就不斷嘗試刺殺他。

自然而然每一次都以失敗告終,每一次他們刺殺失敗後,容若都會掏出個本子,裝模做樣記上一筆,聲稱總有一日秋後算帳,然後大大嘲笑兩個孩子一番,告訴他們,要刺殺自己,等有一天可以打敗性德再說。激得兩個單純大男孩臉色又青又紫,不過倒是練起功來拚命許多。

這一次,在沒有利器的宮殿中,用筷子行刺,實在並不是太意外的事。容若雖然明知這傷不到自己,但是本能地鬆開抱著一大堆東西的雙手,自去護著腦袋。

不過,如果要輪到他自己護衛自己,那他的小命早就不知丟掉多少回了。

白色的袖角一閃,兩根筷子寸寸而斷。

性德立於殿內輝煌的燈火之下,容色如冰雪,就連剛剛拂出去,正徐徐收回的手指,都給人一種雪一般清寒的感覺。

兩個大男孩木然而立,憤憤地望著容若,卻又忍不住有些不甘心地看向性德。

容若這一次居然沒有掏出本子來記帳,也沒有笑著大肆嘲弄諷刺他們,只淡淡看他們一眼,眼神異常疲憊,然後有氣無力地走到自己的龍床上,也不脫衣裳,徑自躺下去,扯了被子蓋在身上:「我回來了,不用你們再在這裡裝了,出去吧!」

見多了這個皇帝嘻嘻哈哈,什麼事都大而化之的態度,容若這忽如其來的改變,讓蘇良和趙儀都呆了一呆,竟沒有立刻動作。

本來這十天,他們四個人之間早已經有了一個默契。

蘇良、趙儀兩人還是皇帝的侍從,聽令行事,必要的事都要聽皇帝的意思,以保證他們可以繼續待在皇帝身邊,繼續學習以前做夢也學不到的本領,並繼續刺殺。就算刺殺失敗,被皇帝冷嘲熱諷一番,他倒也不會張揚。

或許對有超絕高手保護的皇帝來說,被兩個根本無力撼動他的小玩物不斷刺殺,也是一種有趣的遊戲。越是這樣想,他們心中反激起一股不甘不服不認命的鬥志來,屢刺屢敗,卻也屢敗屢刺。他們對武功的修習也非常用心,雖然明知要打敗性德,可能性微乎其微,卻不放過任何可能的機會。

但這次容若完全反常的態度卻讓他們愣了一愣,竟有些無措,自自然然又看向性德。

性德神色不動地點了點頭,蘇良、趙儀這才往外走,表情仍有些呆呆木木。

「慢著。」容若叫了一聲,望望滾了一地的糖葫蘆、小糕餅、漂亮的糖果、各種精巧的小玩意:「這些東西是送給你們的,我想你們肯定不會想要,麻煩拿出去扔了吧!」

蘇良和趙儀這才注意到那些還散發著香氣的小食物,和漂亮精緻的小玩意。

皇帝送他們的禮物?

以前殘暴,現在古怪的皇帝,送給受他折磨,根本不被當人的小孌童的禮物?

東西並不貴重,卻真正精緻漂亮,好看也好香,可見挑選它們的人,是真正花了心思的。

兩個從八歲被送進宮廷學習風月之事,根本不被當成正常人來對待,早已忘記收到禮物是什麼感覺的人,忽然間手足無措起來,更加張皇地望著性德。

性德依舊神色冷冷地望著地上這些本來被容若費心挑來,卻因為蘇良和趙儀的刺殺而散落於地,有不少還被兩個孩子剛才在無意中踏到的小東西,一點也不打算告訴他們,這些是容若明知有人正從四面八方圍過來準備刺殺他之前,還堅持要買下來的禮物。

兩個孩子,從這個教他們武功的師父眼裡,找不到半點溫情和一絲指點的意思,只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後一起推門出去了,誰也沒有低頭去撿地上的東西。

「看來我真是個沒有權威的皇帝啊!」容若用被子蒙著頭,悶悶地說:「這點小事,都沒有人聽我的。」

性德無聲地望著他,滿殿燈光中,映著他絕世無雙的容顏風華。

可是容若卻連掀開被子看一眼的興致也沒有。

性德不發一言,不出一聲,甚至也沒有坐下,就這樣靜靜站立著,似是要直到天明。

過了很久,很久,被子裡才發出一聲悵悵的嘆息:「性德,我好累,我不知道,我還撐不撐得下去,還可不可以堅持我的心。」

性德依舊不出聲,他只會保護人的生命,不懂保護人的心靈,而這個時候的容若,需要的,應該也只是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

容若掀開被子,眼睛卻仍只是茫無焦點地望著頭頂:「說我懶也好,說我胸無大志也罷,我真的對權力爭鬥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只想快樂輕閒地過日子,只想讓我身邊的人都可以快樂,不必痛苦。這麼簡單的願望,為什麼,我現在覺得永遠也無法做到。」

「在這個世界裡,唯一真正愛我的,也許只有皇太后,可是她情願暗中護著我,情願悄悄忍受一切折磨,卻還是不肯信任我,不願對我訴說她的心事和痛苦,如果我去勸她接受蕭逸,不要執著,也許,她只會認為,我是試探她。」

「蕭逸才華蓋世,深得眾望,我從無忌恨他的心思,可是,縱然我盡力赤誠相待,他卻只會更加疑我,我的真心,換來的只有刺殺,我退得越多,他的殺機,也許越重。」

「誠王是我哥哥,是我的手足,我應該和他親密友愛,可是,我猜他心中,只怕恨不得我早點死掉才好。」

「我喜歡納蘭玉,真心想和他做朋友,可是他不屑一顧,就甩開了我。」

「我同情蘇良和趙儀,努力想要給他們一點溫情,努力想要讓他們擁有可以自主生命的力量,可他們根本不信我的真心,只以為,我是改變了方法,來繼續玩弄他們,用他們的刺殺取樂。」

「母親疑我,叔叔忌我,兄弟怨我,臣下看不起我,親隨只想殺我,而我的兩個妻子,肯定也是非常恨我的。」

「蕭纖容的一生,因為我的存在而改變,無論我怎麼做,這仇恨都解不開。我冷落她,她會恨我,我去寵幸她,心中早有情人的她,也一樣恨我,我放她出宮,她沒有完成身負的政治任務,整個楊家,都難逃蕭逸的毒手,她一樣恨我。」

「無論如何都是錯,而我,甚至無法責怪他們。因為他們的做法都是正常的,都是應該的,反而是我自己一直反常。我真的很累,我對每一個人笑,不管有什麼煩惱,我都儘量開開心心,我都儘量想讓這個陰陰冷冷的皇宮輕鬆一些、快樂一些,可是,我卻連偶爾出宮,想讓自己輕鬆一下,都必須面對刺殺。」

「到底要怎麼樣,才可以解開這麼多死結,到底要怎麼樣,他們才相信我的一切,全出自真誠,難道真的要我把這顆心挖出來,放在他們手心,他們才能理解嗎?」

容若的話甚至不是問句,他並不期待回答,他的語氣也並不激烈,更沒有太多委屈,有的只是疲倦,深不見底的疲倦。再多的堅持,在一次次挫折面前,總會有放棄的一天,人畢竟只有一顆心,一旦完全冷下來,再想重新變得熾熱,太難太難。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性德回答了他:「以前的玩家,不會有你這樣的痛苦煩惱,他們積極向上,他們爭取把一切都掌握在手心,他們借助我可以提供的一切優勢,努力往上。當他們站在最高點時,所有的賞罰恩賜都由他們,不必去考慮別人的感受,只需稍示仁德,旁人就會感恩戴德了。不必去努力讓別人接受他,因為所有人都會努力請求他來接受他們。」

「也許他們都是對的,只有我是錯的。在這個世界裡,只有那樣活,才是正常,也是正確的。」容若的聲音低低落落,眼神越加蒼茫:「是啊!有你的保護,有楚家的力量,也有一部分思想正統的臣子們的擁護,我的機會還是很大的。像所有政治家一樣,努力向上,出盡百寶,爭取最大的政治利益,不再天真,不再傻得只會講感情,適應黑暗,適應殺戮和鬥爭,在自己擁有一切之後,再回頭去賞賜那些人幸福吧!用不著這樣辛苦地想要努力讓別人相信自己,用不著這樣一次次失望、一次次被打擊。」

性德沒有發出聲音,既不支持,也不反對。容若的態度是正常的,他終於覺醒了,他終於不再古怪,不再反常,不再做他永遠不瞭解的事,終於開始和所有以前的玩家一樣了。

他的心中一片冷寂,玩家的心理,本來就不是他會在乎的事。

「好了,謝謝你提醒我,我的確該從夢裡醒來了。」容若有些苦澀地笑笑:「但願今晚想通之後,可以睡個好覺,明天,換一種活法吧!」

他閉上眼,足足半個時辰,在床上翻來覆去卻已幾十次,然後坐起來,大叫:「還是睡不著。」

性德不語,只漠然看著他,這個人,終將變得不再莫測,不再新奇,終將和以前的人一樣,他以後的所作所為,也不會再有任何新意,因為那些事,自己已看過許多遍了。

容若得不到他的答覆,抬眼去看他,卻見滿眼跳躍的宮殿燈火中,性德的臉,也模糊不清了,忍不住大聲喊:「這些燈太刺眼,怪不得睡不著,把它們都熄了吧!」

性德依然無言,只是依次去吹熄每一盞宮燈。

這時,容若和性德都沒有意識到,性德完完全全可以隨便一揮袖,把滿殿燈火滅去,可是,他卻莫名地選擇這樣麻煩的做法。

容若只是呆呆地坐在床上,呆呆地看著一處處光明化為黑暗,呆呆地看著方才還光亮輝煌的宮殿,漸漸陷入深深沉沉的黑暗中。

火苗即便再旺再亮,也不能改變被風吹滅的命運。蠟燭終究會墜入黑暗,人呢?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07
第九章 ~此心不悔~

看著性德把燭火一盞盞撲滅,光明一點點退卻,黑暗一步步擴大。容若忽覺胸口一陣陣鬱悶,這偌大宮殿,像是讓人連呼吸的自由也沒有了。

他也不顧夜深風寒,從龍床上一躍而起,大步走到殿門前,雙手把門打開。

殿外守護的太監、侍衛跪了一地。夜風從外面呼嘯而入,更吹得滿殿燭火搖搖欲滅。

光明原來如此脆弱,根本禁不起絲毫風吹雨打、人世折磨。

容若在心中慘然一笑,漫步下玉階,抬頭看,漫漫夜空、寂寂星月,皆是寒意。

就在他身也冷,心亦冷的時候,忽覺身上竟然一暖。

容若一怔低頭,卻見身上已披了一件雪白的貂皮披風。

他回頭一看,一個相貌秀美的宮女已經跪了下去:「奴婢放肆,罪該萬死。」

容若認得這是住在側殿附近,每日服侍他梳洗的宮女:「妳叫侍月是嗎?這麼晚了,怎麼不去睡?」

侍月叩首道:「服侍皇上的起居飲食是奴婢的本分。今夜,本就輪著奴婢在殿外守候,隨時聽皇上旨意。奴婢看夜深露重,怕皇上著涼,所以趕忙給皇上取了披風過來。是奴婢大膽,沒得皇上允准,就擅自為皇上加衣,冒犯龍體,奴婢該死。」

容若笑笑搖頭:「這是什麼話,妳擔心我的身體,是妳的好心,能有什麼罪?是我以前喜怒無常,讓妳們都嚇怕了吧?即是這樣,旁人都不敢靠近我,妳怎麼這麼大的膽子,急著過來親手給我加衣裳,就為著怕我生病,倒是不怕惹得我惱了,要了妳的性命。」

侍月跪在地上,聲音低微:「奴婢原不是服侍皇上的,因上次皇上落水,怕皇上再出差錯,加派了許多人到皇上身邊,奴婢才跟著一起調過來。奴婢也聽旁人說過皇上一些話,但奴婢眼裡的皇上,卻實在是個……」

她的聲音更加低了:「好人。」

她聲音雖小,容若聽得卻真:「妳說什麼?」

侍月嚇了一跳,慌忙磕頭:「奴婢該死,皇上是天子,怎麼好用平凡人的話來比,旁人說的閒言閒語,更是不該冒瀆了皇上。」

容若一急,伸手把她拉了起來,看定她追問:「妳剛才說我是什麼?」

侍月被當朝皇帝抓著纖手,臉上一陣通紅,又羞又驚又怕,戰戰兢兢地說:「奴婢……剛才……是說……皇上……是個好人。」

容若緊緊盯著她的俏臉:「為什麼,為什麼妳這麼想?別人不是都說我是暴君嗎?」

侍月羞怯怯垂下頭:「奴婢不知別人說的話,奴婢只知道,侍奉皇上以來,不見皇上打罵過一個奴才,不見皇上說過一句重話。皇上故意逗大家笑,體貼大家辛勞,一個小太監跪著,皇上都會特意叫他起來。有皇上在的時候,大家會輕鬆許多,開心笑的時候也多。皇上特別不拿架子,奴婢才敢大著膽子,不經稟報就為皇上加衣。這樣仁慈的皇上,怎麼會不是好人呢?」

她心慌意亂,詞不達意。

容若卻聽得眉飛色舞,興奮莫名,抓緊她的手,大聲說:「真的,真的是這樣?我所做的,原來不是白做的,原來,只要有付出,真的可以得到回報,哪怕世上,只有一個人相信我是好人,不是暴君,也足夠了。」

他手握得好緊,緊得讓少女的芳心幾乎跳出咽喉。

容若卻又在這時忽然放手,直衝回大殿:「性德,性德……」

性德在滅燭,他速度非常慢,殿中燭火又特別多,所以,當容若跑回大殿內時,還剩一根蠟燭沒有熄滅。

性德正要抬手撲熄它,聽到容若的聲音,就停了動作,側頭望向他。

整個大殿,只有孤零零一根蠟燭,還有那清清寂寂,儀容絕世的非人類。

性德,等著容若說話。

容若,卻只怔怔望著偌大宮殿中唯一的光明。

滿殿陰冷,暗沉沉一片,反映著他的眼睛,也漆黑不見底,無邊無際,但在其中,卻一直有一點燃燒的燭焰,執著的躍動著。

舉殿黑暗,一根蠟燭的光芒與溫暖,太過微不足道,但,光芒仍然是光芒,即使小而微,即使只要一口氣,就能輕易讓它消失,但,它畢竟發過光、發過暖,即使被照亮的,只是纖毫之地,被溫暖的,只是無形的空氣。

下一刻,也許它會被性德吹滅,但這一刻,它卻執著地燃燒,執著地在容若眼眸深處躍動,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保留一點點小而微,但確實存在的光明與溫暖。

「我真傻,我真傻,我真傻……」容若聲音如嘆息,然後,漸漸高昂,漸漸帶出了笑意和自心底深處發出來的歡愉。

他笑著用無比清澈的眼睛,看著性德並沒有明顯表情波動,只是似乎眼睛睜得比平時稍大的臉:「我是多麼傻,只因為受到一些挫折,就想放棄一切,就要改變我自己的心。別人怎麼想、怎麼做是別人的事,難道因為所有人都喜歡陰謀暗算、殺戮爭鬥,我就一定要變得和他們一樣嗎?難道因為太多太多的人,做出太過無情的事,就可以把一切殘酷的事情合理化嗎?難道因為夜晚太黑太冷,風太大太猛,就永遠不去點蠟燭嗎?你說對不對,性德,你為我高興嗎?我終於想通了。不是一開始不懂得必然艱辛困苦的想當然,而是在發生這一切之後,還能想通,還能堅持做我自己,你為我高興嗎?」

「我沒有高興,或者傷心的感覺。」性德語意淡漠,但眼神卻一直停留在容若明亮的眸子裡:「但我知道,有很多很多人,都想殺你。」

「難道因為他們想殺我,我就一定要去殺他們嗎?」微弱的燭焰,躍動在容若的眼睛裡,似是永不會熄滅,永不肯消逝。

容若伸手到燭火旁邊,汲取微弱的溫暖:「更何況,我根本不相信,這個世界真的完全黑暗,我不相信,深宮權場,可以完全把所有的溫情抹殺,我不相信,人性可以永遠冷酷醜惡。再邪惡的人,內心深處,總也會有一些溫情,更何況,蕭逸他本來是英雄。真正的光明,絕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遮蔽罷了,真正的英雄,絕不是永沒有卑劣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折服罷了。我要試一試,賭一賭,試他和皇太后,是否真正深愛著彼此,我要賭,他終究是個英雄,英雄怎可無情。」

「如果你失敗了呢?」

容若仰臉衝性德一笑,他站在燭火旁邊,淡淡燭光在一片黑暗中映得他這一笑,異常閃亮,異樣光明:「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性德默然良久,才徐徐道:「以前的玩家,和你完完全全不同。如果有美人,他們會努力追求,如果有愛情,他們會儘量接受,如果有敵人,他們會竭力打倒,如果遇上今夜的刺殺,他們會毫不猶豫應戰,做出許多大事,發動很多戰爭,成就無雙霸業,成為叱吒風雲的人。他們完全不會有你這種想法,你這種顧忌,他們做那些事,絕不會有心理負擔。」

他的聲音很輕,輕的似一聲嘆息,但他,又明明是不會嘆息的存在。

容若在黑暗中唯一光明處微笑,他的笑容,也如身旁的燭光,本是人間燈火,平凡、普通、溫暖,而不遙遠:「不,我仍然相信人性。如果在現實中,他們未必可以放手,敢於做這些事。在現實中,如果要去傷害別人,他們應該也會有掙扎、有痛苦、有心理負擔。可是,在遊戲中,他們往往沒有顧忌。不管多少美女,可以盡情享受,不管多少戰爭,可以肆意發動,感覺上,遊戲中的一切,都只是NPC,都只是數據流,所以他們暢意妄為,這也是太虛之所以受歡迎的原因。太多太多,在現實中不可以做的事,在這裡,可以任性而為,當皇帝、當英雄、當聖人、當惡魔,都不過只是一個遊戲,不需要有任何道德責任。」

「但是,我無法這樣看待遊戲。我人在遊戲中,我的一切感覺都是真實的,我面對的每一個人,都有血有肉,都有完全獨立的思想和感情,在我心中,這是另一種真實。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一個鮮活的生命,我沒有辦法漠視他們,我也沒有辦法……」他頓了一頓,聲音低沉:「漠視你。」

他抬頭,目光深深,望著性德:「所以,請為我高興,好嗎?為我終於想通,為我終於決定,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都要堅持做我自己而高興,好嗎?你是我在這裡唯一可以傾吐一切的人,你是我的伙伴、朋友、兄弟、親人,是我在這個世界中永遠不會分離的半身。」

他等了很久,很久,性德也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回望他一眼。

容若無奈地搖頭輕輕嘆息,微弱如風,聲音也低微如風:「你真是個,不講義氣、不夠朋友的傢伙啊!」

然後他又開開心心,展開光明燦爛的笑顏,回頭走到殿門,對所有侍立在外頭的太監、侍衛說:「你們不用這樣整夜守著了,自己去睡覺吧!」

雖然知道他的好意,這些人未必會敢於接受,但他卻笑得無比輕鬆,對著還呆呆站在大殿台階下的侍月揮揮手:「謝謝妳,謝謝妳在我最需要支持的時候鼓勵我,謝謝妳幫助我想通了許多事。」

侍月愕然,完完全全不知所措。愣愣地看著殿門關上,知道殿內高高在上的君王想必已然休息,但手上,卻明明還有他剛才緊握的溫暖,眼前,明明還有他純淨得不帶一絲雜質的笑容,耳旁,明明還有他如孩子般歡喜的聲音響個不停。

她微微垂下頭,望著自己本已被君王擁熱,卻又漸漸開始冰涼的指尖,淚悄然墜落在掌心。

這深深宮宇中的眼淚,可暖得了,注定冰冷的雙手。


誠王府中,屏開鸞鳳,褥設芙蓉,款待納蘭玉。

待得酒過三巡,歌舞皆退,夜已近三更了。納蘭玉臉上的淡淡倦意顯了出來。

瑞王笑著以天色太晚的原故,請納蘭玉留宿。

納蘭玉或許是太過疲倦,竟然點點頭就答應了。這樣好說話,倒讓蕭凌、蕭遠心中的疑念更深了。

蕭凌扯著蕭遠,親自送了納蘭玉到客房。

等到房門關上,蕭凌這才回過頭,狠狠瞪蕭遠一眼:「跟我去書房。」眼神裡,已經有點「把皮給我繃緊點」的怒氣了。

兄弟從小一起長大,皇宮中,父子親情淡薄,一向是蕭凌這個哥哥管束弟弟。蕭遠雖任性囂張,但在兄長積威之下,竟也真有點心虛,以往惡霸王爺的雄風一樣也拿不出來,乖乖跟著蕭凌到了書房。

才剛剛回首關上門,已聽到一掌重重擊在案上的聲音:「你到底是不是瘋了,我拼盡力氣和納蘭玉拉交情,你卻跑去當街羞辱他,你想壞我大事嗎?」

「大哥,你費了多少心思,那個納蘭玉,鐵嘴鋼牙,就是不肯鬆一鬆,一句也不透露那絕世劍手的底細,見了面,只管笑嘻嘻,卻從不肯真跟你講交情。我不想看你再這樣辛苦討好一個靠臉蛋侍奉皇帝往上爬的傢伙,才故意在大街之上當眾辱他,本以為他處在困境中,必會招那個劍手解圍,誰知,他竟然有一手嚇煞人的好箭法。」

蕭遠不太甘心地哼一聲:「世傳納蘭玉的騎射之術,全是大秦國皇帝手把手教導的,我還以為不過是皇帝和男寵親熱的法子罷了,想不到,他的騎射真的很是驚人。」

蕭凌雙眉緊皺:「你太胡鬧了,你是什麼身分,我們就算再急於找那個絕世高手出來,也犯不著由你出面做這種事,萬一納蘭玉含怒讓劍手刺殺你,你的性命……」

「大哥,你不用擔心我的性命,我畢竟是楚國的誠王,在楚國把我殺掉,後果總是嚴重的,他最多也就是把我刺傷罷了。」蕭遠冷哼一聲:「你和我,早就陷入絕境,除了背水一戰,別無他法,還怕什麼?」

蕭凌怒意更盛:「你胡說什麼,你是先皇的兒子,是大楚國的王爺,就算不會傷及性命,也不該如此冒險。」

「先皇之子又如何,王爺又怎麼樣,說什麼天家骨肉,身分貴重,全是狗屁。」蕭遠雙眼忽的赤紅,恨聲說:「從小到大,父皇抱我的次數,一個巴掌就數完了。母妃算是寵冠後宮的了,可一樣時時失意,夜夜冷清。我現在當個沒權沒勢的王爺,還心驚膽跳,怕哪一天滅頂之災落下來。」

「如今皇帝和權臣都在鬥法,局面僵著,誰也不肯先做惡人拿咱們開刀,可一旦分出勝負,你我的日子還能好過嗎?母妃當年處處和皇太后為難,皇太后懷恨在心,豈能饒過我們?蕭逸若是以臣奪位,更要斬殺先帝骨肉,以保他的皇位安穩,我們只能乘著他們兩邊爭奪的時機,盡力發展,小心地擴大這可憐巴巴的一點點勢力,可是這不夠,根本不夠。蕭若十六歲一滿,親政典禮之前,這場爭奪一定會塵埃落定,我們若不能搶先一步,等他們打完了,我們的身家性命,都成旁人俎上之肉。」

蕭凌望著自己同母的弟弟,禁不住有些心酸,長嘆一聲:「老三,這些年,你太苦了。旁人都以為我深沉多謀,你囂張蠻橫,卻哪裡知道,你的心計智謀,全在我之上。那些放浪形骸、橫行霸道的事,做出來,既是為了掩世人之眼,也是為了保護我。我暗中擴張勢力,也惹來不少敵人,受到不少牽絆,我愛惜羽毛,不肯自毀聲名,你卻假藉著惡霸豪強,貪財好色的由頭,故意胡作妄為,那些與我為敵之人,或是不堪受你之辱,或是唯恐妻女遭淫,離開的離開,辭官的辭官,盡皆退避。」

「若還有人不識進退,你就令人暗中刺殺,卻又讓天下人都清楚,根本就是你為了私怨私利去殺人。幫了我的忙,卻累了你的名。朝中諸臣,軍中將領,你都得罪了個遍,滿城百姓也都恨你咒你,皇太后為對付蕭逸,所以不肯殺了同是先帝皇子的你,蕭逸身為權臣,若是殺了先皇之子,無私反見私,所以暫時也不動你,但是,你結怨於天下……」

「大哥,這些話,以後再也不要說了。」蕭遠避開兄長痛惜的眼神:「我從來不是好人……」

他聲音嘶啞地笑了兩聲:「從那座深宮裡出來的,也不會有好人。只是我再惡毒無情,總還記得,什麼人真心待我好。我的親人,就只剩下母妃、你,還有平陽了。母妃和平陽都是女子,無力應付這些風風雨雨,要想保她們平安,只得我們兩個男子漢。」

「小的時候,我們在宮中一起長大,父皇國事繁忙,兒女也多,哪裡顧得了我們?牽著我、護著我、教導我、照料我的,總是你這個哥哥。父皇戰死沙場時,你已經在外頭開了王府,滿朝臣子,滿城百姓,全都收拾行裝,急著逃跑。皇宮裡的人都急著往外跑,可是你卻從王府闖回宮裡,想要保護我們這些驚惶中的婦人孺子,那一年,你才只有十五歲。」

「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父皇沒有戰死,我們安安全全長大,也許,現在,我們也會勾心鬥角,恨不得殺死對方來爭奪皇位。但是,父皇死得太早,我們在一起渡過了太多患難。朝局紛亂時,有臣子甚至建議把皇室子弟獻給外敵,以求安全,連場大戰時,京城中到處傳著全軍覆滅的謠言,蕭逸得勢後,我們更惶惶不可終日,真正一夜三驚,寢食不安。可是,在那個時候,你一直都陪在我們身邊,一直盡力保護我們,儘管,當時的你,其實也只是個孩子,但有你在,我們就不害怕、不驚慌。」

蕭遠聲音漸漸低沉,卻已抬頭望向蕭凌,眼中射出深刻的感情:「所以,在我長大以後,我只能用我的方法來保護你。大哥,你暗暗發展勢力,結納奇才異能之士,招集市井力量,謀求對抗蕭逸,蕭逸何嘗不知道。我只得肆意作惡,貪淫無道,既得罪了天下人,又叫不少人連你也一併怨恨上。蕭逸見我如此不成器,又惡名在外,有我拖累,你必成不了大事,所以才遲遲不動手,只等著我多行不義必自斃。」

「我更加肆意橫行,得罪了無數人,只是我是誠王殿下,楚鳳儀和蕭逸彼此牽制,都不肯動我,朝臣百姓,便也拿我沒辦法,這樣,才能使我們在夾縫中生存下去,可是這一切的平衡都會在皇帝親政之前被打破。」

蕭遠說著便冷冷一笑:「皇太后把自己身邊的人全安排到皇帝身邊去了,可見她的老情人是忍不住要動手剷除禍害了。我們必須把那個絕世高手找出來,只要蕭若一死,我們就向全天下宣揚蕭逸刺殺皇帝的事實,同時,由那高手刺死蕭逸。」

「將士們雖忠於蕭逸,但蕭逸畢竟不是正統的皇帝,說蕭逸奪位,大部分人都會相信的,蕭逸一死,他手下的將軍,群龍無首,在帝室正統的大義名分下,也只得順應大局。百官、將兵,不管願不願,都必須在皇子中擁立一人。大哥你是皇長子,又有揭穿蕭逸刺王殺駕之功,你登基的可能最大。」

「只是,這時我們別的兄弟,只怕也坐不住了,多是要出來爭的。說不定,又要拿我的劣跡斑斑來拖累你,到時候,你只需做一件讓百官、讓將士、讓所有百姓,都大覺快慰的事,必能收天下人心,皇位非你莫屬。」

蕭凌只覺得手足冰涼,連問出來的話,都是冷的:「什麼事?」

「殺了我!」蕭遠口裡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冰冷得無悲無喜,全無感情。

聽到這個完全是意料中的回答,蕭凌卻終是忍不住劇震之下,脫口叫:「不!」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07
第十章 ~驚世之劍~


「大哥……」

「閉嘴!」蕭凌用力一掌擊在桌上,滿桌的書、筆、紙、杯,震得一陣亂響。他臉色鐵青,眼神凶狠:「你既知道我是你大哥,就不要什麼事都瞞著我,替我做決定,不要以為你翅膀硬了,就可以這樣自作主張、自以為是,真惹怒了我……」

他望著蕭遠,初時還聲色俱厲,隨後卻漸漸柔軟下來:「我還像小時候一樣揍你。」話雖不客氣,語氣卻終是凶狠不起來。

蕭遠知他性子,也不敢再堅持爭執,只得急忙轉變話題:「這些事暫且不論,如今最要緊的,是套出那絕世劍手的底細來。可恨那納蘭玉越來越古怪,以前千請不到,今日不請自來,不知打的是什麼鬼主意……」

「那個笨蛋打的鬼主意,只不過是救你的一條命罷了。」

忽如其來的聲音,冰冷、低鬱,輕微得恍若微風,卻又沉重得叫人如聽雷霆之吼。

蕭凌臉色一變。蕭遠厲喝:「什麼人?」

門窗依舊緊閉,房間裡似是一絲風也沒有,案前的燭火卻莫名地狂跳起來。

蕭凌張口大聲喊:「來人!」

燭火在此時熄滅。

聲音出口,蕭凌卻覺嘶啞得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他這才驚恐地發現,空氣中,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把他的聲音層層壓制下來。

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人可以做到的事。

滿室漆黑,這明明是誠王府宏大院落中的一間書房,房裡兩個在黑暗中的人,卻莫名覺得,已完完全全被隔絕在塵世之外。無形的壓力下,他們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甚至可以清晰地聽到彼此狂亂的心跳。

「你是誰?」蕭遠竭盡所有的意志發出喝問。

「是你們一直在找的人。」聲音似乎帶點不屑,帶點驕傲,卻有更多的遺憾:「你當街羞辱納蘭玉,我原是要叫你落馬而死的,可是納蘭玉心軟得像豆腐,不但出手救你,甚至還賴在了誠王府裡。他在王府的時候,你要是暴死,他終難脫關係,我也只得給他一點面子,一條命不要了,勉強,就拿半條吧!」

說到最後,甚至無限遺憾地嘆息了一聲。

這一聲嘆,直似滅世的狂魔,在地底最深的煉獄中,為諸神的強大而發出的嘆息,在幽幽地府徘徊千載,然後才因機緣巧合,衝上地面,響在耳際。

方纔,那聲音每說一個字,蕭遠就覺得,有無形的重拳擊在胸口,心血翻騰,痛不可當。待到那一聲嘆息響起,終於悶哼一聲,張口,吐血。鮮血一口又一口吐出來,他捂胸倒地,渾身顫抖得連慘嚎也發不出來了。

蕭凌驚極大喊:「老三。」

他撲過去,把蕭遠抱住,驚惶地抬頭:「先生絕世高人,何必與我等凡夫俗子一般見識,我兄弟冒犯了納蘭公子,先生已施薄懲,請饒恕他性命吧!」

「我已說過,只取他半條性命,自然不會失言。倒是瑞王殿下,除了為兄弟求情,就沒有別的話可說嗎?」黑暗中的聲音笑了起來。

蕭凌被蕭遠的慘狀嚇得心慌意亂,二十多年手足相依之情濃厚,一時顧不得其他,聽了這話,竟愣了一愣。

黑暗中的聲音,就算是笑,也帶著無盡森冷:「瑞王千歲,費盡心思想要找我出來,為的是什麼?」

蕭凌這才憶起大事,外加知道蕭遠性命無恙,心下稍定,才復又站起:「既然先生言及,本王也就不繞彎子了。我欲謀皇位,必除蕭逸。蕭逸當世奇才,此人一天掌大楚軍政大權,只怕秦主也一日不得安枕,先生既是秦國奇人,若能出手助我,我必將邊關五座堅城一齊劃入大秦版圖,以酬秦主盛情。」

「好大方的王爺!」笑意更加冷若霜雪:「開口就是五座城池,我若是秦主,我也動心了。只可惜,我既非秦人,更非秦臣,暗助納蘭玉,全為私事,與國家無關。你要說動我,須得有足夠打動我的好處。」

蕭凌閉了閉眼,深深吸氣,然後再徐徐吐氣,在黑暗中肅容,向前方深深一揖:「先生有何條件,儘管提出,只要本王可以做到,無不從命。」

黑暗中,是一片長久的沉默。

長得,幾乎讓蕭凌心跳停止,無奈地以為,這個強得如神似魔的人,已經離去了。就在他差點絕望的時候,聲音復又響起。

在一片黑暗裡,那聲音低得幾乎微不可聞:「我要的東西,王爺如今是絕對做不到的,但當王爺坐上皇位之後,卻並不困難……」


誠王府的客房,錦帳華幔,牙床軟枕,香熏繡被。可是納蘭玉躺在床上,在黑暗裡睜大眼睛,一點睡意也沒有。

窗戶被輕輕叩動的聲音傳來,他也沒有半點吃驚,從床上一躍而起,把窗戶推開。

窗外,明月高掛,月下的人影,頎長飄逸,負手而站,背月而立,面目看不清晰,但夜風吹得他衣袂髮絲齊飛,恰似月之神子,剛剛踏著月色,乘著清風,降落人間。

納蘭玉見他這般大模大樣站在外頭,嚇了一跳:「大哥,現在不知多少路人馬在查你,多少大人物派出來的探子悄悄監視我,你要現身,也用不著這樣張揚吧?」

「屋簷上有三批,七個人,誠王府裡有兩批,四個人,現在全睡得正香,其他王府中的護院、巡兵,這個時候也同時和周公下棋去了,你怕什麼?」

淡淡的笑語,淡淡的清風,伴著清風撲面的,是他穿窗而入的身影。

納蘭玉伸手關上窗子,回頭想點燃燭火,剛把火石拿起來,又想到,夜深至此,窗映紅燭,易惹人猜疑,便又放下了手。

他雖不點燈,那人的眼睛卻亮得直能在夜間視物:「納蘭,你是料定了我今晚會來,連衣裳也沒脫。」

「蕭遠那樣待我,被你看見,你怎麼能饒了他?我故意住進誠王府,害你不能動手,你要不來罵我,那就不是你了。」納蘭玉的聲音裡帶著笑意,一派輕鬆。

「罷了,那些話,我罵你也不只一次了,你哪一回聽過?」聲音裡皆是無可奈何,又有點兒淡淡寵溺,如冬日的爐火,暖入人心。

「大哥,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人待我至真至好,我從小生在綺羅叢中,享受富貴尊榮,偶爾一點的不如意,又有什麼關係?又何必為此取人性命?誠王蕭遠,或許作惡多端,或許早就該死,但我卻不想他因為和我的一點爭執而死,我更不想你的劍為我染上更多的鮮血。」

「有的時候,我真覺得,像你這種天真的人,居然可以在宮廷中一直活到現在,居然可以一個人跑到異國,招惹權力紛爭,還讓各方面都不敢動你,真是老天無眼了。」

「皇上有天下權,大哥控掌中利,有大秦的強兵,兄長的神劍,誰又敢來惹我?」納蘭玉笑得得意洋洋。

「你爹呢?這一次你偷偷跑出來,半路混進出使團中,他肯定急個半死,還有你那個皇帝,平日半刻也離不得你,這次你私自溜走,半路上又碰上蕭逸的狙殺,他肯定也是又氣又急的,等你回去,他們兩個,誰饒得了你?」

納蘭玉笑嘻嘻道:「我不怕!我若是當時偷溜後,沒幾天就回去,他們自是要找我出氣的。我跑出來這麼久,還給人一路追殺,他們那邊不知急成什麼樣,等我回去,還不趕緊謝天謝地,哪裡還有空來罵我,更何況,就算要找我算帳又怎麼樣?太皇太后、皇太后、三位太妃、大長公主、長公主,哪個不疼愛我?我的靠山多的是,這世上,還真沒什麼可怕的人。」

他低笑一聲:「你竟如此恃寵生驕,有恃無恐,倒也難怪大秦朝中的諍臣、直臣們看你不順眼。只是你本來就不是聯姻使者,半路進了使者團後,他們也是沒辦法,不敢把你這個皇帝寵兒硬趕出去罷了,既是這樣,何必接下這麼難的任務,跑到皇宮裡去請求聯姻,平白成了各方勢力的注意中心,言行皆不能自由?」

納蘭玉微微一笑:「我只是皇上身邊的帶刀侍衛,從不過問國家大事。但是皇上自十四歲親政,日夜憂勞,操心國務,每日休息的時候,竟不過兩三個時辰,他今年才不過二十來歲,已有了許多白髮。我看在眼裡,總不能當成沒瞧見。他常悵然嘆息,說鄰國一日有蕭逸這樣的人物,他一日不能安枕,神色總是鬱然,很少可以開懷大笑。這次派人出使大楚,原也為添楚國的亂子,讓蕭逸沒有心思,沒有時間去打別國疆土的主意。我雖不曾立身朝堂,但皇上待我情意太厚,既然使團的人全死了,我總不能叫皇上這一番心血白花,也該為他做些事情才好。」

「當今天下共有七強,他的眼中,就只有一個蕭逸嗎?」他冷冷一哂。

「當今天下英雄雖眾,但被皇上視為大患的,的確只有一個蕭逸。」納蘭玉徐徐道:「皇上細數各國,曾說周雖強大,但暮氣沉沉,無力圖進。宋雖富有,名將輩出,奈何君臣皆耽於逸樂,聞戰則生厭,只有自保之力,豈有開疆拓土的雄風。慶國雖強悍,但遠在邊僻之地,只知守土而已。魏國太后,是讓天下鬚眉都汗顏自慚的英豪人物,有她在一日,便國富軍強,旁人不能側目而視魏,奈何她胸中雖有天下之志,終是一柔弱女兒之身,當年魏主去世,她悲痛欲絕,斷腕陪葬,而後操持國事,身體積負太多,於國事決斷,雖仍條理分明,英明果決,但以那樣的身子,怕也是撐不了幾年了。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國事上,對唯一的愛子教導不足,魏國皇帝在母后的羽翼下,全無魄力,更無才識,毫無建樹,只要太后一死,魏國再無可慮。燕國皇帝沐天雲和御王蘇逸飛,都是當世英雄,人中俊傑。但是,他二人合力奪取天下,共患難時,自是肝膽相照,但沐與蘇,共天下,此事豈能長久,二人反目,不過遲早事耳。也唯有楚國,國內多為繁華富有之地,邊城大多得山川之險,兵經百戰,將多良才,更有蕭逸此人,雄才大略,不過幾年經營,國家之富強,百姓之豐足,已是天下共知,若讓他平定國家亂局,坐上至尊之位,從此再無掣肘,大秦便難有寧日了。」

「那麼你的看法呢?」

「我的看法?」納蘭玉一愣,然後失笑:「我不過是個紈褲子弟,能有什麼見解。以前,我只是覺得,燕國的沐天雲和蘇逸飛,未必如皇上想的那樣而已。我看他們行事作風,倒首先是英雄豪傑,之後才是帝王將相,縱然雙方以後會有衝突,但是否能如皇上所願,造成大亂,削弱國力,卻也難說。除此之外,其他的,我都相信皇上的判斷。只是入了楚京,見到一個人,卻覺得,楚國的內爭,說不定會有出人意料的結局呢!」

「什麼人?」聲音裡隱隱有了凝重。

「蕭若。」

「那個殘暴、不懂事的小孩?為什麼?」

「我的想法,其實毫無根據,只是,他的笑容,他做事的方法……」納蘭玉一邊回憶,一邊徐徐說:「給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只覺其中純淨清澈得容不下任何陰險邪惡存在,我總覺得,有他在,楚國的內爭,一定會以出乎別人意料的方式被平息。」

他失笑搖頭:「只憑一個笑容,和幾句把你從蕭遠身邊帶走時,故作親熱的話嗎?你忘了,你是大秦國的使臣,來把公主嫁給他的人,他當然要拉攏你。你還是這麼天真,天真得相信,有人可以先是英雄豪傑,然後才是帝王將相,天真得相信,一個以殘暴狠毒舉世聞名的小皇帝,會有純淨的笑容,天真到,就算被人傷到負痛遠逃,還傻乎乎地替別人隱瞞。」

納蘭玉大驚:「大哥。」

「秦國的良臣們,素來看不得你這個世貴子弟,受皇帝過分的寵愛。清流們對你一片非議之聲,一二品的官員,屢次參你一個小小侍衛。最近,大史公秦征著史,把你記進幸臣傳中,與歷代皇帝男寵嬖童並列。皇帝喝令他修改,半個月後,他捧史進呈,別的地方都有適當的修改,獨獨關於你的記錄,一字未易。」

他的聲音並不激動高昂,但字字出口,如冰似雪,霎時間,滿房都是肅殺之氣:「這雖是發生在朝中的密事,卻早已傳得京城人人皆知,你真以為可以瞞得過我嗎?」

納蘭玉臉色發白,卻強笑說:「這也好啊!世人都說,不能留芳千古,情願遺臭萬年,不論行善作惡,要達到這種程度,都大大不易,我卻什麼都不用做,自有人叫我史書永遠留名。」

他輕輕嘆息一聲:「納蘭,你變了,以前的你,有什麼樣的心事,就算不對你爹說,不對皇帝說,總也會告訴我。生氣、煩惱、痛苦,都不瞞著我。現在,你卻要學對他們一樣,只是對著我笑嗎?」

納蘭玉報以一聲同樣的嘆息:「皇上的權威過於浩大,殺人滅族不過是轉念之間的事,我不能用我的煩惱來影響他。爹為當今宰相,執掌大權,我更不能讓他因愛子之心,而毀自身清譽。所以,我吃了苦,傷了心,只能告訴你,然後,那些害我吃苦傷心的人,就會一個個莫名其妙地消失。大哥,我很後悔,我過了那麼久,才知道你所擁有的力量,有多麼強大。」

「當大哥的,保護自己的弟弟,錯了嗎?」他的聲音裡鬱律有風雷。

納蘭玉卻連語氣也不改一下:「每個兄長都會保護他們的弟弟,但不是每個兄長都會為此殺人。人與人之間,有誤會,有爭執,都是尋常事,若是稍受冒犯就要殺人,那我就真的是別人想的巨奸大惡了。」

他冷笑一聲:「你說的倒是真大方,可是,你遇到的,不是爭執,不是吵鬧,而是侮辱和調戲,甚至在史書上留下污名,就算平時受些誤會,你都能忍,可是史冊留名,千載以後,世人都把你當做幸臣男寵,你敢說你不介意?你要真的不介意,又何必一個人跑出京城,甚至混進使團,逃出秦國。你受傷至此,卻知不知道,你那位英明的皇帝做了什麼事?他倒真是為你著急生氣,招了秦征晉見,把記著你的那頁紙撕碎了扔下去,喝令刪掉。秦征居然面不改色,把那些碎片復又粘起來,遞給皇帝。這樣的臣子,他居然既不殺,也不罰,只是罵幾句,喝令亂棒趕出去就算了事。他對你的愛惜,原也不過如此。」

「不,這是好事。」納蘭玉沉靜的回答出人意料。

「你竟說這是好事?」他低喝一聲,向納蘭玉欺近一步,霎時間,滿屋都是劍氣呼嘯。

納蘭玉臉容沉靜,眸光寧靜:「是的,對大秦來說,這是好事。由此可見,大秦的清議力量是非常強大的。官員們坦蕩敢言,不肯結交寵幸之臣,不肯逢迎君王之好,只要他們覺得是不對的,就力爭到底。讀書人有這樣的風骨擔當,自然是好事。」

「他們不可能永遠做對,永遠不誤會別人,但朝廷有這樣的清議力量在,就會提醒皇帝,不要肆意妄為,凡事以國為重。國家有這樣硬骨頭的史官在,史筆如鐵,皇帝就不敢做讓國家蒙難、百姓受苦、史冊永留惡名的事。」

「同樣,皇上雖然對我非常關心,卻始終能顧及到一位皇帝的責任,不為私人情誼而傷百官之心。立賢名於萬世,自然於大秦有利。我不過是個小小侍衛,十六歲的大孩子罷了,留些惡名有什麼相干。皇帝被誤會喜好男風,也不是什麼大事,與他的英明無損。若是為此而殺戮史官,罷斥官員,縱然是為我出了氣,雪了冤,但此例一開,再無人敢冒犯任何當紅得令之人,再無人敢於對抗皇帝寵幸之臣,再無人能盡忠直言。阻塞天下言路,朝中清議形同虛設,於國於君,都是大不幸。」

「這就是一個好皇帝必須做的事嗎?要顧及所有的一切,必要時,犧牲其他人的性命、名聲,來成全他的賢德英明。」他語氣漸緩,空氣中緊繃的氣息,似乎也緩和了下來:「這樣的皇帝,做來也甚無趣。」

納蘭玉在黑暗中抬頭望向他,語氣沉靜地不可思議:「既然做皇帝無趣,大哥,你又何必辛苦,何必忙?」

整個房間的空氣,似是忽然僵窒了,整個天地,仿似也一片沉寂。

良久,他才低聲問:「你什麼時候知道的,都知道些什麼?」

納蘭玉用盡目力望著他,可是房間裡太過黑暗了,暗得完全看不清他的容顏、他的表情:「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應該知道的一切。」

「你既知道,要麼,悄悄去對你的皇帝說,要麼,就永遠不要說出來。」他嘆息的聲音,帶點溫柔與無奈:「你既如此,叫我該如何是好。」

納蘭玉悲傷地一笑:「大哥,我盡力了,我盡力裝成什麼都不知道,我盡力想讓你快樂,我盡力想讓你忘記那些可怕的念頭,我盡力想把一切掩蓋下來,可是,你最終還是出現在誠王府中。我知道,你不只是為了替我報仇,你是為了要和蕭凌談交易,用兩個國家,用無數的鮮血做出的交易。我不能眼看著這一切發生,即使沒有效果,我仍然要勸你……」

「你不該勸我,你若不喜歡將要發生的一切,應該向蕭逸告密,讓他調他的大軍,來把我殺死。」本來溫柔的聲音,已漸漸冰冷如劍鋒。

納蘭玉眼中悲愴之色更濃:「大哥,你知我不可能這樣待你。」

「納蘭,你第一次叫我大哥的時候,只有六歲,這麼多年來,無論患難富貴,你對我都不曾變過。我一直覺得,人世之間,只得你一個親人,必要護你一生一世,平安喜樂,只可惜……」

他忽的高聲笑了起來,絲毫不顧忌聲傳四方,震動王府:「只可惜,你心中真正想維護幫助的,從來都不是我,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納蘭玉臉色慘白:「不是的,大哥……」

他的笑聲越發高昂,如出鞘之劍,鋒利無匹,無可抵禦。

納蘭玉心間只覺一痛,在心痛的這一刻,胸口也痛不可當,似乎被一把銳利的寶劍穿胸而過,他痛極低頭,只看見一柄清若秋水、明若皓月的寶劍,在黑暗中,散發著冰冷的光芒,然後,所有的知覺,至此而斷。


「小黑,你別跑。」

「該死的,小白,你再跑,我打斷你的腿。」

「小花,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許在我身上撒尿。」

「混帳,餵你吃東西,你居然還敢抓傷我的手就跑。」

蘇良、趙儀滿頭是汗,滿花園追東跑西。四面八方,有不少太監、宮女,哄笑著跟在旁邊,有真心幫忙的,有故意幫倒忙的,鬧做一團,笑聲震天。

蘇良和趙儀被皇帝升做貼身侍衛,但每天的工作,除了練功,就是照料皇帝的小貓、小狗、小白兔。

兩個受盡傷害的孩子,對於皇帝,有太深的仇恨。容若雖有心要照料他們,教他們學會生活中的快樂,奈何,只一靠近,他們眼中,就流露驚懼痛恨之意。

連著幾次失敗之後,容若便跑去弄了好多小動物來,扔給他們照顧。

剛開始,兩個孩子手足無措,可是很快,當他們把一個個小東西抱在懷中,輕輕撫摸,餵牠們吃東西,給牠們洗澡,自自然然,眼睛裡有了憐惜關愛,臉上有了歡喜笑容。抱著小東西們鬧做一團時,笑聲漸漸高揚,給小東西洗澡時,被弄了一身水,又會生氣地大叫大罵。喜怒哀樂,漸漸可以和普通人一樣,自自然然地表達出來,不再內斂,不再是生命中只有驚懼悲苦的孩子。

除了對皇帝還有心結不去,其他的時候,他們表現的完全就像個十四歲的普通孩子,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和別人自然地交流,自然地談笑,一起灰頭土臉地追趕小動物,一起在陽光下開懷而笑。

至於容若這個皇帝呢!則根本不理這兩個被小貓、小狗、小白兔整得團團轉的侍衛,自拎了一隻鸚鵡,坐在御花園的是緣亭裡諄諄教導:「乖,聽話,快說我乃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古今中外蓋世無雙古往今來空前絕後聰明絕頂俊逸絕倫文武雙全英雄無敵風流倜儻情場殺手鬼見愁玉面郎君美男兒容若公子是也,快說啊!一點都不難的。」

性德負手站在是緣亭外,陽光明媚,天高雲闊,滿園花開,清風徐來,越發襯得他絕世風華,有若神仙中人。

御花園中到處都有跑來跑去的太監、宮女,最近,這些人已經不再那麼害怕殘暴皇帝,甚至敢在皇帝面前,陪著蘇良、趙儀一起捉小動物了。

而蘇良、趙儀的笑聲也越來越多,的確不像是從八歲起就受過無數傷害,從不曾有過正常生活的孩子。

而那個簡簡單單創造奇跡的皇帝,卻還是像一個小孩子,不斷對不聽話的鸚鵡發怒:「說,你再不聽我的話,再不乖乖說,我就要吃烤鸚鵡了。」

可惜鳥兒雖小,倒還真有些威武不能屈的架子,居然對皇帝金口玉言的聖旨,就是不理不睬。

氣得容若捶胸跺足,猛抓頭髮。

性德目光凝望容若,腳下卻正好有一隻小兔子躥過,他不理不睬,一點幫忙抓的意思也沒有。一個正在抓兔子的宮女從身邊一閃而過,接著性德只覺手中一暖,有一樣東西塞了進來。

那宮女滿臉通紅,藉著抓兔子,迅速跑了開去。

性德低頭一看,美麗的絲絹,包著一塊香氣撲鼻、式樣好看的糕餅。

這種事,最近常常發生。性德長相俊美無倫,吸引了宮中不知多少宮女,暗中,好吃好喝的,外加香囊荷包,不知塞了多少給他。

性德對於別人的情感從不關心,佩件飾物塞給了他,他信手佩在身上,食物給了他,他也就隨口吃掉,完全不管這會不會讓別人會錯意,生出許許多多的綺念情思來。

他這時看了糕餅,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剛想吃掉,耳旁卻聽見一聲大叫:「可讓我逮著了。」

性德回頭一看,剛才還在逗鳥的皇帝,不知何時跑到他身後來了,滿眼妒嫉:「你看你看,有什麼好東西都偷偷給你,怎麼就沒有人想著我,我這個皇帝有哪一點不如你?」

就連性德,都難得地有些衝動,很想反刺他一句:「你哪一點都不如我。」

不過,話還沒有出口,容若已經伸手過來搶餅了:「最難消受美人恩,這難消受的東西,就由我這個皇帝來替你擔當吧!」

性德身子一側,躲開了容若伸過來的手。

容若不快地瞪著他:「你又不喜歡吃東西,幹嘛和我搶,你不會想告訴我,這塊餅也有毒吧?」

他這話,明顯是開玩笑,可是看到性德沉靜的表情,他的臉色也一僵,不敢置信地問:「這個不是……真的有毒吧?」

性德靜靜點頭。

容若臉色有些發白,冷笑了起來:「好啊!我吃的東西有人驗毒,毒不了我,就衝你下手了,妙,妙得很。」他每笑一聲,聲音便冷一分,忽然伸手,一把奪過糕餅,面向正在四面八方追小動物的所有人,厲聲大喝:「哪個把這糕餅送給性德的?自己給我滾出來。」

這一聲大喝,打破御花園所有的歡笑,打破了皇宮中難得的愉快氣氛。所有人的動作都僵木下來,所有人都看到皇帝冷酷的眼神和凶狠的表情,每個人都感覺到身心皆寒。

忽然間,大家醒悟到,皇帝本來就是個殘酷暴虐的人,也許只是為了玩新遊戲,才忽然間變得親切可愛起來。他們卻漸漸忘了皇帝的本質,開始在這個變得和善的皇帝面前肆意笑鬧。如今皇帝覺得遊戲玩夠了,不再演戲了,他們的災難,想必要降臨了。

而所有人之中,以蘇良和趙儀的臉色最不好,又青又白,望向容若的眼神,畏懼、憤恨、痛苦、傷心,獨獨沒有這幾日漸漸多起來的迷惘。

容若本人,卻因為有人要毒死性德這一事而憤怒無比,失控得大喝出來,完全沒有發覺,自己輕易地毀掉了這麼多天來努力的成果。好不容易漸漸被他溫暖,被他拉近的人心,已在這一句冷喝之間,迅速冰冷遠去。

性德訝然地望向容若,這個即使自己被刺也嘻嘻笑笑的皇帝,有什麼理由,要因為完全毒不死他的一塊糕餅,而生這麼大的氣?

所有人都一起對著容若跪了下去。

容若愣了一下,才放緩語氣:「你們都起來,做你們的事。剛才那個送糕餅的給我過來。」

眾人都伏地不起,只有一個宮女顫抖著膝行向前,因為身子顫動太大,好幾次幾乎趴在地上。

容若皺緊了眉頭,他雖然生氣,但無論如何,還不能適應別人因為他一句話,以如此屈辱的方式向他接近。心中又是生氣,又是不忍,最後用力一跺腳:「你們還跪著做什麼?全給我走開。」

這一句話,使得眾人如獲大赦,一起站起來,彎腰躬背,奇快無倫地退走了。

性德至此才淡淡道:「你不用這樣生氣,我又毒不死。」

「我生氣,是因為他們竟然連你也要殺了,與你是不是怕毒,有什麼關係?」容若憤憤地走近那宮女,卻終是沒有太過激烈的動作,只道:「妳起來回話吧!」

他已經極力壓抑語氣中的憤怒,儘量用平和的口氣說話。可是很明顯,這個宮女根本沒有站起來的膽子和力氣,連頭也不敢抬一下,深深伏在地上。

容若嘆了口氣,單刀直入地問:「妳為什麼要毒死性德?」

這個嚇得不敢抬頭的宮女,應聲抬頭,比聽了聖旨死命令還快,滿臉的驚愕,望望容若,又望望性德,高聲叫:「冤枉,皇上,奴婢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

容若把手裡的糕餅遞到她面前:「妳吃了它。」

宮女接過來,毫不停留,就往嘴裡送。

容若一伸手又搶了過來:「妳想自戮可沒這麼容易,我要留著妳的活口,遍嘗宮中酷刑。」

他一來生氣,二來,還記得以前電視裡演怎麼逼供的,多少倒還真有點兒猙獰的樣子。

宮女嚇得面無人色,身子顫抖如秋風中的落葉,用力磕頭:「皇上明鑑,皇上明鑑,奴婢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不知道啊!」

「這塊糕餅從哪裡來的,妳為什麼要送給性德?」

「這塊糕餅是從皇后宮中拿來的。」

容若一怔,瞪大了眼:「妳說什麼?皇后?」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08
第三集 風雨欲來 



第一章 ~帝后之會~


「奴婢是蒔花的宮女,今早捧了御花園新採的花要送到甘泉宮裡去,見宮外跪了四五個宮女,人人都哀聲嘆氣。甘泉宮的小絹姐姐說,是皇后一大早就發了脾氣,不肯吃東西,反把幾個勸她進膳的宮女罰跪到外頭。製絹姐姐嘆息說,皇后喝令把早膳扔了,十分可惜,其中,還有幾樣是御廚新制的糕餅,又香又甜又好看。奴婢聽著動了心思,就求絹姐姐給我一塊。絹姐姐答應了,拿了一塊糕餅出來送給奴婢。」宮女怯生生地說著,偷看了性德一眼,然後低聲說:「奴婢就送給了蕭侍衛了。」

這樣的回答很出容若的意料,可是看這宮女害怕的樣子,倒又不像說謊,不由悄悄皺了眉:「皇后不用早膳,還罰宮女跪,為什麼?」

宮女心驚膽戰地說:「奴婢也不清楚,只是聽說,皇后本是楚家的小姐,世閥大族,較諸平常世族的女兒自是高貴嚴厲些。只是最近,她脾氣發得比往日多,奴婢每天送花入皇后宮,常會看到挨過罵的宮女、太監,跪在外頭受罰。」

「知不知道皇后為什麼最近脾氣特別壞?」容若問。

宮女垂下頭,聲音極低微:「奴婢不清楚。」

「妳既然那麼喜歡打聽事,妳那絹姐姐又那麼喜歡說事,妳真的不清楚?」容若冷喝一聲:「欺君之罪,妳知道是什麼下場?」

宮女駭然道:「奴婢只聽說,皇后因為被皇上冷落而生氣,自從聽說……」

她頓了頓,直至容若冷哼一聲,才忙道:「自從聽說蕭侍衛到了皇上身邊,皇后更生氣,只說,這種美貌男子,日夜隨侍君王,害得皇上不分男女大倫,最最留不得了。」宮女說到後來,聲帶顫音,跪在地上,只是哭著磕首。

她一個小小宮女,被迫在言語間論及國母的是非,論罪實可至死。

儘管她嚇得魂飛魄散,說出來的話卻也把容若給弄得目瞪口呆,弄了半天,這竟變成了後宮女人爭風吃醋的事件了。

以前看電視,后妃之間的爭鬥殺戮極是陰險凶險,沒想到,他自己也會遇上。他心中一亂,很自然地就扭頭去看性德。

性德神色寧靜,仿似被討論、被嫉恨的根本不是他,但若是細看就可以知道,他眼眸深處的一抹玩味,簡直就是在幸災樂禍,準備坐看這個皇帝怎麼處理了。

性德容儀之美,世間難尋,他日日出現在皇帝身邊,宮中有各種不堪的流言,都是很正常的事。

后妃常年受冷落,忽然看到一個男人居然得此寵愛,心中嫉恨,也是平常,就算是施出什麼毒手來,以他多年看深宮密史一類連續劇的經驗來說,的的確確是件非常非常正常的事。

容若原本一鼓作氣想為性德追出一個公道來,誰知一追追到自己妻子頭上來了,這一下,真正進退兩難。

這種後宮爭寵的醜事穢聞,根本不便大張旗鼓地追查問罪。而且就算查到底又怎麼樣,從來也沒有個皇帝,為了一個自己寵愛的侍衛,跑去廢皇后的道理。他能怎麼辦?罵皇后一頓?不痛不癢;冷落她?本來就一直在冷落了。

容若覺得自己因為關心性德,落到這個地步實在很冤,更可恨的是,性德不但毫無愧疚,毫不擔心,甚至完全是用看熱鬧、瞧好戲的心態來對待事情的下一步發展,真是太太太可惡了。

可是,他滿心怒氣,又找不著發作的由頭,一雙眼睛瞪著性德,沒效果,瞪宮女,嚇得她三魂去掉六魄,只得抬起頭瞪老天,同時憤然說:「給朕召皇后宮的小絹過來。」


因為事關皇后,問題比較敏感,所以容若是在自己的私殿召見小絹的,除了性德之外,所有人都被趕到外頭,不得靠近。

小絹年紀不過雙十,面容俏麗。應召前來時,明顯已打扮過了,雖是宮女,卻穿了一件平日捨不得穿的華麗衣裳,戴上所有珍貴漂亮的飾物,淡施脂粉,竟也十分美麗。見了容若,盈盈下拜,神色鎮定。

容若再沒政治鬥爭經驗,只看小絹的表現,已知她不同於普通宮女,真正是個人物了,他也不繞圈子,直接說:「找妳來是為了什麼,妳應該知道了?」

小絹平靜地說:「奴婢知道,是因為奴婢和翠兒平日交情好,翠兒常說喜歡蕭侍衛,暗中遞些好吃的給蕭侍衛的事。今日她又向奴婢討要糕餅,奴婢料是要送給蕭侍衛的,就在餅上灑了毒藥。」

容若愕然,想不到做出了這種事,她居然還可以這樣平靜從容。一股怒氣自容若心中湧出來,他雖不在乎什麼權力威勢,但有人這樣謀害他身邊的人,這般不把人命當回事,由不得他不怒滿心頭,猛然立起,喝道:「妳好大膽子,什麼人主使妳的?」

小絹從容道:「並無人主使奴婢,奴婢只是不忍看皇后這樣繼續折磨自己。皇上從不進皇后和賢妃的宮門,身邊放著這樣一個侍衛,又有這樣的容貌,傳出去,於國於君都不好,更置國母於何地。奴婢冒死,不過是想為國除一禍亂罷了。」

容若怒極反笑;「原來,殺人也有這樣妙的道理,妳倒是個一心為國的好人了。這樣好的見識,居然只是個宮女?這樣好的談吐,只是個奴婢?卻可以說殺人就殺人,說下毒就拿得出毒來的,哪裡來這樣大的膽子?如今卻在朕面前說這些混話,妳哄誰去?」

「奴婢本也是官宦之後,家父因犯律條,才籍沒家財,入宮為奴的。自小學詩書禮儀、處事道理,倒也不敢妄自菲薄。因是犯臣之女,恐遇上不堪之事,所以隨身攜帶藥物,只為了必要之時自裁所用,一切實與皇后無干。」

小絹臉色漸漸灰敗下來,只因臉上濃施脂粉,一時倒看不出來,她續道:「除死無大礙,其實也並不需要太大的膽子。」

容若聽她語氣漠然,渾不以生死為意,心中忽然一動,再細看她神色,立時察覺不對,快步繞過桌案衝向她。

但是,在他靠近之前,小絹的身子已頹然倒地。

容若俯下身抱著她大聲喊:「妳怎麼了?」又抬頭叫:「傳太醫。」

「沒用的,她自知必死,在來之前已經服毒,此時毒發,已經斷氣了。」性德的聲音一片漠然,一個生命在他眼前消逝,不會引發他任何情緒波動。

容若木然無語。其實他剛才看到小絹倒地時,心中已經隱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不願承認,所以才大聲呼喚她,努力想要救回一條性命,但這無望的希望,卻被性德冰冷的話所打破。懷中的身軀依然溫暖,方才還是個活色生香的女子,轉眼間,就已變做一具無知無覺的屍體。

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面對死亡,而且這個死亡,幾乎也是因他而降臨的。

他深深嘆息,放開小絹,勉強扯動一下嘴角,想要露出一點笑容:「是我太笨了,看了那麼多小說,那麼多電視劇,都沒想到,劇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知情人不是自殺,就是被滅口,這幾乎是所有故事的定律了。」

本來是打趣的話,用的卻是蒼涼之極的語氣。他抬頭望向性德:「我很生氣,我不希望因為我而有人想殺你,我不喜歡這樣肆意的殺戮傷害,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真的要去殺人,真的要去傷害別人的性命。為什麼她一定要死?」

性德知道,眼看著別人因他而死,對容若的打擊非常之大,雖然早知道世界的殘酷,權場的無情,但是真正看到生命的逝去,這樣無聲無息,這樣輕而易舉,還是會有很大的震動。

本來,性德不想說話,但不知為什麼,竟然開了口:「與你無關,這次的刺殺,無論成不成功,不管你追不追究,她都是非死不可的。只有她死,事情才無法追查下去,你才不能通過她,去攻擊她背後的人。」

容若點頭。雖然小絹說全是她一人的主意,與皇后無關,但越是如此,皇后的嫌疑越大,小絹的死,怎麼看都像是為了掩飾皇后。不管怎麼想,小絹一個宮女,只為了替皇后打抱不平,只為了不喜歡一個漂亮侍衛敗壞皇帝的名聲,就做出這種謀殺的行徑,太不可思議了。

他望向小絹的屍體,眼神悲涼:「這就是下人的命運,只是上位者的棋子,由不得她們選擇,由不得她們甘願,她們的生活、感情、命運,都受上位者的操縱,完全沒有自我。」

「這件事,你還要追查嗎?」

「查,當然要查,就算她死了,就算沒了線索,我也不能就此罷休。」容若眼睛忽然有些發紅,大聲道:「沒有人有權力如此肆意利用別人,沒有人有權力任意操控別人的生死,不管是誰做了這種事,都要受懲罰。」

他推開殿門大步走出,外頭一干太監、宮女一起下拜。

容若淡淡吩咐:「好好厚葬小絹,還有,找宮女總管,調查一下她的資料。」一邊說,一邊大步往外走:「現在,起駕皇后的甘泉宮。」


鳳儀門前過鳳凰,甘泉宮中承甘露。

大楚國皇后,是全副鑾駕,從鳳儀門前抬進,入主甘泉宮,為後宮之主的女人。一國之母,天下至尊至貴的女子。

只是為何鏡中容顏,只見孤寂和抑鬱。

楚韻如靜靜看著鏡中的女子,烏髮如雲,雪膚花貌,青春正盛,眼眸之中,卻已是死氣沉沉一片,若非這花一般的嬌顏,連她都不敢相信,自己也不過十六歲。

十六歲,正是如花年華,不知煩憂的歲月,她卻已經忘記,上一次開懷大笑,是在什麼時候了。

「皇后,您就用一點膳食吧!」貼身宮女凝香又在相勸。

楚韻如有些漠然地道:「凝香,不要再煩我了,不要以為妳是太后指給我的宮女,我就不敢罰妳,再來嘮叨,自己到外頭和別人一樣跪著去。」

凝香一屈膝跪了下來:「皇后,就是您懲罰奴婢,奴婢也一樣要勸。您是金玉之體,怎能這樣不加愛惜,這些日子,您越發地消瘦了。」

楚韻如凝眸望鏡中臉容,在這寂寂深宮,無人憐惜無人問,消瘦又如何呢!

她淺淺一笑,起身走到琴台前,復又坐下,淡淡道:「妳起來吧!我知道,在你們眼中,我也不過是個驕縱的小姐,自小脾氣不好,叫你們吃了不少苦頭。」

凝香起聲低喚:「皇后。」

皇后卻沒有理她,伸手按在琴弦上。

第一次學琴是什麼時候,楚韻如已經不記得了,因為從有記憶開始,她已經在永無休止地學習,儀態、談吐、詩詞、音律,要學的東西一串串地排下來,從來不曾有過輕鬆的時候,從來不曾有過肆意玩鬧的時光。

春天百花開,花園中,來來去去的小丫頭們笑成一團,她在房中一遍一遍地背「女則」、「女律」。

夏天,大家輕衫單薄,滿園放風箏,她在房裡一遍遍彈琴吹簫,彈到雙手流血,吹到嘴唇發麻。

秋天,秋高氣爽,正是踏青出遊的好日光,旁人談談笑笑,諸般計劃,她卻要學書學畫,直寫到右腕像斷掉一樣。

冬天,滿天飄雪,姑娘們打雪仗的笑聲傳入耳中,她卻要穿著單薄的衣服,保持完美的身姿,學習貴人的儀態。

從小就知道,楚家的小姐是有皇后命的,楚家身分尊貴的女兒,一出生,就必須接受皇后的教養,所有的一切都要會,都要懂,都要精,不可辱沒了皇上,不可辱沒了國家。

詩詞為君賦,琴簫為君習。

無數次憧憬那高高宮牆後的世界,無數次在心中編織萬乘之君的形象。

十四歲那一年,金鑾玉轎、全副儀仗,浩浩蕩蕩把她抬入鳳儀門,昭告太廟,她正式成了大楚國的皇后。

她見到了那個從她出生,就不斷在她耳邊被提起的人。

皇帝、丈夫。她的君、她的天、她的夫,她一生一世追隨效忠、生死不離的人。

她的一生都是為著他,從她一出生,生命裡就有了他無數的烙印,而大婚的三日三夜,寸步不離的相守,那個男人卻不曾對她說一句話,更不曾碰她一個指頭。

而她,不能哭,不能鬧,不能氣,就連悲傷、失望,也不能表現出來。因為她是皇后,她要保持一位國母的尊嚴,她要做天下女子的典範。

儘管,她只得十四歲,儘管,在那新婚的夜晚,她驚慌、傷心、悲苦,無措得想要痛哭出聲,卻只得一直努力含笑,儘管,她恨不得撲到親娘懷中尋求慰藉,但重重宮牆,從此阻隔骨肉血脈。

只剩她一個十四歲的弱女,孤處於深宮之中,頭頂著皇后的桂冠,苦挨著孤寂歲月。

整整兩年,除了每年屈指可數必須由帝后共同出席的大典,以及偶爾幾次皇帝生病,她照規矩去探望,她和皇帝之間,再沒有其他接觸。

看那史書之上,被冷落的皇后數不勝數,似她這般,從一入宮即被棄如草芥的,怕也只此一家吧!

楚韻如淡淡一笑,笑意漠如秋風,竟是連悲傷都沒有了。纖指輕拂,琴音裊裊,伴著她的歌聲,隨風飄揚出去。


容若一路怒氣沖沖,帶著性德還有其他伴駕的太監、宮女們往甘泉宮來。遠遠果然望見有兩三個人跪在甘泉宮外,容若眉頭皺得更緊了,不知不覺哼了一聲。

「以前我就曾經猜過,如果太虛的背景人物是按很多故事編的,那皇太后是孝莊,攝政王是多爾袞,沒準董嫣然就是董鄂妃,皇后就是娜木鐘。沒想到果然如此,這個皇后,就和『孝莊密史』那部老電視劇中的娜木鐘一模一樣,驕縱任性,蠻橫無情,太過分了。」

容若回頭對性德說:「以前看電視劇的時候,還總覺得電視太片面。董鄂妃無所不好,無所不美,皇后則集全天下缺點於一身,假得過分。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世上真有這種皇后。做出這樣狠心的事,別人怕她,我可不能就此放過她。」

他一邊說,一邊氣呼呼往裡走,沿路的宮女、太監紛紛下跪。有人要高聲傳報,被他一眼瞪過去,嚇得屏息噤聲。

才剛跨進甘泉宮的大門,就聽見琴音悠悠,歌聲悅耳。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本應該是極悅耳的琴音,卻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愴然之意,歌喉異常動人,唱的更是新婚嬌羞之詞,卻不知為何不覺歡喜羞澀,有的,只是一種連悲苦都已不再外露的漠然。

容若一怔,低聲問:「李白的詩?」

「在太虛裡,就是民間流傳的無名氏歌謠。」性德在一旁回應。

容若難得的笑一笑,程序員真是太會偷懶了,連民間村言俚語、歌謠曲賦,都可以大偷現實中的東西。可惜李白死了太久,也不能跑來找他算侵犯版權的帳。

不過,幸好譜的曲子好聽,歌聲更美,待要細細聆聽,歌聲已止住,惟琴曲悠悠不絕。

容若有些不解,李白的原詩,可不止這四句啊!順口問:「是誰唱的歌,怎麼不唱下去了。」

宮院裡跪地的宮女中有人低聲答:「是皇后唱的,兩年來,皇后總愛唱這首歌,每次都只唱這四句,就不再唱了。」

容若怔了一怔,良久,才嘆息一聲:「她當初嫁進宮的時候,正好十四歲,新婚之夜也許是她唯一單獨和皇帝相處的時間,可惜……」說著搖了搖頭,心中忽升起憐惜之意,方才的怒火漸漸消退下來,就連怒氣沖沖的步子,也漸轉輕慢。

「我也不好,因為不知道如何處理蕭若的妻子,所以來這裡後,從來也沒來看過她。她又何嘗不是這深深宮殿,權利鬥爭下的犧牲品,可憐人。」

他望向性德說道:「現實裡,有一首老電視劇的插曲,因為好聽,一直流傳到現在,講的也是後宮女子被皇帝冷落,孤孤寂寂、自生自滅的命運,曲調非常優美,你聽過嗎?」

「我怎麼會聽過?」

容若一笑:「我唱給你聽。」

他微微仰起頭,竟然真應和著琴聲,低唱起來。

十六歲少年的身體,發出的聲音很是清悅,即使唱的是女子之歌,聽來依然悅耳。

他一邊唱,一邊信步往殿宇深處走去。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09
第二章 ~干戈玉帛~


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歌聲,與琴聲相和相應,由遠而近地傳過來。

自從分別後,每日雙淚流。淚水流不盡,流出許多愁。愁在春日裡,好景不常有。愁在秋日裡,落花逐水流。當年金屋在,已成空悠悠。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愁。可憐桃花面,日日見消瘦。玉膚不禁風,冰肌寒風透。粉腮貼黃舊,蛾眉苦常皺。芳心哭欲碎,肝腸斷如朽。

聲音由模糊而漸清晰,楚韻如微微一震,指尖一痛,才驚覺,不知何時,琴弦已劃破手指。

明明是男子的聲音,但伴和著她的琴音,竟是異常婉轉悅耳,輕輕淡淡的歌聲中,訴盡了深宮寂寞、深情成空的悲涼。

明明聽到的是和太監完全不同的男子聲音,漸漸清晰,漸漸接近,楚韻如竟似著了魔一般,坐著一動不動,只是有些驚異地問出一聲:「是誰,誰唱的歌?」

「是我唱的歌!」

聲音近得就在身旁,同一時間,內殿裡面的十多個宮女一起拜倒下去:「恭迎陛下。」

楚韻如一呆,略有些僵硬地轉過身子,看到了那個成親兩年,從不踏足甘泉宮一步的丈夫。

她儘量從容地站起來,盈盈拜倒,悄悄在袖子裡把指尖扎進掌心,讓疼痛可以使自己用平靜穩重的語氣說完走過場的話:「臣妾恭迎聖駕。」

容若是帶著火氣過來的,可是遙遙聽到歌聲琴聲,走近再看到這容色清美的麗人,火氣實在發作不出來,可是要和和氣氣,又做不到。悶了半天,只得沒好氣地說一聲:「平身吧!」

「謝聖上。」楚韻如保持著皇后完美的儀態禮貌,說著老套的話,站了起來,抬起頭,望向容若。

這一對成親兩年的夫妻,終於第一次,真正地正視彼此。

容若只覺楚韻如容顏如畫,眉若青黛,唇似塗丹,偏偏如此美人,如此年少,一雙眸子清美之外,竟有些暮氣沉沉。他心中微動,忙側開眼睛,盡力用冷酷的聲音說:「妳應該知道我是為什麼來找妳的?」

楚韻如低眉垂首:「臣妾不知。」

容若見一個少女做出這樣死氣沉沉的動作,說出這樣死板的回話,又覺生氣,又覺憐惜,不覺冷笑一聲:「妳不知道?妳不知道妳的宮女小絹今早送出一塊有毒的糕餅,而這糕餅最後遞到了蕭性德的手裡?妳不知道,外頭很多人都傳妳非常討厭蕭性德,屢次說要除掉他,那麼妳都知道什麼?」

楚韻如大驚抬頭,震驚地望著容若,然後又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向性德。這個時候,她氣得連手指都冰涼一片,悄悄在袖中顫抖。

性德的容貌之美,以及他忽然被皇帝收為隨侍,日日夜夜,寸步不離的事,早已傳遍宮廷。暗中,不知有多少流言猜測,而大部分人都會相信其中最不好聽,最髒骯的那一種。

這樣的話,楚韻如早聽得多了。她原本就是個被冷落的人,所以只是冷冷哼一聲,也就罷了,料不到今天會有這樣的大罪降到頭上來。

此時此刻,她想到的,不是喊冤,而是憤怒。

她也是楚家金尊玉貴的小姐,自小就習詩書禮儀、忠孝賢德的道理,聖人之言、女子之德,哪一條不謹記心上,送入宮中,封為皇后,為天下國母,被生生冷落兩年,而今,卻為這樣莫名其妙的事,被自己的丈夫逼上門來。

她是當朝國母,竟被視做與男寵爭風而施毒手的女子,置她這當今皇后於何地。

她憤怒已極,反倒笑了出來,笑容美至極處,卻又冷至極處,望著她的丈夫,她的君王,生平第一次說出了有違閨訓的話:「原來今日聖上貴足踏賤地,是為蕭侍衛討公道來的。既然如此,臣妾怎敢欺君,此事確是臣妾所為。臣妾身為皇后,統御六宮,當要維護宮中制度、皇家名聲,自問所作所為,全是為皇上清譽著想,為大楚名聲著想,皇上若要怪罪,我就此領受便是。」

容若萬萬沒想到,她竟會一口承認,瞪大了眼睛,怔怔望了她半天。明明是他來找她興師問罪啊!怎麼現在,倒像是自己被她壓住了氣勢,不免有些不甘心地瞪著她。

「好一位皇后,妳說得真是太好了。妳統御六宮,殺一個妳認為會敗壞皇家聲譽的侍衛算得了什麼?就是天天讓人跪在外頭大太陽底下,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無可指責的。」

楚韻如徐徐抬頭,望定容若的臉,本來波瀾不起的眸子裡,儘是傾天的烈焰。這個殘暴之名傳遍天下的皇帝,這個殘虐折磨奴才如草芥的皇帝,居然跑來怪責她對手下太苛。她越想越恨,反激起滿心的怨怒來。

容若見楚韻如神色不善,眼中光芒越來越激切,竟也嚇了一大跳,不知楚韻如要如何發作。

誰知楚韻如卻只是直直對著他跪了下來,眸中怒火狂燃,而聲音卻平靜如水:「楚韻如失德,不憐臣下,不恤奴婢,不敢再居后位,就請皇上下旨懲處吧!」

容若想不到,他說一句,她就頂一句,他來審問,什麼手段也沒來得及用,她就全認了,他來問罪,還沒開口論罪輕重,她就先要甩帽子不幹了。一個這般柔弱的女子,說起話來竟會這樣強硬。

對她的印象,明明還是當日探病時,一語不發跟在皇太后身邊,看似怯生生的女孩,卻能把他這個皇帝頂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容若有些氣悶地望向楚韻如,卻見她神色淡然,可眼睛裡明明是無窮無盡的悲憤、怨苦、不甘、不屈,化為烈焰,灼人魂魄,燒人肺腑。

容若只覺胸口一震,沒來由地一疼,竟似被那如水明眸中的無雙烈焰真的燒著了一般,恍恍惚惚間,似乎有些明白楚韻如說這些話時的心情了,這個纖美少女,性子竟剛烈至此。

本來因性德無辜被謀害的滔天怒氣,小絹活生生死在眼前的滿心怨憤,竟全被楚韻如眸中的悲苦壓了下來。

容若發熱的腦子漸漸冷靜,目光深深望著楚韻如。這女子眸子一片清明,只是憤恨不平、怨苦不甘,絕無一絲一毫的心虛膽怯。

他心中復又將整件事來回思量,眼神由初時的不解、氣惱、憤怒、震動,漸漸變為憐惜、迷惑、困擾、無奈。

良久,容若才長嘆一聲:「其他人全都出去。」

一眾宮女、太監早被帝后間的風波嚇傻了,聽了這話,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往外退。

就連性德,看這一男一女對峙的局面,竟也一聲不出地退了出去。

容若這才一彎腰,把楚韻如扶了起來。這動作讓楚韻如有些吃驚,而接下來聽到的話,更令她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了。

「對不起。」聲音溫柔真摯得不似真實。

面對一向冷落她的無情帝王這突如其來的態度轉變,過於吃驚的楚韻如只能睜大眼睛,呆呆地望著容若,呆呆地聽容若接著說下去,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

「是我不好,只聽一面之詞就對妳生疑,還把這麼大的罪名加在妳的身上,對妳這六宮之主實在太不尊敬了。」

楚韻如的臉色迷茫,目光甚至還帶點驚惶,微微皺起眉頭,不能理解這一切突如其來的改變是為了什麼。

容若見她此刻和方才的剛強完全不同的柔弱無措,越發憐惜起來。這被尊為皇后的少女,在深宮之中受了多少薄待、多少冷落,以至於現在聽到一句真誠的話,反而失措成這樣。

他一時心情激動,忍不住一伸手,握住了楚韻如的纖手。掌心觸到的一片冰涼,冷得他竟沒來由地心中一顫,手,卻反而握得更緊了。

楚韻如驚覺手上一熱,本能地想往後縮,沒想到對方更用力握緊,竟是縮不回去。可是,手中觸到的感覺如此真實,真實地讓她清楚地知道,這並不是一場夢,儘管這似乎比夢還離奇,比夢還不可能。

「韻如,以前的我一直待妳不好,最近我才醒悟,我以前做錯了很多事。我不敢來見妳,因為,我薄待了妳這麼久,不知怎樣才可補償妳,所以我躲著妳,明明知道妳受了這麼多苦,卻還是讓一切繼續下去。」

容若堅定地握緊她的手,想要用自己的熱,來溫暖她的冰涼,想要竭盡全力,來改變這可憐女子悲苦的命運:「我只聽了小絹的話,無憑無據就來找妳,我只看到外頭跪著的人,也不問因由,就對妳發脾氣,這些,都是我不好。」

楚韻如仍然有些迷惘地望著他,可是,那絲絲縷縷,卻也無窮無盡的暖意,一點一點,從他的手,傳到她的手,流注全身,真切的話語清清楚楚響在耳邊,原本的強硬固執,忽然也化做如水溫柔。

「小絹的事,不論皇上信不信,臣妾確實不知,至於外頭那幾個跪著的,倒也沒犯什麼大錯。只是臣妾近日胃口不好,不想多進飲食,他們勸得多了,臣妾一時厭煩,就讓他們跪到外頭去,別在臣妾眼前吵鬧。」方才一句句頂得皇帝啞口無言的皇后,如今聲音卻一片柔和。

容若輕輕嘆息一聲,卻又不覺微微一笑:「妳大可說他們犯了什麼過錯,妳才加以懲罰的,難道我還能叫外頭的宮女來跟妳這皇后對質不成。妳卻還是一句也不多說他們的錯,只道是妳自己不喜歡,可見妳不肯欺我,我怎麼還會疑妳做見不得人的事呢?只是……」

他深深望進楚韻如的眼睛:「如果可以的話,還是不要這樣待他們吧!若是沒有犯大過錯,能善待他們總是好的,但這只是我真心真意的建議,不是命令。妳是皇后,後宮是妳的管轄範圍,我也不可以越權干涉妳。」

楚韻如怔怔望著他,他的眼中有著明顯的不贊同,卻又明明有著更多的寬容與溫柔,縱然是不喜歡她的行為,也可以用這樣溫柔婉轉的語氣對她提出,這般溫柔體貼的男子,真的是她的夫、她的君嗎?

不知為什麼鼻子有些發酸,轉瞬間淚盈於睫。她驚覺失態,忙把頭側開,她是皇后,要有母儀風範,不是別的妃子,可以隨便使性子哭鬧的。更何況,自己哭起來必會十分難看,快快扭過臉,不能讓他看到。

容若想不到自己幾句略略溫柔的話,就讓這女子眼中霧氣升騰,珠淚盈盈,不免感嘆她以前受的苦,心中憐惜之意更濃,抬起手,想要為她拭淚,卻只覺她容顏如玉,脆弱得讓人不忍碰觸,手竟停在半空,不敢落下去。

他最終只是輕輕撫在她肩頭,用生平最溫柔、最誠懇的聲音說:「韻如,無論如何,我會盡力補償妳,盡力把妳被奪走的歡笑,還給妳。」

楚韻如聲柔如水:「皇上,你忘了,你應該自稱朕。」

容若微笑:「這裡,沒有皇上,也沒有臣妾,我們是朋友、是知己,不是君臣。」

楚韻如茫然凝視他,這樣的話,不應該由皇帝口裡說出來,而且,他為什麼不提是夫妻呢?

容若見她迷惘,笑著還要解釋,性德卻在這時走了進來,看到一男一女執手相望淚眼的樣子,一點迴避的意思也沒有,淡淡說:「王天護帶著一大堆侍衛趕過來了,就在甘泉宮外。」

楚韻如一怔:「他來做什麼?」

容若卻立刻明白過來了:「帝后吵架,這麼嚴重的事,當然有人會報信,只是他來得這麼快,倒有些出乎意料,簡直就像一直在附近等著似的,我去打發他。韻如,這時候皇太后怕也得了消息,必要擔心的,妳去永樂宮那邊給皇太后請個安,讓她寬寬心,好不好?」

他用的是完全商量的溫柔口氣,半點命令的意味也沒有。

楚韻如立時柔順地點了點頭。

「好,我們一起出去。」容若全不避忌地牽了楚韻如的手往外走,同時冷冷一笑:「我正好還有一件事,要麻煩能幹的王大統領呢!」

走出甘泉宮,侍衛們即刻拜倒一地,因為在場還有皇后,男女之別、皇后之尊,更讓這些年輕的男子們人人伏在地上,頭也不敢抬一下。楚韻如對容若淺施一禮,便領了宮女,往永樂宮而去。

至此,侍衛們才敢抬頭。

容若慢慢走向王天護:「王統領,你來得好快,沒有看到熱鬧,你很失望吧!」

王天護忙道:「卑職正好領人巡視到附近,聽說皇上在甘泉宮中發了脾氣,所以特來聽候聖令。」

容若冷笑一聲:「你真以為朕是可欺之人嗎?」本來還有話要說,目光忽在王天護身後所帶的侍衛中看到一個眼熟的人影:「你叫什麼名字?」

那年輕侍衛一驚,忙答道:「小人鄒靜。」

「剛才,你為什麼偷看皇后?」容若板著臉問。

鄒靜大驚,叩首於地:「小人沒有……」

「你沒有,那就是朕冤枉你了?」容若冷笑不止。

鄒靜面無人色,滿頭冷汗,不喊冤,就是認下這樣的死罪,若是喊冤,就是說皇帝冤枉他,不管怎樣,都是一個死。而他一個小小侍衛,沒有王天護的背景地位,皇帝就是要殺他,和捏死一隻螞蟻沒有區別,更不會有強有力的人物來為他出頭。

王天護忍不住開口:「陛下,鄒靜一向老實規矩,絕不會……」

「你也說朕隨便冤枉人了?」容若目光冰冷如刀,惡狠狠看過來。

王天護知他是下定決心要冤枉鄒靜了,心中雖是憤憤,卻知爭也無用,只得低頭道:「卑職不敢。」

容若不再看鄒靜一眼:「這傢伙眼睛不規矩,不能留在宮中,趕出去吧!」語氣輕鬆地像是吩咐別人拂掉一片落葉。

王天護驚訝極了,本以為容若是故意找鄒靜的麻煩,用莫須有的罪名,殺他一個手下,好向他示威,想不到,居然只是趕出宮這麼簡單的處罰。他雖然不解,但唯恐容若反悔,立即應:「遵旨。」

鄒靜卻是臉色大變,嘶聲大喊:「小人冤枉,皇上,求求你,不要趕小人離宮。」一邊喊,一邊用力磕頭。

容若就像沒聽見,一雙眼看天看地,看花看草,就是不看他鄒靜。

王天護暗中皺眉,這個傢伙怎麼這麼不知好歹,撿到一條命就算不錯了,再纏下去,惹怒那個暴君,怕是想死也不能了,當即下令:「拖了這沒規矩的東西下去。」

其他侍衛得令,七手八腳,拖了人就走。

鄒靜猛烈地掙扎,一路嘶聲大叫:「陛下……」但被七八個好手制著,完全沒有反抗餘地,被越拖越遠了。

「下次再讓朕看見他在宮中,不但要殺他,還要追究你。」容若冷冷道。

王天護沉穩地回答:「卑職豈敢違陛下旨意。」

容若挑了挑眉:「是嗎?那朕就再下一道旨給你。」他衝王天護彎下腰,在他耳邊低聲說:「麻煩你給我的叔叔傳一句話,侄兒有重要的事情向他請教,請他百忙中撥冗進宮一趟。」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09
第三章 ~千鈞一髮~



容若穿過重重殿宇、處處院落,回到自己的寢殿。

所過之處,太監、宮女不是老遠就跑得不見影的,就是沿途跪得整個人都伏在地上,氣也不敢喘一下。

本來有笑語、有溫言的地方,只要有他走過,即刻一片肅殺,靜得落針可聞。

容若至此才真正意識到,這十多天的努力,完全被自己的勃然怒氣破壞了,再加上小絹莫名其妙的身死,不知引起了多少猜測。

在大多數人好不容易開始對自己有所改觀時,忽然又受到這樣的驚嚇,以後再想打動他們,就更難了。

容若覺得腦袋隱隱作痛,想要努力和善一點給所有人笑容,像以前那樣沒輕沒重嘻嘻哈哈一番,卻覺得疲倦得連笑都沒有絲毫力氣笑了。往日為了放鬆所有人的精神,為了打破宮庭的冷寂所努力做出來的姿態,故意戴上的小丑面具,終於是扮不下去了。

他苦澀地嘆息一聲,不再東張西望,不再努力從所有跪地俯首的人中間尋求理解,一路回到了寢宮。

進了內殿,容若坐下來就開始唉聲嘆氣,嘆了兩口氣,抬起頭,掃一眼殿內侍奉的人:「說過多少遍了,我不喜歡滿眼都是人,我沒吩咐的時候,除了性德,還有蘇良、趙儀,誰也別進來。」

太監、宮女們趕緊屏息閉氣地往外退出去。

容若又苦笑著搖搖頭,說什麼平常心,說什麼儘量善待每一個人,說起這樣高高在上的話,現在已經越來越順暢了。容若,你真的可以保證,自己一直不會變嗎?

他輕輕嘆息,衝性德說:「有沒有生我的氣?」

「為什麼生氣?」

「我去找皇后替你要個公道,最後反而和皇后和和氣氣地一塊出來了。」

「我不會因為任何事情生氣,無論這是關於對我的謀害,還是無數人的死亡,又或是你替不替我出頭。」

「真是個無情的人啊!」容若以往總是這樣訕笑著說性德,不過,這一次,聲音裡卻沒有了笑意,只有疲憊:「我看,你其實是明知道害你的人是誰,就是不告訴我,看著我往陷阱裡跳。」

「我沒有權力把秘密告訴你,你要知道,必須靠自己去查。」

「如果前面是會跌死人的陷阱,你也一樣讓我跳?」

「有我在,你死不了。」

容若被他堵得說不出話,這樣無情的話,他卻說得這般理所當然、神色自如,就像是說太陽從東邊升起這樣天經地義,無可置疑也無法指責的事一樣。

有理得讓容若滿腹怨氣也無法對他發作,只得長長嘆息一聲,開始用力揉眉頭,低聲說:「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未老先衰,少年先白頭的。」

他這邊埋怨,外頭太監傳報的聲音也響了起來:「皇后娘娘駕到。」

容若聞聲一愣。想不到皇后到永樂宮見太后,這麼快就回來了,而且一回來,就打破以前老死不相往來的冷漠態度,親自前來相見。

他心中奇怪,卻也站了起來。

殿門大開,外面無盡的陽光立時照進殿來。楚韻如當殿而立,姿容如仙,燦爛的陽光都在她背後閃耀,又似這滿天驕陽,都因她一人而亮了起來。

不知是陽光太燦爛,還是楚韻如容顏太亮麗,竟令得容若有一種目眩的感覺,忙上前兩步,笑說:「怎麼這麼快就給皇太后請完安了?」

楚韻如盈盈要往下拜去。容若一把扶住,沒讓她下拜,就著手,引入內殿。

性德已知情識趣地先一步退了出來,同時關上殿門。

殿門一關,楚韻如便道:「臣妾未得皇上旨意,不敢胡言,太后問起時,也只說和皇上有些小爭執,如今已沒事了。太后已經安心,臣妾託辭要來向皇上賠罪,才告退出來。已經在甘泉宮中下了禁口令,今日殿內與皇上爭執時所說的話,一句也不可洩露。」

容若又驚又喜,忍不住又抓住她的手:「韻如,妳真不愧是一國皇后,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卻已能想得如此周全,我正是不想把這事鬧大,唯恐牽連過眾,自己卻沒注意到要禁止甘泉宮中的人傳話出去。」

楚韻如雖不是第一次被他握住手,但上次太過震驚,反來不及感覺些別的東西,這一次有了準備,再讓他的手握著自己的手,禁不住暈生雙頰:「臣妾因不知原委,所以要在事情弄明白之前,先禁住下頭的人亂傳。只是,此事既在宮中發生,又是投毒欲害皇上身邊的近人,甚至牽連到了臣妾身上,臣妾身為後宮之主,不能不問,不能不管,還請皇上告知實情。」

她神態端莊,語氣溫婉中顯出堅定,竟令得容若感到難以拒絕於她。心中卻不由感嘆,楚家女子,果然個個不凡,不愧是大楚國的後族。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多年被丈夫冷落,卻有如此剛毅決斷的性子,一旦發生事情,就能妥善應對,並且毫不迴避身為皇后的責任,也同時爭取後宮之主應有的權力。

容若本人雖不希望這種事知道的人太多,但也明白,這時候如果拒絕楚韻如這樣合理的要求,就太不尊重統御六宮的皇后了。所以,他也不再多猶豫,點點頭,就把今天發生的事一一道來。

楚韻如聽得俏臉上神色連變,禁不住低問:「既是如此,為何皇上只問了臣妾兩句,就不再追究了呢?」

容若歉然道:「我薄待了妳有兩年,妳當著人面,從無怨言,更沒有做過什麼有損皇后之儀的事,何至於性德一來,妳就變了?就是好男風,我以前也有過孌童,妳也不曾殺人洩憤,為什麼兩年之後才來做這種事呢?都是我自己氣昏了頭,也不多想,就去找妳。妳明明是個性子剛強,清清白白的女子,怎麼容得了半點冤屈和侮辱,又怎麼會去做那樣卑鄙無恥的小人之事。」

楚韻如明眸流轉,美目中閃爍異彩,卻又急急垂首,不肯再與容若對視:「臣妾不敢自稱賢良,只是,身為一國皇后,縱然殺人,又何必行鬼祟手段。只需找個藉口,把蕭侍衛召到甘泉宮,隨便捏個罪名,喝令當堂杖死便是。皇上就是生氣,也未必降得了罪。」

「我已認錯了,妳怎麼還說這樣刺我的話,我給妳賠禮,好不好?」容若對著楚韻如,深深一揖。

驚得楚韻如側身避開:「皇上這是做什麼,臣妾豈有怪責皇上的意思,只是想為自己略做辯白,也好寬皇上之心。皇上既如此信任臣妾,臣妾更要勸皇上細細追查此事,小絹的背後必然有主使之人,此人膽敢在皇宮之中下毒,又企圖挑撥帝后,居心之毒,猶勝蛇蠍,若不查出,隱患無窮。」

容若心中早知幕後黑手是誰,卻實在不願楚韻如也牽扯進來,平白添了一層凶險,只得皺眉說:「小絹已死,翠兒純是受利用,不知往何處去查?」

「小絹雖死,但她人在後宮,平時接觸的人極少,若有勾結之人,必有跡可尋,就將平日與她相近的人叫來,一一審問,還有翠兒,到底是不是受利用也未必可以肯定,非要細審方能明白的。」

「她們未必肯認。」

「嚴詞審訓,諒她們不敢不招,若再頑抗,宮中也有刑法森森,並非擺設。」

「宮中弱女,一場嚴苛審問,會對她們造成多大的傷害和驚嚇呢!別說這些人中未必有知情人,就算真有一個兩個,只為了找這一兩個人,這樣大張旗鼓對許多人嚴審,甚至可能會用到刑罰,也未必妥當。」容若想也不想就反對:「更何況,事情一鬧大,就瞞不住,上上下下都知道了。這在御前投毒的大事,必要累許多人掉腦袋、丟性命,其中大部分都會是無辜之人,妳我又如何忍心?」

「可是,皇上,宮規本是如此,有人在御前投毒,自然是許多人平日失職,不能防患於未然,加以懲處也是應當。若是為顧忌傷到其他人而不加嚴查、不行審訊,那兇徒永遠逍遙法外,甚至可以再施毒手……」楚韻如雖自小讀書萬卷,才慧雙全,但不可能瞭解一個有著現代人權觀念的人,所以,更加不能理解容若的話。

容若深深嘆氣,知道了皇后的意思是寧可錯殺,絕不放過,一定要追查下去,至於會牽連多少人,她可能根本不會考慮。

他心中不快,臉色也就不太好看了,想要責備她,看她滿臉愕然不解,心中又是一軟。畢竟時代不同啊!在這裡,所有人都有階級觀念,高官大閥不把地位低下者放在心上,是很正常的。

特別是楚家的女兒,自小所受的教育都是如何成為皇后,如何維護皇家和楚家的尊嚴地位,奴僕賤若泥塵是這個世界本來的法則,也是所有人視為理所當然的事,她的看法、想法完全符合國法人情,就連可能被審問的宮女們,也不會覺得皇后的做法不應當,自己又怎好用現代人的眼光去苛責她呢!

楚韻如覺得很奇怪,她自認並沒有說錯話,可是一瞬間,皇帝眼中隱隱的怒氣和深深的不快都是如此明顯,但即使是這樣不快活、不高興,他的眼睛,卻還是帶著如此溫柔的寬容,凝望著她。

「韻如,聽我說,咱們暫時不要大張旗鼓地追查,就算是奴僕也是人,也是大楚國的臣民。君父國母,哪裡有父母為了害怕危險,為了一些懷疑,就把自己的孩子捉來,肆意審問折磨的呢!」容若徐徐勸說:「我讓人去查小絹的身世來歷,我看很快就有回音了。」

他這裡話音剛落,外頭就有人報:「陛下,小人已從宮女總管處取了小絹的私檔來了。」

「送進來。」

殿門推開,兩個身材稍小的侍衛低著頭進來,一個雙手高捧著書檔走近,另一個回頭又把殿門關上了。

容若拉了拉楚韻如:「來,我們一起來看看,小絹說的話屬不屬實。」一邊說,一邊拉了楚韻如向前,正好,那雙手高捧書檔走近的侍衛也在向他靠近。

容若一伸手拿起書檔,才看到本來被書檔遮住的蘇良的臉,和他眼中激烈的光芒。容若心中一凜,還不及思考,一道既銳且烈的光芒迎面而來。

容若手忙腳亂地往後退,卻因為太過匆忙,整個人失去平衡跌倒。他情急之下,張口想叫性德,卻又在電光石火間想到,如果這一叫,引得外頭的人撞開殿門,幾十個人,其中包括皇太后派來的高手們,一起看到蘇良刺王殺駕,這樣的大罪活該凌遲處死,自己也保不住他們。

容若這一猶豫,性德的名字只在舌底打轉,生死一線之際,竟是叫不出聲。

容若猶豫著沒叫出來,楚韻如驚見變故,卻是完全本能地張嘴要發出驚呼。但是趙儀動作也奇快,飛撲過來,竟不顧著男女之別、上下之儀,伸手掩住了楚韻如的嘴。

楚韻如眼睛倏得睜大,花容失色。且不論男女之別,以她皇后之尊,竟被一個小侍衛這樣無禮占了便宜,怎不叫她又驚又怒又心慌。

蘇良飛刺容若的動作極快,按理說容若是絕對躲不過的,如果容若全力後退,也肯定不會比這一刀的速度快,但是蘇良千算萬算,沒算到容若居然因為太過慌亂而跌倒在地。

這一跌,無巧不成書地就避過了這一刺。

蘇良變招極快,手中寒光閃閃的凶器往下又刺。

這一下容若真是躲無可躲,偏偏他這個時候,居然正巧看見楚韻如被強行掩住口,掙扎不得。

容若心知一個女子,而且還是皇后,處此境地,必是羞憤欲死,他倒暫時忘了自己的危險,大聲喊:「放開她。」

與此同時,殿門大開。

容若心中一震,暗嘆一聲,為了這兩個孩子費的苦心,竟是白花了。

這下子,還真不知道怎麼救他們的性命。

可出乎意料的是,殿門開處,狂風大作,吹得眾人一個個閉上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一個身影就這樣翩然如仙,一掠而入,一手回袖一掃,殿門立閉,另一手五指如彈琴拈花般凌空一拂,蘇良和趙儀同時悶哼一聲,跌倒於地。

容若這才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大喊:「沒有事,誰也別進來。」先穩住殿外發覺不對勁,想要衝進來的人,一邊撲向楚韻如,握住她受驚冰涼的手,連聲喊:「韻如,沒事了,妳嚇著了嗎?」

楚韻如生平第一次遭到暴力對待,而且還被一個陌生男人碰了身子,又是羞又是怒,臉色時青時白,手足一片冰涼,怔怔望著容若,又看看倒在地上,但卻一直對容若怒目而視的蘇良、趙儀,竟是半日說不出話來。

容若看她這個樣子,又是心疼,又是抱愧。他知道大戶人家的女兒,對這男女之防看得最重,何況楚韻如身為皇后,竟遭此辱,按著烈女的要求,這時候,楚韻如就該去上吊撞牆了,可是他一時之間,又不知如何才能扭轉楚韻如自小所接受的這種根深蒂固的思想,更頭疼的是,蘇良、趙儀不知如何處置。

以往他們刺殺,多是背著別人的,皇帝不說話,也就沒人追究了。如今全給楚韻如看在眼裡,不但皇帝遇刺,連皇后也受此大辱,不管哪一條罪,都夠這兩個孩子死上一百次有餘了。

想到這裡,容若只覺頭大如斗,回過頭,恨恨地瞪了蘇良和趙儀一眼,忍不住咬牙切齒地罵:「我總算知道什麼叫好心被狗吃了,你們就算想殺我,避避人不行嗎?幹什麼非急著當著皇后的面找死。人家臥薪嘗膽,十年忍辱才能報仇,你們兩個小子就這麼沒耐性嗎?」

他這說話的語氣,簡直就像是刺殺行動的背後主使者,在罵自己因不聽話而行動失敗的手下,根本不像是被刺殺的受害者。

聽得楚韻如更加睜大眼睛,怔怔望著容若發呆。

蘇良、趙儀也露出愕然的表情,就連性德竟也牽動唇角,似有若無地笑了一笑。

雖然性德笑得很輕微,可是容若卻覺得特別扎眼,更加惡狠狠瞪著他:「你明知他們不懷好意,為什麼讓他們進來?」

「你說的,沒你招呼,只有我和他們可以進殿。他們來送卷宗,當然讓他們進來。」

「你就不怕我死掉?」

「你死不了。」

「你,你根本就是故意想看我的笑話,你故意讓他們以為,你不在我身邊,就有了機會。為了把握這個機會,連皇后在場也不顧了。你就不想想,萬一讓別人都知道這件事,會害死兩條人命,不,可能還不止,牽連起來,會掉一堆人頭的。」

「我進來時,故意帶動一股強風,讓別人什麼也來不及看見,至於皇后……」性德略一頓,才道:「夫妻一體,自然是以你的意思為主的。」

兩個人一來一往連番對答,詭異之極,就連蘇良、趙儀,已經有些習慣他們相處時與眾不同的對話,此時聽來也覺驚異,更別提楚韻如了。

她眼睛越瞪越大,嘴唇微張,根本不明白自己聽到的是些什麼話,這是正常侍衛和君王該有的對話嗎?就算那人真是皇帝最喜歡的男寵,說這樣的話也太不合常情了。

容若看她驚愕的表情,心中嘆著氣,陪著笑說:「韻如,妳受驚了,此事別有內情,妳能否不要聲張?」

楚韻如是美人,得天獨厚,就算驚愕至極,瞪圓了眼睛,竟也別有一種風情,此時徐徐抬頭,看向容若,明眸中一片沉靜,聲音也沉沉靜靜:「請問聖上,此事要如何處置,這兩個人如何問罪?」

她不回應容若,反一語直問要害,令容若頭皮發麻,只得亂咳一聲,說道:「韻如,這件事真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他們兩個其實都是可憐人,今天做的事只是一時衝動,何苦非要追究,妳受了委屈,我替他們向妳賠禮……」

容若還要低聲下氣地又求又勸,倒在地上的蘇良卻恨聲大叫:「暴君,你不用假惺惺,你不就是一直把我們放在手心裡玩嗎?你不是想一直戲弄我們,想看我們一次次失敗嗎?我們不會領你的情,只要還有一點機會,我們一定要親手殺了你。」

容若簡直想撲過去,對著蘇良的榆木腦袋狠狠揍三拳了。

楚韻如氣得臉色發白,不過她氣的明顯不是刺客的無禮,而是皇帝的糊塗,正色道:「聖上,如此凶頑之徒,無論有多少可憐故事、多少無奈之處,都不可赦他刺王殺駕的大罪。此事若還能恕,則國不成國、君不成君,道德禮法,皆成空文。論私,他們侮辱您的妻子,為人夫者豈可不追究;論公,他們冒犯了皇后,為人君者豈可視若無睹。縱然臣妾身如蒲柳,不值一提,天子身繫國家萬民,安危重逾萬金,斷不能有半點危險。聖上一意要遮掩此事,恕臣妾不能苟同,縱是要抗旨犯上,也要向皇太后稟報。」

她神色端然,語氣嚴厲,竟隱隱有逼問皇帝的意思了,但又處處占著理字,容若完全無法反駁她,更加佩服她的聰慧堅定,又知她性子剛強,若真是拿定了主意,自己只怕是勸不動的。

容若只得嘆息一聲,走到蘇良身邊,撿起掉在地上的凶器,原來,竟是一把掛床帳的銅鉤,被他掰直了,磨尖了,竟也鋒利如刀。

容若拿著銅鉤,對著蘇良的背用力刺下去。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10
第四章 ~針鋒相對~


蘇良閉目待死,趙儀神色慘然,楚韻如卻低呼一聲,扭頭不敢看。

誰知,耳邊立刻傳來容若的叫聲:「韻如,妳來看。」

楚韻如柳眉緊皺,心中不滿,縱是那刺客其罪當死,皇帝親自動手已是大失身分,更何況竟然當她自己的面殺人,還要叫自己去看。

「韻如。」

皇帝催促的聲音不得不聽,楚韻如慢慢地轉過頭來,小心地睜眼看去,卻又驚得花容失色,立刻再次轉過頭去。

容若沒有殺蘇良,他一刀只是劃破了蘇良的衣服,露出了蘇良的整個上半身。

雖然蘇良還小,不過,畢竟已到了十四歲,畢竟也是個男人,楚韻如是個冰清玉潔的女子,又是在深閨中長大,於禮法最是看重的小姐,豈有不嚇得面無人色的道理。

容若走到楚韻如身邊,堅定地扶著她的肩:「韻如,禮法從權,請妳認真看一看?」

他聲音堅定而嚴厲,竟有明顯的命令味道在內。

楚韻如無奈,心驚肉跳地凝眸望去,又是驚呼出聲,被眼前的情景嚇得神色愈加慌張,臉現震驚之色,目光反倒忘了從蘇良身上收回來了。

蘇良滿身都是傷痕,裸露出來的上半身,竟找不出幾處完整的皮肉,各種各樣不同的傷口縱橫交錯,可以想像得出,當時身受者的慘痛。

楚韻如從來不曾見過這樣淒慘的情景,她雖主理後宮,有時惱怒,也不過是罰跪一會兒就罷了,真有人犯了錯,喝令打幾板子,她也不會去查驗傷口,這時見了這道道傷痕,不由陣陣心驚,脫口驚問:「這是誰幹的?」聲音裡,已有了明顯的怒意,再怎麼樣,他們也還只是十四歲的大男孩啊!

「是我做的。」

容若的回答,令得楚韻如更加震驚,愕然看著他。

容若悵然長嘆:「我的名聲如何,妳也是知道的,我以前做過的那些事,妳多多少少也有耳聞吧!只是聽聽別人的事,也未必真放在心上,只有親眼見到,才會受到震撼。我以前任性妄為,既不懂事,又無人教導,只以為全天下的人都欠了我,對宮人動則打罵,凌虐至死,把心中的不快,全都對他們發洩出來。直到那一天,我掉進河裡,眼看就快死了,被水嗆得非常難過,不斷掙扎,心中無比害怕,才忽然醒悟過來。我自己落水,怕得要命,難受極了,別人也是血肉之軀,也一樣會怕死怕痛。我對他們打打罵罵,凌虐傷害,卻從來不去想,他們面臨傷害時的痛苦和我是一樣的,我只是被水嗆了幾口就難受成那樣,可是他們……」

他苦苦一笑:「我加諸他們的傷害,真是數不勝數。原來在鬼門關轉一圈回來,真會大徹大悟,我盡悟往日之非,所以想要善待身邊每一個人,可是,他們受的苦太深太重,怎麼可能不記恨,就算要刺殺我,以他們以前受過的罪,也是情有可原的,反正我身邊有性德在,他們也殺不死我,又何必追究。」

楚韻如被容若說得大大震動,一時只能呆呆望著他,眸中流露非常複雜的情緒。

蘇良卻哈哈大笑:「狗皇帝,你不用說這樣的好話,你再也騙不過我們了,你真以為我們殺你,是為了給我們自己報仇嗎?你錯了,若只是因為自己受苦,忍無可忍,我們早就動手了,何必等這麼多年。」

容若驚訝極了:「你們不是為了報仇,為什麼殺我?」

「我們是為了報仇,可不是為了我們自己報仇。我們算什麼,從小就被賣掉,被當成玩物來養,受了什麼苦都是活該,反正我們根本不被當成人。」趙儀慘聲道:「我們早就認命了,索性也不把自己當人,不管什麼罪,眼一閉,熬過去也就算了。可是,你折磨我們也該夠了,為什麼還要害那麼多人,為什麼要殺死鈴姐姐?」

「哪一個鈴姐姐?」

趙儀紅著眼睛說:「鈴姐姐只是個廚房裡幹活的下級宮女,可是,她雖然低賤,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並不像我們,本來就是當玩物給你用的。所有人都不把我們當人,都認為,我們就是孌童,就活該讓你這樣的暴君取樂,就連太監、侍衛們也不會同情我們,甚至還有占些口舌手腳便宜的。只有鈴姐姐憐惜我們,每一次我們受了傷,她哭得比我們自己還傷心,沒日沒夜地照顧我們,甚至累到生病。僅有的一點肉、幾個蛋,她自己捨不得吃,卻裝做吃飽了,非要給我們吃不可。她是這樣好的一個人,你為什麼竟不放過她?不過是偶然看到她,覺得她漂亮,就招了她去……」他聲音漸漸嘶啞,竟說不下去了。

蘇良嘶聲叫:「她從你宮裡抬出來時,身上沒有一寸完整的地方,就這樣,用破蓆子一裹,直接從宮裡的角門扔出去,沒有人問一句,就因為她只是個下賤的宮女,可是,我們雖然是人下人,也一樣有血有肉,一樣是活生生的人命,就算滿皇宮這麼多人,沒有人替她哭一聲,滿天下這麼多人,沒有人敢鳴一句不平,我們兩個你們眼中的玩物,卻非要殺了你,替她報仇不可。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我們有什麼不敢做。」

蘇良用力咬著唇,咬到鮮血直流,卻渾若不覺:「我們殺你不成,原是只想一死的,可是,你卻開始玩另一個遊戲,讓我們學武,看我們一次次刺殺你失敗,你裝出改過自新的樣子,裝出好人的樣子。我們真蠢,竟真的開始相信你,開始猶豫……」

他憤怒得全身發抖,恨不得衝上來撕爛了容若,卻又沒有力氣,只得用僅有的軟弱力量,把頭直往地上撞:「可是你今天總算又露出真面目了,又是一個女子被叫進內殿,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就死得無聲無息。你都幹了些什麼?你就一定要這樣,以逼死弱女子為樂嗎?」

趙儀慘笑著說:「我們是沒有耐心等機會,我們不敢再等,因為不忍心再看別的人被你這樣無動於衷地害死,就算再冒險、再拚命,我們也要試一次。殺不了你,是蒼天沒有長眼睛,我們也都認命了,你就不要再裝出一副假惺惺的樣子,看著噁心。」

楚韻如聽他二人輪番說話,只覺驚心動魄,忍不住為容若辯白:「小絹的死,不是你們想的那樣,而是……」

容若一把抓住楚韻如的手,用力一捏,楚韻如一怔,停住話頭。

容若笑著拍拍手:「難得你們吃了這麼多苦,卻是為別人不平,為了報別人的仇而銳身赴難,這倒有些俠氣了,我喜歡得很,可見我終是沒看錯人的。」

楚韻如又急又氣,不贊同地叫:「聖上!」

容若笑著搖頭,目光堅定。小絹的事,實在不宜鬧大,更不宜讓太多人知道,萬一又惹出某些人跑來殺人滅口,知情人都一樣會有危險。楚韻如身分高貴,相對要安全一些,蘇良、趙儀在某些人眼中,性命還不是如同螞蟻一般。

楚韻如看他神情,多多少少明白了他的心意和顧慮,微嘆一聲:「臣妾明白皇上的心思了,這兩人確是可憐,也實有可敬之處。皇上要給他們一條生路,也是應當的,不如就此放出宮去算了,留在身邊,總是禍患。」

「我是要放他們出去的,但不是現在。」容若微笑:「現在,我若放他們出去,他們也得不回自由生活。他們從八歲被買進宮,從來只學過如何當個玩物,完全不懂怎樣獨立在世間活下去。他們年紀小,力氣不足,又沒有任何足以餬口的才能,只怕最後,還是會淪為其他人的玩物。」

「陛下,可以賜他們糧田金銀……」

「縱有糧田金銀,兩個無依無靠的孩子又有什麼辦法去保護這些財產。妳也知道,我這個皇帝沒有多大權力的,外頭不知多少人權大勢大,不將我放在眼裡。他們在宮中,我還護得住,若是出了宮,還不知被什麼人捉了去,逼問皇帝的私隱。所以,我要他們在這裡先學會保護自己的本領,可以獨立生存,才放他們離開。」容若淡淡道來,語意誠懇。

楚韻如深深動容,良久,才低聲道:「陛下如此苦心,只怕他們不能領會。」

容若失笑,淡淡道:「我做這些,只為我自己高興,又管他們明不明白,領不領會。」

楚韻如垂首屈膝施了一禮,誠心誠意地道:「陛下仁愛天下,思慮周全,寬待子民,臣妾萬萬不如。」

容若笑著扶她:「這是說什麼話,我只是覺得以前做的錯事太多,想要稍贖前非罷了。」

楚韻如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臣妾聽他們說話,又見陛下行事,實在難以把以前那些事和現在的陛下想在一處,總覺得,那像是另一個人做的一般。」

容若微微一震,想不到楚韻如感覺如此敏銳,這個女子和自己相處交談只是很短的時間,卻似乎比這麼久以來,日日出現在身旁的蘇良、趙儀更清晰地把握到事情的真相。

但他立刻笑了起來:「不錯,那的確是另一個人做的,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就當我自那次落水之後,已脫胎換骨,變成一個全新的人吧!」

楚韻如欲言又止,只得默然。

容若回頭衝性德說:「帶他們出去吧!」又望向蘇良、趙儀:「我說的話,你們可以不相信,我也並不在乎你們信不信。小絹的死另有內情,不過,你們現在的能力,不足以讓我告訴你們真相,想報仇也好,想讓自己更強大也好,你們就慢慢努力吧!我等著你們讓我刮目相看。」

性德點點頭,上前一手一個拉起了蘇良、趙儀。兩人覺得一股奇特的力量自他手上傳過來,立刻有了力氣,站立走路都不成問題,但想要撲出去攻擊別人,卻是萬萬做不到的。

只是,他們明顯也被容若方才的那一番話說得頭腦發暈,震得臉色發懵,竟是毫不掙扎地跟著性德出去了。

楚韻如秀眉微蹙,垂首無語,似是受容若一番作為震撼太深,竟仍在深思。容若笑著想與她打趣幾句,卻聽見外頭一疊聲報了進來。

「攝政王駕到!」

容若不想楚韻如捲進鬥爭:「妳先回甘泉宮去。」

楚韻如見他神色肅然,心知事非尋常,竟是搖首拒命:「夫妻一體,皇上要臣妾往何處去?」

容若一怔,想要再勸,卻見楚韻如微微一笑,帶著不可動搖的溫柔與堅決。他暗嘆一聲,知是勸不了這性子剛強的皇后,只得作罷,揚聲道:「請!」

蕭逸走進大殿,這一次,沒有人敢把打開了的殿門再度關上。

蕭逸仍然沒換正式的官服,依然是一襲青衫。宮中太監、侍衛個個穿一身亮晃晃明燦燦的服飾,但他就那麼含笑站在殿前,便再沒有人可以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蕭逸徐步走進殿中,身邊只帶了兩個看似平常的隨從,全留在殿外,並未進入。


殿外的太監們,尤其是皇太后宮中調來的人,個個神色緊張,宮女們人人低頭噤聲。

容若靜靜望著蕭逸走進來,望著蕭逸身後燦爛的陽光,和陽光下滿頭冒汗的人,心中猜測著,此時此刻,也許躲藏在宮院外任何一個地方,隨時準備冒出來保護蕭逸的人,一共有多少。

「微臣蕭逸參見陛下,參見皇后。」蕭逸朗聲報名,從容施禮。

容若要在以前,就會搶步上去,不讓他跪下來,但這時,他卻站著沒動,甚至連「平身」兩個字都沒說。

蕭逸跪在地上,也沒起來,甚至連臉上淡淡的微笑都沒有絲毫變化,只是眼眸最深的地方,似有最銳、最亮、最厲烈的光芒,一閃而逝。

大殿裡沒有人說話,莫名其妙的僵局,讓整個天地似乎都一片死寂。

楚韻如這樣剛強的女子,竟也有些臉色發白,悄悄扯了扯容若的衣角。

殿外,似乎有無數人的呼吸突然沉重了起來,很多人頭上的汗,以驚人的速度往外冒。

而大殿外,院牆上,大樹頂,似乎都有什麼東西,在陽光下,反射出異樣的亮光。

就連楚韻如都有些承受不住,身體微微顫動著,低喚了一聲:「皇上。」

容若聽她聲音楚楚,心中生憐,輕輕握她的手,卻驚覺她滿手冷汗,更加不忍,低聲說:「妳先回去吧!」

楚韻如望望容若,望望蕭逸,再望望殿外強持鎮定的高手們,然後極目看向院外,最後搖了搖頭。她身子仍有些顫,搖頭的動作很慢,但卻異常堅定,聲音有些低弱,卻字字清晰地說:「皇上,你我生死禍福與共,我勢必要陪在你身邊的。」

容若料不到,她不但剛強且還有這樣的膽色,忍不住又笑了一笑,這才把目光移向一直在地上沒起來的蕭逸,徐徐說:「絕世英雄、傾世之才,禮法所限,卻不得不對無知少年屈膝。別人不開口,就連站起來的權力都沒有,哪一個英豪願受這樣的屈辱。攝政王,我理解你的心思,我也不怪你。大好男兒、蓋世英豪,不想屈膝人前,想要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我覺得你無可指責。」

蕭逸沉靜地望著容若,眼神深不見底:「皇上的意思,臣下聽不明白。」

容若慢慢地說:「你既然不願受屈,既然想要打破上下之別,既然知道身為下位者的委屈,為什麼還要這樣肆意行事,只為一己之私,隨便葬送手下人的性命?你覺得我沒有用、我殘暴不仁、我無力治國、我樣樣不如你,你要反我,那麼,你待屬下,卻如此刻薄無義……」

容若的聲音初時還徐緩,說到後來,竟是聲色俱厲,忽然一掌拍在龍案上,厲喝:「你就不想想他們也會有反你的一日嗎?」

「皇上的話,臣下就更加聽不明白了。」蕭逸連眉毛也沒動一下,說話的語氣絲毫不變,只是唇邊的笑意已經悄悄斂去了。

「蕭逸!」容若憤然大喊,他原本不想把事情鬧得太大,但一想到一個活生生人命的死亡,立刻失控,已經顧不得聲音會被外頭所有人聽見。

「宮女給性德的餅有毒。我們從宮女身上追上小絹,小絹口口聲聲說與皇后無關,就自殺了。給人的感覺,分明與皇后有關。我若與皇后起爭執,必會讓楚家對我心存不滿,我若失去楚家的支持,最得利的是你攝政王。小絹的死,不是為了怕我從她身上追查出皇后,而是為了怕宮中嚴刑逼問,她萬一挺受不住,說出事情其實和皇后無關。蕭逸,隨便犧牲一條性命,隨便毀滅一個生命,而且還是你自己忠心的下屬,你覺得一點都不重要,是不是?只要上位者的意圖得到實現,下位者的性命根本不重要,是不是?」

蕭逸第一次露出驚愕的表情,他知道容若想找他算帳,不過沒想到,算帳的原因不是他的毒計,而是一個宮女的性命。

一驚之後,他又微微一笑,也不再跪,更不再理會皇家禮法,直接站了起來。

容若點點頭,冷笑說:「好,你不必演戲,不必忍著委屈,再守什麼君臣之防了。」

「既然話已經被皇上點明,那我們誰都不要再演什麼君臣和睦、叔侄至親的戲了。」蕭逸自己也冷冷一笑。

雙方都已無意掩飾,誰也沒把聲音壓下去。殿外的高手們個個面如土色,看樣子,隨時都像會受不了這樣強大的心理壓力而暈過去。

楚韻如覺得自己連心跳都快停止了,慘白著臉望向外面。高牆上寒光閃閃,高牆外,急促的腳步聲清晰傳來。

她心裡猜測著,暗中,不知已架上多少強弓勁箭,外頭,不知已布下多少侍衛高手,更不知會有多少人急速趕來。她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漸漸消失。

就連蕭逸自己也沒料到,互相制衡了這麼久的僵局,被不顧一切打破的原因,居然只是一個小宮女的性命。但他卻只是淡淡道:「皇上什麼事都可以責怪我,有關小絹,你卻怪我不得。」

容若冷笑:「說得真對,在攝政王眼中,一個小宮女的性命,算得了什麼?」

蕭逸搖頭:「皇上,今日既說破了,我也和你明說。我這一生殺人無數,該殺的、不該殺的,手中沾的血已經不怕再多,威逼利誘的事,我不是沒做過,迫人為我而死的事,只要必要,我也不會猶豫。小絹的事,今日既到了這個地步,若我真有失仁背義的地方,承認了也無妨,可偏偏她的事,天地之間,沒有人有資格責怪我。」

「蕭逸,你不必強詞奪理,一個活生生的性命因為你的計劃而死,我不信她完全心甘情願,無怨無尤。」容若激憤之色,溢於言表。

「小絹正是心甘情願、無怨無尤,而且,我若沒有猜錯,她至死,都是感激我的。」蕭逸冷冷地笑,就連眼睛裡也滿是冰冷的笑意。

「皇上,你可能還沒看小絹的卷宗吧?小絹原名鄭素秋,是江中太守鄭昭的女兒,自小熟讀詩文,孝義無雙,是名揚於外的才女、孝女。江中鬧蝗災,鄭昭上報災情。可是,同樣鬧災的四方鄰郡官員,怕吏部考查,有損政績,全都隱災不報,只有他一人上報的災情,朝中無人相信,不肯理會。江中百姓民不聊生,鄭昭無奈,開官倉救濟百姓。私分皇糧,其罪滔天,鄭昭被斬,夫人發配到邊關給披甲人為奴,獨子發配北方苦寒之地,女兒因才名而被選入宮。我回京掌管朝政後,偶爾清翻舊案,發現此事,覺得古怪,便派人徹查,然後為鄭昭平冤昭雪,令人赦回他的夫人和兒子,又入宮告訴小絹。小絹感我恩義,不肯從赦出宮,要在宮中為我出力。後聽說我為蕭性德之事煩憂,有人出下毒之策,又恐被追查,小絹挺身而出,願擔巨任,一死相報。從頭到尾,我沒要求她做任何事,我只是沒有拒絕她自己願意做的事而已。」

容若不甘心地張張嘴,卻說不出反駁的話。


無論蕭逸為鄭昭平反是不是出於私心,他還了一個好官以公道,並救回了人家受苦的夫人和兒子。小絹是個孝女,這樣天高地厚的恩德,豈能不報。縱然蕭逸派人赦小絹出宮,根本是假惺惺用恩情困住她,也沒有人可以怪蕭逸。

若有選擇,小絹就是粉身碎骨,還要求蕭逸平反的,何況蕭逸主動去做。更何況他從頭到尾,不會說一句逼迫的話,一個誘導的詞,更不會有任何脅恩以報的表示。一切一切,全出於小絹自願,無論這樣的自願是不是蕭逸暗中引導的,蕭逸自己已經立於無可指責的地步。

能怪他什麼?怪他不該為鄭昭平反,不該救回鄭夫人和鄭公子,不該親自去告訴小絹喜訊,不該在小絹流著眼淚的苦求表白下,一個不忍,就給了她一個回報恩情的機會。

而且,小絹若真是個讀書知禮、懂天下事,又受父親影響而心懷百姓禍福的才女,她更會選擇去推倒一個昏君,而讓賢明的攝政王登上皇位的事來做,哪怕為此去死,心中也必無悔無恨,甚至到死都感激蕭逸。

容若憶起小絹臨死時的從容鎮定,自知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心中一陣鬱悶。

蕭逸這件事做得太妙了,妙到,小絹至死仍感激他,而容若也沒有證據來指責蕭逸一開始就存了利用之心。

這種事他心中覺得不好,卻不能說蕭逸完全不對,他自知自己絕對不會做,卻又找不出理由來指責蕭逸。他心中的鬱悶憤恨越來越深,卻又深深明白自己的想法,自己對生命的看法,自己對是與非、對與錯的執念,永遠無法和蕭逸,或是這個時代中任何人真正溝通。

這樣深深的無力感,讓他痛苦得想要抱頭大叫。憤怒的火焰卻又找不到宣洩的理由,只得在自己的胸膛裡燃燒,讓他難受得想要吐血。而本來難得一次展露出來的帝王之威,也在這樣的挫折下,消失殆盡。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11
第五章 ~母子隔心~



容若怒極憤極,偏又發作不得,心情異常沮喪,但怎麼也不甘心。恨得極了,只好把手掌重重拍在案上,信手拿起一本不知是什麼的書,想要扔出去發洩一下火氣,卻在身邊楚韻如一聲低低的驚呼中,又把書給放下了。

他再氣暈了頭,還不至於不知道,宮牆外頭那些閃閃發亮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也懶得去考慮是那些笨蛋侍衛們藏身技巧太差,還是蕭逸有意讓他們露出形行來示威。可是,這一本書真砸出去,也不管砸的是不是蕭逸,都極有可能弄出一場刀光血影,把皇太后和蕭逸努力維持的這個局面莫名其妙地打破,弄得雙方再也沒有迴旋的餘地。所以容若暗中咬牙,把書又重新摔回了桌上。

蕭逸既真的撕破了臉,也就不再同他虛套客氣,淡淡道:「皇上若沒有別的吩咐,微臣就要告退了。」口氣裡雖然還守著君臣之儀,聲音中卻全無謙卑之意。

容若長長嘆息,望著蕭逸,一字字道:「七皇叔,我知道你在爭什麼。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你,我並不記恨你,也並不想殺死你。在私,我自問不是帝王之才,我也沒有能力、沒有精神、沒有心情去處理那些國事;在公,當今天下,諸強爭雄,有你在一日,才有大楚國的安定一日。大楚國若沒有你這擎天之柱,只怕奇禍立至,我更不能因私利而害你。我希望我們可以有以誠相待的一日,我希望我們可以君臣不疑,我可以放心過我的清閒日子,你可以放手成你的英雄之志,母后也可以不必再為你我傷心。七皇叔,請你相信我好不好?請你不要再做那些會傷害我、傷害母后、傷害其他人,也傷害你自己的事,好嗎?」

許多話,他其實很早就想說,但是又自知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只得一直悶在心中,但這次被小絹的事刺激,終是不得不說,他無論如何不想再看到第二、第三個小絹,不想讓更多的人,因為這場他根本沒興趣介入的權力紛爭而無辜慘死。他的聲音開始還徐緩,但漸漸激動,眼神誠懇,明知希望不大,卻還是渴盼地望著蕭逸。

蕭逸聞言微笑:「皇上言重了,皇上的話,為臣子的豈能不信。」他口裡說的是信,語氣裡、神態中,卻實實在在一點相信的意思都沒有。

容若早知他不會信,可是他不反駁、不嘲諷,卻只淡淡回他一句其實根本不信的相信、恨得容若牙癢癢,忍不住憤然說:「七皇叔你既然不信,外邊又已布滿了侍衛,怎麼不乾脆叫他們進來把我殺了,從此你什麼煩惱都沒有。」

「皇上越來越愛開玩笑了。論公,你我是君臣之份;論私,是叔侄之誼,蕭逸又怎會做這樣不忠不義、遺臭萬年的事。」蕭逸笑得雲淡風輕,彷彿只是回應他一個玩笑,又道:「侍衛們保衛皇宮,自有重責,到處巡守一下而已,既是皇上不喜歡他們在外頭,臣出去訓斥他們一番就是了。」

他一邊說,一邊舉步往外走。

容若眼看著他人已到了殿外,心中憤悶難忍,忍不住叫了一聲:「七叔。」

從攝政王,到蕭逸,到七皇叔,再到七叔,短短的時間裡,他對蕭逸的稱呼已經變了多次,正如他不斷變化的心理,和不斷加重的無奈。

蕭逸在殿門處停步,這一次,他連頭都沒有回:「皇上還有什麼吩咐?」

容若聲音苦澀:「七叔,我們是至親骨肉,這樣狠下心腸,你真的會快活嗎?」

蕭逸負手,抬頭,舉目望天。

殿門之外,陽光灑了他一身,可就連陽光照到他身上,竟也給人一種冷清的感覺。

「骨肉至親,至親骨肉。我何嘗不想叔侄情重、和樂融融,奈何你我身在皇家,這骨肉之情,我顧不得,也不敢顧。」

蕭逸沒有回頭,容若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覺他這一句話,並不冷酷森寒,仍舊一片淡漠,卻又比無數聲嘆息,更讓人覺得悵然傷懷。

容若怔怔看著蕭逸立在殿外陽光下的身影,他四周有許多的太監、宮女,還有他自己的心腹、隨從,可感覺上,卻覺得他的背影孤孤寂寂,似是獨自一人,在這空曠天地間,孤單地站了千年,站了萬載,並還要一直這樣寂寞地站下去,承受起整個蒼天的重量。

容若心中一陣惆悵,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他,長街之上,拉著他嘻笑胡鬧,做盡小孩兒姿態,雖說都有些演戲的成份在內,但說笑之間,終是有些骨肉親情的。才不過隔了十幾天,事情就演變成這樣,當日共馬而行的叔侄,如今已是針鋒相對的仇敵。只是,自己傷心,他似乎也並不快樂。

忽然間又想到了自己,這樣一個天真而帶著不悔意念的自己,身在這個皇權紛爭的世界裡,根本無人瞭解、無人明白,不也與他同樣孤獨嗎?心中的惆悵變做慘然,他黯然說:「你去吧!」

蕭逸仍不回頭,只施施然步下台階,在兩名隨從護衛下,從一眾宦官高手之中穿過,形若無事,直出宮門。

宮殿外的腳步聲再次響了起來,似乎有無數的人在迅速散去,聲勢又如此明顯,可見根本無人想要掩飾。

宮裡的太監、宮女們全像是剛從河裡撈起來似的,全身都被汗濕透了。

楚韻如剛才一直堅持著,直到此時身心鬆懈下來,臉色反而更加蒼白,站立不住,身子有些搖晃,忙坐了下來。

容若看她形容楚楚,心頭也是大感歉意。

本來,蕭逸的野心雖然大家都知道,不過還基本守著一層君臣禮儀。皇帝的人,皇太后的人,攝政王的人,好歹也都陪著笑臉互唱著誰都明白的戲,大家一塊做表面文章。

如今,卻被他一個失控,讓許多本來還可以掩飾下去的事,一下子挑明了。分明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為了一個錯誤的理由,挑起一場錯誤的爭鬥,並把一切弄得非常糟。

他忙走到楚韻如身邊,伸手輕撫在她肩頭:「對不起,韻如,是我太任性,害妳受驚了。」

楚韻如餘驚猶在地笑一笑,柔聲說:「皇上無需自責,其實這種事,大家心中何嘗不明白,先揭開、晚揭破都是一樣。皇上還請放心,攝政王雖擁大權,倒也未必敢真的用武力逼懾君王。朝中清議,還是有鐵骨的臣子,史筆如椽,攝政王愛名,也會慮及,再加上楚家的勢力亦不可小看,此時縱然鬧翻,皇上也還是皇上。」

容若見她受了這麼大的驚,還溫柔寬慰自己,心中更是難過,明明是想保護身邊每一個人,讓他們所有人快樂,可是,他付出了這麼多真心,好像卻還只是在不斷地連累人,反讓人憑添煩惱憂愁。

他輕嘆著低聲問:「韻如,剛才我對蕭逸說的話,妳信嗎?」

「哪些話?」

「我無心皇權,願放手於他,只求從此叔侄一心,不要再有這些陰謀詭計、暗算陷害。」

楚韻如婉然一笑:「皇上的苦心,臣妾明白,只是攝政王城府極深,這樣說話,他絕不會相信,倒不如以後做出好逸遊樂的樣子,絕不議論國政,慢慢鬆懈他的心思。」

容若無語,他連嘆息都嘆息不出了,放在楚韻如肩上的手,連指尖都冰涼一片。他自問語出至誠,實在就差把心掏出來給人看了,那又怎麼樣呢!連楚韻如都不相信他真的不把皇權放在眼中,還能指望蕭逸信他嗎?

所有的真誠,在別人眼中看來,都不過是一場演得活靈活現的戲。

他心頭鬱悶之極,扭頭望向殿外性德漠然的臉,眼神悲涼之極。無論他做什麼,所有人都不信他,都不會真正懂他,而唯一信他懂他的,又根本不是人,完全沒有人類的感情。

他鬱悶之極地大喊:「關上殿門。」

話音才落,那些剛才在外頭嚇得腳發軟的一干人,連忙手忙腳亂地把殿門關上。

殿內再無第三個人,容若這才看向楚韻如,神色莊重。

楚韻如第一次看他表情如此凝重,心中一驚,忙站了起來:「陛下。」

「韻如,有一件事,我要請妳幫忙,但是,此事說不定對妳的聲譽會有損傷。」容若一邊說,一邊對著楚韻如深深一揖。

楚韻如嚇了一跳,要扶又不便扶,想也不想,往下拜去:「皇下莫折殺了我。」

容若雙手齊出,扶住她,伸手從袖子裡取出一道詔諭:「妳看。」

楚韻如接過一看,驚道:「賢妃不賢,奪去貴妃封號,逐出宮去。皇上你……」

容若微笑:「這詔書我寫好已經好幾天了,也蓋好了私印,就是找不到機會拿出來,而且賢妃畢竟是貴妃,要去她的封號,逐她出去,還需皇太后同意,在皇太后面前,我希望妳幫我說話。只是,如今我只得一后一妃,剛與妳和好,便驅賢妃,多少會有些流言,稱妳好妒無德,有失國母風範,卻是我對不起妳了。」

楚韻如自小受皇后教育,早知道皇帝不是一個人的,所以對於其他的妃子,倒並沒有太多忌恨,更何況都一樣受冷落,又各屬不同的勢力集團,本來地位就敵對,除了每日請安之外,和賢妃別無私交,不過,也從不曾想過要去害賢妃。

她看到這道詔書,實在有些驚奇:「皇上,這是為了什麼?」

「對皇太后,我會說,既與攝政王撕破了臉,也就不必再客氣,拿賢妃立立威,也叫蕭逸知道,我畢竟還是皇上,還有皇家的尊嚴與骨氣,只是……」容若一笑又道:「對妳,我說實話,我只不過想要救一個可憐女子,讓她可以逃出生天罷了。這詔書我以前不敢發出來,怕的是無端廢了賢妃,蕭逸動怒,會對無辜弱女,甚至他們全家下毒手。但這次,我和蕭逸大吵一架,再下這道旨意,就成了因為蕭逸而遷怒於賢妃,罪不在賢妃。蕭逸不是過分心狠手辣的人,說不定不但不會為難他們一家,還會多方撫慰。」

楚韻如微微垂頭,想到自己兩年多來的冷清孤寂,想必賢妃的日子必是比自己更難過的。容若的辦法,對於出身不過是普通將領之女的蕭纖容,實是大幸。只是,一個皇帝,再怎麼仁厚,把自己的妃子放出宮,也實在太太太讓人不能置信了。

不過,為了一個小宮女的死,鬧得差點血染宮殿、國家內亂的皇帝,再做出什麼荒唐事也就不足為奇了。

雖然她覺得容若的行為,如此異常、難以理解,卻又因那一聲「可憐女子」觸動了女兒情懷,柔軟了心腸,似水一般輕柔地說:「皇上有這般寬容胸懷,臣妾敢不從命。只是,皇上雖是一片好心,但賢妃被逐出宮,多少也是蒙了羞辱,心中只怕會記恨皇上。」

「如果因為我的決定,可以給一個人幸福,我就心安了,至於她怎麼想我,我也不在乎,反正這一出宮,以後怕是再無相見之日了,她恨我也好,怪我也罷,也損傷不到我。」容若寬心地笑笑,又道:「其實,如果有可能,連妳,我都想放出宮去,免得陷在這樣的權爭裡,白白受累。只是,妳與賢妃不同,要廢皇后,需要蓋玉璽,下明詔,撞景陽鐘,召集百官,祭告太廟,這些權力,我一樣也沒有。而且妳不像蕭纖容只是將軍之女,以妳楚家小姐的身分,若受如此大辱,只怕生不如死。唉!只得累妳與我一起在這深宮裡,受這權爭之苦了。」

楚韻如聞言屈身施禮:「臣妾有一事相求聖上。」

容若拉著她,頭疼地叫:「韻如,我要說多少次,妳才肯不要這樣動不動下跪?不要自稱臣妾,有什麼事妳直說,我怎麼會不答應妳。」

「我求陛下,以後若是忽然動了什麼心思,想像對賢妃一樣來為我著想、替我安排,不論是什麼,都請先告訴我,不要讓我誤會陛下,怨恨陛下。」楚韻如的話依然輕輕柔柔,但細一掂量,又覺份量沉得讓人經受不起。

容若大為動容,嘴唇一動,想要對她說些什麼,一時竟想不出話語來,耳旁卻已傳來了由遠而近的一聲聲傳報:「皇太后駕到。」

容若並沒有感到驚訝。從蕭逸入宮,消息應該就傳到皇太后耳中,直到皇帝和蕭逸對峙、吵僵,皇太后應該就坐不住,要從永樂宮動身了。依照永樂宮和這裡的距離,也的確該在這個時候趕到了。

他衝楚韻如一笑,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悄悄握住了她的手,然後笑說:「來吧!我們一起迎接皇太后。」

「皇帝。」楚鳳儀一進大殿,也不理容若和楚韻如正在按禮數下拜,快步過來,一手挽一個,細細把他們從頭看到腳,才嘆道:「幸虧你們都沒事,否則叫我……」話沒說完,聲音哽咽,眼中有霧氣浮現,忙用手帕拭了拭淚。

雖說在半路上,楚鳳儀就已經得知皇帝安然無恙,但母子連心,關心情切,終是放不下的。非要親眼見到了,這顆心才安了一安,不由地動了情懷,竟是止不住要落淚了。

容若本是孤兒,以前從未受過父母關懷。自入太虛之後,和皇太后之間,雖還是保持每日晨昏定省的禮數,又盡力親近,但皇太后總端節持禮,又對這個一向不太親近,而今忽然改變得有些過頭的兒子暗存些猜疑之心,總不肯撤去心防、赤誠相對。但今天情急之下,關心情切,表露於外,立刻感動了容若。

他忙扶著皇太后坐到正中的龍椅上,屈膝跪在她身旁,依在楚鳳儀膝前低聲說:「全是兒子不孝,害母后擔心了。」

楚鳳儀再也顧不得禮儀風範、皇家規矩,伸手輕撫他的頭頂,帶著淚含笑說:「皇帝若能長保龍體,一生平安康泰,就是最大的孝順了。你就是再有什麼事,急了惱了,也不該這樣冒險,平白惹怒攝政王做什麼,為了一個宮女,這是何必呢?皇帝而今也長大了,懂事了,現今危機重重,皇帝也都明白,我安排了這麼多人手在皇帝身邊,多少險而又險的事,擋下了、壓住了,也全當沒發生,這苦心,皇帝也該知道?皇上就是再氣再怒,也該來和母后說一聲,天大的事,由母后出面為你爭一爭,總也要好些。」

她語氣溫和,雖是責備,倒是關懷的意味更濃一些。

容若不敢爭辯,在這種母性的關愛之前,也不好爭辯,只低頭認錯:「都是兒子一時衝動任性,闖了禍,又驚動了母后。」

楚鳳儀笑了一笑,神色微帶悵然:「罷了,這些事,原也是遲早要發生的,如今也不過是提早了幾日罷了。好在,皇帝的面子,攝政王的面子都要顧著,那些書面兒上的仁義道德,誰也不會缺了去做,我猜蕭逸也未必願意這事兒傳揚出去,我這邊也下了禁口令,想來,暫時也未必有什麼大禍事。」

容若看楚鳳儀焦慮悲傷的神色緩和下來,忙說:「兒子還有一件事,想求母后答應。」

楚鳳儀微笑:「你我母子之間,說什麼求不求,皇帝有什麼事,只管說來。」

「雖說這次和攝政王相爭,是兒子一時衝動,但既已鬧到這個地步,兒子這個做皇帝的,若不做出個姿態,立立威風,君臣之綱就真的蕩然無存,朝中百官,哪個還會敬我為君。」

楚鳳儀什麼人物,豈會聽不出容若的弦外之音,只淡淡笑道:「皇上到底想要如何立威,儘管直說。」

容若臉上微微一紅,取了方才給楚韻如看的詔諭,雙手奉給楚鳳儀。

楚鳳儀接過一看,神色微動,低低哦了一聲。

容若暗中伸手,扯了扯楚韻如的衣角。

楚韻如知是要她幫腔,正要尋機會開口。

此時楚鳳儀卻已淡然道:「如此也好,賢妃是攝政王義女,攝政王有違人臣之道,觸怒皇上,罪及賢妃,本是應當。」

容若和楚韻如同時一呆,賢妃在皇宮中的政治意義和政治姿態,楚鳳儀不可能不知道,他們原本還以為要費無數口舌才可以說服楚鳳儀,沒想到,楚鳳儀居然會答應得這樣輕巧。

楚鳳儀抬頭看向容若,目光無比深長:「皇帝,我和你是母子至親,你是我骨中的骨、血中的血,無論你要做什麼,我總是會幫著你的。」

容若心中一凜,垂首低應:「是,兒子知道母后對孩兒的疼愛。」

楚鳳儀微微笑了一笑,笑容平淡而從容,低喚一聲:「趙司言,取皇太后印璽。」

一直侍立一側的趙司言應了一聲,從腰間取下一只明黃絲緞包裹的小盒子,盒子口被一黃金小鎖鎖住。

楚鳳儀也自袖中取了鑰匙,打開黃金鎖,拿起皇太后玉印,輕輕蓋在詔諭上。卻沒把詔諭還給容若,收起印璽後,連著詔諭一起拿著站了起來:「這件事,由我來為你們辦吧!你們年輕,這些惹人厭憎的事,不要沾了。」

容若和楚韻如同時喊:「母后。」

「就這麼定了。」楚鳳儀淡淡一語,卻有無限威嚴,甚至不給他們反對的機會,已經隨口發令:「擺駕永樂宮。」

趙司言上前攙了楚鳳儀往殿外去,外面負責皇太后儀仗的太監們一聲又一聲高喊著:「皇太后擺駕永樂宮。」

容若與楚韻如無奈,只得在殿前施禮相。

趙司言扶著楚鳳儀走出殿外,上了鳳輦。

楚鳳儀把詔諭遞給了她:「這件事,妳去辦吧。」

趙司言低聲道:「皇太后,真的覺得如此妥當嗎?皇上只是一時生氣,衝動下旨,說不定過兩天氣消了,就沒事了。」

「一時生氣?」楚鳳儀低笑一聲,笑聲卻又似一聲嘆息:「妳仔細看看詔諭上的墨跡,這像是跟蕭逸吵完架後新寫的詔書嗎?我看玉少寫好了三天以上,就等著這個機會拿出來呢!我雖不明白他到底想什麼,只是這個孩子看樣子倒似真的懂事許多,或許另有他的想法。如今,他的日子也難過,縱然不願對我說真心話,我也不能和他做對,更添他的煩惱。」

趙司言看了看詔諭,又道:「皇太后明察秋毫,實非凡人所能及,只是賢妃畢竟是攝政王的義女,這樣不給攝政王顏面……」

「罷了,當年賢妃入宮只是為了和韻如相抗,兩年來,皇帝從不近她一步,她留在宮中也是個擺設,放了出去,最多只掃掃蕭逸的顏面,並沒有實質的影響,料蕭逸也不會有什麼大動作。」

「只是,賢妃畢竟是皇帝的妃子,依舊例,若是失德,也該賜死或打入冷宮,怎可趕出宮去?」

「她也是個可憐女子,男人的戰爭,傷的總是女人,能讓一個超脫苦海,也算積件功德。妳去宣旨時,索性讓她不必到永樂宮請罪告別了,連皇帝與皇后那也不用去了,她進宮兩年,我也不曾善待過她,就免了她這最後一場辛苦的羞辱吧!」

「皇太后寬懷仁德,澤及天下。」

「寬懷仁德?」楚鳳儀悲涼一嘆:「這皇宮院裡,哪來什麼寬懷仁德?我整日想的,都是些血腥殺戮、見不得人的事。」

「皇太后。」趙司言低喚一聲,語意悲傷。

「這是我的命,我也已經認命了。」楚鳳儀略略沉默,然後再用極低的聲音問:「納蘭玉是不是一直住在誠王府?」

「是,已經是第五天了,想必,該問的、該說的,問的人都問過了,說的人也都說過了。納蘭玉這幾天聽說非常消沉,病懨懨地,像是半個死人,什麼也沒做,就是鬧著要回大秦,不肯再待了……皇太后,皇太后。」

「我沒有事。」鳳輦裡的聲音,微弱低沉得幾似不屬於人類。

趙司言心中悲傷:「皇太后不必太多慮了。」

鳳輦中傳來一聲似悲似嘆又似哭的笑聲:「我有什麼可多慮的,這個時候,該知道的人,怕都知道了,該做的事,怕也開始做了,哪有什麼可容我多慮的。妳替我傳旨,若是納蘭玉真要走,就讓他進宮來,他好歹是遠來的客人,入楚一趟,總也該賞些東西,才不失秦楚兩國的臉面。」

「是。」

「妳去賢妃那宣旨吧!不用再陪我了。」

「是。」趙司言停住了腳步,不再跟隨鳳輦,只是目光遙送著鳳輦的遠去。只覺那裝飾了無數黃金珠寶的豪華鳳輦,分明就是一座黃金打就的活棺材,沒有一絲一毫的人氣、生氣,活活埋葬了一個女子的一生。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12
第六章 ~及時行樂~



「韻如,韻如……」

有權在莊嚴的甘泉宮這樣肆意直呼皇后名字的人,舉國也只有皇帝和皇太后兩個人,而會不顧禮儀這樣做的,當然只有容若這個怪物皇帝了。他一路叫著進了甘泉宮楚韻如的內殿。

滿殿宮女、太監跪拜於地,楚韻如急拭了拭眼角淚痕,起身施禮道:「恭迎聖駕。」

容若眼尖,看到她拭淚的動作,忙扶住她,細細端詳,見她兩眼通紅,立時心疼起來:「怎麼了?哪個給妳氣受了?」

楚韻如微微側臉,避開他關懷的眼神:「皇上,臣妾沒事,只是不小心叫沙子迷了眼。」

容若嘆口氣,這種理由,電視裡早就用爛了。他扭頭,問跪在地上還沒起來的凝香:「是誰叫皇后生氣了?」

凝香垂首道:「方才,皇后問奴婢家鄉親人,何時進宮等事,奴婢回答之後,皇后便傷心起來。」

容若一愣,心中更加不解,便也開口問:「妳是何方人氏,何時進宮的?」

「奴婢本是京郊人氏,七年前進宮的。」

容若啊了一聲:「七年前?那個時候,應該是攝政王的軍隊剛攻下京城不久,迎了我和太后入京,又領軍去平定各地的反抗力量的時候。」

「是,當時連年災荒,民間百姓多有活不下去的。這時皇太后與陛下入京,舊的侍從不足,便徵召太監、宮女各二百人入宮。那時奴婢一家都餓了好多天,娘說,與其如此,不如送了孩子進宮,至少求個活命,便將奴婢的哥哥淨了身,與奴婢一同送來應徵。那個管事的太監說奴婢相貌漂亮,人又聰明,就收了奴婢,但奴婢的哥哥福薄,沒有被選中。」

容若驚道:「可他已經淨了身了?」

凝香忍不住落淚:「奴婢爹娘不懂這些道理,不知道要通過了考核,才會領進去淨身的,只以為淨了身就可進宮。當時,和奴婢爹娘想法一樣的人到處都是,宮中徵召的太監不過二百,可是從四面八方而來,自己淨了身想求入宮的,竟有一萬多人,加上想當宮女的女子,將近有三萬人。這些人日日在宮外哀號哭叫,那時候,天寒地凍,每夜都有人凍死,哭喊之聲,響徹皇宮,後來京師守兵出動,把他們全趕出京城,一路上不斷有人倒地而死。」她越說越是悲淒,竟是哽咽起來。

容若神色黯然,良久才問:「妳爹娘和哥哥呢?」

凝香哭道:「奴婢入宮時十一歲,從此再也不曾見過親人。回思當年慘景,只怕他們早已凍餓而死了,一家四口,只奴婢一人有幸入宮,衣食無憂,又被皇太后選進了永樂宮,皇后入宮後,再被賜到甘泉宮。如今在宮中,也是個八品的小小女官,能有今日,皆是皇上、皇太后和皇后的聖德。」

容若被她的話所震動,忍不住問:「這些年來,可曾再發生過這樣的慘事?宮中召太監、宮女,還會不會引得天下活不下去的苦命人都來相求?」

凝香垂首低聲道:「七年來,再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奴婢聽說,自攝政王掃平舉國亂事回京之後,主掌政務,勸農桑,修水利,清吏治,嚴軍紀。國內幾條大河的洪水難以為患,百姓耕織忙碌,漸漸富足安樂,京城街上就連乞丐都很少看到。這兩年宮中少人手,在民間再也徵不到自願進宮的人了,只得把歷年一些犯大罪者的家人兒女充入宮中為奴了……」

容若心中惻然,也終於明白,楚韻如為何目有淚光了。正要低聲勸慰她,卻見楚韻如抬起頭來,眼中都是瑩瑩淚光,屈膝跪下去:「楚韻如不賢,不能高居后位,求皇上……」

容若只感莫名其妙,但看她落淚,竟覺得心中也有些生疼,急得要去拉她:「快快起來,有什麼事,咱們好好說。」

楚韻如只是搖頭,不肯起身。

容若拉不動她,一著急,乾脆也跪了下去:「好了好了,妳要跪,我陪著妳,行了吧!」

容若這舉動,嚇得殿裡殿外無數人,嘩啦一下子全跪下去了。

楚韻如也被容若嚇壞,驚道:「皇上要折殺臣妾,快請起來。」

容若總算找到對付她的方法,哪裡這樣好說話:「妳先答應我,以後不許自稱臣妾,除非在正式場合不得不拜的情況下,不許動不動給我下跪,我就不和妳一般見識,否則下次妳再跪我,我只好也跪還妳算數了。」

這個威脅太嚴重了,要是皇帝真不分場合,當著別人的面跪還給她,還不把滿天下的人都嚇死。

楚韻如驚得連連點頭,急忙道:「臣妾……我答應陛下就是,陛下快起來。」

容若說:「妳先起來。」

楚韻如愣了一愣,臉露為難之色。

容若哈哈一笑,拉住她的手:「好了,我們一塊起來吧!」

楚韻如垂著頭,不再反對,就勢與他一同起身,垂首道:「皇上,臣……我實在太慚愧了,我身為一國之后,卻只會傷春悲秋,只覺得自己受苦淒涼,吟幾句詩詞、彈幾首琴曲,便覺悲苦莫名,事實上,何嘗知道什麼是苦、什麼是傷。我從來沒想過,我眼前的這些人,每天跪拜在我面前,小心地服侍我,稍不如意,便遭責罰,他們所身受的苦難屈辱,實是勝我百倍。」

「而我,只是頤指氣使地對待他們,從不曾在意過他們的辛酸苦痛。凝香服侍我兩年,我卻少給她好臉色,就連她關心我,勸我多吃點,我也要呵斥她,我……我只當自己是天下最可憐的人,又哪裡知道,宮中每一個人,也許都有辛酸血淚,凝香的遭際之慘,民間百姓的悲苦,我這個皇后,別說是想,就連夢,都不曾夢到過。」

「我以前從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什麼不對。只是昨日,見了皇上對那兩個……」楚韻如不便多說行刺之事,便含糊過去:「我見皇上諸般苦心,從不因他們身分下賤而不把他們放在心上,回想我平日的作為,實在羞慚。今天才特意問了凝香過往,竟是受了這麼多苦楚。她一人往事已如此悲涼,其他人怕也都有傷心過往。我不能憐惜他們,反時加懲處,實在無德。」

容若想不到她會有這樣的心胸,這樣悲憫的心腸,並如此愧悔以往的事。他心中感動,低聲安慰她:「韻如,不要太苛責自己。妳也只得十六歲罷了,妳自小是楚家的小姐,金尊玉貴,從不會接觸到下層的人,也不會瞭解平民百姓的疾苦,奴役僕從的悲傷。這不是妳的錯,宮中其他貴婦,也一樣不會在乎這些事的。妳說妳待他們不好,充其量也就是罰罰跪,而且並不隨便給他們加罪名,若是換了別的女子,讓下人觸怒,怕是要動刑的……」

楚韻如卻搖頭道:「別的妃子可以不用想這些事,但我是皇后,君父國母,便是天下百姓的父母,豈可不思不慮,豈可這樣麻木不仁。我現在才明白,皇上為什麼會用那有些責備,又寬容體諒的眼神看我。如果不是昨天看到皇上的作為,聽到皇上說的話,懂得了即使貴為帝后,也應該寬容體諒,也應該設身處地為別人想一想,也許,永遠不會明白我自己曾做過多少傷人的事,曾錯得多麼厲害。這樣的我,又怎配得皇……」她臉上一紅:「你憐愛。」

她眼中含淚,臉上通紅,越發可愛可憐。容若憐惜之情大動,心想:「妳有些小毛病、小脾氣,卻又能聞過知改,立刻體惜旁人,才更加可敬可愛。至於以往不把下人太放在心上,實在只是妳的階級局限性,怪不得妳。林黛玉不還笑過劉姥姥是母蝗蟲嗎?難道這樣她就不可愛了?」

容若想到這裡,又覺好笑,看楚韻如如花嬌顏,又覺憐惜,不由柔聲道:「妳才不過十六歲,怎麼可能想得那麼多,不要老想著妳是皇后,只要記得妳不過是個年少的女子,青春年華,妳有權力任性,高興就笑,傷心就哭,好好把握妳的時光,不要讓太重的擔子壓得喘不過氣來。」

楚韻如初時聽他說自己十六歲,正要反駁皇上也是十六歲,可是聽容若一口氣說下去,竟是勸她放開心懷,肆意笑鬧的意思,與十多年所受的閨訓家教完全不同,偏偏每一句聽來都如水溫柔,直接打在心房,叫人情不自禁想要點頭,想要依從。

楚韻如徐徐抬頭,本來想說皇上的話不應當,可是不知為什麼,卻笑了一笑,然後清晰地聽得自己說:「是!」

容若歡喜無限,挽了她的手要往外走:「人生行樂當及時,咱們就不必再為這些事煩惱了。盡情的享受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生活吧!妳放心,在有什麼大變發生之前,我總要想法子讓妳脫身就是。」

楚韻如初時含笑默聆,聽到後來,忽然變色,掙出手來,正容道:「皇上是什麼意思?韻如雖有失皇后之德,卻也知婦道臣道。皇上說這話,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容若沒想到一句話又惹她生氣,苦惱得抓抓頭、揮揮手,喝退滿殿宮女,這才又牽住楚韻如氣得發顫的手,正色道:「韻如,妳待我很好。我相信,有了艱險,妳會毫不猶豫地和我共赴。可是,妳是愛我的嗎?還是因為,別人選了我做妳的丈夫,妳的生命中,只能有我這個男人,妳無可選擇,必須這樣對待我。可是,這對妳,對我,都不公平。妳懂詩書禮儀,妳懂許多學問,可是,男人和女人的愛情,妳從來不懂,因為,妳不被允許去懂,妳明白嗎?如果,如果我明知這樣,還對妳……」

他頓了一頓,沒有說下去。楚韻如,畢竟只是個十六歲,還不知情滋味的少女。容若是來自現代,習慣自由戀愛,習慣尊重婦女的成年人,實在無法心安理得地直接將這樣一個毫無選擇權的女子,留在身旁當做妻子。這也是他在下毒事件前,一直沒主動去見皇后的原因。只是這一點,他卻不便明說。

楚韻如愕然望著容若,容若的話太驚世駭俗,和她所知的一切詩書禮儀完全不同,她只能怔怔地說:「可是,自古以來,女子就是如此……」

「女人也是人,女人也有她自己的權利。」容若打斷她的話:「我不會讓妳永遠關在這個金籠子裡,相信我,有一天,我會幫妳打破這籠子,讓妳可以睜眼看世界,可以走到真實的世界中去,在妳見到許多人、許多事之後,如果還願意回頭來握我的手……」他低頭看看自己其實已經和楚韻如拉在一處的手,微微笑了一笑,沒有再說下去。

楚韻如仍然只是怔怔地望著他,腦子裡紛紛亂亂,根本不能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甚至完全無力地思索容若的話和容若的允諾。理智告訴她,這個時候應該正言厲色,責備皇帝的古怪念頭,並且聲明自己的節操和貞烈。但是,她卻還是一下也不能動,一聲也不能出,只是呆呆望著容若。

十六歲少女的心,翻騰不止。

這個男人,相貌普通、才學低微,地位尊貴卻也危險。

她無可選擇,必須視他為至親至近、盡忠不二的人。可是,真的可以選擇嗎?真的可以選擇嗎?

縱然是關在深閨,熟讀「女律」,但少女心中總多夢幻,傳說中的翩翩美少年,傳奇裡的絕世佳公子,那些一馬雙騎,踏盡斜陽的故事,那些英雄美人,相得益彰的傳說,總會在夢裡輕輕編織出和自己相關的傳奇。

即使學了無數禮法,即使兩年的宮禁生活,已讓她以為十六歲的心如同死水,沒想到,一顆小石子扔下去,仍能激起無數的漣漪。

容若看她發呆,笑著拉拉她:「好了好了,別發呆了,妳才十六歲,不用天天想大道理、大題目,更用不著先天下之憂而憂。看我,這麼多頭疼的事壓下來,也同樣不妨礙我先天下之樂而樂。」

在他的世界裡,十六歲的少女還是女孩,理所當然不懂事,理直氣壯任性胡鬧,天經地義揮霍青春,哪個去在乎未來的艱辛。

所以他非常看不慣這樣年少的女子,頂著個皇后的名分,天天端著架子,活似老太婆,看不到半點活力。

所以他乾脆繞到楚韻如身後,推著她的肩膀往前走:「來吧!我們去玩我們的,十六歲,開心就大聲笑,傷心就大聲哭,不高興就大聲叫出來,就是不要天天皺著眉,做憂國憂民憂愁無限的樣子。」

楚韻如身不由己被推著走出宮去,聽他說的話卻是越來越胡鬧:「皇上到底在說什麼?」

「說我們去玩啊!妳不知道我多可憐,以前一大早起來,逗逗鳥、遛遛狗,還有人願和我玩。可是昨天發了一回脾氣,現在所有人見了我,都像老鼠見了貓,躲得老遠,怪不得人人叫皇帝孤家寡人,我真的好孤獨,性德那小子又是塊木頭。」容若惡狠狠盯了一眼遠方的性德:「跟他在一起,玩什麼,他都沒有反應,真讓人掃興。」

楚韻如眨一下眼睛,再眨一下眼睛,一個管理天下的皇帝,和一個管理後宮的皇后,一大早見面,就是為了玩嗎?

從小所學的道理,身為賢后的責任,提醒她應該立刻勸諫,但是,連續受到很大震驚的她,也實在無法說出有條有理的話了,只能勉力說:「臣妾還有巡視後宮之責,皇上你就……」

容若忽然一抬頭,對著天大叫了一聲,這一叫,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又響又亮又悠長,還真有一點古人長嘯傳雲的味道。

嚇得離得老遠老遠的太監、宮女都腳發軟地往下跪,不知道皇帝又犯什麼毛病了。

楚韻如也嚇了一大跳,花容略略失色,回頭驚呼:「皇上怎麼了?」

「沒怎麼啊!」容若揮揮手、踢踢腳,滿臉輕鬆:「我以前生氣了,就愛活動一下,或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叫一番,或到卡拉……不,是找個房間大唱大喊,心也就平了,氣也就順了。妳們個個都不陪我玩,我太鬱悶,叫一叫,出出氣。」

他衝楚韻如眨眨眼睛:「說起來,妳天天困在宮裡,不能玩、不能笑,也一定很不快活,不如也叫一聲。試試,真的很有效。」

楚韻如被皇帝的聖旨嚇住了,愣了半天,才乾澀地說:「就……這樣叫……」

「是啊!就這樣叫。」容若笑得無比熱情:「真的非常有效,對著天空,用盡全力大叫一聲,包管妳什麼煩惱都沒有。」

楚韻如乾站著沒動彈、沒說話,雖然對於十六歲少女來說,她的鬱悶是很多,可是這樣完全不顧儀態的大叫,實在不是她能接受的。

「叫吧!叫吧!快試試。」容若拚命慫恿,印象中,電視劇裡,不少男主角就是這樣開導心煩意亂的女主角,不信這一招沒用。

楚韻如被他催得羞紅了臉,閉上眼,準備半天,再醞釀半天,終於提了提氣,把手放在嘴旁邊,張開嘴。

容若等了半天,也沒聽到什麼動靜。

然後楚韻如放下手,睜開眼,滿面通紅,聲音低得像蚊子:「臣妾沒有辦法做到。」

容若嘆氣,然後給自己打氣,沒關係,沒關係,十幾年封建禮教的毒,怎麼可能一下子驅盡的,來來來,再接再厲,總有一天,不但要讓她學會大聲笑、大聲叫,還可以教她站在船頭伸長手臂,享受強風撲面的樂趣,連吐口水這種高難度的技巧,也可以讓她學會。

這麼一想,容若心情立刻好了起來:「沒關係,沒關係,暫時學不會,以後慢慢來。我們先去玩我們的吧!就不用再站在這裡發呆了。」一邊說,一邊拉了楚韻如就走。

楚韻如實在跟不上他思想的變化,結結巴巴問:「皇上……去哪裡,我們玩……什麼?」

「玩什麼?妳一般沒事,做什麼消遣?」

「無非就是琴棋書畫。」

「好辦,琴、畫,我不會,妳可以慢慢教我,反正我也有很多東西要教妳,書,勉強會一點,不過也不太好,咱們慢慢切磋,棋我可是常下,我們一決高低就是了。」容若走得越來越快,就似飛一般。

楚韻如被他拉得身不由己,迎著風飛奔起來:「可是……陛下……」

「說了多少次,不要叫陛下啊!臣妾啊的,妳是不是不拿我這皇帝當回事,我的話不算話嗎?」

風把容若的聲音帶過來,就算是假做生氣的腔調,都帶著和風一樣輕快的笑意。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12
第七章 ~花月良宵~


楚韻如非常痛苦。

和皇帝下棋,當然是一種很難得的榮譽,但也無疑是非常辛苦的差事。

真實世界曾經有一位京劇名丑朱世慧就很常演一段專講李蓮英和慈禧下棋的念白戲,把個侍奉上位者的辛苦勞累演得活靈活現。

楚韻如做為楚家皇后候選人,當然學過如何跟皇帝下棋。

首先,棋要下得巧,下得妙,下得精,和皇帝殺得難分難捨、險象環生,然後一個巧之又巧,偶然的失誤,以微小的弱勢敗給皇帝,讓皇帝在高興之餘,又對妳另眼相看。

這些技巧,楚韻如通通都懂。只是和容若下棋的艱難,遠非楚韻如所能想像,不是因為容若的棋下得太好,而是,容若的棋實在是下得太太太爛了。

這也實在不能怪容若,現代社會,那麼多新鮮玩意,有幾個人認真學圍棋的,不過玩玩而已。可不比這個古代世界裡,琴棋書畫,都是有學問、有地位的人必修課業。

所以,楚韻如和容若之間的圍棋水平,相差的實在太遠了,就算楚韻如再想容讓,可是容若的棋子就是傻頭傻腦專往死路上撞,氣得楚韻如要吐血。

本來為了附庸風雅,為了良好氣氛,為了浪漫好看,為了迎合楚韻如,容若特地把高雅遊戲的場地選在了滿是奇花異卉的御花園。玉案石台,設了琴座,擺了棋盤,準備好了筆墨畫具,琴棋書畫全由著楚韻如即興發揮。

陽光燦爛,微風拂面,到處是奇花異草,中間有絕代佳人,巧笑嫣然,雲裳霞帔,凌風落子,原是可入畫的景色。可這佳人臉色灰敗,額頭不斷有汗水落下來,那這景致就大大不妙了。

偏偏容若還一點也不懂她的苦心,一個勁催她落子,洋洋得意,自以為聶衛平再世,李昌浩重生,外加漫畫裡的古代帥哥佐為附體。不過,這也真不能怪他,以前學圍棋,光在仁愛醫院陪老人們下棋打發時間,確實是百戰百勝的,怎麼想得到,在太虛的世界裡,他這一手臭棋,可以讓所有的國手氣暈。

他這樣動不動說一句:「快下啊!」

「實在不行,就認輸吧!」

「要不,下次我讓妳幾子,妳看怎麼樣?」

氣得楚韻如幾乎就要真的放開所有的儀態不顧,照容若教的那樣,用盡全力大叫一聲,看看是不是能把所有的鬱悶真的一掃而光。

偏偏容若得意忘形,不會看臉色,看她每落一子都要想半天,有些不耐煩地坐在棋盤前,便站起來,伸伸筋、動動骨,做兩節廣播體操,然後手搭涼篷,學孫悟空四面張望一番,讓一直盯著棋盤的眼睛也看看遠景放放鬆。

正巧看到遠處一個熟悉的人影,立刻高叫了一聲:「納蘭公子。」

納蘭玉奉皇太后詔,想入宮請辭,遠遠就看到皇帝的御駕了,但身邊有鴻瀘府的官員明為陪伴,實為替蕭逸監視他。他又不是正式的大秦國使者,不過是秦國一個得寵的侍衛,並沒有主動見駕的權力,更何況,皇帝身邊還有後宮女子在,男女有別,實在不便,正猶豫要不要過去,現在,容若這一招呼,他就不能推辭了,只得上前施禮。

容若一手拉他起來,一手對那不知叫張三還是叫李四的鴻瀘府負責搞外交工作的官員揮一揮,令他起身,同時笑容滿面地說:「今天怎麼有空進宮來,我看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納蘭玉神色有些憔悴,面容稍嫌蒼白,但俊秀絲毫不減,聞言只低聲道:「只是偶感風寒,勞陛下惦念。」

二人說話之時,楚韻如已經站了起來,她是後宮內眷,不宜見男子,便要退避。

容若聽到動靜,笑說:「韻如,妳別走啊!」說著回頭拉她的手,在她耳邊低聲說:「妳就該多看看世間的好男子,才好開妳的眼界,這納蘭玉,真真是絕代佳公子呢!容貌俊俏不說,還文武雙全、有膽有識,下次給妳講講他神箭震惡霸的故事。」

他這話雖是壓低了聲音,卻也羞得楚韻如臉上飛紅。納蘭玉多多少少也聽到點影子,暗中也是啼笑皆非,可是一回想「韻如」二字,卻是一震,這不是皇后的名字嗎?驚得忙施下禮去。

楚韻如側避一旁,容若又伸手去拉他,頭疼地叫:「為什麼你們所有人都這麼喜歡下跪?別跪了別跪了,當我是朋友,就不許跪。」

宮廷禮儀納蘭玉是做慣做熟的,聽了這話,該如何恭敬不失分寸地回答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一抬頭看容若笑容明朗、眼神純淨,略一失神,那些場面話竟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容若只當他答應了,笑著拉他到棋盤前:「我在和韻如下棋,可是韻如給我殺得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了,不如你來代她下如何?」

楚韻如正愁這棋下得太辛苦,一聽此言,立刻點頭稱好,往側讓開。

納蘭玉看楚韻如如釋重負的樣子,倒也吃了一驚。楚家的女子,個個才學過人,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竟會在棋盤上給逼成這個樣子嗎?

他終究年少,動了好勝之心,也不推辭,就坐下來,接著下了。

然後,楚韻如的痛苦,就很自然地轉到了納蘭玉身上。

納蘭玉是秦國出了名的才子,棋力過人,平日仗著寵愛,就是和秦王下棋,十局裡面,也敢贏個五局。不過,與容若關係不同,他自然要守著禮儀,開始一邊下,一邊還在想著應該怎麼樣不露痕跡地輸給容若,可是越下越慢,漸漸汗水也出來了,現在,他最煩惱的不是如何輸棋,而是要如何才可以不用贏得太厲害,不用贏得讓容若太沒面子。

雖然他對於如何陪王伴駕,如何在棋盤上巧妙地輸多少也有些心得,但是面對容若這種臭棋,以他的棋力,也實在不好意思,更沒有辦法下出更臭的棋,想要輸一局棋,倒成了天大的難事。拈著棋子的手,實在如拿了千斤重擔一般辛苦,忍不住,也時時抬眼,不顧男女之別、皇后之尊,用苦澀無奈的目光去看楚韻如,甚至還有點同情的意味在內了。他可以應付完一局就了事,楚韻如陪皇帝下棋的責任,怕是要持續一輩子了。

納蘭玉容貌俊俏,舉手投足,都極之有風度,令人生起好感,再加上此時同病相憐,楚韻如竟也不由對他微微一笑。

容若瞧著他們一個眉來,一個眼去,楚韻如還笑得像朵花在開,心情就一陣鬱悶。雖說開始對楚韻如說得偉大,把漂亮大方的話都說光了,真看到楚韻如在自己面前對別的男子微笑,心裡總是不舒服。

容若暗道:「看吧看吧!美女果然經不起考驗,這姐兒愛俏的古話,真是一點也沒錯。才一下子就暴露出來了,還不是嫌我長得一般,一瞧見漂亮男人,就開心多了。現在知道我不會拘著她,以後在宮裡,日日見到性德那樣的美男子,哪裡還能把我放在心上。」

他心裡一悶,一伸手,就把棋盤拂亂了,臉色有些悻悻然。

納蘭玉一呆,不知哪裡惹怒了他,忙起身告罪。

容若一時衝動,心中立刻醒悟,暗中責備自己:「容若啊容若,原來你嘴上說得好聽,心裡其實還是又小氣又自私。」

他心中幾番反覆,忙把不太好看的臉色收起,笑嘻嘻說:「我看你明顯也下不過我,就不欺負你了。咱們玩別的吧!」

納蘭玉哭笑不得:「陛下,外臣還要去見皇太后。」

「急什麼?」容若回頭衝鴻瀘府的官員說:「你去給皇太后回一聲,說納蘭公子我留下了,等我們聊盡興了,一起去給皇太后請安。」然後笑對納蘭玉說:「我聽人說你是才子,我可也不比你差,詩詞歌賦,絕對拿得出手,咱們比比詩文如何?」

他立定了心思要和納蘭玉結交,又恐納蘭玉也像別人一樣,以為他是暴君,瞧他不起,立意要拿一點真本事出來。論本事,他實在是沒有,好在他臉皮夠厚,有幾千年的前人智慧在那現成地等著他拿,更不會有誰跳起來告他侵犯版權,所以他說得特別理直氣壯、振振有詞。

納蘭玉於詩詞一道成就極高,大秦國舉國之內,年少人中,無人可以壓倒於他,這時聽容若口吐狂言,竟然呆了一呆,這個據說根本沒機會認真學東西的皇帝,怎麼敢說出這麼自信的話?

容若卻是笑嘻嘻,急於表現自己,對楚韻如說:「韻如,妳來出題目,我和納蘭玉各賦詩一首。」

楚韻如心中也感驚異,倒想看看這個據說從沒有師父認真教導過的皇帝丈夫是否真有文才,笑道:「如今我們是在萬花叢中,天色又將晚,臣妾瞧這月亮過不了多久也要出來了,不如就以花月為題吧!」

因有著納蘭玉在場,她又改口自稱臣妾了。

一聽以花月為題,容若來了精神,連楚韻如稱呼上的問題也沒追究,背著手,斜著踱出兩步,咳嗽四五聲,清了清嗓子,這才以朗誦的語調,慢慢地吟:「有花無月恨茫茫,有月無花恨轉長;花美似人臨月鏡,月明如水照花香。扶燭月下尋花步,攜酒花前帶月嘗;如此好花如此月,莫將花月作尋常。」

他一邊吟,一邊還煞有介事,邁著方步,順便以順時針把腦袋從上到下轉一圈,又從下到上再以逆時針轉回去。語調鏗鏘有力,飽含感情,吟完了,他還擺出一個無比惆悵,身心都在詩的意境中還沒有回來的大文豪pose,保持了足有三分鐘,感覺情緒差不多,氣氛肯定也差不離了,就回過頭來看楚韻如和納蘭玉。

這兩人果然已經被他這了不起的詩文震得目瞪口呆,就如泥雕木塑一般。

他心中暗笑,不怕鎮不住你,想當初,唐伯虎點秋香的小說看過七八遍,那幾首花月詩全倒背如流,總算可以用上了。

當然,人不能太驕傲,謙虛是人類的美德啊!所以,他又擺出虛懷若谷的樣子問:「怎麼樣?」

楚韻如張張嘴,臉有些發紅,沒答話。

納蘭玉亂咳一聲:「這個,皇上文才出眾,詩句……」他也不是不懂如何拍馬屁,實在是這時太震驚了,就連場面話,都說得有些結結巴巴了,最後只好勉勉強強說:「外臣自愧不如,這個,這個就不用再比了。」

容若暗中得意,是吧!這就震住了,這還是輕的,下次把李白、蘇東坡的拿出來給你們見識一下,保證嚇得你們以為我是文曲星下凡。

容若這一高興,自然輕飄飄如入雲端。這兩天都是煩心事,不斷地碰上挫折,終於也該輪到他威風一次了,想到這裡忍不住就給了楚韻如一個得意洋洋的眼神。若不是為著有點賭氣,想要在楚韻如面前表現,他也未必會動心思要和人家鬥詩,更不至於臉皮厚到拿前人的文章為己用。

可是,楚韻如的表情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分明是哭不得,笑不得,惱不得,怒不得,羞不得,怨不得,想瞪他,又礙於禮法而不能夠的樣子。

容若一怔,心裡終於意識到不對勁了,臉上笑,腳下不著痕跡地退到了性德身邊,壓低聲音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性德這個沒有情緒的人工智能體的聲音,不知為什麼,聽起來,居然也像帶著笑意:「你忘了,上次皇后唱李白詩句的事了?在現實裡的詩句,在這裡也一直存在,不過都是不知作者為誰,而在民間流傳下來的佳句。」

容若全身一震,臉上的表情也同樣非哭非笑,難以描述:「這就是說……我的那個詩,那個……」

「你的花月詩,是季府詞中的歌謠,天下歌女,人人會唱。」

容若張口結舌,生平第一次,臉紅得和猴子屁股也確實可以比一比美了。記得現實中近二三十年來,一直流行的玄幻故事,主人公到了異界、到了古代,張口就是先人詩詞,從不露餡,絕對把所有人震得五體投地,怎麼故事一到他這就變樣了?

他心裡憋著一股悶氣,忍不住狠狠地盯著性德:「你為什麼不提醒我?」

「你沒問我。」

明明是冷冰冰全無感情起伏的話,也不知是不是容若自己的心理作用,聽起來,怎麼分明就是在幸災樂禍呢!

容若氣得用力一跺腳,回身望向納蘭玉和楚韻如時,已經是滿臉的笑容了。

「哈,哈哈,哈哈哈。」

容若簡直是在學京劇裡的假笑,不過好在現代人的臉皮怎麼也比古代人厚多了,換了別人要羞憤而死的事,他尷尬了一陣子,也就算了,就連笑聲也漸漸笑得響了,笑得自然了。

他一邊笑,一邊走過去,用力拍拍納蘭玉的肩,一邊衝楚韻如又扮個鬼臉。

「笑死我了,我騙你們,嚇嚇你們好玩,你們還當真了,特別是你,納蘭玉。」容若板起臉,但眼中又都露出笑意來:「我知道你怕伴君如伴虎,不過,這麼明顯的謊就別撒了,你別告訴我,這天下歌女人人會唱的歌謠,你竟然不知道。要不要我和你討論一下,什麼叫做欺君之罪?」

難得容若在這麼窘的情況下,還可以面不改色,扯著謊把自己無恥的行為給圓回來。而且他的動作、表情都這麼自然,令得納蘭玉和楚韻如都同時相信他只不過是故意戲弄他們罷了。

一怔之下,兩個人都有大大上當的感覺。楚韻如嗔怪地,半惱半怨地瞪了容若一眼。

納蘭玉不好瞪他,只得自嘲地笑出聲來。開始還只是低聲笑笑,但容若笑聲又大,又不停地拍手跺腳外加拍納蘭玉的肩膀,令得納蘭玉也忍不住,笑聲漸漸高揚了起來。

就是旁邊的楚韻如也忍俊不住,用手掩著唇,悄悄輕笑。

這樣肆意一笑,本來還有所拘束的氣氛就平和下來了,君臣之別、秦楚之隔、男女之分,這些繁瑣的規矩,也就被沖淡了。

容若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故意大力拍著納蘭玉的肩膀,拍到納蘭玉疼得臉都有些青了。他還大大方方說:「來來來,你來吟詩吧!論到詩,我哪裡比得上你,就是怕你不肯展現才華,才開個玩笑激你來比。」

納蘭玉開始還拚命忍著,可是容若一句話說完,又用力一掌拍下來,納蘭玉終於受不了,往側一退,抬手撫了撫肩膀。

容若又放聲大笑,衝他擠眉弄眼。納蘭玉這才知道又遭他戲弄,終於忍不住露出了一個苦笑。

耳旁又聽到銀鈴般的笑聲,卻是楚韻如俏生生立在萬花之間,笑容美麗得讓百花失色。驚見二人望過來,她意識到自己這樣失態的高聲笑,有失皇后體統,忙伸手掩唇,腕上兩個玉鐲晶瑩奪目,越發襯得她容色如玉。輕風徐來,玉鐲相撞,發出清脆悅耳的叮噹之聲,就似她的笑聲,仍一直隨風迴盪在花間一般。

容若情不自禁走到楚韻如身旁,攜了她的手說:「想笑,就笑,管他什麼皇后之禮、深宮規矩。妳可知,妳這樣肆意地笑,有多麼美麗。若是可以瞧妳天天這般笑,我情願日日出這樣的醜。」

他聲音誠懇,目光真摯。在清風花香中,這樣溫柔真誠的話,最能打動人心。

楚韻如怔了一怔,深深望進他的眼睛裡,一瞬間,竟連笑容都忘了繼續綻放。

二人這般執手相握,四目相對,確有點兒脈脈含情的味道。

納蘭玉本想識趣離開,但皇帝沒發話,又走不得,只得遠遠退開幾步,望天望地、望東望西,就是不去看皇帝與皇后脈脈傳情。

等到容若好不容易自佳人如水一般的眼波裡跳出來,鬆開美人纖手,才回頭笑著問納蘭玉詩句。

納蘭玉也笑著回答:「剛才已吟完了,陛下沒聽見嗎?」

容若一怔,立刻意識到納蘭玉是給他留面子,笑著半真半假又往他肩上一拳敲過去,也不理他哭笑不得的表情,扯著他說:「不行不行,我都不怕丟臉了,你怕什麼。有什麼好才華,今兒一塊全拿出來。你來吟詩,讓韻如為你操琴,有詩無酒也不行,我給你上最好的酒,親自敬你。」

他說笑嘻鬧,什麼嚴重不合宮規禮儀的事,都是不經意、不正經地說出來、做出來,卻反倒叫人不好計較、不好爭論。

漸漸的,納蘭玉和楚韻如,也在他的說笑聲中,真正放輕鬆,可以談笑自如,不再拘束。

三個人,一個是大楚國主,一個是秦王寵臣,竟還有一位是深宮皇后,這樣懸殊的身分,不知有幾千幾萬條規矩框框拘束他們,卻也可以自在適意,在百花之間,飲酒笑談,且歌且唱。

漸漸,夜色降臨,明月高掛,四處宮燈高懸,燭光映著月光,而他們的興致,反倒濃了起來。

月照長空,月華如水。明月下,滿園花香。

花草之間,有絕代佳人容顏勝花,有翩翩公子氣質出眾。縱然容若的長相氣質都比較破壞氣氛,但這樣好的月色,這麼美的花香,還有誰會去計較。

青玉案,琉璃盞,玉露瓊漿,花香伴著酒香。七巧弦,綠綺琴,高山流水,歌聲和著琴聲。

開始是楚韻如拂琴,後來容若又帶著醉意,硬要納蘭玉來彈。

納蘭玉酒意正濃,帶些兒輕狂醉意,但自他十指間流出來的音樂,卻如月華降世、花香盈人,美得與如此月夜良宵,自自然然融為一體。

楚韻如也情不自禁和節而歌,聲音輕婉動人,如月下的風,輕輕拂過花枝。

如此良宵,如此明月,如此輕歌,如此佳人。

容若也不由得醉了。原來那些書上的情景,詩文中的故事,那些美好動人得不像真實,而似一幅畫、一首歌的描述,竟然也可以真的在眼前發生。

他大笑、飲酒、擊節、歡歌,情緒越來越高,竟忍不住揮著大大寬寬的袖子舞於月下。

他的舞姿並不好看,他也從不覺得男人跳舞有什麼好看。

以前讀書,讀魏晉狂士寬袍大袖、高歌吟唱,千載以下,常遙想那些文人雅士高歌酣舞的意境。到如今,他雖不是滿腹文章的才子,這風雅行徑,卻也是學了一學。

他自歌自舞,且笑且唱。

這一夜,月下,花間,風中,宮內,一琴一歌一酣舞,興盡意猶,琴聲已盡,歌聲已止。容若的笑聲,卻還在天地間飄飛。

他笑著舞到性德身邊,笑著拉他:「這般好琴好歌好月色,你怎麼一點也沒有感觸。如此良宵,若不高歌一舞,真是負盡人生。」

性德淡淡問:「你要我歌舞?」

「是啊!」容若笑著點頭,眼睛在月下閃著光。

性德也只淡漠地點一下頭,就真的舞入月下。他既舞,且歌。無琴無簫,他的歌聲卻如冰玉相擊,清越激揚。他的舞姿猶自輕逸飄揚,在月光下,衣袂飄飛,直欲乘風歸去。

容若直著眼睛看性德的歌舞,心中嘆氣,和這個萬能的人工智能體比起來,自己的舞,簡直就是鴨子跳了。但這樣的花香月色、良辰美景,這麼好的心境,哪裡還有力氣去和一個完美的人工智能體做無用的計較。

他笑著退回到納蘭玉和楚韻如身邊,笑說:「看,性德跳起舞來才真是好看,他的舞,才配得起你們的琴聲和歌聲。」他聲音愉悅,眉眼帶笑,心情異乎尋常地愉快。

縱然宮禁森森、權爭激烈,但他,總能找到歡樂,總會抓住歡樂。無論未來的歲月多麼艱辛,無論將來要面對多少困難,他一生都不會忘記,這一夜的花香、月色、琴歌、酣舞。

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聽了他的話之後,都已有了點微醉之意的納蘭玉和楚韻如竟然完全不顧身分高低、男女之別,相視一笑,一起搖頭,異口同聲:「只怕他的舞雖好,卻是遠不及陛下的。」

容若笑著指定他們:「你們拍馬屁,我不怪你們,可是也不能睜著眼說瞎話啊!這話說出來,誰信。」

納蘭玉一笑,不語。

楚韻如聲音柔美如歌:「納蘭公子的琴,我的歌,都是用心彈、用情唱的,陛下也是全心全意開懷而舞。可是蕭性德,卻只是奉命而為,他的歌再好、舞再美,無心無情,又哪來的神韻。他的舞,是用身體跳出來的,皇上的舞,卻是用心跳出來的。真正用心的人,又怎麼會看不出來。」

容若一怔,他素來知道自己平凡,出醜是小事,被看低也沒什麼,難得一次被人抬得這麼高,而且明顯感覺到楚韻如聲音裡的真誠,絕不是因他皇帝的身分而奉承他,倒叫他一下子不能適應,反倒窘迫起來。

他乾笑兩聲,既不好點頭承認自己比性德好,卻也說不出謙虛客氣的話,只好摸摸忽然有些發熱的臉,嘿嘿地笑:「嗯,這個,韻如,妳的歌真好聽。」又衝納蘭玉說:「你的琴也好聽得很。」

納蘭玉連遭他戲弄,難得見他這般手足無措,也不由發自真心,開懷而笑。

楚韻如恐容若被納蘭玉笑得發窘,忙笑問納蘭玉:「納蘭公子剛才彈的曲子非常動人,卻又從未聽聞,莫非是公子自己譜的新曲。」

納蘭玉臉上神色略有黯然:「這首曲子是安樂公主所譜。」

楚韻如神色微動,悠悠道:「原來是公主殿下親譜的曲子,安樂公主果然是琴棋書畫皆精的才女。」她聲音悠長,笑意漸斂,意味深長地望了容若一眼。

容若卻完全沒發覺,猶自笑嘻嘻衝著納蘭玉說:「安樂公主是你們秦國的公主嗎?公主譜的曲子,應該不會傳到外頭的,你怎麼竟知道了,還彈得這麼好,老實交待,你和公主是不是交情特別……」

他一邊笑,一邊又去拍納蘭玉的肩膀。

納蘭玉吃多了他的虧,見他一掌拍來,早嚇得後退不止。

容若此時酒喝得多了,被風一吹,醉意也上來了,一掌拍空,身子失去平衡,立刻往下跌去。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13
第八章 ~知己難尋~

楚韻如及時伸手,扶住容若,笑嗔:「陛下,知道你未來的妃子是如此才女,高興壞了吧!?」

容若用力晃晃頭,多多少少甩掉了一點點醉意,瞪大眼睛問;「韻如,妳說什麼?我不明白。」

這話說出口,不但楚韻如有些驚異,連納蘭玉都驚奇地問:「陛下不知道這件事嗎?」

「什麼這件事那件事?」容若笑說:「這宮裡頭,哪件事不是瞞著我的?你們快說說,是怎麼一回事?」

納蘭玉望望楚韻如,沒有說話。

楚韻如淡淡道:「還能是怎麼一回事?納蘭公子代秦主來求兩國聯姻,根據攝政王和皇太后的意思,大楚國平陽公主嫁入大秦,成為秦皇妃,同時,秦國安樂公主,將要成為楚皇妃了。」

夜風漸漸有些冷了,似乎連楚韻如的聲音也帶點兒冷意。

容若的酒意立刻醒了一大半,大聲問:「就是攝政王和皇太后,再加上秦王的意思就行了,沒有人問過平陽公主願不願意,也沒有人問過安樂公主願不願意,對嗎?」

他聲音裡有著壓抑的憤怒,眼睛卻盯著納蘭玉。

納蘭玉微微一震,本來因為喝了酒而有些紅的臉色,漸漸蒼白起來。

容若冷笑一聲:「自然,國與國之間的政治聯姻,從來不曾問過女子的意見。公主遠嫁,一生一世不能再見親人有什麼關係?嫁的是暴君,還是惡夫,又有什麼關係?深宮之中,重重險惡,動輒大難臨頭,這自然也是沒有關係的。只是,我真的奇怪,這樣大的事,怎麼竟沒有人問問我的意思?我這個皇帝同不同意,你們所有人自然也都是一樣不在意的。」

沒有人能想到,他竟對這最普通不過的政治婚姻如此排斥。

特別是楚韻如,既驚且喜,又覺惶然,低聲喚:「陛下。」

容若嘆了口氣:「韻如,這件事,我知道怪不得妳,不能對妳發脾氣,做主的人不是妳,既定了下來,妳這個皇后也是不能反對,以免得個不賢之名,只是……」

他語氣一頓,眼睛望著納蘭玉:「我聽說你從小出入宮禁,和皇帝、公主們一起讀書,與安樂公主,想必也交情不淺,你怎麼忍心讓一個女子,面對那樣吉凶未卜的命運,你怎麼忍心為了什麼狗屁的政治原因,毀掉一個女子的一生。我在外頭是什麼名聲,我自己知道,大楚國如今是個什麼局面,天下人都知道。一個美麗多才的女子,陷進這樣的亂局,我若敗了,她的命運會怎樣,我縱勝了,又真會善待她嗎?遠離故土,禍福莫測,一切都要她一個遠離故國的女子來應付,納蘭玉,虧我還當你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納蘭玉震驚地望著容若,臉上神色變幻不定,眼神異樣複雜。

容若不再理他,拂袖便走:「我去找皇太后,這件親事,我不同意,我不會娶秦國的公主,我也不許他們就這樣一句話,把我的姐姐送到那一輩子見不到親人的地方去。」

他氣沖沖走出好多步,楚韻如才從震驚中清醒過來,飛撲過去,死命拉住他,急道:「皇上不可,大秦皇帝一片好心,若是無理拒絕,只怕兩國徒起爭端……」

容若被她拉得不能再走,又不忍用力甩開她,卻冷笑著說:「好一個一片好心,哄誰去?我就算不是太懂政治,大秦國皇帝的深長用意,多少也猜得出來。他對一個不懂事的暴虐皇帝就算真是一片好心,對我大楚國存的什麼心,卻也說不準了。我對大秦國的使臣,自然也是客客氣氣的,但要說到聯姻,我絕不能答應。兩國的爭端我倒是不怕,只要我大楚有蕭逸一日,大秦國主,若是英王明主就不會妄動干戈;若非英王明主,我又怕他何來?」

他這話雖是怒氣沖沖之下說出來的,但其中深意,卻足已令楚韻如和納蘭玉一起心驚了。

誰也想不到,這個看來什麼也不懂,最愛胡鬧,有暴虐之名的皇帝,剛剛聽到聯姻的事,這麼快就聯想到聯姻的政治目的,甚至還可以看得這麼深、這麼遠。

就連楚韻如自己知道此事已久,卻從未想得這麼透徹過。驚聞此言,竟是只能呆望著這個名義上是自己的丈夫,然而卻在鼓勵自己自由戀愛的男人,眼神裡充滿了不可置信,以及更深、更陌生、更驚詫,也更加複雜的光芒。

納蘭玉受震驚更大,臉色一變再變,最後忽然大聲道:「陛下。」

這一聲叫得非常大,非常不符宮廷禮節。就是在盛怒中的容若,聽了這樣的叫聲,都無法裝做沒聽見,轉過身,冷冷問:「什麼事?」

納蘭玉眼神變幻不定,終化為決然,大步走到容若面前,有失君臣禮儀地直視容若:「陛下不願意答應這樁親事?」

「這是自然的。」

「陛下,也不會……」納蘭玉斟酌了一下用語,然後才道:「對攝政王心存不滿?」

容若笑了一笑:「不滿,多少都是有一點的。前兩天,我才剛和他大吵了一架呢!但我知道,他就算有再多不好,也是楚國的良臣,是大楚的擎天之柱,我不會自毀長城,就算有秦主撐腰也一樣。」

雖然別人都不懂長城是什麼意思,但卻可以明顯聽出他的話非常不客氣,而且很直白地挑明了秦主的用意。

楚韻如聽得心驚肉跳、滿心驚疑。

年少的納蘭玉竟是連眼睛也不眨一下:「皇上不同意這親事,若是皇太后不允又如何呢?皇上的許多想法,要是攝政王不同意,又如何呢?皇上真的可以保證,以後不會與攝政王反目?」

容若哈哈一笑:「皇太后不同意,我就和皇太后慢慢說。攝政王不肯,我就和他講道理,看誰的道理說得過誰?」

「如果誰也說不過誰呢?」

「那就繼續說,說得不好就吵,吵得不好,關起門來用拳頭打架,直到打出個結果來,反正總會有解決的辦法,可就是不會骨肉相殘,我不會讓楚國內亂,我不會讓楚國的百姓因為君主的自私而受苦,也不會讓任何別有用心的人從中得利,染指我的國家。」

他這已經是毫不客氣地指桑罵槐了。

楚韻如覺得自己頭非常疼,疼得可能要暈倒。

後宮不宜干政,可偏偏這種極可能引起兩國大戰的話,就這樣直接在自己面前,由皇帝輕飄飄地說出來了。

難得納蘭玉臉色也不變一下:「既然如此,皇上對大秦又是什麼看法,什麼想法?」

容若微笑,進入太虛中這麼久,第一次有人正視他的看法想法,第一次有人這樣認認真真問他,他的心情自然飛快轉佳,語氣也平和了許多:「秦王是個了不起的英主明君,我既敬且畏,只要我蕭若在位一日,大楚國不會侵秦國寸土,但也同樣不容秦人的手伸到大楚國境內來。」

納蘭玉點了點頭,眼神由幽深轉而明亮:「好,既有陛下此言,外臣也知道應該怎麼做了。外臣本非大秦正使,留在楚京亦無意思,原是來向皇太后請辭的,既得陛下厚愛,引為友朋,所以厚顏想要多留幾日,不知陛下大獵的盛會,肯不肯也讓外臣湊個熱鬧?」

「大獵?」容若一愣之後,蕭若的記憶使他立刻想起來了。

楚國蕭氏一族,本是北方遊牧之族,以騎射立國,後來南征北戰,不斷吞併國土。但是為了後輩不忘本來,保持強悍的族風,所以國內所有的世家大族,子弟們成年之前,都要在父母長輩親友的陪伴下舉行一場遊獵,來表示這個孩子已經長成了男人,可以打獵,可以開創自己的天地了。

皇家子弟的遊獵會,更加熱鬧盛大,甚至已經把騎射之術和爵位聯繫在一起。皇族男子,十六歲之前的騎射行獵就是一場考試,如果不及格的話,不但得不到應該受封的爵位,甚至可能會降爵或削爵。也因此,皇室子弟騎射之術,比之普通射手,更加精湛。

唯一的例外,自然是蕭容這個從小長在深宮,根本沒認真學過騎射的沒用皇帝了,但他在十六歲親政之前,也一定要去行一次大獵。到時,滿朝大臣,皇家親貴,蕭若的直系親朋,甚至皇太后和皇后,都要一起出獵的。

不管是蕭若,還是容若,以他們的水平,這樣的行獵自然是要大大出醜的。

不過,皇家子弟騎射不佳,就不能襲爵。皇帝騎射不佳,能不能親政,倒是從來沒有過先例的。

到時,不知會不會又引發什麼朝中宮裡的大爭端。

而此時此刻,納蘭玉無端提出大獵的事,更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難得容若這個時候,居然信奉起了鄭板橋的難得糊塗,笑嘻嘻說:「好啊!既然你是我的朋友,自然是要和我一起去的,不過,看我出醜的時候,可不許笑我。」

納蘭玉聞言失笑,然後深深施禮:「多謝陛下。夜已深了,外臣要告辭了。」

容若看他這般從容施禮,卻愣愣地眨眨眼,然後輕聲問:「納蘭玉,你是不是相信了我的話?」

納蘭玉含笑點頭:「皇上金口玉言,既說出來了,豈有不信之理。」

這話雖然是非常俗套的君前應對之言,但他笑容坦蕩,眼神清澈,語氣誠摯,給人的感覺,竟真是百分之百相信,絕無懷疑之意的。

容若怔怔看著他,心頭一暖,鼻子居然有些發酸了。

他並不是個特別容易感動的人,實在是自進入太虛之後,所言所行,沒有一個人真正相信。對蕭逸傾心坦言,蕭逸防他之心更重;對蘇良、趙儀的關懷照料,換來一次次暗殺;對太監、宮女的寬容,卻為了小絹的事,使得所有人更加懼怕他;對皇太后的真心尊敬,得來的,還是母子相疑。就是唯一一個接受他的楚韻如,也只是因為感覺他對她好,所以回報給他溫柔,卻也並不相信他的話。

本來他都已經死心絕望了,想不到,居然就真有一個人,就這樣輕輕易易信了他。在這充滿了權謀暗算,到處都是謊言的皇宮裡,就憑他沒頭沒尾,幾句衝動的話,在任何人看來,也許都是做戲的行為,納蘭玉就這樣,完完全全信了他。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16
第九章 ~金殿大朝~


「人生得一知己,死又何憾。」

容若太高興,喝得也太盡興了,人被性德扶住,還在擺手跺腳晃腦袋地學著電視裡的好漢,大喊著非常豪氣的話。

「你醉了。」性德冷冰冰道。

「我沒醉。」所有醉了的人,都不會承認自己醉了,容若當然也不例外。他義正辭嚴地為自己分辯:「誰說我醉了,我才沒醉,剛才,我還和納蘭玉在一起吟詩聯句,還親自送了韻如回甘泉宮。」

性德挑挑眉,也就懶得提醒他,和納蘭玉聯的句,人家吟七律,他愣能回人家三字經,就更不必說去甘泉宮的一路上,這位皇帝完全是靠可憐的皇后一雙玉手扶著,才沒直接似爛泥一團,癱在地上了。

性德半扶半抱著容若進內殿。容若還在他懷裡揮手踢腳,拉長了聲音喊:「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己一個最難求,我今天總算明白古人的感嘆是為什麼了。」

性德扶他坐到椅子上,直接把宮女侍月辛苦做好的醒酒茶,用最簡單有效的方法,潑到容若的臉上:「現在醒點了嗎?」

還別說,醒酒茶潑人,居然真的比一口一口喝下去更有效一點。

容若好像醒了一大半了,用袖子拭著臉,哀怨地瞪著性德:「你你你……你就是這樣照顧我的嗎?我就不信,你的程序是這麼要求你的?」

「程序要求我照顧好你,其中當然包括在你喝醉時,用適當的手段,讓你清醒一點。不過,這適當的手段到底是什麼,程序是不會規定的。」性德漠然的語氣,冷冰冰的話,足可讓容若氣至吐血。

不過,和無情無緒的人工智能體生氣,自然是非常不智的事。所以容若在怒瞪了性德足足三分鐘而無效之後,不得不放棄繼續虐待自己的眼睛了。更何況,今晚真的太高興了,尤其是在知道納蘭玉竟然相信他之後,酒更是喝得多了,一杯醒酒茶,份量還真不夠。

醉意剛壓下去,又湧上來,頭又開始暈,不但暈,而且痛。他忍不住抱著頭,哀號了起來,也就更加顧不上表達憤怒了。

性德明顯對他的痛苦絲毫不同情,淡淡說:「你一向不是太容易生氣的,這次為了聯姻的事太過動怒,後來又過分高興,情緒轉變太快,又猛喝酒,不醉也難。」

「我當然要生氣。」容若忍著頭暈和煩躁,努力地說:「這種無端把責任放在無辜女子肩上、不公平的事,我不應該出面打抱不平嗎?自古以來,聯姻別國的女子,都是和不幸聯繫在一起的。像文成公主和松贊干布那樣千古傳揚的美事,對於當事人也一樣是悲慘的。年紀輕輕的少女,永別故土,離開父母,嫁到異國,才一到丈夫家,人家的大老婆赤尊公主就先給一個下馬威,然後一輩子面對年紀可以當她爹的丈夫。丈夫死了,又因為兩國再起干戈而無法回轉故土,虧得後世連續劇為了劇情需要,硬要演一個少女對五十歲的男人一見鍾情、情深愛重。我不能讓我的姐姐和秦國的安樂公主也落得這樣的下場,就算後世有再多的美名,又有什麼意思?」

他越說越激動,站起來,揚眉作勢,很有點兒要振臂高呼的意思,奈何,頭重腳輕,暈暈乎乎,最後還是跌跌撞撞,半扶著所有的椅、桌、柱、牆,走到他的龍床前,往上一趴,也不脫衣,也不脫鞋,順手把被子往身上一裹:「我為納蘭玉高興,更是合情合理,我總算碰到個肯信我的人了,還不應該高興嗎?」

明明是很理直氣壯的話,因為躺在床上、裹著被子,那說話時的氣勢和效果,自然而然就打了大大的折扣。

性德無聲地走近他,伸手扯了扯被子。

容若更加用力地把被子捲緊:「不要吵,我要睡覺,我頭痛死了,明天再和你理論。」

性德再拉了拉被子。

被子理所當然地捲得更加緊了,而被子裡的人,自然又嘟噥了一番聽都聽不太明白的話。

性德搖搖頭,也就不理他這樣睡覺會不會生病的問題了。

「好,你睡吧!反正明早還有大事,早點睡也好。」

「不管什麼事,睡覺最重要,明天的事,明天再管。」容若根本沒細聽性德的話,酒醉後的腦袋,自然也就不會回憶、不會深思了。他喃喃地回應:「今晚有覺今晚睡,哪管明天……」

聲音漸漸微弱,再也聽不見了。


「皇上!」

不理。

扯被子。

捲緊。

「聖上。」

更加不理。

再扯被子。

再捲緊。

「陛下!」

頭好疼啊!性德到底在幹什麼,再怎麼樣,也該讓我睡一覺啊!不對,性德很少這麼恭恭敬敬地叫我的。

不過,頭還是好疼,不理他了,接著睡。

再拉被子。

拚命再捲緊。

「萬歲!」

耳朵裡模模糊糊聽到的聲音好像要哭出來了,不過,容若自己也痛苦得想要大哭,天啊!我的頭好痛,讓我睡吧!讓我睡吧!求求你,讓我睡一覺,我什麼都答應你。

「皇上!陛下!聖上!萬歲爺!」

「睡覺睡覺我要睡覺!」容若堅決閉緊雙眼,毫不動搖地喃喃自語。

一直站在一旁,看著一大堆太監、宮女們努力喚醒賴床的皇帝而不能成功的性德,終於看不下去了。

他一伸手,在一片驚呼聲中,輕而易舉地把容若死命捲在身上的被子扯了開去。

四周自然響起了一大片驚恐欲絕的大叫聲。

「你你你……」

「大不敬!」

「大膽!」

「你不想活了。」

性德概不理會,劈手把一旁侍月端在手上,準備給皇帝洗臉的水連盆奪過,直接潑了容若滿身。可憐的美麗宮女嚇得花容失色,差點跌倒。

而另一個受害人,當朝皇帝則打了個寒戰,從床上跳起來,雙眼圓睜,無比清醒地大喊:「誰幹的?」

自然而然,嘩啦一聲,就跪了一地的人。

唯一沒跪的性德,徐徐道:「陛下,恕卑職無禮,若非如此,就要誤了大朝時間了。」

「大朝?」濕淋淋的容若用力眨著眼睛,宿醉的腦袋想了好一陣子,才記起來了。

今天是八月初一,依照大楚國的朝例,每個月初一都是大朝的日子,皇帝一定要上朝,哪怕是個沒親政的皇帝,做做樣子也好。

他抹了抹一腦門子的水,望了望已經打開的殿門外黑漆漆的天空,哀叫了一聲:「天啊!」然後,開始手忙腳亂地換衣服。

做為皇帝,換衣服這種事是不用自己動手的。但容若在太虛世界裡,卻一向是自己換衣的。他手腳倒是不慢,應付一般衣裳是沒問題的。可今天是大朝,要穿正經的朝服,那個繁瑣麻煩,愁得容若直皺眉頭,就差沒恨自己少生了十根指頭。

容若最後只得跺腳大喊:「快來幫忙啊!」

這一聲喊,近身服侍他的侍月忙湊近過來,伸出纖纖玉手,為他穿衣扣帶,動作雖溫柔但卻迅速快捷啊!不愧是訓練有素的專業人士。

又有兩三個宮女過來幫忙,一件件繁瑣麻煩的禮服,就這麼輕輕巧巧、妥妥貼貼地給容若穿好了。

在穿衣過程中,虧得容若還能閉著眼睛,抓緊最後幾分鐘打盹,同時在心中痛罵古人,為什麼非得搞個什麼早朝,五更就上朝。他這個後宮的皇帝,都得四更半起來,那些在外頭的官,豈不是三更半就要起身了。

這是什麼制度?烏燈瞎火,浪費蠟燭,就算為了表現勤政,也用不著走這種形式套路,像現代人那樣,朝九晚五,多麼簡單爽利,還有利於提高工作效率。

好不容易衣服穿完,匆匆洗漱完畢,要用早膳,是萬萬來不及了。

容若順手從一大堆盤子碟子裡,拿起兩個看起來漂亮、聞起來很香的糕餅,並對一大桌子不能送進肚子的早點,暗中就浪費問題和中華民族勤儉節約的美德做了一番感嘆,然後一邊大口吃著糕餅,一邊大步往外跑。

也虧得他滿嘴是餅,還能衝著性德招手,當他來到面前時,還字字清楚地說:「性德,你有沒有覺得,你人性化了很多?」

性德冷冷斜睨他一眼,就這樣冷漠對待玩家的方式,還叫人性化嗎?

容若眉開眼笑地說:「還不承認,就連你這個眼神,都非常人性化啊!按照常理,你應該是漠然面對一切,但不會故意整治任何人,因為你不存在動怒的可能。可是你對我又凶、又生硬,就算要叫醒我,有必要用這麼惡整的手段嗎?分明是刻意為之,故意要做出冷漠態度來,卻已經落了下乘、著了形跡了。」

「還有,上一次你進殿救我,卻又在救我之前,故意弄起一股風,害外頭的人什麼也看不清,就此救了那兩個沒輕沒重小笨蛋的命。你救我是按程序來,不過,程序也沒要求你額外弄什麼狂風吧!」

性德對他的話完完全全不理不睬,毫無反應。

不過容若也用不著他理睬,嘻嘻笑道:「怎麼樣?就連你這種故意不理我的態度,都是明擺著的心虛。」

容若一邊說,一邊開開心心張嘴,衝手裡又香又甜又好吃的餅,重重咬了下去。


玉階九尺,丹青炳煥,容若冠冕華袞坐在金龍椅上,望著玉階之下的文武百官。

這種高高在上的感覺,的確很容易讓人陶醉。也難怪古往今來,所有人都前仆後繼,沒命地爭權奪利啊!

容若一邊在心中發出感嘆,一邊暗中為頭上沉甸甸的皇冠苦惱,一邊還要分心看著下頭一大堆的官員,聽著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話,臉上還要露出和藹可親的笑容。那些半文半白的古話、官話,固然聽不太懂,不過,還要拚命點著頭做明白狀,偶爾還要應兩聲。

戲裡面的上朝可不會這麼麻煩的,昏君乾脆不上朝,明君也不過是走走有事早奏、無事退朝的過場。本以為,蕭若這個皇帝不管事,臣子們根本不會對他奏什麼正經事。

誰知道,才一上朝,眾臣行過禮之後,嘩啦啦!就有好幾個大臣跪到中間。

一會兒是什麼清田法的實施有問題;一會兒是什麼冰劍城向朝廷索要的軍餉太高;一會兒是江中太守和上源太守互相看對方不順眼,一起上折子互參。

朝中言官御史們也分成好幾派,鬧得不亦樂乎,一會兒又是哪哪哪的米價太高,哪哪哪的土地兼併太嚴重,還有什麼南郁郡部族和官府對抗,清風府遭天災,官府勸地主減租,奈何大大小小的地主們,鐵打的田租一文不減,引發佃戶們的武裝對抗,官府彈壓不力,事情越鬧越大……等等等。

容若聽得已經頭大如斗,接著大臣們的奏本又都遞了上來。

打開一看,明顯是更加深奧的文言文,容若倒也不是看不懂,不過基本上一份奏折,要花上三個小時,才能看明白八九分,而且還要付出腦細胞死掉若干與加速衰老的代價。

容若在心中同情著所有的昏君,並且對勤政不懈的千古明君們致以無上的敬意,然後對玉階下的蕭逸招招手。

蕭逸有些莫名其妙,不過還是應召拾階而上,走到他身邊。

容若笑嘻嘻,把手上一大堆奏折往蕭逸懷中一推,拍拍手,如釋重負。

在蕭逸愕然的表情和下頭一大堆官員發綠的臉色中,容若笑道:「朕還沒有親政,這些事,自然還是要勞煩攝政王的了。」

「陛下,親政之日將到,攝政王理應相助陛下熟悉政務。」會用這麼大嗓門,說出這麼不討當權派喜歡的話,還能有誰呢!自然是御史董大人了。

容若笑笑,望著跪在一大堆人最前面的董仲方,和他身後七八個同樣跪著的大臣,除了四個御史外,居然還有一個兵部侍郎,一位戶部尚書,另外兩個的官名又長又難記,絕不是電視劇和戲曲裡常演常說的什麼宰相侍郎尚書八府巡按那一類,容若一下子居然還真叫不出來。

看來,朝中不肯依附權貴,死挺著皇室正統不肯放的勢力,還真不能算太小。

今天這種本來只是由皇帝出面走走過場的大朝,被這幾個大臣鬧成了皇帝親政前奏會。可見,古來的忠臣,的確是膽大氣粗不怕死的那一類,硬是一點面子也不給蕭逸,存心要造成少年皇帝即將親政的大氣氛。

可惜的是,做為皇帝的容若自己不爭氣,輕輕鬆鬆,把他們頂著極大風險,硬奏上來的國務,隨手就又拋還給蕭逸了。

也難怪這些大臣,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

容若心裡對他們抱歉,臉上只笑嘻嘻說:「正是,還是要由攝政王協助的,既這樣,就由攝政王和各部大臣們議一議,自行處理吧!事後把處理的折子遞過來給朕瞧瞧,讓朕多點經驗,也就是了。」

蕭逸只淡淡看他一眼,便躬身道:「臣遵旨。」

「陛下!」以董仲方為首的官員們,還想力爭喚醒小皇帝的責任心。

而容若已經閒閒地說:「就這麼定了,沒別的公務,那朕也有話要說了。」

難得擺設皇帝居然主動有什麼意見,下頭的臣子們自然個個閉嘴噤聲,等著聽他的高論。

容若衝蕭逸笑一笑:「七皇叔勞苦功高、地位尊崇,我看,以後除了正式的大典,平日見駕和普通的大朝,也就不必再行跪禮了,如何?」

蕭逸微微揚眉,漆黑幽深的雙眸凝視容若笑得坦然無偽的臉,徐徐道:「此事,恐不合君臣之禮。」

容若微笑:「侄受叔拜,也不合長幼之禮,功高拜無功,更不合公平之理。」

他笑容平和,語氣平緩,淡淡說來,仿似這等驚世駭俗,絕非禮法所能容之事,也再平常不過一般。

蕭逸微微動容,默然不語。

董仲方第一個大叫出聲:「此事萬萬不可!」

來了來了,果然來了。

容若在心裡嘆了口氣,笑問:「董御史,有何不可?」

「天子無私事,既是君臣之倫,就顧不得長幼之道了。所謂功高,何功不屬陛下,為人臣子,自當謙謹自守,豈可貪天之功為己有。」董仲方朗聲回應。

容若還想用手揉太陽穴,忠臣們想事情為什麼全這麼死板,什麼叫天子無私事?天子難道就不是人?這種人,要是活在明朝,估計就是那種不管國家大事,一個勁拼了命,不讓皇帝管自己親爹叫爹,鬧得朝廷亂紛紛的人。

「董大人,你說天下功勞皆為君主所有,那又何必要你們這些大臣?有功則賞,臣子貪君王之功是大罪,可君王漠視臣子的功勞,難道就不是錯誤嗎?天下本來就不該有完全無條件的忠臣,君王也不該苛求臣子無條件的忠誠,要得到臣子的忠心盡力,君王自己也該付出禮遇關懷。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容若在心裡重念了一遍自己剛才捍的書袋,確定並沒有背錯出醜,暗喜居然沒把讀書時學的古文忘光。這才在御座上站起身,攜了蕭逸空出來沒有抱奏折的左手,深深望著他,展開笑顏:「朕待七皇叔為骨肉,七皇叔自然視朕如腹心,七皇叔,你說是不是啊!」

他說出來的理論,完全超出世人的理解,更不能相信,這樣的話,竟是從皇帝嘴裡說出來。偏偏他這般侃侃而談,卻也有他自己的道理,讓人不能反駁。

縱然他完全不顧大殿之上的君臣禮儀,伸手去拉蕭逸的手時,也沒有人記得要提醒他失儀,反覺他此時談笑從容,竟是真有一種君王的氣度在了。

最後一句話,尤其問得意味深長,讓滿殿臣子都覺餘韻未盡,不能做聲。

蕭逸細微到幾不可察地輕輕一顫,然後深深俯首,自自然然避開容若的目光,應道:「是!」

大臣們本來還有一些非議,但經容若這麼一番話說下來,又見蕭逸的氣勢,竟是莫名其妙地被壓住了一些,也就不再開口了。

唯有董仲方還抗聲道:「陛下……」

容若不容他再說下去,冷喝一聲:「董大人,你方才還口口聲聲說朕馬上就要親政了,應該學習如何當一個好皇帝,怎麼朕才下一道旨意,你就一個勁的和朕做對,莫非你也欺朕年紀太小,不曾親政嗎?」

這話說得太重,這樣的罪名是任何一個忠臣都承擔不下來的。董仲方滔滔不絕的忠諫立刻全堵在喉嚨裡,一時間不敢再說不行,但又不甘心就此放棄,竟是愣在當場了。

容若嘆息搖頭。怪不得古往今來,忠臣永遠鬥不過奸臣,忠臣真的是太生硬、太不夠圓滑了。

不過,既然目的達成,他當然不會再讓這樣的忠直之士難堪,所以笑笑道:「好吧!看來大家都達成了共識,這件事就這麼定了。第二件事,朕是想問問,有關朕大獵的安排,攝政王是否已經準備妥當了。」

蕭逸眸中異芒一閃,語氣卻恭敬平和:「臣會同禮部,和鈞天府早已開始安排,正要向陛下請示,是不是依照祖宗先例,時間就定在八月十五呢?」

容若點頭:「既然你們都安排好了,那朕自然也就沒意見,只是,記得到時定要把納蘭玉也請來,一同遊獵。」

蕭逸笑道:「此次大獵,既是國獵,也是家獵,依照楚國人的規矩,成年的家獵,不但直系親屬必須參加,就是親朋好友也可以齊到,甚至是朋友的家眷,若有興趣,都可以來。」

容若眼睛閃光:「這就是說,這裡的大臣們,都可以帶親戚朋友來了,這可太好了。」一邊叫好,一邊衝董仲方笑道:「董大人,你記得一定要來,如果董小姐也有興趣,不妨也齊來湊個熱鬧,如何?」

這話一說出來,滿殿的人,都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董仲方。

本來董仲方還有一大堆勸諫的話堵在嘴裡,說又說不出、嚥又嚥不下,正痛苦無奈到極點,又被容若這一句話,氣得直欲吐血。

可憐他耿耿孤忠,這個昏君時至今日,還惦著他的美麗女兒呢!

若是旁人說出這樣的話,依他的耿直脾氣,便是天王老子,也要指著鼻子大罵一番了。偏偏對方又正好是皇帝,對於一心要當千古忠臣的他來說,白白氣個半死,偏就是打不得,罵不得,說不得,恨不得,所有的悶氣只好往腦門子上頭沖,臉色又是青又是紫,又是白又是綠,極之駭人。

容若也有點驚怕,古人的氣量最小,動不動就為了不相干的事氣死羞死惱死,他可不想做把個忠臣氣死的昏君,一疊聲地喊:「董大人不舒服,快扶下去歇著,召太醫來診治。」

下頭自有內侍過來扶人。

董仲方雖有千言萬語要進諫,奈何氣得就剩一口氣,竟是身不由主,被扶下殿去。

其他一干臣子,與董仲方相同要扶持幼帝的,人人嘆氣,枉他們冰操雪節,奈何皇帝如此不爭氣;暗中受楚家控制的,也是一籌莫展,雖然知道這位皇帝不是什麼好東西,可也用不著當著所有大臣的面,展現你的昏淫好色吧!

而蕭逸一黨,則自然是暗暗歡喜了。

反是蕭逸,只是一直靜靜站在容若身旁,默然望著一切發生,只有不得已,才喊一聲遵旨或應一聲是,神色之間,無悲無喜,平靜如止水不波。












第十章 ~練武之苦~



當皇帝固然有不得不去理事治國的煩惱,不過也是有好處的。

比如在大朝之後,可以安安心心、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龍椅上,吃滿桌的好東西。而且一概香噴噴且熱騰騰,絕不會把已經冷掉的早膳又重新拿到容若面前來。

雖然容若有心宣傳一下勤儉節約的重要性,不過,面對個人的享受,他可悲的自制力和高尚情操一起敗下陣來,乾乾脆脆就把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拋到一邊去了。

當然,皇帝毫無風度、據案大嚼的時候,為了不讓那些太監們受刺激太過,引發什麼心臟病啊!腦溢血啊!好心的皇帝,一向都是讓他們全都退得老遠,只留性德在身邊。

難得這一次,他居然真的勤力了起來,一邊享用他這遲來的早膳,一邊用沾了油污的手慢慢翻看下朝後沒多久就由太監送過來的抄本。

是蕭逸把那一大堆讓容若頭大如斗的奏折迅速批閱,做出最適當的指示後,令人重抄了一份,送給容若看。

還真是執行皇帝的指示不過夜啊!

容若起初是吃個七八口東西,就瞄兩眼,再然後,就是吃個兩三口,也要看個兩三頁了,到最後,完全就是一氣看下去,連那樣美味的御食都忘了享用了。

縱然容若本身不是很懂政略,看過之後,也不得不承認蕭逸的每一份批覆,都是言簡意賅,針對性強,處理更是非常得當,好到容若愣著眼睛想半天,完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法子了。

更難得的是,蕭逸的批覆清晰明瞭,同樣也是古文,可就是淺顯易懂多了,一點也不繞圈子。

而這一切的公務處理,這些讓容若頭疼難忍,聽都不能全聽明白的國務,蕭逸完全是在半個時辰內處理完,讓人重抄,直接遞進來給容若看的,感覺竟直似喝口茶、吹口氣般不費力氣。

看得容若目瞪口呆,心頭感慨萬分。以前看小說,寫某某了不起的大才子,當個縣令,三年不管公事,最後一天之內就把公事全處理完了,還以為是胡說八道,現在才敢相信,原來這世界上,還真有這種可怕到讓普通人簡直想去撞豆腐牆的天才。

他一邊搖頭,一邊大聲喊:「來人。」

外頭自有大太監恭恭敬敬地進來,施禮聽令。

容若用手一指桌上一大堆抄稿:「把這些抄送朝中各部,尤其是御史台,特別是要董御史好好看看,我倒想知道他對攝政王還有什麼不滿,又或者是對於國務的處理,他可有更好的意見和想法。」

太監領命而去。

容若的食慾也忽然消退了下去,喝口茶,擦擦手,在內殿裡前前後後踱兩步,深深嘆息一聲:「愚忠的思想,對人的毒害太大了,多少名臣大儒、英雄將才,往往都是因為只知忠於一家一姓一個人,而不管那個人到底怎麼樣,結果即誤了國家,也誤了自己。為什麼這錚錚鐵骨,不怕死,不愛錢的君子,卻念念不忘千秋節義之名,而不顧天下百姓之福祉呢?蕭逸的治國之才擺在那裡,他們真的看不見嗎?只因為我的名位很正統,所以,不管我是個什麼料子,他們都要死挺我到底?」

「所以你就故意擺出一副荒淫好色的樣子,狠狠打擊那些忠臣們的心。」性德在一邊漠然回應。

「是啊!你不覺得這樣很好嗎?要給他們上思想政治課,驅除封建毒害,實在太辛苦,成效也太慢,不如直接下猛藥。」容若回憶著電視上昏君色鬼的表情,臉上努力模仿:「必要的時候,我可以犧牲形象,演得更過火一點也沒問題啦!如果能促使他們心安理得,轉投蕭逸,不再對我寄以那麼可怕,讓我想想就全身發寒的厚望,那可就太好了。」

「只怕不易,你讓他們再失望,他們最多也不過是嘆息掛冠而去,而且你現在年紀小,他們很自然就認為,你只是不懂事而已,還是抱著當諍臣名臣,糾正你,幫助你改過自新的美好願望。」也許真的是近墨者黑,就連無情無緒的人工智能體,說話的口氣,不知不覺,都和容若多少有些相似了。

容若本人對此的感受非常之深刻,忍不住哈哈大笑,一掃心中的煩惱鬱悶,用力拍性德的肩膀:「你總算像個人了,開始聽教聽話,肯向我學習了。」

性德不是納蘭玉,自然不怕他的力氣,任他刻意把整個身子的重量和力氣都一起藉著一掌壓下來,身子卻也毫無動搖,心頭卻完全不合程序安排地突然一震,眼眸深處,又開始有異色的光芒閃爍起來。

容若本人卻並沒有注意到這似有若無的微光,從性德永遠沒有表情的臉上也看不出什麼端倪,笑說:「好了,咱們有來有往,你開始學我,我自然也要向你學學,這個……」

他乾笑一聲:「有沒有特別好練,又不用辛苦,又不用太累,又比較有成效的武功。你看那些武俠小說裡,十個主角有八個根本不用吃什麼苦,三七二十一,就忽然間天下無敵了。」

性德眸中異芒一斂,斜睨著他:「你說呢?」

連性德自己都完全沒有發覺,他的表情、他的語氣,那種嘲諷譏刺,有多麼人性化。

容若兩眼放光地望著他,心頭暗暗得意,不過現在有求於人,暫時就不點明,以免加大刺激,讓這個深受毒害的人工智能體當機了。

他只笑嘻嘻和性德打商量:「這樣好了,不用練武功,你就輸給我一點內力好了,不要多,我這人一點也不貪心,兩三甲子就行了。你看看,武俠小說裡的主角,十個不是還有七個會碰上什麼前輩高人,慷慨大方地把一生的內力全傳給他,讓他好去風流快活、威風八面嗎?按理說,你比所有的前輩高人更厲害,不會這麼小氣吧?」

「讓你在短時間內擁有強大到不正常的力量,這本身已經是破壞平衡,是程序絕對不允許我做的事,但我可以為你打通經脈,讓你真氣流轉自如,學什麼都迅速一些。而且我對於武學的知識,可以讓你不走彎路,從最短的道路,通往武學的高峰,如果你認真學的話,十年之內,你可以成為天下第一高手。」

容若打個寒戰:「十年?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這也太辛苦了吧!還要打通經脈,就是像蘇良、趙儀那樣,全身冒汗,發燒發熱,暈乎乎只剩半條命足有老半天嗎?這也太受罪了。你們的遊戲就真的死板到這種地步,一點作弊的可能也沒有嗎?」

「你可以不學。」性德直接一句給他頂回去。

容若苦惱得猛抓頭髮,原地打了七八個轉,忍不住跺足長嘆:「真的沒有可以速成的嗎?比較容易有成果的,不太容易吃苦的,就像韋小寶的『神行百變』這一類啊!真的沒有嗎?」他簡直就是在無望地慘嚎了。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人性化了一點,或許性德看他悲慘的表情,稍稍地動了點憐憫之心:「其實,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像你說的,某些輕功要求不高,只要夠聰明、有悟性,有一定的內力,的確會有較好的成效。」

容若的苦瓜臉上即刻綻開燦爛的笑容:「這就好了,我就練這個。」

「不過……」

性德一個不過,立刻又讓容若緊張得全身繃緊,瞪大眼等他的後文。

「要求再不高,也需要一點點基礎,你現在的身體已經十六歲了,要慢慢練,等出現成效,至少也要兩三個月,當然,若是由我為你打通經脈,這就不同了。」

容若做出一個悲慘的表情,考慮半天,終於一咬牙,做壯士斷腕的毅然狀:「罷罷罷,吃得苦中苦,方練功上功,我就豁出去了。」

一向好逸惡勞的容若居然真肯受點小苦,真的讓性德都略有吃驚:「你以前不是仗著有我,半點苦也不肯吃嗎?蘇良、趙儀學武練武時,你只在一邊看著好玩,一點苦練的意思都沒有,為什麼忽然變了?」

「沒有辦法啊!就連韋小寶這種無賴主角,到最後多多少少也有一套神行百變護身,我也不能太沒用,這就太對不起遊戲編程員的苦心了,是不是?這也太不像一個有責任心的主角了。」容若裝模做樣,長吁短嘆:「而且,如果我估計的沒錯,大獵的時候,肯定會出大事的,雖說有你在身旁,可如果情況太混亂,我多一樣小小本事,總是有好處的。」

「你以為大獵會出什麼事?」

「我一直覺得,有關蕭逸和皇太后的人物關係設定,遊戲編程員們肯定參考了孝莊皇太后的故事,那麼,你知道現實中多爾袞是怎麼死的嗎?」

容若微微嘆息一聲,眼神悠遠:「他是在行獵的時候猝死的,關於他的死,有許多傳說,有人說是被順治派人毒殺,也有人說是被……」他既深又長地再嘆息一聲:「也有人說是被孝莊皇太后,親自安排的陷阱害死的。」

「所以,你要開始練功,為的是能到時應變。蕭逸的生死,你看得這麼重?」

「不止是蕭逸的生死,還有我自己的小命和面子問題啦!」容若笑答:「蕭逸可不是笨蛋,當今這複雜的局面,他會看不出來嗎?什麼時候最好動手,最容易動手,最適合製造意外死亡?他心中會沒個打算?我看他……」

大殿的門,這時忽然被推開。

容若止了話頭,皺眉說:「都說過除了性德和蘇良、趙儀,其他人別進來了……」一邊說一邊回身望去,正要喝斥出來的話,立刻止住了。

站在殿門口的,正是蘇良和趙儀。

兩個人的表情都不太對勁,蘇良直著眼睛瞪著他,趙儀眼神卻游移不定,就是不看他。

容若笑著坐好,支著下巴,望著二人:「難得難得,今兒有貴客了,上次你們刺殺失敗,好幾天都沒影,我還以為你們不打算再和我照面呢!今天怎麼有空來啊?莫非是還要繼續你們的刺殺大業?」

兩人都不說話,蘇良繼續用古怪的眼神瞪他,而趙儀自然也繼續不正眼瞧他。

容若這一下更有興趣了,笑吟吟說:「莫非是覺得你們武功不好,想要找你們的師父繼續練功,將來好殺我。」

蘇良忽然漲紅了臉,握了拳頭,扭頭要走,反倒是趙儀大喝一聲,一口氣直往容若衝過去。

容若有恃無恐,端坐不動,笑嘻嘻看著他。

趙儀衝到容若面前,既沒揮拳,也沒動腳,只是呼吸越來越急促,良久才道:「我問你……」話開了個頭,卻又沒說出來。

容若拍拍胸口,做驚嚇狀:「可嚇壞我了,以為你又要喊打喊殺,難得你這麼講禮貌,有什麼話,儘管問吧!」

這樣嘻笑玩鬧的口氣,越發讓趙儀臉色青了起來,竟然不再說下去,又一轉身,走到性德面前,屈膝拜了下去:「師父,請你繼續教我們武功吧!」

容若瞪起眼睛:「你搞清楚一件事,他教不教你武功,做主的人是我不是他,你要求的對象,好像應該是我才對。」

可惜,根本沒人理會皇帝生氣的叫囂。

蘇良這時也走了回來,和趙儀並肩跪在一起,面對著性德,頭也不衝容若回一下。

「我知道你會答應的,我們一次次刺殺不成,不是給你帶來不少樂趣嗎?你自去取你的樂吧!哪怕螳臂擋車,我們總要一直試下去,總有一天,我們的武功,會練到足以殺死你的地步。」

容若無所謂地揮揮手:「我懶得和你們理論,要練就練吧!正好大家一起練,看誰練得快。所有的故事裡,主角都是練功奇才,連郭靖那種笨人,碰上幾個高人,功夫也會一個勁的往上竄,我就不信我會練不過你們。」

有關郭靖的典故,蘇良、趙儀自然是不知道的,不過,容若同意讓他們繼續跟隨性德學武的意思是很明確了。

兩個人對視一眼,一起站起來怒視著容若。

蘇良大聲說:「先說明白,就算你讓我們繼續學武,我們也永遠不會屈服的,我們永遠不會感激你。」

容若同樣跳起來,瞪著眼睛望著他們,用更大的聲音吼回去:「恰好我也根本不稀罕你們的感激。」

三個人都把眼睛瞪到最大,似鬥雞一般,彼此對峙著。滿殿的氣氛緊繃起來,就似三個人隨時會扭打成一團一般。

而唯一不在風暴中的性德,明顯沒有絲毫化解糾紛的意思。

如果不是這時殿門再一次被推開,皇帝會不會真就風度全失地跳起來和人打架,誰也不知道。

殿門被推開的聲音傳進耳朵,容若不得不收起要打人的架勢,回過身,繼續罵:「怎麼一個比一個沒規……」

很可惜,今天顯然不是罵人的好日子,容若兩次想訓人,兩次話都半路堵在嘴裡了。

楚韻如面露驚詫,站在殿前,忽而又莞爾一笑:「出了什麼事,怎麼皇上動這麼大的氣?」

容若就算有氣,面對這樣的美人,笑語嫣然,自然也就發作不出了。何況楚韻如入殿不必通稟,這旨意還是他前兩天自己親自傳下去的。

「韻如,妳來得正好,我快給這兩個混蛋氣死了。」

「那也好啊!倒也免得他們辛辛苦苦想著刺殺的主意了。」楚韻如漫然應聲,徐步走近。

容若聽得微一皺眉,今天蘇良、趙儀不太正常的表現已經讓他動疑,而如今楚韻如的回答更是不正常。

楚韻如畢竟是皇后,雖然憐惜蘇良、趙儀,不加追究他們行刺之事,但怎麼可能用這樣輕淡的語氣提起刺王殺駕的事。而且,這語氣中,明顯不悅和淡淡賭氣的成份,更加讓容若莫名其妙。

他飛快地轉動腦筋,想自己到底哪裡得罪了佳人,口裡笑著問:「韻如,妳今天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

「不早了,皇上的大朝都上完了,連董家小姐的安,也問完了。」楚韻如說完這話,卻又忽而臉上一紅,明明是隱帶醋意,卻又立時含羞帶愧起來。

她本是後宮之主,當朝國母,怎能這樣沒有容人的胸襟。都怪這皇帝,平日盡說些男女平等,爭取愛情,專一獨占的古怪道理,竟真把自己縱容得將多年來學的「女律」、「女則」全都丟盡忘光了。

容若也沒料到她忽然提起董嫣然,回憶起朝堂上故意對董仲方說的話,臉皮再厚,也立刻火辣辣紅了起來,想要解釋,又不好措詞,只得拚命抓頭傻笑。心中卻又不由暗想:「楚家的勢力果然厲害,就連看來不算精明的韻如,也能馬上知道我在朝中所說的話。」

楚韻如看他這樣乾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反生了打趣之心:「皇上放心,只要皇上一親政,就可以大選秀女,到時候,便將那董家妹妹接進宮來,讓我也好有個伴兒。」

容若這回臉直紅到耳朵根,除了乾笑,抓頭之外,又開始添了咳嗽的毛病了。

楚韻如悠悠地問:「皇上的喉嚨不舒服?」

「沒有。」容若紅著臉乾笑。

楚韻如憂形於色:「那就是肺不舒服。」

容若這回只好訕訕地笑:「我沒事,只是想到要開始練功學武,所以,有些緊張。」

「練功學武?」楚韻如終於不再揪著容若的短處不放,有些驚異地問。

「是啊!是啊!」暗中鬆了一口氣的容若猛點頭,討好般地說:「不如妳也一起來學吧!有性德這個天下最好的師父在,武功可以學得很快的。將來,妳要想掌握自己的命運,學一身武功,絕對有用處。」

楚韻如初時聽皇帝勸自己這個皇后學武,正要笑,又聽到那「掌握自己的命運」一句話,心中微動,笑容才在唇邊展開,又自斂去,沉吟不語。

容若看說得她動了心,心中更是高興,就算是再辛苦的練武過程,有這般可愛的佳人相陪,想必也就不累不苦了。

「來吧來吧!快來學吧!性德要教我的神功,可是天下第一的。」他扭了頭問性德:「那功夫叫什麼來著?」

「好學好用的輕功。」

容若白他一眼:「我是問輕功的名字?」

「就叫好學好用的輕功。」

容若跳起來,竄到他面前:「你不會是耍我吧!你教的應該都是一流的武功,就算不叫什麼萬古雲霄一羽毛這種有氣勢、又有味道的名字,也不叫踏雪無痕這種很貼切的名字,多少也該叫什麼燕雲十八翻、燕子三抄水這一類朗朗上口的名字吧?」

「我不會取名字,我只不過把各種武功按不同的特性分類,你要求學比較好用又比較好學的功夫,我就挑了這一類中最好學好用的教你。」

容若拚命抓頭,就差沒把自己的頭皮抓下來,氣急敗壞:「那你的其他武功,是不是也一概叫做好用的掌法、不好用的掌法、好用的劍法、不好用的劍法?」

「不,掌法分為陽剛掌法、陰柔掌法、剛柔相濟的掌法三大類,其中又分許多小類。劍法分威力一級劍、威力二級劍、威力三級劍……」

「還有四級五級六級七級八級九級十級劍法,對不對?」容若簡直要因受不了打擊而發狂了。

「一共分了九十六級。」性德還是面無表情地加以說明補充。

容若抱頭哀叫:「天啊!我為什麼會遇上你這種怪物,我為什麼會倒霉到要跟你學武功。」

楚韻如本來還為容若開始的那句話而震驚莫名,偏又見眼前這一番對答,立時將滿腹心事拋了個乾淨,再也顧不得皇后威儀,掩唇低笑。

就連蘇良和趙儀,目瞪口呆之餘,也輕笑了起來,卻又聽到自己的笑聲之後,更加震驚地互視一眼,急急忙忙把臉重新板好。

不管對這個不懂情趣、死死板板的師父有多大怨言,容若和楚韻如學武練功的歲月,就此開始了。

練功的生活很辛苦,學武的經過很辛酸,而讓容若感覺受傷害,打擊最大,最後悔的就是,他實實在在,不該勸楚韻如來學武的。

本來所有故事中的主角,學武功都飛快,個個都是武學奇才,黃易的「大唐雙龍傳」,兩個主角,一雙奇才,都湊一塊了。

所有到異界去的人,不管在現實生活中是什麼身分,只要認真學武,肯定進展神速,不用多久,就可以成為天下有數的高手。

可惜,容若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再次證明了小說都是瞎編的,故事都是騙人的,這一可悲的真理。

容若、楚韻如、蘇良、趙儀,一共四個人跟著性德學武功,學得最差,悟性最低的就是容若本人。

就連最基本的入門問題,他都弄不明白。

「什麼叫氣沉丹田?丹田到底在哪裡,是不是小腹?到底怎樣才能氣沉丹田?氣沉丹田是什麼感覺?」

這種白癡問題,平均一天問個上百次,性德每一次都可以面不改色地回答他,而楚韻如和蘇良、趙儀,已經不堪折磨,痛苦得恨不得暈倒了事了。

在所有人中,進展最好的,就是楚韻如。楚韻如是楚家小姐,楚氏一族最傑出的才女,因此才被選為皇后。她的聰明靈慧,悟性之高,本就遠超常人。

什麼問題都是一聽就懂,一點就透,所有的武學口訣,只聽一遍,默誦一遍,就能背出來了,所有的經脈穴位,只需聽性德講解一次,就立刻記住。

她學得本來比蘇良和趙儀都晚得多,可是,很多武學上的問題,她卻能舉一反三,明白得比蘇良、趙儀快多了。

很多練功時的難題,性德只要一提醒,她就立刻明白。由她說明,蘇良、趙儀才恍然大悟。而等她說完足足一個時辰,容若本人還在摸著腦袋發傻,沒能弄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他開始只想學學輕功算了,因為楚韻如的意外加入,他決定要好好練武功,表現出自己非凡的武學天份,在楚韻如面前大大露一番臉。誰知事與願違,最後丟盡臉面,出光了醜。

眼看著這般佳人,美麗如花,才慧絕佳,如今武功又一日千里,倒是真正開始迷醉於武學了,整日裡就會追著漂亮得過分的性德問東問西。

練起招式來,由著性德在旁邊擺正姿勢,指手劃腳,一天下來免不了有十幾回的肌膚相親了。

這種情況下,還能指望人家美麗的姑娘,對自己再生出什麼好的感覺嗎?

容若沮喪到極點,心中後悔了幾萬遍。為什麼以前要對楚韻如故作大方,說什麼讓妳去看外面的世界,讓妳有選擇,更教她什麼男女平等,女性也有追求愛情自由的權力這一類放狗屁的話?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17
第四集 獵場生死 




第一章 ~大獵之前~


八月十五,天子大獵之期。

這一場大獵代表著少年皇帝終於可以長大成人,執掌皇權,代表著整個楚國的權力移交正式開始。

這個夜晚,舉國上下,楚京之內,不知有多少人睡不著覺。不過,這些徹夜難眠的大人物中,絕對不包括大獵的第一當事人,楚國即將親政的少年皇帝。

容若最近練功,練得腰酸背疼腿抽筋,整日裡哀嚎連連,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武俠小說中的主角、配角、正派、反派,都這麼癡迷於做如此辛苦的事。

太累太辛苦,體力太透支,造成的結果就是一沾枕頭,立刻沉沉睡去。第二天天不亮,又被性德用絕對談不上溫柔體貼、恭敬守禮的方式,把他直接從美夢中拖出來,揪著半夢半醒的他,繼續悲慘的練功歲月。

很多次,容若都想就「清晨練功是否必不可少」這一論點,和性德展開一場捍衛真理和人權的辯論,不過,人家根本不理,其蠻橫不講理的態度,讓容若深刻瞭解「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痛苦,以及人工智能體完全不懂變通,死板到極點,絕對機械的處事方法。

就算當初是他自己說要練功的,不過,如今他這個當事人都受不了苦了,想要改主意了,憑什麼一個人工智能體,卻可以口口聲聲說些「程序任務已輸入,無法撤消」這樣莫名其妙的話。

當然,這樣的辛苦練功,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的。

比如練功的時候,楚韻如會非常體貼他,有的時候甚至會耽誤她自己的練功,親自給他擦汗、送茶、噓寒問暖,讓容若感動得很想抱著她大哭一場。

比如練完功之後,喊一聲全身酸軟,必然會有香噴噴兼水靈靈的宮女們上前,揉肩的揉肩,捶腿的捶腿,捏腳的捏腳,真是全身舒暢,四萬八千個毛孔都清爽舒服。

每當這個時候,容若就特別能原諒那些為了榮華富貴,變得像鬥雞也似,紅著眼睛你爭我奪的人。

以人類薄弱的定力,怎麼可能面對這麼強的誘惑,還把持得住原則呢?畢竟不能要求每個人,都有他容若這麼高貴的道德品質。

每當心馳神往之時,容若都不會忘記好好在心中捧自己一捧,以安撫吃盡苦頭的自己,然後在享受了美人服侍之後,舒舒服服睡他的大頭覺。

特別是昨天,為了體貼他大獵時必然會面對的辛苦,性德終於手下留情,讓他只練了一個時辰的功,就可以休息了。

容若立刻抓緊時間,往床上一倒,渾似這半個月來都沒睡過一個足覺一般,打算安安心心,一覺直睡到天亮。

但這,也僅僅只是他個人的美好願望罷了。

事實上,在三更時分,正是秋夜寒意最濃的時候,被子被某個無情的人工智能體毫不費力地掀走。

容若還閉著眼睛,在半夢半醒中掙扎抗議的時候,性德面不改色,單手端起侍月捧進來的一整盆洗臉水。

久經訓練,或者可以說,經過了屢次的慘痛教訓之後,容若沒有睜開眼,腦子也還來不及轉過來,嘴裡還在自然地說著抗議的話,身子卻是條件反射般一縮一掙,直接跳下床,瞪大眼睛,無比精神地盯著做勢要倒的性德:「你有沒有人性?」

「沒有。」性德的回答既流利迅速又順理成章。

「陛下!」恭敬的呼叫之後,自然又是跪了一地的人。

容若搖搖頭,看著內殿裡竟然跪了二十多個宮女、太監,外殿那邊,居然也跪了一片。

看來,就連這些人都知道今天不同尋常,不管當不當值,居然全趕來了。

容若笑笑搖頭,揮揮手:「都起來吧!說過多少遍了,別動不動跪滿地,就是沒人把我的話當回事。」

眾人謝恩起身。侍月從性德手中接回金盆,領著另外三個捧玉碗、唾壺、緞巾的宮女一起半跪下去,齊聲道:「請皇上洗漱。」

容若就著宮女遞過的玉碗,喝了一口,吐在唾壺裡,低聲說:「侍月,妳是她們的頭,跟妳說過多少次了,別跪別跪,就是不聽。」

侍月垂首斂眉,慌慌張張又站了起來,連聲說:「奴婢罪該萬死。」

容若嘆口氣:「第一、我也同樣和妳說過無數次,不要說什麼罪該萬死的話;第二、別人和妳說話的時候,妳應該抬起頭,而不是擺出一副不肯正眼看人的樣子。」

侍月無奈,抬起頭微微一笑,又急急垂首。

容若覺得她這羞澀的怯怯態度極是可愛,忍不住談興更濃:「看吧!妳笑起來多好看,我看啊……」

「皇上,先穿好衣裳吧!小心著了涼。」一旁的太監總管秦福,見皇帝還穿著單衣,就這麼光顧著和宮女說話,忍不住低聲提醒。

容若點點頭,才剛放下玉碗,自有一旁侍立的太監過來,給容若一件件穿衣。

容若眼神在前面四個年少宮女身上轉了一圈:「怎麼妳們都穿得這樣單薄?不知道秋天涼嗎……啊……啾……」

話還沒說完,他自己倒打了個噴嚏,立刻又嚇跪了一殿人。

「奴才有罪,沒有照顧好陛下。」秦福和高壽一起磕首。

容若簡直要哀嘆了:「沒有事,只是我沒照顧好自己而已,關你們什麼事,全起來吧!」眾人還跪著不起來,容若怒喝了一聲:「起來。」

眾人這才彎腰躬背地站起來。

容若掃視眾人,深深嘆息:「為了我一個人起床,用得著你們這麼多人服侍嗎?寧願三歲沒娘,不願五更起床,何況,現在才只是三更。以後,你們就不必……」他聲音一頓,給了眾人一個柔和的笑容:「或許用不著談以後,將來,我就煩不著你們了。」

太監、宮女們都不敢吭聲,侍月悄悄抬頭,偷偷地看容若一眼,又急急低下頭。

「皇上,衣裳還沒整好。」太監總管秦福聲音低沉,好像完全沒聽明白容若剛才那句話可能含有的深意。

容若笑道:「不用,我自己來吧!這幾天,什麼都不用自己動手,就差吃飯也要別人餵了,這麼下去,萬一有哪一天,沒你們服侍我,我可就別活了。」

他一邊說,一邊真的自己動手整衣,一件件把衣裳穿好。

好在今日大獵,不能穿繁瑣的衣服,裡頭兩件平常中衣,外頭套一件繡了五爪金龍的箭服,明黃的色澤,亮麗奪目。束身勁裝,倒也給平時胡鬧亂來的他,平添了點兒英氣。再把最外頭內襯錦緞天馬棉的軟甲往身上一套,還真有點兒少年英雄的味道了。

容若沒穿過軟甲,三四個扣環都扣不上,扣出了一身冷汗,正在焦躁的時候,忽見一雙纖美白嫩的手覆過來,輕輕為他把扣環扣上。侍月抬頭,輕柔一笑,又垂首退開。

容若不由也笑了一笑,取了手巾,洗好臉,回頭衝性德說:「好了,我們去見皇太后吧!」

才一走出宮門,卻見兩個少年,裝束整齊,精神抖擻,站得筆直。

容若愣了一愣:「蘇良、趙儀,你們守在宮門外幹什麼?」

蘇良和趙儀對視一眼,然後一齊說:「帶我們一起去。」

「去什麼,真以為打獵很好玩嗎?小心讓流箭射傷了。」容若眉頭一皺。

蘇良湊近過來,聲音低得只有容若才可以聽得到:「我們不能讓別人在我們之前殺了你。」

容若挑高了眉頭,看看一臉堅定的蘇良,和毫不動搖的趙儀,有些頭疼的嘆口氣:「好吧!好吧!要去就一起去吧!只是記著自己小心些,別讓……」他聲音一頓,又立即笑道:「別讓流箭啊,野獸啊給傷了,那你們可就壯志未酬身先死了。」

吩咐完這句話,他忽然轉過身,面對宮中所有的太監、宮女:「你們就都回去接著睡吧!不用擔心我……」

說到這裡,他在暗中算了算,到底有幾個人會真心擔心他。忍不住又看了看眉目清美的侍月,笑著又道:「我走了。」

容若抬起手,揮了兩下,這才轉身大步離開。

滿宮的太監、宮女還覺莫名其妙,侍月遠遠凝望他的身影,眼中有異乎尋常的光芒閃爍。

容若揮手令抬御輦的太監們退開,自己安步當車直往太后的永樂宮而去。

前方掌燈的四個太監,以秦福為首;後面守護的四個太監,以高壽為主。另有十多個太監環護四周,都是皇太后宮中派來的一流高手,也是楚家隱在皇宮中的一股力量,如今,為了保護容若,幾乎已經全出動了。

容若自己卻是一點緊張感也沒有,看看一左一右,臉色緊繃,好像整個人也繃在一起的蘇良和趙儀:「待會兒,我會下令准你們身上帶兵刃,真到了獵場,萬一擦破點油皮,跌傷了胳膊,人家還以為我這皇帝沒眼光,就選用了你們這樣的沒用侍衛。」

這樣嘻嘻哈哈的關懷之語說出來,誰也鬧不清他哪句真哪句假。蘇良和趙儀一起皺眉頭,交換了一個眼色之後,眉心皺得更緊了。

容若卻已懶得理他們了,衝性德笑問:「我剛才跟那些太監、宮女說話,是不是有點兒像生離死別,會不會顯得太嚴重了?」

「你的生離或死別,對他們來說都不重要,你只是一個被服侍的主人,換了別人,他們也一樣服侍,只要不讓他們殉葬,他們不會在意你的死活。」性德的回答硬邦邦到極點。

容若無可奈何地搖頭:「我真服了你,這個時候,安慰我,說點兒好話,說幾句大家會想念我、會為我難過,這都不行嗎?虧得我這麼和善可親、平易近人、人見人愛呢!」

沒有人理他,對於出了名暴虐皇帝的自我評價,顯然沒有任何人打算發表什麼意見。

容若見無人理會,只好訕訕地摸摸鼻子,悶頭往前走了。

雖然才三更半,但為了皇帝大獵的事,似乎滿宮的太監、宮女、侍衛,全摸黑起床了,遠遠的,見了容若,都紛紛拜下去。

容若一直帶著微笑,若是近處有人下拜,就親自過去扶起來,遠遠望見了人,就大叫一聲:「不要跪了。」

不過,皇上的旨意雖然不能違背,但內容太過不正常,也會讓奉旨者以為自己聽錯了,而繼續往下拜。

容若也不惱,也不氣,也不喝斥嘆氣,自管帶著笑走過去,不厭其煩地一個個扶起來。

宮中的每一個人,都覺得今天的皇帝,特別不對頭,臉上的笑容非常溫和,眼睛裡閃動的光芒,像秋夜天空的星星一樣明亮,又如御花園中的池水一般清澈,整個人的氣質似乎都有了變化。

讓人感覺,他根本不是那個以暴虐殘忍而讓滿皇宮驚怕的殘暴皇帝,更不像最近那個嘻嘻哈哈,使寂寂深宮有了許多熱鬧笑聲的荒唐皇帝。

性德在一旁低聲道:「你這樣見人就扶,等你走到永樂宮,都要到四更半了。」

「有什麼關係?大獵的隊伍不是六更才正式出發嗎?」容若笑意從容,眼神異常的明澈。

「你的行為太過分,太不合理法,太易引人懷疑。」

「那又怎麼樣了?我就算照足以前的規矩,注定要發生的事,還不是要發生。我想開了,不如我行我素,做回我自己吧!」容若淡淡一笑:「我以前就是太注意禮法,不想讓人覺得我太不對勁,所以一點點接受了這一切。別人動不動向我下跪,我視做理所當然;別人對我誠惶誠恐,恭恭敬敬,我覺得本應如此;別人給我穿衣,為我梳頭,我認為天經地義。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我再不清醒一點,以後萬一忽然間什麼都沒了,那股子失落感,會逼得人發瘋的。權力的腐蝕作用啊!」

他像個哲學家似地發出一聲長長的感嘆,然後瞪了性德一眼:「還記得嗎?以前我對你說過,要你時時提醒我,不要犯這種錯誤,你做到了嗎?虧我還以為,你真能像電腦一樣精密,設定好的事,樣樣辦成呢!該幹的事不幹,可以變通的事卻天天逼著我幹。害得我現在從勤勞樸實,自力更生的好青年,變成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什麼都不會做,什麼都懶得做的米蟲。而且,萬一別人不給我端菜端飯,不為我梳頭穿衣,不朝我三呼萬歲,不衝我磕頭下跪,我反而有些不習慣了。要再不深自警醒,展開良好的自我批評,我就真變成倒在糖衣炮彈下的又一個權力腐蝕品了。」

他這裡長篇大論,唯一聽得懂的性德不理不睬,其他前前後後的人,個個聽得頭發暈,就是不明白皇帝到底是什麼意思,莫非這是某種旁人聽不懂的暗語?

而容若完全沒意識到,他隨口大發議論,害別人損失掉多少腦細胞,兀自高高興興地往前走,偶爾抬頭望向官員們等待御駕的南宮方向,無數燈光,遙遙地亮起一條火龍,看來,為了他,還真害了不少人半夜起床呢!

容若在心中毫無愧疚地懺悔了一聲,才一扭過頭來,卻發現自己前方,也自遠而近的來了許多燈火。

容若加快腳步往前走,兩邊幾十個燈籠一會合,才看見燈光下楚韻如美麗的容顏。

容若三步兩步衝過去,伸手抓起楚韻如冰涼的手,呵了兩三口暖氣,放在自己手中搓著,關切地道:「怎麼妳也這麼早起來,還特意過來接我。這秋天的夜風最易讓人生病了,我好像都有些感冒了。」

感覺到他掌中的溫暖一點點傳過來,楚韻如臉上微紅,低聲喚:「皇上。」

這一喚,僅有兩個字,卻竟似有無窮無盡的擔心,無以倫比的關懷。

容若心中感動,更加握緊了她的手,柔聲說:「別替我擔心,今天的大獵,不管出什麼大事,都傷不著我的。今天咱們一同打獵,夫妻同心,肯定射什麼中什麼,穩拿第一的。」

他這裡胡說八道,倒把楚韻如的滿心憂急打消了一點,忍不住低笑道:「皇上又說笑了,雖然楚國的女子也習騎射,女子卻總不好太拋頭露面,我須在車裡陪著皇太后,才是道理。」

「什麼狗……那個的道理,女人不是人嗎?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不過……」容若笑笑又道:「妳說的也是,今天人太多,萬一有什麼衝衝撞撞,總還是在皇太后身邊安全一點。」

楚韻如神色微震,欲言又止,臉色略顯蒼白

容若自覺失言,忙大笑兩聲,糊弄過去:「快走吧!別讓母后等久了。」

他一邊說,一邊拉著楚韻如輕快地跑了起來。

寂寂深宮中,他們飛奔的腳步,清晰明快。

容若的笑聲,隨著秋天的風,輕輕飄揚起來。

月漸西沉,天的盡頭,隱隱有光芒透出來。

天快亮了,黎明將至。


容若與楚韻如一起步入永樂宮,對著楚鳳儀雙雙下拜。

楚鳳儀不等他們拜下去,便一手挽一個,拉了他們起來:「別鬧這些虛套了,咱們用了早膳就要出宮了。」

千家萬戶,每天早上都要一家人坐在一處用早飯的,沒什麼奇怪。

但皇家用早飯的氣派卻大太了,大得離譜的桌子,滿桌子的菜,隔得遠遠的椅子,一溜站在桌旁,隨時準備給主子們挾菜的宮女。

儘管容若多少已有些習慣了皇家的派頭,不過,他以前自己用飯的時候,還是儘量儉省些的,看到這次特意擺出來全家團圓飯的氣派奢華,忍不住就想要搖頭嘆氣。

不過,面對楚鳳儀和楚韻如,他既沒搖頭,也沒嘆氣,而是笑了一笑,快步走上前,揮揮手把宮女們全趕開,自己親手把三張隔得老遠的椅子搬到一處,挨著桌子放好。然後直接在桌上取了七八盤菜,一起放在椅子前的桌面上。這才笑著回頭,扶楚鳳儀入座,又來拉楚韻如。

「母后、韻如,既是全家用飯,就得像一家人,親親熱熱坐在一塊才好。」他口裡說著,手上已經為楚鳳儀盛了一小碗珍珠湯,又去替楚韻如挾菜。

他以前讀書的時候,曾交過女朋友,為女朋友寫作業,替女朋友拿書包,幫女朋友占位子,吃飯的時候,給女朋友打飯、拉椅子、挾菜,一概都是做慣做熟的,這番做出來,真個無比流暢,看不出絲毫勉強,更不會給人一點虛偽的感覺。

莫說楚韻如受寵若驚,就連楚鳳儀平生第一次被兒子服侍,輕易就被他勾惹得心中一酸,本是想要笑的,莫名的,倒因骨肉情動,而讓雙眼悄悄地紅了。

楚鳳儀伸手止住容若忙碌的動作,低聲道:「皇上別忙了,坐下用膳吧!」

容若笑著坐下:「母后,既是一家人團聚,不要虛套,妳也別叫我皇上了,喚我做若兒吧!我只叫妳做娘,好不好?」

楚鳳儀淚盈於睫,望著容若真誠的笑臉,嘴唇微顫,好半天,才喚出一聲:「若兒。」

這一聲叫,真個無限深情,慈母萬千之愛,皆在心頭,聽得容若心中也是一震,恍惚間,覺得真是自己的母親在一聲聲喚著自己的名字,忍不住也回了一聲:「娘。」

這一聲,竟也喚得無比真誠。

趙司言侍立在一旁,悄悄拭淚。

楚韻如則忙笑道:「大好的日子,母后……不,娘親和……」她看著容若,臉又微微一紅,一時想到不能叫他皇帝,又不便直呼蕭若,略一猶豫,終是放低聲音說:「夫君就莫再傷懷了。」

她一邊說,一邊挾了一筷子菜,想要放到楚鳳儀碗中,又有些不敢,抬眸見容若鼓勵的眼神和楚鳳儀溫和的笑容,這才略有些怯意地伸筷放下去。

楚鳳儀心中傷感,這般彼此談笑,互相布菜,在旁人家中,是最平常不過的事,在他們皇室,竟是需要極大的膽子,極深的情誼,也只能偶爾做這麼一次兩次罷了。

好在,容若不似楚韻如還講究禮法規矩,他根本毫無顧忌,一邊說笑,一邊用膳,不時夾了菜給楚鳳儀和楚韻如布過去。

本來永樂宮中沉重凝肅的氣氛,不知不覺就輕鬆自然了起來。

楚鳳儀更注意到容若挾過來的菜,幾乎每一種都是平時她較愛吃的。可見這個孩兒,最近雖然嘻笑胡鬧得多,一問正事就顧左右而言他,對自己的飲食起居,竟是真正在意,用心問過了。

母親的心在兒子面前永遠是不設防的,就是再多的懷疑猜忌,也抵不過骨肉相連的情義。在容若這般談笑聲中,一句句娘親的呼喚聲裡,她再也顧不得以往的猜疑,只覺一顆心柔得如水一般,恨不得抱著這有陽光般笑容的兒子,放聲痛哭一場。

但她,最終卻只是用微微有些哽咽的聲音,輕輕交待:「大獵的時候,不管別人怎麼勸你一展雄風,都不用理會。皇帝只須安邦治國平天下,那些騎馬射箭的本事再好,也算不得什麼。你只管跟在母后身邊,寸步不許離開。」

容若心中感動,暗想,她是想利用蕭逸對她的感情,用自己來做兒子的盾牌,直到最後一刻。天下的母親,為了自己的孩子,都可以做出這樣偉大的犧牲嗎?如果我的母親……

想起自己身世孤零,容若心中一痛,更加為楚鳳儀所感動,垂下頭來,好一陣子才能重新抬頭,陽光般的笑容又回到他臉上:「是,娘。」

楚鳳儀含笑點點頭,又看向楚韻如:「聽說妳最近常跟若兒在一起,竟是在練武?」

楚韻如紅了臉,垂了頭,有些惶恐地低聲道:「是,韻如只是學著玩玩的。」

楚鳳儀笑道:「皇帝是男兒,學學武功,倒也應當,妳終是國母,若是學著強身健體,也無妨,陪陪皇上,也是應當,只是要認真想做什麼高手劍俠,反倒叫人笑話了。」

楚韻如的頭垂得更低了:「是!」才應了一聲,忽見一筷子菜挾到自己碗裡,竟是容若藉著布菜,低了頭湊過來,乘著楚鳳儀沒看見,衝她擠了擠眼。

楚韻如不覺好笑,又不敢笑出來,強自苦忍,也就著低頭的姿勢,瞪容若一眼。

楚鳳儀畢竟只道楚韻如是名門貴女,忽然學武,也不過學了十來天,只是玩玩罷了。

又哪裡知道,性德教徒弟,可與別家大大不同,十餘天時間,再加上楚韻如的聰明穎悟,還真造就出一個功夫不弱的女俠來。

只是這等隱密,卻是誰也不肯告訴楚鳳儀的。楚韻如與容若只是避著楚鳳儀暗使眼色,猶如兩個瞞著長輩胡鬧的孩子,並在心中深深為有了共有的秘密而感到歡喜。

他們這裡一眉來一眼去,自以為瞞過大人,卻哪裡逃得過楚鳳儀一雙眼。

楚鳳儀見他們這等小兒女情懷,不免也微微一笑,復又覺心頭一顫,恍惚間時光倒流十餘年,坐在面前的,其實就是自己與蕭逸。

蕭楚兩家辦家宴時,長輩在上頭一本正經教訓,席下她自與蕭逸打鬧不休。

有時不願在大人面前拘束,酒宴才到一半,便悄悄捧了滿懷的食物,手拉手逃了出去,在外頭嘻笑追逐,躲在無人的地方共分一塊餅,同嘗一顆糖。

又趕在宴席結束之前偷偷回去,背著長輩們,彼此做著開心的鬼臉,傳遞著獨屬於他們的秘密。

那時她也苦於楚家對女兒的皇后教導之嚴厲辛苦,只有當著他,才敢哭著訴苦。

於是,他就去纏著皇后,三天兩頭接了她去宮中住,伴著他一起肆意玩鬧,春日觀百花,夏日放風箏,秋日遊園林,冬日打雪仗。

那些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小兒女情懷,如今思來恍如隔世,所有的歡聲笑語,都遙遠得像是從來不曾存在。

只餘眼前,這一雙小兒女,悄悄躲避著她的目光,偷偷地笑。

縱然這一生最美好的一切,就此灰飛煙滅,至少,她可以為他們撐起一片青天,保一片安樂世界,讓他們可以一直這般,開懷而笑。

[ 本帖最後由 apu5250 於 2006-1-18 10:48 AM 編輯 ]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49
第二章 ~各逞心機~


八月十五,才四更不到,南宮午朝門外,已聚了幾十個官員,四周火把照亮半邊天。火光下,一眾官員品級各不相同,但都衣冠端整,神色肅然。漆黑的夜色中,每個人的臉色,似乎都是黑沉沉的。

遠遠的,又有一個燈籠,帶著些微的光明,劃破夜色的沉寂,漸近宮門。陳舊的燈籠上一個「董」字,有些微微地發黃。

隨著燈籠接近,燈籠後的兩乘轎子,也漸漸在暗夜裡顯眼起來。

轎子在南宮大門前停下,董仲方掀簾子出來,對在場的朝中同僚點了點頭,然後回頭對後面那乘轎子低喚一聲:「嫣然。」

一隻雪白的手,應聲自轎中伸了出來。

夜色深沉,遠處的宮燈,寂寂寞寞地亮著,滿天星月,清清冷冷地灑下淡淡光華,盈盈燭光下,這隻手纖長白皙,在這如許夜色中,輕輕掀起轎簾,如同掀起一個幽幽美美的夢幻。

隨著轎簾打起,一個輕輕柔柔的身影從轎裡探了出來,髮黑如夜,膚白勝雪,明眸若星,容貌似月。

這樣的一種美麗,如黑夜中乍亮的光明,輕輕易易懾住了每一個人。

董仲方低聲道:「還不見過各位大人?」

董嫣然盈盈施禮,聲音輕柔得如同最深夜裡最甜美的夢:「小女子見過各位大人。」

董仲方目光淡淡一掃前前後後被震住的官員們,低低咳嗽一聲:「這是小女嫣然。」

眾人經董仲方這一叫,才恍然自夢中驚醒一般,但人人神色都驚疑不定,目光來回望著董仲方和董嫣然。有相熟的,忍不住就遲遲疑疑地問:「董兄……」

董仲方的臉色也不太好看,低聲道:「我這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這話一說,大家都記起來了,半個月前的大朝之上,皇帝親口邀董家小姐同來參加大獵。

不過,沒有人想得到,一向端方正直的董仲方,竟會真的把女兒帶來了。

這一下,官員們看董仲方的眼神就更奇怪了。有新奇,有驚異,有鄙夷,有冷嘲。

董仲方也知道旁人都道他是要獻女邀寵了,心中難過,想要分辯,卻又不知從何處說起,兀自臉漲得通紅。

董嫣然一直默然垂首站在董仲方身後,悄悄地用眼角打量在場所有人,直到此時,才低喚一聲:「爹爹。」

「怎麼了,嫣然?」

「今日既是天子大獵,理應舉朝官員一同隨侍的,我看這裡人雖不少,卻還沒有當朝官員一半之數吧?」

董仲方冷笑一聲,壓低聲音道:「今天是什麼日子,該來的、想來的,自然是早早就來了,到現在還沒來的,怕是根本就不想來。今早攝政王收到的告病帖子,想是多得可以堆成山了。誰不知道今天的大獵不簡單,誰不懂自保之道,且等坐看皇家爭出個生死存亡,再來效忠便是。」

「那麼,今日在場的,都是忠於皇上的了?」

董仲方低聲說:「那也未必,其中也同樣有忠於攝政王或其他勢力,趕來表明立場的。」

董嫣然只是幽幽地嘆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八月十五,秋夜的風,既寒且冷。

往日官員上朝,不到時間,都自有舒適的房間休息,今日卻是等待皇上大獵的儀仗,人人都在宮門外守候,任秋風透骨,可個個臉色凝重,就似根本感覺不到寒冷一般。

初時,還有人三三兩兩地議論、說話,到後來,竟是一片沉默,沒有人再開聲,只是一直深深凝望著皇宮。

偌大的皇宮,在這樣沉寂的夜裡,就似一頭來自遠古洪荒的巨獸,無聲地沉默著、等待著。


天際透出第一道陽光,宮門一道道打開,一聲聲傳喚遙遙傳來,感覺上,卻都冰冷而遙遠。

宮牆裡,大批人迅疾奔跑的聲音,和後方大道上車馬儀仗的聲音,一起傳了過來。

皇宮裡,皇上、皇太后、皇后的御駕,終於要出來了,而在此同時,攝政王的儀仗也已到達宮門。大批的御林軍也迅速而整齊地在宮外列隊迎駕。

淡淡的清晨陽光裡,旌旗招展,彩幡飄飛。

皇帝專用的盛大儀仗剛出宮門,宮外已經呼啦啦跪倒了一片人。拜在眾人之前的,是剛剛趕到的當朝攝政王──蕭逸。

容若一眼望去,竟是望不到盡頭的人影,足足有五六千人了。個個鮮衣麗服,漂亮耀眼。這樣的氣勢排場實在有些嚇人。

容若定了定神,才大聲喊:「眾卿平身。」

眾人齊聲謝恩,聲勢一樣嚇煞人。

蕭逸第一個站起來,剛一抬頭,就看到楚鳳儀幽幽深深的目光。

今天的大獵盛會,蕭逸沒再穿他平時不改的青衫,而換了王服,明黃色的衣衫,更襯出他高貴不凡的氣質,眼神幽遠若夢,唇邊依舊帶一抹無比儒雅自然的笑容。

楚鳳儀向他微笑,笑容尊貴而不失親切。

蕭逸看到了她絕對符合皇太后身分的笑顏,立刻回報以從容而不失恭敬的笑容。

猶記得少年時的楚鳳儀,最是倔強,傷心也不肯落淚,只有在自己面前,才肯放聲而哭。現在的皇太后,卻總是笑,越是煩惱憂急,越是笑得大方從容。只是,再美麗的笑容,都似絕望的悲號,叫人心酸。

他與她之間的戰鬥,從很久以前就已開始,只是彼此都一直欺騙著自己,不敢正視著必然會走到這一步的真相。到如今,終是要分生死存亡了。

於是,便只能這般微笑的看著彼此,絕不失禮地,演完最後一齣君臣的戲份。

蕭逸和楚鳳儀完全沒有失態,笑容一概從容優雅,神情舉止亦都高貴大方。

只是,看到了彼此的他們,甚至完全沒有聽清,皇帝在大獵之前對群臣的宣言。

雖然只是場面話,不過,難得容若事先還真把該說的那些文縐縐的句子全背熟了,一字不差的說出來。他嘴裡念著冠冕堂皇的話,眼睛在下頭掃來掃去。

今天來的人雖不少,但大多都是軍士將領、侍衛護從,朝臣們並不多,全都跪在中間。納蘭玉穿一襲白袍,雖然因為身分問題,跪在較後方,卻十分顯眼。

但最讓容若注意的,卻是在董仲方身側跪著的一個纖柔身影。

今日是盛典,董嫣然穿了大紅的盛裝。難得她清麗出塵,就連一身紅,也可以穿得這般脫俗。

容若看到她的身影,嚇了一跳,如果不是場合不對,幾乎要抬手去揉眼睛了。

那天他在朝堂上一句話,難道董仲方竟當了真?這種打獵的場合,還不知有多少驚險,他居然把女兒帶來了。

容若眼神才在董嫣然身上流連了一會兒,忽覺臉上有些發熱,側目一瞧,見楚韻如正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容若臉上一紅,幸好這時他的大段演講已經完畢,有衛士牽了他的馬走過來,他立刻扳鞍上馬。

當著幾千人的面,穩穩的坐在馬上,感覺頗為神氣,想到沒像上次那樣在馬上出醜,更是覺得這幾日的辛苦沒白費。

皇帝上了馬,皇太后也坐進了車裡,皇后卻微一遲疑,低聲對一個內侍吩咐了一句,這才上了車。

其他文臣武將紛紛上馬,等到容若很威風地揮了揮手,下旨:「出發。」排山倒海的儀仗就動了,一隊隊人馬在前方開路,馬蹄聲驚醒了沉睡的楚京。

一道道錦幡高懸空中,龍旗迎風飄揚,似是要與初升的旭日爭輝。

容若的坐騎,不緊不慢,跟在日月雲母車旁。身側,是微微慢他半個馬頭的蕭逸。其餘宗室王親,或稱病,或告假,竟是只有誠王和瑞王雙騎隨侍在旁。

容若看得連連嘆氣,他這皇帝出獵的儀仗雖大,但真論起來,身邊的親友,怕還不如普通百姓成年獵時跟隨得多。

想到朋友,他自然地回過身,在後方跟隨的一大堆人中尋找。當看到白馬貂裘的納蘭玉時,這才高興地揮手大喊:「納蘭玉,你過來啊!」

納蘭玉聞言一笑,在後方催馬上前。

陽光下的納蘭玉,白馬白鞍白貂裘,整個人都像一塊寶玉一般,隱隱有光華流轉。駿馬上,左掛銀弓,右佩雕箭,更顯他本人英姿煥發。

原本容若打扮一番,還有點兒英雄氣、王家相,被納蘭玉這樣的俊美儀容、貴秀神韻一比,立刻就黯淡無光。實在是人比人,氣死人。

連容若都忍不住大大嘆氣,可縱然心中懊惱,面對這樣一個納蘭玉,竟是生不起他的氣來。

容若上上下下打量了納蘭玉一番,忍不住暗想,就差一桿雪白的亮銀槍了,否則可真成了征西掃北一類評書裡頭,年少英俊,讓敵國的公主啊!女將啊!一見就動心,非嫁他不可的少年將軍了。

容若笑著衝他招手:「來,陪我說說話。」又衝蕭逸說:「皇叔也陪母后多聊聊天吧!」

蕭逸只低頭應一聲「是」,卻半點往雲母車靠近的意思也沒有。

此時後方有一匹快馬漸漸接近,聽到馬蹄聲,容若心中奇怪,什麼人敢快馬奔馳,超越王駕,回頭一看,嚇得幾乎沒從馬上跌下來。

董嫣然這麼一個看起來比花還美、比月更柔的女子,竟然可以騎馬奔馳,來到車駕旁,下馬跪拜:「民女奉召見駕。」

這麼大的儀仗,四面八方,無數人的眼睛看過來,容若的臉簡直像火燒一般,乾咳一聲:「我只說讓董大人帶妳來玩玩,沒召妳到駕前侍候。」

日月雲母車的珠簾打起,露出楚韻如宜嗔宜喜的俏臉:「是臣妾召她來的。」

兩個美人,千目所視,容若現在不止是臉被火燒,整個人都似在火堆裡一般。

楚韻如親自下了車,伸手扶起董嫣然,笑道:「真真國色天香,我見猶憐。」

董嫣然微微抬頭,看她一眼,又迅速低頭,心中暗想:「這等傾城絕色,又何嘗不是我見猶憐。」

楚韻如不理臉紅得如猴子屁股的皇帝,執了董嫣然的手:「來,妹妹,咱們一塊坐車,別學這些男人,粗粗野野的。」

她以皇后之尊,這般姐妹相稱,又親自來拉手,實是無比榮耀,董嫣然卻聽得面如土色。看起來,那個好色無能、懦弱殘忍的皇帝,是真對自己有非份之心,而母儀天下的皇后居然也一力成全。

偏偏皇后如此盛情,又推拒不得,只得無奈的跟楚韻如進了車內。

容若猶自目瞪口呆地望著車駕,直至身邊納蘭玉喚了好幾聲,才回過神來,忙回頭與納蘭玉說話。但納蘭玉說了些什麼,他卻沒有再注意,反而是豎直了耳朵,想聽聽雲母車中的人說什麼。

可惜,想必是董嫣然在皇太后和皇后面前不敢高聲的原故,除了皇后銀鈴般的笑聲,和一口一個妹妹的呼喚,竟真是聽不清什麼別的了。

這個時候,大隊人馬已出了御道,進入正街了。

雖然只是黎明,但皇帝要大獵的消息早已傳遍楚京。京兆尹自然是提前好幾天就組織了百姓,黃土墊道、淨水潑街,全都跪在街道兩旁,焚香接駕。

見車駕到了,百姓紛紛叩首,齊喊:「皇上萬歲,皇太后千歲,皇后千歲。」

容若正為這遙遙無止的長街,遙遙無盡的百姓,這樣齊聲的拜伏而感到驚異,想不到,百姓叫完了,後面居然還有話。

「攝政王千歲千千歲。」

京兆尹的臉都綠了,跟著御駕的朝臣表情也不太好看。

雖說攝政王權動天下,但在名分上畢竟是臣子,這樣和君主位列於一處,已是大大僭越。

京兆尹本來只教導百姓,高呼皇上、皇太后和皇后的,萬萬料不到百姓居然會自發地喊起攝政王來。

這一下,他想仗著官小職卑,自保於權爭之外,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不被天下人看作攝政王一黨才怪。

百姓們叫皇上、皇太后、皇后,是奉命行事,叫完一次就完成任務了,高呼攝政王,卻是真心而喊,竟是一聲聲沒了止境。

「攝政王千歲千千歲。」

「攝政王千歲千千歲。」

「攝政王千歲千千歲。」

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大,縱是隔著四五條街的百姓,都已開始齊聲應和。

這樣的聲勢,真是令得人人色變。

難得容若聽了這樣的叫聲,居然還能從容自若,淡淡笑道:「這就是民心啊!」

他回過頭,很想看看,後方以董仲方為首的一些死忠帝室正統的臣子們,聽到這民心所向的呼聲之後,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卻又在不經意間,看到蕭遠和蕭凌彼此飛快地交換了一個古怪的眼色。

容若忍不住低笑道:「看來,我的大哥和三哥,也被七皇叔得民心的程度嚇壞了啊……」

「皇上……」納蘭玉在身旁叫了一聲,聲音有些古怪。

容若回頭望著他:「什麼?」

納蘭玉卻又沒有說話。

四周歡呼聲仍在繼續,百姓們似乎根本喊不累一般。

就連蕭逸也有些不自在了,他陪侍著皇上、皇太后和皇后,可是滿街百姓的眼中分明就只有他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他身為人臣,實難自處。

這時,又看到前方騎馬開道的儀仗中,混進一個熟悉的人影,他眉頭一皺道:「臣為皇上前方開道。」就待驅馬向前,離皇帝和鳳輦遠一點。

卻聽得雲母車中一聲低喚:「攝政王。」

珠簾掀起,楚鳳儀絕美的容顏在無數明珠美玉之中,自有一種讓珠玉失色的榮光。

蕭逸牽馬靠近鳳輦,低聲道:「皇太后。」

楚鳳儀衝他招招手,蕭逸不得不在馬上彎下腰,貼近楚鳳儀。

楚鳳儀在他耳旁,用低的只有她與他才能聽見的聲音,一字字道:「蕭逸,如果你殺了若兒,我也絕不會活下去。」

蕭逸只覺有一把利劍,生生刺進胸膛,一顆心被劍刺穿的時候,他反倒笑得更加儒雅飄逸了。

他在馬上深深施禮:「遵旨。」然後,挺腰、抬頭,漆黑的眸子望著初升的朝陽,眼眸深處,有火一般的東西瘋狂地燃燒,他卻只微微笑著,腳下輕輕一碰馬腹,馬兒立刻小跑著向前馳去。

從頭到尾,他不曾認認真真,正視楚鳳儀一眼。

楚鳳儀緩緩放下珠簾,她與他,終於毫不留情地向對方刺出了最後一劍,而這個時候,她的手,竟然不曾有半絲顫抖,她甚至還可以笑著對不知何時已停止談話,一起用異樣目光望著自己的楚韻如和董嫣然笑一笑,淡淡地說:「接著聊吧!今天是個熱鬧的日子呢!」

蕭逸快馬向前,前方輕騎紛紛閃讓。

蕭逸直到了隊伍的最前方,才開始放緩速度,和前面的幾名開路將領並馬而行,口中低叱:「蘇先生,你此時應該在我的攝政王府替我掌控大局,為何來此?」

「謝王爺關懷愛護,只是有王爺在的地方,就是一切的中樞所在,不在王爺身邊,又豈能掌控大局。」打扮成普通將領的蘇慕雲微笑著道:「今日諸王族宗親,大多以病告假,分明不想置身其中,獨瑞王、誠王同行,可見這二位王爺,是決定要搶在皇上與王爺同時歸天的第一時間,接掌大權了。」

「蘇先生!」蕭逸的聲音裡有淡淡的責備。

蘇慕雲卻只是淡然一笑:「今日,是所有人發動的時候了,我豈不知王爺愛護保全之意,只是慕雲既身屬王爺,自當生死相隨,危難之時,豈能遠離王爺身側。以王爺之才,若能傾力以赴,天下無人可敵。慕雲只恐王爺心太軟,不肯全力施為,又再次亂了心思。」

蕭逸知他是發現剛才楚鳳儀與自己低語,恐自己改變主意,才說這番話的,只淡淡道:「你放心,我不會改變主意,她也不會改變主意,她只是要亂我心罷了。」

蘇慕雲亦淡淡道:「誠王、瑞王既敢來,多少有一點把握,納蘭玉住在誠王府中多日,那神秘高手怕已決定與誠瑞二王聯手。納蘭玉背後有絕世高手之事,只有皇太后與攝政王知道,如何會被誠王與瑞王發現?皇太后對攝政王所設的殺局早已經布下,她卻還能夠當作什麼也不曾做過,以情義來亂王爺的心神,只要王爺心思不定,決定有誤,她就……」

「蘇先生,今日之事,就由你來指揮吧!一切只需依當日定計行事便可,不必問我意見。」蕭逸的聲音清清冷冷,一如秋日的風。

「王爺。」

蕭逸一笑,笑容悲傷:「她是要亂我的心,我的心也確實亂了。既是如此,倒不如把指揮之責,交於絕不會心亂的人吧!」

他抬頭,望日。

秋天的清晨,太陽依然耀眼、奪目,卻感覺不到任何熱度,一如他此刻的心。


納蘭玉望著前方蕭逸的身影,淡淡問:「皇上想不想知道,攝政王這時在說什麼?」

容若笑笑道:「這時,他身邊的將領,自然是他的心腹,他要說的,自然也是只能對心腹說的話了。」

納蘭玉看向容若:「皇上,大獵之後,切記緊跟攝政王左右,絕不可離開一步。」

容若心想:「母后要我緊跟著她,是希望蕭逸念著舊情,不忍在她的面前動刀,那,納蘭玉叫我跟著蕭逸,是什麼意思呢?」

他心中一動,便笑道:「蕭逸畢竟還是個要面子的,又顧忌他自己的賢名,就算想要我死,也斷不能讓我死在他的身邊,這樣易惹人懷疑,而且一個護駕不力的罪名也推不掉,我只要死抓住他不放,那些暗殺謀刺,自然也不能不顧他的安全就發動,對嗎?」

納蘭玉的聲音壓得極低:「是,他畢竟不能明著揮兵殺了你。蕭氏王族中的長輩族長還在,威望尤重,旁的事睜一眼閉一眼,明著刺王殺駕,終是不妥。還有楚家的面子也不能不顧,蕭楚二家,代代連姻,長一輩,有蕭逸的親舅舅在;平一輩,全是他的表兄弟;晚一輩,都是侄兒侄女,牽牽絆絆太多,場面上的戲總是不能不做。很多事,是寧被人知,莫被人見的。」

「更重要的是,近三個月來,楚家有七位親王妃,九位郡王妃,十三位侯夫人,陸續都帶了兒子,回娘家的回娘家,出遊的出遊。而今帝子王孫,分布全國各地,若京中有變,有人想一網打盡有帝王血脈之人也不易。甚至有的夫人,乾脆帶了兒子跑到別的國家去探親,去向分別是周、宋、秦、魏、燕。如果皇帝被奸臣害死,京城被奸臣控制,各地王孫誰都有揮兵維護正統的資格,隨時可以在楚家和忠於帝室正統的臣子的軍力擁護下起來稱帝,而在異國的皇孫們,也一定會想辦法借兵。」

「天下諸強,哪一個不想吞楚,這麼好的機會,這麼堂皇正大的理由,誰會放過。這個時候,給蕭逸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明刀明槍,大隊軍馬地動手。」

容若忍不住拍掌笑道:「這主意是誰出的,真是厲害,不用一兵一卒,只憑政治上牽制手法,就足以制住蕭逸的百萬大軍了。楚國各地,都有楚家的勢力,都有蕭家的王孫,蕭逸就算手腳再快,兵力再強,也難以一網打盡。只要國內有一個人能及時稱帝,或打出討逆的旗號,國外諸強,必會以助楚平亂的名義動兵來攻,內外呼應,還不把蕭逸頭疼死。」

「這是由當今皇太后建議,由楚氏族長向所有宗族之女下的令,皇上你竟然不知道嗎?」

「是啊!天家骨肉就是這樣,我還不如你知道得多。」容若拉長了臉,做個委屈的表情。

納蘭玉凝望他,又低聲道:「我請皇上跟隨蕭逸,不只是想保住皇上安全,也希望皇上能保住蕭逸。」

「什麼?」容若一驚。

「我還記得那一晚皇上對我說過的話。皇上說,絕不會自毀長城,蕭逸實是楚國柱石之臣。」納蘭玉回眸看了一眼還跟在雲母車後的蕭凌和蕭遠,方才低聲道:「有人要在皇上遇刺的同時,發動對蕭逸的刺殺,然後公告天下,蕭逸謀逆弒上,已被他們誅殺。只要皇上緊隨蕭逸,蕭逸的刺殺發動不起來,那他們對蕭逸的刺殺,也同樣無法發動。」

容若驚訝地望著納蘭玉:「你記得我說過的話,並且相信我,我很感動。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幫助蕭逸?他死掉,對秦國來說,不是大好事嗎?你就算喜歡我這個朋友,也不會為我背叛國家和君主吧?」

納蘭玉垂首,良久才道:「我正是為了我的國家和君主,才必須救你和蕭逸,至於原因,求陛下不要追問。」

容若眼中神光一閃,見納蘭玉不願回答,神色淒涼,也就不忍逼問,柔聲道:「我知道,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我自己也有一樁大秘密,就是再親密的人也不能說,所以,我不逼你。不過,我猜你是多慮了,蕭逸何等樣人,誠王、瑞王的心機,豈能瞞得過他。只要他有了防備,什麼刺殺對他都無效,怕是那行刺的人,要落進他的羅網中了。」

「不……」納蘭玉徐徐搖頭,眼神落寞:「陛下,你不知道,有一種人,強大到可以和神魔相比,無論什麼陷阱、羅網,對他都不會有效,只要他想殺一個人,就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攔得了……」

容若聽著,不服氣地挑了挑眉,回頭望望一直漠然跟在後頭的性德,冷笑一聲:「我就不信世上有這樣的人,叫他來殺我試試,保證他傷不了我半根頭髮。」

納蘭玉不知他倚仗著性德,只道這是他賭氣之語:「只要陛下跟蕭逸在一起,他就不能動手殺了蕭逸,蕭逸死了,若叫陛下白撿了個便宜去,誠王、瑞王更不肯了。」

容若想到有性德,即刻心安,反而玩笑般問:「他可以在殺蕭逸時也順手殺了我,然後讓誠王、瑞王說是蕭逸殺掉我的,不就成了。」

他問得玩笑,納蘭玉卻認認真真望著他半晌,然後微微一笑,淡淡道:「我也會跟在陛下身旁,他要殺陛下,須當先殺了我。」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50
第三章 ~遊獵大會~


皇家獵場,離京三十里。占地極廣,硬是靠著人工,移山填海,造出曠野高山,栽出滿眼茂林,製造出足以適應各種動物生存的條件。然後從天南海北,尋來各式走獸,圍禁豢養。

只為了讓皇族貴人們,偶爾出京鬆散一下筋骨,實不知已費了多少人力、財力、物力。

以前的皇室親貴行獵,固然鑼鼓喧天,呼嘯來去,又哪裡比得了如今皇帝成年大獵的風光。

天子的龍旗插遍獵場,一排排儀仗威嚴浩大,所有隨侍將士,著甲戴盔,精神抖擻坐於馬上,那樣子,倒不似去打獵,而是去出征一般。

一眾文臣,也各自按品級著衣冠,絳紫紅綠,各色袍服都在風中獵獵飄飛起來。

皇太后與皇后的鳳輦之旁,黃羅傘蓋之下,便是當今天子的御駕了。

所有的從駕文武,大多衣著光鮮,精神煥發,唯獨皇帝本人,面青唇白,一副隨時要倒斃在地的樣子。

從京城到獵場,足足三十里,人不離鞍,雖然騎得並不快,時間一長,也顛得他有些頭發暈、胸發悶,很想要吐一場。

偏偏這個時候,蕭逸還笑著在旁邊漫聲說:「皇上騎術大進了。」

自然,比起上一次在蕭逸面前,連馬都坐不住,差點兒直接跌下來,容若現在這種程度,的確可以算得上騎術大進。

只是以容若的厚臉皮,聽到這樣的誇獎,還是不由有些訕訕然。

「聽說,皇上這幾日,連御馬房裡性子最烈,旁人不曾馴服的幾匹馬,都一起馴服了,果然聖天子無所不能了。」

蕭逸語氣淡淡,笑聲淡淡,容若卻只好乾笑。

容若這幾天的確去馴馬了,也的確馴服了好幾匹馬,不過,他馴馬的方式,可以讓所有馬上勇士氣得吐血。

容若因知大獵必要騎馬,為了不太出醜,所以練功之餘,也去練練馬。跑到御馬房,小太監要拉最溫順的馬給他,他一時好奇兼好勝,偏要騎還沒有完全馴服的烈馬。馴的方式就是坐上去,雙手死命抱住馬脖子,閉上眼,隨馬顛去吧!

烈馬狂悍,狂奔高躍,就容若這身手,自然輕而易舉就被拋離馬背。不過不要緊,有萬能保鏢在,隨手一接,把他護入懷裡,容若感覺和跌進柔軟的沙發也沒什麼區別。

旁邊自有小太監過來,給他端茶、擦汗、按摩筋骨。他舒展一下四肢,高高興興又跳上馬,然後接著拋下來,繼續跳上去。

他反正不擔心安全問題,開始兩次還有些心驚肉跳,後來玩得上癮,反拍掌歡呼,倒是把馴馬當做在現實中玩過山車一般好玩的事,只覺驚奇有趣,絕無害怕驚慌的。

從頭到尾,他不費半點力氣,絕無絲毫危險。可憐的馬,力氣畢竟有限,最後累得有出的氣,沒進的氣,腳軟身疲,無可奈何的馴服了。

似容若這般大呼小叫,看似驚險,其實絕無危險可言的天字第一號馴馬遊戲,早就鬧得滿宮皆聞,怎麼可能不傳到蕭逸耳朵裡去。

難得容若臉皮夠厚,聽了這話,居然也不紅一下,眼也不眨的說:「謝謝皇叔誇獎。」

答得這麼快、這麼順,連蕭逸都有點佩服他這位聖天子了,忍不住有些不太恭敬地斜睨他一眼。

容若卻沒再看他,高高興興一揮手:「今天是朕的大獵,不過大家既跟來了,都盡興地玩吧!各自去行獵,誰的獵物最多,朕有賞。」

眾人轟然應諾。

容若開心地將手一揚:「去吧!」

眾將士高聲吶喊,呼嘯著策馬衝入了獵場,甲映陽光,馬震天地,這般驚人聲勢,煞是嚇人。

這種震天動地的氣魄,看得容若目瞪口呆之餘,倒也真升起了一種驕傲和滿足。

容若回頭望望還策騎在後的一干文臣,笑說:「你們怎麼不去?朕也不要你們獵多少好東西來,不過,活動活動筋骨,對身子也有好處。」

董仲方在馬上躬身:「臣等追隨皇上驥尾。」

容若笑了一笑,在馬上彎腰,對著鳳輦中的楚鳳儀道:「母后,兒臣要去行獵了。」

珠簾掀開,楚鳳儀、楚韻如和董嫣然一起步下輦來,唬得眾臣忙不迭要下馬行禮。

楚鳳儀笑而止之:「大獵之時,不必行全禮了。」

一旁自有侍從牽來三匹白馬,楚鳳儀首先上馬,目光掃視眾人:「楚家女子,自幼也習弓馬,本宮雖在深宮多年,從不敢忘祖宗馬上得天下,不可棄騎射之術的教訓,今日,就陪著皇帝一起行獵吧!」

她換穿了較輕便的獵裝,簡單卻不失華貴,頭上累贅的珠寶華飾大多取下,但如今端坐馬上,淡淡數語,母儀天下的風範卻絲毫不減,竟令人不敢說半句與禮法有關的反對之詞。

楚韻如低聲對董嫣然道:「妳陪我們一起來行獵吧!」

董嫣然垂著頭應是,不敢抬眸,也不敢看那眼睛總是乘人不注意,悄悄往她身上瞄個兩三眼,然後又急急忙忙縮回去的皇帝。

楚韻如和董嫣然先後上馬。

容若知道楚鳳儀必是要緊緊跟在自己身旁,好令蕭逸有所顧忌,不敢動手的。他心中嘆息,臉上卻帶笑,正想說兩句,遠處傳來轟然大叫之聲。

「快,紅狐!」

「這狼是我的。」

「看我的箭,非射倒這頭豹子不可。」

笑聲、叫聲,無比熱鬧,也無比暢快。

容若的心也熱了,沒心思再去想別的,大喊一聲:「隨朕來。」他策馬就衝,看那眼神氣勢,實實在在是想要大展雄風,好好表現一下他的騎射之術。

前後左右,到處可以聽到此起彼伏的騷動,人們的叫喊聲,駿馬的嘶鳴聲。樹林裡有受驚的鳥兒撲騰著翅膀飛飛停停,草叢裡似有小動物在張望,不過容若都不理會,一瞧到遠遠有一隻鹿的影子,高高興興的取了弓,搭了箭,一拉,沒拉開,再拉,還是沒拉開。

四周的大臣、宗親、護從們,都看著,誰也沒敢吭聲。

容若臉一紅,以前看電視裡,拉弓不是什麼難事,原來,真的拉一張弓,需要這麼大的臂力。換了半個月前,就算是讓他使出吃奶的勁,也肯定拉不開弓的。

不過,他總算學了半個月武功,性德教他的內功心法,毫無疑問是最好的,外加全身經脈都被性德打通,學什麼都容易有成就。雖然他是幾個徒弟中最不成材的一個,好歹還算有了點內功底子。

他暗暗調勻內息,功聚雙臂,終於把弓滿滿拉開。在所有人的歡呼聲中,一支箭「嗖」的一聲射出去了。

所有人的歡呼都高昂起來,又在最高亢的時候,突然消音。

容若那支箭是對著鹿射過去的,沒射中鹿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實實在在是偏得太厲害了,基本上就是閉著眼睛瞎射,要射到這麼偏,都不是這麼容易的事。

容若乾笑一聲,訕訕地放下弓。天地良心,他發箭的時候是瞄得很準了,就是忘了算那發箭時的反挫力,一下子就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了。

百官護從,想笑不敢笑,想恭維,又實在想不出什麼話來恭維。

楚鳳儀暗暗嘆息。

性德一逕漠然。

隨侍在側的蘇良、趙儀,交換了一個不屑的眼神。

就連董嫣然,都忍不住低頭暗笑。

反是楚韻如,實在見多了容若出醜,倒也不太吃驚,只是眉眼含笑,盈盈地望著他。

她越是這樣望,容若越是覺得頭皮發麻,本來見楚韻如拉了董嫣然在身側,心裡已經猛打鼓了,偏偏還當著兩個大美人,出了這樣的醜。

這個時候,唯一說話的就是蕭逸了:「聖上仁德,即使是對飛禽走獸,也懷仁愛之心,這第一箭只是示警,若此鹿有靈,便該遠遁逃離,也不負聖上洪恩。」

蕭逸證明了,所謂把黑的說成白的絕不是什麼難事,這樣的口才,就算要論證太陽從西邊出來,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

容若暗中一笑,想要再射一箭,又實在丟不起人,若是不射,就更加丟人了。

他心思一動,索性把自己的御弓往蕭逸懷中一擲:「皇叔,讓侄兒看看你的箭法如何。」

蕭逸一笑道:「領旨。」

他一手挽弓,一手拉弦,頃刻間,弓開滿月。

蕭逸一向是以書生文雅形象出現的,可這番身著軟甲,馬上張弓,於儒雅之外,又顯出一股少有的英氣來。

楚鳳儀見他高坐馬上,箭尖徐徐游移,不由自主憶起少年時,他帶她行獵,共乘一匹馬,同拉一張弓,每每在馬上凝眸失神,用了整整三壺箭,卻是連一隻小貓也沒獵著。只是他與她,都已快活得忘記了失望。

那時他們還年少,那時生死與共,永不相負的話說出來,如呼吸般自然,那時,君與臣,權與利,都只是書上艱澀的文字,長輩嘴裡聽不懂的話。

如今他們已長大,如今他的箭,卻終究要以自己的骨肉為目標,毫不留情地射出去。

楚鳳儀心中猛然一痛,蕭逸的箭已脫弦激射。

遠方林密處,似有什麼一閃,然後是一聲野獸長長的慘嚎。

楚鳳儀身子一顫,猛然間抓緊韁繩,因為太用力,指節有些發白。

歡呼聲此時響了起來,先是隨侍在容若這一邊的侍從儀仗,然後是後面的臣子,連容若自己也拍手叫好。

接著從遠方,也傳來了呼叫聲。

「萬歲!」

「萬歲!」

呼聲不止,歡呼聲越來越大,四面八方,到處都傳來萬歲的大喊聲。

容若初是一怔,立刻明白了。獵場到處都有將士兵卒,看到了野獸中箭,自然要過去查看,一看那支御用的箭,以為是皇帝射中的,立刻發出歡呼。

其他地方的人,根本沒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不過聽到大家都在為皇帝而歡呼,自然也連聲大呼起來。

一時間,整個獵場,到處都是「萬歲」的高呼之聲,聲勢之盛,可奪日月。

此事,出乎眾人意料,就連蕭逸這等才智之人都呆住了。

歡呼聲越是響亮,楚鳳儀臉色越是慘白。後面一干臣子中,最少有十幾個,臉色越來越難看。蕭遠和蕭凌交換了一個眼色,眼神冰冷。

虧得容若在這麼難堪的境地裡,居然還可以悠閒地摸著下巴想:「漢獻帝碰上這事,還會有個關雲長跳出來,想揮刀砍曹操。我這邊,恐怕只有董仲方一介書生,在為可憐的皇帝跳腳了。指望不了忠良救駕,只好憑本皇帝的聰明才智,自己圓場了。」

他好整以暇地想著,前方卻已有兩騎快馬穿林而出。

馬上騎士各伸一隻手合力抓著一頭狼,轉眼間疾馳到面前,兩人一起下馬,一人跪在狼屍前,一人雙手高捧金箭:「恭喜皇上,箭射天狼。」

這回,就連蕭逸也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好了。

容若看著狼屍上的血,有些頭暈,勉強支持著笑笑,彎腰接了染血的金箭在手中:「你們弄錯了,是皇叔射的箭,我可不能搶皇叔的功勞。」

二人一驚,臉色立時慘白,伏拜於地,顫聲道:「卑職萬死。」

容若蒼白著臉,努力笑說:「你們及時把這隻狼送來,朕還有賞呢!哪有什麼錯。」

他越是這樣說,二人越是驚惶。而且他口裡說的輕鬆,臉色卻蒼白得要死,怎麼看,怎麼像在說違心的假話,更加嚇得這兩人半死。

四周的官員看了,也在心中嘆息,蕭逸更在心中冷笑一聲。

楚韻如卻在這時,忽然喊了起來:「母后,妳怎麼了?」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51
第四章 ~一劍驚天~

容若一驚,回頭看去。

楚鳳儀臉色異常蒼白,竟是在馬上都有些坐不穩了。

蕭逸身子微微一顫,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沒有出聲。

容若也是臉色微變:「母后可是不舒服?」

從四面八方齊呼萬歲開始,楚鳳儀的臉色就越來越蒼白了,只是大家都覺惶恐,倒也沒有人注意到她。

楚鳳儀低聲道:「我有些頭暈,想歇一歇。」

容若立刻翻身下馬,親自扶了楚鳳儀下馬。

一旁早有侍從,鋪下錦墊,供皇太后休息。

其他人誰也不能安然坐在馬上,只得一起下了馬。

楚鳳儀聲音低弱:「唉,多年不出宮,想不到這身子不管用了,倒礙了皇上興致。」

容若見她臉色蒼白,心中關切,忙道:「這獵打不打無妨,母后身子要緊,兒臣陪著妳。」

楚鳳儀點頭微笑,楚韻如也走了過來,親自接過侍從遞過來的玉杯,雙手捧給楚鳳儀:「母后喝口熱水。」

楚鳳儀這一不舒服,皇帝、皇后全都過來服侍,什麼事也不理了。古來以孝治天下,皇太后身子不爽,誰能拖了皇帝去打獵。這一下,容若等於綁死在楚鳳儀身邊不會走開,既不走開,自然不會有什麼馬失前蹄啊!流箭所傷啊!等一類的意外出現了。

而且,誰也不能說他孝順不對,也不能用什麼國家大禮啊!君王責任啊!一類的話,來逼皇帝扔下生病的母親。

蕭逸心中嘆息,卻也上前問候:「皇太后可好些了?」

楚鳳儀一抬頭,二人四目相對,彼此的眼眸都深得看不見底:「略好一些,多謝攝政王關心。」

容若初時關切楚鳳儀的身體,到此時看這兩個舊情人眼眸相對,才恍然大悟,這竟是楚鳳儀演的一場戲了。既是如此,總不好辜負她的苦心。

容若笑著轉身站起來,對著眾臣揮揮手:「朕要陪著母后,過一會兒再去行獵,你們不必在這裡乾等著,自去行獵吧!」

眾臣遵旨,轉眼有一大半遠去,蕭凌、蕭遠亦在其中。卻還有一小半人仍站在原地,人數也不過八九人,多是朝中的清流,靠文章出身的儒生,很明顯以董仲方為首。

容若知道,這些人也算是朝廷裡明刀明槍,站在最前線的保皇黨了,必是擔心自己的安危,方才要留在身旁。他心中嘆息,卻略沉了沉臉,用力揮手:「去吧去吧!別為朕掃了你們的興致。」

董仲方道:「聖上,皇太后鳳體違和,我等臣民,豈可自去遊樂?」

「那你是說,其他行獵的人,都不是忠臣了。」容若把臉一沉。

「臣不敢。」

容若笑說:「我知道你們的忠心,不過,忠心也不必只表現在這種事上。母后身子不爽,自有朕和皇后,還有皇叔,一家人在一起,閒話家常也好,你們就別守著了。」

容若語氣輕和,但表情卻非常堅定。眾人不敢違逆,無可奈何之下,只得紛紛上馬。

董嫣然身子一動,似是要隨父而去,卻給楚韻如一把拉住了手腕:「好妹妹,妳在這裡陪陪我吧!」

董嫣然垂首應是。

容若聽得兩眼亂轉,心中突突亂跳,暗中不知轉了多少不能對人說的念頭。

他賊眼溜溜望著楚韻如,楚韻如根本不正眼瞧他;偷看董嫣然,董嫣然從頭到尾低著頭,嬌柔不勝衣,叫他更加不好意思盯著人看了。

此時,侍從早已擺下御案,上擺各色香花果品,移來錦座,四周用黃幔圍繞。轉眼之間,就在偌大獵場,圈出一塊小小行轅來了。

容若倒也生了興致,笑著讓侍從把蕭逸射殺的那隻狼拿到一旁去燒烤,把桌上放的新鮮水果一一拿起來,親自剝皮削好,從楚鳳儀起,一個個遞過去,口裡說說笑笑,倒真似一家人出門野餐遊玩一般。

唯有董嫣然拘謹,從頭到尾就是低著頭,說起話來,聲音既柔且低。

容若不忍驚嚇了她,幸有楚韻如拉著她的手,說說笑笑,態度親熱,倒也不曾冷落她。

蕭逸無奈,脫身不得,只好也在一旁相陪。看著容若說笑無忌,聽著楚韻如和董嫣然悄悄低語,眼前有楚鳳儀絕美容顏,陽光正燦爛,清風亦和暖,遠處傳來笑聲、叫聲、歡呼聲。

恍惚中,真如一家人親熱嬉鬧,郊外閒遊一般。

「皇上,這狼肉烤好了。」

侍從恭敬的呼喚聲,很輕易地就打破所有幻想假象,讓蕭逸清楚地意識到如今處境的詭異。

容若卻歡叫一聲,撲向香噴噴的烤全狼,也不等侍從們動手,自己挽了袖子,拿了刀子,一塊塊割下狼肉,頭也不回地叫:「七叔還不過來幫忙。」

蕭逸一怔,這才過去,接過容若遞來的兩三串狼肉,還在手足無措間,容若已經一個勁地催:「快給母后送過去啊!」

蕭逸無奈,轉身走到楚鳳儀面前,屈一膝半跪半坐到她身旁,把狼肉遞過去:「皇太后。」

楚鳳儀伸手接過,眸中無限哀傷。

蕭逸拿狼肉的手微微一顫,臉容在不自覺之中柔和下來。

容若開開心心,一手拿一串狼肉遞給楚韻如和董嫣然,賊溜溜的雙眼悄悄盯著一對老情人,暗暗稱讚自己聰明。

奈何,溫柔的情懷是如此容易被打破。

馬蹄聲由遠而近,有一個清朗的聲音在幔帳之外傳來:「末將請皇上、皇太后、皇后安。稟報攝政王,朝中的折子已送至獵場行殿。」

蕭逸望著臉色乍變的楚鳳儀,慘然一笑,閉了閉眼,方才拂衣而起,又恢復溫柔儒雅的笑容,深施一禮:「皇太后請休息,容臣去處理國務。」

楚鳳儀急道:「今日大獵之期,國務也不急在一時。」

蕭逸微笑搖頭:「臣自掌國政以來,縱是征戰在外,或四方出巡,國家大事,從無間斷,奏折皆要飛騎遞送行轅,絕不曾耽擱半刻。今日雖是行獵,也不能輕破此例,還請皇太后恕罪。」

他語氣溫和,但根本不是在請示或解釋,說話的時候人已經在後退。

楚鳳儀急喚一聲:「蕭逸。」

她情急之下,已經脫口叫出了蕭逸的名字。

四周宮中的內侍高手聞言,似乎都要有所動作。

但在同一時間,幾十名侍衛從旁邊衝過來,人人手按兵刃,動作快絕。

王天護對著蕭逸深施一禮:「請容屬下護衛王爺,以免為流箭所傷。」

蕭逸微微一笑,點點頭,轉眼已在衛士簇擁下退出很遠。

楚鳳儀顫了一顫,急叫一聲:「蕭逸!」聲音倉皇急促,一邊叫,一邊站起身來。

蕭逸遠遠望著她,見他一生至愛的女子,眼眸中無限沉痛與哀懇,遙遙望來,只覺這一眼凝注,便已是死別與生離。

他卻在這時微笑了起來,笑容淡若秋風,隔著仿似無限遠的距離,深深施禮:「太后珍重。」

一禮施畢,他起身便扳鞍上馬,重重一鞭擊在馬身。駿馬吃痛,長嘶一聲,揚足就奔。身前身後,是無數的衛士擁護,蹄聲如雷,奔馳似風。

馬跑得很快,風在耳旁呼嘯,蹄聲震動天地。馬上的蕭逸,聽不見其他聲音,也不知道身後的女子,是否還一聲聲泣血而呼。他在馬上的身軀挺得筆直,直得有些僵硬,但他一直不曾回頭。

楚鳳儀遙見蕭逸上馬,臉色已是慘白一片,情不自禁向前走去,眼前卻是一暗。

一排侍衛攔在面前,一起屈膝跪下:「請皇太后安。」

楚鳳儀低喝:「閃開。」

跪在前方的侍衛統領,垂首道:「太后玉體違和,還請好好休息,臣等自當善盡職守,保護鳳駕。」

楚鳳儀冷笑一聲:「陳副統領,王天護都不敢在本宮面前如此放肆,你眼中還有沒有君臣之分。」

副統領陳銳俯首道:「臣不敢。」但跪阻的身子,卻絲毫不曾移動。

周圍近百侍衛一齊跪倒,齊聲道:「臣等不敢。」可是每個人的手,都明顯地按在刀柄之上。

楚鳳儀心中怒極,卻又知無可奈何,氣怒焦愁之下,身子不由微微顫抖起來。

容若見她焦慮,忙上前一步,輕輕扶住她的身子,低聲道:「母后不必氣惱,王叔心念國事,待得公務辦完,自會回來相伴的。」

楚鳳儀望著柔聲寬慰自己的愛子,心中苦澀,慘然無語。

董嫣然靜靜望著這劍拔弩張的場面,明眸中異樣的神色變幻不定。

楚韻如輕握她的手,柔聲說:「別擔心,什麼事也不會有的。」

但董嫣然卻感覺得出,皇后的手滿是冷汗,冰冷一片。她卻又不忍說出來,只微微點點頭。

納蘭玉卻微一皺眉,往前走了不過三步,眼前已攔過來四五個侍衛。

副統領陳銳淡淡道:「納蘭公子不是為陪伴聖駕而來嗎?如今聖上在此,公子卻要去哪裡?」

納蘭玉默然望向容若。

容若想起對他的承諾,笑道:「朕也快親政了,王叔操勞政務,朕也該學習一下,正想讓他陪我同去,與王叔共同批閱奏折。」

「聖上不可。」

「不行。」

陳銳和楚鳳儀幾乎同時說出來,兩人又都同時一怔。

陳銳垂首道:「皇太后鳳體不適,聖上理應陪伴在側。」

楚鳳儀牽了容若的手,柔聲說:「皇上,不要離開我身旁。」

這短短一句話,意味卻極深長,只要容若在楚鳳儀身側,蕭逸要殺他,就必須當著楚鳳儀的面動刀動槍,血濺三步。以蕭逸對楚鳳儀的深情,怕也難以忍心在母親面前親手殺死兒子。

這已是楚鳳儀唯一可以保護容若暫時安全的方法。

容若雖恃著有性德這萬能保鏢的守護,安全根本沒問題,但卻無法讓別人明白。

這時楚鳳儀滿心憂急,死死抓著他的手,彷彿一放手,便失去整個世界。

容若又如何狠得下心掙脫出來,只得歉然望著納蘭玉。

納蘭玉知勉強不得,徐徐轉頭,目光遙望蕭逸消失的方向,眼神憂鬱。

蕭逸一行人的身影已經消失,任納蘭玉極目遠眺,也看不到蹤跡,心中正自焦慮,忽見前方煙塵漫天,馬蹄聲復又轟然而起。

眾人都是一怔。跪在地上的侍衛全都站了起來,按在刀柄上的手,自自然然緊了緊。

不多時,前方隊伍已清晰入目,竟是兩百餘騎人馬,似追風逐電一般,疾馳而來。


蕭逸一行人不過三百騎,從獵場中心往獵場邊上的行殿而去。一路上,從各處岔道,林木之間,不斷有步騎兵士出現,匯入他的隊伍之中。

轉眼間,已有千餘人,護衛在蕭逸身旁。

行出不遠,又見蘇慕雲引兵馬一千,在空曠處整隊相迎。

蕭逸徐徐驅馬上前,對蘇慕雲只淡淡點點頭。

蘇慕雲策馬與他同行,低聲道:「一切早已安排妥當,他們也已經到了,皇帝的性命已在掌握之中,王爺平生之願,今日必可達成。」

蕭逸靜靜地聽,神色淡漠:「平生之願?我的平生之願又是什麼?」

蘇慕雲眉鋒微皺:「大事若定,皇太后又豈能再拒絕王爺。」

蕭逸冷冷一笑:「殺人之子,奪人之母,這就是我蕭逸做的事。」

他的語氣嘲諷,卻不知譏嘲的是他自己,還是旁人。抬頭去望這浩浩蒼天,眼中卻只見那人臨別時絕望的眸光。

這一場刀光劍影,殺戮紛爭,毀掉的到底會是敵人,還是他自己。

蘇慕雲臉色一沉:「王爺。」

這一聲喚,已殊不客氣。

蕭逸淡然道:「先生放心,萬事既托先生,蕭逸斷不會反悔,我已對不起鳳儀,對不起祖宗,總不能再對不起所有為我甘捨性命的部屬。」

他語氣輕淡如風,眼眸裡,既無堅毅殺氣,也無懊悔痛楚,有的,不過是同樣淡淡的疲倦。

這樣輕淡的話,卻震得蘇慕雲眼神變幻不定,張張嘴,還想說話,卻又黯然不語。

二人在大隊人馬的護擁下,很快就到了獵場邊上的宏大行殿。

殿前有近千鐵甲兵,執盾守候。同時四面八方馬蹄急響,尚有近千軍士,或縱馬,或徒步,迅速靠近過來。

領軍的將領遠遠在馬上深深施禮,待得禮畢挺腰,快馬已到了蕭逸面前,正是大將趙允文。

蕭逸微微一笑,回首對蘇慕雲道:「蘇先生到底調了多少兵士將領過來?」

蘇慕雲淡淡道:「不多,精兵五千,上將十三員。」

蕭逸搖頭:「先生過於謹慎了,只為護我一人安全,何必如此陣仗。」

蘇慕雲只含笑道:「王爺以為人多,我卻還覺人馬調得少了。」

他們二人說話之時,趙允文已伸手脫身上甲冑。

蕭逸一怔:「你做什麼?」

趙允文道:「蘇先生令我與王爺調換衣飾。」

蕭逸眉鋒一揚,冷冷道:「我何至於要為躲一名刺客,如此鬼祟。」

蘇慕雲只含笑道:「王爺向來一諾千金,既已應允一切由在下做主,就容我放肆吧!」

蕭逸徐徐搖頭:「不是我要失信,而是……」他伸手往趙允文身後一指,唇角微揚,竟然笑了一笑:「已經來不及了。」

蘇慕雲臉色一變,趙允文急速回頭。前方,遠處,樹梢之上,有一個雪也似的身影,刺眼,刺目,亦刺心。

場上軍士已有近三千人,三千多雙眼睛,竟是誰也不知道,那個彷彿完全沒有重量的影子,是怎麼忽然間出現在空無一物的樹梢上的。

那著一襲雪似衣衫的人,仿似千萬年來,北地亙古不化的冰雪,在如此烈日下,猶有無盡無止的冷意,隔著不知多少丈的距離,遠遠襲來。卻叫每一個看到他的人,冷森之外,偏又汗落如雨。

陽光太耀眼,雪衣太刺眼,距離太遙遠,著雪衣的人,容顏反而看不清。只讓人覺得,最熾熱的陽光下,卻有最冷森的寒意,侵心侵膚,入骨入髓。

趙允文臉色大變,想起三千鐵騎幾乎盡滅,一路上無數次毫無反擊之力的挫敗,那可怕如九天神魔的身影,早已深印在他腦海之中。此刻他臉色慘白,嘶聲大喝:「保護王爺。」

隨著他的呼喝之聲,所有的兵士以蕭逸為中心,布下了一層層的防禦網。

同一時間,鼓聲大作,隨著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激越戰鼓聲,人喊馬嘶聲四方應和,無數兵馬,如潮水般從四下湧來。

這般氣勢,似是連天地都要震動,可那遠處樹梢上的身影,卻絲毫不動。

浩浩長天,忽起烈烈狂風,似是上天也在應和人間的勇將強兵,凜凜軍威。

如此聲勢,如此急風,那樹梢上輕若飄絮的身影,竟連衣角也沒飄動一下,就連他足下的樹枝、花葉,也似鐵石鑄就,非草木所生,完完全全不受狂風影響,紋絲不動。

趙允文遙望那似自亙古以來,就足踏樹枝,飄浮半空,至今已億萬萬年,猶能自此再永恆存在萬萬億年的身影,臉色肅然,雙手摘下鞍上長槍,握槍的手不可抑制地微微顫抖,可是他攔在蕭逸之前的身子,卻沒有移動分毫。

在無數人掩護之下的蕭逸,雙目久久凝視雪衣人飄然如仙的身影,眸子裡異樣的神采時隱時現。

在他身畔的蘇慕雲,眼神也一直停留在雪衣人身上,良久,才沉聲道:「這個人,不是刺客……」

這似乎是一個斷言,又似乎是一句未完的話,後面他還想說什麼,沒有人知道。因為在此之前,那遠處樹梢上的雪衣人,已朗聲長笑,拔劍出鞘。

劍就佩在他身上,可在他拔劍之前,根本沒有人發現他身上有劍,他的人就吸引了旁人所有的注意力,再沒有人在面對他之後,還能分心去看其他的任何東西。

長劍出鞘時,綻起一道驚世的光芒,反映著高空烈陽,其銳其烈,卻遠遠勝過了太陽。

他悠然撫劍,動作溫柔而多情,就似全不知有無數強兵勁馬,正以他為目標,飛速集結。

眼前人如潮、馬似浪,他卻絕無半分退意,伸手在劍身一彈,長劍立做龍吟,頃刻間壓下了滿天風聲、人聲、馬聲,甚至是所有人的心跳聲、呼吸聲。

只有那劍上龍吟,久久迴盪,竟似永遠不會消散。

他的笑聲在此時響起,一邊笑,一邊長劍遙遙指向蕭逸:「可是大楚攝政王?」

他的笑聲如劍掠長風,浩蕩激揚,他問話的聲音,若劍劈蒼穹,鋒芒無匹。

他在樹頭執劍而問,目光遙遙望來,蕭逸卻只覺身前幾千精騎彷彿根本不存在,那人的目光和笑聲,早已穿透一切,直指而來。

此時此刻,蕭逸不但不覺畏懼,反感一股豪情上湧,朗聲道:「正是蕭逸,久聞閣下劍法絕世,蕭逸今番得見,三生之幸。」

雪衣人朗笑一聲:「你握天下權,我仗掌中利。不知是你這天下權柄,壓服我這一劍單鋒,還是我以這掌中之利,削去你天下權柄。」

話音未落,劍光已起。

人未到,劍先至。

天地之間,便只餘這一劍的風華,這一劍的光芒。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51
第五章 ~援兵天降~


數百餘騎,轉眼間就到了面前,領軍男子飛身下馬,上前三步,對著楚鳳儀與容若拜倒:「臣請皇上、皇太后、皇后聖安。」

他四十餘歲,國字臉龐,氣度威嚴,一舉手一投足,甚至連躬身下拜,都有一種懾人之氣,盡顯他高人一等的身分。

隨著他的動作,身後將士也已紛紛拜倒。

楚鳳儀還不等他拜下去,已伸手將他扶起,笑道:「三哥,不必多禮。」

容若立時了悟,此人必是禁軍大將軍楚逍。楚逍是楚家嫡系中,少數手握軍權的精英。只憑他在京中多年,以較弱的軍力和蕭逸周旋,竟一直沒被奪走軍權,就可以猜到,此人的才幹非比尋常。

而他的身分,也極是貴重。身為楚國後族的公子,在同輩之中行三,論起親戚關係來,既是皇太后楚鳳儀的族兄,也是攝政王蕭逸的表兄。

這一次行獵,楚家怕也已動用了全部力量,光是讓楚逍能夠在此時此刻帶兵出現,輕易破壞掉蕭逸親信侍衛對皇帝御駕的掌控,暗中,便已不知過了多少招,有過多少可怕的鬥爭了。

此時他人馬一到,陳銳所領的侍衛立刻失去優勢。但陳銳不愧是蕭逸付以重托的屬下,面對此變,神色竟也沒有大變化,眼神堅毅沉定,決無絲毫動搖,一眾侍衛更無半個慌亂。

好在楚鳳儀也並不想撕破臉,只要楚逍到了,有了仗勢,讓他們不能輕舉妄動便好。所以她只笑著回頭對容若道:「皇上久居深宮,向少接見臣子,今日也該你們甥舅……」

話才說到一半,遠處忽傳來驚天戰鼓,廝殺之聲大作。

隱隱約約似有無數人在高喊:「有刺客,保護王爺。」

楚鳳儀本來要帶笑說下去的一句話,忽然僵住,臉上的笑容猶在,臉色卻忽然變得慘白一片,身子猛然一顫,猶如秋風中的落葉,隨時會飄墜於地。

容若心中一嘆,在一旁伸手扶住她:「母后。」

楚鳳儀慘然一笑:「皇上不用為我擔心。」

遠處傳來的廝殺狂喝聲入耳,她笑的時候,卻悲傷如絕望的哭泣。本該是她一手所促成的刺殺,此時,卻恍惚覺得,被刺的,分明是她自己的心。


戰鼓之聲,震動獵場,除了楚鳳儀,也撼動了其他所有人的心。

駿馬長嘶聲中,蕭遠輕輕安撫胯下被鼓聲所驚的坐騎,回頭給了蕭凌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蕭凌正色厲聲喝:「有變故,我等即去護駕。」

他話音未落,縱馬如飛,領著身後一干隨護人等,衝著遠處華幔朱瓔飄搖半空的天子行轅處趕去。

才轉過前方一道樹徑,蕭凌忽急拉馬韁,駿馬吃痛長嘶,雙足立起,幾乎沒把蕭凌從馬上甩下來,而一道密密的鋼網,就攔在前方道路上,阻住蕭凌的去路。

蕭凌臉色陰沉:「怎麼回事?」

隨護在旁的侍從軍士大小官員,多有惶然的。唯有一青年將領,目光閃亮,神態從容,在馬上施禮:「稟王爺,這是為了讓貴人巡獵方便所拉的獵網,用處是攔截各種走獸,不讓他們逃遠。為了防制猛獸,這鋼網非常堅韌,極難突破。王爺請稍安勿躁,過不了多久,自有布網的軍士過來撤網。」

蕭凌望他一眼:「將軍果然不愧是攝政王專門指派來隨護我們兄弟狩獵的良才,真是年輕有為,處變不驚,只是如今不知獵場出了什麼亂子,聖駕還在此處,你就不著急嗎?」

這將領恭敬地道:「王爺若實在放心不下,也可尋別的路去護衛聖駕。」

蕭遠冷笑一聲:「只怕今日獵場的軍士們太熱心,四面八方早都拉起了這種獵網,把我們兄弟也當猛獸圈了起來。將軍你且帶帶路,本王倒要看看,哪條路是沒有獵網攔道的。」

年輕將領恭恭敬敬道:「王爺言重,小將這就上前探道。」說罷一提韁繩,控馬上前。

蕭遠和蕭凌互望一眼,目光中都有驚有妒。

不過是蕭逸帳下,一個無名小將,就已如此不卑不亢,不驕不躁,行止有度,進退得宜。蕭逸其人,到底可怕到什麼程度。

而此時,他們雖想在第一時間趕到皇帝和皇太后身邊,占據最大的政治優勢,卻沒料到,早已被人在不動聲色間,困得動彈不得。

此時無論蕭逸和皇帝互相使出什麼招術,他們都沒有任何辦法介入。唯一的希望,就是蕭逸真的有本事,要了皇帝的命;而那個絕世高手,的確有能力,在千軍萬馬中,取蕭逸人頭。

此時此刻,除了暗中求助上天保佑,竟已不能再做任何事。

想到這裡,蕭凌不由暗暗咬牙。

蕭遠則低聲道:「大哥不必太生氣,我看蕭逸這次並不是只針對我們。這次行獵的人馬,不論散成多少隊,只要不是蕭逸心腹,此時想必都已困在獵場中不能動彈,無論發生什麼事,都無法知道真相。」

蕭遠的推測一點都沒有錯,這一次隨行狩獵的親貴重臣們,不管散處在獵場的哪一個地方,聽到戰鼓廝殺之聲,無不色變,本能地就要往空中飄揚龍旗的方向奔去,可是都各自被獵網困住,難以脫身。

到了此時,誰還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而他們唯一能做的,只有靜靜地在這裡等待這一場爭戰的結束,等待著面對勝利者。或許這樣眼不見為淨,沒有看到,便可當做不知真相,將來對著剩下的勝利者,也可以坦然臣服。

這些人中,自然也有忠心耿耿的臣子,極力想要護駕救主。像御史董仲方就已經連著好幾次想要試著爬過獵網,一身官服早勾得破破爛爛,身上、手上也被刺傷多處,血跡斑斑。他雖不肯退卻,身旁的同伴卻終是心懷不忍,一齊過來強拉住了他,不肯讓他再做這樣無益之事。

董仲方苦苦掙扎,忍不住高叫:「聖上,聖上,嫣然……」

這幾聲叫,又讓身旁眾人憶起,他的獨女嫣然此時亦在皇帝身邊,若是有變,怕也難免,不由相顧黯然,齊聲低嘆。


廝殺在許多人看不到的地方進行著,每一個相關的人,都牽動著一顆已提到嗓子眼的心,努力地聽著戰局的動靜。

而天子行帳已被楚逍帶領的軍士團團護衛住,就連陳銳手中的大內侍衛,也在無可奈何之下,不得不接受楚逍保護聖駕的命令,圍護在外側,既不能接近皇帝,也不能遠遠離開,完完全全處於楚逍的監視之中。

楚鳳儀等人復又坐下,他們都在等,等遠處廝殺的結果,等一個也許可以平定一切政爭的終結。

楚鳳儀的臉色已經恢復了平靜,過於平靜,平靜得已不似一張人的臉,只不過是冰玉所鑄的面具。

楚韻如神色略有忐忑,悄悄伸手想握容若的手,又恐在眾人面前失儀,手伸至一半又要收回。偏這時,只覺掌中一熱,竟已被容若用力握住,心中一震,抬頭望去,卻見容若眉頭深鎖,一會兒眺望根本看不到戰局的前方,一會兒又回頭去看臉色時青時白,目光閃爍不定的納蘭玉。

楚逍靜靜站在一側,高大的身軀似乎可以撐開天地,炯炯有神的雙眼遙注遠方,目光深遠而不可測。

這個時候,眾人都已忽略了美麗出眾,卻地位低微的董嫣然,清柔如水的眸子裡,悄悄掠過的種種異彩。

廝殺聲漸漸遠去,卻更加激烈,戰鼓擂得震天響,縱然什麼也看不到,卻也可以想像到戰局正在向遠方轉移,可戰事的慘烈,似乎越來越甚。

甚至於鼓聲之後,還有銅鑼狂鳴,隨著鑼聲響起的,是無數人的大叫。

「刺客行刺,攝政王有難,快快救護攝政王。」

一聲又一聲,叫聲大得足已響徹天地。

楚鳳儀竟然連神色也沒有變一下,容若卻猛然站了起來。

以蕭逸之能,竟會讓部下發出這樣驚惶到求救示弱的叫聲,情況,真的已緊急到這個地步了嗎?天下間,竟真有人可以在千軍萬馬中,刺死如此人物嗎?

容若心中驚疑不定,卻已有人按捺不住了。

一個雪白的身影,忽然急躍而起,快如脫免,向外撲去。

楚逍臉色一沉:「不得妄動。」

森寒劍影,凜冽刀光,立時映日生輝。

那急掠而起的人影,卻沒有半點停頓,硬生生往刀光劍影中衝去。

容若臉色大變,跺足急叫:「納蘭玉,不要胡來。」

不知是被容若喝止,還是被眼前劍影刀光所迫,納蘭玉身子一沉,又在空中落了下來,回首望向容若,臉色沉重,焦慮形於顏色。

他本來俊美如玉,此刻臉色青白,滿額冷汗,倒讓人觀之不忍,生出憐惜之情。

容若暗中奇怪,納蘭玉一個外臣,何以如此關心楚國攝政王的安危,實在太過奇怪。

但他私心中已將納蘭玉當做朋友,看他焦急,心中不忍,更何況自己也同樣擔心蕭逸。若不是有一個楚鳳儀在這裡拖著,定不讓他離開,他自己倒要仗著性德保護,先一步衝出去了。

此時容若心中一動,先給納蘭玉一個叫他安心的笑容,再走到從頭到尾,都只淡漠面對一切,無聲無息,仿似根本不存在的性德面前。

「性德,那邊喧嘩的太厲害了,你幫我去看看怎麼回事?」

性德平靜地望著他:「你知道,我不能夠……」

「我知道。」容若伸手握住性德的手,在眾人面前,全不顧君臣之別,聲音低沉懇切:「我不求你別的,幫我去看看。只有你做得到,你就幫幫我吧!」

在眾人視線無法看到的地方,有什麼東西,悄悄從他手中傳到了性德手心,而聲音哀懇的皇帝,甚至在此時有些調皮地眨了眨眼。

性德一直漠然的神情終於微動:「我的職責是保護你,現在……」

「現在我不會有任何問題,不是嗎?有這麼多兵馬保護,除非此時有什麼叛賊引重兵,在光天化日下弒主,但這種可能性根本不存在。」

容若笑的陽光燦爛,大力拍著性德的肩,很努力做豪爽狀讓人家放心,不過因為性德身材較高,容若不得不稍稍踮起腳尖,這姿勢就有點兒彆扭了。

性德微一皺眉,目光淡淡一掃所有人:「你確定你真的安全嗎……」聲音有些飄渺奇異。

容若回眸看看所有人,然後笑一笑,渾不在意地道:「我當然確定,這裡有我的娘,還有舅舅,他們都會保護我。」他目光深深望著性德:「去吧!幫幫我的忙,你的職責,不也包括幫我做一些並不違反原則的事嗎?」說到後來,他加重語氣:「我很安全,絕對,絕對,不用你擔心。」

性德靜靜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說,袍袖微拂,便往外走。

楚逍微一皺眉,還不及說話。容若已笑道:「舅舅,有你這精兵強將在此護駕,也不缺一人,就讓他為我去探探,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既已說了話,性德又只是個地位不高的侍衛,楚逍不便違旨,所以只是沉著臉揮揮手。

軍士紛紛讓開一條路,性德就這樣走了出去,順手牽了一匹別人的馬,翻身上馬,轉眼揚塵而去。

容若這才笑嘻嘻走到納蘭玉面前,攜了他的手,笑道:「別擔心,有性德在,天大的事都不要緊。」一邊說,一邊挺起胸膛,就差沒拍胸膛保證了。

他這裡嘻嘻哈哈,其他人早已看得一頭霧水。

皇帝和侍衛之間的對話太過奇怪了,太不像君臣了。

只有楚韻如因見多了他們之間的相處情況,而不以為奇。

一直默然隨侍的蘇良和趙儀卻悄悄地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可怕的光芒開始跳躍,那個強大到永遠無法對抗的人,終於離開了保護對象的身旁。

幾乎在同時,他們感到喉嚨有些乾,自然地把忽然間有些濕意的手,按在了劍柄上。


離開了其他人的視線,性德在馬上信手抽出方才藏在袖中的紙條。

兩張紙條,一張揉作一團,一張卻折得仔細,甚至還用一條小小黃絹繫著,紙背上,用歪七扭八的難看毛筆字寫著「王叔親啟」四字。

另一張揉在一起的紙條打開,卻是正反都有字的,且是女子化妝的黛筆所寫:「性德,在王叔被殺前送信給他。這不違反程序規定吧!也是你應該可以服從的命令,是嗎?」

翻過反面,竟用黛筆畫了個非常可愛的Q版人像,活脫脫是個小小的容若,雙手合在一起,做哀求狀:「性德,性德,我知道你不能主動出手干涉別人的生死,不過,打打擦邊球不犯法吧!就是程序,也一樣有空子可鑽啊!拜託拜託啊!」

微風徐來,拂動性德衣襟髮絲,淡淡清風間,這無情的人工智能體,也不禁輕輕一笑。

那個古古怪怪的玩家,天天在一起,居然有辦法瞞過自己,悄悄寫出這種無聊的東西來。

不過……

打擦邊球嗎?

他眼神清澈,深不見底的清明之外,又有些異樣的華彩。略略回頭,以人類的目光來看,已見不到皇帝暫息的行帳了。

他卻只輕輕搖搖頭:「安全……」

冰冷卻又絕美的笑容,不合理地出現在人工智能體的唇邊。

風漸漸大了起來,伴著風迎面而來的,是鼓聲、叫聲,以及越來越濃的血腥味。

性德沒有回頭,也並沒有使用他超常的力量提高速度,只輕輕拍拍馬兒,讓馬兒自己往血腥氣最濃、殺伐聲最烈的地方奔去。

「擦邊球嗎?容若,我不知道能否為你做到,應否為你做到,不如,就賭賭蕭逸的運氣吧!」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51
第六章 ~至親離心~


「王爺!」

「保護王爺!」

「王爺快走!」

無數人淒厲的叫聲,充滿了絕望、驚惶、恐慌、焦慮。

無數個聲音合在一起,震動了天地,刺破了蒼穹,似是要在瞬息之間,傳遍天地。

幾乎整個獵場的人,都聽到了這樣驚惶的大叫。

楚鳳儀全身一震,臉色慘白。

楚逍眼神一跳,目光越發幽深。

楚韻如低低發出一聲驚呼。

董嫣然纖美的手微微一顫。

震動最大的,卻是剛剛還拉著納蘭玉說話的容若。他臉色大變,忍不住跺腳罵:「混蛋王八蛋,死木頭不拐彎,叫你幫個忙會死嗎?」

本來以他的計算,性德在太虛世界中有神一般的力量,可以瞬息間就出現在蕭逸身邊。如今既傳來這樣的叫聲,想必性德根本沒有施展力量到蕭逸身旁去。

蕭逸的生死,既影響著楚國的興衰,更牽動了楚鳳儀的喜樂,由不得容若不牽掛,這時心中著急,不免失口埋怨起來。

本來納蘭玉心中就忐忑難安,聽到容若這麼一說,心下更是大震,一想到蕭逸若死可能會引起的後果,再也按捺不住,手上忽然用力一揮,推得容若退後三步,差點沒一屁股坐到地上。

本來,剛才納蘭玉有心往外闖,就一直站在防衛圈的最外層,和容若說話間,忽然把他推得踉蹌後退,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在皇帝的身上。納蘭玉乘勢一躍,速度奇快,竟躍到了他自己的白馬上,還不容別人反應過來,一鞭打在馬身,白馬速度奇快,橫衝直撞而去。

容若剛站穩,就見納蘭玉揮鞭縱馬急馳,他想到此時包圍圈外危機重重,心頭一緊,想也不想,就跳起來叫:「危險,別去。」

他一邊叫,一邊往前衝。

本來楚逍所布的包圍圈,軍士手中都刀冷劍寒,很是威風,剛才給納蘭玉乘勢衝出,已是臉紅,這時旁人想再衝,是斷然不可能的,但容若是皇帝,他這樣一邊叫一邊跑,誰的刀劍敢往他身上碰,就是伸手去攔龍軀,都恐大不敬。

軍士們心存顧忌,不但不能攔他,反而被迫讓開。

楚逍和楚鳳儀雖覺不妥,但也只當他是要叫回納蘭玉,竟也不曾在第一時間攔阻他。

可是,容若喊了好幾聲,納蘭玉卻根本連頭也沒有回,人急馬快,漸行漸遠。

納蘭玉是這太虛世界中,第一個相信容若的朋友,容若對他的關心全出自然,見他遠走,心中更急。

此時他已衝到包圍圈外,四周全是楚逍手下禁軍所騎來的快馬。他就在離得最近的一匹馬處停下,翻身就上馬,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躍馬去追納蘭玉,百忙中還回頭大叫了一聲:「母后、韻如,別擔心,我不會有事,我追到納蘭公子就回來。」

剛說話的時候,人才在馬上坐穩,這句話說完時,人已到了遠處。

楚韻如「啊」的一聲,站了起來。

董嫣然柳眉微皺,有些不解地望向容若漸漸遠去的背影。

楚鳳儀驚叫一聲,幾乎要暈倒,高喊道:「三哥,快命人追皇上回來。」

楚逍一皺眉,卻沒發令:「太后,此處尚有許多唯蕭逸之命是從的大內侍衛。雖在我的彈壓下不能妄動,可我若是分兵去追皇上,陣勢一亂,只怕……」

話音未落,有兩個聲音同時響了起來。

「我們是皇上的侍從,我們去保護皇上。」

蘇良、趙儀一邊說,一邊向外闖。

這次楚逍沒有攔他們,反而揮手放行。

兩個新近提拔的少年帶刀護衛,也已騎上快馬,追自己的君主去了。

此時楚鳳儀心亂如麻,見蘇良、趙儀追去護駕,即刻道:「秦福、高壽,快去保護皇上。」

兩名面容冷峻,著總管太監服侍的中年宦官同時應聲,領命而去,動作迅疾輕快,旁人只覺兩個人影一閃,還不覺風聲襲來,手中的馬韁就已到了別人掌中。

眼見內監中兩個頂尖好手應命趕去,楚鳳儀猶覺心間不安,復又回頭對所有隨侍出獵的內監高手道:「你們都去,必要保護皇上安全。」

這已經是等於把這麼多年留在宮中守護她的全部實力,全都放出去救護容若了。但母親為了保護孩子,根本不會再顧忌任何事。

眾內監紛紛以極快的速度上馬去追皇帝。

楚鳳儀才覺略略安心,忽聽一聲驚叫從身旁傳來,駭得她即刻轉身,卻見楚韻如臉色蒼白,渾身微顫。

楚鳳儀一驚,伸手扶住楚韻如:「皇后,妳怎麼了?」

楚韻如因容若忽然離去的驚變而震住,其後,幾組人馬連番趕去護駕,她都不及反應,此時忽憶起,蘇良、趙儀根本不是忠心侍衛,卻是心心念念取容若人頭的刺客,而那個曾數次阻攔他們的蕭性德已然不在,不由駭然失聲驚叫。

此刻聽楚鳳儀發問,楚韻如又覺一時之間難以解釋,只是顫聲道:「皇上有危險,母后,兒臣要去救他。」

一時間,也顧不得楚鳳儀因她一句話而白了的臉,她彎腰施禮,待禮畢之時,人竟已如行雲流水,往外滑出數丈。

旁人都沒有料到,皇后跟著別人學了幾天武功,居然會有這種身手。

但楚韻如既是大楚皇后,又是楚家女兒,身分何等尊貴,在被容若衝出去之後,楚逍哪能讓她再離去,疾喝道:「請皇后止步。」

隨著他的一聲喝,同時有十餘人對楚韻如恭敬施禮:「皇后止步。」

就在這一施禮之間,楚韻如已覺至少有七八道強風壓過來,竟是要迫得她動彈不得。

她此刻雖身負極高明的武學,卻根本沒有打鬥經驗,心中又亂又怕,好在她跟了一個天下最好的師父,在這心驚又亂的時候,還能以一個姿勢極優美的旋身,自自然然把所有的勁力輕易卸掉,雙袖微振,竟是要反借這阻攔之力,掠上半空。

幾個阻攔楚韻如的軍士,都算是禁軍中的高手,萬料不到,當朝皇后,竟有如此身手。若是旁人突圍,還可以想法阻攔,但此刻對方是皇后,刀不能砍、劍不能傷,就是讓他們大男人的手碰一下,也是大罪。一時間,誰也無法在第一時間,用最快的方式加以阻攔。

眼看楚韻如就可突圍而去,楚逍卻已藉著這一阻之力,大步來到面前。

他是楚韻如的叔叔,不必太顧忌男女之別,低喝一聲:「皇后回轉。」便伸手去拉楚韻如,五指微張,快如風雷。

楚韻如皓腕一沉,動作同樣迅疾。

楚逍臉色一沉,聲音亦沉了下來:「皇后!」五指點、彈、揮、按、拂、捺,竟都是極精妙的招式,招招不離楚韻如的玉腕。

楚韻如纖手閃、轉、避、讓、擋、卸,勉強應付下來,只是腳下已連續往後退了七八步。

可是楚逍臉色反而更加沉重了。他統領禁軍,眼界武功都高人一等,此時表面上雖占上風,心中卻明白,楚韻如的招式身法都精妙至極,這幾下交手,她有好幾次最佳的反擊機會,只是她完全沒有打鬥經驗,內心慌張,所以才盡皆錯過。若是讓她定下神來,安心應戰,出醜的,只怕還會是他自己。

楚逍心中震驚,可是楚韻如心頭的驚慌急切更甚,越是慌張,招式身法越是漏洞百出,早累出滿身香汗,眼見就要被逼回包圍圈中心,再難去援助容若,忽覺右腕一緊,一股強大的力量帶著她凌空飛起,避過楚逍的招式,越過數丈的距離,直往一匹馬背上落去。

楚韻如耳旁聽楚逍一聲怒喝:「攔下。」繼而是兵刃破空的風聲,和一連串清脆悅耳的聲音。

幾乎是在楚韻如坐到馬上的同時,快馬就已像箭一般衝了出去。

楚韻如茫然回首,見楚逍滿臉震驚之色,一眾官兵都面帶愕然,而最前方的十幾個官兵,手上都拿著從中間斷開的刀與劍,正呆若木雞地望著自己這邊。

楚韻如倒吸一口冷氣,這才緩緩抬頭,望向一手控馬,一手輕輕把玉釵插回髮間的絕代佳人:「妳到底是什麼人,要帶我去哪裡?」

董嫣然的美麗,像最美的月色、最柔的春水,甚至於在她用一根普通的玉釵,震斷十幾件百煉精鋼的兵器之後,她的動作,都只如分花拂柳一般,既柔且美。

她的聲音和微笑,同樣柔美得如花似月:「皇后忘了,我是御史董仲方之女董嫣然,我們不正要趕去護駕嗎?」


一連串的變化,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等到楚鳳儀回過神時,楚韻如已被董嫣然帶著突出防護圈,一馬絕塵而去。

楚鳳儀低低驚呼一聲,憶起楚韻如方才言及愛子有難,不免臉上失色,情不自禁快步向前走去。

楚逍卻在前方伸手一攔:「皇太后。」

楚鳳儀煞白了臉,低喝:「閃開。」

楚逍濃眉一皺,徐徐搖頭。

楚鳳儀憂形於色:「讓開,我要去追皇帝,我在他身旁,方能保他安全。」

楚逍望著楚鳳儀,幽深眼神中流露出悲憫,攔阻的手臂依然橫在半空中,聲音低低沉沉:「皇太后,此時此刻,沒有什麼比妳的安全更重要,妳的生命,對於楚家、對於楚國,才是最需要保證的。」

楚鳳儀一怔,抬頭望向自小一同長大的兄長,看進他幽幽深深的眼眸,忽覺一股寒意從心頭慢慢升了起來。她素來聰慧,多年在權力場中,更磨練出驚人的心機,只是素來對親人依仗信任,並不做其他想法。此時,看楚逍神色有異,語氣低沉,心頭竟覺得猛然下沉。

楚鳳儀忽然間把許許多多事全部想起,一個可怕的念頭漸漸浮上心頭,臉上僅有的血色也迅速退去。她嘴唇微顫,輕輕地問:「為什麼只來了你一個?七叔呢?四伯呢?他們輩分高,地位亦超然,只要露一個面,蕭逸就不能不顧忌,為什麼他們都不來?」

楚逍望著她,輕輕嘆息一聲,卻不說話。

楚鳳儀淒然一笑:「我還只道他們另有計較,明著派了你來,暗中早有旁的行動,卻原來,竟是我錯了?我早該想到,你手中帶出來的禁軍何等精銳,怎會連番讓人闖出去,甚至連皇帝出去,你們都沒能攔住,只怕,縱然是皇帝不走,你們也會想法子,將他調離我的身旁。這段日子來,楚家表面上的一切活動都依從我的計策,今日,你也肯領兵來保護我,原來全都是一場戲,一切都只是為了瞞過我,讓我就這樣毫無防備地,任你們分隔了我們母子。」

她越說越是悽惻,眼神悲傷欲絕。

楚逍望著她,欲言又止。眼前的人,縱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但也是與他自小一起長大,聰明可愛的小妹子。

「為什麼?」楚鳳儀憤然逼視他,聲音並不特別高,卻有些嘶啞:「為什麼要這樣做?我難道不是楚家的女兒?皇帝,難道不是楚家的外孫?為了楚家的權勢,你們強行將我和蕭逸拆散,不顧我的死活,把我嫁進皇宮。這些年,我苦苦掙扎,勉力保住太后的榮耀,難道,保的不也是楚家的地位嗎?」

楚逍深吸了一口氣,方才低聲道:「鳳儀,妳忘了,蕭逸的母親,已故的孝賢皇后,同樣是楚家的女兒,蕭逸也是楚家的外孫。蕭楚兩家,代代聯姻,楚家勢力,盤根錯節,和所有王室宗親都有牽連。楚家女兒坐在太后位上固然好,但若一定做不到,楚家也不能為此拼掉所有的實力。」

「鳳儀,我們並不想出賣妳,這些年來,我們傾舉家之力支持妳,都是真的。當初我們甚至曾經瞞著妳,多次派人刺殺蕭逸。一直以來,依從妳的計劃,開展行動,也絕不僅僅是做戲,我們的確希望妳能贏。」

「但是蕭逸的能力、成就,同樣看在所有人眼中。而蕭若,實在太不成器了,甚至危機已在眼前,他卻還惦著美麗女子,竟在大殿朝會之時,公然議論別人的女兒,這豈是人主之才?」

「鳳儀,不是楚家不肯護妳,實在是,楚家幾百年基業,舉族的榮辱,不能隨便賭掉。更何況,我們尚要考慮整個楚國的利益。蕭若他……」楚逍頓了一頓,有些艱澀地道:「不配身居至尊。如今天下紛爭,諸強並立。若讓他掌握江山,縱楚家擁有至高的地位,楚國卻淪為旁人競逐之鹿。覆巢之下,又何來完卵?鳳儀,為國為家,我們……」

楚鳳儀怔怔地望著他,眼神有些空洞,一陣風吹來,拂動她的衣襟,恍惚間,讓人覺得,這個站在國家最頂端的女子,已經虛弱得連一陣風,都足以吹倒她。

「所以,在很久以前,蕭逸就已經和楚家暗中聯繫,訂下盟議,只瞞著我這個被楚家賣到宮廷的女子?所以,你才能在蕭逸掌握大權的時候,仍能親自掌控京中禁軍。可笑我還日日擔心你兵權被奪,為了維護你的地位,暗中費盡心血,不得不在許多方面,對蕭逸做出讓步。」

「所以,今日,我的叔叔伯伯,我嫡親的哥哥弟弟都沒有來,只來你這一位表兄,我卻還以為有了依靠仗恃;所以,你們當著我的面,分離了我們母子;所以,在我們說話的時候,也許我的兒子,已經在別處,被蕭逸的人殺死了……」

她一句句說來,既無悲愁,也不激動,只餘木然。

楚逍神色黯然,低喚一聲:「鳳儀。」

楚鳳儀慘笑一聲:「叫我皇太后,雖然,我這皇太后也許當不了多久了,以後,你就該改叫我皇后了吧?」

她目光森冷,望著楚逍:「你們當我是什麼人?賣了我一次又一次?蕭逸以為他是什麼人,真能掩盡天下耳目嗎?他弒主自立,史書昭昭,史筆如鐵,這千古的罵名,總饒不得他。」

楚逍面露不忍之色,略一猶豫,才低聲道:「蕭逸不會弒主,這罪名無論如何落不到他頭上去。」

楚鳳儀震了一震,臉上流露了悟之色,望著楚逍的眼睛滿是不能置信的憤怒,聲音微顫:「你們……我身旁的內監高手全是你們安排的,我以前只想著他們是家族派來保護我的,什麼重任都交給他們,什麼都信託他們。可我忘了,他們效忠的是楚家而不是我。他們全跟到若兒身邊去了,你們竟然要……」

楚逍臉上悲憫之色更濃:「不,我們也不會做這樣的事,楚家,同樣不會背弒主之名。皇上身邊的兩個侍衛,蘇良和趙儀,本是孌童,對皇上暗中懷恨,屢屢刺殺。皇上也許是仗著有高手保護,把這種事當做了玩笑,不但任由他們行刺,反暗中隱瞞,藉以取樂。只是皇上身邊畢竟太多眼線,早就看出了蛛絲馬跡。蕭逸令人和他們接觸,商量好,到時,由秦福、高壽等內廷高手牽制住蕭性德,他們就好刺殺皇上,沒想到,在此之前,皇上竟自己把唯一的障礙──蕭性德,替大家清除了。」

他聲音越來越低,臉上神色多有不忍,不忍對著自己的親人說出這樣傷人的真相,但面對素來聰慧的楚鳳儀,就是要撒謊,怕也難以欺瞞得過,倒不如狠心說破了,也讓她不得不認命。

楚鳳儀臉色奇白如紙:「那韻如呢!韻如也追去了,你們也不顧她嗎?」

楚逍苦澀地道:「我也沒料到她會追過去,也許,這亦是她的歸宿,否則,以她皇后的身分,將來也難以自處。此事,二哥那邊也已認可,為了整個楚家,有的時候,不得不犧牲一些人與事。」

楚鳳儀唇角微揚,她居然笑了一笑:「既然二哥他這生父都不肯多話,我還能再說什麼呢?」她回過身,一步一步走回去,背影無限蕭索。

每一步走出去,離她血脈相連的兒子,便遠一步,瞬時變化,終要生死相隔。每一步走出去,曾經擁有的一切,親情、愛情、尊榮、地位,便如雲煙般一起消散。

楚逍徒勞的伸出手,想要勸說幾句,卻又覺此時此刻,所有的楚國前途、楚家風光和未來君王專寵的幸福,都不過是偽善無力的言辭,說來皆是徒勞,只得黯然長嘆一聲。

楚鳳儀一步步走向包圍圈的中心,所有錦帳華幔的最中心。

身旁是內侍環繞,左右是護衛林立,可是她身為大楚國皇太后,卻原來根本支使不動任何人,如今,也不過形同囚徒。

此時此刻,她甚至沒辦法學世間民婦哀哭嚎叫,衝出去見愛子最後一面,只因身周的侍衛禁軍,層層人牆,哪容她半點自由。

楚逍既能當眾說出這一番話來,只能證明,在場眾人全都是忠心於蕭逸的屬下,可笑她,還自以為,有高手能仗恃,有兄長可依靠。

她微微一笑,笑得全無生氣,徐徐坐下來,眼睛空空洞洞望向前方,她唯一所能做的,只有等,等著聽兒子的死訊。

她的孩子將會死去,死於兩個孌童的刺殺。史書上留下卑污的記載,一個荒淫殘暴的君主,必然會有的下場。

蕭逸依舊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是賢王良臣,皇帝遇刺的時候,他也同時遇刺,根本無力護駕。

楚家依舊忠心耿耿,皇帝遇刺之時,他們領兵護駕,是皇帝自己不聽話,到處亂跑,自找死路。一切一切,皆是皇帝自找,與人無尤。將來新皇登基,君仁臣賢,還不知會有多少佳話。

楚鳳儀垂頭,低低地笑,笑聲輕輕落落,空空洞洞。

這就是她三十餘年的生命,這就是她楚家女兒的命運。在她生命中,最燦爛的年華,全部的幸福快樂,都被生生斬斷。為了家族的前途,為了親人的哀求,她只得吞下所有的血淚,在深宮之中,苦苦掙扎,為出賣自己的家族爭取每一分利益。

在她高踞太后之位,最尊榮華貴之時,她所傾心至愛的人,卻苦心謀劃殺死她唯一的兒子,而她僅能依靠的家族,再一次以無比輝煌正大的理由,將她出賣。

皇帝必須死,即使他是楚家的外孫。皇后死了也無妨,雖然她是楚家的女兒。

唯有她,因得未來的君主鍾情,所以,無論如何,必須被保護周全,就算要殺她的兒子,也不能當著她的面殺。

果然好深情、好體貼,好一個蕭逸。

楚鳳儀輕輕地笑,笑聲不止,此時此刻,她已經連哭都哭不出來,除了一聲又一聲,冷冷落落地笑,竟再也做不了別的事。

她不知道,這一聲聲笑,如何刺人心魂,不知道,有多少人開始面露不忍之色,不知道,隨侍她許多年的趙司言,已淚流滿面,跪在她面前,一聲聲呼喚,一次次搖晃她。

「太后,太后,您別笑了,求求您,您傷心就哭出來吧!並不是所有人都出賣了您,我沒有,我真的沒有,我什麼都不知道,太后……」

有什麼聲音在耳邊響,在說什麼呢?

楚鳳儀聽不清,她只是笑著,等著別人來告訴她,她的兒子死了。

她身子漸漸蜷在一起,像要努力地保護自己,又似要將自己與這個世界隔絕。

耳旁的聲音越來越模糊,似有無數人在叫太后,又似有一個聲音急促地喊:「鳳儀、太后、七妹……」

可是,她聽不清,也分辨不清。

楚鳳儀,楚家的天之驕女,從小聰明靈慧,聞一知十,主理後宮,母儀天下,沉毅明決,卻原來都不過是假的,什麼聰明才智比得上權勢富貴。

史書看遍,卻還看不透一層層罩下來的利網名枷。親情血脈,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的親人,又怎比得上那赫赫威揚的家族榮光。

她微笑,努力地維持著她的笑顏,唯一的意識,不過是等著,等著那個她愛了一生,又殺死她兒子的男人來到面前,然後,向他微笑。

最後隱約的意識是,蕭逸,縱然你算到了一切,不知有沒有算過,怎樣面對一個喪子而瘋的太后。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52
第七章 ~身陷死境~


「納蘭玉,納蘭玉,你等等我。」

急切的呼喚聲,迅疾的馬蹄聲,讓納蘭玉不得不勒馬停下。雖然他心急如焚,但身後關切的呼喚,卻叫他沒辦法狠心不理。他迅疾在馬上回頭,臉色越發蒼白:「皇上,你快回去,這樣單身追出來太危險了。」

容若不但不聽,反而快馬加鞭,一逕衝到他面前,直接就在馬上伸手拉住他的馬韁:「不,你先跟我回去吧!你這樣直衝過去才危險。這個獵場太不對勁了,到處都是喊聲殺聲,可我們一路跑過來,居然沒有一個兵士出現,那些人都不知道到哪去了,這種情況,你一個人傻乎乎往前衝才蠢呢!」

納蘭玉咬牙搖頭:「皇上,你不明白,有人為了這次的刺殺做出了什麼約定。如果蕭逸死了,天下就會大亂,秦國和楚國都不能倖免,不知多少人頭要落地,我必須去阻止。」

容若急道:「你放心,我派了性德去了,有他在,王叔絕不會出事的,你先和我回去,這樣才安全。」

納蘭玉固執的搖頭,但馬韁被容若扯住,一時倒也不能脫身。

容若還待要勸,忽聽身後馬蹄聲響,回頭一看,竟是幾十匹馬正疾馳而來。最前的兩匹馬,跑得尤其快捷,馬上騎士,穿侍衛服色,年少俊美,正是蘇良和趙儀。

在他們身後又有二十餘騎,皆著太監服色,領頭的二人,穿著總管太監的衣服,正是這些日子一直隨侍護衛他的宮中高手秦福和高壽。

他們正在迅速接近,各自大喊:「皇上。」

容若一愣,納蘭玉卻乘他這一怔之時,一手用力奪回馬韁,一手揚鞭,在容若的馬身上狠狠抽了一記。

容若座下的馬兒吃痛,狂嘶起來,同時拼命往回就跑。容若一個不防,差點沒被顛下馬去,一時間手忙腳亂,根本無法駕馭因為吃痛而失控的馬。

他只得蒼白著臉,抱著馬脖子保持自己不跌下去,回頭看著已縱馬繼續前奔的納蘭玉,大叫:「納蘭玉,你這個不聽勸的傢伙,給我回來。」

納蘭玉沒有理他,而容若自己的馬卻在往回跑,正飛速地迎向迅速接近他的蘇良和趙儀。

兩個少年交換了一個眼色,兩把劍同時出鞘,一起對著正以非常不高明、不雅觀的姿態,死抱馬脖子的皇帝刺過去。

容若還一門心思扭著頭叫納蘭玉,忽然聽到兵刃破空之聲,本能地往後一仰,險而又險的避了過去。兩把劍,一把擦著他的鼻子,一把貼著他的臉頰削過去。劍上冷森森的寒意,令得容若肌膚起慄,忍不住尖聲大叫起來。

「救命啊!殺人啊!」

這樣沒骨氣的大叫,令得正疾馳的納蘭玉一怔,在馬上回身,就在他回頭的這個短短瞬間,容若身旁已發生了許多變化。

兩個侍衛同時出劍刺殺皇上,驚得後面一群內監高手同聲驚呼,更快的催馬而來。

同一時間,在更遠的後方,傳來女子驚極的呼喚:「皇上!」

秦福冷哼一聲,忽在馬上躍起,寬大的袍袖凌風舞動,轉瞬間便以比奔馬更迅疾的速度飛撲過來。

高壽則駐馬回頭,望著正從後方自遠而近的一馬雙騎,兩個絕美麗人。

這個在宮廷中生活了幾十年的宦官,似乎對女子的美麗沒有任何感觸,原本永遠溫馴謙卑的眼睛裡,流露出異樣的深沉,左手抬起,微微揚了一揚。

由他們率領的二十名內監高手,一起勒馬回頭,迎過去,同時呼喚:「恭迎皇后娘娘。」

蘇良、趙儀一劍失手,劍勢一轉,刺、削、劈、挑,變化迅捷,但百變都不離容若身上的要害。

容若嚇得面無人色,平時有難,倚仗性德,如今性德不在身旁,碰上這種事,心裡早就七上八下,頭暈腦脹了。好在這段日子跟著性德學武功,別的雖然不長進,輕功卻實在不錯。眼看在馬上躲不過去了,想也不想,一掌拍在鞍上,就勢躍起,凌空翻了三個跟頭,倒正好把這幾劍攻擊全都讓了過去。

蘇良、趙儀也同時在馬上躍起,雙劍化龍,急追而來,竟是不死不休的架勢。

容若在心中叫苦,百忙中雙臂一振,在半空深吸一口氣,雙腳無比準確地踏中兩把劍的劍刃,藉著這一踏之力,身子疾往前掠。

他自知武功奇爛,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輕功稍佳,絕不可硬拼,只能且逃且躲,能拖過這幾招,等秦福、高壽接近就安全了。

此時他前掠之勢奇疾,蘇良和趙儀人在半空,不及借力,一時竟追之不及。

而這時從馬上凌空飛掠的秦福也已到了,長袖飄飄,隔空一拂,口中喝道:「皇上休驚,奴才前來護駕。」

他這一聲「護駕」,卻嚇得容若亡魂皆冒,幾乎要暈過去了。

這一聲看似為護駕而發的大喊,以內力喝出,震得容若只覺一陣胸悶氣躁,一口真氣差點提不起來。同時,秦福長袖當空一舞,就自有無形的罡氣凌空壓下,狠狠一記撞在容若胸前,打得他真氣盡散,使他飛掠如電的身子,就像石頭一樣從空中落下來。

蘇良、趙儀哪裡肯放過這個機會,再度躍起,兩道冷電似兩條毒蛇,惡狠狠向他追咬過來,實是不到黃泉不罷休,上天入地,也必要追殺他到底的氣勢。

而容若一口真氣轉不過來,根本無法再做閃讓。

下方有兩把劍,惡狠狠追殺而至,不取他性命不回鞘;上方有秦福當空撲下,廣袖凌風,陣陣高呼:「皇上。」

事實上,秦福這一聲又一聲,震得容若心胸煩亂,再也提不起內力,飄飛於空中的長袖,也早在不著痕跡之間,封死了他的一切生機活路。

這時,自後方疾馳而來的董嫣然和楚韻如,一起看到了容若的險境。

可是,她們的馬,也同時被二十匹快馬所攔住,二十個人同時喊出:「恭迎皇后娘娘。」竟是聲如金石,震天動地。

即使以董嫣然的功力,也覺氣血一陣浮動,心知這二十餘人,竟都是內監中一等一的高手了。只這心念一轉間,已判斷出了局勢。

以此刻她與皇帝之間的距離來看,就算她把輕功施到極處,也不可能及時到達他身旁。眼前這一群敵人都不可小視,縱然以她的功力,硬拼起來不會吃虧,但想要在皇帝被殺之前衝到他身旁,也同樣不可能。

想到這裡,她柔美的眉頭不由微微一皺,暗嘆一聲,這昏君死了也罷,只怕要負了爹爹重托了。

董嫣然對容若的生死並不特別在意,楚韻如卻是牽心揪肺,眼見容若生死之險,嚇得差點忘了自己也是有武功的人,幾乎從馬上跌下去,她扯住董嫣然的衣衫,顫聲道:「救救他,求求妳,快救救他。」

董嫣然遙望遠處被上下夾攻,完全沒有任何自保之力,性命只在頃刻之間的容若,眼角餘光又注意到,二十多個表情恭敬、姿態恭敬,但滿身殺氣的高手,已然結成陣勢,緩緩向她逼近。

董嫣然美麗的唇角,略有些苦澀地上揚:「來不及了,皇后娘娘,與其關心皇帝陛下,不如想想怎樣保住妳自己。」

董嫣然隔得太遠,施援不及,但納蘭玉卻來得及。

容若、蘇良、趙儀、秦福,四人之間的攻防飛躍,幾下交鋒,都只是在交睫間發生。納蘭玉才一回頭,已發覺大楚國的皇帝,正處在極度的危險中。

他甚至來不及去勒住還在直往前方奔跑的馬,就已經飛快地取弓抽箭。他動作無比流暢迅疾,從伸手取弓箭,到弓彎如月,弦架三箭,也不過是眨眼之間的事。

而後,一弓三箭,就以快得像要追回千百年逝去的時光一般射了出去。

一箭射蘇良,一箭射趙儀,另一箭,竟是射向擺出絕對護駕姿態的秦福。

納蘭玉武功雖不佳,眼力卻奇高,只一眼,就看穿秦福是以護駕之姿,行刺駕之實,當機立斷,一箭射到。

他出箭奇快,運箭奇準,謀劃也極佳。

此時此刻,那三個人都在半空中,閃避不便,面對這樣奪命追魂的箭,必要先行應付,這樣,就給了容若喘息之機。

只需要一瞬間,他就能再射三箭,容若就有機會施展輕功,逃出被上下夾攻的困境,他自己就有可能撥馬回去,接應容若。

可是,有兩點,卻似乎在納蘭玉意料之外。

蘇良和趙儀對皇帝似已恨絕,明明聽到箭刃破空之聲,竟是完完全全不理不睬,往上飛躍的身形不改,死咬著容若的劍勢不改,那姿態,分明是寧可自身一死,也要先殺了容若。

而秦福身為內監中最強好手的功力,也似乎不是納蘭玉一支箭可以牽制得了的。眼見長箭破空而來,他只冷冷一哂。

這箭雖射得好,可惜,射錯了人,想要用這樣一支箭阻攔他,卻實在是太過小看他這內監第一高手了。

他只一抬手,便接住了那支帶著呼嘯風聲,死亡陰影的雕翎箭。而籠罩住容若的強大力量,卻不受絲毫影響。

容若處在這種地步,只得在心中叫一聲:「我命休矣」,閉目等死。

最後的一刻,他心中倒真如所有小說中瀕死之人一樣,翻起了無數的念頭。又是狠狠痛罵性德的不負責任沒有用,又是哀嘆自己實在沒有玩遊戲的天份,這麼容易就GAME OVER了,又是想起蕭逸的生死未卜、楚鳳儀的萬般情牽、楚韻如的關切情懷。

容若心裡一酸,唉,我真的很想為你們做一些事,可是,也許我真的太笨了,笨得根本不能理解人性,笨得根本無法生存在這個血淋淋的世界裡。

遠遠的,似乎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極大的痛楚和驚惶高呼:「皇上!」

容若的心中猛然一痛,韻如,是妳嗎?妳為什麼會來,妳竟要看著我死去嗎?

韻如,我曾說過,要給妳飛翔的機會,要讓妳懂得什麼是戀愛。可是,我卻又妒嫉妳對別人笑,妳和別人親近。我想,我已經開始喜歡上妳了,所以,我希望,當妳擺脫皇后的身分,拋開既定的命運,開始嘗試戀愛時,依然可以選擇我。可是,我還來不及做任何事,卻要永遠地離開。

最後的一剎那,是胸中深深的悵然,心口鈍鈍的疼痛。

然後,他就再也不能就此問題思考下去了。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52
第八章 ~劍氣縱橫~

皇家獵場,出入的大多是皇族貴人。獵場占地廣闊,又遠離京城,為了讓從京城遠道而來的尊貴皇族可以方便休息,在獵場周圍建了華美的行殿。

皇族貴人們,在行殿之中歌舞作樂是常事。但一本正經拿了一大堆奏折,在行殿的正殿裡批閱的,卻是從來沒有過。

就算是最勤勉的君主,也不會特意挑這個本來就專門為遊樂而建的行殿來辦公務的,更何況,批閱奏折的時候,旁邊還有無窮無盡的喊殺聲、慘叫聲、奔跑聲,以及身體重重倒在大地上的聲音。

蘇慕雲緊皺眉頭,望著凝神正意,目不轉睛盯著奏折,手上筆不停揮的當朝攝政王。

雖然平時很喜歡蕭逸對國家大事的認真負責,不過現在,怎麼說都不是時候吧!

虧得他苦心籌劃,安排下各路人馬,一遇上雪衣人出現,即刻要命軍隊上前,而另派精兵護送蕭逸離開。

蕭逸卻淡淡說一句:「不是京中的奏折已經遞到行殿了嗎?就先去批閱吧!」

蘇慕雲才要爭辯,蕭逸搶先道:「蘇先生,我從不曾因為任何事耽誤過公務,先生助我,不正因此嗎?」

蕭逸根本不給蘇慕雲反對的機會,就這樣悠悠然緩步走進行殿,不管身後無數軍士布下重重層勢,不理那一道驚天劍光劃空而來,好像那一心要砍他腦袋瓜子的絕世高手,根本不存在。

蘇慕雲往日以智者自命,這一次,幾乎要讓蕭逸當場氣暈過去。但到了事後,卻又不得不暗中感嘆,蕭逸沒有選擇立刻逃走,而是直入行殿,也許是最正確的做法,儘管,蕭逸的本意,未必是為了避免危險。

那個忽然現身的雪衣人,是絕頂高手。雖然蘇慕雲早就對此有了準備,卻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真正小看了此人。

他的身形如電,倏忽來去,精兵強將的刀箭弓矢,根本追不上他。騎兵縱橫呼嘯,來去奔忙,陣勢散而復聚,既聚又散,卻根本沾不上他一片衣襟。反而有許多人倒下去,就再也不能站起來。

這樣可怕的身法,軍隊人雖多,卻完全跟不上。若是護送蕭逸離開,可能整個軍陣都要被他來去飄忽的身形、縱橫天地的劍光衝得七零八落。只怕蕭逸還來不及回到京城,就被刺身亡了。

幸得蕭逸自己進了行殿,軍士將行殿團團圍住,一層層守護,布下嚴密的防護圈,才略略叫人安心一二。

現在,身在行殿之中,四周是團團圍護的軍隊,蘇慕雲卻還覺得手足冰涼。

外面雪衣人已三番四次要闖進來,卻每一次都是一沾即走,讓軍兵的所有反擊完全失效,反而留下一大堆屍體。

看起來雪衣人遲遲衝不進來,但誰也無法感到得意,甚至覺得,開始不過是試探而已,若是雪衣人用出全力,在場無數軍兵,縱以命相拼,也未必能拖得住他半步。

那縱橫於天地之間的劍光,讓朝陽為之失色的力量,深深印在了每一個人的心上。

劍在他手中,便如有了靈性一般,每一劍揮出,足以撕裂天地。

天地之間,任他縱橫。

三千人馬,居然無法困得住一個如雪的身影;兩千鐵騎,竟然追不上一個人飛躍的身姿。

縱然兵強馬壯,劍戟如林,那人卻是清風白雲,悠遊來去,所有的刀光劍影,沾不上他一片衣角。

縱然強弓硬弩,箭射天狼,那人長嘯穿雲,劍光耀眼,如一千個太陽同時照亮,竟沒有一支箭能射中他的身體。

一共五千兵馬,跟不上他一個人的動作,只好索性不跟,只一心一意,拋開雜念,死守行殿。

層層防護圈最前方的,就是鐵甲兵。

鐵甲兵身披厚厚鐵甲,頭戴重盔,手持冷森森殺傷力奇大的鐵槍,幾乎是一個移動的堡壘了。唯一的缺點是行動不夠迅速,不過用來防守,卻是效果最大的。

鐵甲兵平日不用盾牌,但這回卻都在面前架了大盾,鐵槍在盾牌間刺出,只要有敵人靠近,就可以在絕對保障自身安全的情況下,把人扎成馬蜂窩。

在鐵甲兵之後,是弓弩手,千弓疾張,萬箭齊發,所針對的,只是一個人而已。

那人縱聲高笑,衣白如雪,長劍化龍,身姿飄逸,在漫天箭影之中,竟也尊貴如神,灑脫若仙。

殿外惡鬥重重,刺客在一步步接近,漫天箭雨,不能拖住他的腳步,數千人馬,可能擋他分毫?

蘇慕雲在心中長嘆,這樣的人,強大到根本已經不能算人。

他孤身單劍,天下便實無不可去之處,不可除之人。

原來,人的力量,真可以修至如此境地。

可惜,手中兵馬雖多,卻不可能像一加一等於二一樣,幾千人的力量,完完全全簡單地相加到一起,來和一個直如神魔的強者為敵。

不過,相比外面那個可怕的刺客,身邊這位必須保護的人,更有讓蘇慕雲嘆息的理由。

虧他這個時候,居然可以毫不受影響地批閱奏折。

「王爺。」蘇慕雲的聲音十分不客氣:「你對於此人,有什麼看法?」

蕭逸抬頭往外看看,然後衝蘇慕雲笑笑:「蘇先生,你說得對,這個人他不是刺客,他這也不是行刺,他這是光明正大地正面狙擊。」

蘇慕雲幾乎是咬著牙沉聲再喝:「王爺!」

蕭逸看他一眼,眼神寧靜卻帶些淡淡的疲倦。

蘇慕雲一怔,蕭逸卻又已低頭,看他手中的奏折去了。

他一目十行,手不停揮,即使在這種情況下,竟還能處理國務,寫下的意見,無不切中要害。

可怕的刺客,就在殿外,他卻連頭都不抬一下。

此情此景,若記於史書之中,必會讓後世對這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增無限敬仰之情吧!

可蘇慕雲看了卻只覺心頭發冷,蕭逸是真的處變不驚,還是根本已經不將性命放在身上,甚至暗自渴望死在那絕世高手劍下,所以才不肯離去,反要一直留在行殿之內嗎?

蘇慕雲握扇的手微微一緊,暗想:「蕭逸,我既已選擇了你,你就是要死,怕也要經過我的同意吧!」

他一手抖開折扇,隨便搖了幾搖。

四周即刻有鑼鼓聲轟然響起,無數人齊聲大叫。

「刺客行刺,攝政王有難,快快救護攝政王。」

一聲又一聲,叫聲大得足已響徹天地。

殿外的雪衣人都有些驚奇,遙望殿中那端然安坐的身影,這個人中之傑,豈會有如此驚惶的表現。

虧他還想看看那人到底是個何等英雄,才沒有急於硬闖。就這一遲疑,忽又聽到無數腳步聲、奔跑聲,正在極快地接近。

他眉峰一揚,還有人急於來送死嗎?不理那迎面射來的利箭,信手一拂,袖中的無形勁氣,輕飄飄把箭雨卸開,回頭一望,卻呆了一呆。

那急急忙忙奔來的無數人影,居然並不是軍隊,而是普通百姓。

他們或拿著木棍,或舉著柴刀,有的人根本是折了幾根粗一點的樹枝,或乾脆空著手,就這樣衝了過來。

驚異的不止雪衣人,尚有蕭逸本人。

他初時聽到外面一陣陣驚惶呼叫,也愣了一愣,忽然想起一事,不由臉色大變,鬆手放開奏折,站立起來,遙望外面。

不出所料,居然有近千普通百姓,正拿著各種各樣,根本不能稱之為武器的東西,大喊著「保護攝政王」,衝了過來。

行殿在獵場邊上,獵場之外就有無數百姓,因為仰慕蕭逸,所以在獵場外跪迎,等貴人們進了獵場,還久久沒有散去。

行殿外的搏殺,本已驚動了他們,後來蘇慕雲刻意令人狂呼大喊,讓人誤以為蕭逸命在頃刻。

百姓素來感念蕭逸的恩德,不但不跑,反而衝進了平民不得擅入的獵場,試圖保衛蕭逸。

蕭逸看得動怒,臉色沉了下來:「蘇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

蘇慕雲神色不動:「我要試試,此人只是普通劍士,還是一個真正的英雄,我賭他不願像對軍隊下狠手那樣對付普通百姓,我要逼他放棄一切防範,全力闖進來,只有這樣,我才有機可乘。」

「你這是讓百姓送死?」

「我並未脅迫百姓,是百姓自願為王爺捨身。」

「我雖知在百姓間有些人望,不過,若無先生事先派人混在百姓之中,只等這裡叫聲一起,就煽動百姓的話,普通百姓,怕也不會這麼快就衝過來吧!」蕭逸忍著怒氣,冷冷道。

「王爺既說今日一切交由慕雲處置,便請不要對我的決定加以阻攔。王爺仁愛百姓,便更當保重自身。今日死的,充其量不過近千百姓,王爺若遇刺身亡,大楚舉國百姓,都只能在暴君統治下受盡苦難。」蘇慕雲也同樣冷冰冰毫不客氣地頂回去。

蕭逸雙眉一揚,似要發怒,卻又長嘆一聲,神色轉為黯然:「先生愛我重我,我實感激。奈何我多年來,不過沽名釣譽而已,天下蒼生於我,其實並不是最在乎之事,先生以往是錯愛我了。」

他復又坐下,再不說話,重新拿了案上的奏折來批閱。

奏折上字字句句看得清楚,卻又化為那女子嫣然的笑顏,盈盈的淚水,還有悲憤欲絕的傷心。

死不過在頃刻,他想的,卻早已不再是他自己。

她此時,在做什麼?

皇帝,是否已被引離她身旁?

蕭若,此時,是否已被他自己的孌童殺死?

她可知道這些?

蕭逸在心間,對著自己冷冷地笑。

殺了她的兒子,控制了楚家,奪得了天下,便真能得到她嗎?

那個女子,骨子裡的剛烈,難道你自己竟然不知道?

殺死了她的兒子,便也殺死了她,殺死她的時候,你是不是也殺了你自己?

可是,不如此又怎樣呢?

蕭逸,蕭逸,你到底想要的是什麼?你的夢想,是她,還是天下?

如果說最看重的是她,你心中明明知道,就算一切重來,你所做的事,也不會改變,你仍然不會把天下權位拱手讓人,你仍然不肯對一無知小兒屈膝低頭。

如果,你在乎的是天下,為什麼,天下已將在你掌中,你卻不快活?

你一點也不在乎死在最初是由她安排給旁人知道的殺手劍下。

你的一生,到底是為了什麼?

你說你要免天下蒼生苦難,你說你要振興楚國,可如今你一點也不擔心蒼生與國家。

你對兵士將領愛護有加,深得軍心,到今天,卻眼睜睜看無數人為保護你而死,看那些忠於你的人,為了你,縱身受重傷,卻半步不退,你竟然連心也不會為此動一下。

你太貪心,貪心到永遠不會滿足,貪心到擁有無數,卻仍覺得生無可戀,你又太驕傲,驕傲到連死亡的心,也不肯讓人知道,更不屑於去自殺,卻要借那絕世的劍,行這一次不朽的刺殺。

看無數人的血,染紅你眼前的世界。

他微微笑起來,笑容安詳溫柔,筆下如風,輕輕鬆鬆,再次把奏折中的難題解決。

難得他可以這般,一邊思念著心愛的人,一邊冷冷嘲笑著自己的心,一邊聽著外面的廝殺,一邊清晰明快地處理奏章。

他對於結局已經不在乎了,生和死也不以為然。路是自己選的,就必須自己承擔。

要麼是皇帝死,要麼是他死,或者他和皇帝,在同一時刻,死於同樣的刺殺也無妨。

從決定去殺死她骨肉的時候,他就知道,這等於在同一時間,殺死了她,親手殺死她的他,還可以真真正正地活下去嗎?

若死去,身入地獄最底層,他也不會後悔。

若活著,他會好好做他的君王,守土開疆,善待百姓,留下萬世美名,只是,依然,人活如死。

生與死既然都已經一樣,還有什麼可以在乎。

他有些惋惜地望望還沒來得及批覆的十幾份奏折,心中想著,這會不會是自己最後處理的公務,又或者,這些公務,還來不來得及處理。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一連串的爆炸聲。


雪衣人發現有無數百姓,正嘶吼著從遠處奔來時,略一猶豫,終於縱身直撲行殿,身如飛鴻,衣襟似雪,卻又快得像要追回千百年流逝的時光。

他既有任務在身,便可以毫不動容地殺死所有阻攔的兵將,既然各有立場,既然身為軍人,死,本來就是應該隨時接受的命運。

只是,以他的冷硬心腸,也不忍殺傷全然無辜的百姓,以他的高傲自矜,更不屑對根本不懂戰鬥的百姓拔劍。

所以,他直撲行殿,已經沒有心情試探虛實,沒有心情拖延任何一點時間了。

行殿前箭如雨發,若是剛才,他會閃避,會用柔力把及身的利箭卸開,但現在,他急於在那些不知死活的百姓趕到之前衝進去,不想再耽誤一絲一毫,所以只是發出一聲清逸入雲的長嘯,劍若龍騰,燦然的光芒,護住了他的身體。

就算是臂力最強的箭手,射出的勁箭,也會被這莫可能御的寶劍,把利箭震開。

他人劍合一之時,天下間,無人可以擋他分毫。

可是,這一次,他錯了。

所有射來的勁箭,在被寶劍擊中之後,都立刻發生了爆炸,也引發其他沒有射中他的箭雨跟著一起爆炸。

這一次射出的箭裡,竟藏了一觸即爆的火藥,此刻轟然炸響,聲勢奇大,幾乎要毀天滅地。

而火藥之中,還夾雜著一些鐵砂,受爆炸之力四散激揚,殺傷力更是倍增。每一粒鐵砂,在陽光下都閃著藍幽幽的光芒,分明全是淬過毒的。

這已經是萬無一失的三重絕殺了。

蘇慕雲早知暗處有一個絕世高手,也料到了此人必會於行獵之日出手。為了對付此人,為了確保蕭逸的安全,他暗中不知用了多少心血,甚至不惜把迷迭天秘不示人的火龍弩,暗中大量製造,又配以淬毒鐵砂。

縱然如此,尚不敢輕用,開始射的全是普通箭,直到雪衣人視箭雨如無物,戒心全失,人在半空,防禦、躲閃、換招皆不便時,才突出這必殺一擊。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53
第九章 ~意外驚變~


雪衣人發出一聲悶哼,從空中墜落,縱然武功天下第一,強悍到如同神魔,在這忽如其來的炸藥爆炸、鐵砂激飛的情況下,也無法全身而退。

他墜落之時,鐵甲兵已經用鐵盾護體,無數長槍自盾間刺出,力量大到可以刺穿奔馬。

一連串的兵刃交擊之聲,慘呼哀嚎之聲過後,空中瀰漫的爆炸煙塵,終於漸漸淡了下來。

蘇慕雲勉強可以看到外頭的情形,卻還是覺得身心冰涼一片。

雪衣人的衣已經不再白若冰雪。一件讓他飄逸如仙的長衫,如今已經七零八落、破破爛爛,他的身上也滿是污垢焦黑,頭髮居然被燒掉一大片。

他的身上、肩頭、手臂、小腹、腿上都有傷痕,血肉模糊,明顯是被炸藥所傷,至於鐵砂所造成的傷口,因為太細小,在這還有不少爆炸煙霧在空中瀰漫時,根本看不清。

他右肋上插了一桿鐵槍,可見他也被炸藥傷得不輕,自空中墜落時,竟不能在鐵槍陣中全身而退。

但即使如此,他卻還站得沉穩如山,即使一身狼狽,身受重傷,可他一劍在手,竟依然有睥睨天下之態。

在他面前十丈處,倒了無數鐵甲兵,那些沉重的鐵甲就像是紙片一樣,被輕易割裂,那粗大的鐵槍,幾乎有一大半被削去了槍頭,或攔腰斬斷。

那個人手中拿的,到底是人間的劍,還是天神的雷電,怎會有這麼可怕的威力?

蘇慕雲手心冰涼,心頭冷徹,竟然這樣也殺不了他,那麼多炸藥,還有受炸藥激發的鐵砂,比最強暗器高手發的暗器殺傷力還高,仍然殺不了他。

衣衫不再潔白如雪的雪衣人身負重傷,反而仰天長嘯,聲如金石,只有興奮喜悅,絕無悲憤鬱結:「好心機,好布局。」

他長笑讚嘆,聲音絕無一絲勉強,隨著笑聲,他信手拔出插在肋上的鐵槍,隨手一拋,毫不停留,揮劍再次掠出去。

縱然他衣衫凌亂,滿身傷痕,但劍光一起,依舊天地生輝。

鐵甲兵也乘他受傷之時,重列了戰隊,弓弩手早已搭弓在弦,復又箭發如雨。

蘇慕雲心中忽閃過一個念頭,忍不住失聲道:「不好!」卻已經來不及發下任何命令了。

箭發漫天之時,雪衣人竟然同樣揚劍去擋。

可是,他劍上所凝的卻又是至陰至柔之力,百煉鋒刃,貼到箭身上,竟如柔草軟絮一般,完全不會引發火箭爆炸。

他劍勢向下一引,無盡火箭直接往下落去,正好落到鐵甲兵面前,落地之時的震動,使得無數炸藥再次引爆。

漫天煙塵,什麼也看不見,鐵砂疾飛,火光亂閃,鐵甲兵行動不便,露出來的兩隻眼睛看不到東西,兼被鐵砂所傷,立時狂呼哀叫,潰不成軍。

只聽得戰陣之中,慘呼不絕,倒地之聲不斷,兵刃破空聲漸漸接近。

雪衣人不過隨便一引,就反過來利用火箭,破了最前方最難攻破的鐵甲陣。

鐵甲兵後的弓弩手,再無反抗之力,在如此鋒刃之前,還不是由著人砍瓜切菜一般。

後方的長刀手,一層層的護衛,也受爆炸餘波所影響,雖然不至於受傷,可視線也一樣灰濛濛一片,看不清東西。

明明知道可怕的強敵就在面前,卻根本沒有辦法找出他的蹤跡,只得不斷揮動兵器,慌亂地亂劈,不但傷不了敵,還把自己人弄傷了。

一片混亂,漫天煙塵之中,唯有那奪目之極的劍光,所向披靡,漸漸接近。

蘇慕雲心頭慘然,他只道火龍弩必可把這高手除掉,卻哪裡料到,不但沒有殺成對方,反叫他利用了自己的火箭,破了自己布下的陣。

如今鐵甲兵已破,其他的護衛哪裡還擋得住他。到處都是煙塵瀰漫,到處都是鮮血四濺,無數哀呼慘嚎聲中,有更多人負痛大喊。

「王爺!」

「保護王爺!」

「王爺快走!」

那些聲音無限絕望而驚惶,即使是最低等的小兵也明白,他們的防衛圈已經被突破,他們再也不能將這神魔般可怕的人擋在行殿之外,被他突破保護圈不過是時間問題。

大家能做的,只是大聲催促著主君離開,同時拼盡生命,以求拖住刺客的步伐,為蕭逸爭取多一點逃生的時間。

蘇慕雲咬咬牙,強吞下失敗的苦澀,發出了同樣的催促:「王爺,快移駕吧!」

蕭逸失笑:「逃得了嗎?」他信手一招,喚來一個旁邊隨侍的軍士:「把我這些批過的奏折立刻飛送京城,不可耽誤。」

軍士愕然,還愣著不知道是不是要應命,蕭逸已經施施然又拿起一份奏折了。

蘇慕雲正要情急發作,卻聽見一個清銳如玉雪冰晶的聲音響起:「王爺。」

蘇慕雲聞言大驚,猛然回頭,全身僵硬。

蕭逸也訝然抬頭,見性德容色淡淡,氣宇絕世,就這麼靜靜站在了自己面前。

雪衣人武功雖高,卻還有跡可尋,但這個蕭性德,到底是怎麼不聲不響,無聲無息,輕易突破重重護衛,來到身旁的呢?

這種事,的確可以把殿中所有人都給嚇得呆住。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外面的絕世高手身上,卻想不到,還有一個更具威脅性的人,已經到了面前。

蘇慕雲反應最快,持扇的手微不可察地悄悄一顫,幾縷似有若無的銀絲快若閃電的射出去。

性德站立不動,銀絲悄無聲息射中了他,他卻連眉毛也沒動一下,就似什麼也沒有發生。

殿內的其他護兵這才想到要有所行動,蕭逸卻淡淡道:「退下。」

他平和地對性德笑笑,信手拿起奏折揚了一揚:「這裡還剩下三份奏折沒批,一份關係到邊關防務,一份是南方治水要件,還有一份是萊州旱災,減免錢糧的折子。讓我把它們批完,你再動手好不好?」

他笑意從容,語氣溫和,直似在和人打商量,說辦完了正事,再聊天一般。

性德漠然施禮:「請恕屬下不明白王爺的意思。動手的話,屬下聽不懂。」

蕭逸微笑起來:「自然,我死在忽如其來的刺客手中才好,若是由皇上的侍衛動手,倒易落人話柄。」

他漫然望了望外面越來越近,無論多少人倒下,多少血濺出都擋不住的劍光,略有惋惜地嘆了一聲:「看來,這奏折,真的處理不完了。」

話音剛落,劍影已劈破迷霧,劈破天地,似也要一劍劈裂行殿一般,經天而來。

劍光起,鮮血濺。

幾乎在同時,有十幾個侍衛一起擋到蕭逸前方,也一起倒下去,至死,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一聲;至死,都沒有讓開阻擋的身影。

劍影一斂,現出持劍人的身影。

離得這麼近,蕭逸才第一次看清他的容顏。

雖然臉已經因為炸藥而黑了,可是,眉揚若劍,目銳若劍,鼻直若劍,神采若劍,整個人就是一把出鞘寶劍,而一泓秋水的神劍,執在他的手中,縱已奪命無數,竟還滴血不沾。

他高華得一路殺戮,劍猶不沾血,他飄逸得縱被炸得傷痕處處,仍不是凡人可以觸摸的存在。

他看定蕭逸,長笑一聲:「攝政王?」

「攝」字出口時,身後又有無數人撲過來,許多人身上猶帶著他剛才闖陣時造成的重傷,可是為了保衛他們的主君,卻是毫不猶豫回撲而來。

他人未回頭,劍已回掃了出去,劍鋒未到,劍氣卻有若實質,當者辟易。

十幾個人,甲裂衣開,胸前血出如泉,慘呼倒地,卻仍有一個身影,快捷若電,直撲而來,生生抓住他剛剛揮出,正要收回的寶劍。

雪衣人一怔,竟不立刻抽劍,住身回首,凝眸看去。

那高大漢子,兩手死死抓住他的劍鋒,掌心鮮血流個不停,臉上慘無人色,五官因疼痛而扭曲,顫聲道:「王爺快走。」

他每說一字,口中就湧出鮮血,額上、臉上、頸上、胸上、腹上、臂上、腿上,無一處不在流血。

蕭逸面露惻然之色:「允文,你已盡力,何必如此?」

趙允文慘然而笑,雖然他笑的時候,五官也已扭曲得異樣難看。

雪衣人只須信手一劍,就可將他一揮為二。但雪衣人竟然棄劍,後退一步,深施一禮:「將軍忠義,我深敬慕,實不敢再犯將軍。」

身前身後,有無數人乘他長劍離手,揮兵刃攻來。

雪衣人依然目注趙允文,信手在空中一抓,便奪來一把刀,隨手一揮,又是一陣慘叫哀呼之聲。

他仍然再施一禮:「將軍忍死支持,我心甚敬,只是痛楚難當,還是不必太過勉強了。」

他一禮施下,人向下彎腰,再起身時,趙允文的身形一顫,終於倒了下去,至死的時候,眼睛仍然望著蕭逸,彷彿是在催促他的主君,逃離這惡魔般的人。

雪衣人輕輕一嘆,嘆息著持刀信手揮灑,從殿外衝進來救駕的人,沒有一個可以靠近他三步之內還不倒下的。

在殿內的衛士,仍然擋在蕭逸面前,卻已身心冰冷,面無血色,但仍然沒有一個人移動半步。

雪衣人目注蕭逸:「你可知道,他在陣中捨命攔我,剛才又拼命撲救,身上受我十幾道劍氣所傷,早已經死了,是他對你的赤膽忠心,讓他忘記了身體的死亡,竟拖著已經死去的身體撲過來,試圖再攔我的劍,所以,我不必再做任何攻擊,只需點醒他已經死去的事實,就可以輕易讓他倒下來。」

蕭逸凝望趙允文的屍體,黯然不語。

他的貼身雙衛徐思與方浩,忽然一人一隻手,不由分說,扯了蕭逸就往後退去。只是徐思整個身體都攔在蕭逸前方,把他完全擋在自己身後,方浩則拼了命拖著蕭逸,要硬帶他逃。

即使機會微乎其微,也要試一試。

方浩的眼睛都紅了,牙咬得嘴唇滿是血。

他恨不得撲上去和這魔鬼拼命,但此刻,卻唯有逃跑。他知道,只要他拉動蕭逸,身後的無數兄弟,就會拼盡全力,拼盡生命,阻止那個魔鬼直到最後一刻。

他不能讓兄弟的血白流,命白拋。

可是天下事,豈能由得他自己做主。

雪衣人朗聲笑道:「晚了。」

一笑之後,刀已出手,無論是刀還是劍,在他手中,都能讓千軍辟易。

這一刀揮出,不管多少人攔阻,多少人用胸膛、用熱血來抵擋,都無法讓他的速度減慢分毫。

這一刀揮出,已是不殺蕭逸不回頭的氣勢了。

可是,這一刀揮出之時,一聲輕輕淡淡的嘆息也響了起來。

這嘆息雖淡,卻震動了雪衣人整個的刀勢。

嘆息是性德發出來的,他仍淡淡站在原處,冷冷看著一切,然後輕嘆一聲。

雪衣人忽然發現了這個身處修羅殺場,卻清淨高華如在九天仙宮的男子。

他自進入行殿以來,雖然談笑間揮灑自如,但暗中早已凝神致志,萬物聲息都不可能瞞過他一絲一毫,滿殿人的動作都在他掌握之間,但可怕的是,在這嘆息聲響起之前,他竟完全不知道,這裡有這麼一個風姿如仙的男子。

自己功通造化,可察天地萬物,可那人,卻像超然於天地之外,只是一個虛無的空。

他是寶劍寒鋒,奇銳奇勁;那人卻如海納百川,包容天地。

他一刀出手,整個行殿都在他刀勢籠罩之下,意到神到,無物不可斬,無人不可殺。偏那人,明明人在殿中,卻根本絲毫感覺不到,把握不到,這如行雲流水的刀勢,竟只為他一聲嘆息,而徒然一頓、一折,整個刀招的暢然刀意就毀掉了。

雪衣人「咦」了一聲,猛然收刀。

這一刀揮出,勢無可擋,可他忽然收刀,竟是說收就收,絕不拖泥帶水。旁人做來,只怕立刻要氣血逆流,當場斃命的事,於他,就像招招手那麼簡單。

方才他的眼睛還盯著蕭逸,現在,他的目光卻根本不能從性德身上移開了。

這人是誰?

他怎麼會如此強大?強大到連我都看不出他的深淺。

不必交手,似這種絕頂高手的強大感應,已讓他深刻瞭解,這個人的深不可測,就算是自己,也未必能占得了他的便宜,更何況此時自己已身受重傷,還染了毒在體內,只是憑著一口無比精純的內力在撐著,在重圍之中,硬拼這樣的強敵,實在不智。

看到雪衣人如臨大敵,性德卻在心中悠然地笑,這就是所謂的擦邊球吧!我不能直接干涉別人的生死,我也沒有去干涉。只不過他自己疑心生暗鬼,我往蕭逸身邊一站,就把他嚇著了。叫容若知道,怕又要笑這是一齣「假侍衛嚇走真刺客」的戲了。

他以人工智能體的想法來推測事情的發展,卻忘了,人的性情有多少矛盾,多少出人意料處。

那雪衣人臉上神色雖變,眼中卻閃起激揚的光芒,只有興奮之意,絕無害怕之色。他長笑道:「好,我只當這一生都不能遇對手,想不到,今日竟見到閣下這般人物,我縱埋骨於此,也已無憾。」

長笑聲中,又一刀劈出。

這一刀又與方才一刀不同,這一刀,是他所有功力,所有神魂所聚。一刀劈落,堂堂正正,萬丈光明,竟是日昇月落,天道運行一般,不可逆轉,不可改變。

不過,這一次的對象已經不再是蕭逸,而是性德。

從雪衣人一刀隔空劈去,到性德嘆息,到雪衣人收刀,到他心念電轉,到再劈第二刀,其中也不過幾個眨眼的時間。

方浩乘蕭逸不備,扯著他也只跑出七八步而已。

性德卻在這時悠然地想,我沒有干涉別人的生死,不過,人家對我發動進攻,我總要自保,這一自保,自然也就會不小心傷到人,傷到他無力再刺殺為止。

這樣的鬼點子,也真虧容若想得出來。

不過,這樣的高手,下手實應留些分寸,傷得他太重,若叫他心灰意懶,就此退隱,這太虛的世界,可要失色不少了。

他好整以暇地想,反正一秒鐘之內,他可以轉幾萬個念頭,運算出最繁複的算式,晃晃這點瑣碎念頭算得了什麼。

他思考的時候,靈覺仍然和主機相連,無時無刻不讀取著容若的信息。

正在這時,忽然感覺到了容若所遇的生命危險,眼前清晰地出現,容若人在半空,高處有秦福凌空飛撲,下方有蘇良、趙儀雙劍追斬,竟是逃生無路了。

保護玩家是他的第一任務,容若既遇危險,他就再顧不得蕭逸的死活了,他必須立刻趕到容若身邊去。

意到神到,他微一閉目,就要不顧一切,在所有人面前施展瞬移。可是,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從他有意識以來,在漫長的遊戲生命中,一直伴隨著他的強大力量,足以在太虛世界裡呼風喚雨的神力,忽然之間消失得乾乾淨淨。

容若遇難的形象,在他眼前完全幻滅,再不能感知一分一毫。身體忽然繃緊,不但無法瞬移,甚至動都動不了一下,手足前所未有的感到沉重,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天地間最可怕的刀光,對著他劈過來。

這種感覺太陌生,他從來沒有遇到過,完全沒有經驗,程序裡對此沒有任何觸及,而和主機的連繫也完全被斬斷。就似一個無助的嬰兒,忽然離開溫暖的母體,暴露在荒郊野外,完全沒有任何自保的能力。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53
第十章 ~孰生孰死~


董嫣然面對從前方包圍過來的內監高手,輕笑一聲,雙腿一夾馬腹,馬像箭一般往前衝去。

不出所料,前方劍光閃耀,毫不留情刺過來。

董嫣然玉手纖纖,姿勢無比美妙的在空中一招,輕而易舉奪下一把寶劍,把劍往楚韻如手中一塞:「去吧!」同時用力將楚韻如往上一拋。

楚韻如得她真力之助,竟被拋得遠遠,往容若所在的位置落去。

同一時間,董嫣然已與二十個內監高手戰在了一起。

秦福一伸手,捏住納蘭玉射過來的箭,冷笑一聲,笑容還不及展開,手心的箭桿裡竟散出一股黑煙。

秦福措手不及,心中大震,忙鬆手棄了箭,為防有毒,屏住氣息,更顧不得容若的死活,急急忙忙凌空轉變身法往後躍。

這時,射向蘇良和趙儀的兩支箭也已經到了,可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兩支箭堪堪射中目標時,竟在空中相撞,一撞之下,方向陡變,轉而往秦福射去。

納蘭玉武功不高,但眼力奇準,早看出對容若最大的威脅,不是蘇良、趙儀的兩把劍,而是自上往下撲,功力深厚的秦福。

他一弓三箭,分射三人,難出成效,倒不如全力對付其中一個,只要迫開了秦福,以皇帝的高明輕功,就有逃脫的可能。

他心思巧,運箭尤其巧,兩箭明射蘇良和趙儀,暗藏巧勁,雙箭相撞,彼此借力,及時改變方向,出人意料的射向了秦福。

秦福雖然被忽然冒出來的煙驚得手忙腳亂,但到底是內監中一等一的高手,百忙中,左指彈出,右袖輕拂,雖然不敢再接劍,不過把箭彈走、拂開,不讓那箭中的黑煙再冒出來倒也不難。

豈料,他左指才一彈中箭身,就聽細微的機簧觸動之聲,長箭齊中而斷,箭中竟又射出一支小箭來。

箭既小且急,相距又太近,就算是武功蓋世的人物,在這麼近的距離內,對付這種純靠機關發射,速度奇快的小箭也是不易,何況秦福本身已因黑煙而陷於慌亂。

他只來得及全力往上拔升,避開要害,卻叫小箭射進了左大腿。傷口不痛,但整個腿都一齊發麻。而同一時間,右袖所捲的箭竟炸裂開來,一股黑水湧出來,淋得他滿手滿臂滿袖都是,手臂同樣不痛不癢,只是發麻。

秦福面無人色,真氣外洩,在空中像石頭一般下落。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本來兩柄直刺向皇帝,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劍,忽然間轉變了方向。

一左一右,擦著容若左右肩膀過去。

可憐容若還只當自己小命已經沒了,閉了眼,在空中拼命地尖叫,兩把鋒銳無比的長劍已經從他身邊掠過,往上疾刺。

上方,正是兩眼被黑煙迷住,左腿右手全部麻木,不能動彈,心驚肉跳,心神散亂的秦福。

以秦福的武功,耳目之靈,絕不可能聽不出兵刃破空之風,奈何他武功雖高,畢竟只是宮中太監,論到打鬥經驗,實在談不上有多豐富,應變之能,絕對比不上普通的老江湖。

他忽然受到這樣意料之外的襲擊,意亂心慌,只擔心自己中了什麼樣的可怕劇毒,哪裡還會注意別的事,更料不到恨絕皇帝的兩個小孌童竟會臨陣倒戈。

忽遇此等變故,以秦福的身手,居然完全來不及反擊閃避,生生被兩劍刺得穿胸而過,只來得及左掌狂劈,右腿疾踢。

蘇良和趙儀一擊得手,又遇強襲,一起鬆手棄劍往後避躍,雖然堪堪被掌風和腿勁掃中,卻傷得不重,自空中落下,略有搖晃而已,只是兩個人的臉色都是蒼白一片。

他們還只是孩子,雖受過苦難,但本性良善,第一次殺人,不免手軟身顫,心中七上八下,猶覺不定。看那神色之慘,倒似受傷瀕死的,不是秦福,而是他們兩個了。

容若比他們還先一步落地,卻仍驚魂未定,抱頭在慘叫,叫了兩三聲,發覺自己全身上下不痛不癢,心中莫名其妙,小心地睜開眼,卻聽「砰」的一聲,灰塵四散。

半空中要害受重傷的秦福跌到地上,掙扎難起。他半個身子都麻了,眼睛還有些模糊,兩處劍傷,鮮血殷紅。

一向暈血的容若,看著又有些頭暈了。還沒來得及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聽風聲大作,頭頂一黑,一個人影如鷹擊長空地對著他凌空撲下來。

是在稍後方的高壽,本來被董嫣然一個弱質女子,迎擊二十名高手的絕頂身手吸引住,略略分神,卻萬沒想到,十拿九穩的刺殺,竟落得如此結果。

不過是交睫之間,秦福已身受重傷,失去一切戰鬥力。高壽自悔援手不及,發出一聲憤然怒喝,自馬上騰空而起,對著容若這個第一目標撲去。

容若因為暈血,有點頭昏。

蘇良、趙儀受了傷,營救不及,就算營救得及也未必願意營救。

納蘭玉如飛搭箭,還不及張弓,忽覺眼前銀光一閃,他動作奇快往後仰去,堪堪避過了一把飛刀,但手中的弓弦卻為刀鋒所割斷,再不能引弓了。

高壽凌空衣袖一拂,一道銀光向納蘭玉射去,同時右手在腰間一引,一柄柔軟如柳的銀劍忽然出現在他掌心,銀光閃閃,若星辰漫天,向著容若灑了過來。

難得容若頭暈目眩、胸悶氣短之餘,見漫天銀光,居然還有心情去思考。

這種銀色軟劍,不是漂亮女俠和英俊少年的專用嗎?怎麼時代變得這麼快,改成又醜又老又變態的太監的貼身武器了。這種老頭,不是應該用又長又難看的指甲進攻的嗎?

蘇良、趙儀見容若一個人傻呆呆抱著頭,就是不會躲,一起跳腳罵:「白癡。」一邊罵,一邊搶身過來,但已經來不及阻攔了。

忽見銀光乍起,兵刃交擊之聲,清銳入雲。

一道寒光,後發先至,從半空中疾射而來,及時架住了高壽的一劍。

是楚韻如,借董嫣然一擲之力,凌空飛出大半距離,待得力盡下落之時,方才水袖鼓風,極盡全力躍來,正好擋住了高壽刺向容若的一劍。

兩個人,一個在空中劈落,一個在空中架劍,自然以楚韻如較吃虧一些。

她受勁力反挫,急往下落,同時左手用力推出,把容若推得生生往後退了七八步,她口中尚不忘嬌叱一聲:「保護皇上。」

蘇良和趙儀正好撲過來,聽了這話,幾乎是本能反應的一左一右攔在了容若前面,等做出了這個動作,卻又覺得愕然,互相看了一眼,臉色都古怪之極。

容若這時才回過神來,喚了一聲:「韻如。」就要向前衝過去。

奈何,前面有蘇良、趙儀有意無意攔著,後面又伸出一隻手按住了他的肩:「皇上不可。」

是納蘭玉,棄了手上的斷弓,跳下馬來到他的身旁。

高壽一劍被架住,手腕一轉,變招奇速,對著楚韻如刺去。

楚韻如剛推開容若,不及擋架,情急間往後大仰身,險之又險的避過這一劍。

這時容若正要向她衝過去,卻被擋住,只見她這一折腰的風情,腰肢如絮,烏髮幾乎垂到了地上,似一片飄落的花。

可是那執劍的太監,卻不是惜花之人。他的劍頓也不頓,又刺了過來,更快,更絕,更狠,也更毒。

此時此刻,情勢連番變化,已大出高壽的預料,必得儘快把這擋路的女子收拾了,盡速斬殺帶來一切禍患的皇帝才行。

至於這女子多麼美麗、多麼尊貴,他已不能去在乎了。

楚韻如清叱一聲,劍光在她掌中燦然升騰了起來。竟是見招破招,見式化式,半步也不退讓。

楚韻如得性德的教導,又天性聰明,外加曾受性德之助,打通全身穴道,修習內功極為方便,此時身手已是不弱於普通高手,外加所習的武功招式,精微至極,更不是尋常武林人可以相比的。

只是她素無戰鬥經驗,自會心虛膽怯。若是平日遇上了這樣的戰鬥,也許打不了幾招,就要膽寒落敗了。

但此刻,容若就在她身後,蘇良、趙儀並不可靠,納蘭玉又不長於武功。容若的生死,全繫於她一人身上。

那是她的君,亦是她的夫。不必腦子去考慮,身體已經自然而然想要去保護他。

為了救容若,她把所有的潛力都激了出來,甚至顧不得害怕、顧不得心虛,全心全意,全神全志地把學到的一切武功,發揮至極。劍光初時還生澀僵硬,越是展開,竟越是收放自如,把劍法中的精華全發揮了出來。

高壽越打越是心驚,他萬萬料不到,一個深宮中的皇后,竟會有如此高明的武功,雖然打鬥間,經驗尚嫌不足,但劍法之精微,招式之高妙,竟在不知不覺間,把所有的破綻都彌補了。

他自命內監中數一數二的高手,對這樣一個纖纖柔柔的女子,竟是一時取之不下。

高壽心中動怒,本來綿密細緻的劍法,竟轉為大開大合,一劍劍劈落,力逾萬鈞,氣勢逼人。迫得人除了側身退避和硬擋硬接之外,別無他法。

楚韻如身後就是容若,豈能退避。

她本來也是個烈性女子,只是因皇后的身分束縛,被迫去學些「女律」、「女則」,以溫柔嫻順的姿態對人。今日被激出剛烈的性子來,居然也半步不退的硬接。

她每接一劍,嬌軀便微微一顫,臉色就白一分,劍上發出嗡嗡震動的聲音,如寶劍哀哀的悲鳴。

可她甚至連藉著後退,稍為卸一點勁氣都不肯,臉色慘白如紙,卻又別有一種艷色。她的簪環被劍氣震得脫落,烏髮散了下來,她用白玉也似的齒,咬住墨玉般的髮,襯著雪玉也似的臉,姿容淒絕美絕。

即使像高壽這種不能人道的宦官,在這樣的美麗前,也不免會有些失神,心中竟升起一種惋惜的感覺來,可惜這樣的美人,很快就要死在他的劍下了。

容若見高壽一劍劍劈下來,竟是飛砂走石的氣勢,早驚得心神皆亂,無數次的呼喚著:「韻如。」無數次想要衝過去,卻又無數次被攔了回來。

納蘭玉用盡全力地阻攔他。在君權至上的國度,皇帝的身分重於一切,遇上危險,首先保護皇帝。負責阻擋危險的人,身分再尊貴,也不足以和皇帝相比較,這是非常正常的思維。

所以納蘭玉對容若的阻攔,也是任何以君主為上的人必然會做的事,雖然他自己也心驚於楚韻如的堅持,感動於容若的關懷,但仍然不敢讓容若去涉險。

而蘇良、趙儀的態度卻不相同了。對於想要衝上前的容若,他們往往是一個肘擊,一記拐腿絆過去,不是把容若打得掩腹後退,就是絆得倒在地上。

「你上去能有用嗎?」

「就憑你那三腳貓的本事?除了幫倒忙,還能幹什麼?」

他們的嘲笑和打擊,更加毫不留情。

容若臉色赤紅,眼睛也像要滴出血來,用力握著拳,死死盯著戰局,牙一直狠狠的咬著嘴唇,咬出深深血痕,他卻茫然不覺。

他心中激憤,卻又不得不承認,蘇良和趙儀說得對。

他太過好逸惡勞,除了輕功還算好,其他的根本沒學好。這樣撞上去,不但幫不上忙,搞不好還要害了楚韻如。

他只能站在這裡,眼睜睜看著一個應該被他呵護關愛的女子,去用柔弱的身體,替他阻擋殺人的寒鋒,他只能無力的看著,一個學武功不到一個月,從沒有實戰經驗的女子,用生命,去為他應付決死的刺殺。

從沒有哪一次,他這樣痛恨自己的無力;從沒有哪一次,他如此深切地後悔往日的懶惰。

熊熊的毒火在他心中燃燒,幾乎焚盡了他的身和心。

本來蘇良冷笑著斜挑起眉頭看著他,趙儀不屑地用冷眼瞪他。但看他的臉色越來越肅然,眼神越來越深沉,血從他唇上落下來,點點滴滴,觸人眼目,兩個少年的冷然態度保持不下去了。

蘇良忽然用力咳嗽了一聲,努力瞪著容若:「皇后娘娘曾私下裡對我們提起過,那個暴死的小絹並非被你逼死,而是涉及了嫁禍皇后的陰謀而自殺。皇后也曾說過,你對我們所謂的苦心,不過我們不相信你這種暴君會有這樣的好心腸,但無論如何,我們的武功是因為你而學到的,就算我們要殺你,也不會和你的政敵聯手。」

容若死死瞪著戰局,胸中無數次呼喚一個名字。

韻如,又是韻如,是她不惜皇后之尊,為他在下人面前解釋誤會,極力為他解除煩惱,悄悄想要幫他解開死結,卻從不在他面前表功。也是她,為他拼死苦戰,半步不退,捨死不悔。

而他,竟只能呆呆地看著。

拳頭,悄悄在身側緊握,指甲深深扎進了掌心,血無聲地在指間滴落,他卻因為心太痛,再也顧不得掌心、唇間的鮮血傷痛。

耳旁隱約又傳來趙儀的聲音,但他的心已經完全在戰局中,根本不能分辨,那話裡是什麼意思。

「皇后娘娘待我們很是和善,這樣的恩義,我們也應當報答。這一回,我們就算回報了你,以後,再不欠你恩情,將來你要再死於我們劍下,也可無怨了。」

說完了話,也不理容若會有什麼反應,蘇良、趙儀同時身形一展,齊齊往地上的秦福撲去,動作如電,抽出插在秦福身上的劍,轉而掠向高壽。

秦福本已重傷,又全身發麻,動彈不得,此刻吃痛,憤聲大叫:「你們這言而無信,屢施暗算的卑鄙小人。」

蘇良冷笑一聲:「在你們這些大總管心裡,我們自然是小人物。我們只知道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卻不會像你們這樣陰謀暗算,反噬恩主。」

納蘭玉卻也悠然笑道:「卑鄙暗算又如何?對付你們這等卑鄙人物,用這樣卑鄙的暗算正好合適。」

他一邊說,一邊自袖中取出一個黑色的小筒。

蘇良與趙儀一人一劍,如燕子雙飛,動作奇快,劍影如飛,配合著楚韻如,在高壽身旁上下翻飛,屢施攻襲。

三人都是跟著性德學武功的,彼此配合起來,自然有默契。

高壽急於打敗楚韻如,用上了極耗內力的打法,想要速戰速決,沒想到這兩個受了傷的大孩子還敢撲上來。

楚韻如劍光如水,無孔不入;蘇良、趙儀劍影似風,呼嘯來去。

高壽再不敢托大,只得重新展開綿密細緻、穩紮穩打的劍法來應付。

不管怎麼樣,他的內力高深,這三個人,一個力已將盡,另外兩個又帶著傷,必然支持不久。

不過,他忘掉了還有一個納蘭玉。

納蘭玉抬手,舉著黑筒對準戰團,笑道:「各位,我這『斷魂粉』共有八種劇毒,中者必死。皇后娘娘請放心,事後,我一定會給你們解藥的。」

他一邊說,一邊按動機關,一股濃香撲鼻而來,漫天都是粉紅色的粉末。

此刻四人交手,勁風激盪,正好把這粉末揚得到處都是,人人都灑得滿身。

高壽心中大驚,劍法立時散亂起來。

蘇良和趙儀,劍光如匹練一般,窺定破綻,及時刺出。

高壽心慌意亂之間,陡然大喝一聲,大車輪、大錯步、大翻身,好不容易閃了開來。

眼前劍影一閃,楚韻如一劍直刺眉心。

高壽右手的劍回救不及,左手及時一抬,拈住了楚韻如的劍尖,就待以內力順著劍身攻過去,欺負楚韻如功力不足,叫她好看。

哪知楚韻如立刻鬆手棄劍,高壽一怔,楚韻如已欺近身前,玉指連點,已將他胸前八個穴道籠住。

高壽右手的劍根本來不及刺殺已然貼身的敵人,左手拈著一把寶劍的劍尖還沒鬆開,身後又有兩道奇銳的劍風,一指頭,一指背,迫得他不得不閃,心中還在思疑自己所中的毒。好不容易險之又險的避開後面兩道劍風,胸口終是一麻,被點中了三處穴道。

楚韻如一招得手,再不停留,順著他的胸口一路點下來,直點了二十多處穴道,確保他衝不破,這才放手後退。

她心中還在慶幸,總算自己把穴位記得準,沒有點錯。額上已是汗如雨下,右手酸疼得直如斷了一般,身子搖搖欲倒,暗自還為自己居然可以堅持到這種地步而感到震驚。

容若大叫一聲,撲了過去,雙手扶住楚韻如,連聲道:「韻如,妳怎麼樣?」回頭又衝納蘭玉吼:「快把解藥拿來。」

「哪有什麼解藥。我自知武功不足,為了自保,便在箭上做些小手腳,也帶些小玩意在身上,所謂的毒藥毒箭,不過只是一些麻藥,那斷魂粉,也只是普通的花粉。」納蘭玉忙開口說明。

聽了這話,傷重的秦福和被制了穴道的高壽,一起往上翻白眼,發出一聲大叫,生生被氣得暈了過去。

容若心中微鬆,卻覺懷中香軟嬌軀柔弱無力,心中又是痛極,耳旁聽輕柔的聲音低問:「皇上,你沒有事就好了。」

容若眼中見她蒼白的臉上,展開花一般的笑顏,更是又愧又悔,顫聲道:「韻如,妳為何待我這樣好?妳為何要為我這般拼命,妳……」

楚韻如溫柔微笑,連笑容都是虛弱的。

剛才的一戰,用盡了她所有的心力,讓她現在連站都站不住,只得依靠在容若的懷中。

為什麼這般拼命?為什麼忽然間,什麼害怕,什麼膽怯,都忘記了?

她又何嘗知道?只知他遇險,她便撲了過去,根本沒有思索的餘地,更不會去考慮為了什麼。

她只是微笑,笑得如一朵花,靜靜地開放。

容若凝視她蒼白含笑的臉,忽然垂下了頭,火熱的額抵在她輕輕起伏的肩頭,久久不動。

有一陣子,楚韻如幾乎以為他哭了,但並沒有。

過了很久,楚韻如才聽到他一字一字地說:「我發誓,從今以後,再不會叫妳這樣為我拼命,我會好好保護妳,絕不讓妳受傷害,絕不再任由妳一個人拼力苦戰,我卻束手無策的事情再發生。」

他一直沒有抬頭,他的聲音也不大,但字字句句,竟深沉得像不是由口中說出,而是直接從心裡喊出,又流進她的心中一般。

楚韻如垂手,本已無力的纖手,悄悄的抱住這男子因為傷心而伏在她肩上不肯抬起的頭,心中一片溫柔。

她早已忘記了剛才的血戰,也忘懷了此刻的行為多麼不合她所學習的禮法規矩。

沒有人能真正瞭解,容若是在怎樣的心情下說出這句話的,沒有人能真正明白,為了實踐這句諾言,容若準備付出什麼,又將會付出什麼。

只是,幾乎每個人都被這一對不知不覺擁抱在一起的男女所震動。

陽光下,楚韻如微笑的臉容如一幅最美麗的畫,容若緊擁她的雙手,似一個永不變更的承諾。

蘇良和趙儀,本來還想冷笑一聲,嘲笑幾句,這個沒用的皇帝有什麼資格說這樣的大話,但不知為什麼,誰也沒有開口。

納蘭玉靜靜望著他們,眼眸之中一片溫和愉悅。

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他們身上,竟沒有絲毫注意到,遠處,一個如花似月般美麗的女子,在二十名內監高手的包圍下,以一種攬月流雲般的姿態,輕盈應戰,悠然取勝。然後像弱柳扶風一般,無聲無息來到了他們的身旁。

看著容若與楚韻如環抱在一起,她美麗的眼眸,流露出一絲淡淡的不屑。

方才她遠遠望來,只見一個女子拼力應敵,而一個堂堂男兒卻畏縮不前。縱然那人是皇帝,卻也不是這心如雪玉般清高的女子能放在眼中的。

只是這些輕視卻又不便表現在外,她輕盈盈施禮:「拜見陛下。」

容若猛然驚醒,忙抬起有些紅通通的眼睛看向她。這時才略略領悟到董嫣然竟是絕世高手,幸虧了她的幫忙,自己才保住了一條小命。

想起以前在街上見她被無賴調戲,迫不及待跳出來英雄救美的往事,容若不免有些羞慚。

若是以前碰上這事,不知道容若會怎樣手足無措,但此時此刻,他一顆心全在楚韻如身上,竟沒有生出太大感觸,更不曾舉止失措,只是客氣而真誠地說:「董姑娘好功夫,多謝妳出手相救。」

他口裡雖然有些驚奇地向董嫣然稱謝,手卻一直用力握著楚韻如的手。

楚韻如臉色微紅,輕輕地想把手抽回來,卻引得容若更加大力握緊。

董嫣然悄悄打量他們,心中嘆息。那個男人,除了是皇帝之外,可還有任何好處,怎配得起這般美麗多情的女子,怎當得起這如花嬌顏為他捨命苦戰。

她心下不以為然,口中只恭敬地道:「民女幼得異人看中,傳以武功,只是女兒家舞刀弄槍,不成體統,所以從不曾行走過江湖。家父忠於皇上,恐大獵之時有人犯駕弒君,才嚴令民女隨侍,暗中護駕。」

納蘭玉見他們這樣彼此見禮,又要介紹情況,心知必要耽擱許久,想到蕭逸的事,哪裡耐得下性子,施禮道:「陛下,外臣先行一步了。」

容若扭頭看他,忽然驚訝的伸手指向他:「納蘭玉,你什麼時候受傷了?」

納蘭玉一怔,順著容若手指的方向低頭一看,不知什麼時候,鮮紅的血已浸透胸前白色的錦衣,一股撕心般的痛,忽然從胸口爆發了出來。


「報!」奔馬快疾如電,馬未至,馬上的軍士已然躍起,凌空翻了個跟頭,穩穩的單膝跪地,落在了楚逍面前:「大人,皇上一行人遇刺,秦公公、高公公等二十二人,皆為保護皇上而受傷,暫時不能移動。」

楚逍上前一步,目光如電,緊盯著軍士:「皇上御駕可安然無恙?」

「皇上一切平安。」

楚逍一震,臉色大變。

在無數軍士環繞的錦座之上的楚鳳儀也全身一震,徐徐抬起了頭。

楚逍萬料不到,決無差錯的計劃竟會失敗,臉色不由沉了下來:「皇上是如何脫險的……」

那軍士還不及回答,又有一聲大喊:「報!」伴著馬蹄聲,由遠而近,遙遙傳來。

馬上的軍士,滿身鮮血,似是經過一番苦戰,馬到了禁軍面前,軍士竟然無力下馬,直接從馬上滾了下來,趴在地上,痛哭道:「攝政王遇刺身亡了。」

楚逍如遭雷擊,劈手把軍士抓起來,喝道:「你敢欺我,王爺有數千精兵衛護,什麼刺客近得了他的身?」

軍士滿臉是淚,哭道:「那刺客他不是人,他根本就是魔鬼,不管多少人都攔不住他,用炸藥也炸不死他,他一路衝到王爺面前,王爺的護衛拖了王爺後退,別人一起衝上去攔。當時皇上派來的侍衛蕭性德也在場,那個刺客,他一刀劈出去,劈死了蕭性德,那刀還停不住,刀上就像附著魔力一樣,直追著王爺去了。王爺還沒有走出十五步,就被那把刀穿心而過。那根本不是人,他是魔鬼,我們拼盡了命,流盡了血,叫破了喉嚨,也攔不住他啊!」

楚逍用力把他往地上一擲,狂喊:「我不信!我不信!世上沒有這種人,不會有這樣的事。」

軍士痛哭不止,在地上只是叩頭,泣不成聲。

楚鳳儀神色微震,呆滯的臉上,開始有了細微的表情。

楚逍卻臉色猙獰,咬牙切齒;「我不信,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攝政王早知有人行刺,暗中布下天羅地網,一切安排無比妥當,不可能會有差錯。來人,給我再去探明了回報。」

他大聲下令,正要指派心腹再去查個清楚,馬蹄聲忽然轟轟亂亂,響徹天地。四面八方都有旗幟閃動,快馬馳來。

原來是在各處行獵,後被鋼網圍住的一干人,在這麼長的時間裡,或爬,或砍,或繞道,終於突破了那層層的鋼網,得回自由,從各個不同的地方,趕往龍旗飄揚的天子行轅。

楚逍心思紛亂,只記掛著生死不知的蕭逸,也無心阻攔他們。而且這些手上沒有實權的人,就算來了,也不足以影響局勢。

一眾文臣武將,王室宗親,陸陸續續趕到,紛紛向楚鳳儀施禮。

楚鳳儀卻只是木然而坐,不言不動,不理不睬。

眾人第一次見到母儀天下的皇太后如此失態,心中多少已猜出這一場政爭的勝利者為誰了,大家只能等待著向新的君主效忠。

蕭凌和蕭遠趕到時,眼神陰鬱。

董仲方一身衣裳被鋼網勾得稀爛,兩手鮮血直流,趕到行轅,只見到楚鳳儀一人,已是臉色大變,失聲道:「皇上呢?」

沒有人理會他,沒有人回答他。

董仲方還要再追問,遠處忽然鐘聲大作,遙遙傳來無數痛哭聲。

似是幾千個人在同聲呼喚一個名字,在同時為一個生命而悲呼。

「攝政王!攝政王!攝政王!」

董仲方一愣,呆住了。

其他以為蕭逸贏定了的眾臣也全都滿面愕然。

蕭凌和蕭遠,交換了一個得意而寬心的眼神。

楚逍卻只木然呆立,心頭冰涼一片。至此他才相信,剛才收到的情報絲毫無誤。楚家費盡心機以求存,忍痛犧牲了當朝的皇帝和皇太后,把自己陷進這樣可怕的死局中,換來的,竟然是蕭逸身死,而皇帝無恙。

在他們把一心一意依靠他們的孤兒寡婦完全出賣之後,那暴虐的少年皇帝,將怎樣來算這一筆可怕的仇怨?

遠處傳來的千萬聲悲哭,全都打在他心中,恍惚間,他似乎聽到了楚家無數人的呻吟悲泣,可在這其中,有一個笑聲,尤其刺耳,尤其驚心。

他眨眨眼,定了定神,好不容易才明白過來,那笑聲,不是從遠方傳來,也不是他的一時錯覺,而是從身後,從最近的地方響起。

他面無血色地回頭,看到楚鳳儀微笑的臉。

她的笑容,美麗,溫柔,而殘酷。

讓人聯想起美好的清晨,美麗少女摘花的手。美麗的人,伸出美麗的手,摘下美麗的花,溫柔一笑中,渾不介意斬斷了鮮花的生命。

陽光落在她的臉上,卻沒有暖意。

她在陽光中輕輕地笑,冰冷的眼神掃過所有表情愕然的臣子,神色陰晴不定的宗親,然後才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本家的兄長,然後,慢慢地,心滿意足地,悠悠然地說:「他終於死了。」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8 10:54
第五集 江山一擲 






第一章 ~生死一發~+


納蘭玉看胸前一片鮮紅,臉色蒼白了起來,卻對驚慌的容若微微一笑:「沒事,只是舊傷,剛才射箭時用力太大,傷口迸裂了。」

他一邊說,一邊翻身上馬。

容若皺眉叫:「你先看看傷勢再說。」

「這點傷是小事,暫時顧不得了。」納蘭玉衝容若點點頭:「皇上請先同皇后去安全所在吧!」他再不遲疑,調轉馬頭,繼續往喊殺聲傳來的方向趕去。

馬跑得飛快,身後有容若的大叫呼喚:「等等我,我們一起去,你的傷真的不要緊嗎?」

納蘭玉無聲無息地按了按胸膛,卻不回答身後的呼喚,只一逕催馬狂馳,也不理胸前裂開的傷口,血漸漸將整個胸膛都染做鮮紅。

那個深沉的夜色裡,刺入胸膛的一劍,到現在也沒有好,只是傷勢發作時,心痛倒比傷痛深。


性德忽然遇到從未有過的力量流失,本能地立刻啟動了緊急超快自檢,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裡找出問題來。

雪衣人一刀向他劈去,忽見性德的雙眼閃現萬丈光芒。

性德平時自檢,眼中的金色光芒閃動的頻率已是驚人,而這時使用了超快自檢,金光閃動達到每秒鐘上百萬次了。

雪衣人只覺心神都被這異樣的金色所懾,整個世界變成一片金輝。他心中一震,不知這是哪一種奇妙的攝魂奇術,借用這古怪的金眸施展出來。

他大喝一聲,橫刀往空處一劈。

聲音震盪天地,破開虛迷空執,刀氣勁猛強橫,劃開滿天金光。

雪衣人這時才覺神智一清,行殿仍是行殿,眼前俊美無倫的強敵,仍就只是平平常常,閒閒而立。

雪衣人心中暗驚,回思方才短短一瞬,那人眸中,金光耀目,竟能叫人駭破心魂。以他的武功定力,都被懾得心志動搖,若非及時震醒自己,還不知陷進怎樣的幻象之中,思來不覺暗出一身冷汗。

事實上,剛才不過是性德的自檢而已,對別人不會有任何影響。只是那樣詭異的金光,以那麼可怕的速度飛閃,任何人一眼看到,都會頭昏腦脹。意志薄弱的人,因此而陷入暈迷,也不是奇事。

現在性德的自檢已經結束,根本沒找出任何毛病,緊繃得不能動彈的身體也鬆弛下來,恢復了行動的自由,但是那足以翻江倒海,如同神魔的強大力量,卻仍是消失得一乾二淨,令他此刻面對雪衣人無以倫比的強大,竟也束手無策。

一向無悲無喜的性德,倒不存在懼怕死亡的想法,只是有些自嘲的在心中想:「想不到,我會成為第一個被NPC殺死的人工智能體。」

他卻完全忘了,無情無緒的人工智能體,本來也不該會有任何自嘲的感嘆。

雪衣人一刀在手,無人可擋,卻被性德方才眸中異樣的光芒震住,一時竟不敢進擊。

性德既無動手之力,也知只要一動,就會被這強大的高手看出虛實,所以只閒閒負手而立,對雪衣人的刀鋒,完全不放在心上。

他心中本來就無生無死,本身又是超然於遊戲的人工智能體,萬物不縈於懷,此刻坦然而立,反而讓人錯覺他強大無比,所以根本不在乎任何攻擊。

雪衣人用盡心神,找不出他一絲破綻,竭盡智略,竟然無法把握到他呼吸的節奏、心跳的速度。這個人明明就在眼前,仍然只覺是一個虛空,彷彿這一刀,就算對著他當頭砍下去,也只能砍中一個虛空。

而砍不中的結果會是怎麼樣的呢?

這人的反擊,將會有多麼強大?

雪衣人並不覺得害怕,反而更加興奮起來,熾熱的鬥志在他眸中燃燒,但他越是如此,越加不敢妄動。

四面都是軍兵,從遠處跑來的百姓們,也提著他們簡單粗糙的武器趕到。但雪衣人執刀而立,滿身傷痕,卻有一種無形威勢,讓人不敢前進半步。

此時,就算是瞎子,也可以看出,雪衣人是在和性德對峙。

兩個人都沒有動手,但是所有人都感覺到,這一動手,必是石破天驚。不出手時的氣勢,已經迫得旁人心跳加速,汗出如雨,這一出手,真不知會是何等驚人。

就連蕭逸被方浩拖得退出了十幾步,他卻又一甩手掙開了方浩,復又回頭凝視雪衣人與性德的對峙。

蘇慕雲急道:「王爺,乘此機會……」

「蘇先生,我一生不管遇上任何事,都不曾逃跑過。」蕭逸眼睛凝視雪衣人,眸中有足以撕裂長空的光芒閃動。

蘇慕雲料不到他在這個時候使性子,氣得臉色鐵青。

這時雪衣人已完全顧不得他自己要刺殺的目標了,長刀遙指性德,雖然沒有任何動作,但強烈的刀氣卻一直向性德湧過去。

若是旁人,早就被他的氣機鎖定,只要心志一有動搖,真氣稍有震盪,他就會立刻揮刀進擊。

但性德的存在,卻恍如一個空,好像只是天地間的一個幻影,任你如何施展,也完全無法用真力感應到他,強大的氣機更不可能鎖定他。

要是旁人,面對這樣可怕的存在,早已沮喪無比,萌生退意,可是雪衣人心志堅定無比,不但全不動容,反而不住催動體內真力,一旦精氣神達到顛峰,便是他不顧一切,再次揮刀的時候。

這一點性德也完全明白,他甚至可以清晰的感覺到雪衣人體內真氣的流動,計算出他真力提升的速度,準確的預測雪衣人將會在哪一刻,以哪一種角度揮刀,但他卻完全無力去應付。只能清醒的看著預期中的死亡,一絲不差的來到面前。

而這段時間,蘇慕雲費盡了唇舌要勸走蕭逸,蕭逸卻毫不動容。蘇慕雲氣得極了,正要下令採取抗命手段,硬把蕭逸拖走,耳旁忽聽呼嘯聲起,又似有無數聲驚嘆,在同一時刻響起。

雪衣人的刀,終於揮了出來。


納蘭玉馬快如電,一路直奔行殿。

後面是容若大呼小叫,楚韻如、董嫣然,還有蘇良、趙儀也都策馬緊追。

漸漸接近行殿,看到滿地的鮮血和屍體,容若差點沒從馬上跌下去。

楚韻如花容失色,一手掩著口,才沒有叫出來,一手控著韁,可控韁的手卻有些發軟。

蘇良、趙儀還是孩子,武功雖然不弱,這種淒慘景象卻是第一次看到,也不免嚇得面無人色。

董嫣然武功雖高絕,卻也不曾見過這樣的血腥場面,一樣柳眉深蹙。

幾個人不由自主都放慢了馬速,尤其是容若,面無人色,氣息奄奄,看起來,比地上的屍體還不像活人。

只有納蘭玉,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直衝過去,衝進行殿外已經散亂不堪的軍陣之中。遙遙望見,行殿裡一個熟悉的身影揮刀欲劈。

他不及多想,動作奇快的抽出一支箭,拗斷箭頭,然後,在馬上一彎腰,一探手,從一個弓箭兵手中奪過一張弓,弓彎如月,箭似流星,直射向雪衣人的後心。所有的動作,幾乎都是在一眨眼之間,就已經完成了。


雪衣人視性德為平生大敵,凝神正志,一刀劈出。刀勢展開,罡風大作,令得他衣髮皆飛,仿似天神降世。

這一刀的風華,這一刀的光彩,已是無可比擬。

無數觀戰之人,盡為這一刀威勢所震。卻沒料到,風聲呼嘯,竟有一支箭,從後方射來。

雪衣人雙目緊盯性德,把他全身上下所有的細微變化盡收眼底,右手刀勢盡發不止,左手往後一拂,就似背上長了眼睛一般,準確無比彈在射到的箭頭上。長箭被震得以幾倍的速度,往回激射。

雪衣人一指彈中箭尖時,忽覺有些不對,心中升起了一種奇異至極的感覺,彷彿有什麼最珍貴、最美麗的東西,在這一刻,要被他親手毀滅。

這感覺如此清晰,如此痛楚,又如此熟悉,就似不久之前的一個夜晚,他一劍刺向……

心頭狂震之間,雪衣人發出一聲長嘯,本來往前劈出的刀,竟然硬生生回收。這竭盡全力,毫無保留發出的一刀,要強行收回,那狂猛無倫,正在全身激湧的真力,要硬行頓住,一絲艷紅色彩忽然從他臉上浮了起來,強大的反挫力,使得他往後連連退去。他不但不運功穩住步子,反而藉著反挫力往後回躍,直往殿外而去。

剛才那支箭從殿外射來,因受他指力,往回激射,速度快上數倍,快得就算是最靈巧機敏的人,也會因躲閃不及而中箭身死。

不過雪衣人的身形卻比箭還要快,往外掠去。

這快疾無倫的變化,在交睫中發生,殿外無數官兵,手裡的兵器都還沒抬起來,腦子裡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勁風撲面,雪衣人已自身旁掠過,掠出包圍圈。

他在半空中伸手,抓住了那支離射箭者胸膛不過半尺的利箭,然後才雙足落地。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這支箭,原來早已被折去了箭頭。直到這時,他才明白,剛才一指彈到已經折掉箭頭的箭尖處,才會感覺不對勁。

這支沒有箭頭的箭,由弓上射出,只會撞傷人,不會取人性命,可受他一指之力,所蘊力道奇大,卻足以穿胸裂腹。

在他發覺不對後,他的腦子還沒想明白發生了什麼,心靈卻像已預知了一切,身體更是不由自主地追了出來。

直到現在,理智回歸身體,他才明白自己拼著受內傷,棄大敵於不顧,當著敵人的面,冒生命危險回掠,為的,只是救一個用箭射他的人。

他愣了一下,然後,有些無奈的嘆息一聲,耳邊卻聽到另一聲嘆息。

「你受傷了。」

聲音裡滿是關切,但那發聲的人,卻在馬上張弓搭箭,指著他。

這一次,箭上箭頭仍在,寒森森,冷冰冰,與他距離不過三寸,他受傷的胸膛幾乎可以感受到箭上的森寒。

張弓的人,沒有絲毫收弓的意思,卻對他說著問候的話,眼睛裡,也是無比真誠的焦慮與關懷。

雪衣人為救納蘭玉而放棄殺死強敵,甚至甘在最可怕的敵人面前露出絕大破綻。而今,他指間還夾著差一點穿過納蘭玉胸膛的箭,納蘭玉的弓箭,卻已指向他的額頭。

雪衣人冷冷一笑,往前走了一步,他的額頭就頂上了納蘭玉的箭尖,卻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

納蘭玉的手卻顫抖了起來,但弓仍穩穩張開,箭尖仍牢牢對準他:「收手吧!」

雪衣人凝望他:「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納蘭玉臉色慘白:「我站在天下蒼生這一邊。」

雪衣人大笑:「原來我竟已是禍害蒼生之人了。」

納蘭玉神情慘然,手上一顫,看起來幾乎連弓都握不住了,但箭,卻仍抵在他的胸前,箭尖因為主人的顫抖和雪衣人大笑時身子的振動,而刺進雪衣人的額頭,血立時染紅了箭頭。

雪衣人卻像沒有感覺一樣,眼神深深地凝視納蘭玉的胸口。

納蘭玉胸前滿是血,雪白錦衣已經紅得觸目,整個前襟全染紅了,卻還明顯,仍有更多的鮮血,從胸口濕透衣衫。

他忽然記起了那一夜,他一劍刺向納蘭玉的胸膛,雖然後來因為不忍而收劍,卻已在他胸前留下了又深又長的傷口。

那一夜,血流了一地,他卻連頭也沒有回地離去了。

獨留那受傷的少年,悄悄收拾一切,遮掩一切。事後,甚至不曾請過大夫看傷,還要裝做沒事,應酬王公貴族,出席各種宴會。

這少年叫他大哥,從六歲那年相遇,直至今日,喚過他無數聲兄長。

他曾發誓,護他一生一世,到最後,卻將劍尖,刺進弟弟的胸膛。

雪衣人心中一傷,本來的激揚鬥志,越挫愈強,百折不回的心,忽然軟了下來。

他長嘆一聲,回頭望向行殿。

行殿前,一干百姓拿著棍子鋤頭,個個如臨大敵的樣子,兵士們已密密層層,重新布下防護圈。行殿內,那風華絕世的高手,依舊神色淡淡。

如今他身心皆傷,剛才又為救納蘭玉,內力反挫,受了極重的內傷,要再衝進去,怕也不易了。

他淡淡望了納蘭玉一眼,信手拋開了刀,大步離去。

他的步子並不快,可是,沒有一個人,敢向他射一箭、揮一刀,就只能任由這一身是傷的人,一步步離開。

納蘭玉這才雙手一鬆,弓和箭砰然落地,雙手像要斷掉一般的沒有知覺。他伸手輕撫胸口,身子晃了幾晃,終於支持不住,從馬背往地上滑落下去。

容若因為怕血,遠遠在後頭沒及時跟上,可是遙遙望著納蘭玉坐不穩馬背,一時著急,顧不得漫天血腥,催馬狂奔過來。

眼看納蘭玉跌倒,容若自馬上躍起,把這短短日子以來學的三腳貓輕功發揮得淋漓盡致,終於及時扶住納蘭玉,沒讓他倒在地上,同時大聲喊:「納蘭玉,你沒事吧?」

雪衣人的身形微微一頓,卻沒有回頭,漸行漸遠,直至消失。

雪衣人遠去之後,蕭逸分開眾人,走到行殿外,望著抱住納蘭玉的皇帝,眉峰微皺。

縱他智深如海,也實在想不通,為什麼這個理應希望自己死掉的皇帝,會派一個侍衛來,阻攔一次本來可以成功的刺殺?

現在,又為什麼會出現在自己的軍隊面前?

此時,蕭逸身後是無數軍隊,站在他對面的容若卻抱著一個滿胸是血的人,手忙腳亂,驚慌失措。

不遠處董嫣然眉峰微皺,卻沒有動彈,蘇良和趙儀催馬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住,楚韻如卻是毫不思考地躍馬衝過去。

地上到處是殘破的屍體,馬蹄踏處,鮮血幾乎濺到她的裙角。她的臉色越來越白,像是隨時會坐不穩倒下似的,可馬的速度卻沒有慢上分毫。直到容若身旁,她一躍落地,與容若並肩站在一處,面對蕭逸背後的無數兵馬。

納蘭玉於此時對容若一笑,有些微弱的說:「沒什麼,我只是失血太多,你別著急。」

容若略放了點心,側頭看了楚韻如一眼。

二人相視一笑,竟莫名得有些甜美了。

容若心中一定,這才抬頭望向蕭逸:「皇叔,幸虧你沒事。」

他的關懷欣慰之色,溢於言表。

蕭逸心中千萬懷疑,臉上卻不動聲色:「多謝聖上關心。」

他一步步慢慢走來,身旁數千精兵也自然而然跟隨著他移動。

楚韻如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卻覺有一隻手伸過來,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她即時對容若嫣然一笑,臉色雖仍蒼白,但嬌軀已不再顫抖。

性德也慢慢走了出來,因身分問題,他不便越過蕭逸,只是不緊不慢跟在後面。

蘇慕雲臉色連變,好幾次把手微微抬起,又緩緩放下來。

雪衣人的武功之高,已遠超他的意料,這個蕭性德,既是可以和雪衣人相匹敵的人物,如果貿然下手去殺皇帝,這蕭性德情急出手,怕也會傷及蕭逸的性命。

以蘇慕雲的冷酷決斷,竟也猶豫不定起來。

容若卻似渾然不覺危險,看到性德,高興地衝他揮手:「性德,我就知道你最可靠。」

沒有人類感情的人工智能體看到玩家燦爛的笑臉,竟會有苦笑的衝動,甚至有些壞心眼地想,如果告訴他自己完全失去了力量,不知面對這幾千精兵,他還能不能笑得這麼開心。

容若不知道性德的邪惡心思,笑吟吟對蕭逸說:「皇叔,性德有沒有把我的信遞給你?」

蕭逸看他臉上雖有笑容,卻笑得有些勉強,臉色極其蒼白,雖然扶著納蘭玉,可看表情,倒像比納蘭玉還虛弱一般,心中更加懷疑他在動什麼鬼心思:「什麼信?」

性德把容若交給他的信雙手遞給蕭逸。

蕭逸帶著重重疑問,接過來展開一看,臉色驚愕,眼神更是一片迷茫。

蘇慕雲從不曾見蕭逸流露過這樣不解的神態,心中不由一緊,暗中猜想那信中到底寫了些什麼。

容若大聲說:「七叔,麻煩你照我信上說的做,好不好?」

蕭逸眉峰一軒:「皇上……」

「七叔,看在我幫過你一回,你就答應我吧!」容若語意哀懇。

蕭逸心念電轉,雖怎麼都猜不出容若的心思,但的確受了蕭性德的救命之恩。所以他略略沉吟,終於點了點頭。

容若心中大石放下:「多謝皇叔。」又回頭衝楚韻如一笑:「韻如,別擔心,我沒事,只要睡一會兒就好。」

楚韻如一怔,卻見容若把眼一閉,面白如紙,直挺挺往後倒下去。

流了滿身血的納蘭玉沒事,倒是他這油皮也沒擦破一片的皇帝,在無數人面前暈倒了。

[ 本帖最後由 apu5250 於 2006-1-19 12:40 PM 編輯 ]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9 12:41
第二章 ~泣血深情~


楚韻如驚叫一聲,伸手扶住容若,嚇得花容失色:「你怎麼了?」

納蘭玉也強撐著失血過多的身體,勉力站好:「皇上是不是受傷了?」

董嫣然翩然掠起,輕輕落到容若身旁,探手去診他的腕。

蘇良和趙儀也一起衝了過來,滿臉緊張,站到容若旁邊。

蕭逸也低低叫了一聲,上前數步,想到不妥,又站住。

後面,軍士們一時譁然,陣形大亂。

蘇慕雲眉頭緊皺,只覺眼前變化太過迅急,以他的才智,竟有力竭智窮之感。

無分敵我,無關立場,因為皇帝的忽然暈倒,所有人都亂了方寸。

但性德卻不是人,他一逕走過來,把容若從楚韻如懷中接過,漫不經心地將董嫣然按在容若腕脈上的手拂開:「他沒事,只是暈血而已。」

「暈血?」

無數人發出驚呼,其中甚至包括深藏不露的董嫣然和定力過人的蕭逸。

「對,他暈血,這裡血流滿地,他能堅持到現在才暈,已經很了不起了。」性德說得輕鬆平淡。

所有聽到這句話的人,卻都升起一種想把人痛打一頓的衝動,甚至連楚韻如都不例外,至於大家想打的,到底是容若還是性德,就沒有人知道了。

性德好像一點也沒發現自己隨便一句話給別人的刺激,被幾千個人殺人的眼光盯住,他卻渾若無事,只淡淡對蕭逸道:「王爺既答應了皇上,就請依約行事吧!」

蕭逸點了點頭,沒說話。

蘇慕雲上前低聲問:「王爺,到底什麼事?」

蕭逸把手上的紙條遞過去,蘇慕雲一看,任憑他智深如海,此時也不由目瞪口呆:「這是什麼意思?」

「挑十個身材差不多的士兵過來,我們換衣服。」蕭逸淡淡吩咐:「派個機靈的人回去傳話,就說我已身死,到時謊言該怎麼編,就看他自己有多聰明。這裡的將士看好時機,一起大放哀聲。」

蘇慕雲點點頭,又道:「禮部侍郎趙尚之也是隨駕行獵之人,此時應該就困在四處的捕獵網之中,就找他吧!」

「好,你來安排。」


禮部侍郎趙尚之是朝中諸臣中,較傾向於蕭逸之人。此次隨駕行獵,也是打算在必要時出面,表態支持蕭逸的。

不過,蕭逸此番行動,既有弒君之意,若無必要,也不願把手無軍隊的任何文臣拉下水,多染一層污名,所以,蕭逸並沒有用他,甚至把他也像別的官員一樣,用獵網圈起來,使他不能自由來去,倒也避開了事端,不影響個人的清白。

趙尚之身邊的隨從不多,不過七八人而已。為了破壞牢固的鋼網,費了好大的勁,等到把鋼網弄破時,隨從們大多已筋疲力盡。

趙尚之擔心大局不知變成了什麼樣子,人在馬上,又急又怒:「全給我起來。」

「趙大人,他們既然已經累了,就讓他們休息吧!我們護衛大人回去見駕。」從容而熟悉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趙尚之一怔,猛然回頭,倏地瞪大了眼,張開嘴,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眼前一排站了七八個士兵,可是幾乎個個是熟人。

從左到右看過去,分別是,攝政王、蘇慕雲,第三個是臉色有些蒼白的皇上,第四個居然是皇后娘娘……

趙尚之已經沒力氣去分辨第五個人是誰了,抬手拚命揉眼睛,幻覺幻覺,一定是太累、太辛苦、太焦急,所以眼花了。

蕭逸搖搖頭,嘆口氣,又叫了一聲:「尚之!」

趙尚之再次把眼睛瞪得老大,仔細的看下去,終於確定,不是眼花,不是幻覺,這是真的,這居然是真的!在他以為這兩幫勢力正打生打死時,皇上和攝政王居然全穿了小兵的衣服出現在他面前。

他吶吶的張開嘴叫:「皇……」

蘇慕雲及時身子一閃,一掠上馬,就坐在趙尚之身後,一手掩著他的口,悠悠道:「大人,你累了,別多說了,我們護送你回去見駕,如何?」

趙尚之愣愣望著蘇慕雲,愣愣再看向馬前一大堆的大人物,然後愣愣的點頭。

於是,禮部侍郎趙尚之就在一群來頭大得不得了的小兵護衛下,回到龍旗飄揚的天子行轅處。

這時,蕭逸的死訊才剛剛傳到不久,其他在別處被困的人也都紛紛趕到,皆來參拜太后。

人人心慌意亂,亂糟糟一團中,趙尚之擠到前面去拜見鳳駕,誰也不會注意後面幾個低著頭的小兵。甚至沒有人發覺,在遠處,有幾百名悍勇的軍士正悄悄潛近,隨時準備在發生意外驚變時,用生命保護蕭逸的安危。


蕭逸扮做兵士,低著頭,站在後方。以他此刻假扮的身分,無法接近楚鳳儀,甚至連進入由楚逍親信所布的防護圈的資格都沒有。

但這絲毫不影響他聽到在行轅正中處,那鳳冠霞帔,母儀天下的女子,冷血無情的一句話:「他終於死了。」

蕭逸心間一冷,悄悄抬眼望去。

只見楚鳳儀笑意冰冷,徐徐站起,目光掃視眾人:「國賊今日喪命,眾卿,怎麼都不見歡喜?」

蕭逸心中一片冰涼。

容若卻是當場一愣,耳旁響起性德低微的只有他才能聽到的聲音:「這回你弄巧成拙了。」

容若悄悄咬牙,眉頭緊皺。不可能的,母后不可能這般無情。難道在剛才,她又受了什麼過強的刺激?難道因為我的生死,她竟這樣恨透了蕭逸?

不只是蕭逸和容若,楚鳳儀的反應,使得許多人都激動激憤起來。不管如何,以蕭逸對楚國的功勳,縱然是假惺惺也該哀嘆兩聲,楚鳳儀怎能表現得如此殘忍無情?

楚逍沉聲喊:「太后!」

其他大臣,也大多面露憤憤之色。

楚鳳儀卻恍若不覺,盈盈一笑:「眾卿,這次行獵收穫可豐厚?依我們楚國的傳統,成年獵的獵物可是不能帶回家去的,須得就在獵場之中烤來共歡,大家一起喝酒吃肉,以慶賀大喜才是。」

蕭逸臉色慘白一片,心間自嘲地一笑。蕭逸蕭逸,彼此俱都早懷殺志,一切本已在意料之中,你又何必為這種事去傷心。

容若皺緊了眉頭,難道是他錯了?看錯了人的心,看錯了人的情,這番竟是好心辦壞事。他一時心慌意亂,一會兒偷眼去望楚鳳儀,一會兒打量蕭逸,急得沒了主意。

楚鳳儀卻已於此時,端起放在面前的美酒,一飲而盡,隨手又拿起一開始容若為她烤的狼肉,再取桌上的銀刀,細細切割,從容自若的好像真的只是一場普通的家獵,所有人聚在一起,分食著獵物,慶祝著成功。

這樣地冷血無情,就連一向不喜歡蕭逸的臣子們看得也大皺眉頭。無論如何,蕭逸對楚國的功績有目共睹,不可否認。就算只是做戲,也該哭幾聲、嘆幾聲,發幾個捉拿刺客的命令,多少也可以安定天下人心,何至於如此迫不及待,慶賀勝利。

蕭逸已經看不下去,轉身就要走。

容若探手抓住他的胳膊:「七叔,別走。」

蕭逸暗中深吸一口氣,努力保持表面上的平靜,不願在皇帝面前露出腸斷神傷之態:「是了,我答應過你,要一直看完的。」他心中冷冷一笑,你所要的,不就是親眼見我受這番羞辱嗎?我成全了你又何妨。

容若搖頭,原本臉上的彷徨變成了堅毅:「七叔,你仔細看,母后有什麼不對勁,她是這樣聰慧的女子,怎會不明白你在楚國、在百官心中的分量。為什麼不大大方方為你哭兩聲,做足哀悼關切的姿態?為什麼要這樣露出恨不得你死去的真相,引來百官不滿?」

蕭逸聞言一愣,正在此時,耳中又聽到嗚咽飲泣之聲。他心神一震,急急抬頭望去。

哭的人,不是楚鳳儀,而是一直侍立在楚鳳儀身後,自幼追隨她、服侍她,數十年如一日的趙司言。

在蕭逸死訊傳來,楚鳳儀發下這得意忘形的無情之語後,在所有人或沉默,或沉臉,或連心都沉下去之後,只有她一個人,凝望楚鳳儀的悠然笑顏,神色悲苦,最終還是忍不住,哭泣落淚。

「太后!」趙司言邊哭邊喚,望向勝利者的眼神竟充滿悲憐。

楚鳳儀聞言抬頭,手上仍切著狼肉,口中卻溫和地問:「什麼事?」

趙司言含淚道:「妳不要傷心。」

楚鳳儀盈盈一笑:「妳說什麼,我傷心什麼?」

趙司言淚落如雨:「太后!」她凝望楚鳳儀的手,忽然失聲。

耳旁似乎有許多驚呼響起來,楚鳳儀卻沒有理會,只是依舊笑得尊貴完美:「妳怎麼了,為什麼要哭?」

趙司言屈膝跪了下來,伸手去抓楚鳳儀的手:「太后,妳受傷了?」

「受傷?」楚鳳儀低頭,才見左手上鮮血淋漓,那本用來切狼肉的銀刀,不知不覺,竟切進她自己的手掌,她居然不覺得痛。

趙司言慌亂地想用手堵住鮮血,卻止也止不住,連聲大叫:「你們還愣著做什麼?」

這一聲喊,一旁的侍從、太監、宮女才驚醒過來,一起要擁過來。

楚鳳儀猛然大喊:「誰也不許過來。」

她聲色俱厲,竟把眾人嚇得全不敢靠近。

她目光冷冷,逼視眾人,笑容卻仍舊完美得不帶一絲生氣:「蕭逸已經死了,再沒有人可以欺我孤兒寡母,你們還要在我面前演戲嗎?」

「太后!」

前前後後,似乎有無數人呼喚,無數人跪倒,無數人高聲分辯著什麼,大喊著什麼,她卻一概聽不清。

楚鳳儀只是微笑:「是啊!太后,直到今天,我才是真正的太后,這還不是值得慶賀的事嗎?」她笑著,徐徐把手從趙司言掌中抽出來:「妳為什麼要哭?」

趙司言跪在地上,抱住她哭:「太后,妳要傷心,就哭出來吧!」

「我為什麼要哭?我歡喜還來不及呢!我不是一直在笑嗎?」

楚鳳儀笑著推開她,笑著往前走,卻一不小心把放在面前的錦案撞翻,美食香果翻落滿地,濺污了她的山川地理裙。楚鳳儀本能地想要搶救她將要用來慶賀勝利的美酒,卻一個不慎,又把身後為她架起遮陽的黃羅傘蓋撞倒,撞跌了她的日月九鳳冠。

鳳冠跌落,發出清脆而散亂的響聲,無數的明珠美玉,稀世珍寶,滾落一地,粉碎破裂。

髮絲從楚鳳儀頭上散落下來,她怔了一怔,忽然呆住,站了良久,本來完美的笑容漸漸僵滯,臉色慢慢蒼白下來。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前。

當朝皇太后,髮亂衣污,鮮血從她掌心不斷流出來,點點鮮紅,觸目驚心。遠處的風吹來,她衣飛髮飄,竟恍如一個飄零的幽魂。

這樣詭異的景象,讓前方一群群臣子,一隊隊將士,竟沒有一個敢上前阻攔她,敢開口呼喚她,只能呆呆地望著她,無比震驚地任她一步步前行。

只有趙司言從後面撲過來,扯住她的衣襟:「太后,妳去哪裡?」

楚鳳儀沒有回頭,聲音在風中飄忽不定:「我要去看看他。」

「太后,妳在流血,妳受傷了。」

受傷了嗎?楚鳳儀再次低頭,掌心血紅一片。

受傷了嗎?為什麼我不覺得痛。

她再抬頭時,整個世界也是一片鮮紅,天和地彷彿都布滿了血,那麼多的血,都是從他身上流出來的嗎?那麼紅的血,都是從她心頭滴出來的嗎?

「太后,求求妳,妳哭出來吧!攝政王死了,他已經死了,妳去見他,也沒有用。」趙司言哭得肝腸寸斷。

楚鳳儀吃吃地笑了起來,用力握緊受傷的手掌,渾然不覺傷痛:「妳真傻,正是因為他死了,我才要去見他。九年了,足足九年,這是我第一次,可以不擔心,不害怕,不防備地去見他,我再也不用一邊對著他笑,一邊暗中防著他的計算,又去計算他。為什麼到現在,我還不能去見他?」

她再次用力推開趙司言,受傷的手掌因為用力而血流更急,而她邁步急走,動作奇快,笑容美麗淒絕的讓人動魄驚心。

楚逍眼睜睜看她走過來,眼睜睜看她牽過一匹馬,竟是被那美麗到可怕的笑容給震得動彈不得,只能任憑她扳鞍上馬。

楚鳳儀毫不介意地用流血的手扳鞍,衣上、鞍上、馬上,到處染滿她的血。她上了馬,想要提韁,身子卻一晃,忽然伏在馬上,用沒有流血的右手掩住唇,等再放下時,掌心卻是一片血紅。她拿了皮鞭隨手一甩,想要催馬,可是禁不住一張口,又吐出第二口血,然後身子一軟,直接從馬上跌落下來。

楚鳳儀跌到地上,卻不知叫痛,只是以手掩唇,又吐出一口血來。

四周驚呼之聲連連,有人激動得衝前幾步,不知為什麼,卻又都不敢靠近她。

楚鳳儀只管低頭凝眸,看掌心嫣紅,原來,血是這麼紅的,她心頭流出的血,他身上流出的血,紅得都應似火,可以燒盡這世間一切吧!

她慘然而笑,掙扎著起身。她已無力去挽馬,卻看定一個方向,那無數悲呼哀號聲傳來的方向,一步步行去。

只是她的眼,卻已看不見天,看不見地,看不見道路,只看得見漫天漫地的血紅。她原本明澈如星的眸,如今,只映得出理應從他身上流出的鮮血。她也只記得,一步步向有他的地方走去。

她一路行,一路流血,一路走,一路微笑。

多好,她就要看見他了。

她帶血的笑顏,讓所有人不忍攔她,不敢攔她,讓所有人震撼之餘,竟也都生出憐憫悲傷之情。

她卻渾然不知,縱然知道,也不會在乎。她只是不停的向前走,可是看不清路的她,卻又再一次跌倒。

只是,這一次,她沒有跌落塵埃,有一雙手抱住她,有一個人,緊緊將她抱入懷中。

四周忽然變得非常吵,無數驚惶到極點的大叫震得人耳聾,耳邊,似乎還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呼喚,她卻無心搭理。

楚鳳儀皺眉,為什麼這樣吵?為什麼抓住她不放?不要吵,他會聽不見我喚他,不要攔我,我要去見他。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9 12:41
第三章 ~驚世一詔~


蕭逸眼睜睜看著一切,楚鳳儀的笑,楚鳳儀的血,楚鳳儀的傷,楚鳳儀的絕望。心也跟著悲苦流血,受傷絕望,身體如置冰窖,轉眼又似落入烈火熔漿。

楚鳳儀割傷自己,他張口要叫她,喉嚨卻嘶啞不能發聲。

楚鳳儀笑著穿眾而出,他身體微微顫抖,是蘇慕雲緊緊拉住他失控的手。

楚鳳儀自馬上跌下吐血,他的眼睛在一瞬間血紅。

當楚鳳儀再一次跌倒時,他再也忍耐不住,掩飾不住了。他站不下去,裝不下去,看不下去,假做鎮定不下去。他用盡全力揮手拂開蘇慕雲的牽制,耳旁似乎聽到蘇慕雲一聲無奈的嘆息,心卻只聽得見楚鳳儀無聲的泣血。

他撲過去,抱住楚鳳儀,將她顫抖的身體圈入他同樣顫抖的懷中,他大聲喚她:「鳳儀!」

多少年時光流轉,他已有多久不曾直呼過當年曾呼喚過無數聲的名字。而今當著天與地,當著朝中重臣、軍中將士、當朝皇帝、王室宗親,他無所顧忌,縱情一喚,又有多少年的血與淚。

這時雖然他穿的還是小兵的衣服,卻已經沒有人認不出他是誰了。

所有人都在驚叫,每個人都被眼前的驚變所震撼。有人瞪大雙眼,有人張大嘴巴,有人手伸出來指著他不斷顫抖,有人狂呼大叫,到底在叫些什麼,別人不知道,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還有人乾脆兩眼一閉,直接暈倒算了。

本來悲傷無比,淚落如雨的趙司言喜極而泣。

本來驚慌失措,進退失據的楚逍,卻更加驚疑不定,不知所措。

唯有蕭凌臉色慘白,身子一晃,卻覺一隻手按在肩上,微微顫抖,但仍努力支持著他的身子。

一抬眼,是蕭遠同樣煞白的臉,狠酷的眼神:「大不了是個死,咱們就等著他們的屠刀吧!」

這一切的一切,楚鳳儀不知道,蕭逸也不知道。

楚鳳儀竭力掙扎:「放開我。」

蕭逸卻更加用力抱緊她:「鳳儀。」

楚鳳儀雙手推拒捶打,她的血,染滿了他的衣襟,映紅了他的雙眼。

蕭逸痛極呼喚:「鳳儀,鳳儀,是我,我是蕭逸。」

楚鳳儀卻聽不清他的叫聲,她的世界早已封鎖,除了那個人被她所害而流滿了天地的鮮血,再無其他:「你放開我,你放開我,我要去見他,你不要阻攔我。」

一聲聲椎心刺骨,蕭逸喉頭一甜,幾乎也生生吐出一口血來,他用盡全力抱緊她,力量大得似要將兩個身體融在一處,他用整個生命的力量在她耳旁呼喚:「鳳儀,是我,我是蕭逸。」

沒有人知道他喊了多少聲。人們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的聲音裡,可以有這麼多,深得連海洋都盛不下的感情,原來一個人的聲音裡,可以有這麼多,沉得連大地都載不了的痛楚。

人們在皺眉,在嘆息。

這是絕對違背禮法的,皇太后和攝政王,他們之間的故事從來不是秘密,但是,該守的規矩、該遵的體統,他們都不曾打破。

可是今日這般不顧一切的瘋狂,完全不是任何有理智的政治家所能做出來的傻事,這樣輕輕易易,把偌大的把柄送予天下人。楚鳳儀已經不知理會,蕭逸也是顧不得去理會了。

偏偏看到這樣的激烈和悲楚,人們皺眉愕然之外,竟然都不忍說出責罵的話,即使是最道學的官員,此時此刻也忘了鄙夷與譏諷。

容若也只是呆呆望著那兩個緊擁在一起,再不能分離的身影。原來愛情,真可以這樣排山倒海,天崩地裂,原來愛情,真可以這樣驚心動魄,生死相從。這樣的愛,讓人驚嘆,讓人神往,竟也讓人害怕。

他掌心忽傳來溫暖,有一個柔軟的嬌軀靠過來,有一點晶瑩的溫熱落在他的肩頭。

容若抬手,扶住楚韻如微顫的嬌軀:「韻如……」

楚韻如明眸含淚凝望他:「皇上,我知道,蕭逸是亂臣賊子,我知道他是害皇太后日夜不寧,害皇上難以親政的罪魁禍首。可是,現在,我竟然無法恨他,皇太后變成這樣,我竟不能恨他。」

容若微笑,輕摟她顫動的香肩:「他不是亂臣賊子,他是我的叔叔,是和我血脈相連的人。」

所有人的議論,所有人的心思,蕭逸都不理會,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喚著楚鳳儀的名字。蕭逸一隻手用力抱著楚鳳儀,一隻手去抓楚鳳儀被割傷的手,驚惶的想阻住鮮血的流淌。那樣深的刀口,翻捲的肌肉,竟只是以一把並不特別鋒利,用來切狼肉的銀刀生生割出來的。

她是楚家的千金、楚國太后,平日裡就是讓玫瑰花刺輕輕扎一下,都是了不得的大事,而今她手上血肉模糊,她竟全不知痛,他卻已痛徹心腑。

看到楚鳳儀的傷,蕭逸心神一震,又被她猛力一掙,頓時失去平衡。如果他鬆開雙手,自然沒事,但此時此刻,就是砍了他的腦袋,這雙手也是鬆不開的。

蕭逸被楚鳳儀帶著直跌到地上去,他唯一來得及做的,只是抱緊楚鳳儀,略略改變位置,讓自己的身體先撞在冰冷的地上。

身後也許有冷硬的大石頭,叫他背上猛然劇痛起來,他卻也不知道痛,只是依然驚惶地問:「鳳儀,妳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楚鳳儀似也被這一跌而清醒了一些,她睜大了眼,漫天的血光中,竟隱隱能看清人的容顏了。她久久地凝視蕭逸的臉,然後慢慢開口:「你是蕭逸?」

蕭逸眼中一熱,幾乎落下淚來:「是,我是蕭逸。」

楚鳳儀微微笑了起來,縱然臉上已是血痕污跡交錯,她笑的時候,依然有一種逼人的美麗:「你來找我了,是不是等得太久,等不到我,一著急,便來找我了?」

蕭逸心中一顫,手足冰冷:「鳳儀……」

楚鳳儀微笑如故,她再不掙扎,柔順地倒在他懷中:「我原是要找你的,可是他們都不讓,一直攔著我。你來找我也好,你將我帶了去吧!」

蕭逸只覺千百根鋼針直刺心頭,痛得想縱聲高呼,卻又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用顫抖的手,驚慌地抱緊楚鳳儀。

楚鳳儀原本柔順的身體,也順著他的手顫抖起來,她用受傷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襟:「你知道嗎?你知道嗎?是我害死你的,是我故意把那絕世高手的消息透露出去,讓別人有機會可以暗中收為己用。我明明知道這會要你的命,可我還是這樣做了。」

蕭逸既不能說知道,也不能說不知道,既無法點頭,更無法搖頭,只覺整個胸膛,痛得都似要炸裂一般。

「我要殺你,蕭逸,你不放過若兒,我只得殺了你,我殺你的時候,也在殺我自己。蕭逸,你知不知道,從我下令把消息透露出去開始,我每天都在用刀子一點點殺死我自己。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逼我到這個地步?」她在他懷中嘶喊,她在他臂彎裡哀呼。她受傷的手抓住他的衣襟拉扯,指甲斷裂,鮮血直流,卻渾然不覺。

「為了若兒,我殺了你,你死了,我怎能活下去。求求你,帶我去吧!」她終於痛哭出聲,在知道他死去的那一刻,直到現在,她才真真正正哭出來,哭在他的懷中。

溫熱的液體從她眼中流出,卻引來無數人的驚嘆,令得無數人側目不忍視。

那火熱如心的液體,不是晶瑩的淚,而是鮮紅的血。為了他,她早已流乾了一生的淚水,而今能流的,只有心頭之血。

蕭逸面無人色,怔怔地伸指,輕輕拭過楚鳳儀的臉頰,輕輕抹上她眼角的血痕,然後把手收到眼前,望向那刺目的紅色,慘然一笑,一張口,那忍了又忍的一口心頭血,終於吐了出來,同樣吐在他自己的手上,他和她的血,迅速融在一處,再也分不出彼此。

容若終於不能再看下去,不忍再坐視下去,快步走上來,抬手在楚鳳儀後腦輕輕一擊,楚鳳儀身子一晃,閉目暈了過去。

一連串「皇上」的驚呼之聲,在場臣子幾乎以為,容若是激憤之下,要把不守婦道的母親給殺了。

蕭逸眼神也充滿震怒:「你……」

「母后傷心過度,以致於一時心神迷亂,再任由她這樣繼續下去,會對她的身心造成不可彌補的傷害。」容若在仁愛醫院當義工,見多精神幾近崩潰的病人,經驗豐富得很,坦然說:「還有你,皇叔,你太過傷心焦慮,也會損害到身體的。」

蕭逸垂首凝望楚鳳儀失去知覺的臉,良久,才沉聲道:「皇上,我輸了。」

他閉了閉眼,然後在地上掙扎著起來。

他並沒有受重傷,要起身並不難,可是,即使在這個時候,他也不肯放開懷中所抱的人。

他在地上跪起身子,卻並沒有站起來,只是凝望容若,眼神流露深深的無奈與淒涼,然後伏拜下去,只是,這時他抱著楚鳳儀的手,依然沒有放開。

他一生都不曾這樣狼狽過,衣散髮亂,滿身血跡,他卻在這時,當著所有的文臣武將、王室宗親,甚至他自己心腹的面,向一直被他掌控的皇帝拜倒。

這不再是禮法,不再是規矩,而是一種儀式,失敗者面對勝利者必行的儀式。

他終於敗得徹徹底底,從身到心,皆是如此。讓他一敗塗地的,不是小皇帝的莫測高深,不是雪衣人的一劍驚天,就算是刺殺的劍刃直指喉頭,也只能毀他的身,卻折不了他的心。偏偏一個女子悲痛欲絕的血淚,卻是如此輕易地擊敗了他。

紅顏斷腸,英雄末路,卻叫這一場本應無情的政爭,憑添了無盡的悲楚淒涼。

蘇慕雲在人群中低嘆,選擇他,只為他是英雄,可英雄無奈是多情,夫復何言。

一眾臣子,被這連番的變化震得目瞪口呆,竟是誰也說不出話來。

蕭逸低頭輕咳兩聲,撕心的痛楚,讓他以為簡直要把一顆心都咳出體外了。他跪在地上,仰視站立的皇帝,陽光在他身後鍍起炫目的華光。這樣的明亮,這樣的光彩,從今以後,再不會屬於他吧!

苦澀的感覺在心頭泛開,他卻垂首去看楚鳳儀蒼白的臉和臉上點點的血痕:「皇上,臣已認輸,從此生死禍福,任由於你。你若念母子之情,求你放我與她去吧!從此再不入大楚一步。你若不放心,便……」

容若微笑,不等他說完,俯身把他扶起來,自袖中抽出一道明黃色的詔書:「我擬了一道旨意,請皇叔看看,皇叔要是覺得還妥當,麻煩你把替我保管的玉璽拿來,蓋上去吧!」

蕭逸只顧抱著楚鳳儀,根本連看也沒看那詔書一眼,淡淡道:「皇上擬定的,何須臣來看。」

容若笑著把詔書塞到蕭逸手上:「此事與皇叔關係重大,皇叔還是看一看吧!」

蕭逸無奈,勉力用一隻手抱著楚鳳儀,讓她的身體靠在自己胸前,一隻手展開容若遞來的詔書,漫不經心地掃兩眼。

他本來根本已不在乎容若要發什麼旨意,哪怕是要他的命,此時,他也沒有立場,沒有理由來抗拒,可是一眼掃過去,忽然全身一震,如果不是手裡還抱著楚鳳儀,他幾乎要失態地跳起來。

他不得不反覆再三,一次次把這短短的一道旨意看了七八遍,仍覺不可置信,幾疑夢中。

除了容若與蕭逸,沒有人知道這道旨意到底寫了些什麼,但所有人都看到了蕭逸那震驚到極點的表情。

以蕭逸的定力,就算是天塌地陷,山崩海嘯,也不至於表現得如此震愕,甚至連方才楚鳳儀心痛神迷到極點,他也只是傷心,並沒有吃驚到這種地步。

幾乎每個人都在猜測那詔書上到底寫了什麼內容,卻是轉了千百個念頭,想想皆不可能。

容若笑嘻嘻面對蕭逸:「皇叔,你覺得,我這道旨意,可還使得嗎?」

蕭逸目瞪口呆望著容若,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蠢得根本不能思考。

容若笑著自他指間把那道詔書又抽回來,隨手遞下去:「皇叔與朕護送皇太后回宮,朕的這道草詔,就在這裡,傳予百官看看吧!」

那張讓攝政王蕭逸方寸大亂的神秘旨意,就這樣從一個個人手中傳過去。

看過的人,不是兩眼瞪到再不能轉動,就是乾脆下巴掉下來,有人汗落如雨,有人歇斯底里地揮臂狂叫,有幾個因受刺激太重而暈倒,剛剛醒過來的臣子,眼一閉,乾乾脆脆,重新又暈過去了。

這一天,對很多朝臣都是噩夢,一顆心嚇得一會兒狂跳,一會兒又停止跳動,一會兒以為這個人是勝利者,一會兒又想著要怎麼向那個人效忠。冷汗濕透了重重的衣衫,喉嚨早已因一次又一次的失控驚叫而嘶啞,一直到最後,他們都還覺得自己陷在一個可怕的玩笑中,不能分辨真假,無法確定前行的道路。

可皇帝、皇太后的儀仗卻已遠遠行去,直入楚京,直入皇宮。蕭逸進宮之後,就再也沒有出來,如是,一直七天。


漫天雨絲,朦朧天地,醉月樓頭望出去,只見雨幕不絕,只聞雨聲不斷,遠處的皇宮,隱隱約約,看不真切。

蘇慕雲倚樓而立,久久凝眸,良久才會有一聲嘆息,似有若無,悄悄消失在一片細雨聲裡。

「多年不見,想不到現在的你,竟是這樣多愁善感,一場秋雨,就叫你這麼長吁短嘆。」柔婉的聲音,伴著細碎的雨聲,有一種如夢如幻的韻致。

蘇慕雲輕拍欄杆,悠悠道:「多年不見,妳還是喜歡倏忽來去,嚇人一跳。」

「可惜啊!嚇不著你。」

「我已一敗塗地,想來,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遙望遠處的皇宮,蘇慕雲的聲音不是不悵然的。

「宮中的消息,還打探得到嗎?」

「皇太后已經醒來,恢復神志。蕭逸留在永樂宮,整整七天,一步也沒有離開,只在宮外親信圍宮喧嘩之時,傳出過幾個喝令眾人各歸其位,不得作亂的命令。皇帝曾和蕭逸、楚鳳儀密談了三天,說了些什麼,無人得知。」

「看來,蕭逸完全被小皇帝控制在掌中了,當年,太后派你來大楚,只是為了幫助蕭逸,卻沒想到,這個小皇帝,厲害得出乎所有人預料。」

清美的聲音裡,並沒有沮喪,反倒帶點淡淡的倦和媚。

「那道旨意,真是下得妙啊!『朕以沖齡賤柞,撫有天下,廓清四海,內賴皇太后訓迪之賢,外仗攝政王匡扶之力,一心一德,方能仰承大統,倖免失墜。今顧念皇太后自皇考賓天之後,攀龍髯而望帝,未兌傷心;和熊膽以教兒臣,難開笑口。太后盛年寡居,春花秋月,悄然不恰,鬱鬱寡歡。朕躬實深歉厭。幸以攝政王托服肱之任,寄心腹之司;寵沐慈恩,優承懿眷。功成逐鹿,抒赤膽以推誠;望重揚鷹,掬丹心而輔翼。與使守經拘禮,如何通變行權?聖人何妨達節?大孝尤貴順親。朕之苦衷,當為天下臣民所共諒……』一個孝字,萬條道理,就連皇太后下嫁臣子這種荒天下之大謬的詔書,他居然寫得這般頭頭是道,誰還敢再說這小皇帝不學無術,全無才識。」

「詔書目前並未明發,幾十個朝官長跪宮門以死相抗,不止是董仲方一干保皇忠臣,那些個道學家、文人領袖,哪一個不是跳起來反對。」蘇慕雲淡淡道。

「這詔書能不能成實,我倒不欲追究,讓人奇怪的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如果他的護衛不出手,蕭逸已經被人刺死,縱然要完全收服蕭逸原有的勢力需要花一番功夫,總好過一直留著蕭逸這心頭大患。若是怕蒙上罵名,他用皇太后折服了蕭逸,把人帶進宮,暗中軟禁,這時候也該可以下手,解除蕭逸黨羽的權力,甚至對我的醉月樓動手了,但宮中卻一直沒有動靜,他真打算讓自己的母親下嫁給叔叔,淪為天下笑柄嗎?」

「不管怎麼樣,你的任務已經失敗了,還要一直留下來嗎?」即使是尖銳的質問,由這個聲音說出來,都輕柔婉媚。

蘇慕雲徐徐回身,漫天風雨,樓頭昏暗,一個纖纖麗影立在暗影裡,看不清面目,只是那樓頭獨立的身姿,已是一種無比美麗的風情。

「妳是來監視我的,還是來懲治我辦事不力的。」蘇慕雲冷笑了一聲。

「我是來救你的。」美人輕笑:「當年,太后讓你來楚國,就是為了接近蕭逸,借蕭逸之力,牽制秦國。楚國一日有蕭逸在,秦國一日不能併楚,秦國要是吞不下相鄰的楚國,更不敢放膽攻擊其他國家,大魏便安全無憂。只是,我看你對蕭逸太盡心力了,如今他一敗塗地,小皇帝既已將他控在手中,斷不容他再掌權柄。你最好乘此抽身,既免在楚國之內受他連累,也不至於將來與太后之間有了疑忌之意。」

「太后對我的確有相助之恩,沒有魏國的暗中支持,迷迭天也不會有今日。當年答應太后來楚,的確是為了還報於她,不過……」蘇慕雲回頭凝望皇宮:「我助蕭逸,並不是只為了太后,而是因為,我的確喜歡楚國的繁華,喜歡蕭逸這個人,我敬他是個英雄……」

「只可惜,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細碎的腳步聲響起,柔軟的嬌軀輕倚欄杆,黯淡的雨天,她的清眸倦眼,益發嫵媚溫柔:「慕雲,你到底如何打算?」

「我不會走,我要等著看最後的結局,蕭逸放棄了,我還沒有呢!」

「再這樣繼續下去,你會成為太后的敵人嗎?」她眉宇間總帶點深深倦意,倦到極處,卻又有一種清清的嫵媚。

蘇慕雲凝視這清眸倦眼,絕世風姿的女子:「妳今日來此,不就是為了確定這一點嗎?確定之後,妳的決定是什麼,殺了我嗎?」

女子微笑,輕輕抬手撫髻,姿態溫柔,這一抬手,就是一種異樣的風情。

蘇慕雲面帶微笑凝望佳人,只有他知道,這絕美的女子一抬手中,會有多少凶險,多少種必殺的絕招。

但女子的手,卻只是輕輕撫了撫她自己的長髮:「如果有一天,你所做的事真的已經威脅到大魏,我總要盡力試著殺你的。只是現在,就讓我們來盡最後一點努力,看看大楚的這一場政爭,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吧!希望,蕭逸還有機會站在權力的高峰,用他的力量制衡秦王。當今天下七強,周宋無力進取,慶國只圖苟安,燕國皇帝和御王雙雄並立,遲早要鬧出大亂子,只有秦王正當英年,雄才偉略,若沒有蕭逸這猛虎在側,他早已盡展抱負,縱橫天下了。」

「太后真的如此看重秦王嗎?以太后之能,真的無力對抗大秦?」

「如果太后一直在,倒也不懼大秦,只可惜,太后天年,只怕不久了,皇上實非英主之才,大魏的萬里山河,無數生靈……」女子聲音裡,第一次有了情緒的起伏波動。

蘇慕雲沉默良久,才徐徐道:「妳放心,我此生不會負魏。」他抬眸,凝望遠方那個困住英雄的重重宮宇。

蕭逸,你可知道,你的存在,不止關係著楚國的興衰,也牽繫著天下的安寧,而你的心,如今,卻只為一個女子所牽繫。

蘇慕雲深深嘆息。

雨越下越大了,天色更加昏暗。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9 12:42
第四章 ~天下一擲~「雨真的下大了。」容若負手站在窗前,眉頭緊皺,大聲吩咐:「把傘拿出去,給宮門外的大人們遮雨。」

「皇上,我想,他們要的是皇上你的召見,要皇上聽從他們的忠言,而絕不是遮雨的大傘。」楚韻如的聲音輕柔婉轉。

容若回頭與楚韻如並肩坐下,輕握她的手:「妳總算肯開口說話了,心情好些了嗎?」

自從回宮之後,把一切發生的變故都理順理清,弄明白秦福、高壽的背叛是楚家暗中指使,甚至連她的性命都已列在犧牲品之中,楚韻如就一直沉默不語,急得和楚鳳儀、蕭逸長談之後的容若,圍著她直轉,哄得口乾舌燥,就連知道有一幫忠心耿耿的大官長跪宮門,也實在沒有空閒去處理了。想不到看到外面雨大,一時憂急說出話來,倒引得楚韻如開口了。

楚韻如抬頭衝容若微笑:「皇上何必為一女流,誤了國家大事,傷了重臣之心。」

容若皺眉:「怎麼又皇上皇上的,跟我生分起來。妳在這裡傷心難過,我怎麼好去忙別的事。本來,我也沒打算當英主明君,做昏君庸主其實也蠻快活的。而且,不見他們,也不全是為著妳,就是知道他們大力反對,想到他們要念的道德規矩,我就頭疼,才故意不理會。哪知道,天底下的忠臣都這麼死心眼,跪下就不起來了,虧得我怕他們曬著,要讓人去遮陽,怕他們餓著,又是送吃,又是送喝,他們就一點也不體諒我。」

容若想了一想,咬牙切齒地又說:「等雨停了,我讓人送乾爽衣服給他們,再派美麗的姑娘給他們當場換衣服,捶肩揉腿,看他們還怎麼裝正人君子。」

雖然知道容若是故意要逗她笑,不過看容若這一副惡劣陰險的邪惡嘴臉,楚韻如終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容若如獲至寶:「妳總算笑了,妳不知道妳笑起來多好看,板著臉時又多叫人揪心。人生在世,總有些不如意之事,要全放在心上,還不悶死。和我在一起這麼久,還沒有學會苦中作樂嗎?」

楚韻如淒然一嘆:「我只要一想到,我的父母親人這般待我,就心痛如絞,我……」

容若輕嘆,抱她入懷:「天下哪有不愛子女的父母,只是因為他們是政治家,他們要考慮的事太多太多,所以很多時候,只能犧牲個人的感情,他們做這個決定,想必心痛猶勝於妳,以後,也必悲悔莫名。就像母后,她何嘗不愛七叔,可是為了我,卻必須對七叔痛下殺手,等到知道七叔死了,卻又痛不欲生。人總是要等到失去,才懂得珍惜,所以,韻如,不要讓仇恨痛苦去影響妳,即使所有人都背棄妳,我會在妳身邊,盡我的一切力量保護妳。」

他懷抱美人,言語真摯,懷中佳人,容顏如畫,眸光似水,本是極感人的一幕。誰知說到後來,他又抬手抓抓頭髮,乾笑兩聲:「雖然我沒什麼本事就是。」

楚韻如本也被他話語感動,聽他話鋒忽一轉,不由嫣然一笑。

容若低頭望著她,很小心地問:「韻如,妳會嘲笑我沒有本領,胸無大志,把天下權柄,輕易拱手讓人嗎?」

楚韻如微微搖頭:「我只知,你的決定,便是我的決定;你的選擇,就是我的選擇。韻如只是不明白,你既然根本不把權勢富貴放在心間,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對攝政王講明,卻要弄得這般危機重重,幾乎喪命。」

容若苦笑了一下:「我雖不把天下放在心間,只怕就是把心挖出來,旁人也不信。如果我一開始就對蕭逸低頭,那不過是個殘暴懦弱的皇帝無可奈何之下的投降自保,等待我的,是永遠上鎖的黃金籠子,我將頂著一個清閒王爺的名字,當一輩子囚犯。我需得先讓他明白,我有絕對自我保護的能力之後,再將一切交給他,那便是我容讓於他,他不能不承我的情,以後就算對我不是非常放心,也斷不能太明顯地監視我、限制我了。我只想爭取我應有的尊嚴和自由,可是我沒有想到……」

容若嘆息一聲:「沒有想到,楚家的決定會如此傷人心,更沒有想到,忽然冒出一個絕世高手,惹出遍地血腥,死傷無數,更叫母后和妳,如此痛苦……」

楚韻如黯然垂首:「皇上要如何處置楚家?」

容若輕攜她的纖手:「我連蕭逸都已經原諒了,為什麼還要追究楚家?說起來,楚家面對著國家和家族的兩重興亡,有時也必得做些無奈的選擇,我不恨他們叛我,我只恨他們傷了妳和母后,韻如……」

楚韻如搖頭,眸中有淚:「楚家可以負我,我卻不能有負家門。皇上仁厚,臣妾,代楚氏滿門謝過了。」說著便要下拜。

容若一手挽住,無可奈何地搖頭:「妳啊!怎麼又拿我當皇帝看了。」

楚韻如含淚一笑:「是皇上自己心裡還放不下皇帝的身分與責任啊!」

容若一愣,連忙申辯:「沒有啊!我現在心裡只有妳才對。」

楚韻如明眸往窗外看去,窗外大雨傾盆:「皇上去吧!剛才和我說話時,皇上已往外頭瞧了至少十三次了,我要再裝成不知道,便是禍國殃民,耽誤朝政的妖姬了。」

容若紅著臉,傻乎乎的乾笑只會用手猛扯他已經亂成一團的頭髮。

楚韻如忍著笑,把他往外推:「快去吧!」

容若走出殿門,一旁的太監早打了明黃色的傘蓋過來,容若卻又一回手,拉住正往後退的楚韻如,猛往懷中一扯,迅速低頭吻在她額上。

偷襲成功!

隨著楚韻如驚慌的叫聲,容若在心中竊笑,又快又急地說一聲:「妳真好。」

他說完便放開了手,得意的如同偷腥成功的小貓,快步衝進雨地裡,只氣得母儀天下的皇后,滿面通紅,手足無措,惱又不是,罵又不是,呆立了半晌,遙望那蹦蹦跳跳,開心得像要在雨地中跳舞的皇帝身影,卻又不知不覺,嫣然一笑。


遙遙望著宮門外,一大幫直挺挺跪在雨地裡的臣子,容若頭疼得用手直揉眉心,然後笑得陽光燦爛,活力四射,遙遙揚手打個招呼:「大家好,大家早,大家吃過飯了嗎?」

這一句話出口,地上跪得腰筆直的人,有一半撐不住,砰的倒下去,還有一半臉色也難看得像是要隨時倒下去。

難得容若身邊幾個貼身太監,久經磨練,意志力過人,居然連撐傘的手也沒抖一下。

容若走過來,蹲到跪在最前方的董仲方面前:「沒有吃飯嗎?唉,可惜朕還特意叮嚀御膳房,把好吃好喝的,按時給幾位大人送上來呢!來來來,餓著肚子可賞不成雨,跟朕去大吃一頓如何?」

董仲方眼看又要被這位荒唐皇帝氣暈,急忙深吸一口氣,死死撐住了,在大雨中叩首下去:「臣請皇上,以禮法為重,收回詔命。」

容若繼續抓他那慘遭蹂躪的頭髮:「這個,今天的天氣不太好,雨下得好大啊!呵呵呵!」

董仲方根本不理他拙劣的顧左右而言他,繼續磕頭:「臣請皇上,以禮法為重,收回詔命。」

他身後一大堆官員,居然也一起磕頭不止:「臣請皇上,以禮法為重,收回詔命。」

容若冷笑一聲,信手把太監手裡打的黃羅傘蓋奪下來,狠狠往雨地裡一擲:「好,你們愛淋雨,我陪著你們淋,你們何必要來求我收回詔命?我蓋好了玉璽的詔書,不就是因為你們一大幫子人誓死對抗,而不能下發嗎?」

他神色震怒,毫無遮掩站在大雨中,雨水頃刻間把他淋得濕透。

一旁太監要為他遮擋,全被他趕開,他只冷冷地瞪著眼前一干大忠臣。

董仲方嚇了一跳,失聲道:「皇上小心身體……」

容若冷笑不止:「我這樣的昏君,還要小心什麼?你們有哪一個看得起我?我發的詔書,你們死死頂住,一大堆人跪在宮門口來逼我。你們是忠正耿直,那我成了什麼?你們是為祖宗江山捨身死諫,我又是什麼東西?史書怎麼記?千載以下,世人如何看我?虧得我時時替你們擔心,好酒好菜叫人送來,有太陽讓人給你們遮陽,下大雨叫人替你們遮雨,你們何嘗真心將我當成皇帝。」

他說得動情傷心,拿手掩著臉,竟難以成言。

眾臣無言以對,他們長跪宮門,的確是存著死諫之心。這幾日皇帝雖不出來,但一道道旨意,都是對他們極細心的照顧,送來軟墊,讓他們別傷了膝蓋,送來好茶好飯,不想讓他們餓壞身子。白天太陽烈,讓人四周張起用錦緞結成的高牆大傘,阻擋陽光,晚上天涼,又讓太監在四周燃起爐火,剛剛下了雨,便即刻叫人過來打起遮雨之傘。

古往今來,哪個和皇帝做對的臣子受過這種待遇?這樣的心意,總不能當成不知道。

眾臣被容若說得半天開不了口,容若也在沉默了一陣後,把掩臉的手放下來。眾人才發現他雙眼都紅了,淚水在眼眶裡打滾,隨時都要落下來,他卻又恐人瞧見,倔強地扭過頭,急急忙忙擦拭。

可是,所有人都看得分明,不免人人神色黯然。

董仲方顫抖著叫一聲:「皇上……」再說不出話來。

容若長嘆一聲,扭過身,背對他們,仰首望天,任雨水沖刷著他的臉,好一陣子才說:「別跪著了,有什麼事,到御書房再說吧!」

董仲方原本想著皇上不答應收回詔書就不起來的堅決,再也維持不下去了,垂首道:「遵旨。」

容若點點頭,吩咐下去:「服侍各位大人更衣之後,再來見我。」然後大步遠去,身後所有人跪送,容若悄悄在心裡比個勝利的手勢。

對付忠臣實在太容易了,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辣椒粉真是好東西啊!說哭就能哭出來,以後一定要多準備一點,有機會,可以用來騙美人。


一個時辰過去,沐浴更衣之後的容若,神清氣爽,面對同樣沐浴更衣,而且還被逼著飽餐一頓,神色卻無比沉重的臣子們,笑得親切溫和:「來來來,大家坐,有話好好說。」

眾人哭笑不得,這麼大的事,要跪下抱膝痛陳,又怕這個皇帝臉一板,惱他們不聽話了。

董仲方略一遲疑,沒敢跪,卻也沒有坐,深深施禮:「皇上……」

容若一笑搖頭:「行了,別為難了,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麼,希望我改變主意,收回旨意對嗎?可是,你們不覺得,這道旨意於國於民,於我的母后皇叔,都是好事嗎?為什麼要收回?」

「自古以來,豈有皇叔與太后成親的道理。如此君臣不分,國將不國,大楚勢必為天下人恥笑。」有一個臣子憤聲抗辯。

容若皺著眉頭打量他半天,勉強記起這不知是姓王姓李還是姓趙的大臣,官居什麼什麼大學士,類似於文人領袖一類的身分,怪不得這般道學:「皇叔也好,太后也好,他們首先是人,然後才是君與臣,既是人,就有人之慾念。人生於天地之間,男女相悅,生育後代,都是天倫大欲,堂堂正正,有何見不得人之處。皇叔與太后之間,自小青梅竹馬,情義不比尋常,世人何嘗不知,為什麼一定要用君臣之別來分離他們?為什麼禮法道德要用來分開有情人?民間女子可以再嫁,為什麼我的母親不可以?」

「天子之母,豈可……」

容若冷冷打斷他的話:「天子之母,就連民間女子也不能相比嗎?不要忘記,楚國本來是北方遊牧之國,兄死弟繼,本是常理,天下人的恥笑又如何?別國之人,不與我同悲喜,不與我共患難,愛說愛笑,且自由他。楚國百姓,都是我的子民,既是子民,豈有不明君父行孝之心,豈有不憐國母孤寂之苦的道理。」

董仲方神色悲愴,倒身下拜:「皇上可曾想過,世人會怎樣看待皇上,他們會以為……」

容若一笑接下去道:「以為我貪生怕死,為求苟安,獻母以媚權臣,是嗎?」

董仲方俯首不語。

容若微笑道:「讓天下人隨便傳吧!我既已決定做這種事,就不怕世人把我說成什麼樣,我不但要親自主持這樁婚事,我還會把更大的權力交給皇叔。」

董仲方臉上失色:「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什麼不這樣做?」容若悠悠地道:「一定要打個你死我活,一定要讓整個楚國都陷進動盪,流盡無數忠臣義士的血嗎?」

「皇上!」嘩啦一下子,又跪下一大堆人。

容若笑著搖手,阻止他們開口:「我知道,我明白,你們不怕死,義之所至,雖死無悔,為國為民,百死不退。你們都是良臣,你們不怕死,可是,死應死得其所,死應為國為民而死,不應為一頑劣小兒權位之爭而死。」

再次擺手,阻住幾個開口欲言的人,容若神色端肅:「說實話,你們覺得我是一個好皇帝嗎?我可以讓百姓過上好日子,讓國家安定富強嗎?」

「皇上宅心仁厚,假以時日,必能……」

容若苦笑一聲,打斷董仲方的話頭:「董大人,我知道,你們對我抱以很大的希望,但是,我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材料。現在的我,是個好人,但也僅僅是個好人而已。國務不是我能處理的,治理一個國家,其中的學問道理,更不是我所能理解的。當然,你們會說,可以學習,但是,為了我一個人的學習,要耽誤多少時間,而這些時間,百姓等得了嗎?虎視在側的強秦雄主等得了嗎?你們說我宅心仁厚,可是,一個宅心仁厚的人,是無法成為好的君主的。與其維護我的帝室正統,讓我將來葬送了國家,為什麼不擁護一個可以守護國家的人?」

容若神色一正:「我知道各位大人都是有學問之人,可是有一句『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你們可曾聽說過?」

沒有人回話,每個人都神色鄭重,眸光深沉,臉上表情也陰晴不定,顯然都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

容若笑笑又道:「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話說,張三開了一家店,他有一個得力助手叫李四,兩個人合力把店開得紅紅火火。張三英年早逝,拋下了兒子張小三就死了。李四把這家店撐起來了,店越做越大,工人越來越多。客人喜歡這家店,工人拿到的工錢非常多,而小老闆張小三,每年什麼也不做,淨收三千兩。可是,有人告訴張小三,店非常賺錢,收入足有八千兩,李四自己吞下五千,只給老闆三千,而且什麼事都獨斷獨行,不請示老闆,實在太不對。小老闆一聽,覺得很對,於是就趕走了李四,自己經營這家店。可是,他不擅長經營,鬥不過別的對手,店裡一年下來,節省再節省,也只賺到一千兩,工人辭了又辭,客人也漸漸流散。你們覺得,為了店好,為了工人好,為了客人好,甚至為了老闆自己好,這家店應該交由誰來管理?」

大多數人皺眉沉思,只有董仲方抗聲道:「這家店交給誰管理是一回事,本來屬於誰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張小三思索很久之後,決定把店重新交給李四管理,不行嗎?」容若問得尖銳。

「可是,如果張小三不想交給李四,也絕對是應該的,更何況,還有王小三、趙小三、孫小三,他們又怎麼辦呢?」董仲方回答得也毫不退讓。

容若一怔:「什麼?」

「因為李四能幹,所以他就可以欺主獨斷,如果這種事被看成是合理應當的,那麼其他人呢?其他的趙小三、孫小三,是不是也同樣必須把權利交給別人,連爭取都被看成不應該?其他的張四、趙四、王四,是不是也可以順理成章,欺壓主人,侵奪主人的財產,也被認為是對所有人都好的行為?李四是很能幹,既沒有薄待主人,也把生意做得非常好。可是,誰能保證他一直這樣,誰能保證哪一天,他不在一翻手之間,把整個店納為己有,而原來的店主,從此無枝可依。」董仲方沉聲道:「皇上,天子無私情,天子無私事,天子的信任不能放到一個人身上,朝中的權柄,更應相互制衡,皇上……」

容若沉聲問:「天子的信任不能放在一個人身上,也包括你嗎?」

「是,也包括臣。」董仲方點頭道:「臣自認此心耿耿,永世不變,但陛下卻不必只信臣一人,臣求的,是進言的機會,並不是皇上對臣言必聽,計必從,這般恩寵,固是大榮耀,於國家,卻也未必有利。」

容若站起來,眼神閃爍不定,慢步往外走。

「皇上……」

容若揮揮手:「我要靜一靜,你們先等等,不要跟來,讓我想想再說吧!」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9 12:42
第五章 ~制度人心~


容若打開御書房的大門,大步跨出去,仰天深深嘆息一聲,眸光,卻又被前方漫天大雨中一道倩影所吸引。

是楚韻如,靜靜站在無邊風雨中,身後只有凝香,努力撐著一把傘。

容若快步走進大雨裡,自凝香手中接過傘,把楚韻如護在傘下:「妳怎麼站在空地上?」

凝香識趣地退下,其他所有的太監、侍衛,也沒有任何人多事地跑過來給皇上遮雨。

「皇上在御書房商討國事,後宮不得干政,我不便靠近。」

雨下得很大,一把傘,護得了她,就護不了他。容若不得不靠緊楚韻如,伸臂把她攬進懷中,低聲問:「那為什麼來這裡?」

楚韻如垂首無語。

容若輕輕嘆息。

她擔心他,所以不惜皇后之尊,悄立風雨,無聲凝望,默然守候,卻又不肯對他說一聲。就像當初偷偷去勸說蘇良和趙儀一般,她為他做一切,卻不肯讓他知道。

楚韻如在他懷中低喚:「皇上,你的臉色不好,可是心中煩惱難解?還是那些大臣為難了你?」

容若嘆息:「我小看了董仲方,我以前只以為他是愚忠的臣子,我以前用輕忽的態度來面對耿耿的忠臣,是我錯了。我以為董仲方是那種,不管皇帝如何荒淫殘暴,也死忠不悔,不管蕭逸如何雄才偉略,也絕不接受的人,我錯了。他忠於的,並不是皇帝本人,而是國家穩定的基礎,他沒有開疆拓土的能力,可是這種臣子,這樣的堅持,也許,是另一種讓政局穩定的力量。」

楚韻如茫然不解:「皇上……」

容若苦笑,喃喃自語:「我自以為不把權力放在心上,自以為高尚偉大,自以為是把民主世界的任人唯賢發揮到了極點,卻忘了,沒有一套完整的制度,殘缺的民主反而是禍亂的根源。上古的禪讓制度夠民主了,發展到了後來,不過是把爭權奪利用禪讓兩個字加以美化而已。古往今來,有過無數權臣,每個人都有機會,都有能力造反作亂,但是,真正起兵自立的總是少數。史書的評斷,皇權的正統,忠孝的道德,還有許多臣子們的忠正,都是一道道束縛野心的枷鎖。我將一切都讓給蕭逸,固然對於楚國是一件好事,對於天下,甚至對於後世子孫,卻立下了一個壞榜樣。別的權臣們會覺得,既然我有權,我有本事,我就應該可以像蕭逸那樣當上皇帝。既然蕭逸能名正言順得到一切,為什麼我不可以。有了這個榜樣,野心可以肆無忌憚地燃燒,謀反可以明正言順地進行,而君主又被置於何地呢?」

「董仲方說得對,張小三的確有權利把一切交給李四,但他也同樣有權利決定由自己來負責一切。如果,某種行為,被合理化,就會使趙小三、孫小三、王小三,連爭奪應有權利的權利都沒有。董仲方並不只是忠於我,他忠於的,是皇帝,是一個君權至上的制度。這個制度並不完美,可是在當前情況下,卻是可以讓國家保持穩定的基礎。不管多麼能幹、多麼賢明的人,都要聚集在一個君王座下,共同撐起一個國家,彼此幫助,也彼此制衡。一個相對穩定完善,被所有人接受的制度,比任何英雄聖人對國家的貢獻更大。如果皇帝的神聖被打破,如果只要手上有兵有權,就可以隨便欺君犯上,爭權奪利,那麼天下紛爭,將無窮無盡,百姓苦難,也無法止息……」

容若只顧自言自語,忽覺掌心一陣溫暖,低頭看楚韻如纖手輕輕握著自己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對不起,我想得入神,光顧自言自語,也不管妳聽得明白嗎?」

楚韻如溫婉一笑:「你的一些詞我不懂,不過,主要的意思,我卻是聽懂了的,這樣的事,我也遇到過。」

「妳也遇到過?」

「是,我記得小時候六歲那年,爹出任濟州知府。上任濟州知府被人刺死,爹翻查案卷,查出他是個大大的貪官,在任期間刮地三尺,導致民不聊生,於是上表奏明朝廷,去了上任知府的功名,可是,另一方面卻又設下陷阱,捉到了刺客,判為斬刑。當時所有人都知道那刺客是個英雄俠客,小小年紀的我,最愛聽人講他刺殺貪官的故事。聽說他被判處斬,我扯著爹爹問,為什麼他是好人,卻要被處斬?為什麼殺了壞人,卻要被處斬?爹說,貪官再壞,他代表的是朝廷的法度,如果民間百姓可以隨意刺死朝臣,那還有誰把官員放在眼裡?不看重官員,就不看重律法,不看重朝廷,那朝廷威嚴何在,國家法度何在?所以,那刺客雖然是英雄,卻仍須伏法。還記得,我當時為這,大哭了一場呢!」

容若輕輕嘆息:「妳爹說的對,漢武帝大誅天下遊俠,也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什麼?」楚韻如好奇地問:「誰是漢武帝?」

容若乾笑:「呵呵,一個不太有名的皇帝,妳不知道一點也不奇怪。」

楚韻如點點頭,又道:「父親殺了那大俠之後,就安心在濟州主政,可是沒多久就發生了百姓抗稅事件。還是上一任的貪官,平時盤剝得太狠,百姓窮得自己都活不下去,哪裡交得起稅。為了抗稅,他們成千上萬聚在一起,拿著農具和軍隊對抗,聲勢浩大到就像一次叛亂。爹和當時的濟州將軍領軍平叛,把百姓重重包圍,然後聲稱明白百姓的苦衷,今年的稅賦不會強行催繳,而是分攤到後三年,慢慢交還,給百姓喘息之機。百姓們聽從了爹爹的話,放下了武器,可是爹立刻讓人把為首聚眾鬧事的十二個人捉起來,送京治罪了。」

容若「啊」了一聲,臉色微變。

「但是,爹答應百姓的事卻沒有食言,當年的賦稅,在後三年分批交上來了。爹為官還算清正,濟州三年任滿,百姓富足,百業昌順。可是他離任時,卻冷冷清清,連個送的人也沒有,只因為,百姓還記恨他害死了他們的英雄。爹說,他再明白百姓的苦衷,但這樣大規模的抗稅事件,若不嚴厲的懲處,則國家的威嚴何在?天下百姓若紛紛效仿,一起抗稅,那朝廷又如何應付?所以,受苦的百姓要解救,抗稅的紛爭也同樣必須追究,這是律法,這是制度,不能改,不能變。」

「因為律法、制度,是所有國家穩定的根本,而所有的律法制度,又把皇權當做根本。所以董仲方選擇了我,哪怕我再沒用、再荒唐,只要我沒有做出危害到整個國家的事,他就不會捨棄我。所以他絕不對蕭逸低頭,哪怕蕭逸再英雄、再了不起,只要他有心謀位,就算明知阻擋不住,董仲方也會盡全力,就算明知必敗,他也要用忠臣的血,給蕭逸多添一處污點,讓史書多記一筆罵名,讓後世所有權臣以此為警,哪怕野心高漲,也要一再三思,不敢妄動。英主昏君,蓋世英雄,也不過一時一世,而一個穩定的制度,卻可以傳遞千百年,維持千百年的安定,所以絕不能隨意被動搖。可笑我不能瞭解他的深意,卻還一直嘲笑他、輕視他,自以為胸襟比他開闊,自以為境界比他高出許多,卻根本不明白他的一片苦心……」

容若懊惱的伸手在自己腦袋上用力捶了一下,還要捶第二下,卻被楚韻如抓住了手腕:「現在不是可以既不引發內亂,又不致動搖國家制度嗎?」

「什麼?」容若驚奇地望著她。

楚韻如低聲道:「攝政王不是說過,只要讓他與太后同去,浪跡天涯,從此再不入楚國一步嗎?」

容若嘆息搖頭:「韻如,妳太小看蕭逸,也太小看我的母后了。」

「皇上以為他們說的都不是真心話?」楚韻如不敢置信,楚鳳儀的泣血悲淚,蕭逸的撕心慘痛,那曾對她造成無比震撼的深情,怎麼可能是假的。

「不,他們說的都是真心話,母后當時是真的只求一死,蕭逸當時也確是為母后放下了他的野心,但也只是當時而已。韻如,他們的確真情真性,可是身陷權力場中多少年,如果他們真可以做到輕淡權位,以情為重,早就相攜而去,何須多年來明爭暗鬥。母后傷心入骨,以致神智失常,固然是因為對蕭逸深情,也有一部分是因為,起初被楚家的背叛刺傷了心懷,再受打擊,就撐不住了。蕭逸是眼看著最愛的人在面前受苦,到失去時,才知道珍惜,所以才一時忘了一切。可是,人的野心,真的可以因為一時的衝動,就完全消失嗎?早已經習慣榮華富貴,習慣站在權勢顛峰的人,真的可以沒沒無聞,忍受冷清平凡嗎?不但蕭逸做不到,連我的母后也未必做得到。更何況,蕭逸的部下,真會放蕭逸就這樣離開?怎能不苦苦相求,緊緊追尋,蕭逸又能堅持多久呢?就算是留在深宮享受富貴,沒有權勢,對蕭逸來說,也只像是被拔去利爪,鎖在牢籠而已。他是真心愛著母后,但天長日久,也許,母后就會變成他最怨恨的人了。」

楚韻如在他懷中微顫:「怎麼會這樣?」

容若抱緊她:「人性本就如此。」他眼神深幽,像一個看盡紅塵的智者,勝過一個任性妄為的君王。

他是孤兒,過去二十年的生命,看盡人情冷暖,看多人性醜惡,他所經歷過的一切,使他可以比平常人更深刻的瞭解人性,看清人心最深處的隱密。

楚韻如緊握容若的手,彷彿這隻手,可以給她無比的勇氣,她望向容若的眼,驚奇的發現,他的雙眸固然幽深得看不見底,卻仍然清澈得直如麗日晴天,不見一絲陰影。

「人性本來就軟弱,人生來就有各種野心,這並不是罪。至少,相比許多人,蕭逸能癡情重情,手握大權,卻並不肆意橫行,良心未泯,所以,不應該苛責他。」容若微笑,笑容寧和,如他清澈的眼眸。

他是孤兒,嘗盡心酸,受盡欺凌,但也同時得到過無數溫暖,所以他可以長大成人,所以他可以學習知識,在瞭解人性黑暗的同時,他也看到了光明。

在深刻明白人心之後,他卻從不對這個世界絕望。世界給他溫暖,他則將溫暖回報世界。誰說孤兒一定要孤僻自憐,誰說孤兒一定要扮酷,他寧願用嘻笑的態度來面對人生。

縱然看透,卻不願看破,所以,他寧可做個看似天真胡鬧的孩子,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尋找快樂,在最危險無情的鬥爭中,尋找美好。

「我相信人性,所以,我用蕭逸的死,逼出了母后的真情,也用母后的情,逼得蕭逸動搖。如今,他受我救命之恩,又承了我成全之情。他自己又是個不夠心狠手辣的人,就算再有野心,再猜疑顧忌我,再覺得我高深莫測,難以看透,也不好意思再對我動殺機,更不好隨便干涉監禁我。我為我自己贏得了他的尊敬,和屬於我自己的自由。我本想,在他們大婚之後,再把皇位讓給他,可是如今董仲方點出了我的錯漏不足。但蕭逸是人中之龍,又手控朝中大權,豈甘永遠雌伏,我也不忍將他從此困鎖,而我自己,也確實不是當皇帝的料。可是,這些想法,卻根本無法和臣子們溝通,我有我的想法,他們有他們的道理……」

楚韻如見他煩惱,心中不忍,悄悄伸臂環在他的腰上,將嬌軀貼近他,低聲道:「不要太過憂心了,既然講道理說不通,總還有別的辦法的。」

容若本來望著御書房,臉上神色變幻不定,聽了這話忽然一怔:「韻如,妳說什麼?」

楚韻如一愣,還不及回答,容若眼神已是一片清明,拉著她的手笑道:「妳說得對,既然道理說不通,那我索性就不和他們講道理了。」

「什麼?」

楚韻如還一片茫然,容若卻已展顏給了她一個異常燦爛的笑容,然後大步走向御書房,雙手把門推開,大聲說:「各位大人,讓我們來做個交易吧!你們不再對抗我的聖旨,不再繼續呼籲滿朝文武、學士書生一起上書來抗爭,朕就努力保住自己的皇座,要不然,明天我就下退位詔書,如何?」

他臉上帶笑,語氣輕鬆,就似菜市場買菜討價還價一般,笑吟吟掃視每一個被他一句話說得全身石化的臣子:「如何?大家各退一步,這交易應該很不錯吧!」


風雨不息,天地迷濛,這般風雨,這般天色,一如蕭逸此時的心境。

輕輕折起手中小小一張白紙,紙上字跡卻還清晰的在腦中不斷浮現。

「各位大人,讓我們來做個交易吧!你們不再對抗我的聖旨,不再繼續呼籲滿朝文武、學士書生一起上書來抗爭,朕就努力保住自己的皇座,要不然,明天我就下退位詔書,如何?」

這是皇帝對那些大臣說的話,這也是皇帝七日來,第一次自稱為朕。

蕭逸閉目,靜聽窗外雨聲。

進宮已經七天了,前三天心碎神傷,痛斷肝腸,直至楚鳳儀恢復清醒的神智,後三天迷惑不解,茫然無措。和皇帝的三天深談,有太多的感觸,太多的驚疑,太多的困擾。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在刺客手中救他?不明白為什麼,他在他露出天大的把柄給天下人看時,不顧禮法地想要成全他?是陰謀陷阱嗎?明明他一死,就再無人可以威脅皇帝。是真心嗎?世間怎會有這樣輕淡權位,甚至連臉面名聲都不放在心上的人?

無法相信他,卻又找不到懷疑的理由。不能不感他的情,謝他的義,卻又無法放開胸懷來接受他。

直到第六天,他才回復平時的理智,靜悄悄恢復了和宮外的消息來往,無聲無息把宮內一些沒有暴露出來的眼線調動起來。

當皇帝接見那班苦苦抗爭的忠臣時,相關的對話情報傳到蕭逸手中時,他竟也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愁。

「在看什麼?」略為虛弱,卻依然美好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蕭逸回身扶住楚鳳儀,卻沒有掩飾自己手上的紙條:「妳不該隨便就起床的。」

楚鳳儀目光淡淡掃過那張紙條,卻沒有奪過來看:「為什麼不藏好?」

「縱然藏了,妳會不知道這是什麼嗎?」蕭逸苦澀一笑。

楚鳳儀美眸深注:「他們都說,我傷心瘋狂時,你抱著我什麼也不顧了。你說,情願認輸,情願放下一切,攜我遠走天涯。此時此刻,這話,你還願再說一遍嗎?」

蕭逸微笑,幾天下來,他已經明顯憔悴,即使如此,他微笑時,依然有著說不出的灑脫:「妳瘋狂之時,曾要我就此帶了妳去。我想問妳,如果拋開妳的兒子不談,如果不是為了他的安危、他的皇位,僅只是妳我之間,妳還願拋下皇太后的尊榮高貴,伴我天涯嗎?」

楚鳳儀淒然一笑,低聲道:「無論如何,當時,你能對我說出那樣的話,我一生都感激你的情義。」

蕭逸伸手輕撫上她的眉眼,撫上她曾為他落淚化血的臉:「妳曾為我吐血心碎,我又怎能不銘記一生。」

楚鳳儀無聲依入他的懷中,閉上眼,不覺溫暖,只感悲涼。

蕭逸無語,卻似有無聲的嘆息,一直縈繞在耳邊。

明明是最真心的話,說出來,卻依然如此無力。

心都那麼熱,情都那麼真,又怎抵擋這深深宮宇中的淒冷。

做為情人,他們太愛對方;做為在權力中心鬥爭多年的對手,他們卻又太瞭解對方了。

任何掩飾的言語,無論是善意還是惡意,都同樣虛偽,任何話,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此時說出,都一樣殘忍。

少時的他們,只擁有彼此的情,便自以為擁有整個世界,而已經擁有過世界的兩個人,又怎麼可能,只甘心握緊一段情。

「母后,皇叔!」清清朗朗的叫聲,擊碎滿宮清寂,催開漫天風雨。

楚鳳儀急忙坐正,蕭逸略一遲疑,也放開了抱她的手。

容若拉著楚韻如的手大步進殿,楚韻如還待施禮,容若卻像忘了宮中規矩,搶前過來半扶著楚鳳儀:「母后,妳身子還沒好,起來做什麼?這內殿怎麼連個服侍的宮女都沒有。」他又抬頭瞪蕭逸一眼:「皇叔怎麼站得那麼遠,萬一母后沒坐穩,跌傷了,你後悔都來不及。」

他這意有所指的話,說得向來才智過人的蕭逸一時竟也回不了嘴,只得苦笑。

容若笑著攜了楚鳳儀的手:「母后,我帶了韻如來,咱們一家人商量商量,妳和皇叔的婚事,選什麼黃道吉日才好,應該大操大辦,普天同慶呢!還是……」

楚鳳儀輕嘆一聲,打斷他的話:「此事萬萬使不得,皇上不要當真了,禮法規矩……」

容若在心中嘆氣,這年頭,媒人怎麼這麼難當,不但要打發一幫又一幫的封建保守勢力,還要努力說合兩個彆扭的當事人:「母后,什麼禮法規矩,我是皇上,我說的話,還勝不過那些死規矩嗎?」

「可是天下人會因此恥笑……」

「天下人,天下人與母后又有何干,他們愛嚼舌頭,嚼他們的,母后理他們做什麼?」

容若不容楚鳳儀再端出什麼祖宗家法,道德禮儀的招牌,屈一膝跪在她面前,把頭埋下老半天,悄悄用手拭了拭眼睛,才抬起頭沉聲道:「母后,妳為兒臣吃了太多苦,犧牲了太多,妳就容兒臣盡盡孝,為妳做一點事好嗎?」

他語氣無比誠摯,眼中隱隱有淚光閃動。楚鳳儀聽得心酸情動,哪裡還說得出話來,好不容易喚醒的理智和加以拒絕的力量,也消散無蹤。

辣椒粉再奏奇功,容若心中暗暗得意,起了身又對蕭逸道:「皇叔,我已經說服大部分朝臣,這樁婚事,固然會引來一些非議,但應當不足以阻擋我們,皇叔可以放心。」

蕭逸心情複雜,眼神亦難以保持平靜地凝視容若,良久才道:「大獵之事,皇上打算如何處理?」

「處理?」容若摸了摸頭,才笑道:「我不是和七叔談過了嗎?有刺客行刺朕與皇叔,所有保護皇叔苦戰的將士,各記軍功,死者追加撫恤,不可輕慢。至於保護我的秦福、高壽一干人等,護駕不力,趕出宮去算了,當然還要張榜緝拿。還有什麼地方不妥嗎?」

他笑得像隻純潔小白兔,但這番處理的苦心,卻並不僅僅是仁恕。

楚家與皇族代代聯姻,勢力滲入到各個階層,所以皇族身邊的至親都與楚家人血脈相連,要對楚家動刀兵,不是易事。更何況,楚家既是楚鳳儀與楚韻如的娘家,又是受蕭逸的指使,動了楚家,叫他們臉面放哪裡。

誠王、瑞王固然暗中指使刺客,但並無明確的證據可以證明這一點,如果這時動了他們,易引發更多的猜測和流言。皇室內鬨,朝局不穩,或是攝政王脅迫皇帝,逼娶太后,肅清先皇血脈,不知會有多少謠言滿天傳。要是予他國以可乘之機,對大楚絕非好事。

如今能做的,也就只有把誠王、瑞王暫時軟禁,對楚家的屢次求見,也冷冷打回,下幾道申斥的旨意,好好嚇嚇他們也就是了。

過些日子,等大婚完畢,大家恭喜發財,萬事如意,你好我好大家好吧!

政治畢竟是需要妥協的,更何況,容若本人就是一個拼了命也要避免流血的人。

楚鳳儀沉默不語。

蕭逸徐徐點頭:「一切自然聽從皇上的旨意。」

容若笑得輕鬆自在,和平時一般無二,說出來的話卻嚇人一跳:「七叔,我曾經想過,在你和母后大婚之後,找個機會把皇位讓給你。」

難得蕭逸居然能連眼皮也沒跳一下地接口問:「那,現在呢?」

容若苦笑著聳聳肩,攤攤手:「我發現事情一點都不像我想得那麼簡單。此時此刻禪位,會留下一個壞的榜樣給天下人、後世人看,也會讓人對你有許多非議,咬定了你逼迫少帝讓位,強娶當朝太后,不會有人相信你的無辜。所以,我決定受累一點,繼續戴著那頂有點重的九龍冠,當我的皇帝,不過朝政就要七叔你幫我操心了。」

「皇上既為人主,豈可不理朝政。」蕭逸緩緩道。

「誰說身為人主一定要理朝政,當皇帝的不管國家大事,又不是從我開始。」容若心中暗想,明朝的皇帝,幾十年不上朝,不也照樣過日子,倒是在那位天天上朝的勤奮天子管理下亡了國。換了他要勤奮起來,胡鬧著理政,搞不好還真要亡國:「我自知不學無術,什麼也不懂,治理國家,這麼深奧又這麼辛苦的事,還是讓七叔代勞吧!由我來的話,天知道會弄出多少亂子。」

「皇上不學無術?」蕭逸徐徐揚眉:「那道大婚的詔書,文辭精準,情理通暢,當朝重臣名士,只怕沒幾個寫得出來的。」

容若乾笑,他當然不能說,當年他考歷史時,選的論文就是孝莊的那段密史,因此找過許多資料。那篇史無前例的詔書,也是從野史小說中看到,因寫文需要,所以記得還比較清楚:「那詔書不是我寫的,是讓性德幫我寫的,其實寫得也不怎麼樣,主要是立意還算新奇。當朝名士們寫不出來,不過是因為他們不敢動這個意,不知道所謂禮法規矩是可以打破的。」

他笑嘻嘻拱拱手:「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皇帝的正事,我確實幹不了,七叔你就幫幫我吧!不看我的面,不還要看母后的面嗎?」

明明是他把天下權柄輕易拱手讓人,明明是應該別人涕淚交流,跪地叩恩,他做起來,卻似讓人家吃了天大的虧,他自己情虛心虛,硬著頭皮死賴給人家做似的。

楚鳳儀悄悄皺眉,楚韻如卻低低一笑。

蕭逸愕然望著他,良久才徐徐道:「皇上,信任我嗎?」

容若悠然一笑,凝視他:「七叔,信任我嗎?」

蕭逸沉默不語。

容若朗聲笑道:「我和韻如不打擾母后和皇叔了,就此告辭。」

他攜了楚韻如的手,施禮退出了永樂宮。

楚韻如一邊伴他同行,一邊在他耳旁低聲問:「他到底相信你幾成?」

容若微笑:「不要問別人相信你幾成,問你自己有沒有為他們做過什麼就好。」

楚韻如微笑,聲柔如絮:「我相信你。」

容若側首望向她。

楚韻如明眸閃亮:「我相信你,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就算全世界人都不信你,我也信你。」

有什麼柔軟的東西,在容若心中悄悄氾濫開來。為什麼忽然間忘記繼續前行的腳步,就這樣直直停在路中央?為什麼眼睛凝望她明麗的臉,就此再也不願移開?

她忽然間紅了嬌顏,急急忙忙想要推開容若:「皇上,別停下,有雨。」

容若失笑,把她擁入懷中,輕點她鼻尖:「傻瓜,妳看,雨已經停了。」

楚韻如一愣抬頭,卻見雨後碧空,無限悠遠,遠方天際,七彩閃爍,美麗如夢。

雨終於停了,雨後彩虹,原來如此美麗。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9 12:43
第六章 ~手足情斷~


在許多人的非議聲中,在許多人的反對聲中,皇太后與攝政王的婚禮,終於舉行了。

雖然直到大婚當天,仍然有人以為,此事另有玄機,或許只是皇帝的某種計策,雖然大婚並沒有特別隆重,遠不如皇帝當年立后的風光,雖然大婚舉行得也稍為倉促,只是把消息傳往天下各國,連各國的賀使、賀客還沒有趕到就已經舉行,但的的確確,舉行得還算順利。

雖然民間有不少笑話嘲弄,雖然坊間流傳了不少諷刺的詩文,雖然私底下,有許多人議論紛紛,但在朝堂上,的確沒有太明顯的反對聲音,皇帝自始至終的堅決,也一直沒有改變。

大婚當日,容若親讀賀文,親自主持大禮,甚至親自把一對新人送進喜氣洋洋的永樂宮,他才脫下繁瑣的大禮服,攤手攤腳,躺在龍榻上,讓人抬回了寢宮。

一回宮,容若就對著性德慘叫:「天啊!還有比皇家舉行婚禮更辛苦的事嗎?我累得像條狗。」

性德隨手遞杯茶給他喝:「你自找。」

容若委屈地狠狠瞪他:「我做出這麼高尚偉大的事,你居然連誇都不誇我一句嗎?」

「很高尚嗎?你自己懶得幹活,所以把分內的事扔給別人做,這就是你的高尚。」性德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真面目。

容若終於放棄了就自己的品格問題和性德進行辯論的企圖,無可奈何地半坐在龍床上,側頭望向窗外,遠處,永樂宮的燈火:「以前看孝莊傳奇,對於孝莊和多爾袞的愛情就充滿了同情,覺得他們真的很慘,想不到,我居然有機會親手把他們送做堆呢!真是了不起的功德啊!不枉我這段日子以來披荊斬棘,消滅一切阻力。婚事雖然不是最隆重,不過也夠厲害了。就是有點奇怪,納蘭玉居然沒來參加婚禮,怪事,我可是特地派人請過他了。」

「你確定,他們兩個會幸福嗎?」性德平淡的問話裡,不帶絲毫關切。

「現在,他們之間還有心結,蕭逸對我始終不能釋然全信,母后總要防著他有朝一日傷害我。」容若淡淡道:「可是,畢竟蕭逸受了我的恩義,他本人又不是太卑鄙的那一類,所以他雖然忌我,卻也不會傷害我,而且,他們之間的愛情也很深,勉強還可以幸福吧!而且……」

容若笑笑又道:「等以後,時間證明了我的誠意,他對我的疑心可以漸漸淡去,他手下對我的防備也會悄悄鬆懈,我也會讓天下人都知道,我從頭到尾都是自由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蕭逸沒有做任何脅迫我的事,不會給別人以任何藉口發動變亂,也不會在史書上留下醜惡的記載。只要母后和蕭逸生下了孩子,母親對兒子的愛就會轉移一部分到幼兒上。兩個人,有了同樣可以全心愛護的人,以前貌合神離的一些局面也可以改變。也許我可以找個合適的藉口,把皇位讓給我可愛的小弟弟,讓蕭逸在幕後為親生兒子攝政的話,他應該會心甘情願的吧!」

「那麼,在這一切實現之前,你打算做什麼?」

「當然是好好練功了。」好吃懶做,怕吃苦不幹活的容若,大聲宣布自己的決心。

就算是性德,聽得都愣了一下。

容若卻又一下子躥到他面前,雙手合十,做哀求狀:「性德,你真的不能傳功力給我嗎?你真的真的不能幫我打通任督二脈,讓我憑添幾甲子功力嗎?你真的真的真的不能弄出什麼靈丹妙藥,讓普通人一下子變成絕世高手嗎?」

性德無情地板著臉,一腳把糾纏自己的皇帝踢開,冷冷問:「你說呢?」

容若哭喪著臉:「算了,就知道求你這塊木頭,還不如指望太陽從西邊起來,你就會動不動說什麼平衡平衡。你以為我喜歡當天下第一高手嗎?可是我想要保護韻如,我不想她再為我苦戰,我希望我自己可以有力量,你明白嗎?」

他嘆口氣,搖搖頭,跳上自己的龍床,把被子往頭上一蒙,咬牙切齒地說:「不求你了,我自己苦練還不行嗎?就不信,吃得苦中苦,我練不成功上功。」

性德不理他的喃喃埋怨,只默默低頭看他自己的手。

性德的雙手,白皙修長,優美如玉,這雙手,曾經擁有無以倫比的力量,足以在太虛的世界中排山倒海。可是,自從那次在雪衣人面前忽然身體失控之後,強大的力量就這樣消失無蹤,再也不能回來。

他依然俊美絕倫,但他已經失去了變化和隱藏身體的力量,他再不能瞬間移動,再不能從主機讀取各種各樣的信息。他再非全能之神,即使他仍然擁有超凡的氣質,超人的俊美,超眾的知識,超群的感知能力,但他,已不夠資格做玩家的萬能護衛了。

他自檢了無數次,用盡了所有的知識來分析,卻無法找出問題的根源來補救。

這段日子,容若忙著蕭逸和楚鳳儀的婚事,跑前跑後,一刻也坐不寧,根本不知道,他自以為萬無一失的靠山已經形同虛設,更不知道,就算是性德不顧保持平衡的規則,全力想幫助他,也已經沒有力量幫他增加功力了。

容若不知道,所以在完成一樁心事之後,開開心心,快快活活地睡著了。

他夢見自己成了天下第一高手,救了蕭逸十三次,感動得蕭逸在他面前痛哭流涕。三十一次把蘇良和趙儀從必死的險境中救出來,這兩個倔孩子,紅著眼睛,抱著他不鬆手,要一生一世跟隨他。全天下的美人都圍著他,一心一意要嫁給他,他則無比偉大,無比聖潔地一再宣稱自己對楚韻如的愛不可動搖,只好讓全世界的美女傷心的眼淚流成了河。

容若得意地在夢中笑出聲。性德卻在輝煌的燭光裡,守在他床前,沉沉寂寂,直到天明。


納蘭玉本來一早就做好了準備,要去參加由楚國皇帝親自主持的這場驚世駭俗的婚禮。可是就在他裝束停當,準備出門時,一位不請自來的訪客,不走大門走窗戶,在避過所有人耳目之後,出現在他的房間裡。

「納蘭公子,別來無恙。」問候的話語,因為充滿惡意的語氣,而變得有些刺耳。

「是你。」納蘭玉霍然起身,眉頭微皺。

來者身材高大,英眉朗目,眼中有著寶劍般鋒利的光芒,雖然衣著隨便,卻有一種千軍萬馬中斬將奪旗的駭人氣勢。

「霍將軍,你怎麼來了?我聽飛報說,皇上派來商談婚事的正使是凌大人,而且此時應該也還在路上,為什麼……」

「我再不來,納蘭公子只怕就要變成楚國的不二之臣了。獵場之上,一箭逼走刺客,救下楚國攝政王的威風故事,早傳遍楚京。納蘭公子,你好威風,好本事啊!你忘了皇上最想除的人是誰,你忘了這次派出整個使團到楚國,為的是什麼,你忘了皇上對你的無上恩寵。你對得起你的國,還是你的君?」

納蘭玉默然半晌,才道:「這件事,我會去向皇上解釋的。」

霍將軍英挺的眉高高揚起:「好啊!納蘭公子,你是右相之子,皇上寵臣,我自然是沒有資格逼問的了,只是此事關係重大,公子還是快些起程回去面君吧!」

納蘭玉點頭:「容我向楚王請辭。」

「不必,你寫一封信請辭即可。」

納蘭玉一愣:「這太無禮。」

「皇上有旨,要你立刻放下一切事,盡速回國。你是要對本國君王抗旨,還是要對別國君王失禮。」霍將軍冷笑一聲。

納蘭玉情知事到如今,由不得他,更何況叛國的嫌疑在身,更不敢要求與楚王見面,只得坐下,草草寫了一封辭表。

霍將軍一手接過:「這個,我替你想辦法傳過去,你出去吧!外面你的馬已備好,護送你回國的高手也已經做好了準備。」

「霍將軍不與我同去?」納蘭玉有些奇怪,這個以前當他是禍胎,現在視他為叛臣的人,居然不親自來押解他。

「不,聖上有旨,要我留在楚國,就算蕭逸娶了皇太后,也不能就此放棄,還是要盡一切力量,讓他和皇帝反目。只有促成楚國內亂,大秦才有可乘之機。」

納蘭玉眉頭微皺,眼前此人,武功高強,長於戰陣,但也因為出身名門,屢立功勳,所以不免驕橫急躁。以前在秦國,就多次不顧自己受寵的身分,加以為難羞辱,性格過於飛揚跋扈。以皇上的雄才偉略,知人善任,為什麼會派這麼一個人來到楚國,策劃這種最需細心謀劃的陰謀呢?

「霍將軍,此事不同尋常,還請萬萬小心。蕭逸不是易與之輩,當今楚王,行事更如天馬行空,每每出人意表,無跡可尋,切切不可大意。」

「你只知在聖上面前承幸邀寵,對你來說,這當然是不同尋常的大事,對我來說,卻是手到擒來。楚王一手促成這樁大婚,必有陰謀,他不可能會傻到把蕭逸越捧越高。只要能適當挑撥,不愁他們不反目成仇。」

納蘭玉暗自苦笑,知道自己無論勸什麼,這個人都聽不進去。想到蕭逸的龐大勢力,楚王的古怪行為,性德的高深莫測,納蘭玉就覺全身發寒。如果眼前的人做事出了差錯,受連累的,必是秦國。

只是再為國家擔心,卻也無力扭轉大局,他只得嘆息著推門而出,心中低問:「皇上,為什麼你會選擇他來負責這麼重要的事呢?」

這樣的問題,無法得到答案。

納蘭玉走出鴻瀘府專門安頓外國貴賓的客館,就已經被七八個隨從牽著馬圍了起來:「請公子上馬。」

納蘭玉一聲不吭,扳鞍上馬。

納蘭玉前後左右都有策馬擁護的隨從,看似前呼後擁,實則形同押解,一路出城。

一行人在城外縱馬狂奔,漸漸離開大道,行人也慢慢稀少起來。

當前方一道白影,快得像電一般疾掠而至時,納蘭玉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啊!」

聲音剛落,前後左右已同時響起八聲悶響,八個人一同自馬上倒下去。

納蘭玉低呼:「你把他們怎麼了?」

「放心,只是睡著了。」在瞬息間,讓八個軍中高手毫無反抗餘地受制落馬的雪衣人,閒閒負手,冷冷回答。

納蘭玉忽覺胸口一陣疼痛,強笑道:「大哥,你來送我嗎?」

「送你回去送死嗎?」雪衣人冷笑:「秦王對你的寵愛也不過如此,一聽說你救了蕭逸,就讓人把你當囚犯一樣押回去。你以為,你回去,還活得成嗎?」

「他是皇上,他有他對國家的責任,知道我救助了國家的強敵,他不能因為私人喜歡我,就當成什麼也沒有發生,我不能因此責怪他。」納蘭玉覺得胸口有些緊繃,不得不長吸了一口氣,臉色卻白了下來。

雪衣人輕嘆一聲:「隨我去吧!從此不必屈膝人前。」

納蘭玉苦笑一聲:「我是秦國的臣子。」

「秦國?」雪衣人眼中忽射出比劍還銳利的光芒:「你的秦國現在能給你什麼?三尺屠刀?」

納蘭玉似是被那無形劍氣刺傷,微微瑟縮一下,然後微笑:「君要臣死,臣豈敢不死。」

雪衣人眼中有洶湧的要吞噬天地的怒濤:「你怎麼會死?你回去,把有關我所有的一切告訴你效忠的主子,告訴他你為秦國所費的苦心,你就是秦國的大忠臣,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納蘭玉心中苦痛,眼前這個無所不能的人物,居然氣得口不擇言到這種程度,以往萬馬千軍中猶不改的鎮定從容,消失得一乾二淨,可見真的是被他傷了心。可是,他自己不也受傷至深嗎?

他終於忍不住,撫上胸口那陣陣撕裂的傷口:「大哥,你知我不忍負你害你,你又為什麼一定要逼我負國背君?」

「好一個不忍負我害我,你暗中阻礙過我多少次,我忍你、讓你、容你,不過是念在兄弟之情。今日是我最後一次給你機會,你既不把我這兄長放在心中,我又何必再記得你是我弟弟。」雪衣人縱聲長笑,激憤之音,穿雲裂石。

受他真力所激,納蘭玉面無血色,俯胸彎腰,低聲咳嗽了起來。

「還要演戲嗎?你以為我上過你一次當,還會再上一次?」

冰冷的聲音讓納蘭玉身子一僵:「大哥?」

雪衣人冷冷盯著他,目光如刀:「當夜我刺你一劍,看似傷得深,但刻意避開要害,只要好好調理,到大獵的時候,應該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可是,你卻流了滿身的血。是你故意不好好治傷,故意把傷留到大獵之時,故意繃開傷口,故意讓血流滿身來打動我。可笑我當時竟沒有想到這一點,情急中計,棄刀而去。你好心機,從一開始,你就已經在算計我,說不定當時那一劍,都是你故意激我刺的,我卻還曾為傷了你而懊悔傷心。」

納蘭玉撫胸不語,神色慘然。

眼前這當世無雙的高手,這隻身單劍掀起無數血腥的絕世人物,若非真心視他如弟,怎會幾次三番中他的苦肉計,又怎會明知被他所欺,卻還是來到他面前,想做最後一次努力。

面對這樣的目光,這樣的質問,他已無言可答。

「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可願隨我而去,你若點頭,以前的事,我就當清風過耳,再不介懷。所有的一切,我會憑我的劍,再次爭取到。」

納蘭玉默然良久,才徐徐搖頭,搖頭的時候,他臉色難看得只如死人一般。

雪衣人臉色一冷,激憤神色一閃,卻又轉眼平復如水不波:「好,從此以後,你我恩斷義絕,你莫再說我這兄長負你。」

納蘭玉慘聲低喚:「大哥……」

一股勁風襲來,正正撞在納蘭玉胸前,他從馬上直跌下去,幾乎背過氣去。

「你敢再叫我一聲大哥,我就殺了你。」聲音森冷無情,沒有人能質疑聲音的主人,說這話時的決心。

「我只是想問大……我只是想問你,現在有何打算,何去何從?」納蘭玉撫胸,掙扎著站起來。

「我會回秦國去,但不是現在。」雪衣人目光遙望京城方向,眼中又閃爍起比劍光還銳烈,比劍光更激揚的鋒芒來:「我要會會楚國小皇帝身邊那個叫做蕭性德的侍衛,不能與他盡情一戰,我必抱憾終生。」

他本來遙望遠方,目光中流露出無比的期待與嚮往,轉眼又變作森冷和譏嘲,望向納蘭玉:「你必是希望我死在他手中的,你也省了煩惱,可是?」

納蘭玉垂首不語,他沒有直接給自己一劍,只是用語言來刺傷,已是天大容情。所以他除了承受,再沒有別的辦法。他只能沉默著等待更多的譏諷刺心而來,但靜默之外,還是靜默。

納蘭玉終於抬首,卻見四野寂寂,哪裡去尋那雪衣迎風,高華如仙的身影。

納蘭玉嘆息一聲,這才覺得支持不住,身痛心疲得幾乎想倒地一睡不起,卻又見四周倒地的人都在慢慢起身,莫名其妙地四下打量,然後一起望定他:「納蘭公子,出了什麼事?」

納蘭玉愕然無語。

他本來就背著叛國的罪名,被人形同押解的帶回國,半路上,押他的人一起失去知覺,任誰都要覺得其中有鬼,暗中更會生起無盡猜疑。這些事傳回國中,朝臣會怎麼想?皇上,又會怎麼想?

納蘭玉苦笑一聲,遙望楚京方向:「大哥,這一回,該算是你故意害我吧!」

「納蘭公子,到底怎麼回事?」

追問聲響在耳邊,納蘭玉只淡淡道:「不知道,我也剛剛站起來,好像剛才被人打了一下,暈倒了。」

他不去看別人的臉色,也不管這些人眼中的懷疑有多麼深,自顧自又上了馬,回頭凝望楚京,心中無限悵然。

楚國的京都,無比繁華熱鬧的城市,讓多少人的生命,就此轉折。

他是為了打壓蕭逸而來,卻在這裡,救了蕭逸的命。他是為謀害楚國而來,卻在這裡,與楚國君王結成朋友。他是秦王寵臣,卻在這裡,負上叛國嫌疑。他是那蓋世英雄的愛弟,卻在這裡,兄弟相疑相忌,直至情斷。

到如今分離在即,他仍不知道該為秦國的聲威擔憂,還是該掛心楚王蕭若的安危。他不知道是否應該希望霍將軍的計劃得逞,也不知道應該盼望兄長或楚王身邊最信任的奇怪侍衛,哪一個勝利活下來。

除了一聲悵然的嘆息,在楚國的都城,他終於什麼也留不下,轉頭,望遠方中天旭日,秦國,故土,終要回去了。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9 12:44
第七章 ~苦命皇帝~


「救命啊!殺人了。」早已經讓所有太監、宮女、護衛聽得習慣到麻木的慘嚎再次飄揚在半空中。

隨著大叫聲,容若連施「懶驢打滾」這一絕不優雅,但絕對有效的招術,好不容易躲過貼著腦袋砍下來的劍,手腳並用爬起來,也顧不得一身是灰,飛一般地撲向一旁觀戰的性德,抓住他往面前一擋,大聲說:「你看看你這不聽話的徒弟,他這是過招嗎?那一劍明明是要我的命啊!」

蘇良慢悠悠把劍拎起來:「對不起,我只是一時手滑。」

「是啊!只是小小失手,你用不著這麼大喊大叫吧!」趙儀閒閒坐在一旁,一邊喝茶,一邊悠悠地說。

「你當然幫他,你還不是……」容若瞪大眼睛,就想衝趙儀揚揚拳頭,一抬手,卻覺胳膊痛得厲害:「你上午那是和我切磋拳腳嗎?用得著那麼用力嗎?明明是收買人命。」

「不認真,你的武功進步得了嗎?不認真,你不覺得危險,你的才智迸發得了嗎?是你說吃得苦中苦,方練功上功的,是你求我們,我們才勉強陪你餵招的。你怕吃苦了,要打退堂鼓了,直說就是,何必這麼多藉口。」趙儀語鋒如刀,說完了,又慢悠悠喝口茶,潤潤喉嚨。

容若真是欲哭無淚啊!自從上次大獵,這兩個壞傢伙救了他,又撕破臉說清恩怨之後,現在就連表面上的客氣都不再保持了,有事沒事冷嘲熱諷,抓緊每一個時機來打擊他。連身邊的太監、宮女、侍衛都已經從開始的震驚,漸漸習慣了他們兩個的目無君父。

可憐容若,為了練功,還非得求他們不可。

要想好好把武功練好,一個配合練功的人絕對少不了。可是宮中其他侍衛,只要容若一抬手,他們就跪下大喊:「皇上天下無敵。」一伸腿,他們還沒中招,就已慘叫倒在地上,然後一邊磕頭,一邊說:「屬下甘拜下風。」

要找性德過招,性德冷冷一句:「你所有招術都是我教的,任何動作都在我的計算內,和我過招永無勝算,你確定要試嗎?」

容若乖乖放棄,要找楚韻如過招。

人家美人兒嬌滴滴,白嫩嫩,叫他拳頭怎麼砸得下去,刀劍怎麼砍得下去。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知道楚韻如武功遠勝過他,要是不停的輸給自己的老婆,那就太丟臉了。

想來想去,也就只有蘇良、趙儀了。

於是可憐的皇帝,每天都倍受煎熬,隨時都面臨著喪失性命的危險。

不知是有心還是故意,這兩個由天下第一名師調教出來的小高手,一和皇帝過招,就老是勁道拿捏錯誤,永遠用力過度,招式也總是使用不當,不斷誤出殺著。

於是,皇帝身邊的太監、宮女,耳朵裡每天都灌滿了皇帝的哀叫慘嚎。宮中的太醫,天天青白著臉,抱著醫箱,守在殿外,隨時待用。

容若到目前為止,雖然沒有缺條胳膊少條腿,不過,除了臉要用來見人,要去晨昏定省,不能出問題外,身體其他部分,幾乎都青青腫腫,大大小小的傷痕不斷了。

「皇上。」在容若最委屈的時候,如花嬌顏出現在他面前,又美又小又白又嫩又柔軟的手,拿著溫熱的手巾過來為他擦汗。

容若享受的吸口氣,聞到美麗宮女身上的清香:「侍月侍月,妳最聰明伶俐,知道我什麼時候最需要妳了。」

這些美麗可愛的小宮女,可真是支持他苦練下去的動力啊!要不是她們隨時在旁邊,又是手巾又是扇子,又是擦臉又是撣灰,又是揉肩又是捶腰,他怎麼可能苦中作樂,堅持到底呢!

侍月早已習慣他誇張的說法,只抿唇偷笑。

「皇上,你又弄傷自己了。」

又是焦急又是埋怨,又是心疼又是無奈,偏偏又無可奈何的聲音傳來,容若立刻笑開了顏。

當然,他最大的動力,支持他最強的力量,就是美麗皇后為他心疼的眼神,怨他不愛惜自己的嗔怒了。

為了讓自己擁有足夠的能力保護這樣的佳人,吃再多的苦又有什麼關係呢?

可是,一想到自己這段日子以來,沒日沒夜的苦練,勤奮得讓所有人吃驚的表現,根本沒有得到相當的回報,武功上的進步低得驚人,容若就很想仰天悲歌,涕淚滿襟。

為什麼會這樣?世上怎麼可以有這樣沒天理的事?誰說收穫和付出成正比,全是騙人的。小說裡的主角,十個有九個是天縱英才,一學武功,人家練一輩子練不成的功,他一天就可以練到頂峰的張無忌型天才。剩下一個是雖然很笨,但勤能補拙,只要用心,同樣也可以當大宗師的郭靖。為什麼這些例子,到他身上,全部失效?

人家說衝冠一怒為紅顏,小說裡再怎麼平凡的男人,為了自己心愛的女子,一定可以取得非凡的成就。為什麼他為了楚韻如這樣辛辛苦苦,傷痕纍纍,卻還要淪為兩個小壞蛋欺壓的對象,以及所有人暗中的笑柄呢!

每次想到這些傷心事,容若就很想抱著楚韻如大哭一場算了,又怕在美人面前,丟了他男子漢大丈夫的臉,只好拚命強忍著。

見了楚韻如過來,他還要裝出笑臉,很大男人地揮揮手:「韻如,沒事,別擔心,練武嘛!本來就要摸爬滾打,不吃點苦,那算什麼大男人。」

楚韻如對他的嘴硬又好氣又好笑,瞪他一眼:「這次傷著哪了?」

「沒有沒有,我武功天天進步,哪那麼容易受傷。」容若大剌剌揮手,牽動痛處,臉上肌肉一緊,動作也同時一僵。

楚韻如一把扯過他的手臂,掀開袖子一瞧,看那一大塊烏青,就倒抽一口冷氣:「還疼嗎?」

「不疼……疼啊……」

容若慘叫一聲,嚇了把手放在傷處上的楚韻如一大跳,驚慌之下,顧不得別的,把容若的手臂略略抬高,低頭輕輕吹口氣,如同呵護一個指頭受傷的小孩子。

容若只覺她吐氣如蘭,叫人骨軟筋麻,哪裡還裝得住硬漢:「我這疼,還有我的背上,被蘇良踢青了一大塊,我的胸口,讓趙儀的劍柄狠撞了一下,不知道有沒有動骨傷筋……這裡,這裡,唉,對,就是這裡,這是被他們害得跌倒弄傷的,還有這,這,這……」

他一邊歷數,楚韻如的手自然就會尋找他的傷口,哪怕只是隔著衣裳碰一下,都叫人心頭甜滋滋,他也就不介意叫苦了:「都是這兩個壞蛋害的,妳幫我討回公道來。」

真要單打獨鬥,蘇良和趙儀,誰也打不過楚韻如。而且依楚韻如的武功進境來看,過不了多久,這兩個壞小孩聯手,恐怕也不是她的敵手了。

「韻如這麼心疼我,還不揍得你們滿地找牙。」

容若想得得意洋洋。

楚韻如卻只是有些埋怨的望了蘇良和趙儀幾眼,然後用更惱怒的眼神盯著容若:「和你說過多少次,不行就不要勉強練了,誰也沒逼你當天下第一高手。」

「你們不逼我,我自己難道不會逼?難道妳要我再看一次妳為我拚命,要我再受一次那揪心的苦嗎?」容若心中想著,卻也知道自己到底是塊什麼料,所以只能苦笑。這份苦心,除了性德,也實在不能對任何人說,否則絲毫沒有武學天分的他,也只不過是又造了一個大笑話給大家看。

容若不能說實話,只好呵呵乾笑:「我想做點事,想要有點成就感。我不想一直這樣,文不成,武不就,國家也不會治理,白白讓人看不起。」

楚韻如柔聲勸慰,態度如哄騙一個不懂事的小孩:「你是皇上,又不要你衝鋒陷陣,要把武練得那麼好做什麼?又不要你去考取功名,要辛苦學文做什麼?你雖不理國事,但你安排的人,把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百姓安居樂業,難道不是你的功績。如果不是你信任別人,放手讓他發揮才能,國家也不會有如今的安定。誰能瞧不起你,誰敢看不起你?就算是史書上,也要承認你的功績。」

這大帽子戴得實在太讓人舒服了,容若連連點頭:「是啊!誰說好皇帝一定要英明神武,愛吃愛喝愛玩就不能當好皇帝了?人家小白,不也把國家大事一股腦扔給管仲,自己只專抓婦女工作,一樣不影響他青史留美名,成為天下霸主。」

「小白是誰?」

「小白啊!他是個聰明幸運的傢伙,一輩子不花心思,不動腦筋,什麼事都交給人家幹,自己吃喝玩樂,住華宮,擁美人,是我的學習榜樣。」

楚韻如似懂非懂點點頭:「那婦女工作是什麼意思?」

容若一愣,然後一陣亂咳,接著摸摸鼻子,揉揉眼睛,扯扯頭髮,最後一抬頭,像發現新大陸一般,指著上方喊:「今天的天氣好好呦!」

四周傳來一陣竊笑,楚韻如也垂首輕笑,再也顧不得逼問什麼婦女工作的問題了。

陽光正明媚,天高雲淡,清風徐來,淡淡的花香縈繞四周,輕輕的笑聲響成一片。

從什麼時候開始,讓所有宮中下人視若魔鬼的皇帝周圍,有如許輕鬆自在的陽光和空氣,歡顏和笑語。

從什麼時候開始,永遠沉寂陰冷的宮殿,總被異樣燦爛的陽光所籠罩。

陽光下,楚韻如垂首低笑的樣子,有一種異樣的風姿。

容若看著心中一蕩,忍不住伸手想要抱她。

雖說在容若的帶頭下,楚韻如早就把許多宮中規矩禮法破壞了,雖然在容若,以及容若身邊的太監、宮女面前,她也不再保持皇后的矜持與莊重,不過,這樣眾目所視,讓人抱個滿懷,總是叫女子嬌羞,忙用力要推開容若不老實的手臂。

容若齜牙咧嘴,做吃痛狀。

楚韻如見狀一驚,唉呀!別不小心碰著他的傷口。就這麼一遲疑,已是先機盡失,讓人結結實實抱個滿懷,她氣得揮拳想打,卻連捶人的動作,都只剩下嬌羞了。

容若死死抱著懷中氣得滿臉通紅的佳人,也不理四周所有人或含笑,或驚詫,或祝福的目光,只是得意洋洋地衝四周眨眼睛、扮鬼臉,順便在心中猛搖勝利大旗。慶祝他第一百二十七次,揩油大作戰,順利達到預定目標。


夜已深了,皇帝的寢殿裡,燈火依舊一片輝煌。

平時到了晚上,一定滿嘴叫痛,早早躺到床上去的皇帝,此時卻端端正正坐在御案前,努力用他實在和漂亮無緣,苦練了好久才勉強可以見人的毛筆字寫信。

容若寫兩筆,停下,皺著眉頭,想半天,再寫兩筆,然後再停下,皺著眉,再想半天,然後把紙一揉,扔開。攤開一張新的紙,繼續重複以上過程。

性德坐在一邊冷眼看著,御案旁揉成一團的紙漸漸堆成一座小山,而擺在容若面前的那張紙,仍然沒寫超過十個字。

即使是人工智能體,耐心也有用盡的時候,性德終於開口:「你還要寫多久?你確定天亮前你寫得完嗎?」

「你不知道給女人寫信是最費功夫的嗎?而且是對一個你馬上要辜負的女人。」容若一開始還在瞪性德,後來卻又不禁神色黯然。

「你可以帶上她?」

「不行的。」容若苦笑:「我曾想過,努力練成蓋世絕技,努力讓我有保護她的力量,可是,我知道,我做不到,我不是那塊材料,我不是什麼武學天才,再怎麼用心,最多也就達到普通高手的水準。外面風大雨大,險惡重重,我不要她再身處險境,我受不了再一次看她攔在我面前,隨時會有生命危險。我會盡一切力量,打破鎖住她的黃金牢籠,我會盼望她生活幸福平安,我不能讓她再因我而涉險。」

「你怕她涉險,就一點也不怕自己遇到危險?」

「我有你這個萬能保鏢,有什麼可怕的。」容若答得有恃無恐。

性德沉默不語。

容若低下頭又寫了兩個字,然後側頭衝著性德問:「為什麼不說話了?最近你覺不覺得你有點陰陽怪氣?」

「有嗎?」冷淡得不帶起伏的問話。

容若乾笑兩聲:「你不覺得最近你說話很少,總是一個人站在一邊,好像在思考宇宙形成這種大問題似的。」

「我平時說話很多嗎?」性德冷眼看他。

「也是。」容若點點頭:「你平時也一向少說話,一副木頭臉,明明什麼也沒想,人家也覺得你在思考人類起源。可能是我多心了,像你這種人工智能體,怎麼可能會有心事。不過,如果你真的像人類,開始有了喜怒悲愁,記得第一個告訴我,我可是最好的心理醫師,可以幫你適應新生活呢!」

他笑著衝性德眨眨眼。

性德卻只毫無觸動地問:「一定要走嗎?」

「當然要走,好奇怪,你以前不會這樣問我的,才不管我走不走呢!看來你真的人性化了許多,都是我的功勞啊!」容若永遠記得在任何時候誇獎自己兩句:「大婚已經行過了,朝政也穩定了,我這個沒用的皇帝,整天留在皇宮裡,白吃白喝也沒什麼意思。」

「真的覺得自己很沒用嗎?你不是自比齊桓公嗎?你不是說沒有大本事,一樣可以當好皇帝。做君王,只要把握宏觀方向,別的全交給手下幹,照樣可以做一代英主嗎?」

容若摸摸鼻子:「你是在諷刺我嗎?知道小白他一代英主,為什麼下場不堪?」

「因為他用錯奸人。」

「錯,因為管仲死在他前頭。只要管仲不死,他再用多少奸人,也動搖不了朝局的。所以,我會求神拜佛,希望蕭逸長命百歲,無災無難。但天災可以避,人禍卻不好免。」

容若微笑:「太多人對我存在疑忌之心,太多人在觀看我的行動,就連蕭逸,只怕也將我視做最大的難題。我救過他,助過他,讓過他,現在則堅定地支持他,在情在理,他都應對我感激涕零,但是,我的存在,仍然是對他的威脅。蕭逸也好,甚至母后也好,他們都無法真正理解我的想法,因為不能理解,所以難以相信我會這樣輕易把權力拋開,所以難免疑神疑鬼。萬一將來又出了什麼血腥的事,倒把我一番好心糟蹋了。就算蕭逸不來對付我,他天天為我的事操心費神,於國家,於母后,也不是什麼好事。我遠離權力中心,也是在為他鋪路,讓他有更廣闊的空間,對大家都好。」

「他會答應讓你走嗎?」

「會!現在,他既不忍害我,又不好意思囚我,我在他面前偏偏礙著他的眼,處處提醒他,他的地位並不完全穩定,倒不如讓我去算了。其實,在大獵之後,我就明確對他表明心意,告訴過他,只要國家政局穩定下來,我就會離開。我走了,朝臣才不會再搖擺不定,患得患失,他也不至於再日日憂思,難以安枕。他當時雖不做表示,其實心中何嘗不希望我遠離權力中樞。我故意不上朝,或上朝只當擺設不發表意見,還有意對幾個有資格追究皇帝的臣子露點兒遠行的口風,就是為一切做準備。而他也在悄悄挑選長得像我的少年,自然也是在我走之後,用來塞天下悠悠之口的。畢竟皇帝一個人跑掉,這麼嚴重的大事,只要最高層心知肚明就行了,可不能傳得滿世界都知道。」

容若側頭望著性德:「你有什麼想法,也可以告訴我,不要悶在心裡。」

「我不必有什麼想法,其實這件事你早就想定了,該做的準備也做足了,我再問你,不過多此一舉。」

「我是把相關準備都做足了,出去要帶的東西也全準備妥當。母后答應我,我走之後,把蘇良、趙儀放出宮,給他們一筆銀子、幾塊地,只要不是白癡,足夠自給自足了,他們的武功也不錯,應該不會再受人欺凌。到時我一去無蹤,讓他們兩個笨蛋跳著腳找老天報仇吧!」

容若得意洋洋的搖頭晃腦,可一低頭看到桌上還沒有寫完的信,又換上黯然的神色:「我和蕭逸商量過了,既然他能找和我相似的人冒充我,自然也可以找和韻如相似的人冒充她,將來,把韻如放出皇宮,放她回家吧!不要讓她一生都在這黃金的籠子裡渡過,也不要再讓楚家的家規束縛她,讓她可以真正看看這個世界,感受這個世界。我會儘量在一年後再來看她,如果到時,她仍然選擇我……」

容若忽然苦笑了一下:「性德,我可以選擇她嗎?我可以毫無顧忌地愛她嗎?我和她其實有著本質的不同,我不敢保證我能一生和她相伴。我不知道,如果我忽然Game over,這太虛的世界,會不會仍然存在?那些愛我的,我愛的,我喜歡的一切,會不會化為煙塵?」

「如果你死後關了機,則整個太虛世界完全消失,但如果不關機的話,太虛的世界仍能自然運轉,不會因為任何人的死亡而改變。所以,你可以試著去愛她,而且,她不是愛著你嗎?」

「她愛我嗎?也許她自己覺得愛上了我,可是,自從在大獵那天,看到母后和蕭逸血淚相擁,我想,就是她自己也已經開始懷疑,她是不是真正愛我了吧!」容若輕輕一嘆:「她幫助我、守護我、支持我,到底是因為愛我,還是因為我是她唯一的選擇呢!我終是要出去的,外面的世界那麼大、那麼廣闊,我真的可以剝奪她選擇的權利嗎?」

性德不再說話,在他看來,容若純粹是自討苦吃,胡思亂想。別的玩家,要有個美人兒這樣為著自己,早就喜心翻倒了。這個偏要思前顧後,想這想那,和他平時嘻嘻哈哈的形象完全不同。

是人類的感情太莫名其妙,還是這個玩家太莫名其妙呢!

性德只是挑挑眉,漠然凝視那個又埋下頭,繼續寫信的笨蛋玩家。

他冷眼看著紙團山繼續增高,冷眼看著容若可憐的頭髮被扯下一根又一根,冷眼看著精緻昂貴的御筆被咬得傷痕纍纍,冷眼看著滿殿輝煌中,那平時嘻笑無忌的男子,眼中的傷感和陰影。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9 12:44
第八章 ~離情依依~


一夜沒好睡,容若精神奇差,眼睛略有些浮腫,黑黑的眼圈,讓一大早親自趕來的楚鳳儀皺起了眉頭:「好好睡一覺,明日再……」

「母后……」容若微笑著道:「我不過是離情別緒上心頭,有些離愁而已,再推遲下去,只怕又是睡不著。」

楚鳳儀神色黯然,沉默無語。

容若知她一大早趕來都是依依不捨之意,心中也覺得難過起來。在太虛的這些日子裡,雖然一直母子相疑,但楚鳳儀對他全然的愛護關心,終是感人,在私心深處,早已將她當做親娘一般。

他心裡一激動,也顧不得許多,上前就攜了她的手:「娘,妳知道,我這一走,對大家都好,將來萬水千山,咱們骨肉親情,總不會斷。」

大家早已習慣古怪皇帝不遵禮法的動作,而且,眼看著愛子就要離開,難得如民間母子這般執手告別,聽他喚一聲「娘!」,楚鳳儀心情一陣激動,倍感離情難抑。

容若笑說:「娘,不要為我難過,我這一去,只求妳一件事,妳能答應,我才去得安心。」

楚鳳儀深深凝望他,一字一頓地道:「你說吧!不管什麼事,我都為你做到。」

容若微笑,眼神真摯:「我希望妳不要太牽掛我,我希望妳好好珍惜如今手中的幸福,我希望妳能對我放心,相信我可以保護自己,相信我必會做對大家都好的決定,相信我不會讓我的母親難過。請不要再為我做任何犧牲,請不要為了我去傷害妳自己,還有其他人。」

楚鳳儀嘴唇微顫,明眸中有水光盈盈,卻又良久說不出話來,只能怔怔點頭,猶覺心中有著千萬種的悲喜,翻湧不盡。

容若這才釋然一笑:「這樣,我就放心了。來,娘,我們走吧!」

他扶著楚鳳儀往外走,性德手裡拎了一個包袱,慢悠悠跟在後面。

一出殿門,就見蕭逸悠然而立的身影。

容若笑著衝蕭逸點點頭。

自從大婚以後,容若對蕭逸的稱呼就成了個問題,是叫七叔呢?還是叫皇父?

為此,朝中吵得天翻地覆,那些有學問的臣子,一個個引經據典,爭來爭去。容若聽得頭大如斗,最後他和蕭逸見面,也就乾脆避開稱呼,只點點頭,也就算了。

蕭逸因為娶了楚鳳儀,見了容若不必再行跪禮,也只略略一彎腰即可,眼神卻不由悄悄掃了性德手上的包袱一眼。這個皇帝提出的一連串要求,要的各種東西,全都已經備妥,那包袱裡,又是些什麼呢?

容若笑著迎上來說:「你們一起來送我,真是太好了,咱們慢慢走到月思門去吧!這事不宜外傳,也就用不著前呼後擁,大擺鑾駕了。」

誰也沒有表示反對,楚鳳儀牽著愛子的手,徐徐漫步,只愁這皇宮太小,道路太短。

所有的太監、宮女都奉命遠遠避開,只有他們一行四人,徐徐前進。過小橋,渡流水,分花柳,繞殿閣,離著皇宮一側的小角門,越來越近。

容若只顧低聲安慰楚鳳儀,說了兩三句,轉頭又叮嚀蕭逸須要好好照料自己的母親。

蕭逸聽了半日,說的全是私事,終於道:「對於朝廷,皇上就沒有別的什麼話嗎?」

「對朝廷嗎?」容若想了想,才道:「我也不懂國事,不過,既然要走了,就說些吧!我希望不要打仗,當然別人如果攻擊楚國,必要迎頭痛擊,可是大楚還是不要用兵去侵略別的國家才好。」

蕭逸俊逸的眉峰微揚,卻不說話。

「我知道,你一定覺得我很天真,當今天下紛爭,我不犯人,人必犯我,要國家安定,首先要建立霸權,威懾四方,不過,霸權不一定要靠刀劍來建立,比如金錢也一樣。」

「金錢?」蕭逸一怔。

「對,不要把心思全放在種田上,大力發展商業,讓國家富起來。只要我們有足夠的武力,保證自己國家的財產,國民的富有,自然而然就會讓所有貧窮的國家向我們低頭,百姓的富足安樂,也會吸引天下人心歸向我們。」容若一邊說一邊想,現代社會,誰還興用原子彈征服一個破破爛爛的世界,經濟侵略才最厲害呢!

蕭逸卻震驚莫名:「民以食為天,務農是國家的根本,皇上你說轉而鼓勵經商,可是商人重利輕義,一向是被……」

「但商人最多最活躍的地方,往往會是一個國家最富有繁華的地方,對嗎?」

容若用他貧乏的知識確定,小農經濟是制約國家發展的一大阻力,不過要他說出頭頭是道的話,卻覺十分辛苦。他心中暗暗鬱悶,為什麼別的故事中的主角,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是軍人還是學生,到了異世界,談起治國,永遠頭頭是道。真不敢相信,在現實生活中的普通人,隨便都把治理國家的理論實踐掌握得這麼好。

「總之,你相信我吧!不要過分限制農民一定要種田,鼓勵大家選擇不同的道路,鼓勵誠信經商,還有在開礦方面,也多下些功夫,對於國家一定有好處的。」

容若乾笑兩聲,厚著臉皮不看蕭逸將信將疑的眼神:「另外,我希望多提拔各方面的人才,不止是文章學問,或行軍理政,只要有一技之長,都可以通過考試來選用,並且大力鼓勵民間百姓學習各種知識,不要只捧書本死讀。發現了有才能的人,不但要用,還要讓他們把才能傳下去,讓更多人擁有,所以應該辦學校。」

「學校?」

「是啊!把擁有不同學識本領,在不同的領域有大成就的人收為己用,並且開辦學校,廣收學生,讓他們統一教導學生,讓新的人才可以學到不同的知識。軍隊也可以這樣,辦軍校,讓擅守、擅攻、擅用計謀的各種人才聚在一起,合力培養全新的將才。」

「鼓勵人們嘗試新的東西,鼓勵民間的人創新改善自己的生活。如果有人製作出一些東西,可以讓某些事變得簡單,如果有人改造一些東西,可以讓工作變得輕鬆,那麼不要視這些為奇技淫巧,請重視他們的才能,請推廣他們的成果。任何可以讓百姓生活更好更輕鬆的東西,都不要打壓……」

容若的思想很亂,對於治國並沒有明確的概念,只是把現實世界中知道的一點亂七八糟不成體統的知識,用同樣亂七八糟的話東一句西一句地說。

他一邊說,一邊懷念著小說中,到了古代,說起大道理、大事情,就可以滔滔不絕,知識不盡的主角,並暗自懊惱。

容若說了半天,卻見蕭逸的臉色由初時的不以為然,漸漸轉為驚疑不定,然後就變成難以掩飾的震驚。容若也嚇了一跳,張開的嘴合不上,本來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長篇大論,忽然止住。

他尷尬地笑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表現得太好,還是表現得太不好。不敢看蕭逸古怪的表情,只好忙對同樣有些目瞪口呆的楚鳳儀說:「我有一封信,母后妳為我交給韻如,好嗎?」

楚鳳儀接過他花了一夜功夫,死掉無數腦細胞才寫好的信,卻只微微一笑,並不說話。

「皇上!」蕭逸沉聲喚他,神色鄭重,似乎想要說什麼。

容若卻已先一步正容道:「還有一點,我希望你答應,請儘量不要再有流血,不要再有犧牲了。」

蕭逸眼神一閃,沉容不語。

「我不會強求你清白無瑕,我不會強求你手不染血,但是,請你在做任何有關殺戮的決定時,思考再三,請你儘量減少死亡。小絹的死,我至今記得,即使她心甘情願,我也不希望有更多這樣的死士出現。獵場上滿地的血腥,我到現在都忘不了,我不想再有更多的忠勇將士死去,即使他們至死都不會怨恨你。我希望你守護這個國家,如果為了守護,必須殺戮,那麼,也請你把殺戮的範圍,縮到最小,好嗎?」

如此天真的話語,如此單純到愚蠢的懇求,蕭逸應該淡淡回以一笑,還是漫不經心,或看似誠懇地表示同意,但是,容若的每一個字都重如泰山,眸中光芒,卻比刀劍更鋒銳地直視著蕭逸。

在這樣的眼神逼視下,在這樣沉重的期待下,蕭逸臉上神色陰晴不定,眸中異樣的光芒閃爍不止,一時竟無法回答。

他最終會怎樣回答沒有人知道,因為在他開口之前,一個聲音傳進了容若耳中,把他好不容易展現出來的英雄氣勢,打得潰不成軍。

「皇上。」

楚韻如的呼喚輕柔婉轉,如銀鈴乍起,如清泉擊石,卻叫容若當場色變,急忙左顧右盼,東瞧西望,偏偏只聞嬌音不見人。

楚鳳儀微笑著把手往上一指。

容若一愣,抬頭向上看,卻見連接兩處殿閣的空中飛橋上,楚韻如衣帶凌風,飄然如仙。見容若仰頭望來,楚韻如盈盈淺笑,如百花綻放,似雲破月現。她就這樣笑著,輕輕從飛橋上翻落了下來,風拂衣飄,羅袖當風,恰似飛天神女,御風而下。

容若卻只嚇得魂飛魄散,連楚韻如學過武功的事都忘個精光,拼了命直衝過去,速度快得超過他以前苦練輕功時的任何記錄,終於在最後一刻,把差一點跌落在地的楚韻如接在雙臂之間。

強大的衝力,帶得他一連跌跌撞撞往前衝出三步,腳一軟,直接跪到地上。不過他一顆心幾乎從胸膛裡跳出來,哪裡顧得上膝蓋撞得無比疼痛,面無人色地盯住楚韻如,大聲咆哮起來:「妳瘋了,這麼高跳下來,就算妳會武功,不一定跌死,缺胳膊斷腿,很好玩嗎?」

楚韻如扭過臉,冷冷道:「一個棄婦,不死還要如何?」

容若原本氣勢如虹的怒火立刻散得一乾二淨,心虛氣短的臉上通紅,心裡只在打鼓:「老天,我明明瞞得很好啊!她怎麼知道的?」

楚韻如見他不答話,更加惱怒,冷笑道:「你放心,我不會纏著你的。你棄國不顧,是為不忠;離母遠行,是為不孝;拋棄髮妻,是為無情;不守舊諾,是為無信。如此不忠不孝,無情無信之人,我雖女流,也不屑相隨,只求一死,全我名節就是。」

容若頭上汗下如雨,用求援的目光四下看去,卻見性德神色冷漠,純粹事不關己,蕭逸含笑而立,楚鳳儀滿面欣然,縱然是白癡,也該知道消息是誰洩露出去的了。

天下的娘都是偏心兒子偏心到家的,又怎忍他獨行寂寞。

容若無可奈何嘆口氣,卻連他自己也感覺到,嘆息聲中隱約的喜悅。

懷中佳人掙扎著要推開他:「放開我。」

容若更加嘆氣,如果這時候他真敢聽話放手,只怕楚大美人就不是自殺,而是要殺他了。

他雙臂略一用力,把人抱得更緊,也不理那不輕不重,完全不像是練武人打到胸膛上的拳頭:「韻如,妳願不願陪著一個不忠不孝,無情無信之人,四處去流浪,也許會吃很多苦,受很多罪,不過,可以免得這個壞人,再去害別的好人,豈非功德無量。」

楚韻如心中竊笑,卻又惱怒未消,想要板起臉把他推開,卻又看他可憐兮兮,苦著一張臉的樣子叫人不忍,好不容易才努力裝出冰冷的樣子,惡狠狠瞪著他:「我可不是為了你,我是……」

「是是是,妳是以身飼魔,拯救蒼生,妳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慈悲為懷啊!」容若點頭如搗蒜。

楚韻如再也撐不住,展顏而笑,如雲散日出,明亮奪目。

楚鳳儀也不由在旁邊婉然微笑,不知不覺悄悄回眸,正好看見蕭逸也同樣靜靜望來的含笑目光。

二人相視一笑,又都一起凝視那一對還在低笑的小兒女。

這樣的縱情,這樣的任性,這只屬於年輕人的飛揚笑語。

從來沒有哪一位皇后,能似楚韻如這般破禮背法,肆意而行,從來沒有哪一位皇后,能似楚韻如這般,一笑之間,光芒把滿天陽光都映得黯淡了。

如果不是她身旁有那樣一個男子,如果不是大楚國有這樣一位君王,這一切的奇跡,有可能發生嗎?


走出皇宮偏僻的月思門,兩輛華麗的大馬車就出現在容若面前。

馬車寬大得直如一個會移動的房子,車廂刻有千凰張羽,華麗到讓人目眩的花紋。前面一輛馬車套了四匹純黑駿馬,後面一輛上則繫著四匹純白寶馬,每匹馬身上都不見一絲雜色,神駿非凡。

這樣的馬車一馳出去,真個驚世駭俗,叫人不知是何方神聖駕臨了。

兩輛馬車前,各站了一個嬌俏美麗的少女,見容若一行人出來,一齊盈盈施下禮去。

「凝香?侍月?」容若笑顏收了起來:「妳們怎麼來了?」

「韻如身邊總要有親近可靠之人,打理服侍才好。」楚鳳儀笑道。

容若只得點頭,楚韻如是楚家小姐,又是大楚皇后,從出生到現在,從沒幹過活,真要這樣就這麼直接隨了他去流浪,一時哪裡適應得了,身邊有個丫頭,的確妥當些。

「皇上的飲食起居,也該有個細心的宮女隨駕服侍才好,我聽說,侍月這丫頭最得你喜愛,才挑了她出來。」蕭逸淡淡道。

「可是,我根本用不著……」容若正要拒絕,卻見侍月臉色蒼白,嬌軀微顫,眼中淚光盈盈,即刻心軟:「算了,收一個是收,兩個也是收,妳就跟著吧!」

侍月面露喜色,恭恭敬敬叩首下去。

容若翻個白眼,無可奈何地說:「記著,要跟著我,這動不動下跪磕頭的毛病,一定要改。」

侍月乖乖應「是」,急忙站起身來。

容若低聲對楚鳳儀道:「娘,我要走了。」

楚鳳儀點點頭之後又微微側首,強忍從胸口直湧上來的酸楚。

容若心中也覺黯然,忙又扭頭對蕭逸道:「我要的東西和人都準備好了嗎?」

「東西不少一樣,人……」蕭逸微一頓,才道:「也在車裡,不過,你確定要這樣嗎?」

「我說過,我希望減少殺戮和爭鬥,這不也算是釜底抽薪的好法子嗎?」

蕭逸負手而立,淡淡道:「皇上宅心仁厚,我自然不會再有別的意見。」

楚韻如聽得只覺茫然不解,忍不住望向容若。

容若衝她微微一笑,攜了她的手,一齊走到馬車前。

這豪華的馬車,沒有掛車簾,卻配上了同樣華麗漂亮的車門。

容若信手把車門推開,露出車中人陰沉的容顏。

容若卻笑得明朗自在:「吃過了嗎?今天的天氣很不錯呢!」

楚韻如嬌軀一顫:「是你?」

車中人冷冷一笑,目光如淬毒的刀鋒,聲音卻像冰雪中的毒蛇:「皇上,我現在是不是應該跪下來,三呼饒命呢!」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9 12:45
第九章 ~三刺之約~


「他走了?」

「是,剛剛離開皇宮。」

「真是個有趣的皇帝啊!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出人意料,就連他離開所帶的東西,都讓人目瞪口呆。」

纖美的手輕輕拿起桌上剛剛送達的紙條,帶點倦與媚的聲音徐徐地念:「紋布巾十條,連珠衫八件,澄水帛九匹,瑟瑟幕六條,火蠶棉兩斤,蠲忿犀四塊,如意玉三件,夢香燭十二根,金麥銀米各三斛,辟寒香、辟邪環、瑞麟玉、金鳳珠、辟塵犀等各五件……」

蘇慕雲伸指輕攏額頭:「皇宮的寶藏,幾乎被他搬掉一半了吧!」

「還有,大內御林軍腰牌一塊,禁軍腰牌一塊,六部腰牌、印信各一份,從七品到一品各種不同官員,不同身分的印信文書全部配齊,連可以證明他是王室子弟,當朝親王般尊貴身分的盤龍珮也戴著。真正大楚國的天下,隨他走到哪裡,都可以調度官府,就算不露真實身分,也絕對見官大一級,果然準備齊全。」

「還有一百萬兩全國通用的銀票,一箱金,兩箱銀,隨便他怎麼花用,走遍天下皆不怕。」蘇慕雲淡笑搖頭。

「下面還有更有趣的。京城慶雲坊蘇姑娘親繡的衣袍十套,渚州御繡二十套,月白長衫三十件,雪貂皮披風五件,玉白錦袍四十件。綴玉冠十頂,各式昂貴靴子三十雙,襪子四十雙。各種昂貴貢茶,每樣三斤,共帶了六十斤。各式新奇點心,御用糖果每樣各帶了五斤,共一百五十斤。另帶一隻左右眼睛顏色不同的小貓,兩隻毛色雪白的小狗,一隻聽說很聰明的鴨子,一隻肥嘟嘟的兔子,還有一隻據說是皇帝最珍愛的鸚鵡,當然,還有胡蘿蔔,肉骨頭,各種小東西的食品若干份。另帶,一名侍衛,一位皇后,兩個宮女,還有當朝誠王爺一名。」

美麗女子眼波流轉:「真是個絕妙有趣的皇帝,最妙的是,他居然把誠王蕭遠也帶上了,而蕭逸居然會同意。」

「他們爭了許久,蕭逸才同意的。關於這次刺殺蕭逸之事,誰都知道是蕭遠和蕭凌指使的,可是,蕭若不想追究。他站的立場很穩,既然他連蕭逸都可以原諒成全,自然不想再殺蕭遠、蕭凌。蕭逸自己先就犯了弒君之罪,也沒有立場就此事爭執。不過,蕭若明顯也知道,就算這件事大家都裝聾作啞,但只要蕭凌和蕭遠在,斷然不甘心受控於蕭逸,蕭逸遲早要拿他們開刀。蕭若說,不想看到皇室之間再次操戈,也不希望有任何讓人以為朝局不穩,也不願讓人指責蕭逸剪除先帝之後,所以他要帶走蕭遠。」

「當初納蘭玉在誠王府做客的幾天,發覺蕭遠和蕭凌之間兄弟之情極重,並將此事告之皇帝。所以小皇帝認為,帶走了蕭遠,為了顧及蕭遠的生死,蕭凌就不敢胡來,同樣,為了怕蕭凌被殺害,蕭遠也不敢暗中搞鬼。而且,據納蘭玉說,蕭遠看似胡作妄為,但才智能力似在蕭凌之上,蕭凌的許多行動,暗中都是蕭遠策劃,帶走蕭遠,也讓蕭凌失去了施展陰謀的力量,只要什麼都不做,蕭逸也不至於容不了他……」

動人的聲音悠悠插話:「在控制蕭凌的同時,也隱隱挾制了蕭逸。如果蕭逸要算舊帳,或是打算一步步消滅先皇之子,遠在國都之外的蕭遠就可以保住性命,到那時,蕭遠會採取的報復行動,也會讓蕭逸三思而行了。這一著棋,果然有意思得很呢!」

蘇慕雲一語不發,倚窗下望,窗下大道上,兩輛氣派大得嚇死人的馬車正徐徐而過。


馬車內部,自然非常之舒適豪華。底下墊滿了名貴的虎皮,椅上的坐墊和靠背鬆軟舒適,用的是清一色的御繡錦緞,繡出的瑞草雲鶴,如意牡丹,均恣意奔放,栩栩如生。四角上是造型為展翅欲飛的鳳凰,鳳嘴上各銜著一盞琉璃蓮花燈,雖是白日尚未點燭,燈下垂著一排七色彩珠,隨著車身移動輕輕碰撞,發出如流水一般悅耳動聽的聲音。

角落裡有製作精巧古樸的香爐,燃起淡淡幽香,馬車中間,放了雕以精緻花紋的紫檀小案,案上放四時鮮果,各式點心。

容若一雙手忙得上上下下,不亦樂乎,一會兒抓起好東西往嘴裡塞,一會兒拿起胡蘿蔔去逗楚韻如懷中那隻懶洋洋、肥嘟嘟,見了蘿蔔也不張開眼睛的小白兔。

「小兔子乖乖,睜開眼睛來啊!」

「好吃,真好吃,韻如,妳要不要來一塊?」

「對了,三哥,你慢用,不用客氣啊!」

「夠了,蕭若,你到底想幹什麼?要殺就殺,何必如此戲弄於我。」蕭遠一揚手,就要把整個桌案全掀翻過去。

容若好歹學過武功,雖然實在談不上高明,卻還眼疾手快,迅速抓住蕭遠伸過來的手掌,叫他動彈不得,笑嘻嘻道:「三哥,你記住了,我現在是微服出巡,遊歷四方,蕭若這個名字絕不能再用,從現在開始,我叫容若,你可以叫我若弟,叫我阿若、小若、容公子,怎麼都行。」

他又回過頭,衝楚韻如眨眨眼:「妳可以叫我若大哥、容大哥、若哥哥,要不乾脆,一個字,叫若,更親近一些。」

面對他這樣輕鬆的笑臉,楚韻如和蕭遠,居然一起生出懊惱得想一拳把這可惡笑容打扁的衝動。

蕭遠的手雖被制,楚韻如倒還可以神色不動,恍若無事地把纖纖玉手悄悄伸出去,用力一擰,在聽到悲憤的慘叫聲之後,同樣眼也不眨一下地收回手,繼續撫摸懷中小白兔柔順的皮毛。

容若痛得滿頭冷汗,敢怒而不敢言,只好對蕭遠發作:「好好的,大家都是兄弟,你凶什麼凶?」

容若用力一甩手,蕭遠受力身子一晃,幾乎在馬車裡跌倒,但他眼神中的陰冷憤怒卻絲毫不減:「你到底打什麼主意,要帶我去哪裡?」

容若搖頭,嘆了口氣:「三哥,我來問你,如今朝局安定,我和七叔之間的爭鬥早已平息,大臣們不再彷徨無主,這個時候,那些言官御史閒著沒事,最有可能參奏誰?」

蕭遠冷笑一聲:「自然是我,那又如何?」

「你也知道你以前橫行霸道,欺壓良善,做過多少令人髮指的事了。以前大家為了維持勢力平衡,誰也不來多事追究,如今真要把過去的事都掀出來,罪足致死。你縱不怕死,可是大哥呢?大哥與你一母所生,能忍心看你受死嗎?他若要一力維護你,只怕也難免受連累,不如我先一步把你帶走。那邊七叔會下詔書,說是你行為不檢,把你罰去守皇陵了。先一步平了天下人之怒,這樣不好嗎?」

蕭遠神色冰冷:「果然大仁大義,我現在是不是應該磕頭三呼萬歲?」

容若笑著搖搖頭:「好吧!我承認,我和七叔這麼做,也自有私心在。分開了你和蕭凌,你們彼此顧忌對方的安危,想來也就不敢太肆無忌憚了。只是這樣做,何嘗不是為了保全你。老實說,我並不喜歡你,你以前的作為,令人髮指。但是,在這個權力鬥爭的中心,誰的手上沒沾血,誰能自稱是正人君子。我不相信有全然的壞人,不相信有無理由的作惡。念在兄弟之情,我願意試著原諒你,願意再給你一次機會。我不想骨肉相殘,不想天下人看皇族的笑話,也不想讓任何外國勢力以為,大楚國皇室內部仍然紛爭不休,他們還有可乘之機。但是,如果你們以後再做出傷天害理之事,就不要怪我了。」

蕭遠大笑出聲:「好啊!皇上你不怕我心狠手辣,不怕我背後刺你一刀,你盡可帶我往天涯海角而去。」

楚韻如柳眉一皺,怒道:「皇上這般待你,你卻……」

容若笑著拍拍楚韻如氣得微顫的手,止住她的怒叱,悠然笑道:「三哥,我們是好兄弟,我有什麼不放心的,咱們兄弟把臂同遊天下,又有什麼不好的。不過,我那母后卻一直不放心我,臨行前拉著我一聲聲叮嚀,要我每天用飛鴿傳書給她報平安,如果我要出了事,不管是天災還是人禍,她都把帳算到你身上。先去斬了大哥的人頭,再賜死貴太妃,然後把我那千嬌百媚的公主姐姐貶為庶人,送到教坊去。」

望著慘然變色的蕭遠,容若笑得無比親切,表情比楚韻如懷裡的小白兔更純潔:「不過,母后實在是多慮了。你是我三哥,心疼我這小弟還來不及,怎麼會害我。這一路行程,想必三哥能與我相伴盡歡,要有了危險,必是要竭力保護我的,對不對?」

蕭遠臉色鐵青,眼中都是足可把天地焚盡的怒火,雙拳緊握,發出「咯咯」的異響,額頭青筋迸起,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頓說:「自然,我們是好兄弟,我豈能不護著你。」

容若在心中狂笑,果然惡人必須惡人磨,對這種人講道理,不如學電視上大反派那樣威脅更有效。

他大獲全勝,精神煥發,神清氣爽,開開心心又抓了一塊糕餅送進嘴裡,吃得滿口溢香,斜倚著靠皆,從車窗裡打量車外景致。

楚韻如順著他的目光望出去,忽然輕輕一笑,往外一指:「皇上可知道那是哪裡?」

容若見她指的不過是一所青瓦白牆的普通民房:「我怎麼會知道?」

「那是當朝董御史與愛女相依為命之所啊!」

容若一愣:「妳從不出宮,怎麼會知道朝臣的家在何處?」

楚韻如悠然道:「以前我是皇后,自然是要想皇上之所想,急皇上之所急,為皇上把一切打聽周全。」

容若臉上一陣發紅,乾笑兩聲,忙顧左右而言他:「和妳說過多少次,既出來了,千萬不能叫皇上啊!皇帝啊!這一類的話了。」

彷彿就是為了反駁容若的話,外面忽然傳來兩聲大叫。

「狗皇帝。」

「滾出來。」

容若頭疼得揉揉眉心,打開車門,探頭出去,滿街都是被這兩聲喊叫嚇得目瞪口呆的百姓,後面那輛車上的侍月和凝香停下車,快步走了過來。

街中心站著兩個眉目異常清秀漂亮的少年,眼中都有熊熊的怒火,拿著寒光閃閃的劍,正對著馬車。

容若笑嘻嘻跳下馬車,一手拉一個:「你們倆又發什麼瘋?跟你們說多少次,我是黃哥哥,不是黃弟弟。」他一邊說,一邊衝四面八方賠笑:「不好意思,我兩個小表弟腦子有點毛病,大家見笑,見笑。」

容若硬扯了兩個正氣得七葷八素的大男孩上了馬車,外頭性德繼續趕車前行,裡頭容若把手一鬆,眼一瞪:「你們幹什麼?」

「正要問你幹什麼呢!一聲不吭就想跑,我們饒得了你嗎?」蘇良眼瞪得比他大,聲音吼得比他響。

「哪個要跑了?我是皇帝啊!我這是體恤民情,微服私訪,你們懂不懂啊?」容若用手拍得桌案咚咚響。

「我們還沒有殺你報仇,你別想甩開我們。」趙儀死死盯住容若。

「我沒甩你們。」容若笑道:「我只不過要出去巡視四方,沒通知你們而已。我是皇帝,我有權利決定我要帶誰,不帶誰。」

「我們不要你帶,我們會一直跟著你,直到取你性命,報卻大仇。」蘇良凶狠地吼著。

容若皺皺眉,用手按住耳朵,做不堪其擾狀:「小孩子,別這麼大聲叫,誰不讓你們跟了,不過,跟不跟是你們的事,我的馬車,你們沒有權利坐,我騎馬四處跑,麻煩你們兩條腿跟,我住店,麻煩你們在外頭喝西北風,我吃飯,麻煩你們吃點草根樹皮,我估摸著,你們年紀輕,挺得住,兩三個月還撐得下來。」

「你……」蘇良大叫一聲。

容若搖著頭:「說了別大聲喊了,難道還要我明知你們要殺我,卻掏銀子出來,叫你們白吃白住白享受嗎?我看起來那麼像白癡嗎?」

蘇良、趙儀面面相覷,他們兩個一直住在宮裡,身上根本沒有錢,以前也從未為錢煩惱過,只知道跟住容若,一心報仇而已。可事實上,如果容若不讓他們跟在身邊,光日常吃喝用度,就可以讓兩個在深宮中長大,完全沒有自立經驗的大男孩一籌莫展。

趙儀有些結巴地說:「你以前都是……」

「你們也說我以前是故意玩弄你們了,現在我玩得厭煩了,不想玩了,怎麼樣?」容若冷笑:「想硬跟,別忘了,性德可在外頭,你們敢硬賴在我車上,我叫他把你們敲暈了扔出去。」

蘇良、趙儀深知性德那深不可測的強大,自知如果他要動手,自己是絕對無法反抗的。可是無法賴在容若身邊,要靠兩條腿追蹤馬車,實在太過辛苦,何況,他們匆忙從宮中趕出來,沒帶乾糧沒帶水,沒有銀子,沒有馬匹,連換洗衣裳也沒有。自己活命還成問題,哪裡還有辦法死死咬住容若。

但要就此放棄,卻又萬萬不甘。在他們的生命裡,早就沒有嚮往追求,直到立下誓殺皇帝報仇的志向,一門心思都只為了這個願望。受皇帝的恩,已經用救他一命報答過了,切齒之仇,又豈可不報。

容若看著兩個眼紅臉青,卻又彷徨無助,急得直要吐血出來的可憐大男孩,臉露同情之色,嘆口氣:「算了,我就讓你們一步吧!你們要跟著我也不是不行,不過,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我也沒道理白養你們,你們就當我的侍從護衛吧!所謂侍從,就是聽我話,看我的眼色行事的人了。我坐著,你們要站著;我睡覺,你們要守夜;我吃飯,你們要服侍;我無聊,你們要逗我開心;我指東,你們不能到西。所謂護衛當然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有危險你上,有好處我拿,刀刀劍劍砍過來時,你們得衝出去,拿身體遮擋我……」

「你……」蘇良氣得手裡的劍幾乎沒劈下去。

幸好趙儀一把扯住他,指指車外,再指指有意無意遮在容若身前的楚韻如。

容若像是根本沒看見蘇良氣得暴跳如雷,繼續慢悠悠道:「做為回報,我允許你們每年刺殺我一次,無論成功與否,我都不追究。」

「一次?你以前可是……」

容若不耐煩地打斷蘇良的話:「別老提以前,我說過我已經玩得厭煩了,讓你們行刺一次已經是開恩了,你們還想怎麼樣?難道我由著你們倆一天十二個時辰,不停的拿劍砍我,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著嗎?」

「可是……」蘇良抗聲喊。

容若拖長了聲音喊:「性德,麻煩你幫我把這兩個惹人厭的傢伙給……」

「十次。」趙儀聲音居然冷靜下來。

容若挑挑眉:「兩次。」

「九次。」難得趙儀耐下性子有商有量,討價還價。

「三次。」容若臉上的笑容,怎麼看怎麼像個大奸商。

蘇良咬著牙想撲向容若,趙儀把他死死抓住,沉聲說:「八次。」

容若搖頭:「三次,否則,讓性德請你們出去。」

趙儀閉了閉眼,臉上流露出壯士斷腕的沉痛:「成交。」

「好,痛快。」容若兩手向前拍去。

趙儀扯了蘇良一把,蘇良會意,二人一起揚左掌回拍,三掌相擊,響起清脆的擊掌聲。

這一番討價還價,看得蕭遠下巴眼睛一起往下掉,就差沒狠狠打自己一拳,以確定這是不是做夢了。

楚韻如卻早已習慣容若的出人意料,只是婉然而笑。

容若一騙來兩個可憐的童工侍衛,立刻頤指氣使:「你們現在到後面的馬車上去,總不能讓人家兩個嬌滴滴的姑娘趕馬車吧!拿出男人樣來。」

蘇良咬牙如磨,用吃人的眼光瞪著容若。

容若縮縮腦袋,故意做害怕狀:「你不是剛訂約就要悔約吧?」

趙儀深吸一口氣,勉強保持鎮定:「我們不會趕馬車。」

「不會你們就學啊!人家小丫頭都會,你們還不慚愧嗎?」容若給他們兩個大大的白眼。

趙儀拉住被氣得隨時會吐血身亡的蘇良,自己聲音也因惱怒而有些走調:「好,我們去。」

兩人打開車門就要出去,容若忽在後面叫了一聲:「喂!」

二人一起回頭,驚見有什麼東西飛過來,本能的伸手一接,卻是香噴噴的糕餅。

「一大早就追出來,還沒吃飯吧!」容若漫不經心說:「餓得沒了力氣,可就當不了我的護衛了。」

蘇良和趙儀呆呆看看容若,又呆呆看看手上的餅,然後一起跳下馬車,連下車的動作,看起來都有些呆。

容若得意洋洋,衝楚韻如扮個鬼臉:「怎麼樣,我聰明不聰明,把他們玩弄於指掌間。」

楚韻如輕笑:「你是真的心疼他們受過苦,不忍捨棄他們的。」

「哪有。」容若正色澄清:「我明明只是喜歡逗著他們好玩而已。」

楚韻如抿唇一笑,這個男人,必是屬鴨子的,才能一直堅持這麼硬的嘴。

看著楚韻如的笑顏,容若有些心虛起來,乾笑兩聲:「我去和性德一起趕車。」說著就這麼逃也似地跳出車廂。

楚韻如也不阻攔,拿了案上銀壺,自斟了一杯酒,淺呷了一口,才抬頭對蕭遠笑道:「三哥,大家都已出了皇宮,就不要再用皇族的身分禮儀相對了。他保全你的一番苦心,我不求你立刻諒解明白,但望你可以試著接受。日久見人心,皇家子弟之間,也不該只有殺伐爭鬥吧!」

蕭遠因為剛才所受的強大震撼,還沒有立刻回過神,愣了半天,才有些木然地說:「妳的丈夫,如果不是最可怕的偽君子,就是最危險的瘋子。」

楚韻如也不惱怒,笑顏如花:「我只知道他是我的丈夫,是一個永遠可以給人無限驚喜,永遠出人意料的好男人。」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9 12:46
第十章 ~笑離京城~


容若坐到外面的車轅上,和性德並肩低語:「有空的話,教凝香和侍月武功吧!這樣浪跡天涯,多少會有些危險的。」

「你真的一點也不惱怒?」

這樣沒頭沒尾的話,容若卻聽懂了,笑著伸個懶腰:「不惱怒是假的,不過凡事往好的方面想想,心情也就好了。侍月本來不是我身邊的人,因為我落水之後行為怪異,才調到我身邊的。這次出來,蕭逸指定她跟來,應該從一開始,她就是蕭逸派來監視我的。凝香原本是母后宮中的人,韻如進宮後,才調到甘泉宮的,跟來是為了什麼呢?就算我本來有些懷疑,剛才故意讓她們自行駕駛一輛馬車,她們可以應付得來,就可以讓我肯定這懷疑了。一直在宮中服侍人的宮女,怎麼會輕易駕駛馬車?為了做內奸,她們應該學過不少知識吧!不過,武功一道,不靠日積月累是不行的,而且練武的人,身上可以看出痕跡來,不易隱藏身分,所以我估計她們應該不會武功,就算會,也不高,有你指點她們,我才放心一些。」

「明知是內奸,還要留在身邊,還要教她們武功,你倒真像聖人了。」

「蕭逸對我多少總有疑忌之心的,我離開權力中心固然好,可是,在外飄流,又豈知不會聯結地方勢力呢!就算我無意犯他,以他的立場,也不能不防我。但也僅僅是提防而已,只要我不做傷害他的事,侍月就會好好服侍我,甚至有危險了,還會竭力保護我。與其不讓她跟來,叫蕭逸疑心生暗鬼,不如留她在身邊吧!凝香是母后的人,母后難道會害我,怕的,也是萬一我做了什麼事,引發蕭逸之忌,她也好在第一時間知道,第一時間補救。可嘆她為我操了一生的心,現在還放不下來,我又怎能叫她為難,留下凝香,母后也好安心。只是這一去,天涯飄泊,要有個什麼艱難險阻,她們兩個柔弱女兒,最易受傷害。教她們武功,固然是為她們好,也是為我們自己好,至少出了事,不必多兩個累贅,是嗎?」

性德點點頭:「好吧!我教。」

容若高興得同他勾肩攬背:「就知道你最好、最夠義氣了,記著別忘了幫她們打通全身經脈,這樣修習內力就快多了。」

「不行。」性德一點也不為他的親熱所感動,冷冰冰拒絕。

「為什麼?我和韻如,蘇良和趙儀,不都是你幫忙打通經脈的嗎?」容若愕然不解。

因為我已經沒有力量去打通任何人的經脈了。這樣的真相,性德卻不肯說,只是微微側首,凝望一臉不滿的容若:「打通經脈的事,只能對少數幾個人做,你見和張三喜歡,李四滿意,全扯來讓我幫你打通他們的經脈,不用多久,你就有一支全由武林高手組成的軍隊了,這已經是最大的破壞平衡。」

容若狠狠瞪他:「小氣鬼,虧我剛才還說你夠朋友呢!」

「我不是你的朋友。」性德專注的趕馬車,把身邊氣得兩眼冒煙的玩家當成不存在。

馬車徐徐靠近城門,因為馬車太過華麗顯眼,竟嚇得守城的官兵都不敢留難,隨便盤問兩句,就放行了。

容若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張紙和一支黛筆:「記下來記下來,大問題啊!京城守衛素質不夠,找機會讓侍月傳回去給蕭逸看,讓他好好改進。看吧看吧!這就是微服私訪的好處了。」

這麼扎眼的馬車,他居然還敢厚著臉皮說是微服,連性德鼻子裡都發出一聲似有若無的冷哼。

容若笑嘻嘻道:「前一陣子私訪風再起,電視裡天天放幾十年前的私訪老片,什麼戲說乾隆啊!什麼康熙微服私訪記啊!好像只要是私訪的,肯定是明君。當然正德帝私訪遇李鳳姐的電視劇畢竟還是少數,明君私訪,一訪、二訪、三訪可是永不停歇的。就那什麼康熙私訪,拍了一二三四五六七部呢!那康熙爺,出門不過帶一個妃子,我帶的是堂堂皇后,他帶一個宮女,我帶兩個,他帶一個大和尚,我帶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玉面郎君蕭性德這麼帥的護衛……」

開始容若胡說八道,性德還能只當過耳風,可是聽到他居然不知何時給自己加了那麼長一個難聽的外號,性德終於忍不住抬了抬眼。

「他帶一個小太監,我帶兩個眉清目秀,活力十足的小高手,他不過讓一個八府巡按跟在後頭,我可是把一個堂堂王爺帶在身邊。怎麼樣?我也應該是比他更傳奇,遇上更多好事吧!」容若衝性德扮個鬼臉:「不管是乾隆私訪也好,康熙私訪也好,不管是遇上貪官還是惡霸,每一個故事中,都會有大大的美人出現在皇帝的生命中,和他談情說愛,纏纏綿綿呢!」

他一邊說,一邊露出無限嚮往的表情,仰天大喊一聲:「容若皇帝私訪記,現在開始了。」

好在馬行很快,此時離城門也遠了,大道上行人並不是很多,這一聲才沒有太過驚世駭俗,卻也嚇得車裡的楚韻如探首出來:「什麼事?」

「沒事沒事,我練練嗓子。」容若在馬上回首,對楚韻如說。

楚韻如嫣然一笑,燦爛的陽光,照在她的嬌顏上,一時美艷不可方物。

容若怔了一怔,飛揚的神色忽然沉靜下來,揮揮手,讓楚韻如坐回馬車去,他才低聲對性德說:「請一定要幫助我、保護我,好不好?」

難得他用這樣深沉認真的語氣說話,性德終於不再視他如無物,抬眸正視他。

容若臉色有些深沉,眼中閃動熾熱的光芒:「本來這只是一場遊戲,遊戲中的生死存亡、勝敗得失都可以不用掛懷。但是韻如為我做得太多,她拋開一切來跟隨我,我不能再像開始想的那樣離開她。就算我死去後,遊戲照樣運轉,太虛世界裡的她,未來的生命,也必是灰暗無光的。我要保護她,我要讓她幸福快樂,可是,現在的我,力量太不足了。性德,請幫助我好嗎?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貼心的朋友、最強大的依靠,所有的秘密,都可以對你傾吐,所有的困擾,有你在,我就不必害怕。我會很認真很努力的在這個太虛世界中活下來,活著來愛她,護她,讓她快樂。性德,請你幫助我。」

性德默默無聲,用那美麗得讓整個世界都失色的眼眸凝望他,良久,才扭過頭,繼續專心地趕馬車。

容若愣了半天,沒等到他的回答,想要生氣,又覺得對這沒心沒肺的人工智能體生氣實在無趣,摸摸鼻子嘟噥著埋怨了一聲:「真是個冷血的傢伙啊!」

好在他早就習慣了性德的冷漠,所以很快又心情愉快起來。坐在車轅上,只覺清風拂面,異樣舒適。抬眼望,天高雲淡,陽光明媚,前方的道路,無限廣闊。

他忍不住又把手合在嘴上,大喊了起來:「容若皇帝私訪記正式上映了,歷史的車輪轉動了,太虛世界最美麗的傳說從現在開始了。」

響亮的叫聲引來路人側目,車廂裡傳來陣陣笑聲,後方馬車上,兩個美麗的姑娘相視而笑,兩個漂亮的少年張嘴做嘔吐狀。

容若的聲音迴盪在天地之間,性德卻一揮鞭,重重一記,打在馬身上,馬兒吃痛的嘶叫聲,和容若的叫喊聲混在了一起。

這個時候,容若的心情無比愉快,滿懷著對未來的期望,相信前途永遠光明燦爛,卻絲毫不知道,他最信任最可靠的依賴早已失去。而他的身邊,帶著兩個時時記著要殺他報仇的少年;兩個各懷心機,監視他一舉一動的女子;一個恨他入骨,一向心狠手辣、無惡不作的王爺;一個武功雖不錯,但沒有任何獨立生活經驗,一直在深閨中被嬌寵呵護的皇后;還有一個他以為很強,卻早已失去所有力量的侍衛。


城外,兩駕大得嚇人,豪華得嚇人的馬車絕塵而去。

城內,董仲方家的大門已經打開,董嫣然青衣素淡,手牽馬韁,慢慢走出來,卻又一步三回頭,終究忍不住:「爹,讓我留下來吧!以前那些刺客萬一再出現……」

「嫣然,妳放心,如今朝政皆歸於攝政王,我只須一心為國,他自然不會出手殺我。倒是皇上的生死安危關係太大,如果出了意外,不管是不是攝政王所為,都易引起朝局動亂,眾臣相疑。嫣然,無論如何,為了楚國,為了我,請妳保護他。」董仲方語氣哀懇,神色堅定。

董嫣然無法拒絕父親的哀求,只得含淚拜別,上馬而去。


同一時間,有十幾份最新的情報,送到了醉月樓。

蘇慕雲信手拆閱,信口讀出來。

「蘇良、趙儀偷偷出宮,此刻已與帝同行。」

「董嫣然拜別其父,騎馬離京,所走的路,與帝相同。」

「京中有來歷不明者四處出入,似操秦國口音。」

「楊易天楊將軍派家人四處查訪追兇,據說是昨夜家遭巨盜,愛女為盜賊擄走。」

「楊易天?」美人輕笑一聲:「這一位,好像曾經是當朝皇帝的老丈人,他那被擄的愛女,應該就是被逐出宮,不能嫁人,只能一生苦守佛前的賢妃了。這女子被擄,倒真是有意思了,不知當朝會如何應對?」

「不過是隨便發幾張追緝告示而已。」蘇慕雲漫不經心道:「前不久宮中趕出了一個侍衛,此人以前曾在楊易天帳下作戰,甚是英勇,現在若是去尋他,必是已經尋不著了。」

美人悠然一笑:「更加有意思了。」

「楊易天是當朝虎將,以軍法治府,他家中愛女,豈是普通盜匪說擄就能擄走的嗎?怕是他憐惜愛女,高抬貴手。攝政王也非無情無義之人,怎好為著禮法規矩,迫人太甚。」

蘇慕雲信手把情報放下,手抬起時,一道銀光從他袖中射出,正射中吊在房間正樑上的銀鈴,發出一串清悅的響聲,房門即時大開,有一個人在門邊的陰影中深深施禮。

「傳令下去,迷迭天三十二路探子,全力監視蕭若一行,每日一飲一食,一言一行,皆要回報。」

房門無聲地關上。

美人低語:「蕭逸受蕭若太多容讓之情,又已娶了楚鳳儀,既肯讓蕭若自在離去,怕是雙方已消了心結,他並不曾令你如此周密監視蕭若,你這樣做,叫他知道了,怕是要惱怒於你。」

「他不曾吩咐我,不過,以他的才智,難道猜不出我會做什麼嗎?」蘇慕雲淡淡道:「只是,有的事,他不能說、不能做,我才幫他說、幫他做罷了。當日催他下手殺死皇帝,一邊為他謀劃獵場刺殺,他若真正不願,難道我竟能強迫他。既居上位,怎麼拒絕得了卑鄙之事,只是這些事,由我來做,勝於由他開口,彼此心知罷了。我看就算是他自己,怕也會暗中安排人盯緊蕭若,只是蕭若給他的太多,他不好意思讓人監視得太明顯,會有許多不便,我只是幫幫他而已。」

美人嘆息,如花謝葉落:「高居上位之人,永遠不能以真心相對嗎?永遠這般猜疑狠毒嗎?」

「像蕭逸這種人,若是與他沒有利害衝突,倒是可以真心相對的好主君。」蘇慕雲冷冷道:「不能怪蕭逸狠心猜疑,怪只怪蕭若身犯大罪,罪不在他有無爭權之心,罪只在他有沒有爭權的力量、爭權的名分。他這樣隨便拋開權力,隨便把母親嫁人,太不可思議了,誰能不猜疑他,就算他真是坦然將權位拱手讓人又如何,他今天不在乎權力,能保證明天、後天,他永遠不在乎嗎?他永遠不會後悔嗎?他畢竟是皇帝,畢竟占著名分上的優勢。他離宮而去,是為了表示他不愛權力的誠意,還是為了聯結地方勢力?他帶上蕭遠,是為了避免皇族相殘,還是為了增加對付蕭逸的籌碼呢?」

「如果他真的做出對蕭逸不利的事,你怎麼辦?」

蘇慕雲笑而不語,笑容斯文淡定,卻又有森森殺機。

「蕭逸會同意嗎?」

「妳以為蕭逸暗中訓練長得和蕭若相像的少年,僅僅是為了在皇帝必須出現的大場面裡,用來當擺設,以免天下人都知道皇帝到處亂跑嗎?既然可以冒充一次,就不能冒充個百次千次,乃至永遠嗎?」蘇慕雲冷言譏嘲:「真奇怪,這些年,我在楚京中冷眼看權力紛爭,妳不是也時常到大魏皇宮裡周旋於不同人之間嗎?權力場中的冷酷殺戮,妳好像還完全不明白一般。」

美人低笑,美好的笑聲裡,竟有些苦澀了:「是你屢次說那蕭逸是英雄人物,重義多情,我才當他與旁人不同,原來,天下權貴,儘是一般模樣。」

「蕭逸多少與旁人還是有些不同的,只要蕭若不明確做出會傷害他的事,他再擔心、再疑忌,也絕不會再去做危害蕭若的事。訓練代替蕭若的少年,只不過是防患未然,只是,我卻沒有蕭逸的那麼多顧忌。不管是為了楚國,還是為了魏國,儘快讓蕭逸的地位,鞏固至無可動搖才是最重要……」

窗外忽有一隻白鴿飛入,停在蘇慕雲面前的桌子上。

蘇慕雲自鴿腿上取下傳書,展開一看,臉色微白:「皇帝遇險。」

「這麼快就遇險?」美人聲音中滿是驚訝。

「他的馬車在離京五里處,被一群悍勇的強盜所包圍。」

「大楚國京城附近,居然有強盜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沒,真是天大的笑話,蕭逸這個攝政王該上吊以謝天下了。」

「正是因為笑話,所以才一點不可笑。」蘇慕雲取了紙筆,一揮而就,迅速把密令寫畢,繫在鴿腿上,白鴿重又展翅而飛。他嘆道:「希望趕得上。」

「你下了什麼命令?」

「如果戰鬥還沒有結束,那接到消息的人,就要全力保護皇帝,也算是為蕭逸報答他。如果,戰鬥已結束,皇帝被擄的話,盡力營救,如果救不了……」蘇慕雲一抬手,做了個殺的動作。

「果然狠心腸。」

「為了楚魏兩國,豈敢不狠心。這個時候,楚京附近居然有強盜,誰信?我看是其他勢力迫不及待要對皇帝下手。萬一是被最近在楚京四周出現的秦國人擄走,秦王打起助楚王、討叛臣的旗號,動起刀兵來,楚國必是要吃大虧的。」蘇慕雲拂袖而起:「我也趕去看看。」

水袖婉轉,輕易纏在他的腰上:「你休想拋下我,這麼有趣的熱鬧,我豈能錯過。」

「這麼重大的事,妳豈敢不緊隨監視我,對嗎?」蘇慕雲發出一聲清越的長嘯。

醉月樓下,兩匹雪白的駿馬被牽了出來。

蘇慕雲一手攬住美人纖腰,就勢從樓頭躍落,從無數路旁百姓的驚呼聲中,落到馬上,信手一拋,卻見漫天彩袖長綾,飄舞若夢,那清眸倦眼、姿容絕世的女子已落在另一匹馬上。

人還沒有坐穩,馬已經像箭一樣馳了出去。

美人在馬上低語,聲音輕柔,偏偏穿過了一片驚呼聲、馬蹄聲,傳入蘇慕雲耳中:「這麼多年,你在醉月樓上,詩酒風流,好不悠閒。這還是第一次,不顧一切,驚擾世人吧?」

蘇慕雲專心策馬,並不作答。

「不必擔心,別忘了,小皇帝身邊的護衛蕭性德,本領之高,足可以和那一劍震千軍的神秘刺客相提並論。就算那些強盜真是秦國派來的高手假扮,在他眼裡,又算得了什麼。更何況,董嫣然不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嗎!這次追尋皇帝而去,必是受她那忠心耿耿的老父所托,隨行護駕的。」

「董嫣然雖是隨行護駕,但動身遲了,依腳程來算,這個時候怕還沒有趕到蕭若身邊。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蕭性德了。」蘇慕雲抓緊馬韁,眼中露出凌厲的光芒:「蕭性德,你既有非凡之力,必要全力護住你的主人,莫要為人所乘。如果他被秦國人擄走,為免他被強秦利用來擾亂楚國,我就須痛下殺手了。蕭性德,你一定要保護他。」









~後 記~


隨著主角一行人離開楚京,第一部楚京風雲差不多也就結束了。

借一個遊戲為載體,寫心中的故事,用遊戲中的人物,來代替大千世界中真人,其實是很久以前就有過的想法了。

在寫文之前,也曾在網上看過幾年的小說,主人公身入異界,開始全新的人生,這一類的文章,有許多精品。

看過,迷過,追過,也有過許多感慨。

在追求霸業,追求天道,追求至境之外,私心裡,更喜歡平凡一些,普通一些,僅僅追求快樂幸福,並把快樂和幸福與身邊的人分享。

於是,寫了這個平凡普通,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天分,但有一顆真心的容若。

容若隨遇而安,卻也好逸惡勞,希望能把幸福帶給身邊的人,卻又沒有什麼救世濟人的宏願大志。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好人,並且堅持著他自己的原則,在複雜的太虛世界中,不肯迷失自己,如此而已。

在我看來,太虛並不是一個遊戲小說,雖然他以一個遊戲為載體,但只是借了遊戲這個形式而已。既談不上網游,甚至連單機遊戲,有的時候也算不上。

就個人的感覺來說,這像是一個神與人的故事。

神靈無聊,於是創了一個新世界,觀察著新世界中的人,當做一件有趣的遊戲。

一位神靈帶著前生的記憶,在新世界裡轉生,與普通人一起經歷生老病死,艱難困苦,走出自己的人生之路。

因為他的身分與普通人不同,所以上界特意派了一位護駕神在這個轉世歷劫的神人身旁。

基本的架構,完全可以改成一篇神仙下凡記了。

容若對於遊戲的態度就是如此,在第一集第一章中已經明確表達出來。在他看來,人與遊戲的關係,也不過就是神與人的關係。人創造遊戲,又焉知,人不是神所造的遊戲。

所以,他能用平等的心態,對待太虛中的人,所以他可以真的去愛,真的去關心,真的付出真心來與身邊的人交流感情。

如果在所有美好的傳說中,對抗天規、捨棄天庭,留在人間的神人,是代表善與美的,那麼非常希望,不要有人嘲笑容若的執著,不要有人認為容若善待太虛世界中的所有人,是愚蠢笑談。

第一部寫京城中的權力相爭,攝政王與皇太后的原始形象,我猜可能許多讀者都可以看得出來。借太虛的小說,彌補一些遺憾,是一種因為愛書,因為對書著迷,所以才會生起的執念。

所以,很多時候會想,如果蕭峰自戮而未死,如果黛玉淚盡而不亡,如果岳武穆不奉詔,如果袁崇煥不冤死,如果英雄無末路,美人不悲歌,古往今來,小說也好,真實也罷,那些讓人心痛憤恨的事情,能夠不再發生,能夠被彌補,該多麼好。

不敢拿大人物做文章,只敢拿清代野史中被稱為有情的兩個風雲人物,寫寫他們的情。努力地讓真情和人性的光明,在黑暗的權力鬥爭中,取得一次勝利。哪怕有些想當然,卻仍然願意相信人性的美好。

所以,寫下了這個有些天真,過分美好,但卻寄予我許多真心的故事。

這之後,容若離開皇城,走遍天涯,會看看大楚的國土,也會到其他的國度,見到其他的風雲人物。

他會面對不同的危險,各種的陰謀,他仍然堅持著他自己的原則,但是,不斷的打擊下,也會讓他更加成長,逐漸成熟。

容若皇帝的私訪記,我希望自己能寫出新意來。我會寫人性的黑暗、權謀的冷酷、殺戮的無情、爭鬥的慘厲,但最看重的,卻仍然是人心深處的光明,並且深深相信著這樣的光明。

真心的希望,這個略有些另類的主角,能夠得到喜愛,真心的希望,讀者的支持,給我足夠的動力,把心中的故事,盡力完美地轉化為文字。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9 12:48
第二部 紅塵驚夢 第六集 濟州煙雨 






第一章 ~嘻笑應變~


容若的兩輛豪華大馬車,一路招招搖搖地在大道上奔馳,惹來許多行人側目而視,指指點點,不知是哪家極富極貴的大人物出遊,更引來無數人艷羨嫉妒,眼紅到極點的目光。

不過,這樣招搖擺闊帶來的副作用也是非常明顯的。

比如說,馬車剛剛行到人跡較少的地方,就忽然間發現前後左右冒出七八個膀大腰圓,赤著胸膛,拎著大刀,橫眉立眼的傢伙了。

簡直不用通名報姓,就知道這些大爺是以何為生計的。

容若「啊」的叫了一聲,興奮得兩眼閃光,就等著聽電視裡、小說中最常見的四句台詞。

「給我上。」出乎容若的預料,大漢堆裡最粗最壯的一位,說話居然簡潔有力到極點。

容若憤怒了,猛得從馬車上站起來,大聲喊:「站住。」

他這樣滿臉怒氣,滿眼凶光,雙手叉腰,威風凜凜的樣子,居然還真把人嚇著了。從四面八方圍過來的大漢,腳步不由自主一頓,竟還真乖乖站住,全都昂起頭,仰起臉,就像等長官訓話一樣,等著他發表高論,心中說不定還都在猜測,這個臨危不亂的少年,到底是何方高人,不知是否藝高人膽大。

容若自覺受到注意,得意洋洋地說:「拜託你們,拿出一點做強盜的專業水準好不好,最起碼亮相時,四句出場詩是絕對不能漏的。『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這麼簡單的話,你們老祖宗沒教嗎?真是丟盡了全天下強盜的臉。」

一干強盜張口結舌的表情滑稽到極點。而前後兩輛大馬車裡,正準備隨時廝殺作戰的蘇良、趙儀和楚韻如也禁不住連聲輕笑,緊張的氣氛一掃而空。

壯得像座塔的強盜頭目,眨著一對大大的牛眼睛,過了好半天,才大叫出來:「你是什麼東西?膽敢教訓老子。」他一邊說,一邊把手裡的大砍刀用力一掄,呼嘯生風,的確威風八面。

容若搖頭嘆氣:「第一,我不是東西,我是個人,我乃……」

「我乃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古今中外蓋世無雙古往今來空前絕後聰明絕頂俊逸絕倫文武雙全英雄無敵風流倜儻情場殺手鬼見愁玉面郎君美男兒容若公子是也。」

這一串又長又精彩的外號,聽得一眾強盜一陣眼暈。強盜頭子的牛眼瞪得更大了,那個古古怪怪的少年,明明只說了一半,嘴唇就沒再動,後面那一句自報家門是誰在說的?怪不得他膽子這麼大,原來身後果然有靠山。

容若也眉開眼笑,一回頭伸左手到車廂裡,然後慢慢把手抽出來,胳膊上停了一隻通體雪白的鸚鵡,他笑嘻嘻點著鸚鵡的頭:「小精靈,就知道你是全天下最聰明的鸚鵡,能把我的外號記得這麼牢,不枉我辛辛苦苦帶你出來。」

小精靈驕傲地昂昂小腦袋,真真物似主人形,那架式,和牠的主人在強盜面前一樣那麼自命不凡,趾高氣揚。

圍在馬車四周的強盜幾乎沒氣的吐血,他們這樣雄赳赳氣昂昂的拎著砍山刀冒出來,人家居然還有心情慢慢逗鸚鵡。

「給我殺!」強盜老大再次發出嘶吼。

「慢著。」容若一手掀起衣擺,往上一躍,躍到馬車頂上,動作輕鬆快捷,乾淨俐落,外加清風徐來,吹得他一身白衣飄呀飄,頭上黑髮揚啊揚,還真有點兒高手的氣派。

強盜們衝出四五步,看他這有恃無恐的樣子,又都不由自主的站住腳,要看他耍什麼花樣。

知道容若底細的蘇良、趙儀和楚韻如心中都暗暗有些著急,全身繃緊,準備好隨時救援。

反而是力量全失的性德鎮定得多,只默默關注事態的發展。

容若哈哈一笑,「刷」的一聲,打開一把金光閃閃的大折扇,金邊折扇上「絕代風流」四個大字更是非常刺眼的隨著容若扇風的動作而在每個人眼裡晃來晃去:「各位,不要急,四海之內皆兄弟,你們手頭上緊,說一聲就是,我怎麼著也會幫忙的。」

他左手微微一振,停在他左臂上的小精靈立刻展翅而飛,在容若頭頂繞了一圈,呱呱叫著:「容若容若,誰與爭鋒。」然後收起翅膀,穩穩停在容若肩上。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被小精靈吸引住時,容若的左手入懷,掏出一大錠閃閃發亮的金子,揚了一揚:「這個就算是我的買路錢,你們看怎麼樣?」

一大錠黃金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每一個強盜的瞳孔似乎都開始收縮,明顯的貪婪閃在眼睛裡。

強盜頭子獰笑一聲:「老子宰了你,多少黃金都到手了。」

容若悠然一笑,慢慢地扇著金折扇,努力做風流盜帥楚留香瀟灑倜儻狀:「各位兄弟不要著急,先看看我的心意,再決定接受不接受吧!」

他左手一揚,把黃金扔了出去。

強盜頭子伸手把金子接住,低頭一看,臉色立刻大變,雙手握刀,行了一禮:「謝公子厚賜。」說著把手一揮:「咱們撤。」

隨著這一聲大喝,呼啦一下子,那幫突然出現的強盜,也同樣突然地消失得一乾二淨。

容若還好整以暇的在車頂上揮手作別:「各位走好,江湖山水有相逢,以後見面咱們再好好聊聊。」

性德一聲不發,揮鞭駕著馬車繼續向前。

容若還高高興興地站在車頂上,回味自己一語退群寇的威風。

楚韻如卻有些忍耐不住,從車廂裡探頭出來:「這是怎麼回事?」

後方馬車上的蘇良、趙儀也一起從車裡躍下來,幾個起落,來到了前方馬車旁,一起盯著容若:「你是怎麼把他們弄走的?」

容若從車頂上躍下來,坐到性德身邊,故意不理蘇良、趙儀驚訝追問的樣子,神神秘秘衝楚韻如一笑:「天機不可洩露,洩露了就不是天機。」

楚韻如好奇心切,也無心與故弄玄虛的容若玩下去,扭頭就問性德:「你一定知道,快告訴我吧!」

性德看看楚韻如,然後伸手在容若身上一摸,容若還來不及閃躲叫喚,性德已把手攤開在楚韻如面前,掌心放著一錠金子。

楚韻如一看,忍不住也「啊」的驚叫一聲。

這是一錠普通的金子,只不過金子上有著深深的指印,就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把這世上最堅硬的金子當成泥巴來捏揉一樣。

楚韻如將金子取過來細看指印,容若得意地笑著,把自己的手攤過來給楚韻如對指模:「怎麼樣,我的內功不錯吧?」

馬車裡的蕭遠深深吸了口氣,感覺身上有些發冷,想不到這個可惡的小皇帝,竟有這麼深厚的內力。

可是知道容若底細的楚韻如卻根本就目瞪口呆,無法置信。

金子上的確是容若的指印沒錯,可是這樣不動聲色把金子捏來揉去,該要多深的內力才可以做到,容若怎麼可能達到這種境界。

楚韻如還沒說話,蘇良已經先一步叫了出來:「不可能,你這沒用的傢伙,哪有這麼高深的內力。」

趙儀只是緊盯著容若,眼神比他手上的劍還銳利。

容若大剌剌白了他們一眼:「你們懂什麼,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明白嗎?我為了讓自己有保護韻如的能力,日日夜夜,苦練武功,付出了心血,當然會有回報。」他又伸手拉住楚韻如的手,用膩得讓人全身發麻的聲音說:「我的力量是因為妳而存在的,保護妳是我唯一的願望。」

楚韻如只覺心頭一震,不由得雙頰飛紅,嬌怯怯低下頭。

楚韻如低頭的時候,正好看見性德的手悄悄伸到容若身上,然後在他衣服的袍帶處用力一拉,容若的外袍被拉得大開,叮叮咚咚,一大堆金閃閃的東西滾落下來。

容若尖叫一聲,跳了起來。

楚韻如卻低下頭,看著滾落車轅上的八九個大金錠子,眼睛有些發直。

每一錠金子都被捏得變了形,每一錠金子上都有一模一樣的指印。

蘇良「咦」了一聲,車廂裡的蕭遠也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趙儀伸手指著金子冷冷地問:「你不會是閒得沒事,捏著金子好玩吧?」

容若乾笑著手忙腳亂拉好衣服,連連點頭:「對啊對啊!就是沒事捏著好玩。」

「而且每一錠金子經你捏過之後,變形得都一模一樣,就好像是用同一個模子鑄出來似的,難得啊!你的功力不但深,還收放自如,把手勁控制得這麼好。」趙儀連聲冷笑。

蘇良也醒悟過來,不屑地瞪了容若一眼,車廂裡也同時傳來一聲充滿嘲弄的冷哼。

性德這才慢悠悠道:「他出宮之前,把鑄造司的官員叫進了宮,讓他們取走手模指印,鑄了一大批這樣的金子,可以用來隨時假裝超級高手。」

容若惡狠狠地瞪著性德,一轉頭又笑得親切溫柔地對楚韻如說:「這就是以智服人,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上乘境界啊!」

楚韻如靜靜看著容若,慢慢點頭:「對,不戰而屈人之兵,你好聰明。」然後,她再慢慢坐回車廂,把車廂門關上,下一刻,清脆的笑聲就響徹車裡車外。

蘇良和趙儀互視一眼,也一起大笑著回頭,躍上了第二輛車。

馬車奔馳如風,而他們的笑聲,也隨著風一起飛揚。

容若一開始臉上還一陣紅一陣綠,但聽了那飛揚的笑聲,本來的難堪也漸漸淡了,摸摸鼻子,居然也微笑起來。只要能讓他們這樣快樂歡笑,他就算出點小醜又算得了什麼呢!

雖然他心中並無芥蒂,不過還是難免半真半假地埋怨性德:「你好端端揭我的底幹什麼?」

性德目不斜視望著前方,時不時揚鞭趕馬:「你說讓我照顧楚韻如,她的願望只要不涉及我的原則,都可以儘量滿足,她問我原因,我當然要告訴她。」

容若再次為自己的自作自受而懊惱,卻又忍不住疑惑地望著性德:「真的只是如此嗎?為什麼我明明覺得你是在故意戲弄我。」

性德不理不睬,只專心趕車。

容若不肯放棄的湊近過來:「你真的沒感覺嗎?你最近好像越來越人性化了,哪怕是一個人躲在角落裡發呆,也像是一個普通人在為什麼難題發愁一樣。」

性德繼續趕馬,一揚鞭,鞭梢堪堪從容若鼻尖處劃過。

容若忙捂著鼻子往後縮,以保護他這張雖談不上蓋世英俊,但起碼也五官端正的臉不受傷害,口裡連聲嘟噥:「你還敢說你不是故意的嗎?」

性德仍然不加理會,根本就當他是一隻亂叫的蒼蠅。

容若無可奈何,嘆口氣,不再白費力氣,懶洋洋往後一靠,由著性德自去趕車,他則專心欣賞沿路的風景。

大道寬闊平坦,路邊綠樹連天,天上白雲悠悠,身邊清風習習。

容若不由得張嘴打了個呵欠,閉上眼,懶懶地說:「性德,我希望你能變成和我一樣的人,你能有喜怒哀樂,你能感受快樂,哪怕你天天戲弄我,也沒有關係。」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皮越來越沉,就這樣打起瞌睡來。

性德微微側頭,看他一眼,幽深而美麗的眼睛裡看不到絲毫波瀾。馬車卻慢了下來,平穩得可以讓容若睡一個好覺,卻不致因震動而醒來。


不知到底是容若的這兩輛馬車招搖得過分,還是蕭逸把國家治理得太過差勁,所以才讓那些有點力氣的人,一看到有錢人就忍不住跳出來想搶劫。

容若的馬車,居然連著三四次遇上強盜。每一回都是毫不客氣地圍上來,也不通名報姓,連江湖上的場面話都不說,就要動手。

好在有了經驗之後,容若更加鎮定,笑嘻嘻和強盜套交情,從站在馬車頂,到走下馬車,甚至跑到強盜面前去說話聊天,就差沒敬個禮,握個手了,最後通通是大大方方把有手指印的金子一送,強盜們立刻知道輕重,退得一乾二淨。

所以就在這落日溶金、暮雲合璧,美麗的黃昏中,第五撥強盜開始攔在馬車前時,容若已經飛快地跳下馬車,大步迎了上去,臉上堆滿了笑容,就像見了老朋友。

「大家好,晚飯吃過了嗎?」打個中國人的傳統招呼,容若抬手就扔了一錠金子給強盜中那個發號施令的老大:「沒吃的話,這就當我請弟兄們吃一頓吧!」

一如既往,這位強盜老大也在看清金子之後,臉色大變,當即行禮:「對不起,我們不識高人……」他一邊說,一邊對容若深深彎腰作揖,低頭的這一瞬,手裡的鋼刀猛然往前扎去,快如閃電。

雙方距離非常近,他又是突施襲擊,容若避無可避,悶哼一聲,捂胸跌倒。停在他肩上的小精靈受了驚嚇,展翅飛了起來。

後方馬車裡傳出一聲嬌喝,倩影一掠而出,身姿如風拂綠柳,劍影若電掠長空,一招之間,竟把七八個人全籠罩在劍光下。

強盜們全都拔刀進攻,動作矯健快捷,招術狠辣紮實,竟都有不俗的身手。

無奈楚韻如一劍展開,竟是風拂大地,月照人間。什麼人可以擋得住長風?什麼人可以擊得退月光?在場強盜無不在她一劍控制之下。這樣的劍勢連綿無盡,精妙絕倫,竟是找不出一絲空隙,讓人只能退、只能避,在不斷的進擊中喪失信心,只覺這樣的劍勢,根本擋無可擋。

楚韻如得性德的指點,武功上的成就非常高,就是放眼在江湖之中,也絕對是不錯的高手。只是楚韻如沒有什麼經驗,對自己根本沒有信心,獵場一戰,為了對付高壽,幾乎力盡,還是在蘇良、趙儀的幫助下才堪堪抵擋,並得到納蘭玉暗中相助,方能得勝,所以,她對自己的武功高低,完全不瞭解。

她並不知道,秦福、高壽是宮中最強的高手,放在江湖中,絕對可以排名到前二十位,只是沒有江湖經驗,所以才著了納蘭玉的道而已。以她能和高壽大戰數十回合不敗的身手,足以在江湖上闖出名堂了。

這一次她情急出手,開始還心驚肉跳,唯恐自己落敗,沒想到竟是劍出如風,劍下無人能當其鋒。她信心一足,劍勢越使越順手,無數精妙的招術層出不窮,衣裾飄飄,倏忽來去,劍光如水,映照天地,美麗得像一位仙子,在做一場絕美的劍舞。

只可憐那一干強盜,拚命揮著兵刃狂喊大叫,極力擋格,不斷後退,竭力閃讓,疲於奔命。

更妙的是,小精靈在戰團上方繞著圈兒飛來飛去,嘴裡不停的叫:「加油加油,必勝必勝。」

強盜首領忽然大吼了出來:「兄弟們,快上啊!」

可是,所有的兄弟不是都在楚韻如劍光籠罩之下嗎?還有什麼人能上呢?半天沒見到其他的動靜,強盜們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動作越發慌張,錯漏百出,轉眼就有兩人受傷倒地。

楚韻如刺傷了人,見了鮮血橫流,慘叫連天,不由有些手軟,劍勢稍弱,這才讓剩下的幾個強盜勉強合力擋住了她的劍擊。

本來倒在地上的容若卻慢吞吞爬起來,拍拍衣服,低頭看看胸口的大洞,慢悠悠說:「我這件衣裳是月河絲,嶺西織,靜州染,皇城繡,價值三十二兩七錢三,給個面子,零頭不要了,你們記得要賠我三十二兩七錢整啊!」

「你沒死?」強盜頭子發出震天大吼。

容若輕輕揚揚右手:「不好意思,我會陸小鳳親傳的靈犀一指,專門夾刀夾劍,夾一切可夾之物,剛才我一不小心,把你那扎過來的刀尖夾了一夾,雖然衣服破了,好在沒流血。」

強盜頭子打個寒戰,心慌意亂間差點沒讓楚韻如一劍削掉他的右手:「你,你會這麼高深的武功?」

「唉,我一向是深藏不露,從不恃技凌人的。」容若搖搖頭,做無可奈何狀:「如果不是你們逼人太甚,我也不會露出真功夫。」

所有強盜們的臉色都難看得直如活死人。

可憐楚韻如卻忍笑忍得無比辛苦,什麼靈犀一指,只怕是鑄造司為他暗中打造的鐵指套才對。

她忍得太痛苦,連劍光都散亂了,好在這些強盜也同樣受了很大的震盪,心慌意亂間,誰也沒注意到要乘著破綻去搶攻。

容若拍著衣服,搖著扇子,晃著腦袋,慢悠悠說:「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們,如果你們指望前面四撥埋伏在暗處的強盜動手,只怕要失望了。」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9 12:49
第二章 ~死士死計~


「你知道?」強盜首領發出一聲大叫,聲音裡充滿絕望。

「我當然知道。」容若冷笑一聲,剛才的嘻哈輕鬆全都不見了:「蕭逸治理國家多年,國富民強,百姓安居樂業,京城附近怎麼可能出現強盜,可見另有目的。開始被我輕易嚇退,不過是發現我武功高深,不敢冒險,後來屢次出現的強盜,也只是為了試探,為了讓我放鬆警惕。我也故意裝做輕鬆不在乎,每次見面,都和你們越來越接近,卻又派了蘇良和趙儀悄悄離開馬車,從側面跟著馬車暗中搜索。你們這組人既然要動手殺我,那麼前幾組人,肯定都埋伏在四周不同的地方,不過,當他們的注意力都被我吸引住時,卻有兩個高手悄悄在後方不斷暗算,這個時候,他們還沒有一個冒出來,肯定都已經被制服了。」

他說得輕鬆自在,得意洋洋,每說一句,強盜們的心就沉一分,在楚韻如劍光威逼下,更是應付得手忙腳亂,轉眼又有兩個人倒下去。

容若厲聲喝問:「你們已經無路可去了,老實說,是誰指使你們來殺我的?」

強盜首領臉色慘白,卻仰天長笑:「弟兄們,不過是一死,我們也算報答了攝政王。」

其他強盜齊聲應是,竟是忽然間精神暴漲,甚至不理楚韻如的劍招,一齊猛撲向容若,拼著中劍而死,也只顧出拳踢腿揮刀,竟是完全拚命的架式了。

楚韻如嚇了一跳,一時手忙腳亂,一把劍只來得及攔住三個人,還有三個直撲向容若。

容若提氣後退,卻快不過拳風、劍氣和刀影。

一左一右有兩個身影疾快掠來,劍光如九天驚雷乍現,各攔住一個人,最後只剩下那壯碩的強盜首領撲到了容若面前。

容若右手一揚,袖中一道電光乍起,正面迎上鋼刀。

強盜首領只覺手中一輕,刀竟被齊中削斷,本來一往無前的刀勢立刻一滯,他的人也稍稍一愣,只這一愣,就覺身上一麻,再也動彈不得。

容若慢慢收回點中他麻穴的手指,往後退出三步,深深呼吸,平復了一下剛剛受驚的心情,暗暗稱讚自己臨危不亂。

容若雖然是性德教出來的最差弟子,不過總算還有些武功底子,比起蘇良、趙儀有所不如,但比起一般武林人,身手還稍稍高出那麼一點點。他先用皇宮寶庫裡最好的神劍,削斷了對手的刀,乘其一愣的機會,飛快點中他的穴道,大獲全勝。

而此時,蘇良和趙儀也都輕易制住自己的對手,最後三個人因為捨生忘死地搶攻,也在楚韻如劍下受了重傷,倒了下來。

大局已定,楚韻如持劍後退,看躺了一地的人,和自己劍上的鮮血,柳眉微蹙,這樣的江湖爭殺,她始終不能適應。

小精靈適時落在她肩膀上,大叫著:「韻如韻如,誰與爭鋒。」

楚韻如不由嫣然一笑,心中的沉重一掃而空,猶自且笑且嗔的看了容若一眼,心頭暗想:「不知這人是怎麼教的,竟讓這小東西學這些古怪的話。」

蘇良、趙儀是男兒身,這次暗中制服各處埋伏的殺手,大獲全勝,眉眼都閃著光,難掩興奮之色,對於自己的能力信心倍增,對於未來多姿多彩的生活,更是充滿了憧憬。

容若低頭,看看地上眾人除了兩個被點中穴道,其他大多是受傷而失去戰鬥力的。見到鮮血淋漓,容若不免又有些頭暈,好在楚韻如用的是薄劍,刺入拔出都極快,縱然傷得再重,流的血並不多,這樣才不致讓容若腳底發軟。

容若吸了口氣,再慢慢吐氣,好不容易才讓蒼白的臉色正常了一些:「說吧!你們是受誰指使而來的?」

強盜首領一張嘴,一口濃痰對著容若吐過去:「你這昏君,可恨我們不能為攝政王除去你。」

容若皺著眉頭往後退,躲開了飛痰一擊,身後卻傳來一聲冷笑:「原來你與蕭逸之間的關係也不過如此。」

不知何時,蕭遠已經下了馬車,眼神冷漠,語氣極盡嘲諷。

容若嘆口氣,連頭也不回:「三哥,你是真沒看出來呢!還是故意要推波助瀾?七叔是何等人物,要殺我的話,哪裡會派出這樣的角色來,更不會讓人這麼大喊大叫地嚷著他的名號。」他彎下腰,衝那躺在地上的強盜頭子,笑得非常親切:「告訴我吧!你們是誰派來的,為什麼要故意離間我與攝政王,楚國內亂,你們主子能有什麼好處?」

強盜首領臉色一變,喝道:「我們都是攝政王屬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做出來的事,對得起天地良心,有什麼不敢說的,你別把莫名其妙的陰謀栽到我們身上。」

容若嘆氣搖頭,學著楚留香摸摸鼻子:「真的嗎?非要我嚴刑逼供,你們才肯說實話。」

「他媽的,落在你手裡,要殺要剮,看爺爺們會不會皺一皺眉頭。」

「為攝政王而死,我們心甘情願。」

地上一干受制的強盜你一言我一語地大吼。

容若頭疼得掩起耳朵,考慮要不要把這幾位的啞穴也一併點上。

性德卻已徐徐走了過來,一彎腰,撿起強盜首領的鋼刀,伸指一彈,刀身微微震動:「這把刀是用千鍛法煉出來的,千鍛法是秦國鑄劍門派『冰火』的獨家鍛造法,用此法鍛造出來的兵器相比普通兵器的柔韌性、堅硬度都要高出許多,所以廣招門徒,專門為朝廷兵將鑄造兵器。」

他信手又拋開鋼刀,望向那臉色變得灰敗的強盜首領:「你用的狂嘯刀法是秦人軍營中所教授的刀法。」他目光淡淡一掃其他人:「你剛才用的是秦國北方『鐵拳門』的武功,你用的則是秦國『瑞天派』的纏絲腳,還有你……」

他這般輕輕淡淡,隨隨便便說來,地上那一干強盜的臉色,隨著他的話一點點蒼白下去,最後難看得不似活人。

容若歡呼一聲,連連拍手:「性德你太厲害了,有你在,什麼陰謀能得逞。」

強盜首領卻已面若死灰,無比怨毒地盯了性德一眼,一縷黑色的鮮血忽然從他嘴角流出來,他頭一歪,即刻身死。

容若臉色一變,蹲下來還想試他的鼻息,蘇良、趙儀也一起驚叫起來。容若長嘆一聲,四下望去,果然,其他幾個強盜的嘴角也全都流出黑血,一命嗚呼了。

容若無力地垂下頭,良久,才有些苦澀地笑一笑:「我真蠢,明明知道一般的反派小人物被抓,肯定會咬破嘴裡的毒藥自盡,居然得意忘形得忘了防範。我總當這是一場遊戲,完全忘記遊戲中的血腥殘殺,會有多麼真實。」

趙儀輕輕說:「還有其他人被我們制服在他們埋伏的各個地點,把他們帶過來審問好了。」

容若苦笑:「你以為,他們還活著嗎?」

蘇良臉色一變,身形一縱,疾掠而去,不多時,又飛掠而回,臉色有些蒼白,眼神帶點驚惶,默默地衝眾人搖了搖頭。

容若垂首長嘆:「他們是死士,一開始就是準備來送死的,他們不是謀劃不周才被我們捉住制服,而是為了嫁禍蕭逸,為了讓我活著去找蕭逸報復而故意被我們所制的。從一開始,他們就已經決定要死了,就算我根本不想殺他們,他們的主人已經定下了他們的死亡。前前後後,一共有三十多人,一下子全死了,對於那些上位者來說,肯定也和死幾隻螞蟻沒什麼不同。」

他的語氣一開始頹喪無力,後來卻漸漸激切起來,眼中閃著燃燒的怒焰:「為什麼?只是為了造成一個誤會,就死掉三十多人,只是為了挑撥我和蕭逸,就可以這樣踐踏生命,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憤然一拳狠狠捶在地上。

楚韻如低叫了一聲,蹲下來,托起容若的手,看他右手指節都被地上的沙石磨得脫了皮,有點點鮮紅溢出來,不由皺起了眉頭,又是心痛難過,又是生氣不悅的望了容若一眼,卻又輕嘆一聲:「不是你的錯,你別掛在心上。」

容若本來滿心鬱鬱,可見了楚韻如這關切的眉眼,卻又發作不出,只得勉強一笑,卻連笑容都是沉重的。

一直躲在後方的侍月和凝香此時也快步而來,雖說眼前死屍遍地,頗為嚇人,但這兩個少女卻只顧著托起容若的手為他上藥包紮。

容若笑笑:「只是磨破了點皮,用不著這樣……」

下面半句話被楚韻如妙目一瞪,立刻化為無聲。

性德於此時淡淡問:「現在要怎麼辦?天色已經晚了,再往前繼續前進一個時辰,就可以有打尖的地方,如果再耽誤的話……」

「總要把這些屍體都掩埋了吧!」容若道。

「不必。」性德冷冷答。

容若「騰」的一聲站起來:「你不用這麼狠心吧?」

「與狠不狠心無關,你把他們埋了,只要我們一走,自會有人把他們再挖出來。」

容若一怔,立刻明白過來,以他的身分,哪裡真能逍遙自在、無牽無掛地玩微服私訪遊戲,暗中不知有多少勢力在監視,他們一走,為了追查這些死士的身分,屍體必會被挖出來,供各方勢力查看研究的。

想到這裡,容若只有無可奈何嘆口氣:「好吧!我們走。」

眾人各自上車,馬車在夕陽的餘暉中迅速離去。

直到馬車的身影消失,兩個人影點塵不驚的飄然而至。一個身形頎長,氣度瀟灑,一個身姿柔美,眉目如畫。

正是蘇慕雲和那總帶著淡淡倦意的神秘美人。

蘇慕雲早在容若遇上第二撥人時就已趕到,只是不敢欺近,只遠遠監視,更聽不清容若等人的對話,直到容若離開,他們才現身出來。

蘇慕雲俯下身把每一個死者從頭到尾檢查一遍,美人卻悠悠閒閒,倚樹而坐,信手摘了樹下的一朵小花在指尖把玩,倒把這滿地屍體的修羅場,當做鳥語花香的春日郊了。

蘇慕雲檢查了良久,才徐徐道:「看起來,似乎是秦國的人為了造成楚國內亂而做的手腳。」

美人輕揚眉梢,唇邊帶笑:「看起來,似乎是?」

「的確,只是似乎。雖然他們用的是秦國的兵刃、秦國的武功,不過秦國若真要派死士來,又何必留下這麼多明顯的線索可尋?真真一石二鳥,明著嫁禍蕭逸,暗中卻讓秦楚二國更加劍拔弩張,兩國相爭,死傷無數,何人得利?」蘇慕雲徐徐回首,目光如炬,冷冷看定那絕色麗人。


馬車奔馳在大道上,容若始終不肯回車廂裡去,只坐在車轅上,呆呆凝視自己受傷的手,一語不發。

「很難得。」

過分淡漠的聲音,讓容若愣了一愣,才抬起頭,看著一向很少主動對他說話的性德。

「很難得你會因為生氣讓自己受傷,很難得你破皮流血居然不抱著手叫痛。」性德淡淡的話語裡,聽不出到底是關懷還是諷刺。

容若有些無力地笑笑,也沒心情回嘴:「我只是在想,對這一切,我是否有責任。即使我無爭,即使我退讓,可是以我的身分,還是會有太多太多的陰謀圍著我打轉,死亡和殺戮都不會停止。我所做的到底對不對,我應不應該改變這一切,是不是一定要我強到可以掌控一切,才不會再有犧牲者?」

「他們只是你不認識的陌生人,只是你的敵人,只是要殺你的人。」

「可他們也是人。我怕死怕痛怕吃苦,但也因此才更加明白生命的可貴,自由的珍貴。我珍惜每一個人的生命,即使是小人物,他們的命也並不比強者輕賤,我不能把這當成看小說,把他們的性命當做一個數字。」

容若咬咬牙,眼中有一種切金斷玉的毅然:「我不管我的想法這裡的人到底能不能瞭解,我不管我的做法是不是可笑,我還是要繼續下去,我還是要試著告訴每一個人對待生命的態度。就算被人嘲笑,就算大多數人不能接受,但能救得一人,便是一人,哪怕只能影響到一個人,也是我的成就,所以……」他抬眼,凝視性德,眸中有深刻的感情,熱切的希望:「幫助我,好不好?」

性德靜靜回望他一眼,默默轉頭,接著趕馬車,然後,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動作細微得幾乎看不出來,卻還是點了頭。他的聲音也平平和和地響起來:「那些刺客,用的武功和兵器雖是秦國的,但他們的內功心法卻是魏國的。」

「魏國?」

「是,從他們出招時的呼吸速度,身周的氣機流動,可以推測出他們的內功,分別是魏國四個不同門派的內功心法。」

「性德,我看除了你,太虛世界裡還沒有什麼人,可以只用幾眼就看出別人隱藏的內功心法吧!」容若有些好奇地望著他:「不過很奇怪啊!你不是說你雖然全知全能,可是有許多秘密是不能告訴我的,必須靠我自己的力量去探索,以免破壞平衡嗎?為什麼你會這麼大方,把什麼鑄造兵器、招術還有內功,這些我不懂的事全都告訴我?就算兵器和招術屬於列國中的常識,只要找人打聽一下就可以知道,但內功心法應該不是這麼容易被看破的吧?」

性德無語,不加回應。正是因為要保持平衡才必須告訴你,如今的他已經失去超人的力量,能夠利用的,也只有出眾的見識,淵博的知識了。只是現在的他和主機的聯繫斷絕,再非全知全能,所有的一切,也必須靠他的眼睛去觀察,靠他的頭腦去判斷,只是這一切,他都不願對容若解說。

容若等了半天,等不到他的回答,只好聳聳肩,嘆口氣:「這麼說,整件事是魏國搞的鬼,要讓秦楚二國爭戰,他好坐山觀虎鬥,坐收漁人之利。」


「不是我,也不是魏國。」女子語音柔婉,不似在解釋澄清,倒像在挑逗一般。

蘇慕雲卻根本不為所動:「不是妳,又是誰?秦楚相爭,誰最得利?各方小國,不敢惹這樣的是非,幾大強國,慶國一向不管諸國爭雄之事,周國、宋國,無人有這樣的膽識見解,燕國皇帝和御王之間相互牽制,哪裡顧得上秦楚?除了魏國,除了妳,還會有誰?」

「你忘了,燕國雖雙王並立,但還有個冷血宰相,做事不擇手段,偏又目光長遠,行事每每出人意料,收效奇大,未必不能暗中主持此事。」

蘇慕雲冷哼一聲:「把屍體帶回去查驗。」

話音剛落,就有二十餘人像鬼魅般出現,一聲不出地搬動屍體,動作快捷迅速,腳步輕悄無聲。轉眼間就把屍體、刀劍,甚至連落在地上的碎布屑都收拾得一乾二淨,還有人再往血跡上灑土,折掉被劍氣所摧的樹枝,掃平印下深深腳印的沙土,轉眼間,就把所有戰鬥的痕跡消除得一乾二淨。

「此事我會回去和蕭逸慢慢商量,必會追查出誰是幕後主使,不管這件事是不是妳暗中安排,我都希望妳好自為之,我不會有負大魏,但也絕不願楚國受害。」

女子輕笑一聲,徐徐立起,姿勢慵懶:「罷了,你且去助蕭逸鞏固權位,振興楚國吧!我卻要去追上那個有趣的小皇帝,將他納於我的掌控之下。你我兵分兩路,各安其職吧!也免得你總說我在監視你,七分心思用來與我鬥智,只拿三分心思相助蕭逸,能有什麼成就。」

她說做便做,笑顏如花,水袖一擺,身姿如風拂弱柳,飄然掠去。

遠遠看她水袖迎風,環珮叮噹,美得直如仙子凌波,神女飛天。

蘇慕雲遙望她絕美的身影漸漸化做一個小黑點,消失在漸漸黯淡的暮色下,良久,才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9 12:50
第三章 ~惹事生非~



永安鎮,普通的鎮名,普通的小鎮,但因為地處京城附近,來往的商旅遊客、達官貴人極多,道路四通八達,所以遠比國內普通的鎮子富有繁華。

小鎮裡的居民,也常見大官大富者的儀仗車馬,眼界早開,只是今天兩輛直如移動大房子的超大馬車駛進小鎮時,卻真的讓不少人驚得目瞪口呆,紛紛暗中打聽,這是哪一家的親王出巡。

天已入夜,馬車理所當然就停在了小鎮最大的客棧「如歸居」門外,這樣的氣派,嚇得連小二到掌櫃,直至老闆,竟是足有十個人恭敬地站在大門前迎客。

容若迫不及待跳下馬車,伸個懶腰:「好了,總算有歇腳的地方了。」然後伸手打開車門,自車裡扶出了楚韻如。

容若相貌平平,楚韻如卻國色天香,二人這一亮相,倒叫四周圍觀的人忍不住一起慨嘆了起來。

楚韻如不知別人不約而同嘆氣是為了什麼,不由驚訝地望向容若。

容若鬱悶地撇撇嘴,還不及說什麼,背後就傳來一聲嘲諷的冷哼:「他們在為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而嘆氣。」

楚韻如乍聽這不雅的話,愣了一愣。

容若深吸一口氣,強抑怒氣說:「你懂什麼?莊稼一枝花,全靠什麼當家呢!也不想想,你吃的糧食是怎麼來的?」

剛躍下車的蕭遠一愣,沒料到容若這樣回嘴,怔了怔之後,才啞然一笑,搶上前大步往如歸居走去,把手一揮:「給我最大最好的雅間上酒菜,馬車替我安頓好。」

他是王爺,一身的貴冑氣派,再加上作威作福慣了,這一番反客為主,隨口吩咐,倒讓別人生出他才是一行人中首腦的錯覺,店老闆哈著腰,連聲應是。

容若還瞪著眼發愣,蕭遠已經走進了如歸居,目光一掃裡頭鬧哄哄的所有客人,把眉一皺:「太吵了,給我清場。」

「這個,客官……」店老闆一腦門子亮晶晶的汗珠,乾笑著把腰越哈越低。

蕭遠冷笑一聲,忽提高聲音大聲說:「有誰願意立刻離開,就可以去找我的隨從領十兩銀子。」他說著回頭一指,指的正是容若那張滿布驚愕,張口結舌的臉。

呼啦一下子,一股可怕的人流就像潮水般往大門湧去,一條條伸長的手臂頃刻間就把容若給淹沒了。

就連面對最可怕的宮中高手也不忍心棄容若於不顧的楚韻如毫不猶豫,立刻拋開容若往後退,用實際行動,再次證明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這句名言的確是真理。

容若慘叫著,在一大堆胳膊,一雙雙亮得像狼一樣的眼睛,一張張口沫橫飛的嘴之間掙扎,耳旁響的全是亂哄哄的大吼大喊。

「我這就走,先給我十兩。」

「我第一個出來,給我十兩才對。」

「明明是我在最前,應該先給我。」

容若幾乎要抱頭叫娘了,不過他叫出來的卻是:「性德,救命啊!」

性德搖搖頭,就算神通廣大如他,面對這麼可怕的情景,也是束手無策。

在一片混亂中,清盈嬌柔的燕語鶯聲卻特別清晰:「要銀子的排好隊,一個個過來拿,少不了你們的。」

眾人聽得「銀子」二字,即刻兩眼放光,扭頭一看,卻是兩個清美的少女站在馬車旁,手裡正揚著好幾錠銀子。於是,又是一陣喧鬧,人群立刻轉移陣地圍了過去。

好在有兩個力氣不小的大男孩在旁邊護著,不讓眾人推嗓胡鬧,口裡更發出警告:「一個個來,誰要亂擠,誰就別想拿到一文錢。」

眾人聽得利害相關,果然就規規矩矩,聽話的排起長隊,一個個上前領銀子了。

容若剛從重圍中被解救出來,還覺得頭昏腦脹:「這是怎麼回事?」

「我吩咐的,原本咱們即要在這裡歇息,讓閒雜的人出去,也是應當,我們又不缺銀子,總好過讓他們圍著你鬧。」楚韻如答得理所當然。

容若深深嘆氣,楚韻如是皇后,何等尊貴,習慣了走到哪裡都叫閒人閃避,更從來不會費心思去計算銀錢上的問題。

可是他做為孤兒出身的窮小子,就算現在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出宮時,還順手抄走了小半個國庫裡的財產,給錢時卻還是肉疼得要命。而且最大的問題是,根據他看書,看電影,看小說的經驗發現,在古代,一跑到酒樓客棧就拍著桌子要把別人趕走,自己一個人獨包,就怕不知道怎麼顯示自己錢多的人物,通常都是反面壞蛋,只是為了讓英雄了得,沒錢卻有骨氣的主角亮相出場而當陪襯的。

「有幾個臭錢,有什麼了不起。」清清脆脆的聲音從如歸居裡傳出來,竟壓倒了所有人爭要銀子的喧嘩聲,可見這一聲清叱,絕對是由高人以內力發出來的。

容若挑挑眉,是吧!是吧!來了吧!一旦有錢人跳起來要拿銀子砸人,那些英雄高人肯定會忙不迭的站出來大顯威風。

他滿心好奇的往如歸居裡竄,卻見原本滿是客人的大堂裡,只剩下狼藉的杯盤,和幾個縮在旁邊不敢吭聲的小伙計。

蕭遠大大咧咧坐在正中間,眼前站了一男一女。

男子身形頎長,眉目俊逸,顧盼間自有一股朗朗英風逼人而來,著的是尋常式樣的書生袍子,料子卻是雪緞,領口下擺並著袖邊皆繡了細細一圈金線花紋,腰裡繫的也是白玉帶。一看就知道來歷不凡。

那女子穿著淡紅色的衣裙,腰間垂下長長飄帶,墜著一個雙燕飛的玉珮。衣色艷,容色更艷,纖纖的手指伸出來,腕間的玉鐲兒響個不停,正指著蕭遠大發嬌嗔。

「這就是江湖女子嗎?」楚韻如也已隨著容若進來,見那女子,不由驚異好奇。原來江湖上的女兒便是這般,明亮的眼,明麗的臉,說話的聲音清脆響亮,動作乾淨俐落,站在男子面前,也絕不羞怯後退,果然有意思極了。

容若的想法卻和她不同,根據第一眼觀察,從這兩個人的衣飾、氣度上來看,必是出身不凡,有來歷的人。可是那男子的衣服並不華貴,女子身上除了玉鐲、玉珮外,再沒有別的飾物,可見不是驕奢倚勢之人。只是那女兒家多少有些小姐氣,想來是見不得別人擺譜顯富,那男子多半只是奉陪她鬧事罷了。

容若腦子裡轉了一圈,正要想法子勸一勸,再拉拉交情,套套關係,學一個小說裡英雄識英雄,電視上少年遇美人。

可惜蕭遠已經點點頭:「我有錢是沒什麼了不起,妳既不高興,我便不趕別人走就是了。」

容若料不到京城一霸的誠王蕭遠會這麼好說話,不由一愣。

那美人想必已習慣別人對她的話令出必遵,毫不懷疑地收回指著蕭遠鼻尖的纖手:「算你知趣,本小姐就不教訓你了。」

倒是她身邊的男子眉頭微皺,望向蕭遠的眼神有些警戒之色。

蕭遠大大方方站起來,大搖大擺走到如歸居門口,對著外頭大聲喊:「別發銀子了,這裡我不包了,人我也不清了,大家回去各自吃喝吧!」

正在分發銀兩的凝香和侍月聽得一怔,而圍在他們四周,眼巴巴等銀子的人,立刻叫了起來。

「為什麼?」

「你怎能言而無信?」

蕭遠搖搖頭,回頭拿手一指那紅衣女子:「不是我言而無信,是這位姑娘不喜歡,逼我停止,我也沒有辦法。」

蕭遠話音未落,只聽得腳步聲聲,喝罵連連,一大串人又都衝回如歸居,裡三層,外三層的把那紅衣女圍個水洩不通。

「哪裡來的潑娘們,這麼愛管閒事?」

「人家大爺要包酒樓,咱們拿點小錢,礙著妳什麼眼了?」

「妳眼紅,妳自己來拿啊!又沒人攔著妳,妳不愛錢,也沒有人逼妳來拿,幹什麼壞我們的財路?」

「沒教養的女人,看妳這樣子,就不是良家婦女,不知是什麼樓子裡出來的貨色。」

罵聲越來越響,內容越來越不堪,甚至還有人七手八腳,要打要踢,要擰要摸。

那女子這輩子都不曾陷入過這麼難堪的處境,嚇得臉色發白,渾忘了自己一身武功,竟是驚慌得左攔右躲,奈何左右都是人,攔不住,躲不開,急得兩眼通紅,幾乎要哭出聲來。

遠遠看到這般情形,凝香、侍月張口結舌,蘇良連連搖頭,趙儀則悶笑著說:「我原以為,那個荒唐皇帝已經夠無賴了,想不到,這位惡霸王爺的本事,更勝一籌,這一路,真不知要鬧出多少事來。」

與那女子作伴的白衣男子,初時也被這陣仗嚇得有些愣了,可一見女伴驚慌失措,忙過來救護,口中不斷勸說,雙手用力分開眾人。他的動作看來平常,卻都暗含內力,輕鬆分開人流,讓那女子有機會脫身。

紅衣女受盡羞辱,滿腔怒氣,一得自由,立時嬌叱一聲,直撲蕭遠。一道銀光從她袖中滑入掌心,一閃而至,如電擊長空,銳利無匹。

蕭遠身上沒帶武器,當即大喝一聲,雙手就勢舉起一個圓桌面,直如盾牌一般迎過去,任那一把銀刀變化萬千,虛實莫測,大大的圓桌面,卻完全把蕭遠的身體擋了個結實。外加杯子、盤子、碟子、筷子,還有殘菜、肉汁,一起就著這一揮之力,紛紛亂亂,飛向紅衣女。

紅衣女低喝一聲,硬生生在半空中收招,一個仰翻,躲過大多數襲擊,可是衣裙上還是濺了好幾堆油污的菜汁。

紅衣女氣得臉色又青又白,藉著翻掠之勢,一揮袖在桌子上借力再次掠起,銀刀光華閃閃,直逼蕭遠。

蕭遠冷笑一聲,把個桌面掄圓,呼呼的迎上去。紅衣女銀刀如雪,刀下桌裂,蕭遠雙手各持半個桌面,照舊揮出漫天風聲。

紅衣女連發十幾刀,蕭遠手下即刻散落十幾塊桌子的碎片,蕭遠不慌不忙,把桌子一拋,信手又拎起一條板凳來接招。反正大堂裡,桌子、椅子、凳子多得數不清,他不愁手上沒東西招架。

論起功夫來,那女子身輕如燕,刀發似電,輕快迅捷,竟是一流的好功夫。可是蕭遠仗的是力氣大,還有刀槍弓馬的招術,用大桌面、大凳子、大椅子這種大東西做武器,把那女子遠遠擋在身外,竟也不露敗象。

容若開始還想著要阻止他們大打一場,可越看越精彩,倒來了勁了,索性拉了楚韻如,搬出兩個椅子,就在如歸居大門處坐好,看得津津有味。

容若越看,心裡越是佩服蕭遠,這傢伙,原來功夫這麼紮實,虧得他一直扮那無能好色,暴虐殘忍的惡霸王爺,上次在納蘭玉箭下,還裝出沒用的樣子來掩天下人耳目。若非是這次政爭失敗,他心中將生死全都拋開,只求痛快,怕也不會這樣毫不在乎地展示他的好身手。

容若越看越是開心,忍不住就問:「性德,你說他們倆打到最後,誰會贏?」

「那女子的功夫高明,用的是濟州蒼道盟的『穿花繞樹身法』和『追風逐影刀』。要單論武功,蕭遠是比不上她的。但蕭遠多年來學的是刀槍弓馬的本事,雖談不上輕巧快捷,卻紮實厚重。外加蕭遠力氣大,故意惹那女子動怒,引那女子不斷劈斷桌面和椅子。那麼小一把柳葉刀,本來是以輕盈為主的刀法,被激得這樣大失方寸,每一劈用盡內力,正是以己之短,迎人之長。用不了多久,這位姑娘就會因為氣力不足而招式散亂,那把薄薄的小刀,也可能會因為受力太猛而迸壞。那把刀銀光如水,刀柄上還有寶珠的光華閃動,必是那女子心愛之物,若刀兒忽然迸缺,出現裂痕,那女子又驚又痛,必會露出極大的破綻,那就是蕭遠反擊的時刻到了。」性德站在容若身後三步處,淡淡道來,語氣從容,卻已把這一戰看得無比透徹清楚。

明眼人也不止是性德一個,那個白衣男子顯然也發覺同伴的不利處境,又素來知她的性子,知道要勸她不易,只得選擇先一步制住那男子再說。一想到此,袍袖微拂,已是一掠到蕭遠面前,一指點出,既有驚雷之勢,又具萬鈞之力。

蕭遠雙臂運力,把手上的大桌面往那男子身上一拋,藉著這一阻之勢,已是直退到店裡那幫剛才還圍著女子罵個不停的人群之中。

女子回首向同伴怒喝:「他是我的,你別插手。」同時,人隨刀走,疾追向蕭遠。

白衣男子無奈站住不動,垂手放下剛剛接下來的大桌面,卻發覺兩手一片油汪汪,一身月白襯子,不知何時也染上油漬。闖蕩江湖四五年,他還是第一次這般莫名其妙陷於狼狽之中,只得苦笑搖頭。

女子一把銀刀,閃閃發光,追著蕭遠斬,蕭遠卻在人群中躲來躲去,每次都拿別人的身體來替他當擋箭牌,口裡還閒閒地說:「小美人,不用妳說,我都是妳的了,就不知道妳是不是我的呢?」

女子氣得幾乎咬碎了銀牙,更是刀出如風,拼盡全力出手。奈何蕭遠每次都抓住其他人的身體擋在面前,女子縱然恨極,仍不願傷到不會武功的平常人,可是全力砍出的刀又要硬行收回,連著幾次,真氣運行不順,胸口如壓大石,臉色越漲越紅,幾乎隨時都會因真氣逆行而吐血受傷。

白衣男子越看,眉頭越皺得緊,正要拼著讓那女子惱怒也要出手相助時,蕭遠卻已經在銀刀追逼下,越退越接近如歸居大門,身形一閃,正好躲到了容若身後。

女子的刀光如電直追而至,恰好就對著容若刺來。女子前幾次連續被迫收刀,已是鬱悶萬分,這次一看,目標既是那壞蛋的同伙,再怎麼也不肯冒著受內傷的危險收刀後退了。

這一下變化不過是在交睫間發生,容若本來還是個悠閒的看戲人,沒想到馬上就變成了奪命銀刀的攻擊對象,腦子還沒轉過來,身子更僵在那裡動不得。

好在容若雖然慌張失措,楚韻如卻是全心全意,都放在容若身上,不等那銀刀刺到,已抽出寶劍迎上去。

刀劍相交,發出清脆的響聲,兩個女子都「咦」了一聲,只這一記交手,就知道了對方的不凡,兩雙妙目相對,倒更似刀劍互擊,竟幾乎迸出火花來。

紅衣女應變最快,迅速抽刀進擊。楚韻如劍勢如水,綿綿不絕地迎上去。

紅衣女一意突破楚韻如的防守,刀光閃閃,如驚雷閃電,咄咄逼人。

楚韻如卻是一心要維護容若的安全,劍影飛揚,似銅牆鐵壁,不可動搖。

如果把紅衣女的刀法比作急風暴雨,呼嘯來去的話,楚韻如一揚劍,便如撐開了一把傘,任那雨大風狂,傘下的世界,卻還是一片清靜安然,不受影響。

容若緊張的盯著在眼前交手的兩個人,只覺漫天劍影刀光,滿眼衣香鬢影,招招式式,都於凌厲中帶出美麗來,他卻早沒了剛才閒坐看戲的悠閒心情,一門心思只怕楚韻如有失,唯恐她受傷中劍,急得掌心直冒汗。

蕭遠卻面帶冷笑,遙遙看那白衣男子一眼,悄悄移動身形,作勢要夾攻紅衣女。

白衣男子見楚韻如劍勢精妙絕倫,與紅衣女鬥得旗鼓相當,已是震驚,又見蕭遠作勢,心中唯恐同伴受傷,想也不想,飛身疾撲,袍袖翻飛中,一掌向楚韻如擊去。

他看出楚韻如身手在蕭遠之上,所以雖知蕭遠偷襲,卻要先一步把武功最好的人擊傷或逼退,才能穩住大局。

容若見白衣人撲向楚韻如,只覺心中一緊,一股激流直往上衝,腦子一陣發熱,什麼也顧不得了,狂叫一聲,跳了起來,在半空中竟一掌迎向白衣人。

容若除了輕功還可以見得了人之外,其他的功夫都不怎麼樣,內功更談不上高明,可這一激動,竟是要不折不扣,半點摻不了假的和人硬拚內力,若是失敗,輕則重傷,重則身死。

他這一動作,立刻引得如歸居內外一片驚呼。

站在外面的蘇良、趙儀,失聲驚叫著要往裡衝,奈何中間隔著許多閒人,竟是營救不及。

在如歸居裡頭的楚韻如也是發出一聲驚呼,要想相救,卻被紅衣女纏住,不但脫不了身,甚至連她自己的劍勢都立刻散亂得不成樣子,被紅衣女的刀乘勢而入,直指眉峰。

楚韻如不及自救,卻用哀懇的眼神去望性德。

而早就失去力量,卻沒有告訴任何人的性德只是負手而立,靜靜凝望容若在半空中力拼那不知名的高手,眼神冷漠得不見半點感情。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白衣人在空中和容若對了一掌,身子一陣亂晃,嘶聲喊:「你……」後面的話竟無力說出,便已閉上雙目,臉色慘白,往下跌落。

紅衣女本來一刀直逼楚韻如的眉心,眼看就要將這絕世麗人刺殺於刀下,眼角忽然瞄到同伴在半空中跌落,嚇得花容失色,哪裡還顧得了楚韻如,急忙收刀,回身直撲。

幸好這時候,楚韻如也才剛剛從這驚心動魄的空中對劍中回過魂來,渾忘了追擊,否則這紅衣女不死也要重傷。

紅衣女雙手接住白衣男子跌落的身體,看他雙目緊閉,臉上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卻又探不出傷勢來,更加心如刀絞,連聲大喊:「修遠,修遠,你怎麼了?你醒醒。」

隨著她焦急的叫聲,晶瑩的淚水也不受控制的滴落下來,染濕那男子雪白的衣襟。

楚韻如也在一愣之後,一躍到容若身旁,也不理旁邊多少雙眼睛在看,急拉起他用來接掌的右手:「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容若笑嘻嘻眨眨眼:「沒事,我的武功天下無敵,能有什麼事啊!」扭頭又看那無助的抱著白衣男子哭個不停的紅衣女,嘆口氣,搖搖頭:「小姑娘,既然知道江湖凶險,動輒有大難臨頭,為什麼還要到處惹事,平白連累了朋友呢?就算我們喜歡擺闊,喜歡扔銀子,可別人也喜歡接銀子、收銀子,不傷天,不害理,又有哪裡犯著了妳,要妳出來主持公道?」

紅衣女滿臉淚痕,眼中卻露出恨絕的殺機,一手扶著白衣男子,一手持刀遙指容若:「你把他怎麼了?快救醒他,否則……」

「否則怎麼樣,妳殺了我?」容若逼問一句。

紅衣女已知身處絕地,若要威逼,斷然無用,可懷中人昏迷不醒,更叫她心如火焚:「否則……」

她咬著牙,說不出下文,柳葉刀顫個不停,淚水不斷自明麗的雙眸中流出來,方才那嬌麗任性,刀光逼人的女子,如今卻又顯得如弱柳嬌花般可憐無助。

楚韻如看得不忍,輕輕扯了扯容若的袖子。

容若的心比楚韻如還軟一些,只是惱這女子剛才差點一刀殺了楚韻如,才要逼逼她,現見了這麼多眼淚,再也狠不下心腸,乾咳一聲,煞有介事地說:「他中了我的腐骨摧心掌,我雖掌下留情,沒取他性命,但若不儘快找一個安靜所在,為他行功渡氣三天三夜的話,他不死也成個廢人了。」

紅衣女聽得臉色大變,撮唇發出一聲清嘯,只聽馬蹄聲響,她已雙手抱了那男子飛躍而起,掠出如歸居大門,落在門外一匹紅馬上,小心地把白衣男子放好,一手抖韁,一手卻向後一揚,三道寒光,如風而來。一射容若,一射蕭遠,一射楚韻如,皆是直指要害,毫不留情。

蕭遠早有準備,事先握住一把椅子,及時往面前一擋,安安全全,油皮也沒擦破一塊。

容若武功雖談不上高,但以前看小說,早就知道那些個行走江湖的美麗姑娘,最愛玩點小刀小劍小針小鏢,見面用來打招呼,臨走用來留記念,木婉清、阿紫、黃蓉,等等皆如此,這位想必也不例外。

所以容若做足了準備,一見寒光閃,即時一縮頭,倒也躲得穩穩當當。

唯有楚韻如,武功雖是三個人之中最高的,但一點江湖經驗也沒有,以前幾次和人交手,也是刀對刀,劍對劍,從沒應付過暗器,根本也沒想到過,原來還有暗器這種東西可以要人的命,竟是只來得及驚呼一聲,躲避不及。

幸好容若顧著美人,不但自己躲得快,信手還扯著楚韻如退了兩步。

楚韻如被拉得人往後退,又讓暗器嚇了一跳,腳步一亂,正退進容若懷裡。

容若軟玉溫香抱滿懷,再加上結結實實,救了回美人,護了回花,以往丟掉的信心全部回來,不免笑得合不上嘴,樂得像個小白癡,連忙做出蓋世英雄的表情:「別怕,別怕,有我在,誰也傷不了妳。」

按照劇本,美人應該滿臉感動,嬌柔柔倒在英雄懷裡,說一聲:「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

可惜楚韻如一點也不配合,看都不看容若一眼,就自他懷中掙脫出來,倒是滿臉好奇地觀察那差一點刺中她,現在一頭射進柱子裡,一頭還微微顫動的蝴蝶鏢:「這東西很有趣,就是你們以前說的暗器嗎?」

容若美夢成空,不快地撇撇嘴,悶聲說:「對,就是暗箭傷人的東西。」

「可是,我看形狀很漂亮,也很有用處,差一點就射中我了啊!」楚韻如好奇地把蝴蝶鏢取下來,當做個稀罕物般,在手中把玩。

容若忙湊過來獻殷勤:「沒關係,妳要喜歡,找最好的工匠,用黃金給妳打造幾百個蝴蝶鏢,好不好?」

楚韻如斜睨他一眼,暗暗好笑,剛才還為十兩銀子遣散別人而心疼,一轉眼,張口就是用黃金打幾百支鏢,果然是皇帝的氣派,不拿銀子當銀子啊!

蕭遠冷笑一聲:「果然是國庫裡的錢,你不知道心痛。」

容若跳起來,怒視他:「我和你誰不知道心痛銀子,誰拿著銀子亂灑,你剛才惹出這麼大的事,我還沒和你算帳呢!」

他怒目橫眉,氣勢洶洶,蕭遠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把目光往眾人身上一掃:「你們還要接著領銀子嗎?」

剛才一番打鬥,早把別人嚇得魂飛魄散,想要跑卻又被滿天刀光劍影嚇得腳軟,聽了這一聲問,誰還顧得上銀子,大伙兒發一聲喊,抱頭飛竄,轉眼跑個一乾二淨。

蕭遠再哼了一聲:「還愣著幹什麼,領我去雅間啊!」

嚇得縮在牆角的老闆還腳軟得站不起來,只是拚命揮著手,立刻有臉色蒼白的小二過來:「大爺,您請跟我來。」

蕭遠大剌剌點點頭,就這樣跟著小二上了樓,眼角也沒往容若身上瞄一下。

容若氣得幾乎沒背過氣去,氣呼呼也要跟上去:「大家一起上樓吧!」

「公子!」凝香叫了一聲,欲言又止。

「什麼?」容若回頭。

侍月指指外面的馬車:「公子,馬車太大,趕不進如歸居的後院,而且車裡的東西多,也要有人守著才好。」

容若「啊」了一聲,才想起自己為了一路方便,不知準備了多少寶貝放在車裡頭,這麼大的車,直如一個小房子,要想安置可真不是一件易事。

不過他反應極快,用手一指蘇良和趙儀:「你們在這裡守著車子,我們去吃飯,會叫他們送兩碗殘湯剩飯給你們。我們去睡覺,你們也要在這裡守夜,免得讓人偷了我的車子。」

趙儀一皺眉,蘇良卻一下子衝了進來,到了容若面前,臉對著臉,鼻對著鼻,怒吼時呼出的氣都噴到容若臉上:「你憑什麼這樣不把我們當人?」

容若半步不退,理更直,氣更壯,聲音更大地吼:「廢話,我是主子,你是奴才,你不守,難道還我守?你要有本事,讓我的馬車運進人家如歸居的後院,你就別守,你要有力氣,把車裡的東西一樣樣全搬進如歸居,走的時候再一樣樣全搬回去,你也別守。」

蘇良咬牙如磨:「下人也不止我和趙儀。」

容若瞪大眼,做出不屑的表情,聲音更大地說:「你還是不是男人,你不會想叫凝香、侍月兩個小女孩來守夜吧!這世上還有你這種人?」

他說得義正辭嚴,唾沫星子噴了蘇良一臉。

蘇良被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大喝一聲:「你去死吧!」

話猶在耳,劍已惡狠狠劈了下來。

容若早有準備,快如脫兔,往旁一躍,正好躲到性德身後,抓住性德的衣服,把他擋到自己面前,口中大喊:「一。」

蘇良氣得兩眼通紅,還要掄劍追劈,趙儀已經從後面撲過來,死死抱住他:「住手,沒用的,有蕭性德在,你殺不了他。」

蘇良掙了好幾下,都掙不脫,只是呼呼喘氣。

容若慢悠悠從性德身後轉出來,把食指伸得老長,在蘇良面前晃了晃:「這是一次,你今年還剩下兩次機會。」

蘇良一愣,趙儀在他耳邊嘆氣:「還沒發覺嗎?你中計了。他故意惹你生氣,故意引你動手來殺他,就是為了完成一年三次刺殺的約定,只要今年你被他激怒到失控三次,以後的日子,他就可以安安心心,不再擔心你對他動手了。」

容若眉開眼笑,連連點頭:「還是小儀聰明,一眼就看出來了。與其我天天提心吊膽,處處防備,怕你們找機會對我出手,不如乘有性德在我身邊,我絕對安全的時候,把你們氣得失控而對我下殺手。你們完成了約定的三次刺殺,我也沒有生命危險,兩全其美,多好。」

蘇良至此才知中計,知有性德在旁邊,再怎麼拚命也傷不到容若毫髮,只得狠狠一拳打在一旁的柱子上,扭頭就往外走。

趙儀被容若一聲「小儀」叫得全身汗毛直豎,再也不敢站在容若面前,也三步兩步,追著蘇良出去了。

容若哈哈一笑,攜了楚韻如的手,和性德一起上樓,進了蕭遠剛才進的那個雅間。

一進雅間,卻見蕭遠正襟而坐,正在報菜名,一邊的小二拿著筆在記,長長的紙條都快垂到地上了,蕭遠還在報個不停。

容若直著眼睛看著蕭遠,這傢伙,應該是一進來就點菜的,自己在下頭折騰那麼久,他的菜居然還沒點完。

容若明知蕭遠是有意和自己過不去,剛才被他害得差點讓人一刀砍死,這回怎肯接著做冤大頭,把手一擺:「你一間,我一間,咱們各結各的帳。」

說著,容若就牽了楚韻如的手,快步退了出去,讓小二另開了一間雅間。

凝香、侍月趕忙先進了雅間,雖見一室清淨,卻還是取了皎帕紗巾出來,拂拭桌椅,又燃起宮香,掛起珠簾,方才盈盈拜倒,把容若和楚韻如迎了進去,這樣的氣派,可真真把一邊的小二嚇得手足無措。

容若也心滿意足,連連點頭:「妳們這樣仔細很好,這香聞得舒服,掛了寒玉簾也涼爽了許多,只是以後不要動不動就跪啊拜啊的,以前在家裡頭我就不喜歡,怎麼出來了,妳們還這樣?」

凝香、侍月齊聲稱是,站了起來。

容若和楚韻如坐下,又衝性德招手:「你也坐啊!」同一時間接過小二遞過來的菜譜,往楚韻如手中一遞:「妳點菜。」

那菜譜邊上有些發黃,不知用了多少時日,不知經了多少人的手,楚韻如自小金尊玉貴養在深閨,又封大楚皇后,何等身分,哪裡肯接,只是信口說:「先泡一壺『寒山柏香』送上來吧!」

小二眼睛倏得睜大。

「再來兩瓶『玉液流波』。」

小二臉色有些僵。

「菜嘛!就先上四個點心,茶食刀切、杏仁佛手、香酥蘋果、合意餅,再上四喜乾果,四甜蜜餞,接著就上四道素菜,梅花白玉、繁花似錦、松鶴延年、紅梅珠香,再上四葷菜……」

楚韻如信口說,小二的臉色越來越白,嘴角笑得越來越牽強,汗珠冒得滿頭都是。

容若嘆氣搖頭。

楚韻如一愣,住了口:「怎麼,我說的有什麼不對嗎?」

容若苦笑:「沒什麼不對,我知道,妳以前用膳,比這還麻煩,只是在外頭不比裡頭,妳叫的這些菜,他們十盤裡能做出一兩道來,也就算不錯了。」

楚韻如「啊」了一聲,垂下頭,有些慌張:「是我不好,叫你丟臉了嗎?」

「沒事,沒事,小事一樁,是我不好才對,跟我出來,要妳委屈了。」容若急忙安慰美人。

楚韻如搖搖頭,聲音壓得極低:「我真沒用,什麼事都不懂,除了當皇后,什麼也不會,只怕要處處拖累你。」

一邊的小二聽得兩腳一軟,直接跪到地上去,我的天,什麼叫做「除了當皇后,什麼也不會」啊?

容若也顧不得這個可憐的小二,牽了楚韻如的手,柔聲說:「我豈不是連妳還不如,我連怎麼當個好皇帝都不會呢!這外頭的事,也沒有人是生來就會的,我也沒出來過,只是以前聽人說得多了,記在心上,多注意一些,也就會了。」

他知道楚韻如雖聰慧過人,但從小關在深閨,後又困在深宮,從沒有親自接觸過外面的世界,對於這茫然的未來,有著很多興奮新奇,卻也有更多惶恐不安。如果一開始就讓她因小事對自己失去信心,對她的未來會有非常壞的影響,所以他無論如何,也要先安了楚韻如的心才是。

楚韻如見他語氣急切,眼神真誠,心中感動,微微點了點頭。

容若這才安心,對小二揮揮手:「你去吧!揀你們最好的酒菜拿上來就是。」

小二哆哆嗦嗦的站起來,顫著聲音說:「是……是……」

侍月低叱一聲:「你什麼不該聽的也沒聽見,要多嘴的話,小心你的腦袋。」

小二撲通又跪下去,趴在地上,連磕了七八個頭,說了八九聲:「小人不敢。」

「行了,快去吧!」容若發了話,小二才敢退出去,容若衝侍月眨眨眼:「好姑娘,還是妳細心,我差點把這事給忘了。」

侍月羞怯低頭,臉泛紅暈。

楚韻如卻有些羞慚:「是我不好,又忘了掩飾身分,什麼話都說出來了。」

「有什麼關係,我自己不也說走嘴了嗎?以後次數多了,自然就不會再失言了。」容若不願楚韻如有太多不安,急著把話題扯開:「妳知不知道,我剛才對掌,是怎麼贏了那個小白臉的。」

楚韻如早就懷疑,只是一直找不到機會問,聽容若提起,立刻連聲問:「對啊!這是怎麼回事?」

容若神秘兮兮,右手肘支在桌子上,把袖子往下扯了一扯,露出綁在手臂上的一截銅管:「這管子是我讓鑄造司做的,裡面藏了我讓太醫院御藥房配的迷香,那可是最高級的迷香啊!只要一點點,就可以迷倒一群大象。我在和他對掌之前,先放出迷香,那人功力深厚,吸了迷香沒有立刻暈倒,但已頭昏腦脹,神智迷糊,功力聚不起來,那一掌根本輕飄飄沒有力道。虧得他功力深,居然還說得出一個字再暈倒,幸好沒讓他把一句話說完,當場掀了我的底就不好了。」

若是別的江湖女子,知道容若用這樣的手段,對他必是大大不屑,但楚韻如卻根本不是江湖人,江湖人那套明刀明槍的英雄規矩,她完全不懂,只覺新奇有趣,反捧起容若的手臂,細看那小小銅管:「真是有意思,虧你想得出來。」

容若得意洋洋:「怎麼樣,別看我武功不能算高,可論到腦子靈活,捨我其誰。韻如,妳要對我有信心,我說過,我會保護妳,再不要妳為了我去冒生命危險,相信我,不管在什麼樣的險境,我都會有我的處理辦法,妳別為了我揪心,也別太分心顧著我,今天妳就差點因為我,中了人家一刀。」

他初時只是自吹自擂,後來說到情動時,語氣卻又無比真誠關切,眼望著楚韻如,一字字道:「妳只知顧著我,妳可知道,看那一刀差點刺中妳,我倒情願刺在我身上才好。」

楚韻如心間一蕩,鼻中一酸,垂頭無語,良久,才勉強笑道:「你就是為了替我出氣,才嚇那紅衣服的姑娘嗎?」

「我是為了成人之美。」容若滿臉奸笑:「我看他們倆也情投意合,就騙她去給那男人渡內力,幾天幾夜,四掌相接,瞬息不離,那女子名節全在那男人身上,不嫁他還能嫁誰?那男的事後知道,不知道該怎麼感激我才好。」心中猶暗笑著接一句:「黃蓉與郭靖,楊過與小龍女,不都有過秘室療傷的經歷,可見江湖上的情人,必是要有這麼一遭的。」

容若心裡還在胡思亂想,門外已傳來一聲喊:「客官,菜來了。」

容若提高聲音:「進來吧!」

門被推開,一行七八個小二,人人小心地端上各色菜餚,恭敬地放下來。

凝香、侍月一起過來,執壺斟酒。

容若笑嘻嘻起筷:「來,咱們吃飯。」

楚韻如卻搖搖頭,對凝香道:「拿幾碟飯菜出去給蘇良和趙儀。」

容若笑道:「我說了可是要給他們殘湯剩飯的。」

「你就別欺負他們了。」楚韻如低嗔。

凝香淺笑著拿了幾碗菜端出去。

楚韻如站起來,走到窗前,往下看去。只見蘇良正繞著馬車打轉,滿臉焦躁,趙儀在他旁邊不斷說著些什麼,想來是在勸慰他。

楚韻如見此不由低嘆:「他們兩個也是可憐人。」

容若一手執壺,一手拿杯,懶洋洋坐到窗台上,得意地向下頭的蘇良、趙儀扮鬼臉,揚著酒壺示威,氣得下頭的蘇良直跳腳,可憐的趙儀緊跟著勸。

「他們從八歲就被買進宮,當孌童對待,生命裡從來沒有明天,雖然我讓他們習武,給他們自由,可是,他們對自己沒有自信,對於外面的世界感到恐懼。他們沒有親人可以依靠,沒有一個溫暖的家,以前也從來沒有思考過未來,對於生命沒有期待,對於將來沒有理想,這讓他們感到失落驚慌。於是,我就成了他們溺水時的木板,因為一直以來,要刺殺我,是他們唯一的理想,唯一的願望。就算現在,許多感情都已經發生了變化,他們自己卻還傻乎乎的牽掛著這個唯一的願望,有了這個,才有了生活的目標,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麼做。」

「所以你才留他們在身邊,真的覺得可以完全控制他們,自己不受傷害嗎?」楚韻如的聲音還帶著淡淡的憂慮。

「放心。」容若一仰脖,滿滿飲了一杯酒:「還記得上次獵場時,為了在秦福手中救我,他們明知納蘭玉有兩箭射向他們,也不躲不閃,只求先刺傷秦福嗎?如果只是為了要報了我的恩再來報仇,不用做到這一步的。若不是納蘭玉當時只是明射他們,暗射秦福,這兩個小子,不死也要重傷,沒了性命,還談什麼報仇?只是他們都還是倔強孩子,並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心地太單純了,只會一門心思走到底,哪天我要真讓他們殺了,只怕他們也笑不出來。」

楚韻如忙輕啐一口:「別胡說。」

容若笑笑:「我帶他們在身邊,一來為了熱鬧好玩,二來,也是為了讓他們有更多的機會磨練,將來說不定能成大器,你說對嗎,性德?」

性德點點頭:「這兩個孩子,以前同樣受盡苦難,性情還不明顯,這段日子學習武功,又經歷過獵場大戰,閱歷大增,真性情也漸漸顯了出來。我配合他們的性子,教他們武功。蘇良性如烈火,我教他的武功就簡單直接,但雷霆萬鈞,氣勢迫人。與他交戰,若不能在前五十招擊敗他,到後來就會為他的氣勢所壓倒,就算是武功比他高上兩三成,也要敗給他。只是蘇良性子較粗豪,未免為人所乘,偏偏趙儀心性沉穩,堅忍不拔,有他照應,蘇良不致有失。趙儀的武功,也向穩重平實,綿密細緻處發展,假以時日,必成大器。特別是這兩個孩子,一剛一柔,一長攻,一擅守,若能配合,便是一流高手也難占他們半點便宜,現在他們缺的只是閱歷和苦練。」

「怎麼樣,放了心吧!咱們吃咱們的。」容若拉了楚韻如歸位,正要起筷用飯,卻聽得一陣清柔婉轉的歌聲,配著叮叮咚咚的琵琶聲傳來,異常悅耳動人。

「這是什麼歌,聽起來好像很近啊?」

侍月聞聲出去看了看才回來報說:「是誠王……不,是三公子,他在那邊叫了歌妓陪酒唱曲。」

容若咬咬牙,把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放,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叫那惡霸王同行,本是為了整他,怎麼反倒讓他逍遙自在樂呵呵了。

楚韻如輕笑一聲:「你若不高興,也叫十個八個歌妓來服侍吧!」

容若乾笑兩聲:「我是正人君子,怎麼會喜歡這種事,來來來,吃菜吃菜,喝酒喝酒。」

容若雖然強顏歡笑,奈何隔壁女子的歌聲,蕭遠的笑聲,聲聲入耳,聽得人直如針扎著心一樣地鬱悶,偏還不敢在楚韻如面前表示不滿,這頓飯吃得辛苦無比。

只是他沒有想到的是,隔壁蕭遠並沒有他想像中那麼風流快活。

雖然時不時蕭遠都會發出一陣陣炫耀般的大笑,可是大笑之後,他卻會用小得只有身邊美麗的歌妓才可以聽得到的聲音迅快地說:「回去告訴大哥還有母妃,我沒有事,叫他們別為我擔心。」

歌妓歌聲不絕,身邊的樂師琵琶聲不止,歌妓以手蘸酒,在桌上寫:「王爺可要安排人手暗中護衛?」

「不必,只要我想聯繫人時,可以找得到你們傳消息就可,護衛的事就不必了。如果那小子想殺我,早就動手了,妳們護衛也沒用。」

「王爺,瑞王殿下為王爺的安危日夜憂心……」

「告訴皇兄,我沒事,那小子不安好心,我也不是好惹的,這一路我會慢慢和他鬥法。妳看,我能激得他遠遠躲開,我可以單獨會見妳而不受監視,就該勸皇兄相信我的能力,切莫輕舉妄動,反招大禍。」

蕭遠細細交待完,又一手把歌妓抱入懷中,大喊一聲:「來人啊!」

外頭的小二應聲而入,蕭遠從懷裡掏出張銀票扔過去,用大得足夠傳到隔壁的聲音喊:「這丫頭歌唱得好,長得卻還不算絕色,給我把這裡青樓中最漂亮的女人全找來,陪爺一晚,價錢隨她們開,你們的賞錢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不出所料的,隔壁傳來撲通一聲響,以及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9 12:50
第四章 ~漫漫長途~


見到容若忽然猛咳著趴到地上去,楚韻如失聲驚呼,忙把容若扶起來,急急給他拍背:「你怎麼了?」

容若臉漲個通紅,好半天才順過氣:「沒事沒事,喝得太急了,嗆著了,嗆得太猛,又沒坐穩,一點事也沒有。」

楚韻如猶覺不安心:「真的沒事?可要吃口飯,順順氣,壓壓酒?」

容若早已食慾全無:「我已經吃飽了。」

「啊!我也飽了。」

「這個,咱們安歇吧?」容若小心地看著楚韻如。

楚韻如低著頭:「嗯!」

「這個……」容若腦門子上開始冒汗。

「什麼?」楚韻如聲音低得連她自己都聽不清。

容若輕輕伸手,想撫上楚韻如黑亮的髮梢:「今晚……」

「啊……」楚韻如頭越來越低,紅暈漸漸上了臉。

「今晚咱們叫四間房,妳一間,我一間,凝香、侍月一間,性德一間,妳看怎麼樣?」一口氣把話說完,容若心裡罵了自己上百聲,明明想說的不是這個,明明只要開了口,韻如肯定不會拒絕,為什麼就是嘴皮子哆嗦著說出口不對心的話?

楚韻如一愣,眼神有些失望,臉色卻又像是鬆了一口氣,點點頭:「好。」

事到如今,容若也無法反悔,垂頭喪氣地站起來,就要吩咐小二去開房。

不知何時已經回到雅間內的凝香卻開口道:「皇……公子,奴婢要服侍主子安睡才是,不敢自要一間房。」

容若這才悟起,大戶人家的小姐、少爺睡覺時,必是隔著簾子,有個通房大丫頭睡在外鋪,萬一主子晚上要喝茶,要捶腿,有人可以服侍。何況楚韻如本是皇后,平時入睡,身邊還不站十個八個丫頭等著吩咐,現在只剩一個貼身丫鬟,已是萬萬千的委屈了。

楚韻如不確定地問:「是不是又不妥當?」

容若不忍楚韻如受太多委屈:「沒什麼,就這樣吧!凝香陪著妳,侍月就……」容若聲音一頓,說起來,侍月是他的丫頭,晚上服侍他入睡也是應當。

只是今天晚上,剛在楚韻如這邊失了望,身邊再陪著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心浮氣躁,還不知道會有什麼事呢!

容若乾咳一聲:「侍月也陪著妳吧!」

侍月眸中光彩一黯,又深深垂首:「是。」

「那你晚上不需要人服侍嗎?」從小到大,被金奴銀婢圍著長大的楚韻如根本不知道,這世上原來還有可以不要下人服侍的皇帝。

容若繼續乾笑,用手一扯性德:「不是還有他嗎?」

於是,當天晚上的房間安排就已決定了,蕭遠住天字一號房,容若住天字二號房,楚韻如住地字一號房。

侍月和凝香早早去看了臥房,重又把床榻打掃了一遍,從馬車裡搬出新的被褥鋪上,又點起了宮香,再端水給容若和楚韻如洗漱,再去和蘇良、趙儀一起照料了一會兒容若帶出來的一大堆小動物,這才各自安睡。

別人睡得如何容若不知道,容若自己反正是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心裡對如歸居牆壁的隔音效果之爛感到無比憤恨,更不明白,為什麼蕭遠的房間非要安排在自己房間旁邊。

一晚上就聽著隔壁淫聲浪語,哼哼唧唧,容若只想把腦袋對著床,死命去撞。閉上眼就想起楚韻如的紅唇,楚韻如的黑髮,楚韻如的纖指,楚韻如的嬌顏。張開眼,又回憶起剛才吃飯時錯失良機,痛斷肝腸,再聽得隔壁的聲音,一聲聲椎心刺骨,直如十幾隻猴兒的手在撓心似的,最後只得在床上翻翻滾滾,捶床打柱,然後又抱著打疼了的手,撞痛了的額,慘叫連連。

一直坐在旁邊,閉目休息的性德都受不了他的聒噪,冷冷諷刺:「自己有賊心沒賊膽,就別再折騰了。」

「性德,連你也這麼說我?」容若從床上一躍欲起,頭頂撞著床柱,又哀叫一聲坐回去:「我這是光明正大,不欺暗室,你明不明白?以前在宮裡,我不碰她,是總想著,我遲早要走,既不能帶了她去,就別誤了她。現在出來了,我不碰她,是我記得以前說過,要讓她開擴視野,讓她有自主的選擇權,然後再等待她的選擇。我若就這樣碰了她,豈不是言而無信,我這樣高尚的情操,你怎麼就是不明白?想想那些早期的武俠小說,主角不都是我這種坐懷不亂,清操玉潔的好男兒嗎?」

「你英雄,你偉大,原來所謂坐懷不亂,清操玉潔,是用一個時辰,喝掉七壺涼茶去火練出來的。」性德冷冷反譏。

容若把到床上都捧在手中的茶壺一扔,大義凜然地說:「我只是口渴而已。」憤憤然說完這句話,容若把眼一閉,往下一躺。

性德也自閉目休息去了。

房間裡靜悄悄的,隔壁那些引人遐想的聲音就更加清晰入耳了。

容若咬牙,我忍。

笑聲、叫聲,嬌滴滴的求饒聲越來越響。

容若雙拳緊握,我忍忍忍。

高昂的尖叫聲,代表著高潮極致的舒適和喜悅。

容若騰的從床上坐起來,無力地呻吟,再也忍不住了,現在他需要的不是涼茶,而是一大桶冷水。


倍受折騰的一個夜晚終於過去了,容若苦苦地熬著,盼著,總算天亮了。聽到隔壁房裡傳出開門的聲音,容若立刻跳起來直衝出去,看到蕭遠剛剛跨出房門,伸個懶腰。

容若直撲過去:「你幹什麼?這趟出來,不是尋歡作樂,由著你玩的。」

蕭遠經過一晚上的劇烈活動,早上居然神清氣爽,精神百倍。

斜眼看看眼圈黑乎乎,眼珠滿是血絲,額上青筋跳個不停,精神卻極度萎頓的容若,蕭遠悠悠一笑:「大家都是男人,誰也別礙著誰,我又沒攔著你和你的皇后、宮女快活,莫非……」蕭遠俯下身,湊到容若耳邊,露出邪惡的微笑:「你根本不行?」

「你才不行。」容若跳起來,伸手掐住蕭遠的脖子,用力掐掐掐,滿心都想著把這傢伙掐死算了,才不管什麼兄弟不兄弟。

蕭遠完全可以躲得開,卻偏偏不躲,但是自有人看不過眼,六隻粉拳一起狠狠打在容若身上,又捶又擰又掐又捏。

「快放手!」

「你是什麼東西,敢碰蕭大爺。」

「小心把你送官究辦。」

容若被掐得身上不知青青紫紫了多少塊,連忙鬆手後退,卻見三個衣衫半掩,風艷入骨的女子,全都像沒骨頭似的,半趴在蕭遠身上。

「蕭大爺,你沒事吧?」

「有沒有叫這個瘋子給傷著?」

「這種人,心狠手辣,不得好死。」

聲音一個比一個嗲,衣服一個比一個少,容若看得兩眼發花,聽得全身發寒。天啊!居然有三個女人,夜御三女,那傢伙不是應該趴在床上起不來嗎?怎麼還這麼精神,果然不愧是以荒淫無道出名的惡霸王爺。

容若把牙齒磨得咯咯直響,蕭遠卻不以為意,只漫不經心地瞄他一眼,就摟住美人說:「沒什麼,這小子八成是個童子雞,沒經過人事,看不得別人當男子漢,受刺激了。」

「童子雞?」容若幾乎沒頭發暈的直接從二樓跌到一樓去。

三個女子也都眼前一亮,一齊轉移陣地趴到容若身上來了。

「小哥哥,你真的還是個童子啊?」

「處男,太少見了,有意思。」

「來,今天陪著你姐姐我,保證封你一個大大的紅包。」

三個人,六隻手,在容若身上摸來摸去,容若只覺頭發暈,眼發花,全身的血都在到處亂衝,一雙手按不住六隻手,兩腳都快讓三個女人給摸得發軟。

偏偏在這個時候,還聽到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你們在幹什麼?」

容若大叫一聲,騰身躍起,從三個女人的包圍圈中跳出來,直往樓下跌去。

在一大堆尖叫聲中,他在半空中雙臂微振,緊急翻身,總算兩腳向下,安全落地,忙抬起先是漲得通紅,後又嚇得煞白,又青又紫,總之不帶人色的臉,裝出一個難看到極點的笑容:「沒事,韻如,一點事也沒有。」

剛剛起床梳洗完畢的楚韻如望望容若,再望望那三個女子,臉色茫然。

她住在地字房,和天字房隔得遠,根本不知道晚上發生了什麼,心地更單純,完全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只是覺得那三女,妝畫得太艷,粉撲得太厚,身上的香氣太俗,而自己的心情也有些不太正常的不痛快。

三個女子卻不看她,只在樓梯上對容若揮著手帕,連聲叫。

「小哥哥,你別走,等等我。」

「你要不滿意,你說個數,我盡力給個讓你喜歡的紅包。」

「這些年,我還真沒碰上過……」

三個人一邊說,一邊往樓下跑。

容若哪裡肯等她們說完,怪叫一聲,一躍而起,又跳回樓上楚韻如身邊,雙手一攬,把楚韻如抱在懷中,又重新往下跳:「我們走吧!」

楚韻如驚叫著說:「還沒吃早飯,你放開我。」

「車上吃吧!反正我車上帶了不少好東西。到了車上,我再放開妳。」

就這樣,容若在蕭遠面前,受到了男人最不能忍受的奇恥大辱,偏偏當著楚韻如的面,連報仇都不敢,就落荒而逃。更讓他受不了的是,就連睡在馬車上的蘇良、趙儀,一大早出來,都神采飛揚得很,遠遠比他這個住上房的人舒服。

畢竟馬車很大,足夠睡覺有餘,名貴的被子,清新的香料,照明的寶珠,都讓蘇良和趙儀這一晚過得又舒服又自在,一大早精神好,心情更好,高高興興的坐在馬車上,等著新一天新旅程的開始。

蕭遠更是經過一夜風流,心滿意足得很。

一行人中,只有容若鬱悶到極點,一方面要應付楚韻如追問剛才的事,一方面時不時還要聽蕭遠幾句冷嘲熱諷,每每暴跳如雷,失控如狂。卻叫蘇良和趙儀看了之後,大覺解氣。

一向容易被容若激怒的蘇良,更忍不住連聲說:「天理昭昭,報應不爽,你也有今天。」

於是,新一天的旅程,就在楚韻如的追問聲,容若的慘叫聲,蕭遠的嘲笑聲,容若的狂叫聲,凝香和侍月的竊笑聲,蘇良、趙儀的大笑聲,還有性德的揮鞭聲,健馬的奔馳聲中度過。

只是當馬車行到較顛簸的路段時,容若的慘叫聲就越來越響了。

「天啊!為什麼路會這麼顛?」

「天啊!為什麼馬車這麼晃?」

「天啊!為什麼頭這麼暈?」

蕭遠則在一邊毫不放過地冷嘲熱諷:「天啊!你還是不是男人,一點兒顛簸都受不了。昨天走的是楚京外的大道,自然平坦,現在離京城遠了,路會越來越顛,有什麼稀奇。」

「越來越顛?」容若面無人色,趴在馬車裡,只剩下出的氣,沒了進的氣,心中萬分懷念現代的汽車。舒服的真皮座椅,防震的橡膠輪胎啊!你們都在哪裡?

楚韻如憂心如焚,無比關切,不斷用手巾為容若擦拭額上的汗。

容若抬起頭,勉力要給她一個安慰的笑容,一張嘴,卻冒出一股酸氣,不及躲避,已吐了楚韻如一身。

楚韻如「啊」的一聲,往後一退。

容若面紅耳赤,一邊用袖子擦嘴,一邊急急說:「對不起,這個……」

「我沒事。」楚韻如嫣然一笑,叫性德停了車,她自下車,到後面的馬車去換衣裳。

凝香、侍月在車上服侍,蘇良、趙儀則從後頭跑到前頭,開心地欣賞無能皇帝暈車的醜樣子,當然少不了大加嘲笑。

既然楚韻如不在身邊,容若就鎮定了許多,打開箱子,拿出一套月白的衣裳,自己也重新換過:「幸好我衣服帶得多,暈車就暈車,有什麼關係,吐得再多,也不要緊。」

「只有你這種無聊人才會帶這麼多衣服出門,東西多得堆成山,投宿客棧時,麻煩得還要留人看馬車。」蕭遠冷笑。

「你懂什麼?沒有衣服,怎麼當風流俠士,英雄少年?」容若一邊繫衣帶,一邊擺出高姿態。

「什麼?」蕭遠聽得茫然不解。

「知道為什麼江湖傳說中的主角都是白衣少年嗎?」容若冷哼一聲,用孺子不可教也的眼光斜睨蕭遠,再衝外頭的性德抬抬下巴:「知道為什麼西門吹雪可以白衣不沾塵,葉孤城可以翩翩天外仙嗎?」

性德知道這傢伙就是想自己像演相聲一樣給他搭個話,也就漫不經心地問:「為什麼?」

雖然誠意略顯不足,容若也大人大量地不予計較:「因為他們有錢,錢多得可以砸死人。所以西門吹雪就算到了最偏僻,最荒涼,最髒最亂的沙漠,身後也帶著大批補給員,隨時給他洗澡、換衣、熏香。所以葉孤城隨便走到哪,都可以找到美人兒給他用鮮花鋪路。換了個沒錢的,穿著白衣在大路上打個轉,馬上變成灰色中年人了,哪裡還能當讓美人兒一見傾心的白袍俠少。」

「誰要當讓美人兒一見傾心的俠少?」楚韻如站在馬車前,巧笑倩兮。

容若急忙收斂起趾高氣揚的樣子:「我啊!我想做讓妳一見傾心的俠少啊!」

楚韻如嫣然一笑,風姿絕美:「下車來透透氣吧!」

容若如奉綸旨,乖乖下車。

蕭遠也在後面下了車。

凝香和侍月則上車去,清理容若吐出來的穢物。

楚韻如和容若並肩漫步,蕭遠站在一邊,冷眼旁觀。

趙儀卻對性德問:「誰是西門吹雪,誰是葉孤城?」

性德漠然不理,趙儀也習慣了他的冷漠,悻悻然退開。

休息了一陣子之後,蕭遠慢慢開口:「還不趕路?」

容若看看前方更加坎坷的道路,回頭再看看大馬車,臉上露出餘悸猶存的表情。

蕭遠冷笑:「再不趕路的話,今晚就趕不上投店了。」

容若笑一笑,指指天:「今天的天氣非常好,天也高,雲也淡,風也清爽,晚上肯定是漫天星辰,清風徐來,我們就地夜營,以天為被,以地為枕,以星月為明燈,以花葉為馨香,再溫一壺酒,做幾個菜,聽韻如撫琴,大家且談且笑,且歌且唱,且吟且嘯,豈非大雅事。」

楚韻如不忍看容若吃苦,含笑點頭:「也好,我以前倒也不曾乘月而眠,對星月而息,倒要試一試。」

蕭遠卻不肯放過容若:「你吃什麼?車上雖然有吃的,不溫熱了可不行,這裡誰會生火做飯?」

蕭遠是大王爺,自然不會,楚韻如是高貴的皇后,更談不上會,蘇良、趙儀從八歲就被買進皇宮,根本沒學過這種事,侍月也是自小在宮中長大,凝香雖說小時候在外頭吃過苦,畢竟也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竟也忘懷了野外謀生的方法。

性德慢慢站起來:「我來吧!」

他氣質高華脫俗,容顏俊美如仙,這般人物,誰都不忍要他去砍柴生火染油煙,一時幾雙眼睛盯著他,卻是誰也不說話。

容若心裡大大不平衡,卻又不好發作,把個胸膛一拍:「好了好了,看我的吧!」

「你?」眾人一起看向他,除了性德之外,其他人眼中都充滿了不信。

「怎麼,看不起人是嗎?想當年……」容若話聲一滯,心中悶悶地想:「想當年,我可是十二歲就帶領全孤兒院的小朋友一個月出去野營一次,十三歲就接管了全孤兒院的伙食,十五歲就拿到全省廚藝新人獎。本人左手拿菜刀,右手拿鍋鏟的英姿被放大到十二寸,長年貼在孤兒院的布告欄上,供眾人學習。唉,可惜,這麼多英雄事跡,都只能湮沒在風中,無人知曉了。」

他搖了搖頭,神色黯淡,滿心鬱悶地挽起了袖子,到馬車上摸出把宮中珍貴的霜雪刀,轉身走進了路旁的樹叢,舉著價值千金的寶刀去砍樹枝。

性德跟著他身後去幫忙,也走進樹叢深處了。

凝香和侍月不好意思乾站著,一起想過去幫忙,等到衣服被樹枝劃破了四五道,手臂上多了幾條紅痕,掌心被粗糙的樹幹磨破後,容若終於大聲把她們趕了出來。

楚韻如雖然也有心幫忙,見凝香和侍月這樣的遭遇,她也就乖乖待在原處不動了。

蘇良和趙儀倒是好整以暇,安安心心抱臂看熱鬧,等著那自吹自擂的沒用皇帝出醜。

蕭遠也是大大方方坐著冷眼旁觀。

馬車上的鴨子、兔子、小狗、小貓居然也閒不住,紛紛跳下來,到處亂轉。

一時間,只聞「喵喵」、「汪汪」、「呱呱」聲不停。

蕭遠厭惡地皺緊眉頭:「出門居然帶上這些東西,也不嫌麻煩。」

楚韻如回首笑說:「三哥,這些小東西,可是走到哪裡,就讓宮中的笑聲飄到哪裡呢!皇……容若最喜歡他們了。那隻鴨子叫唐老鴨,兩隻狗,大一點的叫大雄,小一些的叫小叮噹,還有這隻兔子叫乖乖,對了,那隻小貓叫殺手。」

「殺手?為什麼叫這種名字?」蕭遠大覺稀奇。

「他說這貓一隻眼是藍色的,一隻眼是黑色的,正是所謂金銀妖瞳。曾經有一個姓羅的男人,長著金銀妖瞳,在情場上所向無敵,是美女殺手,所以就叫牠做殺手了。」楚韻如一邊說一邊笑,想來也是覺得這樣取名有趣。

蕭遠挑了挑眉,冷笑一聲,沒說話。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9 12:50
第五章 ~濟州煙雨~


容若手腳奇快地抱了大堆樹枝跑了過來,就地挖坑做灶,動作熟練得很。

侍月終究不好意思,總不能人家皇帝生火,宮女坐享其成,湊上來,努力觀察容若的動作,小心地幫忙點火。

容若看她動作沒什麼問題,點點頭,退到一邊,正要去拿馬車上的食物,忽聽身後一聲尖叫,一回頭,就見本來小小的火焰升得半天高。

容若飛撲過去,抱著侍月就地一滾,灰頭土臉,滿身焦黑地火海餘生,雙眼瞪住侍月:「拜託,姑奶奶,妳就別忙了,好好幫我照顧我的大雄小叮噹乖乖殺手小精靈就行了。」

侍月身在他有力的雙臂間,心跳得飛快,臉紅得火燒一般,頭幾乎埋到容若的胸口,聲音低得聽不見:「奴婢該死。」

「妳不該死,是我該死,我都忘了宮裡的女官們,十指不沾陽春水,比外頭的小姐還尊貴嬌弱呢!」

容若嘆著氣,鬆開侍月,也不去換衣服,挽起灰撲撲的袖子,揮著他那珍貴的寶刀,繼續往樹林裡撲。

等到他再次捧著大堆柴出來時,性德也回來了,他居然打了幾隻小鳥,捉了兩條魚,摘了三四棵野菜,還採到一堆蘑菇。

容若歡喜得眉開眼笑,忍不住哈哈大笑:「性德性德我愛你,好像老鼠愛大米,光榮屬於你,鮮花送給你……」

蕭遠目瞪口呆,楚韻如低頭竊笑,凝香、侍月忍笑忍到全身顫抖,而蘇良和趙儀抱在一塊大做嘔吐狀。

就連一向無情無緒的性德,都忍不住給了容若一個大大白眼。

容若更加得意,指揮凝香到馬車裡,像變戲法一般,前前後後拿出菜刀、砧板、鐵鍋、鐵鏟、烤肉盤、烤肉夾、烤肉網、芝麻、辣椒、醬油、白醋、蔥、薑、蒜和精鹽滿滿地擺了一大堆,最後才搬出寒玉盒。

容若將那天生奇寒的稀世珍寶當冰箱用,從裡頭把鰻魚、花枝、秋刀魚、雞翅、香米腸……一樣樣拿出來,就似手中拿的是寶箱,各色寶貝取之不竭一般,那架式比之機器貓從萬能口袋中掏寶物有過之而無不及。

就在一干人全都目瞪口呆,眼花繚亂之際,容若又用侍月打來的溪水洗乾淨手,先煲上一鍋湯,然後又指揮侍月清洗各式菜,他自己揮起菜刀,把砧板剁得震天響。

那姿勢標準,下刀俐落,讓眾人大開眼界。在大家震驚、敬佩的目光裡,容若更是精神振奮,揮刀如飛,那氣派,真真是大將軍指揮萬馬千軍了。

想到這是他來到太虛世界中,第一次憑真本事揚眉吐氣,讓人刮目相看,容若更是幹勁十足。

雖說荒郊野外,食材有限,容若卻還是盡心盡力。幾隻小鳥他用做叫花雞的方式,烤得鬆鬆軟軟,香氣四溢,兩尾鮮魚,煮得讓人食指大動,一道蘑菇湯,香得足以讓人的口水飛流直下三千尺,幾式野菜,居然也難得地清新爽口得很。外加上烤雞翅、炸鰻魚、熱米腸等等小菜,又有宮中帶出來的鮮果拼盤,美酒清茶,簡直就是一場盛宴了。

很快,容若就在好幾道佩服崇拜的眼神中大功告成,第一份自然是送到楚韻如面前。

楚韻如用銀筷小心地挾了一塊鮮魚,往口中送去,容若滿臉期待,眼睛閃亮亮的盯著她。

等到楚韻如抿嘴一笑,點了點頭,容若便覺輕飄飄如身在雲端,兩腳簡直就像根本沒踩在地上,跳舞也似的來來去去,連端好幾盤菜,直往楚韻如面前送。

楚韻如笑著下筷,挾了一筷子菜,卻不吃,反往容若嘴裡送:「你也累了,先吃點吧!」

容若乖乖張嘴,用力咀嚼,臉上表情幸福得像在天上飛。

楚韻如又覺好笑,又覺甜美,又覺羞怯,衝其他人笑說:「你們也吃吧!」

蘇良和趙儀一起伸手,一人抓過一隻烤雞翅,吃得不亦樂乎。

凝香、侍月的吃相則文雅得多,小口小口,但吃得疾而快,顯然也被美味折服。

吃慣了宮中瑣碎繁複的菜式,容若這就地取材,現場發揮,現代人的烹飪方式,倒的確給他們新奇的感受。

連蕭遠也不禁動了動,卻見容若遠遠拋個冷眼過來,立刻又站住不動,扭過臉不看那滿地菜餚,只是一陣陣香氣傳到鼻子裡,叫人不痛快。

香氣越來越濃,然後一隻油汪汪的小鳥送到蕭遠眼前:「吃吧!我可一向以德報怨,大人大量。」容若笑得眉兒彎彎,眼兒彎彎,像尊活菩薩。

蕭遠冷笑一聲,手沒動,肚子卻不受控制的發出一聲異響。任蕭遠定力過人,臉上也不免一陣發紅。

容若出奇的沒有出言奚落他,只笑說:「你可以為了展現你的骨氣繼續餓肚子,讓我欣賞你的肚子奏鳴曲,你也可以忍辱負重,把它吃下去,保持體力,繼續和我戰鬥到底,二選一,聰明人會選什麼?」

蕭遠略一沉吟,終於伸手,把小鳥接了過來。

容若再高高興興地竄到性德身邊,拿了一盤煎魚肉往他懷裡塞:「知道你可以不用吃東西,不過氣氛這麼好,你就也湊湊熱鬧吧!給點面子,嘗嘗味道。」

性德接過來,夾起一塊魚肉,嘗了嘗:「還行。」

「還行?」容若提高聲音大喊:「這可是我的拿手好菜。」

「沒什麼稀奇,我可以做出更好吃的。」性德淡淡的陳述事實。

「誰能和你比,你是萬能的人工智能體,自然可以做到最好。」容若氣呼呼拂袖而起,赤手抓起容若牌叫花小鳥,大口咬去,直似啃著性德的肉好洩恨一般。

一次野餐,用掉了近一個時辰,幾個人說說笑笑,吵吵鬧鬧,外加鬥氣使性,又用美酒送食,這一頓吃得舒暢無比。

吃完了,收拾了殘羹,洗淨了手,天色也漸漸晚了。

容若拿出以前野營的勁頭,高高興興的支帳篷,把火燃得更旺,又和楚韻如說著笑著,拿剩餘的食物逗他心愛的大雄小叮噹乖乖殺手小精靈。

容若後來興致來了,甚至還在兩棵樹之間繫了一條繩子,拉著性德,硬逼他學學小龍女和楊過,到繩子上睡覺。

性德內力全失,哪裡肯陪他胡鬧,不理不睬,安然不動。

倒是楚韻如因著喝了幾口酒,來了興致,取了車上的瑤琴,輕輕躍起,一足點在繩子上,隨風飄蕩,衣袂臨風,飄然若仙。她一手抱琴,一手撫弦,竟只用一隻手,彈出了悠遠美麗的的曲調。

容若也開心起來,喝兩口酒,就著楚韻如的琴聲,唱起了歌,他半醉半醒,舌頭也大了,歌詞也唱得不清不楚,一邊唱,一邊手舞足蹈的跳個不停。

凝香和侍月坐在一起,談談笑笑,歡喜不盡。

蘇良和趙儀興致也來了,一躍而起,拔劍作舞,開始是舞劍,後來兩把劍交擊到一處,叮叮噹噹,相擊不絕,竟是精神抖擻,鬥劍過招起來。

滿天星月漸漸升起,清風帶來遠處山上的清香,花兒在月下靜靜地開。楚韻如的琴聲悠揚,容若的歌聲飛揚,蘇良、趙儀的劍舞之聲縱橫天地之間。性德也坐到凝香和侍月身邊,就著蘇良和趙儀的劍舞開始講解劍招,慢慢傳授武功的訣竅,運氣的法門。

每個人都非常認真,所有人的表情都非常愉快。蕭遠開始一直冷眼凝視,臉上掛著譏諷的笑容,漸漸,神色就恍惚起來。

小精靈在天上飛來飛去,唐老鴨大大咧咧邁著步走來走去,殺手四處亂躥,大雄和小叮噹汪汪直叫,還有小兔子乖乖居然滾到一向冷漠的性德懷裡,性德還在專心教導凝香和侍月,手卻在不知不覺的撫摸乖乖。

蕭遠默默的看著,只覺眼前的歡樂明明只是幾步之遙,卻又遙遠得像隔了一個世界。烈烈火光,明亮光輝,他心間卻是一片冰冷。

汪汪的狗叫聲傳入耳中,蕭遠應聲低頭,見白得像雪球般的小叮噹正在膝前蹭來蹭去。

蕭遠愣了一愣,才慢慢伸手把小叮噹抱起來。他從來都不是個喜歡動物的人,從來就沒有憐愛小東西的心思,可是在這個熱鬧到讓他滿心寂寞的夜晚,一種異樣的溫柔悄悄在心間湧起來。

他輕輕拍著小叮噹,輕輕揉小叮噹的毛,小叮噹享受地在他懷中縮成一團。隔著篝火,蕭遠的表情,模糊得讓人看不清。


第二天,大家起程,容若看著馬車,躊躇再三。楚韻如想了一想,就把拉車的馬解了一匹下來,給容若騎。

容若想著自己騎馬是沒問題的,當下就樂呵呵的點頭。

可是在他騎著馬跑出大半天之後,全身骨頭顛得要散架時才記起來,不錯,他會騎馬,甚至還仗著有性德幫忙,馴服過好幾匹馬,可是,如果長時間騎馬的話就會受不了。上次從皇宮騎馬到獵場,就已經累得夠嗆,今天更騎馬騎得身子酸疼,頭腦發暈,臉色慘白,隨時都要張口大吐一般。

容若勉強忍了一天沒吐,下馬時,幾乎癱在地上動彈不得。投店的時候也有氣無力,什麼精神也沒有。第二天連出去遊玩的勁也沒有,在床上趴了整整一天,累得楚韻如和凝香、侍月守了他一天。

倒是蕭遠和蘇良、趙儀高高興興,四處去玩,到處去轉,回來之後,口角生風,拚命的渲染所見所聞。聽得楚韻如悵然若失,容若暗中咬牙。

容若次日硬撐著起來,拖楚韻如四處去玩,可是全身骨節酸痛,走幾步,停一停,累得楚韻如不斷要照顧他,哪裡還顧得上遊山玩水,四處遊樂。

第三天,容若在蕭遠的嘲諷下,忍無可忍,跳起來又要動身。他還是堅持騎馬,不過,這回,騎了半天,就在馬上大吐特吐。在凝香和侍月把他從馬上扶下來時,他兩條腿都只打擺子,根本站不穩,屁股也讓馬鞍磕得一陣陣生疼。

無可奈何之下,楚韻如想了個法子,讓馬車沿著河趕,在河岸租了一艘船,讓容若乘坐。

開始幾天,風平浪靜,容若擁著楚韻如,乘風千里,倒也暢快。到第四天,狂風乍起,容若再次趴在床上,腹部翻騰不已,把馬車上的酸梅紅棗、桂花糕、棉花糖一起往嘴裡塞,還是壓不住,終究吐個暈頭轉向,膽汁都快吐出來了。

就在大家一籌莫展,寸步難行時,有一個鄉間老人,牽著一頭又慢又醜,走路有些跛,身上毛掉了大半,沒掉的也稀稀落落的老驢子走過。

楚韻如靈機一動,出錢把這頭驢子買了下來,硬逼著一臉苦笑,心不甘情不願的容若坐上去。一天,兩天,三天,居然一點事也沒發生。大家欣喜的發現,一路上暈車暈船又暈馬的無能皇帝,原來不暈驢。雖然驢子有些難看,配不起英雄俠少的風範,不過也顧不上追究了。


就算驢子走得實在太慢,大家也都不計較,就這樣慢悠悠地駕著馬車陪著老瘦驢,展開偉大的皇帝微服私訪記。

行路的問題解決了,剩下的心思,自然放在遊玩上。

容若一心一意,帶著楚韻如踏遍天下,賞遍美景,共遊滄江,同踏齊山,相攜賞風月,結伴遊鬧市,閒來最盼著遇上個貪官污吏,惡霸豪強,欺負良家婦女,傷害平民百姓,也好叫他打抱不平,一展英雄抱負。

奈何大楚江山穩固,一路歌台舞榭,熱鬧繁華,百姓安居樂業,其樂融融,就連小扒手也沒碰上一個,煩得容若整天埋怨蕭逸,閒得沒事把國家治理那麼好幹什麼,害他英雄無用武之地。

既然皇帝微服私訪查惡霸豪強、貪官污吏的戲份不上演,自然就要看英雄俠少初入江湖,遇紅顏美人,逢刀光劍影的熱鬧故事了。可惜容若一路行一路走,一路東張西望,既看不到美人兒比武招親,又遇不見高樓上繡球輕拋,既學不了楊康、李逍遙,又沒有薛平貴的好運氣,偏偏國泰民安,連個賣身葬父的可憐小女孩都遇不上。

可憐容若一路高嘆著英雄寂寞,生不逢時,就連四處遊玩,賞山觀水,都沒了意趣。

凝香、侍月為了逗他開心,不斷的出主意,可往北方看雪山,或去西方探大漠,再往南方入密林,還有東方山水壯。

可惜容若總是懶洋洋,回一句:「沒興趣。」

直到有一天,凝香與楚韻如閒聊時,談起楚韻如父親曾任職知府的濟州城,當年在楚父的治理下,已是非常繁榮,這幾年來,更越來越富有熱鬧,財富已達楚國之冠,據說比京城還要熱鬧得多。

容若在一旁聽見,忽的一拍掌:「好,我們就去那繁華冠楚國的濟州城。」

就這樣,兩輛無比招搖的馬車在十天之後,馳進了大楚國最繁華熱鬧,商人雲集,百業昌盛的濟州城。


濟州城是楚國最富有的城市之一,依曲江而建,傍昆山而成,歷來以鹽茶生意富甲天下。

城池宏偉,百姓富有。街巷縱橫,閭簷相望,商旅如雲,酒樓林立,就連守城的小兵,腳下穿的都是絲綢做的鞋子。

這樣富有繁榮的城市,在黃昏太陽將要下山時,就迎來了兩輛光華閃閃,比太陽更刺眼,四周繪滿千凰張羽,美麗到極致,也奢侈到極致的大馬車。

四匹駿馬各拉一輛馬車,在濟州城寬闊的街道上慢慢行進。

四周的百姓對著馬車指指點點,目不轉睛地看。

車裡的人也微微挑起車窗的絲簾,半露玉容,極有興致地打量這一片繁華景致。

一前一後兩輛馬車,趕車的竟是兩個少年,年紀小得簡直可以算是大男孩了。烏溜溜,亮晶晶的眼睛,粉妝玉琢的臉,直似廟裡神靈座下善財金童一樣好看。惹來眾人一陣嘖嘖稱奇,看向兩個小少年的眼神就和善了許多。

兩個大男孩似也知道自己招人喜歡,一手把鞭子甩得啪啪響,一邊左顧右盼,樣子可愛,眼神伶俐,嘴角帶笑。更逗引得一些中年的婦人在一起發出浩嘆,哪一家的女人有福氣,生出這麼可愛的兩個孩兒來。

兩輛馬車一先一後,停在濟州城最大的酒樓煙雨樓下。

蘇良和趙儀選擇這座樓,不是因為五層高樓,飛簷碧瓦,別具意境,也不是因為名樓依湖成,樓景映水色的美景,更不是因為樓裡據說美味無比,舉世難尋,集南北廚藝之大成的菜色,而僅僅是看到,煙雨樓旁邊的別院大門開得非常大,足夠讓這兩輛小房子也似的馬車趕進去。

這一路上,為了這兩輛看似華麗,卻大得根本是自討苦吃的馬車,大家都吃足了苦頭。

路稍為小一點,車就過不去,只得繞遠路。

路若是過於坎坷泥濘,車要是陷住,推動起來,也是累個半死。

就算好不容易到了集市,人家可以投店休息,他們兩個卻只能守著這大得嚇死人的馬車,孤伶伶在街中心過夜。

今日既見了煙雨樓別院的門大到足以讓馬車進去,兩個人居然誰也不等吩咐,一起停車,跳了下來。

馬車在煙雨樓前一停,已引得樓裡不少人的視線往外看來,幾個小二好奇的來到門外,掌櫃的也在裡頭探頭探腦。

煙雨樓二樓雅間閒雲居裡,正有一老者一青年,憑欄飲酒,且飲且笑,共賞這月影湖上,煙雨樓畔的美麗景致。

青年眉目英朗,儒雅中見英氣,老者廣袖長袍,精神矍鑠,意氣飄然。

二人在倚欄說笑時,見樓下那兩輛華麗顯眼的馬車停住,都不由露出驚異之色。

老者笑飲一杯:「哪裡來的貴人,這般招搖,太過浮躁了。」

青年人只凝目注視樓下,卻見前面的車門一開,一個清麗如月的女子盈盈下車,穿著翡翠衫、綠背心、荔枝裙,身上並不見奢華首飾,只有耳際有點兒米粒大小的白梅花,越發顯得清麗脫俗,叫人見之心喜。

只見她在馬車前輕輕俯身施禮:「三爺。」

青年一愣:「這麼可愛的女子,竟不過是個小小侍女,實不知她的主人是何等人物?」

似乎是為了回答他的疑問,一個氣宇軒昂的男子已昂然自馬車上躍下。

那人身材高大,目光炯炯,眉目英俊,氣宇不凡,頭頂上戴著金絲編就的束髮冠,冠子上頭嵌著拇指大的一塊紅寶石。鎦金簪子約莫有兩指半長,橫貫椎髮,卻在兩端細細繞了紅纓下來,墜以流蘇,直垂雙肩。身上披一件雪緞似的披風,領口處,竟用黑珍珠當扣子扣住。

那美麗如月的丫鬟上前替他解開披風,露出裡頭一身金絲繡麒麟,銀線繪翠竹,手工、剪裁明顯都是極品的長袍。

這一身打扮真真寶光四射,尊貴至極,直若王侯一般,貴氣逼人。

少年撫掌笑道:「這樣的陣勢,倒似王侯私訪。」

老者微笑:「說不定真是京中的哪位王爺呢!不知道那後一輛馬車裡又有什麼人?」

「男兒手掌天下權,豈可不臥美人膝,後面的,自然是那男子的內眷了。」

話音未落,後面的馬車門也開了,又躍出一個美麗女子。銀紅襖、繡綾衫、槐花裙,梳著輕輕巧巧的涵煙髻,鬢上簪一朵黃色小花,行動間幽香陣陣,竟似花間仙子一般。

有了前一次的經驗,自然可以猜出她也不過是個小丫頭,幾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等著看後面的主人是誰。

見這小丫鬟向馬車伸手,馬車裡也伸出一隻瑩白如玉,美麗修長,引人無限遐思的手搭在她手上。空氣中隱隱有悅耳的聲音響起,然後一個無限美好的身影,就自馬車裡現身出來,引來前前後後,一陣驚嘆。

相比前一輛馬車上男子衣著的華麗,這女子的衣飾卻極為樸素,衣裙是素色白絹,襯以簡單的翠青緞子,但就是這麼簡單地在她身上,著了衣裙,束了緞帶,就恍若束盡了幽幽曲江,浩浩煙湖,千百年的風彩,無數載的風華。一江春水般的青絲,簡簡單單的挽著個流蘇髻,繫以絲帶,綴以明珠,一朵雪萼冰蕊的白蓮輕輕地簪在後鬢。一雙皓腕各套著一金一玉兩隻鐲子,相互輕觸,隨著她的動作,叮玲作響,秋風和聲而作,似也化蕭颯作柔和。

聽到四周驚呼聲起,她略略地抬起頭來,眼波流轉,似是沉澱了星輝辰光,淹沒了月影輕霜,盈盈婉約,幽幽落寂,不經意地一抬眸,彷彿已令紅塵間繁華失色。

樓上執酒的青年,手微微一顫,幾乎將酒杯掉下樓去,忙仰首一飲而盡,猶覺心中激盪,不由拍欄低嘆:「舉目青山出,回首暮雲遠,如此佳人,如此佳人!」

老者在美麗人兒面前的定力遠勝青年,猶在凝眸注視馬車,忽然低低「咦」了一聲:「這是何人?」

卻是那女子現身的馬車上,又躍下一人。

青年極是不捨地把目光從女子身上移開,漫不經心地望向新出現的人,也是渾身一震,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這一次出現的男子,僅著一身白衣,衣式、布料都不見華貴處,僅在衣擺上繡著一枝孤梅,冷冷地橫過一彎殘月前,卻顯出一身的孤絕出塵之氣。那男子容顏氣質,清逸絕倫處,竟已是語句所不能形容。注目間,叫人只覺他氣度如秋水長天深永,風姿奪龍章鳳姿精華。

開始前後馬車中出現的一男一女,男的貴氣逼人,女的容顏絕世,卻都還是塵世中人,這個男子,卻分明不屬紅塵,倒似天上謫仙降世一般,只這樣閒閒一站,便叫人覺得,這漠漠紅塵,三千繁華,竟實實委屈了這般天人。

青年忍不住失聲驚呼:「這到底是何方神聖,竟是一個比一個精彩了?」

「看來,今年的濟州城確實要比往年熱鬧,天下英雄皆聚會於此,更來了許多我們意料之外的人物。」老者悠然一笑,神思無限。

「難道,他們也是為了蒼道盟選婿之事而來?」青年露出深思的表情。

老者淡笑不語,一邊把玩手中酒杯,一邊凝眸向下注視。

兩個大男孩各自把馬車往煙雨樓旁邊的院子裡趕,兩個丫鬟各服侍著她們的主人,還有那風姿絕世,白衣黑髮的男子一齊步入煙雨樓。

老者輕嘆一聲,徐步踱離窗邊,到了桌前,執壺斟酒:「風風雨雨濟州城啊!不知道幾番爭鬥之後,會是何等光景?」

青年卻仍在窗前,低喚了一聲:「爺爺快來看,這是怎麼回事?」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9 12:51
第六章 ~所謂武林~


老人回首往窗下看去,卻見煙雨樓外,有一個人正在和四五個伙計吵架。

那人手裡牽著匹瘦得皮包骨,毛皮脫落,一塊黑一塊黃的老驢子,自己穿一身已經被灰塵染得只剩下灰黑黃三色,再也看不出原來顏色的衣服,本來應該梳理得十分整齊的頭髮上也滿是灰塵和草屑,這副樣子,整個一落魄飄零,有上頓沒下頓的窮小子,倒也怪不得這座非達官貴人不敢踏入,貴得離譜的煙雨樓不肯讓人進去了。

最奇妙的是,那人暴跳如雷,跺著腳喊:「你們搞什麼鬼,連我的丫頭,你們都前腳放進去了,竟然還來攔我?」

「哪來的小子,敢到我們煙雨樓來蒙人?」

「你骨頭太癢,要咱們給你捶幾下是嗎?」

幾個小伙計挽起袖子,殺氣騰騰的圍過來。

容若氣得七竅冒煙,同樣捋胳膊挽袖子:「打就打,誰怕誰?」

「公子。」清清柔柔的叫聲從樓中傳來,美麗的侍月快步出來,也不理旁邊幾個小伙計目瞪口呆的傻樣了,對容若盈盈一禮:「公子怎麼還不進來,主子都等急了。」

容若冷哼一聲,驕傲地抬起下巴,用不屑的眼光一掃四周幾個變成木頭人的伙計,大踏步進了煙雨樓,身後卻又傳來大聲笑語:「蘇良,你知道為什麼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可以白衣不沾塵,翩翩天外仙嗎?」

「因為他們有錢?」

「錯,因為他們不但有錢,更加有本事,有毅力,不會暈船暈馬暈車,更加不會懶到一身髒亂,居然還不換衣服。這種天生的懶人,就算隨身帶三千件白衣服又怎麼樣?」

侍月垂首竊笑,容若的左邊眉頭跳三下,右邊眉毛接著跳三下,然後旋風般轉身:「你們兩個不守著馬車,跑這裡來做什麼?」

蘇良和趙儀,一人抱著小兔子乖乖,一人胳膊上停著小精靈,身後跟著搖搖擺擺的唐老鴨,汪汪叫的小叮噹和大雄,還有一隻腳步輕輕的殺手,那架式還真像大將軍帶著他們的千軍萬馬,得意洋洋,胸有成竹。

「馬車已經趕進後院,煙雨樓的人會守著的。」

「我車裡全是寶貝,沒有人守著,會讓人拿光。」

「我們在車門上加了玄鐵鎖,車窗上下了精鐵柵,整個車廂是用鐵和銅混鑄的,誰能打得開?」

趙儀對答如流,蘇良冷笑聲聲,容若卻眼珠亂轉的還想找藉口為難他們。

侍月看不過眼,在旁低喚:「公子,凝香已經打好了水,備好了衣裳,等著公子呢!」

容若這才乘勢收篷,乘機下台階,悻悻然哼了一聲,跟著侍月往裡走。

煙雨樓一樓坐滿了客人,人人衣衫華麗,可見身家不菲,更有許多佩刀戴劍之士,目光炯炯,神采非凡,唯有容若衣服髒污,樣子平凡,完完全全和大氣氛格格不入,往廳堂一站,就異常扎眼。

好在容若也習慣了別人的異樣眼神,跟著侍月進了雅間,在淨盆裡清洗一番,又換上一身清爽漂亮的衣服,這才轉出來,進了隔壁楚韻如等人安坐的雅間。

楚韻如正倚窗眺湖,目光迷離。

容若湊到她身邊望去,見美麗的月影湖中心株株殘荷,幾處畫舫,隨水飄流,夕陽正慢慢沉入湖底,遠處水天相接之處,飛鷗點點,正值暮色四合之時,晚霞在天邊斂起了最後一道紅色,空氣中忽然充滿了水草和荷花的香味。

容若忍不住低嘆一聲:「真美啊!」

「這月影湖是濟州一景,傳說早上在煙雨樓上看湖,一派煙雨朦朧,如在仙境。暮色中看湖,暮雲合璧,更覺美麗。若是晚上,乘月遊湖,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沏,更是仙家影致。春遊湖,夏賞荷,秋納涼,冬弄雪,四季如畫。湖上畫舫如雲,美人如織,更引得天下人紛紛而至。」性德帶著清冷嗓音的解說,給這滿眼的煙波湖景憑添了一種風致。

楚韻如滿目神往之色:「以前我就在書中聽過濟州城,聽過月影湖、煙雨樓。煙雨樓頭飛煙雨,月影湖中映月影,是濟州最美麗的景觀。但濟州城出名的卻又不止於此,城外的曲江水、落雁塔、望青山、杏花園,皆是美景,城內的更有獅子園、錦江園等處,極盡園林之美。而鹽茶商販雲集,絲綢布匹如雲,商賈來雲不絕,市井繁華之至,實是人間勝地,我們倒是在此處多多遊玩些時日為好。」

容若笑著點頭:「既然這裡這麼好,咱們乾脆買一所別莊,長住一段日子,就當我們的行宮好了。」

蕭遠在旁冷笑:「離開宮廷,手無權柄,還想擺你的皇帝架子。」

容若嘆口氣:「我的三哥三祖宗,這一路上,你不停地跟我作對,怎麼也不累啊!」

「你嫌我,那我出去,自開一房。」

「免了免了,只要你離開我的視線,就有本事惹來各種各樣的紛爭麻煩,最後倒大霉的總是我。」容若咬咬牙:「我不喜歡威脅人,不過你最好不要太過分,逼急了,我寫信回去,只怕大哥和貴姨娘,還有姐姐又要為你操心了。」

蕭遠冷冷瞪著他,眼中殺機畢露,卻又抱臂而坐,一語不發。

容若見他終於屈服,這才高高興興坐好,扭頭又問性德:「對了,我一路上走了這麼多地方,也沒見什麼人拿著刀和劍,怎麼這一樓裡的客人,有一半身上帶著兵刃啊?」

「蕭逸自掌國以來,對於民間的武裝力量、不受官府控制的江湖勢力加強了管理。畢竟楚國所占領的大部分土地都是舊梁國的領土,為防民間作亂,蕭逸對於戶籍制度進行嚴格的限制。普通人無故離家鄉百里以上,就要受到拘查,商人來往各地,以路引為號,書生遊學四方,以功名為證。為了制止民間私鬥,更不讓人隨便帶著刀劍走動,可以明著帶刀佩劍四處走的,除了官方的人,就只有有功名的書生以及鏢局的護鏢隊。鏢師是非帶兵器不可,而書生則因為朝廷鼓勵他們文武兼修,強身健體而被允許佩帶武器。其他的商隊為了安全,也帶著兵器,不過往往要用布帛包住,然後在出入各方關卡時送些銀子,守衛們才可以睜隻眼閉隻眼讓他們矇混過去。其他人則不得佩帶兵器,影響治安。武林人雖然可以私造路引,也不怕官兵捉拿,不過走到哪裡,都有官府的人跟著追問、登記、調查、問話,甚至拘捕,也讓人受不了。還記得上次遇到的那個女子嗎?她手中用的刀又輕又軟又短,是可以藏在袖中的柳葉刀,所以才能帶著到處走,不怕被人看見,否則也會遭到盤查。」

容若連連點頭:「對對對,應該這樣,刀啊劍啊都是凶器,我以前就奇怪,故事裡,隨便什麼張三李四都可以拿刀拿劍滿街橫著走。官府幹什麼吃的,看來,蕭逸果然還是有眼力的。」他心中猶自補了一句:「美國就是因為槍枝管理太濫,才造成那麼多惡性槍擊案啊!」

「不過,濟州卻是個例外。濟州富庶,商人雲集,經常有商隊出出入入,難免就會引來宵小之輩,所以需要大批的武人、護院、保鏢。楚國最大的神武鏢局就開在濟州,用極高的酬勞收納天下英雄,給各大商隊保鏢護行。蒼道盟的總壇也在濟州,蒼道盟廣開武館,收納弟子,教導武功,而其中許多人被選入軍中,或考上武舉。百姓要從武術之道而入仕,必選蒼道盟;朝廷要在民間選拔可用之才,也要通過蒼道盟。又有著刺殺組織日月堂在濟州,日月堂,半明半暗,日者,明著開辦商行,用強大的武力保證各處商業順利進行;月者,暗蘊死士,專門刺殺對頭,也接收各種生意。雖然是犯法的生意,但濟州城如此富有,各處的明爭暗鬥自然也多,總會有人忍不住請動刺客的。難得他們辦事,不但十拿九穩,而且絕不會把僱主的消息洩露半分,最重要的是,即使是殺人,他們也可以做得完全像是意外身亡,無疑可查,既不會造成騷亂,也可以免掉官府的麻煩。大家都知道日月堂經營刺客生意,卻沒有人拿得出實在的證據,也沒有哪一樁死亡可以明確指控日月堂,就連官府也樂得清閒,睜隻眼閉隻眼算了。」

「濟州的武人如此之多,要完全控制自然不便,所以官方的法令對他們寬鬆許多。這樣一來,天下各處的江湖人,閒了也愛往濟州跑。在濟州,不用藏頭露尾,不用遮遮掩掩,可以大碗酒大塊肉,舒服自在。有錢的人倍受禮遇,沒錢的人,只要有名聲有武功,往濟州各處晃一圈,各處的鹽商茶商、有錢商家,自然如飛來請,你就算不給他看家護院,只要點點頭,認了和他們的交情,自有大筆的銀子送上來。就連那飛賊強盜,到了濟州,不用動手,也有商人把銀子送上來,恭恭敬敬請你笑納,你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再動手去搶去奪。濟州商人富甲天下,對於他們來說,用九牛一毛來保證財產的安全是最好的生意,而對那些武林中人來說,輕輕易易得到財富,還交上有錢的朋友,受到各種禮遇,同樣是好事。」

「就這樣,濟州出入的武林中人越來越多,越來越熱鬧,不過大家都守足規矩,很少有人惹事犯案。私底下當然也有些江湖爭鬥,不過,只要簽下生死狀,甚至可以請官府或蒼道盟這樣的大門派來主持他們的生死比武。若是兩大幫派互鬥,也儘量不選在鬧市進行,不傷及無辜。打完了,勝者敲鑼打鼓,敗者甘心認輸,絕無苦主去告狀,給官府增添麻煩,事後還會把基本的情形通報官府,讓官府可以做最好的善後處理。若是有人在鬧市或酒樓打起來,也一定會小心,絕不傷及旁人,打完之後,必有人賠償別人的損失。所以濟州武林人雖多,卻絕不混亂,和官府相處得不錯,百姓們也看多看慣,並不排斥他們。」

容若初時聽得十分有趣,漸漸神色竟黯淡起來了,小說裡那些輕淡王侯、笑傲雲天的英雄人物在這太虛的世界裡,竟然並不存在。那些看書時的憧憬、遙想,頓時化做現今的一片冰冷:「看起來,那些江湖英雄,大俠奇人,如今,也不過淪為官府或富賈的工具罷了,為什麼沒有人可以我行我素,不受拘束呢?」

「在一個安定的國家裡,一個舞刀弄劍,動不動打打殺殺的人,要太我行我素,不受拘束,就代表普通人受到更多的困擾傷害了,以律法控制這些武人,也沒有什麼不對。」蕭遠漠然說。

「武林人也是人,也想過好日子。如果甘心一輩子又窮又髒又孤單天涯飄零,在官府的限制下躲躲藏藏,他們就不必去守規矩。若是想生活好些,就要有錢,若要有錢,必須有產業,有田有地有莊園有下人。試問那些莊主、堡主、局主、館主們,不和官府合作,他們的產業隨時會被封,家人隨時會被鎖拿,日子還怎麼過?」

容若不服地抗聲:「不是還有黑道人物嗎?」

「在濟州這麼富有的地方,只要有一技之長,就可以過得舒舒服服,只要武功高,人家就拿你當太爺供。既是如此,為什麼要把腦袋紮在腰帶上混黑道,一輩子不能抬頭挺胸做人,隨時要應付官府圍剿。蕭逸是什麼人物,國內要是有什麼流民悍匪,什麼大規模的民間武力不受朝廷管制,他會立刻用雷霆手段將之擊得灰飛煙滅,在這種情況下,哪個敢自找死路?」

蕭遠冷冷道:「真不知道你是不是楚國的皇帝,連這些基本的國策都不明白。」

容若鬱悶的灌了自己一口酒,喃喃道:「是啊!歷史告訴我,所謂的武林,所謂的俠客,本就是不過如此。」

早在春秋之時,那些留名後世的俠客,大多是各方勢力私蘊的刺客,到了漢代,朱家郭解之流,亦不過是地方豪強。唐代的所謂劍俠,如聶隱紅線,空空精精,同樣為各大節度使所控制,再往後,俠客們就淪落到供人差役的地步,那些個施公傳、包公傳,名臣身邊總帶著保鏢,七俠五義,英雄豪傑混到頭,得的也是五品四品的護衛前程。

事實就是這樣的吧!新武俠小說中的天風海雨,波瀾壯闊,美酒名劍,縱橫天下,不過都是夢幻而已。而在這太虛的世界裡,程序員居然連夢幻都不肯為人設置個美麗一些的夢。

容若心念一動,又說:「也還是有甘於貧窮的吧!比如丐幫。」

「丐幫?」蕭遠瞪著他:「你發什麼瘋,這種無惡不作的無賴混混,連我都還看不上眼呢?」

「無惡不作,無賴混混?」容若腦子裡開始浮現出洪七公、黃蓉外加蕭峰的形象,然後用力晃晃腦袋,看來這裡的丐幫和一般人的認知同樣不相同。

「哼,有手有腳有力氣的大男人,整天不幹活,就想著討飯,已經夠讓人噁心的了,他們為了聚財,經常拐帶小孩,把小孩手腳打斷,骨頭弄軟,做出殘疾的樣子,騙善心人的錢,又逼迫小孩們學習偷竊,暗中為非作歹,這種人,你說他們甘於貧窮?誰不知道,家中出一名乞丐,家裡建起萬丈樓。白天破爛出門去,夜晚笙歌盡逍遙。」

容若連連乾咳,一語不發。

事實上,即使在現實世界,這種用凌虐小孩來騙錢,或借控制小孩偷竊斂財,在外頭破破爛爛當乞丐,在家裡花天酒地享富貴的多得很。只是他受武俠小說影響太深,總覺得丐幫就應該像小說裡那樣義薄雲天,不過真要仔細想,一大堆武林高手,整天不幹正事光討飯,然後再去管天下的不平之事,還真不太可思議。試想想,蕭峰、黃蓉他們要飯的樣子,容若就有點腦袋發暈了。

蕭遠聽他咳來咳去,冷冰冰瞄著他:「你喉嚨有事?」

容若乾笑:「沒事。」

「那就是肺有事?」蕭遠慢悠悠地說。

容若還要接著乾笑,幸虧這時外面傳來一陣喧鬧聲。

侍月推門出去看,見樓下一老者一少年共占一桌,一個中年人獨踞一桌,一個青年人站在角落裡,正在大聲地吵鬧著什麼,把桌子都拍得震天響了。嚇得小叮噹和大雄汪汪叫,小兔子乖乖直往侍月懷裡縮,唐老鴨的翅膀拍得呼呼響,殺手滿房間躥來躥去,小精靈更是滿房亂飛地叫著:「風雲變色,英雄出世。」

容若大聲問:「怎麼回事?」

「沒事,客官別擔心,不過是有人要打架而已。他們不會傷到別人,樓下的人也都散開了,事後還會有賠償,客官只當看戲就成。」房外的小二回答得無比輕鬆。

二樓、三樓各個雅間裡都湧出不少人,或攜美人,或挽酒壺,說說笑笑,倚著欄杆往下瞧,倒真似看戲一般。

「為什麼要打架?」容若皺眉問。

「誰知道呢!江湖人就愛打架,學了武功,拿了刀劍,不打打殺殺還幹什麼?」小二不以為然地回答。

容若心中又是一陣鬱悶,身後性德淡淡道:「在濟州,武林人動輒喜歡交手,不過,有的時候不是為了尋仇爭意氣,往往是藉著交手顯示一下功夫,只要武功夠高,自然會有商人、鏢局來重金禮酬,從此可以不再天涯飄零,可以吃香喝辣,好好享受了。」

容若心中黯然,那些傳說中的英雄俠士,如今出現在眼前,竟是只如演猴兒戲一般供權貴富豪們取樂罷了。

他意興消沉,懶得多看,悶悶坐著不動,楚韻如本來就對這打打殺殺沒興趣,也不出去,倒是蘇良和趙儀眼睛發亮,一齊撲出去,倚著欄杆細瞧。

樓下已然呼喝聲起,刀光劍影閃個不停,晃得人眼發花,聽得人耳發麻。

性德對侍月和凝香道:「妳們也出來,多看看江湖人的交手,對妳們也有益處。」

二女低聲應是,跟著性德一起出了房,倚欄細看。

樓下呼喝聲不絕,一老一少持刀,舞得虎虎生風,那中年男子眼神陰沉,十指如鷹,每一劃出,便有呼嘯風聲不絕,還有那個青年,竟然舞了一桿紅纓槍,晃出了滿眼眩目的艷紅。四個人戰做一團,打得好生熱鬧。

樓下的桌椅杯盤早就在混戰中變成了一片狼藉,其他人紛紛退出店外看熱鬧,樓上也高高站了許多人,都在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真像是在看猴兒戲一般。

侍月看得明眸流轉,忍不住低聲問:「那使刀的老人,刀砍出來的樣子好嚇人,不過,為什麼要左一晃,右一晃再砍出來,我覺得要是直截了當一刀砍過去,應該更加難以應付。」

凝香也低聲說:「那個男人的手指好可怕,居然像是鐵做的一樣,可以硬接人家的刀,不過剛才那一招,他為什麼同時要攻人家上中下三路,指上勁氣不凝,殺傷力大減呢?」

二人這樣輕巧巧地說,引得站在二樓不遠處的一老者一青年,祖孫二人不斷用異樣的眼神看過來。

樓下老者與少年的刀法如風雪紛飛,翻滾不絕,每一招出來,都伴著三式虛招,讓人虛實難測,手忙腳亂。那中年人的十指更是如風似雨,每一式使出來,都兼顧別人數處要害,定要叫人心膽俱寒。

這些都是人家武功的特色所在,不過,真正高明的人物卻可以一眼看出,這樣的武功,最強之處,偏偏也正是破綻所在,只是,為什麼這兩個下盤虛浮,怎麼看都與高手無緣的小丫頭,竟可以這樣隨便地說出這麼有見地的話?

他們哪裡知道,這些日子,一路行來,性德就教導凝香、侍月修習武功,雖然時日尚短,不過,性德是天下最好的老師,因材施教,教的是最易速成的心法。凝香、侍月雖不像蘇良、趙儀一樣得性德打通經脈,輕易擁有較高的內力,不過,也悄悄打下了基礎。

平時性德向眾人閒說天下武功的長處,又常讓蘇良、趙儀示範。性德教的,全是天下最精微最高明的招術。凝香和侍月平時看得多了,再看這些普通的武功,自是隨隨便便,就看出一大堆問題來。

性德淡淡道:「那老者與少年的刀法,都是原楚國舊址蒼州的莽蒼風雪刀,這一路刀法,在楚國相傳也有十三代了。本來刀發如風雪,森寒徹天下,不過,代代相傳,每代藏私,精華已失,到如今的所謂風雪,只見其形,不見其神,卻多了許多無用的花俏,武功低的,看來以為是虛招,武功高的看來,卻不過是個笑話。」

「那中年人使的是漠北蘇蒼涼自創的擷鷹指,以陰力為主,施陽剛之指,招如鷹擊,卻優美絕倫。每一擊攻擊多處要害,如擷花散葉,飄零多處,卻又如雄鷹搏兔,必盡全力。可惜傳到現在,招術只重陰狠凌厲,其從容自若,優雅高華處,再也難尋。」

他這般淡淡道來,如數家珍,言若無心,卻叫旁邊聽者有意的老少二人,眼中異彩更熾。

凝香和侍月連連點頭,細細銘記。

性德又隨口發問,或問凝香,若被樓下人圍攻,會如何應付,又問侍月,怎樣找出樓下諸人的破綻,加以制衡,甚至問到,如果是她們用力出指,會怎樣出招。

凝香、侍月細細作答,平時性德教她們武學時,也是這樣發問,讓她們自己去思索,不拘成法,自創一格。兩個小丫頭也習慣這樣的問題,答來竟也從容迅速,竟是早就胸有成竹,將天下各派武功,皆納於胸中一般。

他們只當這是在上普通的武功修習課,卻叫旁觀的有心人,震驚之下,徒然出了一身冷汗。

性德問過凝香和侍月,轉而又問蘇良與趙儀:「你們看,下頭四人,誰最出色?」

「那使槍的。」蘇良大聲說。

趙儀沒說話,只是伸手往下一指,指的也是雙手持一桿紅纓槍的青年。

那青年正好大吼一聲,長槍一抖,如流星般向那名使刀的少年扎去。那槍忽扣忽扎,忽劈忽挑,忽鎖忽點,忽纏忽帶,紅纓翻飛如紅雲蔽日,寒光點點如雨打梨花,直看得人眼花繚亂。

性德點點頭:「他使的不過是普通的暴雨梨花槍,這種槍法,就是一般的武師也都會耍一路,難得他可以化腐朽為神奇,必是已苦練過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把最普通、最簡單的槍法,使得威力倍增,縱應付那些世代相傳的名門武功,也不見敗象。」

「所以,武功一道,其實取不得半點巧。唯有苦練苦練再苦練,練熟了,就算是黑虎掏心這一類的武功,也能發揮超常威力。若是好逸惡勞,只求速成,縱有名師教導,學最精微的武功,也難成大器,對不對?」蘇良扯直了喉嚨,拖長了聲音,慢慢地說。

可惜他固然意有所指,被他冷嘲熱諷的對象,微服私訪的皇帝大人,卻好像一個字也沒聽見,正躲在房間裡頭,高高興興的拿著隨身帶的鳥食、小魚、肉塊等等東西,餵他可愛的小寵物們,時不時側頭和楚韻如說笑幾句,滿臉的幸福滿足,反而把一心一意想氣氣他的蘇良氣個半死。

蕭遠也見不得容若這般高興的樣子,冷哼一聲,慢步從房間裡踱出來,倚著欄往下望,大聲說:「這等下三濫的功夫,還有臉在這裡丟人現眼,你們不怕醜,我還嫌被吵得煩呢!」

樓下老者發出一聲怒嘯,捨了中年人與青年,拔身而起,一刀劈向蕭遠。少年緊隨在後,人在半空中,刀已舞得虎虎生風。

中年人臉色更加陰沉幾分,足尖一點,身形似電,竟是後發先至,搶在老少二人之前,十指箕張,竟將蕭遠胸前數處大穴攏於指下。

只餘那剛才還把一桿槍舞得像條龍的青年傻乎乎的拄著槍,一個人站在樓下發愣。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9 12:51
第七章 ~樓頭相交~



蕭遠大叫一聲,往性德身後一躲。

別人刀追指攻,自然而然就衝著性德過去了。

蘇良眉微揚,振腕拔劍,趙儀輕嘆一聲,身形欲動。

但有一個略帶蒼老的聲音,卻在所有反應之前叫了出來:「住手。」

聲音在一片嘈雜中,清晰平穩,帶一種說不出的尊貴之氣,自有讓人折服的無形力量。隨著這一聲喝,就見人影一閃,那剛才與老者站在一處的青年便衝了出來,擋在性德之前,攔住了三重攻擊。

他出手非常簡單,不過是舉手投足而已,雙手一舉,兩把刀一齊砍在他臂上,持刀的老者與少年同時發出一聲悶哼,被震得翻身跌往樓下。

他一抬腳,那本來衝在最前,十指殺氣騰騰的中年人忽然臉色一變,竟連硬接也不敢,強行在半空中吸了口氣,足尖在欄杆上一點,借力落往樓下,才一站穩,已深深一禮:「不知謝公子在此,多有得罪。」

青年微笑回了一禮:「在下一時技癢,冒犯了三位,正要賠禮才是。」

說著雙手輕擊,三名著青衣的僕從忽然現身,每人手中托一木盤,盤中有一個青絲繡花的布袋。三人一起舉著盤子從樓上躍下去,動作乾淨俐落,盤子仍然端端正正舉在頭頂,送到老者、少年和中年人面前。

三個人臉色都有些失望,卻又不說什麼,伸手去取那布袋,布袋入手時,卻又一起臉露喜色,縱然極力壓抑,那種興奮卻始終瞞不過明眼人。

青年公子在樓頭再施一禮:「本次煙雨樓的一切損失,也由我來付,三位請便吧!」

樓下三人也不再客氣,回了一禮之後,就一齊轉身離去了。

只有那持槍的青年還在東張西望,濃眉大眼又帶點憨實氣的臉上一片黯然,顯得很是神傷。

青年公子微笑著招喚:「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你的槍法是從哪裡學的?」

青年一愣,這才指著自己的鼻子,仰著臉,有些結巴地問高樓上那看似高不可攀的公子:「你……你是……在和……俺……說話嗎?」

青年公子微笑點頭。

青年臉上居然一紅,摸著頭說:「俺叫李大牛,槍法是俺爹賣了兩頭牛,換了銀子,讓俺跟鎮上武館的霸王槍馮師父拜師學藝學來的。鄉下的日子窮得過不下去,俺家的人聽說,練了功夫好賺錢,才讓俺學功夫的。馮師父說,學武的人到濟州城,隨便找個最出名,人最多的地方和別人打一架,就會有人來送錢了。」

他抓頭抓得越來越用力,臉漲得越來越紅:「俺雖然覺得世上不會有這麼好的事,不過,還是想來碰碰運氣。看樣子,俺……俺……」

青年公子微笑著打斷他:「剛才那三位,我確實送了些銀子,不過小兄弟你武功高明,前途不可限量,卻不是可以用一筆小錢輕易打發的。小兄弟有沒有興趣到我的商行來做事,每個月五十兩銀子如何?」

「五十兩……」青年的大眼睜到更大,伸出五個手指,身子有些搖晃,語氣微弱得像在做夢。

「五十兩只是最低的工錢,若做得好,做得用心,還會再加。逢年過節有一百兩的節慶費,年底有兩百兩的紅包,不知道小兄弟你願不願意賞臉呢!」青年公子笑語柔和。

「我,我……我,我願意。」李大牛「我」了好幾聲,最後好不容易答完了話,人卻臉色蒼白,虛弱得簡直要趴在地上暈過去了。

青年笑著點點頭,吩咐道:「帶李兄弟回商行,好好安頓。」

樓下三個青衣僕人一起應是,走到李大牛面前,一起施禮:「李壯士,跟我們走吧!」

李大年一輩子沒被人這樣禮待過,手忙腳亂地還禮,連槍都差點兒抓不住,直到被三個人帶出煙雨樓,表情猶恍恍惚惚,如在夢中一般。

青年這才回身,對性德深施一禮,正要開口,身後卻有人先一步說:「老朽謝遠之,這是我孫兒謝醒思。他年少無知,有失禮之處,老朽代他賠罪。」

蕭遠眉峰一挑,冷冷道:「不敢當,濟州謝遠之,鹽商行會的首領,手控楚國三分之二的鹽業,富甲天下。多少高官富賈傾心巴結,要與你拉上關係,多少武林高手竭盡心思,想在你手底下效力。素聞謝老闆家大業大架子大,便是天大的人與事,往往都只由你最信任的孫兒出面應付,不知我們這一行人,哪裡來這麼大的面子,值得你謝大老闆親自攀談。」

他這一番話說得響亮,竟把整個煙雨樓,樓上樓下,震得一片肅靜。

謝遠之手控鹽業,可以算是大楚國最富有的人,也是濟州城最有錢的人。多少武林高手在他手底下吃飯,濟州的蒼道盟、日月堂、神武鏢局,三大勢力都得過他重金資助,就連官府都要看他眼色,整個一跺跺腳,濟州晃三晃的人物,居然有人敢這樣在他的地頭挑釁他。

此時此刻,只要謝遠之一聲令下,煙雨樓前前後後,裡裡外外,不知會有多少人衝進來,竭盡全力把這一群外頭人砍成肉醬,以討好這位一擲千金的大人物。

謝家的僕從、護衛人人蓄勢待發,方才首先出手的謝醒思也臉色不善。

在一片靜寂到落針可聞的肅穆之中,一個懶洋洋,帶點無奈的聲音響起來:「三哥,我知道,爹嫌你性情偏激,沒把家產傳給你,獨留給我一個人,讓你心裡不舒服,你也用不著到處替我得罪人。咱們出門在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家裡頭的大哥、四姐,還有貴姨娘多麼替我們難過。」

他這一番話,在蕭遠聽來,是軟中帶硬,暗藏威脅於無形,迫得蕭遠不得不閉嘴,打消繼續火上添油的想法。

聽在別人耳中,卻是輕飄飄點出了他自己是一行人首腦的身分,並說明蕭遠是故意惹事,讓他為難,提醒別人,不要中了蕭遠的計。

容若本人卻還一臉輕鬆平和的笑容,抱著可愛的小白兔乖乖,從雅間裡走出來,對著老人彎彎腰:「謝老先生,我的兄長脾氣不好,你多多包涵。」一邊施禮,一邊打量謝遠之,見他精神矍鑠,意氣飄然,一點也不見商人的銅臭氣,心中也暗暗稱奇。

謝遠之微笑還禮:「公子神采風流,氣宇不凡,想來必是大有來歷之士。」

容若心中立刻對謝遠之大生好感,難得在性德的絕世風華,蕭遠的王者威儀,蘇良、趙儀的清秀眉眼前,居然還有人能讚他神采風流,氣宇不凡,可見他的內在美,終於有人能欣賞了。

他當即一手抱著兔子,一手甩了甩袖子,做風流瀟灑狀:「老先生誇獎了,我乃……」

「我乃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古今中外蓋世無雙古往今來空前絕後聰明絕頂俊逸絕倫文武雙全英雄無敵風流倜儻情場殺手鬼見愁玉面郎君美男兒容若公子是也。」

一陣怪聲,驚得樓中上上下下,一片愕然。

容若老臉一紅,把手往背後一摸,扯出不知何時躲到他背上的小精靈,惡形惡狀地喊:「虧我還叫你小精靈,怎麼這麼沒眼力,這個時候你吹什麼牛?」

小精靈振翅掙扎,大喊大叫:「救命救命。」

眾人至此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起發出轟然大笑,笑聲從煙雨樓遠遠傳出去,竟引得街上行人駐足觀看,不知煙雨樓中,出了什麼趣事。

本來因為蕭遠一番別有用心的話而緊張起來的氣氛,至此被破壞無遺。

原本臉色肅然,仍有忿忿之意的謝醒思也早忘了殺機怒氣,笑得前仰後合,差點沒揉著肚子喊叫。

謝遠之雖然勉強還能撐得住,仍在努力保持形象,但因為忍笑忍得太辛苦,臉上也不免漲得發起紅來。

容若還趕忙給謝遠之再次施禮,文縐縐地說:「謝老先生別聽這小東西胡說,晚生姓容名若,不過是個普通讀書人,因為先父去世,留下的產業還算殷實,使我不致為衣食發愁,只願踏遍天下,看盡美景。」

謝遠之笑道:「公子風采過人,談吐不俗,將來必有大成就。」

容若更加客氣,更加斯文地回話:「三尺微命,一介書生,日不為斗米折腰,夜不以國事為懷,飽食終日,全無建樹,就連用腦亦少,實實在在不敢當先生青眼。」

如果光聽他的話,倒還有些水準,不算失禮,奈何他一隻手抱著因為懷抱沒剛才舒適,正在掙扎的小兔子乖乖,一隻手還扯著撲騰著翅膀,叫個不停的鸚鵡小精靈,把他本來語氣的從容優雅破壞殆盡。讓人只記得他這一刻故做瀟灑的狼狽,大笑之餘,卻也對他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謝遠之再也控制不住,笑出來,卻又不肯失了身分,怎麼也不願大笑,只好一邊笑,一邊咳嗽:「這個……咳,公子……咳,太謙虛了。」

連他都如此,其他人更是笑得腹痛如絞,容若身邊的眾人,除了性德之外,也大多不給面子地笑出了聲。

凝香、侍月還只敢小聲笑,楚韻如用帕子掩了口,笑得嬌軀亂顫。

蕭遠的笑卻帶點兒冷意:「好好好,說得好,除了微命與書生二字不實,其他倒也說得恰當。你素來只知吃喝玩樂,國家也不理,世事也不管,的的確確飽食終日,難為你有這個自知之明。」

容若不在意蕭遠的冷嘲熱諷,謝遠之也同樣聽而不聞,對著容若拱拱手,又一指自己的雅間:「我與公子一見如故,不知公子可願賞臉,大家杯盡論交?」

容若連連點頭之後,又搖頭晃腦地學古人說話:「長者賜,怎敢辭?」

聽得這樣不倫不類的回答,滿腹詩書的楚韻如又在裡頭輕笑起來。

謝醒思一直有意無意地往容若身後的雅間裡看,見楚韻如笑得風姿楚楚,終究忍不住問出來:「請問,這位是……」

容若笑道:「她是……」聲音卻忽的一頓。

名分上來說,楚韻如是他的妻子,但一直以來,他們都沒有夫妻之實。容若以前又曾故做大方,說什麼要帶楚韻如走出籠子看世界,讓她擁有對自己人生的選擇權,若是將她介紹為自己的妻子,豈非把這權利重又剝奪了。

容若微一遲疑,裡間的楚韻如卻已盈盈立起,淺淺一笑,便天地生輝:「夫君。」

楚韻如聲音清悅似珠落玉盤,容若聽來卻如飲瓊漿,身形一震,即刻笑開了懷:「這是拙荊。」

謝醒思眼中黯然之色一閃而過,已自長揖施禮:「容夫人。」

楚韻如襝衽為禮:「拜見謝先生,謝公子。」

謝遠之富甲天下,自然也曾擁美無數,卻從不見一個女子,就是打一聲平凡的招呼,行一個普通的禮,卻也隱隱有這等無比尊貴的氣度,當下不敢輕忽,連忙還禮。

幾個人客氣一番後,謝遠之即將容若一行人引入自己所在的雅間裡。容若、蕭遠、楚韻如,和謝家祖孫分賓主坐下。

煙雨樓最大的雅間裡,除了桌上坐的幾個人,謝家祖孫身後還各站四名護衛武士,四名青衣僕從。

凝香、侍月同謝家僕從一般隨侍在旁邊,蘇良、趙儀雖然有些不甘心,不過看謝家這樣的氣派,知道主僕之別不能亂,只好心不甘情不願,黑著臉站在一旁。

性德本來自度是隨從,也不過隨意站在旁邊,但他何等風采,誰好意思讓他站著,自己卻安坐吃菜,就連謝家祖孫這樣習慣被眾星捧月的人也不自在起來。

容若跳起來,扯了性德的衣裳硬按他坐下,然後笑嘻嘻介紹說:「這是我遠房表兄蕭性德。表哥自小父母雙亡,和我在一處長大,處處照料我,又幫我打點家業,替我訓練保鏢,我視他如同骨肉兄長,偏他要拘禮,總說是托庇容家的下人,不肯和我稱兄道弟,真真把我一顆誠心給糟蹋了。謝先生你德高望重,幫我好好說說他吧!」

他這裡信口開河,睜眼說瞎話,不過倒也難得他臨時編起來,還這樣又快又全,把他和性德不太正常的主僕身分,解釋得還能讓人接受。聽得謝氏祖孫連連點頭,卻叫身邊一干人不斷拿白眼來瞄他,不知道是佩服他說謊的本事,還是不屑他滿嘴謊言。

謝遠之為人老道,閱歷極豐,哪裡會看不出容若身邊這一干人的眼色古怪,不過只當不知,笑對性德道:「蕭公子出塵拔俗,又何必拘泥俗禮,枉負了容公子一番心意。」

性德素來冷漠,這樣的客氣話是不想答的,卻見容若坐在旁邊,不斷衝他擠眉弄眼,知容若不想得罪謝遠之,便只淡淡道:「謹遵先生教誨。」

謝遠之沒想到,初次見面,剛才不過是應付容若的客氣話,誰知這人這麼聽話,一勸就答應,倒叫他後面滔滔不絕的大道理一句也說不出來,愣了一下,才道:「剛才見公子歷數旁人武功,如數家珍,公子的眼力見識,實在令人佩服。我孫兒醒思,自幼好武,我請過許多名家教導他,至今略有小成,不知在公子眼中,醒思的武功如何呢?」

性德神色漠然:「謝公子天資聰穎,骨格亦佳,看他方才舉手投足間,招式乾淨俐落,力聚雙臂,震飛雙刀,看來師承亦是當世名家,所學極高。只是也只能到此為止,難成大器,以後的進步會非常緩慢,所以公子武功雖然不俗,不過,最好不要獨身邁入凶險江湖。想來公子出身富甲天下的謝家,學武只是為了興趣,斷然不至於要去闖蕩江湖,倒也不必憂心。」

他開始幾句話誇得人正開心,誰知後面話風一轉,竟是將謝醒思駁得一文不值,就算是普通人也不能這樣不客氣,何況他面對的是謝家孫少爺。

一時間本來熱鬧親切的場面就僵下來了,謝家的僕從們個個鐵青著臉,拿眼睛狠狠瞪著性德。

謝醒思雖還保持風度,安坐不動,但握杯的手一緊,酒杯裂成數片。他自五歲習武,拜過名師三十六,個個都是有名有姓有字號的人物,集眾家之長,日夜勤練不輟,與人交手過招,從未敗過,素來被人眾口一詞,稱為百年難遇的練武奇才,哪裡嘗過被人這般輕視的滋味。

容若見氣氛不對,忙打圓場:「性德你胡說什麼,人家謝公子那是多厲害的功夫,一舉手一投足,就把別人逼下樓,兩把刀砍在他手臂上,連油皮也不擦破,那可是傳說中的鐵手啊!」

謝醒思冷笑一聲:「不敢當,我還不致厚顏自稱鐵手,不過是仗著一雙護臂,才敢硬擋雙刀罷了。」

容若頓也不頓一下,繼續笑:「護臂是用來接刀的,可要是功夫不夠高深,手就算不破,也給震麻了,更談不上把人家給震得飛落樓下了,厲害厲害。」

「你以為,他真的是靠功力把人震下樓的嗎?」性德冷冷問。

容若笑容一僵。

謝醒思拍案而起:「你什麼意思?」

「震退雙刀,嚇倒鷹指的,不是你的功力,而是謝家少爺的身分。」性德毫不客氣地道:「因為你是謝公子,所以別人情願假做被震倒來讓你開心,所以別人不敢接招,要對你退避三舍。因為你是謝公子,所以雖然名師滿天下,卻沒有人敢打敢罵。因為你是謝公子,所以縱然習武多年,卻一直學得過分輕鬆。因為你是謝公子,所以過於一帆風順,想來和人過招,從來沒有吃過敗仗。武學一道,充滿艱辛,不曾身心受夠煎熬,豈能修成絕藝。縱然你少年時進展迅速,但也會很快陷入困境。最近你在武功上,是不是已感到很難再有進步……」

性德的語氣毫不客氣,謝醒思初時聽得滿面怒容,但卻越聽越是臉色發白,失魂落魄。

難得謝遠之見孫兒受了這樣的奚落,居然不動聲色,好像性德說的是其他人,猶自含笑舉杯,向容若勸酒。

他沉得住氣,別人卻再也聽不下去了,謝遠之身後一個高大的護衛上前一步,手指性德:「你是什麼東西,膽敢這樣大言不慚?」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9 12:52
第八章 ~冤家路窄~



性德連眼也沒抬一下:「鐵臂趙千山,以家傳心法,配以護臂,力搏刀劍,名動南方三省,你也是謝公子的師父吧!但是謝公子方才施出的腿法,卻是幻影腿孫重的獨門功夫。幻影腿法需配合陰柔的千幻心法才能盡展威力,而你一臂橫掃千軍的名聲,靠的是家傳陽剛一派的定山功訣。兩種功法,彼此相沖,你們就完全沒考慮過嗎?你們想的是成就謝公子,還是毀了謝公子?」

他淡淡數語,不帶喜怒,卻已聽得趙千山汗如雨下,面色蠟黃,本來指著性德的手指,顫抖如風中落葉,哪裡還有什麼單臂掃千軍的氣勢。

謝家財勢滔天,為了謝家的重禮,所有被謝醒思拜師的人,都急急忙忙傳授武功,哪個會去考慮誰的心法和誰的心法不合,誰的武功和誰的武功相沖。倒也怪不得,謝醒思一路進展神速,短短三年就把定山功訣練到第七重,可是再練了四年,卻還難有寸進。

此刻被性德點明,趙千山恍然大悟,此刻心中的驚慌惶恐,可想而知,霎時間汗如雨下,哪裡還顧得上向性德興師問罪。

趙千山驚慌失措,其他人卻不甘氣勢受挫,他身邊的一個高瘦男子,冷哼一聲,張嘴就要說話。

性德卻先一步道:「青猿袁風,你的神猿十八打練了四十三年,還沒融會貫通嗎?應該還是只練到第十五式,剩下三式就無法一以貫之的施展出來了吧?」

袁風臉色一僵,整個身體都繃緊了,全身勁力蓄在雙臂之間,差一點就要撲出去拚命。

神猿十八打是袁家家傳絕學,每一式的變化都比前一式增加一倍,威力更是倍增。他闖蕩江湖二十多年,就算面對再強大的敵人,也只使前十五打,只說最後三打,殺性太大,連他自己也不能控制,一出手,必有死傷,所以不敢輕出,也因此震懾江湖。旁人只看他前十五式的力量,再思及後三式的威力,亦不敢輕易與他結仇。

此刻被性德揭穿他根本無法一氣呵成施出後三式,簡直就是要掉他的命。若是在其他的場合,他早就撲上去,盡出辣手,殺人滅口了。

性德只這隨便兩段話,不但嚇住了趙千山和袁風,其他兩名護衛立時臉上變色。他們的身分雖不過是護衛,但既然跟在富甲天下的謝遠之身邊,那他們在江湖上的身分地位就自不凡,武功也各擅勝場,自成一派。

可是性德只輕描淡寫一番話,便把趙千山推到極之難堪的境地,更是眉毛也不抬,就把袁風身上最大的秘密戳破,對於江湖人來說,簡直就是把他的罩門說得天下皆知,從此之後,凶險比往日增加十倍以上。

性德徐徐抬眸,目光淡淡從袁風身邊掃過,看向其他兩個太陽穴高高隆起,在江湖上地位絕對不低的護衛。

他的眼神清澈明淨,如天空海洋可以反映出世間一切,卻又全然不將萬物放在眼中。

他的眼神無喜無怒,不過這樣淡淡掃過去,卻叫這些據說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不由自主,蓄勢以待,額頭密密麻麻滿是冷汗,只覺那風儀如神的男子一眼望過來,便全身一寒,生出被人看通看透的感覺。

雖然性德還沒有說話,但大家心中卻隱隱覺得,只需他淡淡開言,就可以輕易把他們絕不可以讓人知道的罩門弱點公之於眾,讓他們陷入到可怕的絕境之中。

不止是他們這些利害相關之人受到震撼,就連本來又氣又亂的謝醒思也因性德這一番話,驚得連生氣都忘了,只是目瞪口呆,望著這個氣質高華如仙,神態卻漠然如冰的男子。

容若乾笑兩聲,忙著化解僵局:「性德就愛胡說八道,你們別當真,他又沒見過幾位,只不過瞎猜而已。」

「何須見過,學習不同武功的人,呼吸的速度輕重都會有輕微的不同。站立的姿勢,手掌的形狀,手指的長度,這些細微的線索都可以讓人推測出他們的武功和心法,然後可以據此猜出他們的身分。」性德毫不給面子地反駁。

容若暗中磨牙,如果不是在場外人多,他真想跳起來猛敲性德的木頭腦袋。如果不是因為性德是人工智能體,他簡直就要斷定,這傢伙根本已經和蕭遠勾結,存心要害他結仇滿世界了。又不是拍推理劇,有必要這樣顯示他的推理能力嗎?

他雖然努力克制,但這一番咬牙切齒,隨時準備撲上來拚命的樣子卻根本人人看得出來。

性德眉毛也沒動一下,謝遠之卻笑著執杯而起:「容公子不必介意,蕭公子直言不諱,才是君子本色。」說著又回首對趙千山和袁風道:「袁老師,趙老師,稍安勿躁,蕭公子只是心直口快,想來絕無惡意的。」

有他打圓場讓氣氛緩和下來,容若自然第一個響應,也滿臉堆笑,端了酒杯起來說:「謝老先生寬容大度,容若佩服,以後我等長住濟州,還要老先生多多照顧。」

謝遠之眼神微動:「容公子要長住濟州。」

容若側首給了楚韻如一個笑容,才道:「是,久聞濟州山明水秀,市井繁榮。我欲在濟州置一處房產,以便長住。」

謝遠之即刻道:「何必麻煩,在濟州我有許多別莊,如果容公子不棄,但住無妨。」

容若正色打斷他:「謝老先生一片熱誠,容若銘感五內,我自問小有資產,豈敢勞先生破費。」

「這麼說,容公子不賞臉了。」

「實在是受之有愧。」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說著無聊無趣,卻又是人際交往必不可少的客氣話。

楚韻如極少像正常人一樣與人交往,所以聽得倒覺有趣。性德素來是天塌不驚的性子,也自安然端坐。只有蕭遠聽得厭煩,慢悠悠挾了桌上的魚肉,自去餵殺手。

小叮噹和大雄見殺手有好東西吃,自然也不甘示弱,在桌子底下躥來躥去,叫個不停。蕭遠信手挾了兩塊肉扔過去,順手又扯了容若帶在身上的鳥食袋在手,撒了點兒鳥食放在手心上,略略一揚,小精靈就飛起來,停在他手上,一下一下啄食。

一時之間,好端端的酒席,貓狗在眾人腳下跑來跑去,叫個不停,鳥兒在席上來回飛掠,時不時停下來啄幾下,還心滿意足地嚷幾聲:「好吃好吃。」

吃不到合適食物的小兔子乖乖不安的在楚韻如腿上打滾,餓肚子的唐老鴨扇著飛不起來的翅膀呱呱叫。

好端端的一場酒宴簡直變成了一場鬧劇,桌上桌下全都亂哄哄一片。坐在桌前的幾個人紛紛後退,布置精緻豪華的雅間,簡直變成一個小型動物園。

本來好不容易緩和下來的氣氛,因為這樣一來,又變得劍拔弩張。謝家眾人的臉色都異常難看,謝醒思臉上更是一陣紅一陣白。就算是城府修養都很深的謝遠之,臉上的表情也是啼笑皆非。

容若只覺頭大無比,眼看著謝家的人一副要跳起來揍人的樣子,他不但找不到勸說的理由,反而連自己也想狠狠地對著蕭遠的腦袋猛砸一拳。

可惜的是,人家算帳時可不會把他和蕭遠分開來計較,眼看著霎時間滿雅間的肅殺之氣,容若偏偏束手無策。

也不知道是不是容若運氣太好還是太不好,就在樓上雅間大亂的時候,樓下居然也傳來一陣喧嘩聲,比樓上更響亮更混亂。

是無數人在亂哄哄地打招呼。

「柳小姐好。」

「柳小姐早。」

夾在一大片聲音裡的是一串銀鈴般的笑聲:「謝伯伯是不是在樓上,這裡好像剛才又打過架了。真是的,知道謝伯伯初一十五必來煙雨樓,總挑著這時候跑來獻醜。謝伯伯,謝伯伯……」

謝遠之微笑著略一點頭,兩名謝家僕從即刻推開雅間的門出去,齊聲道:「柳小姐請進。」

隨之傳來輕快的登樓腳步聲。

容若微微皺眉,樓下的聲音清悅,笑聲飛揚,為什麼他心中卻隱隱升起不祥的感覺。

楚韻如不著痕跡地輕輕扯扯他的衣袖:「這聲音好熟啊!好像在哪裡聽過。」

同一時間,謝遠之也微笑著介紹說:「這位是蒼道盟主柳清揚的獨生女柳非煙,濟州城裡出了名的火美人。」

容若支著耳朵,同時聽著三處的聲音,心裡在琢磨,按道理來說,那些大門大派,大教大幫的主子都會有個漂亮可愛的女兒,通常都會愛上英武非凡的男主角。這太虛的男主角當然非我莫屬,不過這聲音怎麼這麼熟,好像是……

容若腦中電光一閃,脫口叫:「糟了!」

同一時間,一個一身飛揚的紅色,亮麗明艷得奪人眼目的女子在四名隨從的護衛下走到了雅間門前,還不及進門,笑語已輕揚:「謝伯伯,下面人說你請了幾位外地客人,不知是……是你們?」

前面半句話還是笑盈盈說來,等到看清房裡一干人,柳非煙原本滿是笑容的俏臉剎時一片肅然,纖手一翻,一道寒光已冷銳入目,電影疾劈。

容若這時才剛把那聲「糟糕」接下去:「我忘了所有戲劇性的故事都喜歡玩不是冤家不聚頭的橋段。」

同一時間,謝醒思倏然伸手,快疾無比,右手的護臂正好格住了柳非煙手上的柳葉刀:「柳姑娘,這是何意?」

縱然他心中對容若這一行人有萬般惱怒,但柳非煙當著他們祖孫的面,出刀就砍人,這也太過不把他們謝家看在眼裡了,不由他不出頭。

「謝大哥,你不知道……」柳非煙怒容滿面,羞憤無比,手指著蕭遠,就要把自己受過的羞辱說出來。

容若已先一步長揖到地:「柳姑娘請息怒,以前全都是誤會,姑娘是江湖兒女,海量包容,想來不會與我們計較的,我這裡敬姑娘一杯,全當陪禮。」說著鄭鄭重重的斟了一杯酒,雙手舉起來,遞到柳非煙面前。

他心裡頭還在雜七雜八地想:「哈哈,所有一開頭見面就又打又吵的一對男女,到最後至少有八成機會變成情人,所有在一出場就碰上男主角的大人物獨生女,到最後有九成機會成為男主角的愛人。這姑娘真的是又美又俏,活力四射,和韻如是完全不同的美人兒啊!」

他越想越是得意,差點沒吹出幾聲口哨來,臉上堆起來的笑,自然更是越發諂媚了。

謝遠之也微笑道:「柳侄女,有什麼誤會,看在老夫的面上,就作罷了吧!」

柳非煙看看容若恭敬的樣子,再看看攔著自己的謝醒思,心不甘情不願地收回柳葉刀,謝醒思便也順勢垂手退開一步。

柳非煙站到桌前,伸手去接容若手中的杯子,手才伸到一半,俏臉卻猛然一變,冷笑一聲:「這筆帳你們休想就這麼算了。」

說到「這」字時,她出手如電,重重一掌打在桌案上。桌子被震得翻轉過來,桌上的杯盤碗碟漫空亂飛。

說到「筆」字時,謝醒思護著謝遠之後退,謝家的僕從、護衛一起上前,把他們祖孫攔在身後,以免為這漫天飛舞的杯盤菜餚所傷。

容若同時「啊喲」一聲,鬆手棄杯,雙手往下一按,竟是又快又準,把柳非煙一掌拍得翻轉起來的桌子重又生生按回原地。

但桌上的杯盤碗碟卻因受柳非煙內力所震,仍然飛舞起來。

凝香輕叱一聲,足尖微點,在這因為人太多而顯得過於狹小的空間裡飛躍起來,雙手翻飛如電,接住漫天的碗碟杯盤,隨接隨放,隨放隨接,在不過三尺的範圍內倏忽來去,似風拂花動,姿態美妙無比。

性德知凝香、侍月剛剛學武,縱有名師,功力不足也難以大成,所以特意教了她們一套不需要什麼高深內力的靈巧身法,就算被高手相逼,只要把這套身法練熟也足以自保。

凝香、侍月也聰明機警,短短的時日內潛心練習,便小有成就。只是誰也沒想到,第一次展現這套身法,居然只是因為一場翻桌子事件。

僅看她們身法的曼妙輕快,竟把謝家眾人與蒼道盟一干人皆震得目瞪口呆。

只見一個仙子飛躍飄搖,雙手翻飛間,所有的杯子、盤子、筷子全被接下來,又放回桌上,連菜汁都沒溢出半分。這個時候,柳非煙一句話才剛剛說到「休」字。

因為柳非煙不甘心喝和解酒,所以剛才一掌拍出時,內力運得極巧,放在桌中心的一壺酒受力最大,直被震起老高,幾乎要撞破房頂了,凝香不及接住,侍月卻輕笑一聲,雙肩一動,便直衝向上,衣帶飄飄間一把攬住酒壺,身子旋轉著往下落,衣帶間自掠起一股微風,令得衣髮飛揚,更襯得眉目清美,俏麗可愛。

凝香接住了空中落下的最後一個杯子,卻不放回桌上去,反向上一舉。侍月在半空中持壺倒酒,人隨著酒柱下落,人落地時,凝香手中酒已滿杯,衝著柳非煙盈盈施禮,半跪下去,雙手高舉酒杯:「婢子代主人敬酒,請柳姑娘滿飲此杯,看在謝老先生的面子上,就把以往的不快抹去了吧!」

直到此時,柳非煙那本為示威而拍桌子說出的一句話才剛剛講完,可她的示威卻好像變成了別人在顯示本領,而且連她本人在內,都被這兩個丫頭這幾下接菜斟酒的功夫震住,後面一大堆興師問罪的話竟是半句也說不出來。

霎時間,屋裡屋外一片肅然,每個人的臉色都非常凝重地盯著這剛剛還大顯身手,此刻卻謙卑的半跪敬酒的小丫頭。僕已如此,主人又該是何等厲害的人物。

柳非煙俏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用雪白的貝齒咬住紅唇,半晌無語,她哪裡知道凝香、侍月全副本事也不過就是這套無比靈巧,常人難及的身法,真要交手過招,只有逃的份,還道這幫人果然個個高深莫測,真要得罪了,縱然蒼道盟在濟州勢力極大,怕也會非常頭疼的。

只是她素來是大小姐脾氣,被人眾星捧月般照料呵護,哪裡受過這種閒氣,又怎麼甘心就此隱忍。她心中千迴百轉,抬眼看容若緊張兮兮盯著她的眼神,就覺一陣不痛快,目光再徐徐掃過去,正瞧到蕭遠臉上那帶著冷嘲的哂笑,心中一悶,猛然伸手接過酒杯,卻不飲下,一反腕,連杯帶酒,擲向蕭遠。

蕭遠「啊」了一聲,倉皇後退。

柳非煙不等他退開,即長身飛撲,柳葉刀又從袖中滑出來,「呼」的一聲劈出去。

此時謝醒思和謝遠之退得較遠,阻攔不及,站在柳非煙面前的凝香、侍月根本沒本事阻攔,蘇良、趙儀甚至楚韻如都無意去管蕭遠的死活,容若剛才光顧著胡思亂想,忽見刀光閃動,還沒想到發生了什麼事,而性德,更不可能會去插手阻止了,只剩下蕭遠一個人獨力應付。

蕭遠初時似是被那酒杯嚇了一跳,後退躲避,柳非煙乘他失去防範的這一瞬,縱身一劈。

蕭遠像是手忙腳亂,只來得及把手中唯一的一件東西對準柳非煙扔過去。

柳非煙一刀劈去,把那小小的一個布袋劈開,卻飛揚出滿天細沙粒似的東西,落得柳非煙滿身滿頭。

柳非煙知道江湖上一些見不得人的伎倆,第一反應就是閉上雙眼,以免那些不知是不是有毒的東西傷著了她的眼睛。

她眼睛剛閉上就聽得耳邊風聲起,不知什麼東西跳到了頭上,有尖尖的東西一下下刺在頭上,很痛,同時有什麼在猛烈地拍著她的臉。

原來蕭遠剛才扔的是拿在手裡的鳥食袋。容若嘴裡那隻天下最聰明的鸚鵡小精靈為了維護自己的食物,自然飛撲過去,趴在柳非煙額頭上,對著她的腦袋一下下猛啄,同時雙翅拍來拍去,拍著柳非煙的耳朵。

柳非煙不敢睜眼,嚇得尖聲大叫,耳旁又聽得風聲迅起,正對著她而來。難為她在這麼混亂的情況下還能清楚聽見風聲的來勢,柳葉刀快捷無倫一連兩劈,正好劈中兩個向她擊來的東西。

可是這擊過來的,不是什麼殺傷力巨大的暗器,只是蕭遠信手抄起的兩盤菜,一盤鮮魚湯,一盤骨頭湯。

柳非煙的刀一劈出去,盤子碎裂,連魚帶骨頭,再帶湯,全都飛濺到柳非煙身上。

同一時間,在桌子底下躥來躥去的大雄、小叮噹和殺手一起飛撲上去。

柳非煙一刀出手,反而被濺了一身的菜汁,因為不敢睜眼,不知道是什麼,只是覺得熱乎乎,油膩膩,心中著忙,再聽到有東西撲過來時,手裡的刀就不敢劈出去了,下一刻,兩隻狗一隻貓就趴在她身上。

兩隻狗兒拚命扯著她的裙子,死死咬住被肉湯浸透的那塊布料,聽得布帛撕裂聲,柳非煙嚇得慘叫連連,手裡的刀都顧不得拿了,雙手混亂的左擋右遮,卻不知道該遮什麼。

而小貓殺手發揮貓類超常的平衡能力,穩穩趴在柳非煙胸前,一口一口舔著柳非煙被濺上魚湯的臉。

柳非煙武功不俗,但是從來沒學過被一隻鸚鵡抓住頭,讓一隻貓和兩隻狗趴在身上瞎纏時應該怎麼辦才好,一身家傳武學根本施展不開,越是心慌意亂,越是手腳亂揮,腳下一滑,踩到了濺到地上的菜湯。若是平時,根本動搖不了她的下盤,可是現在,她滿心慌亂,武功忘個精光,就這麼一聲尖叫,仰面朝天跌倒在地上了。

小精靈高叫一聲,飛了起來。

柳非煙這才能夠睜開眼,看看發生了什麼事,卻見有隻貓正站在她的胸口上,探著貓腦袋和她對視,貓的左眼是黑色的,右眼是藍色的,詭異得像個魔鬼。

隨著「汪汪」的叫聲,一隻撕裙子的小狗嘴裡終於成功地咬著一大塊裙布,跟著跳上了柳非煙的腹部,另一隻也趕忙跳上來,兩隻狗在柳非煙身上爭搶起來。

旁邊一直憨憨的唐老鴨也大搖大擺地走到柳非煙腦袋旁邊,對著她鼻樑上粘著的一小塊肉,大力啄了下去。

柳非煙閉目發出一聲慘叫,終於頭一歪,徹徹底底暈過去了。

蕭遠拍手,無比新奇地對容若說:「原來你的唐老鴨居然也這麼喜歡吃肉,真不是普通的鴨子。」

容若還在怔怔望著暈倒在地上的柳非煙,好端端一位千金大小姐,武林俏女俠,現在頭髮上全是鳥食,滿頭秀髮被啄得亂七八糟,臉上沒被殺手舔到的地方,肉湯和魚湯還在往下流,漂亮的紅衣服上,東一塊肉,西一塊魚,還有處處油漬,下身的裙子更是破破爛爛,幾不能遮體。

對於一個女子來說,這簡直比一刀殺了她還慘,就算是最狠毒的江湖魔頭,也斷然不會這般去惡整一個女人,而且還是個美女。

他有點失魂落魄地回頭望著蕭遠,伸手指向他:「你,你……太過分了。」

蕭遠欺近過來,在他耳邊悠悠地道:「你以為我京城惡霸的名聲是怎麼來的?」

容若大翻白眼,在濟州地界上,讓蒼道盟的大小姐受這種凌辱,這個蕭遠真的是不害死他不甘心啊!一時間,他恨不得暈過去算了,可是他眼睛還來不及閉上,耳邊就聽到連聲怒喝,刀光漫天,晃得人眼都花了。

是追隨柳非煙上樓的四個蒼道盟屬下,終於從可怕的震撼中清醒過來,一起怒吼著向蕭遠攻去。

蕭遠照老規矩,身子一轉,退到了容若身後,更過分的是,他居然信手一推,把猶在失魂落魄中的容若推得向前直衝過去。

霎時間就變成四個人合力攻向容若,一把刀力劈容若的天靈蓋,一把刀狠砍容若的胸膛,一把刀要把容若攔腰截成兩斷,還有一把刀惡狠狠就要砍斷容若的雙手。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9 12:53
第九章 ~笑鬧重圍~


趙儀沉喝一聲,挫腕抽劍,劍勢一展,只聽得叮噹連聲,轉眼之間,連擋三十二刀,把容若身前護得水潑不入。

眼見那幾個人還在狂砍不退,趙儀卻只劍劍防守。

蘇良眉一揚,振腕出劍,低喝一聲:「這人是我們的,你們誰也不許碰。」

他說話之時便出劍,人小劍快,身疾劍準,一句話說完,便已退回到趙儀身旁。

砍容若天靈的,自己天靈處多了一道淺淺劍痕;劈容若胸膛的,自己前襟的衣服盡被劍鋒所斬破;要攔腰給容若一刀的,因為褲腰帶被挑斷,不得不雙手拎著褲子,哪裡還能再殺人;而要砍容若雙手的那位,自己手腕上中了一劍,無力握住兵刃,只好慘白著臉,任鋼刀落地。

蘇良和趙儀這一攻一守的短短時間裡,已盡顯他們精妙的劍法,迅快的身法,把謝家眾人無不看得心中震撼。而蒼道盟的四個人,心頭的震驚恐懼更非筆墨所能形容。

四個人交換一下眼色,兩人撲過去搶扶柳非煙,兩人衝出去大喊:「有人暗算小姐,大家快來啊!」

他們搶著把柳非煙扶出去,自然沒有人阻攔,只是這一聲大喊,卻叫得煙雨樓裡裡外外傳來無數大喊怒喝,腳步聲、狂喝聲、兵刃出鞘聲,聽到耳邊,真個是驚心動魄。

容若嚇得衝出去一看,卻見煙雨樓的一樓,有七八個大漢正要往樓上衝,而樓外,竟還有十幾個人要往裡衝。

「我的天,這是怎麼一回事?」

「據說柳清揚要在近期為柳非煙擇婿,為了娶到美人,柳非煙身邊整天跟著不下於二十人,不是蒼道盟所謂的年輕精英,就是其他門派的英雄少年,整日就盼著有機會英雄救美,一展身手,好得佳人青睞。」

難得連番變故之後,謝遠之還可以撫著鬚,把一番話說得這麼輕鬆。

容若卻頭疼得只想連聲哀叫,偏偏這時,耳旁還有人惡狠狠的道:「都是你惹的禍。」

容若無辜的對著蘇良冒火的雙眼說:「不關我的事,明明是他……」

容若正要伸手去指蕭遠,蘇良卻只是用殺人的眼光盯他一眼後,即翻身躍下樓,仗劍攔在樓梯口:「誰也不許過。」

回答他的是迎面砍來的刀,劈面刺來的劍,呼啦一下掃過來的大棍子,還有嘩啦啦撒過來的飛刀飛鏢飛針等等小東西。

好在自上次楚韻如差點傷在暗器之下後,性德也曾對他們做過應對暗器的訓練,所以蘇良及時舞劍騰躍,避過一串攻擊,卻也出了一身冷汗,也兼著冒出了真火,劍勢一展,人就撲了出去。

在一連串哄然大喊中,陷在一大幫掄刀揮劍扣暗青子的武林人物包圍裡,蘇良雖年紀輕,功力經驗皆不足,但勝在初生牛犢不怕虎,身形小,來去靈活,進退如風,一把劍快捷無倫,招式又精微無比,連著數十招,招招搶攻,不但不露敗象,反倒把別人逼得節節後退。

樓下蘇良這般威風凜凜,獨鬥群雄,樓上性德卻只漠然搖頭:「這樣心急躁進,只知搶攻,不出半炷香功夫,他氣力稍弱,便要被人亂刀砍死。」

趙儀聞聲皺眉,一語不發,拔劍躍下,幾番起落,一路殺到蘇良身邊,一把劍使得滴水不漏,把自己和蘇良護得天衣無縫。

樓下喝聲連連,呼嘯聲聲,寒光耀眼,可是蘇良和趙儀一攻一守,攻的其勢如風雲閃電,其威如雷霆霹靂,每每迫得人退避三舍。

趙儀劍劍防守,穩紮穩打,步步為營,不露半點破綻,縱陷在圍攻之中,竟讓人難越雷池一步。

樓上的謝遠之看得心中感嘆,輕輕拍手:「真真強將手下無弱兵,容公子絕世人物,才有這樣高超出眾的劍僮。」

容若只是白著一張臉,緊張地注視著樓下,根本沒聽清謝遠之說些什麼。

眼看樓下刀光一閃,一把刀堪堪擦著蘇良的鼻尖削過去,容若的臉,白中就透出一股青來,再見到蘇良反腕一刺,那使刀的人肩上濺出一道血泉,踉蹌後退,容若更是身形微微一晃。

反是性德回了謝遠之的話:「他們兩個目前只是仗著小巧技擊之法作戰而已,並不是他們高明,只是他們的對手都還算不得真正的高手罷了。而且這次交手,看似圍攻,但那些人並沒有受過什麼合力攻擊的訓練,只知拚力向前,不知彼此配合,反而互相掣肘,彼此妨礙,才讓他們倆取巧迎戰罷了。」

「再打下去,他們會受傷嗎?」容若低聲問。

「會,不過,敵人應該會有更大的損失,真要力拼到最後,這裡至少會有四五具屍體了。」

「不會吧!這兩小子看起來凶神惡煞,其實心軟得很,雞也捨不得殺一隻的。」容若大叫。

「現在他們還在克制,出劍猶有分寸,但是敵人可是招招要命的,時間久了,誰心裡能不冒火,萬一再一個防守出錯,受了傷,趙儀就算還穩得住,蘇良也是要怒極拚命的。」

容若皺起眉頭,低頭對侍月輕聲吩咐了一句,侍月點點頭,回頭又到了雅間內,推窗探身,轉眼就輕輕巧巧的穿窗而出。

容若復又笑道:「下頭打得這麼熱鬧,咱們坐下來,好好欣賞一下。」

凝香聞言進了房間,先後端出兩張椅子,放在容若與楚韻如身後,另外還有兩個伙計受她指揮,端出整張桌子,擺上幾樣小菜,更不會忘了放好美酒。

容若喜得眉開眼笑:「還是凝香妳最體貼。」

他高高興興拉著楚韻如坐下來,高高興興喝酒吃菜,高高興興張大眼睛,看著下頭打成一團。

下頭打得轟轟烈烈,驚天動地,殺聲震天,容若自己卻忙得手忙腳亂,腦袋四晃,眼珠亂轉,只恨爹媽少生了八隻手九隻眼,既要抓著雞腿猛啃,又要拚命灌美酒,還捨不得放過下頭的精彩鏡頭,看到好招式,大聲叫好,熱烈喝彩。

「好。」

「妙啊!」

「高,實在是高。」

他一邊喊,一邊叫,興奮起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喝彩的時候,拚命揮手,似乎一個不小心,被他啃過七八口的油雞腿就飛了出去。

蘇良連攻四十二劍,才稍稍逼退又一輪的攻擊,微側頭正看見趙儀為了護衛他而汗濕重衣,偏還有一把五虎斷門刀對著趙儀砍過去,心頭火起,揚手一劍刺向那人胸口。

忽見一個黃澄澄,油亮亮的東西從天而降,嚇得蘇良退後一步,舞出劍花護定全身,定一定神,才看清是個連皮帶骨被啃得一片狼藉的雞腿子,氣得七竅生煙,抬頭喝問:「你幹什麼?」

「沒幹什麼啊!我看你武功這麼好,表現這麼精彩,所以努力為你喝彩,稍稍激動了一點而已。」容若雙手連搖,笑得無辜又純潔。

蘇良為之氣結,剛想放聲大罵,耳邊勁風又起,沒奈何揮劍應戰,根本沒空找容若算帳。

容若見蘇良不能把他怎麼樣,更加變本加厲,大喊大叫的內容越來越豐富。

「那位長得很對不起小朋友的鬍子大叔,往左閃啊!你想往小趙的劍鋒上湊是怎麼回事?對了,你確定你的長相很適合追求柳小姐嗎?」

「大個子,你瞧什麼?就是你,長得五大三粗,腦子靈活一點行嗎?還不往右蹦,這麼容易讓人一劍放倒,我還看什麼?」

他興之所至,大叫之餘,抓著什麼扔什麼下去。

有個專使暗器的人,抬起手,就要對著同時應付一群敵人的趙儀發鏢,忽聽的上方有異動,飛快往旁邊一躍,他是沒問題,站在他身邊的一個倒霉蛋,已是連頭髮帶衣裳,被一碗滿滿的排骨湯淋了個正著,額頭上,還被一塊大大的排骨敲出一片淤青。

這人一身昂貴的長袍,拿著一把扇子,扇三下,發一招,一副溫文爾雅,詩書風流的樣子,忽遭這等嚴重打擊,一張臉再無人色,手一鬆,扇子落地,嘴張得老大,哆哆嗦嗦發不出聲音。

這個人呆若木雞,動彈不得,前後左右的人卻還努力向前,拚命想把蘇良和趙儀給砍成八塊。

人影來去,刀劍縱橫,誰會顧忌這個心理承受能力奇差的公子哥。刀來劍往中,一記被趙儀的長劍磕飛的鋼鏢,直直對著他的前心射過去。

半空中,金光一閃,準確的把飛鏢打得「咻」的一聲,從一個狂舞長槍,眼看就要刺中蘇良的壯漢鬢邊飛過,嚇得壯漢手一顫,手裡一式三變的槍招幾乎使不下去了。

樓下有一大半人震驚得抬頭去看發出暗器的容若,眼神驚異。容若一出手即打落飛鏢,又示威阻槍,相當高妙。

手裡還夾著兩三支金鏢的容若,笑嘻嘻對大家揮手:「大家請繼續,不用過分敬佩我。」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剛才出手,只是為了阻止飛鏢殺人,至於後來雙鏢一撞,反震到擦著人家的腦袋飛過去,純屬巧合。

下面異樣的沉寂維持了十秒,不知是誰罵了一聲,不知是誰最先出手,然後乒乒乓乓繼續打成一團。

容若嘆口氣,搖搖頭,那隻沒夾飛鏢的手往桌上摸去,摸了一個空,剛才那麼短的時間,他已經把所有的碗碟都扔光了。

看著下面劍影刀光,生死決於一瞬,他挑挑眉,嘆口氣,伸手在懷裡摸一下,袖裡掏一下。桌子上叮叮噹噹,一下子就堆了一大堆金光閃閃的小玩意。

細若髮絲的金針,刻著漂亮圖案的金鏢,閃爍異樣光芒的金彈子,另外還有一大堆鑄成鮮活漂亮的百花形狀,像裝飾品遠勝於像暗器的小金器,還有三四個,上面有不同按鈕的小管子。

他笑悠悠道:「來來來,大家來練暗器吧!以前光聽性德講,對著死靶子練,難得有這麼好的訓練機會。」

自上次楚韻如對柳非煙的暗器表示興趣之後,容若即打造了一大堆價值不菲,貴得要死的暗器,性德也教他們使用暗器的技巧。

此時有這麼好的機會實踐一下學到的功夫,楚韻如和凝香都非常高興。

楚韻如一笑,取過幾枚金針,凝神欲發。

容若一把按住她的手:「妳知道應該在什麼情況下,對什麼人的什麼部位發暗器最好嗎?」

「什麼?」

容若一笑:「就這樣。」他左手抓著一個小筒,對準樓下,按動機關。

趙儀同時受到三道掌風,四道劍招,五記刀劈的攻擊,情急間,連出十三劍,把刀刀劍劍全逼開,他也冒出一頭冷汗。

趙儀最後一劍全力刺出,眼看就要把那一掌擊來的人刺個手掌對心涼,忽覺掠空聲起,他心中一驚,橫劍護身後退。

揮掌過來的人,也忙不迭往後閃避。

十幾根細針從兩人之間射過,樓上的容若毫無顧忌地揮著他的凶器,對著樓下兩個氣得臉色鐵青的人說:「二位,我知道我長得風流倜儻,英俊瀟灑,可你們這樣瞪著我,我還是會臉紅的。」

一時間,他身邊兩個女子掩唇竊笑,樓下兩個當事人幾乎當場氣絕身亡,而其他混戰中的人,或是出招失了準頭,或是踏前的步法出了錯誤,明顯都被這不合情理的事情影響到戰鬥的心境。

楚韻如低聲問:「你這是在做什麼啊?」

「很簡單,不讓他們殺人,不管是誰殺誰,我都不喜歡。」容若聳聳肩:「我更不希望蘇良和趙儀的手過早染上血腥,他們心地善良,從沒有殺過人,即使是獵場那次,為了救我,也只把秦福重傷而已。如果在廝殺中失控殺人,殺的又是無冤無仇之人,他們心中會很難過的,只為了這種莫名其妙的小冤仇就殺傷人命,讓心靈背上包袱也太不值得。如果這種殺戮的事太常發生,他們對生命就會麻木,就會覺得在民間私鬥中殺死人命是天經地義的,武林中,強大的一方把弱小者的生命奪走是合理的,並且把殺戮合理化,那就等於是讓他們走上這條路的我害了他們。」

楚韻如微笑點頭:「好,我們一起努力控制局面,不要讓任何人被殺。」說話之間,她纖指微動,金針已然射了出去。

凝香內力稍弱,不敢確定能否把暗器控制自如,取了發射筒,對準自己選中的目標射出去。

除了楚韻如,凝香、容若的武功都算不得高明,但有名師指點,眼力卻遠遠比別人高明,每次射出暗器,都正好可以阻止鬥到酣處,必然會失控造成的死亡。或迫得人收招後退,或射得武器微偏,或射中手腕,擊中手臂,並不致讓人重傷,卻先後讓七八個人失去戰力,不得不退出。

容若還笑嘻嘻,一邊發著暗器,一邊給下頭喝彩叫好,表情無辜得好像他什麼都沒有做過。

一時間,樓下的怒斥聲此起彼伏,明明一大幫人恨不得置兩個大男孩於死地,兩個大男孩也漸漸殺紅了眼要拚命,好端端的血戰氣氛全給容若一個人搞亂了。那悲壯憤慨得要拼出個你死我活的心情,現在全變成了遭受戲弄的咬牙切齒,鬱悶憤恨。

包括蘇良、趙儀兩人在內,大家都想衝上來,把這三個站在樓上發暗器的人宰了。

蘇良忍無可忍,對著容若大叫:「你到底想幹什麼?」

相比之下,其他人的反應就激烈許多了。

隨著怒喝之聲,滿天暗器亂飛,無數的飛鏢飛針飛釘對著樓上三人打過來。有的人怒得極了,脫手把貼身的兵刃,長劍寶刀,一概對著上頭扔過來。

容若怪叫一聲,左手拉楚韻如,右手扯凝香,往性德背後躲去。

他仗著有性德在,刻意把所有人的敵意拉到自己身上來,卻哪裡知道,性德早就失去了力量,面對著漫空而來的暗器,連自保都有問題,更遑論救助其他人了。

性德動作飛快,回手往容若懷中一掏,掏出一個小小錦盒,一開盒蓋,用力一拋,一個烏黑的鐵塊飛了出去。

所有的刀刀劍劍外加暗青子,一起改變路線,向著那烏黑的石塊飛過去,在一大堆人的目瞪口呆中,紮成一個明晃晃的兵器團,搖搖晃晃的隨著石頭的飛勢,落在對面的二樓樓梯上,把樓板扎出了無數個大洞。卻看得樓下一干武林人,眼珠子都幾乎從眼眶裡滾出來了。

容若氣得暴跳如雷,扯住性德就想拚個生死:「你你你,這用風火盒封住的天磁石是我留在身邊,必要時可以救命的寶貝,你就這樣拿出來曝光了。」

性德對容若的憤怒不以為然:「這不就是為了救你的命嗎?」

「你……」容若氣得提起拳頭,就想對性德那張絕世漂亮,此刻卻絕頂刺眼的死板臉打過去,耳邊忽聽的掠空之聲,一側首,正看見楚韻如人如凌波御風一般,撲向樓下。

容若情不自禁發出一聲驚呼,而半空中的楚韻如已然出劍。

楚韻如的劍,是容若自宮中帶出的一大堆劍裡挑出來的寶劍,平時柔軟如棉,束在腰間當腰帶用,只須在腰間一按,劍身一挺,迎風而起,劍上一片月一般的光輝,奪人眼目,劍名便叫「月輝」。

月輝出鞘時,樓上樓下所有人都只覺得整個世界好像暗了下來,然後一道淺淺的亮光又劃破了黑暗。那道光芒瞬時籠罩了樓下眾人,但依然如水一般的清亮,如煙一般的朦朧。

一連串清脆的兵刃交擊聲響過後,那在水影煙霧中乘著月輝下凡間的仙子只不過一掠一轉,復又飄然而至二樓欄杆後,輕舒雲袖,恰似天上神女,偶至凡塵,轉眼又高踞九天。

雖然樓下的一人,因為驚見所有射向二樓的暗器兵刃,全在天磁石的強磁性下合成一個兵刃糰子,對這樣不可思議的情景而有些發呆,應變稍慢,不過多少還是拖回一些心思,對著凌空躍下的佳人發招進攻。

而楚韻如卻是全不退縮,在這凌空一掠之間,對著除蘇良、趙儀外的所有人,每人攻出三劍。一劍撥開兵刃,一劍反手進擊,一劍追擊示威。三劍一氣呵成,又清靈迅快,無跡可尋。

二十餘人,除了少數五六人勉強應付下來三劍之外,有五六人接了三劍,就退了三步,有五六人接了三劍,但或是破了衣裳,或是被挑開了束髮,還有五六人,根本連三劍都沒全接住,只是楚韻如手下留情,才沒有受傷。一時間,人人面如土色,驚駭莫名,竟全僵在當場,不敢動彈。

卻不知剛才那一連串劍擊,也是楚韻如出盡全部的力量才能做到,此刻站在二樓,看似氣定神閒,背上衣服卻已被汗水濕透。

也幸好她的師父是性德,學的全是天下最好的武功,無論劍法身法,精微絕倫處都可以讓天下前十位的高手震驚稱妙,如果和真正的絕頂高手過招,沒有高深內力,只仗招式的她固然會吃虧,但展開妙到絕處的招式,嚇嚇這些還未踏入武學至境的普通武人卻還是足夠了。

楚韻如暗中調息,把內氣調勻,方才悠然一笑,柔聲說:「只不過是一場誤會,大家何必如此拚殺,不如化干戈為玉帛,我等把酒言歡如何?」

她容顏動人,笑語如珠,叫人不忍拒絕,更加劍法絕倫,餘威猶在,又叫人不敢拒絕。

只是武人的榮譽,蒼道盟的面子,柳大小姐的好感,重重顧忌在心頭,樓下竟是鴉雀無聲,既無人敢說不好,也無人甘心說好,一時間局面僵持了下來。

只是這種僵硬的局面沒有維持多久,很快煙雨樓外就傳來轟然的腳步奔跑聲、快馬奔馳聲、盔甲相撞聲、路人叫喊聲。

樓下眾人人人臉色古怪,或有喜色,或有惱色,或是不甘心,或是灰心沮喪,真是七色紛呈,好看得很。

樓外更飛快衝進四個人,正是剛才陪柳非煙上樓,後來在混戰中卻沒有出現的四個蒼道盟門人,他們一齊指著樓上容若一干人:「齊將軍,就是他們,用卑鄙手段羞辱欺凌了小姐。」

從二樓望下去,只見樓外有一盔明甲亮,身材高大的男子,一手持一桿異常威風的方天畫戟,俐落的從馬上下來,大步走進酒樓。

本來圍攻蘇良和趙儀的一干人紛紛退後,而大門外卻如潮水般湧進二百多士兵,把煙雨樓本來足夠大的廳堂擠得滿是人。

人人手中持著專門對付高手的連珠弩,對準樓上一干人等。

謝遠之一見軍士衝進煙雨樓,已在第一時間示意,謝家眾人一起退回到雅間裡去了。

如非必要,謝家不願與蒼道盟的人正面作對,而且,他對容若非常好奇,倒要看看,容若有沒有辦法應付目前的情況。

而其他二樓、三樓的客人,本來還在樓上看熱鬧,此時無不驚惶逃竄,大門被兵士們堵得嚴實了,他們無處可逃,一大幫人尖叫著,不是飛快下樓,就是縮到角落中去,要麼急忙奔回自己的雅間,關上大門自去發抖。

也有怕的急了的人,連聲大叫:「不關我的事。」為了不成為別人長箭瞄準的對象,直接從欄杆上跳下樓去。

轉眼間,樓上,就只剩下容若這些人了。

本來在樓下的蘇良和趙儀一聲不吭,一齊躍回二樓,臉色已經有些發白了。

凝香一語不發,飄身掠進雅間,探頭往窗外一看,即刻花容失色,重新退回來,聲音微顫:「公子,樓下圍了將近一千名官兵,看來從窗子是出不去了。」

容若愕然:「怎麼會這樣?」

「蒼道盟和官府的交情一向密切,許多蒼道盟的弟子都被朝廷選拔成了武官,此刻聽說蒼道盟的大小姐被人欺負,怎麼會不出頭?」性德語氣冰冷地為容若解惑,就算是被一千多人劍拔弩張地圍住,而他自己力量全失,這無情無緒的人工智能體,臉上仍沒有絲毫波動,語氣更不見起伏。

容若恨恨瞪著蕭遠:「這次可被你害死了。」

蕭遠只悠然抱臂而笑:「你才是我們之中的首腦,要死也是你先死。」

他們這裡還要窩裡反,樓下那高大武將,畫戟高舉,指定樓上眾人:「爾等還不受縛,否則我亂箭之下,不會有一個活口。」

容若苦惱的望向性德,低聲說:「你可不可以除了救我之外,也救他們?」

性德聽而不聞,眼神無喜無怒的望向樓下無數的森森箭尖。容若,我連你,也救不了,而能夠把近身三尺之內所有金鐵之物全部吸住的大內秘寶天磁石,則已帶著一大堆兵刃暗器落在了對面的樓梯,根本來不及取回來。

那將領冷哼一聲,畫戟一揮:「放箭!」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1-19 12:54
第二部 紅塵驚夢 第七集 風雲再起 







第一章 ~嘻笑應變~


容若的兩輛豪華大馬車,一路招招搖搖地在大道上奔馳,惹來許多行人側目而視,指指點點,不知是哪家極富極貴的大人物出遊,更引來無數人艷羨嫉妒,眼紅到極點的目光。

不過,這樣招搖擺闊帶來的副作用也是非常明顯的。

比如說,馬車剛剛行到人跡較少的地方,就忽然間發現前後左右冒出七八個膀大腰圓,赤著胸膛,拎著大刀,橫眉立眼的傢伙了。

簡直不用通名報姓,就知道這些大爺是以何為生計的。

容若「啊」的叫了一聲,興奮得兩眼閃光,就等著聽電視裡、小說中最常見的四句台詞。

「給我上。」出乎容若的預料,大漢堆裡最粗最壯的一位,說話居然簡潔有力到極點。

容若憤怒了,猛得從馬車上站起來,大聲喊:「站住。」

他這樣滿臉怒氣,滿眼凶光,雙手叉腰,威風凜凜的樣子,居然還真把人嚇著了。從四面八方圍過來的大漢,腳步不由自主一頓,竟還真乖乖站住,全都昂起頭,仰起臉,就像等長官訓話一樣,等著他發表高論,心中說不定還都在猜測,這個臨危不亂的少年,到底是何方高人,不知是否藝高人膽大。

容若自覺受到注意,得意洋洋地說:「拜託你們,拿出一點做強盜的專業水準好不好,最起碼亮相時,四句出場詩是絕對不能漏的。『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這麼簡單的話,你們老祖宗沒教嗎?真是丟盡了全天下強盜的臉。」

一干強盜張口結舌的表情滑稽到極點。而前後兩輛大馬車裡,正準備隨時廝殺作戰的蘇良、趙儀和楚韻如也禁不住連聲輕笑,緊張的氣氛一掃而空。

壯得像座塔的強盜頭目,眨著一對大大的牛眼睛,過了好半天,才大叫出來:「你是什麼東西?膽敢教訓老子。」他一邊說,一邊把手裡的大砍刀用力一掄,呼嘯生風,的確威風八面。

容若搖頭嘆氣:「第一,我不是東西,我是個人,我乃……」

「我乃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古今中外蓋世無雙古往今來空前絕後聰明絕頂俊逸絕倫文武雙全英雄無敵風流倜儻情場殺手鬼見愁玉面郎君美男兒容若公子是也。」

這一串又長又精彩的外號,聽得一眾強盜一陣眼暈。強盜頭子的牛眼瞪得更大了,那個古古怪怪的少年,明明只說了一半,嘴唇就沒再動,後面那一句自報家門是誰在說的?怪不得他膽子這麼大,原來身後果然有靠山。

容若也眉開眼笑,一回頭伸左手到車廂裡,然後慢慢把手抽出來,胳膊上停了一隻通體雪白的鸚鵡,他笑嘻嘻點著鸚鵡的頭:「小精靈,就知道你是全天下最聰明的鸚鵡,能把我的外號記得這麼牢,不枉我辛辛苦苦帶你出來。」

小精靈驕傲地昂昂小腦袋,真真物似主人形,那架式,和牠的主人在強盜面前一樣那麼自命不凡,趾高氣揚。

圍在馬車四周的強盜幾乎沒氣的吐血,他們這樣雄赳赳氣昂昂的拎著砍山刀冒出來,人家居然還有心情慢慢逗鸚鵡。

「給我殺!」強盜老大再次發出嘶吼。

「慢著。」容若一手掀起衣擺,往上一躍,躍到馬車頂上,動作輕鬆快捷,乾淨俐落,外加清風徐來,吹得他一身白衣飄呀飄,頭上黑髮揚啊揚,還真有點兒高手的氣派。

強盜們衝出四五步,看他這有恃無恐的樣子,又都不由自主的站住腳,要看他耍什麼花樣。

知道容若底細的蘇良、趙儀和楚韻如心中都暗暗有些著急,全身繃緊,準備好隨時救援。

反而是力量全失的性德鎮定得多,只默默關注事態的發展。

容若哈哈一笑,「刷」的一聲,打開一把金光閃閃的大折扇,金邊折扇上「絕代風流」四個大字更是非常刺眼的隨著容若扇風的動作而在每個人眼裡晃來晃去:「各位,不要急,四海之內皆兄弟,你們手頭上緊,說一聲就是,我怎麼著也會幫忙的。」

他左手微微一振,停在他左臂上的小精靈立刻展翅而飛,在容若頭頂繞了一圈,呱呱叫著:「容若容若,誰與爭鋒。」然後收起翅膀,穩穩停在容若肩上。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被小精靈吸引住時,容若的左手入懷,掏出一大錠閃閃發亮的金子,揚了一揚:「這個就算是我的買路錢,你們看怎麼樣?」

一大錠黃金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每一個強盜的瞳孔似乎都開始收縮,明顯的貪婪閃在眼睛裡。

強盜頭子獰笑一聲:「老子宰了你,多少黃金都到手了。」

容若悠然一笑,慢慢地扇著金折扇,努力做風流盜帥楚留香瀟灑倜儻狀:「各位兄弟不要著急,先看看我的心意,再決定接受不接受吧!」

他左手一揚,把黃金扔了出去。

強盜頭子伸手把金子接住,低頭一看,臉色立刻大變,雙手握刀,行了一禮:「謝公子厚賜。」說著把手一揮:「咱們撤。」

隨著這一聲大喝,呼啦一下子,那幫突然出現的強盜,也同樣突然地消失得一乾二淨。

容若還好整以暇的在車頂上揮手作別:「各位走好,江湖山水有相逢,以後見面咱們再好好聊聊。」

性德一聲不發,揮鞭駕著馬車繼續向前。

容若還高高興興地站在車頂上,回味自己一語退群寇的威風。

楚韻如卻有些忍耐不住,從車廂裡探頭出來:「這是怎麼回事?」

後方馬車上的蘇良、趙儀也一起從車裡躍下來,幾個起落,來到了前方馬車旁,一起盯著容若:「你是怎麼把他們弄走的?」

容若從車頂上躍下來,坐到性德身邊,故意不理蘇良、趙儀驚訝追問的樣子,神神秘秘衝楚韻如一笑:「天機不可洩露,洩露了就不是天機。」

楚韻如好奇心切,也無心與故弄玄虛的容若玩下去,扭頭就問性德:「你一定知道,快告訴我吧!」

性德看看楚韻如,然後伸手在容若身上一摸,容若還來不及閃躲叫喚,性德已把手攤開在楚韻如面前,掌心放著一錠金子。

楚韻如一看,忍不住也「啊」的驚叫一聲。

這是一錠普通的金子,只不過金子上有著深深的指印,就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把這世上最堅硬的金子當成泥巴來捏揉一樣。

楚韻如將金子取過來細看指印,容若得意地笑著,把自己的手攤過來給楚韻如對指模:「怎麼樣,我的內功不錯吧?」

馬車裡的蕭遠深深吸了口氣,感覺身上有些發冷,想不到這個可惡的小皇帝,竟有這麼深厚的內力。

可是知道容若底細的楚韻如卻根本就目瞪口呆,無法置信。

金子上的確是容若的指印沒錯,可是這樣不動聲色把金子捏來揉去,該要多深的內力才可以做到,容若怎麼可能達到這種境界。

楚韻如還沒說話,蘇良已經先一步叫了出來:「不可能,你這沒用的傢伙,哪有這麼高深的內力。」

趙儀只是緊盯著容若,眼神比他手上的劍還銳利。

容若大剌剌白了他們一眼:「你們懂什麼,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明白嗎?我為了讓自己有保護韻如的能力,日日夜夜,苦練武功,付出了心血,當然會有回報。」他又伸手拉住楚韻如的手,用膩得讓人全身發麻的聲音說:「我的力量是因為妳而存在的,保護妳是我唯一的願望。」

楚韻如只覺心頭一震,不由得雙頰飛紅,嬌怯怯低下頭。

楚韻如低頭的時候,正好看見性德的手悄悄伸到容若身上,然後在他衣服的袍帶處用力一拉,容若的外袍被拉得大開,叮叮咚咚,一大堆金閃閃的東西滾落下來。

容若尖叫一聲,跳了起來。

楚韻如卻低下頭,看著滾落車轅上的八九個大金錠子,眼睛有些發直。

每一錠金子都被捏得變了形,每一錠金子上都有一模一樣的指印。

蘇良「咦」了一聲,車廂裡的蕭遠也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趙儀伸手指著金子冷冷地問:「你不會是閒得沒事,捏著金子好玩吧?」

容若乾笑著手忙腳亂拉好衣服,連連點頭:「對啊對啊!就是沒事捏著好玩。」

「而且每一錠金子經你捏過之後,變形得都一模一樣,就好像是用同一個模子鑄出來似的,難得啊!你的功力不但深,還收放自如,把手勁控制得這麼好。」趙儀連聲冷笑。

蘇良也醒悟過來,不屑地瞪了容若一眼,車廂裡也同時傳來一聲充滿嘲弄的冷哼。

性德這才慢悠悠道:「他出宮之前,把鑄造司的官員叫進了宮,讓他們取走手模指印,鑄了一大批這樣的金子,可以用來隨時假裝超級高手。」

容若惡狠狠地瞪著性德,一轉頭又笑得親切溫柔地對楚韻如說:「這就是以智服人,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上乘境界啊!」

楚韻如靜靜看著容若,慢慢點頭:「對,不戰而屈人之兵,你好聰明。」然後,她再慢慢坐回車廂,把車廂門關上,下一刻,清脆的笑聲就響徹車裡車外。

蘇良和趙儀互視一眼,也一起大笑著回頭,躍上了第二輛車。

馬車奔馳如風,而他們的笑聲,也隨著風一起飛揚。

容若一開始臉上還一陣紅一陣綠,但聽了那飛揚的笑聲,本來的難堪也漸漸淡了,摸摸鼻子,居然也微笑起來。只要能讓他們這樣快樂歡笑,他就算出點小醜又算得了什麼呢!

雖然他心中並無芥蒂,不過還是難免半真半假地埋怨性德:「你好端端揭我的底幹什麼?」

性德目不斜視望著前方,時不時揚鞭趕馬:「你說讓我照顧楚韻如,她的願望只要不涉及我的原則,都可以儘量滿足,她問我原因,我當然要告訴她。」

容若再次為自己的自作自受而懊惱,卻又忍不住疑惑地望著性德:「真的只是如此嗎?為什麼我明明覺得你是在故意戲弄我。」

性德不理不睬,只專心趕車。

容若不肯放棄的湊近過來:「你真的沒感覺嗎?你最近好像越來越人性化了,哪怕是一個人躲在角落裡發呆,也像是一個普通人在為什麼難題發愁一樣。」

性德繼續趕馬,一揚鞭,鞭梢堪堪從容若鼻尖處劃過。

容若忙捂著鼻子往後縮,以保護他這張雖談不上蓋世英俊,但起碼也五官端正的臉不受傷害,口裡連聲嘟噥:「你還敢說你不是故意的嗎?」

性德仍然不加理會,根本就當他是一隻亂叫的蒼蠅。

容若無可奈何,嘆口氣,不再白費力氣,懶洋洋往後一靠,由著性德自去趕車,他則專心欣賞沿路的風景。

大道寬闊平坦,路邊綠樹連天,天上白雲悠悠,身邊清風習習。

容若不由得張嘴打了個呵欠,閉上眼,懶懶地說:「性德,我希望你能變成和我一樣的人,你能有喜怒哀樂,你能感受快樂,哪怕你天天戲弄我,也沒有關係。」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皮越來越沉,就這樣打起瞌睡來。

性德微微側頭,看他一眼,幽深而美麗的眼睛裡看不到絲毫波瀾。馬車卻慢了下來,平穩得可以讓容若睡一個好覺,卻不致因震動而醒來。


不知到底是容若的這兩輛馬車招搖得過分,還是蕭逸把國家治理得太過差勁,所以才讓那些有點力氣的人,一看到有錢人就忍不住跳出來想搶劫。

容若的馬車,居然連著三四次遇上強盜。每一回都是毫不客氣地圍上來,也不通名報姓,連江湖上的場面話都不說,就要動手。

好在有了經驗之後,容若更加鎮定,笑嘻嘻和強盜套交情,從站在馬車頂,到走下馬車,甚至跑到強盜面前去說話聊天,就差沒敬個禮,握個手了,最後通通是大大方方把有手指印的金子一送,強盜們立刻知道輕重,退得一乾二淨。

所以就在這落日溶金、暮雲合璧,美麗的黃昏中,第五撥強盜開始攔在馬車前時,容若已經飛快地跳下馬車,大步迎了上去,臉上堆滿了笑容,就像見了老朋友。

「大家好,晚飯吃過了嗎?」打個中國人的傳統招呼,容若抬手就扔了一錠金子給強盜中那個發號施令的老大:「沒吃的話,這就當我請弟兄們吃一頓吧!」

一如既往,這位強盜老大也在看清金子之後,臉色大變,當即行禮:「對不起,我們不識高人……」他一邊說,一邊對容若深深彎腰作揖,低頭的這一瞬,手裡的鋼刀猛然往前扎去,快如閃電。

雙方距離非常近,他又是突施襲擊,容若避無可避,悶哼一聲,捂胸跌倒。停在他肩上的小精靈受了驚嚇,展翅飛了起來。

後方馬車裡傳出一聲嬌喝,倩影一掠而出,身姿如風拂綠柳,劍影若電掠長空,一招之間,竟把七八個人全籠罩在劍光下。

強盜們全都拔刀進攻,動作矯健快捷,招術狠辣紮實,竟都有不俗的身手。

無奈楚韻如一劍展開,竟是風拂大地,月照人間。什麼人可以擋得住長風?什麼人可以擊得退月光?在場強盜無不在她一劍控制之下。這樣的劍勢連綿無盡,精妙絕倫,竟是找不出一絲空隙,讓人只能退、只能避,在不斷的進擊中喪失信心,只覺這樣的劍勢,根本擋無可擋。

楚韻如得性德的指點,武功上的成就非常高,就是放眼在江湖之中,也絕對是不錯的高手。只是楚韻如沒有什麼經驗,對自己根本沒有信心,獵場一戰,為了對付高壽,幾乎力盡,還是在蘇良、趙儀的幫助下才堪堪抵擋,並得到納蘭玉暗中相助,方能得勝,所以,她對自己的武功高低,完全不瞭解。

她並不知道,秦福、高壽是宮中最強的高手,放在江湖中,絕對可以排名到前二十位,只是沒有江湖經驗,所以才著了納蘭玉的道而已。以她能和高壽大戰數十回合不敗的身手,足以在江湖上闖出名堂了。

這一次她情急出手,開始還心驚肉跳,唯恐自己落敗,沒想到竟是劍出如風,劍下無人能當其鋒。她信心一足,劍勢越使越順手,無數精妙的招術層出不窮,衣裾飄飄,倏忽來去,劍光如水,映照天地,美麗得像一位仙子,在做一場絕美的劍舞。

只可憐那一干強盜,拚命揮著兵刃狂喊大叫,極力擋格,不斷後退,竭力閃讓,疲於奔命。

更妙的是,小精靈在戰團上方繞著圈兒飛來飛去,嘴裡不停的叫:「加油加油,必勝必勝。」

強盜首領忽然大吼了出來:「兄弟們,快上啊!」

可是,所有的兄弟不是都在楚韻如劍光籠罩之下嗎?還有什麼人能上呢?半天沒見到其他的動靜,強盜們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動作越發慌張,錯漏百出,轉眼就有兩人受傷倒地。

楚韻如刺傷了人,見了鮮血橫流,慘叫連天,不由有些手軟,劍勢稍弱,這才讓剩下的幾個強盜勉強合力擋住了她的劍擊。

本來倒在地上的容若卻慢吞吞爬起來,拍拍衣服,低頭看看胸口的大洞,慢悠悠說:「我這件衣裳是月河絲,嶺西織,靜州染,皇城繡,價值三十二兩七錢三,給個面子,零頭不要了,你們記得要賠我三十二兩七錢整啊!」

「你沒死?」強盜頭子發出震天大吼。

容若輕輕揚揚右手:「不好意思,我會陸小鳳親傳的靈犀一指,專門夾刀夾劍,夾一切可夾之物,剛才我一不小心,把你那扎過來的刀尖夾了一夾,雖然衣服破了,好在沒流血。」

強盜頭子打個寒戰,心慌意亂間差點沒讓楚韻如一劍削掉他的右手:「你,你會這麼高深的武功?」

「唉,我一向是深藏不露,從不恃技凌人的。」容若搖搖頭,做無可奈何狀:「如果不是你們逼人太甚,我也不會露出真功夫。」

所有強盜們的臉色都難看得直如活死人。

可憐楚韻如卻忍笑忍得無比辛苦,什麼靈犀一指,只怕是鑄造司為他暗中打造的鐵指套才對。

她忍得太痛苦,連劍光都散亂了,好在這些強盜也同樣受了很大的震盪,心慌意亂間,誰也沒注意到要乘著破綻去搶攻。

容若拍著衣服,搖著扇子,晃著腦袋,慢悠悠說:「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們,如果你們指望前面四撥埋伏在暗處的強盜動手,只怕要失望了。」

[ 本帖最後由 apu5250 於 2006-3-28 10:35 AM 編輯 ]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3-28 10:36
第二章 ~死士死計~


「你知道?」強盜首領發出一聲大叫,聲音裡充滿絕望。

「我當然知道。」容若冷笑一聲,剛才的嘻哈輕鬆全都不見了:「蕭逸治理國家多年,國富民強,百姓安居樂業,京城附近怎麼可能出現強盜,可見另有目的。開始被我輕易嚇退,不過是發現我武功高深,不敢冒險,後來屢次出現的強盜,也只是為了試探,為了讓我放鬆警惕。我也故意裝做輕鬆不在乎,每次見面,都和你們越來越接近,卻又派了蘇良和趙儀悄悄離開馬車,從側面跟著馬車暗中搜索。你們這組人既然要動手殺我,那麼前幾組人,肯定都埋伏在四周不同的地方,不過,當他們的注意力都被我吸引住時,卻有兩個高手悄悄在後方不斷暗算,這個時候,他們還沒有一個冒出來,肯定都已經被制服了。」

他說得輕鬆自在,得意洋洋,每說一句,強盜們的心就沉一分,在楚韻如劍光威逼下,更是應付得手忙腳亂,轉眼又有兩個人倒下去。

容若厲聲喝問:「你們已經無路可去了,老實說,是誰指使你們來殺我的?」

強盜首領臉色慘白,卻仰天長笑:「弟兄們,不過是一死,我們也算報答了攝政王。」

其他強盜齊聲應是,竟是忽然間精神暴漲,甚至不理楚韻如的劍招,一齊猛撲向容若,拼著中劍而死,也只顧出拳踢腿揮刀,竟是完全拚命的架式了。

楚韻如嚇了一跳,一時手忙腳亂,一把劍只來得及攔住三個人,還有三個直撲向容若。

容若提氣後退,卻快不過拳風、劍氣和刀影。

一左一右有兩個身影疾快掠來,劍光如九天驚雷乍現,各攔住一個人,最後只剩下那壯碩的強盜首領撲到了容若面前。

容若右手一揚,袖中一道電光乍起,正面迎上鋼刀。

強盜首領只覺手中一輕,刀竟被齊中削斷,本來一往無前的刀勢立刻一滯,他的人也稍稍一愣,只這一愣,就覺身上一麻,再也動彈不得。

容若慢慢收回點中他麻穴的手指,往後退出三步,深深呼吸,平復了一下剛剛受驚的心情,暗暗稱讚自己臨危不亂。

容若雖然是性德教出來的最差弟子,不過總算還有些武功底子,比起蘇良、趙儀有所不如,但比起一般武林人,身手還稍稍高出那麼一點點。他先用皇宮寶庫裡最好的神劍,削斷了對手的刀,乘其一愣的機會,飛快點中他的穴道,大獲全勝。

而此時,蘇良和趙儀也都輕易制住自己的對手,最後三個人因為捨生忘死地搶攻,也在楚韻如劍下受了重傷,倒了下來。

大局已定,楚韻如持劍後退,看躺了一地的人,和自己劍上的鮮血,柳眉微蹙,這樣的江湖爭殺,她始終不能適應。

小精靈適時落在她肩膀上,大叫著:「韻如韻如,誰與爭鋒。」

楚韻如不由嫣然一笑,心中的沉重一掃而空,猶自且笑且嗔的看了容若一眼,心頭暗想:「不知這人是怎麼教的,竟讓這小東西學這些古怪的話。」

蘇良、趙儀是男兒身,這次暗中制服各處埋伏的殺手,大獲全勝,眉眼都閃著光,難掩興奮之色,對於自己的能力信心倍增,對於未來多姿多彩的生活,更是充滿了憧憬。

容若低頭,看看地上眾人除了兩個被點中穴道,其他大多是受傷而失去戰鬥力的。見到鮮血淋漓,容若不免又有些頭暈,好在楚韻如用的是薄劍,刺入拔出都極快,縱然傷得再重,流的血並不多,這樣才不致讓容若腳底發軟。

容若吸了口氣,再慢慢吐氣,好不容易才讓蒼白的臉色正常了一些:「說吧!你們是受誰指使而來的?」

強盜首領一張嘴,一口濃痰對著容若吐過去:「你這昏君,可恨我們不能為攝政王除去你。」

容若皺著眉頭往後退,躲開了飛痰一擊,身後卻傳來一聲冷笑:「原來你與蕭逸之間的關係也不過如此。」

不知何時,蕭遠已經下了馬車,眼神冷漠,語氣極盡嘲諷。

容若嘆口氣,連頭也不回:「三哥,你是真沒看出來呢!還是故意要推波助瀾?七叔是何等人物,要殺我的話,哪裡會派出這樣的角色來,更不會讓人這麼大喊大叫地嚷著他的名號。」他彎下腰,衝那躺在地上的強盜頭子,笑得非常親切:「告訴我吧!你們是誰派來的,為什麼要故意離間我與攝政王,楚國內亂,你們主子能有什麼好處?」

強盜首領臉色一變,喝道:「我們都是攝政王屬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做出來的事,對得起天地良心,有什麼不敢說的,你別把莫名其妙的陰謀栽到我們身上。」

容若嘆氣搖頭,學著楚留香摸摸鼻子:「真的嗎?非要我嚴刑逼供,你們才肯說實話。」

「他媽的,落在你手裡,要殺要剮,看爺爺們會不會皺一皺眉頭。」

「為攝政王而死,我們心甘情願。」

地上一干受制的強盜你一言我一語地大吼。

容若頭疼得掩起耳朵,考慮要不要把這幾位的啞穴也一併點上。

性德卻已徐徐走了過來,一彎腰,撿起強盜首領的鋼刀,伸指一彈,刀身微微震動:「這把刀是用千鍛法煉出來的,千鍛法是秦國鑄劍門派『冰火』的獨家鍛造法,用此法鍛造出來的兵器相比普通兵器的柔韌性、堅硬度都要高出許多,所以廣招門徒,專門為朝廷兵將鑄造兵器。」

他信手又拋開鋼刀,望向那臉色變得灰敗的強盜首領:「你用的狂嘯刀法是秦人軍營中所教授的刀法。」他目光淡淡一掃其他人:「你剛才用的是秦國北方『鐵拳門』的武功,你用的則是秦國『瑞天派』的纏絲腳,還有你……」

他這般輕輕淡淡,隨隨便便說來,地上那一干強盜的臉色,隨著他的話一點點蒼白下去,最後難看得不似活人。

容若歡呼一聲,連連拍手:「性德你太厲害了,有你在,什麼陰謀能得逞。」

強盜首領卻已面若死灰,無比怨毒地盯了性德一眼,一縷黑色的鮮血忽然從他嘴角流出來,他頭一歪,即刻身死。

容若臉色一變,蹲下來還想試他的鼻息,蘇良、趙儀也一起驚叫起來。容若長嘆一聲,四下望去,果然,其他幾個強盜的嘴角也全都流出黑血,一命嗚呼了。

容若無力地垂下頭,良久,才有些苦澀地笑一笑:「我真蠢,明明知道一般的反派小人物被抓,肯定會咬破嘴裡的毒藥自盡,居然得意忘形得忘了防範。我總當這是一場遊戲,完全忘記遊戲中的血腥殘殺,會有多麼真實。」

趙儀輕輕說:「還有其他人被我們制服在他們埋伏的各個地點,把他們帶過來審問好了。」

容若苦笑:「你以為,他們還活著嗎?」

蘇良臉色一變,身形一縱,疾掠而去,不多時,又飛掠而回,臉色有些蒼白,眼神帶點驚惶,默默地衝眾人搖了搖頭。

容若垂首長嘆:「他們是死士,一開始就是準備來送死的,他們不是謀劃不周才被我們捉住制服,而是為了嫁禍蕭逸,為了讓我活著去找蕭逸報復而故意被我們所制的。從一開始,他們就已經決定要死了,就算我根本不想殺他們,他們的主人已經定下了他們的死亡。前前後後,一共有三十多人,一下子全死了,對於那些上位者來說,肯定也和死幾隻螞蟻沒什麼不同。」

他的語氣一開始頹喪無力,後來卻漸漸激切起來,眼中閃著燃燒的怒焰:「為什麼?只是為了造成一個誤會,就死掉三十多人,只是為了挑撥我和蕭逸,就可以這樣踐踏生命,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憤然一拳狠狠捶在地上。

楚韻如低叫了一聲,蹲下來,托起容若的手,看他右手指節都被地上的沙石磨得脫了皮,有點點鮮紅溢出來,不由皺起了眉頭,又是心痛難過,又是生氣不悅的望了容若一眼,卻又輕嘆一聲:「不是你的錯,你別掛在心上。」

容若本來滿心鬱鬱,可見了楚韻如這關切的眉眼,卻又發作不出,只得勉強一笑,卻連笑容都是沉重的。

一直躲在後方的侍月和凝香此時也快步而來,雖說眼前死屍遍地,頗為嚇人,但這兩個少女卻只顧著托起容若的手為他上藥包紮。

容若笑笑:「只是磨破了點皮,用不著這樣……」

下面半句話被楚韻如妙目一瞪,立刻化為無聲。

性德於此時淡淡問:「現在要怎麼辦?天色已經晚了,再往前繼續前進一個時辰,就可以有打尖的地方,如果再耽誤的話……」

「總要把這些屍體都掩埋了吧!」容若道。

「不必。」性德冷冷答。

容若「騰」的一聲站起來:「你不用這麼狠心吧?」

「與狠不狠心無關,你把他們埋了,只要我們一走,自會有人把他們再挖出來。」

容若一怔,立刻明白過來,以他的身分,哪裡真能逍遙自在、無牽無掛地玩微服私訪遊戲,暗中不知有多少勢力在監視,他們一走,為了追查這些死士的身分,屍體必會被挖出來,供各方勢力查看研究的。

想到這裡,容若只有無可奈何嘆口氣:「好吧!我們走。」

眾人各自上車,馬車在夕陽的餘暉中迅速離去。

直到馬車的身影消失,兩個人影點塵不驚的飄然而至。一個身形頎長,氣度瀟灑,一個身姿柔美,眉目如畫。

正是蘇慕雲和那總帶著淡淡倦意的神秘美人。

蘇慕雲早在容若遇上第二撥人時就已趕到,只是不敢欺近,只遠遠監視,更聽不清容若等人的對話,直到容若離開,他們才現身出來。

蘇慕雲俯下身把每一個死者從頭到尾檢查一遍,美人卻悠悠閒閒,倚樹而坐,信手摘了樹下的一朵小花在指尖把玩,倒把這滿地屍體的修羅場,當做鳥語花香的春日郊了。

蘇慕雲檢查了良久,才徐徐道:「看起來,似乎是秦國的人為了造成楚國內亂而做的手腳。」

美人輕揚眉梢,唇邊帶笑:「看起來,似乎是?」

「的確,只是似乎。雖然他們用的是秦國的兵刃、秦國的武功,不過秦國若真要派死士來,又何必留下這麼多明顯的線索可尋?真真一石二鳥,明著嫁禍蕭逸,暗中卻讓秦楚二國更加劍拔弩張,兩國相爭,死傷無數,何人得利?」蘇慕雲徐徐回首,目光如炬,冷冷看定那絕色麗人。


馬車奔馳在大道上,容若始終不肯回車廂裡去,只坐在車轅上,呆呆凝視自己受傷的手,一語不發。

「很難得。」

過分淡漠的聲音,讓容若愣了一愣,才抬起頭,看著一向很少主動對他說話的性德。

「很難得你會因為生氣讓自己受傷,很難得你破皮流血居然不抱著手叫痛。」性德淡淡的話語裡,聽不出到底是關懷還是諷刺。

容若有些無力地笑笑,也沒心情回嘴:「我只是在想,對這一切,我是否有責任。即使我無爭,即使我退讓,可是以我的身分,還是會有太多太多的陰謀圍著我打轉,死亡和殺戮都不會停止。我所做的到底對不對,我應不應該改變這一切,是不是一定要我強到可以掌控一切,才不會再有犧牲者?」

「他們只是你不認識的陌生人,只是你的敵人,只是要殺你的人。」

「可他們也是人。我怕死怕痛怕吃苦,但也因此才更加明白生命的可貴,自由的珍貴。我珍惜每一個人的生命,即使是小人物,他們的命也並不比強者輕賤,我不能把這當成看小說,把他們的性命當做一個數字。」

容若咬咬牙,眼中有一種切金斷玉的毅然:「我不管我的想法這裡的人到底能不能瞭解,我不管我的做法是不是可笑,我還是要繼續下去,我還是要試著告訴每一個人對待生命的態度。就算被人嘲笑,就算大多數人不能接受,但能救得一人,便是一人,哪怕只能影響到一個人,也是我的成就,所以……」他抬眼,凝視性德,眸中有深刻的感情,熱切的希望:「幫助我,好不好?」

性德靜靜回望他一眼,默默轉頭,接著趕馬車,然後,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動作細微得幾乎看不出來,卻還是點了頭。他的聲音也平平和和地響起來:「那些刺客,用的武功和兵器雖是秦國的,但他們的內功心法卻是魏國的。」

「魏國?」

「是,從他們出招時的呼吸速度,身周的氣機流動,可以推測出他們的內功,分別是魏國四個不同門派的內功心法。」

「性德,我看除了你,太虛世界裡還沒有什麼人,可以只用幾眼就看出別人隱藏的內功心法吧!」容若有些好奇地望著他:「不過很奇怪啊!你不是說你雖然全知全能,可是有許多秘密是不能告訴我的,必須靠我自己的力量去探索,以免破壞平衡嗎?為什麼你會這麼大方,把什麼鑄造兵器、招術還有內功,這些我不懂的事全都告訴我?就算兵器和招術屬於列國中的常識,只要找人打聽一下就可以知道,但內功心法應該不是這麼容易被看破的吧?」

性德無語,不加回應。正是因為要保持平衡才必須告訴你,如今的他已經失去超人的力量,能夠利用的,也只有出眾的見識,淵博的知識了。只是現在的他和主機的聯繫斷絕,再非全知全能,所有的一切,也必須靠他的眼睛去觀察,靠他的頭腦去判斷,只是這一切,他都不願對容若解說。

容若等了半天,等不到他的回答,只好聳聳肩,嘆口氣:「這麼說,整件事是魏國搞的鬼,要讓秦楚二國爭戰,他好坐山觀虎鬥,坐收漁人之利。」


「不是我,也不是魏國。」女子語音柔婉,不似在解釋澄清,倒像在挑逗一般。

蘇慕雲卻根本不為所動:「不是妳,又是誰?秦楚相爭,誰最得利?各方小國,不敢惹這樣的是非,幾大強國,慶國一向不管諸國爭雄之事,周國、宋國,無人有這樣的膽識見解,燕國皇帝和御王之間相互牽制,哪裡顧得上秦楚?除了魏國,除了妳,還會有誰?」

「你忘了,燕國雖雙王並立,但還有個冷血宰相,做事不擇手段,偏又目光長遠,行事每每出人意料,收效奇大,未必不能暗中主持此事。」

蘇慕雲冷哼一聲:「把屍體帶回去查驗。」

話音剛落,就有二十餘人像鬼魅般出現,一聲不出地搬動屍體,動作快捷迅速,腳步輕悄無聲。轉眼間就把屍體、刀劍,甚至連落在地上的碎布屑都收拾得一乾二淨,還有人再往血跡上灑土,折掉被劍氣所摧的樹枝,掃平印下深深腳印的沙土,轉眼間,就把所有戰鬥的痕跡消除得一乾二淨。

「此事我會回去和蕭逸慢慢商量,必會追查出誰是幕後主使,不管這件事是不是妳暗中安排,我都希望妳好自為之,我不會有負大魏,但也絕不願楚國受害。」

女子輕笑一聲,徐徐立起,姿勢慵懶:「罷了,你且去助蕭逸鞏固權位,振興楚國吧!我卻要去追上那個有趣的小皇帝,將他納於我的掌控之下。你我兵分兩路,各安其職吧!也免得你總說我在監視你,七分心思用來與我鬥智,只拿三分心思相助蕭逸,能有什麼成就。」

她說做便做,笑顏如花,水袖一擺,身姿如風拂弱柳,飄然掠去。

遠遠看她水袖迎風,環珮叮噹,美得直如仙子凌波,神女飛天。

蘇慕雲遙望她絕美的身影漸漸化做一個小黑點,消失在漸漸黯淡的暮色下,良久,才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3-28 10:36
第三章 ~惹事生非~

永安鎮,普通的鎮名,普通的小鎮,但因為地處京城附近,來往的商旅遊客、達官貴人極多,道路四通八達,所以遠比國內普通的鎮子富有繁華。

小鎮裡的居民,也常見大官大富者的儀仗車馬,眼界早開,只是今天兩輛直如移動大房子的超大馬車駛進小鎮時,卻真的讓不少人驚得目瞪口呆,紛紛暗中打聽,這是哪一家的親王出巡。

天已入夜,馬車理所當然就停在了小鎮最大的客棧「如歸居」門外,這樣的氣派,嚇得連小二到掌櫃,直至老闆,竟是足有十個人恭敬地站在大門前迎客。

容若迫不及待跳下馬車,伸個懶腰:「好了,總算有歇腳的地方了。」然後伸手打開車門,自車裡扶出了楚韻如。

容若相貌平平,楚韻如卻國色天香,二人這一亮相,倒叫四周圍觀的人忍不住一起慨嘆了起來。

楚韻如不知別人不約而同嘆氣是為了什麼,不由驚訝地望向容若。

容若鬱悶地撇撇嘴,還不及說什麼,背後就傳來一聲嘲諷的冷哼:「他們在為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而嘆氣。」

楚韻如乍聽這不雅的話,愣了一愣。

容若深吸一口氣,強抑怒氣說:「你懂什麼?莊稼一枝花,全靠什麼當家呢!也不想想,你吃的糧食是怎麼來的?」

剛躍下車的蕭遠一愣,沒料到容若這樣回嘴,怔了怔之後,才啞然一笑,搶上前大步往如歸居走去,把手一揮:「給我最大最好的雅間上酒菜,馬車替我安頓好。」

他是王爺,一身的貴冑氣派,再加上作威作福慣了,這一番反客為主,隨口吩咐,倒讓別人生出他才是一行人中首腦的錯覺,店老闆哈著腰,連聲應是。

容若還瞪著眼發愣,蕭遠已經走進了如歸居,目光一掃裡頭鬧哄哄的所有客人,把眉一皺:「太吵了,給我清場。」

「這個,客官……」店老闆一腦門子亮晶晶的汗珠,乾笑著把腰越哈越低。

蕭遠冷笑一聲,忽提高聲音大聲說:「有誰願意立刻離開,就可以去找我的隨從領十兩銀子。」他說著回頭一指,指的正是容若那張滿布驚愕,張口結舌的臉。

呼啦一下子,一股可怕的人流就像潮水般往大門湧去,一條條伸長的手臂頃刻間就把容若給淹沒了。

就連面對最可怕的宮中高手也不忍心棄容若於不顧的楚韻如毫不猶豫,立刻拋開容若往後退,用實際行動,再次證明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這句名言的確是真理。

容若慘叫著,在一大堆胳膊,一雙雙亮得像狼一樣的眼睛,一張張口沫橫飛的嘴之間掙扎,耳旁響的全是亂哄哄的大吼大喊。

「我這就走,先給我十兩。」

「我第一個出來,給我十兩才對。」

「明明是我在最前,應該先給我。」

容若幾乎要抱頭叫娘了,不過他叫出來的卻是:「性德,救命啊!」

性德搖搖頭,就算神通廣大如他,面對這麼可怕的情景,也是束手無策。

在一片混亂中,清盈嬌柔的燕語鶯聲卻特別清晰:「要銀子的排好隊,一個個過來拿,少不了你們的。」

眾人聽得「銀子」二字,即刻兩眼放光,扭頭一看,卻是兩個清美的少女站在馬車旁,手裡正揚著好幾錠銀子。於是,又是一陣喧鬧,人群立刻轉移陣地圍了過去。

好在有兩個力氣不小的大男孩在旁邊護著,不讓眾人推嗓胡鬧,口裡更發出警告:「一個個來,誰要亂擠,誰就別想拿到一文錢。」

眾人聽得利害相關,果然就規規矩矩,聽話的排起長隊,一個個上前領銀子了。

容若剛從重圍中被解救出來,還覺得頭昏腦脹:「這是怎麼回事?」

「我吩咐的,原本咱們即要在這裡歇息,讓閒雜的人出去,也是應當,我們又不缺銀子,總好過讓他們圍著你鬧。」楚韻如答得理所當然。

容若深深嘆氣,楚韻如是皇后,何等尊貴,習慣了走到哪裡都叫閒人閃避,更從來不會費心思去計算銀錢上的問題。

可是他做為孤兒出身的窮小子,就算現在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出宮時,還順手抄走了小半個國庫裡的財產,給錢時卻還是肉疼得要命。而且最大的問題是,根據他看書,看電影,看小說的經驗發現,在古代,一跑到酒樓客棧就拍著桌子要把別人趕走,自己一個人獨包,就怕不知道怎麼顯示自己錢多的人物,通常都是反面壞蛋,只是為了讓英雄了得,沒錢卻有骨氣的主角亮相出場而當陪襯的。

「有幾個臭錢,有什麼了不起。」清清脆脆的聲音從如歸居裡傳出來,竟壓倒了所有人爭要銀子的喧嘩聲,可見這一聲清叱,絕對是由高人以內力發出來的。

容若挑挑眉,是吧!是吧!來了吧!一旦有錢人跳起來要拿銀子砸人,那些英雄高人肯定會忙不迭的站出來大顯威風。

他滿心好奇的往如歸居裡竄,卻見原本滿是客人的大堂裡,只剩下狼藉的杯盤,和幾個縮在旁邊不敢吭聲的小伙計。

蕭遠大大咧咧坐在正中間,眼前站了一男一女。

男子身形頎長,眉目俊逸,顧盼間自有一股朗朗英風逼人而來,著的是尋常式樣的書生袍子,料子卻是雪緞,領口下擺並著袖邊皆繡了細細一圈金線花紋,腰裡繫的也是白玉帶。一看就知道來歷不凡。

那女子穿著淡紅色的衣裙,腰間垂下長長飄帶,墜著一個雙燕飛的玉珮。衣色艷,容色更艷,纖纖的手指伸出來,腕間的玉鐲兒響個不停,正指著蕭遠大發嬌嗔。

「這就是江湖女子嗎?」楚韻如也已隨著容若進來,見那女子,不由驚異好奇。原來江湖上的女兒便是這般,明亮的眼,明麗的臉,說話的聲音清脆響亮,動作乾淨俐落,站在男子面前,也絕不羞怯後退,果然有意思極了。

容若的想法卻和她不同,根據第一眼觀察,從這兩個人的衣飾、氣度上來看,必是出身不凡,有來歷的人。可是那男子的衣服並不華貴,女子身上除了玉鐲、玉珮外,再沒有別的飾物,可見不是驕奢倚勢之人。只是那女兒家多少有些小姐氣,想來是見不得別人擺譜顯富,那男子多半只是奉陪她鬧事罷了。

容若腦子裡轉了一圈,正要想法子勸一勸,再拉拉交情,套套關係,學一個小說裡英雄識英雄,電視上少年遇美人。

可惜蕭遠已經點點頭:「我有錢是沒什麼了不起,妳既不高興,我便不趕別人走就是了。」

容若料不到京城一霸的誠王蕭遠會這麼好說話,不由一愣。

那美人想必已習慣別人對她的話令出必遵,毫不懷疑地收回指著蕭遠鼻尖的纖手:「算你知趣,本小姐就不教訓你了。」

倒是她身邊的男子眉頭微皺,望向蕭遠的眼神有些警戒之色。

蕭遠大大方方站起來,大搖大擺走到如歸居門口,對著外頭大聲喊:「別發銀子了,這裡我不包了,人我也不清了,大家回去各自吃喝吧!」

正在分發銀兩的凝香和侍月聽得一怔,而圍在他們四周,眼巴巴等銀子的人,立刻叫了起來。

「為什麼?」

「你怎能言而無信?」

蕭遠搖搖頭,回頭拿手一指那紅衣女子:「不是我言而無信,是這位姑娘不喜歡,逼我停止,我也沒有辦法。」

蕭遠話音未落,只聽得腳步聲聲,喝罵連連,一大串人又都衝回如歸居,裡三層,外三層的把那紅衣女圍個水洩不通。

「哪裡來的潑娘們,這麼愛管閒事?」

「人家大爺要包酒樓,咱們拿點小錢,礙著妳什麼眼了?」

「妳眼紅,妳自己來拿啊!又沒人攔著妳,妳不愛錢,也沒有人逼妳來拿,幹什麼壞我們的財路?」

「沒教養的女人,看妳這樣子,就不是良家婦女,不知是什麼樓子裡出來的貨色。」

罵聲越來越響,內容越來越不堪,甚至還有人七手八腳,要打要踢,要擰要摸。

那女子這輩子都不曾陷入過這麼難堪的處境,嚇得臉色發白,渾忘了自己一身武功,竟是驚慌得左攔右躲,奈何左右都是人,攔不住,躲不開,急得兩眼通紅,幾乎要哭出聲來。

遠遠看到這般情形,凝香、侍月張口結舌,蘇良連連搖頭,趙儀則悶笑著說:「我原以為,那個荒唐皇帝已經夠無賴了,想不到,這位惡霸王爺的本事,更勝一籌,這一路,真不知要鬧出多少事來。」

與那女子作伴的白衣男子,初時也被這陣仗嚇得有些愣了,可一見女伴驚慌失措,忙過來救護,口中不斷勸說,雙手用力分開眾人。他的動作看來平常,卻都暗含內力,輕鬆分開人流,讓那女子有機會脫身。

紅衣女受盡羞辱,滿腔怒氣,一得自由,立時嬌叱一聲,直撲蕭遠。一道銀光從她袖中滑入掌心,一閃而至,如電擊長空,銳利無匹。

蕭遠身上沒帶武器,當即大喝一聲,雙手就勢舉起一個圓桌面,直如盾牌一般迎過去,任那一把銀刀變化萬千,虛實莫測,大大的圓桌面,卻完全把蕭遠的身體擋了個結實。外加杯子、盤子、碟子、筷子,還有殘菜、肉汁,一起就著這一揮之力,紛紛亂亂,飛向紅衣女。

紅衣女低喝一聲,硬生生在半空中收招,一個仰翻,躲過大多數襲擊,可是衣裙上還是濺了好幾堆油污的菜汁。

紅衣女氣得臉色又青又白,藉著翻掠之勢,一揮袖在桌子上借力再次掠起,銀刀光華閃閃,直逼蕭遠。

蕭遠冷笑一聲,把個桌面掄圓,呼呼的迎上去。紅衣女銀刀如雪,刀下桌裂,蕭遠雙手各持半個桌面,照舊揮出漫天風聲。

紅衣女連發十幾刀,蕭遠手下即刻散落十幾塊桌子的碎片,蕭遠不慌不忙,把桌子一拋,信手又拎起一條板凳來接招。反正大堂裡,桌子、椅子、凳子多得數不清,他不愁手上沒東西招架。

論起功夫來,那女子身輕如燕,刀發似電,輕快迅捷,竟是一流的好功夫。可是蕭遠仗的是力氣大,還有刀槍弓馬的招術,用大桌面、大凳子、大椅子這種大東西做武器,把那女子遠遠擋在身外,竟也不露敗象。

容若開始還想著要阻止他們大打一場,可越看越精彩,倒來了勁了,索性拉了楚韻如,搬出兩個椅子,就在如歸居大門處坐好,看得津津有味。

容若越看,心裡越是佩服蕭遠,這傢伙,原來功夫這麼紮實,虧得他一直扮那無能好色,暴虐殘忍的惡霸王爺,上次在納蘭玉箭下,還裝出沒用的樣子來掩天下人耳目。若非是這次政爭失敗,他心中將生死全都拋開,只求痛快,怕也不會這樣毫不在乎地展示他的好身手。

容若越看越是開心,忍不住就問:「性德,你說他們倆打到最後,誰會贏?」

「那女子的功夫高明,用的是濟州蒼道盟的『穿花繞樹身法』和『追風逐影刀』。要單論武功,蕭遠是比不上她的。但蕭遠多年來學的是刀槍弓馬的本事,雖談不上輕巧快捷,卻紮實厚重。外加蕭遠力氣大,故意惹那女子動怒,引那女子不斷劈斷桌面和椅子。那麼小一把柳葉刀,本來是以輕盈為主的刀法,被激得這樣大失方寸,每一劈用盡內力,正是以己之短,迎人之長。用不了多久,這位姑娘就會因為氣力不足而招式散亂,那把薄薄的小刀,也可能會因為受力太猛而迸壞。那把刀銀光如水,刀柄上還有寶珠的光華閃動,必是那女子心愛之物,若刀兒忽然迸缺,出現裂痕,那女子又驚又痛,必會露出極大的破綻,那就是蕭遠反擊的時刻到了。」性德站在容若身後三步處,淡淡道來,語氣從容,卻已把這一戰看得無比透徹清楚。

明眼人也不止是性德一個,那個白衣男子顯然也發覺同伴的不利處境,又素來知她的性子,知道要勸她不易,只得選擇先一步制住那男子再說。一想到此,袍袖微拂,已是一掠到蕭遠面前,一指點出,既有驚雷之勢,又具萬鈞之力。

蕭遠雙臂運力,把手上的大桌面往那男子身上一拋,藉著這一阻之勢,已是直退到店裡那幫剛才還圍著女子罵個不停的人群之中。

女子回首向同伴怒喝:「他是我的,你別插手。」同時,人隨刀走,疾追向蕭遠。

白衣男子無奈站住不動,垂手放下剛剛接下來的大桌面,卻發覺兩手一片油汪汪,一身月白襯子,不知何時也染上油漬。闖蕩江湖四五年,他還是第一次這般莫名其妙陷於狼狽之中,只得苦笑搖頭。

女子一把銀刀,閃閃發光,追著蕭遠斬,蕭遠卻在人群中躲來躲去,每次都拿別人的身體來替他當擋箭牌,口裡還閒閒地說:「小美人,不用妳說,我都是妳的了,就不知道妳是不是我的呢?」

女子氣得幾乎咬碎了銀牙,更是刀出如風,拼盡全力出手。奈何蕭遠每次都抓住其他人的身體擋在面前,女子縱然恨極,仍不願傷到不會武功的平常人,可是全力砍出的刀又要硬行收回,連著幾次,真氣運行不順,胸口如壓大石,臉色越漲越紅,幾乎隨時都會因真氣逆行而吐血受傷。

白衣男子越看,眉頭越皺得緊,正要拼著讓那女子惱怒也要出手相助時,蕭遠卻已經在銀刀追逼下,越退越接近如歸居大門,身形一閃,正好躲到了容若身後。

女子的刀光如電直追而至,恰好就對著容若刺來。女子前幾次連續被迫收刀,已是鬱悶萬分,這次一看,目標既是那壞蛋的同伙,再怎麼也不肯冒著受內傷的危險收刀後退了。

這一下變化不過是在交睫間發生,容若本來還是個悠閒的看戲人,沒想到馬上就變成了奪命銀刀的攻擊對象,腦子還沒轉過來,身子更僵在那裡動不得。

好在容若雖然慌張失措,楚韻如卻是全心全意,都放在容若身上,不等那銀刀刺到,已抽出寶劍迎上去。

刀劍相交,發出清脆的響聲,兩個女子都「咦」了一聲,只這一記交手,就知道了對方的不凡,兩雙妙目相對,倒更似刀劍互擊,竟幾乎迸出火花來。

紅衣女應變最快,迅速抽刀進擊。楚韻如劍勢如水,綿綿不絕地迎上去。

紅衣女一意突破楚韻如的防守,刀光閃閃,如驚雷閃電,咄咄逼人。

楚韻如卻是一心要維護容若的安全,劍影飛揚,似銅牆鐵壁,不可動搖。

如果把紅衣女的刀法比作急風暴雨,呼嘯來去的話,楚韻如一揚劍,便如撐開了一把傘,任那雨大風狂,傘下的世界,卻還是一片清靜安然,不受影響。

容若緊張的盯著在眼前交手的兩個人,只覺漫天劍影刀光,滿眼衣香鬢影,招招式式,都於凌厲中帶出美麗來,他卻早沒了剛才閒坐看戲的悠閒心情,一門心思只怕楚韻如有失,唯恐她受傷中劍,急得掌心直冒汗。

蕭遠卻面帶冷笑,遙遙看那白衣男子一眼,悄悄移動身形,作勢要夾攻紅衣女。

白衣男子見楚韻如劍勢精妙絕倫,與紅衣女鬥得旗鼓相當,已是震驚,又見蕭遠作勢,心中唯恐同伴受傷,想也不想,飛身疾撲,袍袖翻飛中,一掌向楚韻如擊去。

他看出楚韻如身手在蕭遠之上,所以雖知蕭遠偷襲,卻要先一步把武功最好的人擊傷或逼退,才能穩住大局。

容若見白衣人撲向楚韻如,只覺心中一緊,一股激流直往上衝,腦子一陣發熱,什麼也顧不得了,狂叫一聲,跳了起來,在半空中竟一掌迎向白衣人。

容若除了輕功還可以見得了人之外,其他的功夫都不怎麼樣,內功更談不上高明,可這一激動,竟是要不折不扣,半點摻不了假的和人硬拚內力,若是失敗,輕則重傷,重則身死。

他這一動作,立刻引得如歸居內外一片驚呼。

站在外面的蘇良、趙儀,失聲驚叫著要往裡衝,奈何中間隔著許多閒人,竟是營救不及。

在如歸居裡頭的楚韻如也是發出一聲驚呼,要想相救,卻被紅衣女纏住,不但脫不了身,甚至連她自己的劍勢都立刻散亂得不成樣子,被紅衣女的刀乘勢而入,直指眉峰。

楚韻如不及自救,卻用哀懇的眼神去望性德。

而早就失去力量,卻沒有告訴任何人的性德只是負手而立,靜靜凝望容若在半空中力拼那不知名的高手,眼神冷漠得不見半點感情。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白衣人在空中和容若對了一掌,身子一陣亂晃,嘶聲喊:「你……」後面的話竟無力說出,便已閉上雙目,臉色慘白,往下跌落。

紅衣女本來一刀直逼楚韻如的眉心,眼看就要將這絕世麗人刺殺於刀下,眼角忽然瞄到同伴在半空中跌落,嚇得花容失色,哪裡還顧得了楚韻如,急忙收刀,回身直撲。

幸好這時候,楚韻如也才剛剛從這驚心動魄的空中對劍中回過魂來,渾忘了追擊,否則這紅衣女不死也要重傷。

紅衣女雙手接住白衣男子跌落的身體,看他雙目緊閉,臉上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卻又探不出傷勢來,更加心如刀絞,連聲大喊:「修遠,修遠,你怎麼了?你醒醒。」

隨著她焦急的叫聲,晶瑩的淚水也不受控制的滴落下來,染濕那男子雪白的衣襟。

楚韻如也在一愣之後,一躍到容若身旁,也不理旁邊多少雙眼睛在看,急拉起他用來接掌的右手:「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容若笑嘻嘻眨眨眼:「沒事,我的武功天下無敵,能有什麼事啊!」扭頭又看那無助的抱著白衣男子哭個不停的紅衣女,嘆口氣,搖搖頭:「小姑娘,既然知道江湖凶險,動輒有大難臨頭,為什麼還要到處惹事,平白連累了朋友呢?就算我們喜歡擺闊,喜歡扔銀子,可別人也喜歡接銀子、收銀子,不傷天,不害理,又有哪裡犯著了妳,要妳出來主持公道?」

紅衣女滿臉淚痕,眼中卻露出恨絕的殺機,一手扶著白衣男子,一手持刀遙指容若:「你把他怎麼了?快救醒他,否則……」

「否則怎麼樣,妳殺了我?」容若逼問一句。

紅衣女已知身處絕地,若要威逼,斷然無用,可懷中人昏迷不醒,更叫她心如火焚:「否則……」

她咬著牙,說不出下文,柳葉刀顫個不停,淚水不斷自明麗的雙眸中流出來,方才那嬌麗任性,刀光逼人的女子,如今卻又顯得如弱柳嬌花般可憐無助。

楚韻如看得不忍,輕輕扯了扯容若的袖子。

容若的心比楚韻如還軟一些,只是惱這女子剛才差點一刀殺了楚韻如,才要逼逼她,現見了這麼多眼淚,再也狠不下心腸,乾咳一聲,煞有介事地說:「他中了我的腐骨摧心掌,我雖掌下留情,沒取他性命,但若不儘快找一個安靜所在,為他行功渡氣三天三夜的話,他不死也成個廢人了。」

紅衣女聽得臉色大變,撮唇發出一聲清嘯,只聽馬蹄聲響,她已雙手抱了那男子飛躍而起,掠出如歸居大門,落在門外一匹紅馬上,小心地把白衣男子放好,一手抖韁,一手卻向後一揚,三道寒光,如風而來。一射容若,一射蕭遠,一射楚韻如,皆是直指要害,毫不留情。

蕭遠早有準備,事先握住一把椅子,及時往面前一擋,安安全全,油皮也沒擦破一塊。

容若武功雖談不上高,但以前看小說,早就知道那些個行走江湖的美麗姑娘,最愛玩點小刀小劍小針小鏢,見面用來打招呼,臨走用來留記念,木婉清、阿紫、黃蓉,等等皆如此,這位想必也不例外。

所以容若做足了準備,一見寒光閃,即時一縮頭,倒也躲得穩穩當當。

唯有楚韻如,武功雖是三個人之中最高的,但一點江湖經驗也沒有,以前幾次和人交手,也是刀對刀,劍對劍,從沒應付過暗器,根本也沒想到過,原來還有暗器這種東西可以要人的命,竟是只來得及驚呼一聲,躲避不及。

幸好容若顧著美人,不但自己躲得快,信手還扯著楚韻如退了兩步。

楚韻如被拉得人往後退,又讓暗器嚇了一跳,腳步一亂,正退進容若懷裡。

容若軟玉溫香抱滿懷,再加上結結實實,救了回美人,護了回花,以往丟掉的信心全部回來,不免笑得合不上嘴,樂得像個小白癡,連忙做出蓋世英雄的表情:「別怕,別怕,有我在,誰也傷不了妳。」

按照劇本,美人應該滿臉感動,嬌柔柔倒在英雄懷裡,說一聲:「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

可惜楚韻如一點也不配合,看都不看容若一眼,就自他懷中掙脫出來,倒是滿臉好奇地觀察那差一點刺中她,現在一頭射進柱子裡,一頭還微微顫動的蝴蝶鏢:「這東西很有趣,就是你們以前說的暗器嗎?」

容若美夢成空,不快地撇撇嘴,悶聲說:「對,就是暗箭傷人的東西。」

「可是,我看形狀很漂亮,也很有用處,差一點就射中我了啊!」楚韻如好奇地把蝴蝶鏢取下來,當做個稀罕物般,在手中把玩。

容若忙湊過來獻殷勤:「沒關係,妳要喜歡,找最好的工匠,用黃金給妳打造幾百個蝴蝶鏢,好不好?」

楚韻如斜睨他一眼,暗暗好笑,剛才還為十兩銀子遣散別人而心疼,一轉眼,張口就是用黃金打幾百支鏢,果然是皇帝的氣派,不拿銀子當銀子啊!

蕭遠冷笑一聲:「果然是國庫裡的錢,你不知道心痛。」

容若跳起來,怒視他:「我和你誰不知道心痛銀子,誰拿著銀子亂灑,你剛才惹出這麼大的事,我還沒和你算帳呢!」

他怒目橫眉,氣勢洶洶,蕭遠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把目光往眾人身上一掃:「你們還要接著領銀子嗎?」

剛才一番打鬥,早把別人嚇得魂飛魄散,想要跑卻又被滿天刀光劍影嚇得腳軟,聽了這一聲問,誰還顧得上銀子,大伙兒發一聲喊,抱頭飛竄,轉眼跑個一乾二淨。

蕭遠再哼了一聲:「還愣著幹什麼,領我去雅間啊!」

嚇得縮在牆角的老闆還腳軟得站不起來,只是拚命揮著手,立刻有臉色蒼白的小二過來:「大爺,您請跟我來。」

蕭遠大剌剌點點頭,就這樣跟著小二上了樓,眼角也沒往容若身上瞄一下。

容若氣得幾乎沒背過氣去,氣呼呼也要跟上去:「大家一起上樓吧!」

「公子!」凝香叫了一聲,欲言又止。

「什麼?」容若回頭。

侍月指指外面的馬車:「公子,馬車太大,趕不進如歸居的後院,而且車裡的東西多,也要有人守著才好。」

容若「啊」了一聲,才想起自己為了一路方便,不知準備了多少寶貝放在車裡頭,這麼大的車,直如一個小房子,要想安置可真不是一件易事。

不過他反應極快,用手一指蘇良和趙儀:「你們在這裡守著車子,我們去吃飯,會叫他們送兩碗殘湯剩飯給你們。我們去睡覺,你們也要在這裡守夜,免得讓人偷了我的車子。」

趙儀一皺眉,蘇良卻一下子衝了進來,到了容若面前,臉對著臉,鼻對著鼻,怒吼時呼出的氣都噴到容若臉上:「你憑什麼這樣不把我們當人?」

容若半步不退,理更直,氣更壯,聲音更大地吼:「廢話,我是主子,你是奴才,你不守,難道還我守?你要有本事,讓我的馬車運進人家如歸居的後院,你就別守,你要有力氣,把車裡的東西一樣樣全搬進如歸居,走的時候再一樣樣全搬回去,你也別守。」

蘇良咬牙如磨:「下人也不止我和趙儀。」

容若瞪大眼,做出不屑的表情,聲音更大地說:「你還是不是男人,你不會想叫凝香、侍月兩個小女孩來守夜吧!這世上還有你這種人?」

他說得義正辭嚴,唾沫星子噴了蘇良一臉。

蘇良被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大喝一聲:「你去死吧!」

話猶在耳,劍已惡狠狠劈了下來。

容若早有準備,快如脫兔,往旁一躍,正好躲到性德身後,抓住性德的衣服,把他擋到自己面前,口中大喊:「一。」

蘇良氣得兩眼通紅,還要掄劍追劈,趙儀已經從後面撲過來,死死抱住他:「住手,沒用的,有蕭性德在,你殺不了他。」

蘇良掙了好幾下,都掙不脫,只是呼呼喘氣。

容若慢悠悠從性德身後轉出來,把食指伸得老長,在蘇良面前晃了晃:「這是一次,你今年還剩下兩次機會。」

蘇良一愣,趙儀在他耳邊嘆氣:「還沒發覺嗎?你中計了。他故意惹你生氣,故意引你動手來殺他,就是為了完成一年三次刺殺的約定,只要今年你被他激怒到失控三次,以後的日子,他就可以安安心心,不再擔心你對他動手了。」

容若眉開眼笑,連連點頭:「還是小儀聰明,一眼就看出來了。與其我天天提心吊膽,處處防備,怕你們找機會對我出手,不如乘有性德在我身邊,我絕對安全的時候,把你們氣得失控而對我下殺手。你們完成了約定的三次刺殺,我也沒有生命危險,兩全其美,多好。」

蘇良至此才知中計,知有性德在旁邊,再怎麼拚命也傷不到容若毫髮,只得狠狠一拳打在一旁的柱子上,扭頭就往外走。

趙儀被容若一聲「小儀」叫得全身汗毛直豎,再也不敢站在容若面前,也三步兩步,追著蘇良出去了。

容若哈哈一笑,攜了楚韻如的手,和性德一起上樓,進了蕭遠剛才進的那個雅間。

一進雅間,卻見蕭遠正襟而坐,正在報菜名,一邊的小二拿著筆在記,長長的紙條都快垂到地上了,蕭遠還在報個不停。

容若直著眼睛看著蕭遠,這傢伙,應該是一進來就點菜的,自己在下頭折騰那麼久,他的菜居然還沒點完。

容若明知蕭遠是有意和自己過不去,剛才被他害得差點讓人一刀砍死,這回怎肯接著做冤大頭,把手一擺:「你一間,我一間,咱們各結各的帳。」

說著,容若就牽了楚韻如的手,快步退了出去,讓小二另開了一間雅間。

凝香、侍月趕忙先進了雅間,雖見一室清淨,卻還是取了皎帕紗巾出來,拂拭桌椅,又燃起宮香,掛起珠簾,方才盈盈拜倒,把容若和楚韻如迎了進去,這樣的氣派,可真真把一邊的小二嚇得手足無措。

容若也心滿意足,連連點頭:「妳們這樣仔細很好,這香聞得舒服,掛了寒玉簾也涼爽了許多,只是以後不要動不動就跪啊拜啊的,以前在家裡頭我就不喜歡,怎麼出來了,妳們還這樣?」

凝香、侍月齊聲稱是,站了起來。

容若和楚韻如坐下,又衝性德招手:「你也坐啊!」同一時間接過小二遞過來的菜譜,往楚韻如手中一遞:「妳點菜。」

那菜譜邊上有些發黃,不知用了多少時日,不知經了多少人的手,楚韻如自小金尊玉貴養在深閨,又封大楚皇后,何等身分,哪裡肯接,只是信口說:「先泡一壺『寒山柏香』送上來吧!」

小二眼睛倏得睜大。

「再來兩瓶『玉液流波』。」

小二臉色有些僵。

「菜嘛!就先上四個點心,茶食刀切、杏仁佛手、香酥蘋果、合意餅,再上四喜乾果,四甜蜜餞,接著就上四道素菜,梅花白玉、繁花似錦、松鶴延年、紅梅珠香,再上四葷菜……」

楚韻如信口說,小二的臉色越來越白,嘴角笑得越來越牽強,汗珠冒得滿頭都是。

容若嘆氣搖頭。

楚韻如一愣,住了口:「怎麼,我說的有什麼不對嗎?」

容若苦笑:「沒什麼不對,我知道,妳以前用膳,比這還麻煩,只是在外頭不比裡頭,妳叫的這些菜,他們十盤裡能做出一兩道來,也就算不錯了。」

楚韻如「啊」了一聲,垂下頭,有些慌張:「是我不好,叫你丟臉了嗎?」

「沒事,沒事,小事一樁,是我不好才對,跟我出來,要妳委屈了。」容若急忙安慰美人。

楚韻如搖搖頭,聲音壓得極低:「我真沒用,什麼事都不懂,除了當皇后,什麼也不會,只怕要處處拖累你。」

一邊的小二聽得兩腳一軟,直接跪到地上去,我的天,什麼叫做「除了當皇后,什麼也不會」啊?

容若也顧不得這個可憐的小二,牽了楚韻如的手,柔聲說:「我豈不是連妳還不如,我連怎麼當個好皇帝都不會呢!這外頭的事,也沒有人是生來就會的,我也沒出來過,只是以前聽人說得多了,記在心上,多注意一些,也就會了。」

他知道楚韻如雖聰慧過人,但從小關在深閨,後又困在深宮,從沒有親自接觸過外面的世界,對於這茫然的未來,有著很多興奮新奇,卻也有更多惶恐不安。如果一開始就讓她因小事對自己失去信心,對她的未來會有非常壞的影響,所以他無論如何,也要先安了楚韻如的心才是。

楚韻如見他語氣急切,眼神真誠,心中感動,微微點了點頭。

容若這才安心,對小二揮揮手:「你去吧!揀你們最好的酒菜拿上來就是。」

小二哆哆嗦嗦的站起來,顫著聲音說:「是……是……」

侍月低叱一聲:「你什麼不該聽的也沒聽見,要多嘴的話,小心你的腦袋。」

小二撲通又跪下去,趴在地上,連磕了七八個頭,說了八九聲:「小人不敢。」

「行了,快去吧!」容若發了話,小二才敢退出去,容若衝侍月眨眨眼:「好姑娘,還是妳細心,我差點把這事給忘了。」

侍月羞怯低頭,臉泛紅暈。

楚韻如卻有些羞慚:「是我不好,又忘了掩飾身分,什麼話都說出來了。」

「有什麼關係,我自己不也說走嘴了嗎?以後次數多了,自然就不會再失言了。」容若不願楚韻如有太多不安,急著把話題扯開:「妳知不知道,我剛才對掌,是怎麼贏了那個小白臉的。」

楚韻如早就懷疑,只是一直找不到機會問,聽容若提起,立刻連聲問:「對啊!這是怎麼回事?」

容若神秘兮兮,右手肘支在桌子上,把袖子往下扯了一扯,露出綁在手臂上的一截銅管:「這管子是我讓鑄造司做的,裡面藏了我讓太醫院御藥房配的迷香,那可是最高級的迷香啊!只要一點點,就可以迷倒一群大象。我在和他對掌之前,先放出迷香,那人功力深厚,吸了迷香沒有立刻暈倒,但已頭昏腦脹,神智迷糊,功力聚不起來,那一掌根本輕飄飄沒有力道。虧得他功力深,居然還說得出一個字再暈倒,幸好沒讓他把一句話說完,當場掀了我的底就不好了。」

若是別的江湖女子,知道容若用這樣的手段,對他必是大大不屑,但楚韻如卻根本不是江湖人,江湖人那套明刀明槍的英雄規矩,她完全不懂,只覺新奇有趣,反捧起容若的手臂,細看那小小銅管:「真是有意思,虧你想得出來。」

容若得意洋洋:「怎麼樣,別看我武功不能算高,可論到腦子靈活,捨我其誰。韻如,妳要對我有信心,我說過,我會保護妳,再不要妳為了我去冒生命危險,相信我,不管在什麼樣的險境,我都會有我的處理辦法,妳別為了我揪心,也別太分心顧著我,今天妳就差點因為我,中了人家一刀。」

他初時只是自吹自擂,後來說到情動時,語氣卻又無比真誠關切,眼望著楚韻如,一字字道:「妳只知顧著我,妳可知道,看那一刀差點刺中妳,我倒情願刺在我身上才好。」

楚韻如心間一蕩,鼻中一酸,垂頭無語,良久,才勉強笑道:「你就是為了替我出氣,才嚇那紅衣服的姑娘嗎?」

「我是為了成人之美。」容若滿臉奸笑:「我看他們倆也情投意合,就騙她去給那男人渡內力,幾天幾夜,四掌相接,瞬息不離,那女子名節全在那男人身上,不嫁他還能嫁誰?那男的事後知道,不知道該怎麼感激我才好。」心中猶暗笑著接一句:「黃蓉與郭靖,楊過與小龍女,不都有過秘室療傷的經歷,可見江湖上的情人,必是要有這麼一遭的。」

容若心裡還在胡思亂想,門外已傳來一聲喊:「客官,菜來了。」

容若提高聲音:「進來吧!」

門被推開,一行七八個小二,人人小心地端上各色菜餚,恭敬地放下來。

凝香、侍月一起過來,執壺斟酒。

容若笑嘻嘻起筷:「來,咱們吃飯。」

楚韻如卻搖搖頭,對凝香道:「拿幾碟飯菜出去給蘇良和趙儀。」

容若笑道:「我說了可是要給他們殘湯剩飯的。」

「你就別欺負他們了。」楚韻如低嗔。

凝香淺笑著拿了幾碗菜端出去。

楚韻如站起來,走到窗前,往下看去。只見蘇良正繞著馬車打轉,滿臉焦躁,趙儀在他旁邊不斷說著些什麼,想來是在勸慰他。

楚韻如見此不由低嘆:「他們兩個也是可憐人。」

容若一手執壺,一手拿杯,懶洋洋坐到窗台上,得意地向下頭的蘇良、趙儀扮鬼臉,揚著酒壺示威,氣得下頭的蘇良直跳腳,可憐的趙儀緊跟著勸。

「他們從八歲就被買進宮,當孌童對待,生命裡從來沒有明天,雖然我讓他們習武,給他們自由,可是,他們對自己沒有自信,對於外面的世界感到恐懼。他們沒有親人可以依靠,沒有一個溫暖的家,以前也從來沒有思考過未來,對於生命沒有期待,對於將來沒有理想,這讓他們感到失落驚慌。於是,我就成了他們溺水時的木板,因為一直以來,要刺殺我,是他們唯一的理想,唯一的願望。就算現在,許多感情都已經發生了變化,他們自己卻還傻乎乎的牽掛著這個唯一的願望,有了這個,才有了生活的目標,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麼做。」

「所以你才留他們在身邊,真的覺得可以完全控制他們,自己不受傷害嗎?」楚韻如的聲音還帶著淡淡的憂慮。

「放心。」容若一仰脖,滿滿飲了一杯酒:「還記得上次獵場時,為了在秦福手中救我,他們明知納蘭玉有兩箭射向他們,也不躲不閃,只求先刺傷秦福嗎?如果只是為了要報了我的恩再來報仇,不用做到這一步的。若不是納蘭玉當時只是明射他們,暗射秦福,這兩個小子,不死也要重傷,沒了性命,還談什麼報仇?只是他們都還是倔強孩子,並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心地太單純了,只會一門心思走到底,哪天我要真讓他們殺了,只怕他們也笑不出來。」

楚韻如忙輕啐一口:「別胡說。」

容若笑笑:「我帶他們在身邊,一來為了熱鬧好玩,二來,也是為了讓他們有更多的機會磨練,將來說不定能成大器,你說對嗎,性德?」

性德點點頭:「這兩個孩子,以前同樣受盡苦難,性情還不明顯,這段日子學習武功,又經歷過獵場大戰,閱歷大增,真性情也漸漸顯了出來。我配合他們的性子,教他們武功。蘇良性如烈火,我教他的武功就簡單直接,但雷霆萬鈞,氣勢迫人。與他交戰,若不能在前五十招擊敗他,到後來就會為他的氣勢所壓倒,就算是武功比他高上兩三成,也要敗給他。只是蘇良性子較粗豪,未免為人所乘,偏偏趙儀心性沉穩,堅忍不拔,有他照應,蘇良不致有失。趙儀的武功,也向穩重平實,綿密細緻處發展,假以時日,必成大器。特別是這兩個孩子,一剛一柔,一長攻,一擅守,若能配合,便是一流高手也難占他們半點便宜,現在他們缺的只是閱歷和苦練。」

「怎麼樣,放了心吧!咱們吃咱們的。」容若拉了楚韻如歸位,正要起筷用飯,卻聽得一陣清柔婉轉的歌聲,配著叮叮咚咚的琵琶聲傳來,異常悅耳動人。

「這是什麼歌,聽起來好像很近啊?」

侍月聞聲出去看了看才回來報說:「是誠王……不,是三公子,他在那邊叫了歌妓陪酒唱曲。」

容若咬咬牙,把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放,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叫那惡霸王同行,本是為了整他,怎麼反倒讓他逍遙自在樂呵呵了。

楚韻如輕笑一聲:「你若不高興,也叫十個八個歌妓來服侍吧!」

容若乾笑兩聲:「我是正人君子,怎麼會喜歡這種事,來來來,吃菜吃菜,喝酒喝酒。」

容若雖然強顏歡笑,奈何隔壁女子的歌聲,蕭遠的笑聲,聲聲入耳,聽得人直如針扎著心一樣地鬱悶,偏還不敢在楚韻如面前表示不滿,這頓飯吃得辛苦無比。

只是他沒有想到的是,隔壁蕭遠並沒有他想像中那麼風流快活。

雖然時不時蕭遠都會發出一陣陣炫耀般的大笑,可是大笑之後,他卻會用小得只有身邊美麗的歌妓才可以聽得到的聲音迅快地說:「回去告訴大哥還有母妃,我沒有事,叫他們別為我擔心。」

歌妓歌聲不絕,身邊的樂師琵琶聲不止,歌妓以手蘸酒,在桌上寫:「王爺可要安排人手暗中護衛?」

「不必,只要我想聯繫人時,可以找得到你們傳消息就可,護衛的事就不必了。如果那小子想殺我,早就動手了,妳們護衛也沒用。」

「王爺,瑞王殿下為王爺的安危日夜憂心……」

「告訴皇兄,我沒事,那小子不安好心,我也不是好惹的,這一路我會慢慢和他鬥法。妳看,我能激得他遠遠躲開,我可以單獨會見妳而不受監視,就該勸皇兄相信我的能力,切莫輕舉妄動,反招大禍。」

蕭遠細細交待完,又一手把歌妓抱入懷中,大喊一聲:「來人啊!」

外頭的小二應聲而入,蕭遠從懷裡掏出張銀票扔過去,用大得足夠傳到隔壁的聲音喊:「這丫頭歌唱得好,長得卻還不算絕色,給我把這裡青樓中最漂亮的女人全找來,陪爺一晚,價錢隨她們開,你們的賞錢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不出所料的,隔壁傳來撲通一聲響,以及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3-28 10:36
第四章 ~漫漫長途~


見到容若忽然猛咳著趴到地上去,楚韻如失聲驚呼,忙把容若扶起來,急急給他拍背:「你怎麼了?」

容若臉漲個通紅,好半天才順過氣:「沒事沒事,喝得太急了,嗆著了,嗆得太猛,又沒坐穩,一點事也沒有。」

楚韻如猶覺不安心:「真的沒事?可要吃口飯,順順氣,壓壓酒?」

容若早已食慾全無:「我已經吃飽了。」

「啊!我也飽了。」

「這個,咱們安歇吧?」容若小心地看著楚韻如。

楚韻如低著頭:「嗯!」

「這個……」容若腦門子上開始冒汗。

「什麼?」楚韻如聲音低得連她自己都聽不清。

容若輕輕伸手,想撫上楚韻如黑亮的髮梢:「今晚……」

「啊……」楚韻如頭越來越低,紅暈漸漸上了臉。

「今晚咱們叫四間房,妳一間,我一間,凝香、侍月一間,性德一間,妳看怎麼樣?」一口氣把話說完,容若心裡罵了自己上百聲,明明想說的不是這個,明明只要開了口,韻如肯定不會拒絕,為什麼就是嘴皮子哆嗦著說出口不對心的話?

楚韻如一愣,眼神有些失望,臉色卻又像是鬆了一口氣,點點頭:「好。」

事到如今,容若也無法反悔,垂頭喪氣地站起來,就要吩咐小二去開房。

不知何時已經回到雅間內的凝香卻開口道:「皇……公子,奴婢要服侍主子安睡才是,不敢自要一間房。」

容若這才悟起,大戶人家的小姐、少爺睡覺時,必是隔著簾子,有個通房大丫頭睡在外鋪,萬一主子晚上要喝茶,要捶腿,有人可以服侍。何況楚韻如本是皇后,平時入睡,身邊還不站十個八個丫頭等著吩咐,現在只剩一個貼身丫鬟,已是萬萬千的委屈了。

楚韻如不確定地問:「是不是又不妥當?」

容若不忍楚韻如受太多委屈:「沒什麼,就這樣吧!凝香陪著妳,侍月就……」容若聲音一頓,說起來,侍月是他的丫頭,晚上服侍他入睡也是應當。

只是今天晚上,剛在楚韻如這邊失了望,身邊再陪著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心浮氣躁,還不知道會有什麼事呢!

容若乾咳一聲:「侍月也陪著妳吧!」

侍月眸中光彩一黯,又深深垂首:「是。」

「那你晚上不需要人服侍嗎?」從小到大,被金奴銀婢圍著長大的楚韻如根本不知道,這世上原來還有可以不要下人服侍的皇帝。

容若繼續乾笑,用手一扯性德:「不是還有他嗎?」

於是,當天晚上的房間安排就已決定了,蕭遠住天字一號房,容若住天字二號房,楚韻如住地字一號房。

侍月和凝香早早去看了臥房,重又把床榻打掃了一遍,從馬車裡搬出新的被褥鋪上,又點起了宮香,再端水給容若和楚韻如洗漱,再去和蘇良、趙儀一起照料了一會兒容若帶出來的一大堆小動物,這才各自安睡。

別人睡得如何容若不知道,容若自己反正是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心裡對如歸居牆壁的隔音效果之爛感到無比憤恨,更不明白,為什麼蕭遠的房間非要安排在自己房間旁邊。

一晚上就聽著隔壁淫聲浪語,哼哼唧唧,容若只想把腦袋對著床,死命去撞。閉上眼就想起楚韻如的紅唇,楚韻如的黑髮,楚韻如的纖指,楚韻如的嬌顏。張開眼,又回憶起剛才吃飯時錯失良機,痛斷肝腸,再聽得隔壁的聲音,一聲聲椎心刺骨,直如十幾隻猴兒的手在撓心似的,最後只得在床上翻翻滾滾,捶床打柱,然後又抱著打疼了的手,撞痛了的額,慘叫連連。

一直坐在旁邊,閉目休息的性德都受不了他的聒噪,冷冷諷刺:「自己有賊心沒賊膽,就別再折騰了。」

「性德,連你也這麼說我?」容若從床上一躍欲起,頭頂撞著床柱,又哀叫一聲坐回去:「我這是光明正大,不欺暗室,你明不明白?以前在宮裡,我不碰她,是總想著,我遲早要走,既不能帶了她去,就別誤了她。現在出來了,我不碰她,是我記得以前說過,要讓她開擴視野,讓她有自主的選擇權,然後再等待她的選擇。我若就這樣碰了她,豈不是言而無信,我這樣高尚的情操,你怎麼就是不明白?想想那些早期的武俠小說,主角不都是我這種坐懷不亂,清操玉潔的好男兒嗎?」

「你英雄,你偉大,原來所謂坐懷不亂,清操玉潔,是用一個時辰,喝掉七壺涼茶去火練出來的。」性德冷冷反譏。

容若把到床上都捧在手中的茶壺一扔,大義凜然地說:「我只是口渴而已。」憤憤然說完這句話,容若把眼一閉,往下一躺。

性德也自閉目休息去了。

房間裡靜悄悄的,隔壁那些引人遐想的聲音就更加清晰入耳了。

容若咬牙,我忍。

笑聲、叫聲,嬌滴滴的求饒聲越來越響。

容若雙拳緊握,我忍忍忍。

高昂的尖叫聲,代表著高潮極致的舒適和喜悅。

容若騰的從床上坐起來,無力地呻吟,再也忍不住了,現在他需要的不是涼茶,而是一大桶冷水。


倍受折騰的一個夜晚終於過去了,容若苦苦地熬著,盼著,總算天亮了。聽到隔壁房裡傳出開門的聲音,容若立刻跳起來直衝出去,看到蕭遠剛剛跨出房門,伸個懶腰。

容若直撲過去:「你幹什麼?這趟出來,不是尋歡作樂,由著你玩的。」

蕭遠經過一晚上的劇烈活動,早上居然神清氣爽,精神百倍。

斜眼看看眼圈黑乎乎,眼珠滿是血絲,額上青筋跳個不停,精神卻極度萎頓的容若,蕭遠悠悠一笑:「大家都是男人,誰也別礙著誰,我又沒攔著你和你的皇后、宮女快活,莫非……」蕭遠俯下身,湊到容若耳邊,露出邪惡的微笑:「你根本不行?」

「你才不行。」容若跳起來,伸手掐住蕭遠的脖子,用力掐掐掐,滿心都想著把這傢伙掐死算了,才不管什麼兄弟不兄弟。

蕭遠完全可以躲得開,卻偏偏不躲,但是自有人看不過眼,六隻粉拳一起狠狠打在容若身上,又捶又擰又掐又捏。

「快放手!」

「你是什麼東西,敢碰蕭大爺。」

「小心把你送官究辦。」

容若被掐得身上不知青青紫紫了多少塊,連忙鬆手後退,卻見三個衣衫半掩,風艷入骨的女子,全都像沒骨頭似的,半趴在蕭遠身上。

「蕭大爺,你沒事吧?」

「有沒有叫這個瘋子給傷著?」

「這種人,心狠手辣,不得好死。」

聲音一個比一個嗲,衣服一個比一個少,容若看得兩眼發花,聽得全身發寒。天啊!居然有三個女人,夜御三女,那傢伙不是應該趴在床上起不來嗎?怎麼還這麼精神,果然不愧是以荒淫無道出名的惡霸王爺。

容若把牙齒磨得咯咯直響,蕭遠卻不以為意,只漫不經心地瞄他一眼,就摟住美人說:「沒什麼,這小子八成是個童子雞,沒經過人事,看不得別人當男子漢,受刺激了。」

「童子雞?」容若幾乎沒頭發暈的直接從二樓跌到一樓去。

三個女子也都眼前一亮,一齊轉移陣地趴到容若身上來了。

「小哥哥,你真的還是個童子啊?」

「處男,太少見了,有意思。」

「來,今天陪著你姐姐我,保證封你一個大大的紅包。」

三個人,六隻手,在容若身上摸來摸去,容若只覺頭發暈,眼發花,全身的血都在到處亂衝,一雙手按不住六隻手,兩腳都快讓三個女人給摸得發軟。

偏偏在這個時候,還聽到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你們在幹什麼?」

容若大叫一聲,騰身躍起,從三個女人的包圍圈中跳出來,直往樓下跌去。

在一大堆尖叫聲中,他在半空中雙臂微振,緊急翻身,總算兩腳向下,安全落地,忙抬起先是漲得通紅,後又嚇得煞白,又青又紫,總之不帶人色的臉,裝出一個難看到極點的笑容:「沒事,韻如,一點事也沒有。」

剛剛起床梳洗完畢的楚韻如望望容若,再望望那三個女子,臉色茫然。

她住在地字房,和天字房隔得遠,根本不知道晚上發生了什麼,心地更單純,完全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只是覺得那三女,妝畫得太艷,粉撲得太厚,身上的香氣太俗,而自己的心情也有些不太正常的不痛快。

三個女子卻不看她,只在樓梯上對容若揮著手帕,連聲叫。

「小哥哥,你別走,等等我。」

「你要不滿意,你說個數,我盡力給個讓你喜歡的紅包。」

「這些年,我還真沒碰上過……」

三個人一邊說,一邊往樓下跑。

容若哪裡肯等她們說完,怪叫一聲,一躍而起,又跳回樓上楚韻如身邊,雙手一攬,把楚韻如抱在懷中,又重新往下跳:「我們走吧!」

楚韻如驚叫著說:「還沒吃早飯,你放開我。」

「車上吃吧!反正我車上帶了不少好東西。到了車上,我再放開妳。」

就這樣,容若在蕭遠面前,受到了男人最不能忍受的奇恥大辱,偏偏當著楚韻如的面,連報仇都不敢,就落荒而逃。更讓他受不了的是,就連睡在馬車上的蘇良、趙儀,一大早出來,都神采飛揚得很,遠遠比他這個住上房的人舒服。

畢竟馬車很大,足夠睡覺有餘,名貴的被子,清新的香料,照明的寶珠,都讓蘇良和趙儀這一晚過得又舒服又自在,一大早精神好,心情更好,高高興興的坐在馬車上,等著新一天新旅程的開始。

蕭遠更是經過一夜風流,心滿意足得很。

一行人中,只有容若鬱悶到極點,一方面要應付楚韻如追問剛才的事,一方面時不時還要聽蕭遠幾句冷嘲熱諷,每每暴跳如雷,失控如狂。卻叫蘇良和趙儀看了之後,大覺解氣。

一向容易被容若激怒的蘇良,更忍不住連聲說:「天理昭昭,報應不爽,你也有今天。」

於是,新一天的旅程,就在楚韻如的追問聲,容若的慘叫聲,蕭遠的嘲笑聲,容若的狂叫聲,凝香和侍月的竊笑聲,蘇良、趙儀的大笑聲,還有性德的揮鞭聲,健馬的奔馳聲中度過。

只是當馬車行到較顛簸的路段時,容若的慘叫聲就越來越響了。

「天啊!為什麼路會這麼顛?」

「天啊!為什麼馬車這麼晃?」

「天啊!為什麼頭這麼暈?」

蕭遠則在一邊毫不放過地冷嘲熱諷:「天啊!你還是不是男人,一點兒顛簸都受不了。昨天走的是楚京外的大道,自然平坦,現在離京城遠了,路會越來越顛,有什麼稀奇。」

「越來越顛?」容若面無人色,趴在馬車裡,只剩下出的氣,沒了進的氣,心中萬分懷念現代的汽車。舒服的真皮座椅,防震的橡膠輪胎啊!你們都在哪裡?

楚韻如憂心如焚,無比關切,不斷用手巾為容若擦拭額上的汗。

容若抬起頭,勉力要給她一個安慰的笑容,一張嘴,卻冒出一股酸氣,不及躲避,已吐了楚韻如一身。

楚韻如「啊」的一聲,往後一退。

容若面紅耳赤,一邊用袖子擦嘴,一邊急急說:「對不起,這個……」

「我沒事。」楚韻如嫣然一笑,叫性德停了車,她自下車,到後面的馬車去換衣裳。

凝香、侍月在車上服侍,蘇良、趙儀則從後頭跑到前頭,開心地欣賞無能皇帝暈車的醜樣子,當然少不了大加嘲笑。

既然楚韻如不在身邊,容若就鎮定了許多,打開箱子,拿出一套月白的衣裳,自己也重新換過:「幸好我衣服帶得多,暈車就暈車,有什麼關係,吐得再多,也不要緊。」

「只有你這種無聊人才會帶這麼多衣服出門,東西多得堆成山,投宿客棧時,麻煩得還要留人看馬車。」蕭遠冷笑。

「你懂什麼?沒有衣服,怎麼當風流俠士,英雄少年?」容若一邊繫衣帶,一邊擺出高姿態。

「什麼?」蕭遠聽得茫然不解。

「知道為什麼江湖傳說中的主角都是白衣少年嗎?」容若冷哼一聲,用孺子不可教也的眼光斜睨蕭遠,再衝外頭的性德抬抬下巴:「知道為什麼西門吹雪可以白衣不沾塵,葉孤城可以翩翩天外仙嗎?」

性德知道這傢伙就是想自己像演相聲一樣給他搭個話,也就漫不經心地問:「為什麼?」

雖然誠意略顯不足,容若也大人大量地不予計較:「因為他們有錢,錢多得可以砸死人。所以西門吹雪就算到了最偏僻,最荒涼,最髒最亂的沙漠,身後也帶著大批補給員,隨時給他洗澡、換衣、熏香。所以葉孤城隨便走到哪,都可以找到美人兒給他用鮮花鋪路。換了個沒錢的,穿著白衣在大路上打個轉,馬上變成灰色中年人了,哪裡還能當讓美人兒一見傾心的白袍俠少。」

「誰要當讓美人兒一見傾心的俠少?」楚韻如站在馬車前,巧笑倩兮。

容若急忙收斂起趾高氣揚的樣子:「我啊!我想做讓妳一見傾心的俠少啊!」

楚韻如嫣然一笑,風姿絕美:「下車來透透氣吧!」

容若如奉綸旨,乖乖下車。

蕭遠也在後面下了車。

凝香和侍月則上車去,清理容若吐出來的穢物。

楚韻如和容若並肩漫步,蕭遠站在一邊,冷眼旁觀。

趙儀卻對性德問:「誰是西門吹雪,誰是葉孤城?」

性德漠然不理,趙儀也習慣了他的冷漠,悻悻然退開。

休息了一陣子之後,蕭遠慢慢開口:「還不趕路?」

容若看看前方更加坎坷的道路,回頭再看看大馬車,臉上露出餘悸猶存的表情。

蕭遠冷笑:「再不趕路的話,今晚就趕不上投店了。」

容若笑一笑,指指天:「今天的天氣非常好,天也高,雲也淡,風也清爽,晚上肯定是漫天星辰,清風徐來,我們就地夜營,以天為被,以地為枕,以星月為明燈,以花葉為馨香,再溫一壺酒,做幾個菜,聽韻如撫琴,大家且談且笑,且歌且唱,且吟且嘯,豈非大雅事。」

楚韻如不忍看容若吃苦,含笑點頭:「也好,我以前倒也不曾乘月而眠,對星月而息,倒要試一試。」

蕭遠卻不肯放過容若:「你吃什麼?車上雖然有吃的,不溫熱了可不行,這裡誰會生火做飯?」

蕭遠是大王爺,自然不會,楚韻如是高貴的皇后,更談不上會,蘇良、趙儀從八歲就被買進皇宮,根本沒學過這種事,侍月也是自小在宮中長大,凝香雖說小時候在外頭吃過苦,畢竟也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竟也忘懷了野外謀生的方法。

性德慢慢站起來:「我來吧!」

他氣質高華脫俗,容顏俊美如仙,這般人物,誰都不忍要他去砍柴生火染油煙,一時幾雙眼睛盯著他,卻是誰也不說話。

容若心裡大大不平衡,卻又不好發作,把個胸膛一拍:「好了好了,看我的吧!」

「你?」眾人一起看向他,除了性德之外,其他人眼中都充滿了不信。

「怎麼,看不起人是嗎?想當年……」容若話聲一滯,心中悶悶地想:「想當年,我可是十二歲就帶領全孤兒院的小朋友一個月出去野營一次,十三歲就接管了全孤兒院的伙食,十五歲就拿到全省廚藝新人獎。本人左手拿菜刀,右手拿鍋鏟的英姿被放大到十二寸,長年貼在孤兒院的布告欄上,供眾人學習。唉,可惜,這麼多英雄事跡,都只能湮沒在風中,無人知曉了。」

他搖了搖頭,神色黯淡,滿心鬱悶地挽起了袖子,到馬車上摸出把宮中珍貴的霜雪刀,轉身走進了路旁的樹叢,舉著價值千金的寶刀去砍樹枝。

性德跟著他身後去幫忙,也走進樹叢深處了。

凝香和侍月不好意思乾站著,一起想過去幫忙,等到衣服被樹枝劃破了四五道,手臂上多了幾條紅痕,掌心被粗糙的樹幹磨破後,容若終於大聲把她們趕了出來。

楚韻如雖然也有心幫忙,見凝香和侍月這樣的遭遇,她也就乖乖待在原處不動了。

蘇良和趙儀倒是好整以暇,安安心心抱臂看熱鬧,等著那自吹自擂的沒用皇帝出醜。

蕭遠也是大大方方坐著冷眼旁觀。

馬車上的鴨子、兔子、小狗、小貓居然也閒不住,紛紛跳下來,到處亂轉。

一時間,只聞「喵喵」、「汪汪」、「呱呱」聲不停。

蕭遠厭惡地皺緊眉頭:「出門居然帶上這些東西,也不嫌麻煩。」

楚韻如回首笑說:「三哥,這些小東西,可是走到哪裡,就讓宮中的笑聲飄到哪裡呢!皇……容若最喜歡他們了。那隻鴨子叫唐老鴨,兩隻狗,大一點的叫大雄,小一些的叫小叮噹,還有這隻兔子叫乖乖,對了,那隻小貓叫殺手。」

「殺手?為什麼叫這種名字?」蕭遠大覺稀奇。

「他說這貓一隻眼是藍色的,一隻眼是黑色的,正是所謂金銀妖瞳。曾經有一個姓羅的男人,長著金銀妖瞳,在情場上所向無敵,是美女殺手,所以就叫牠做殺手了。」楚韻如一邊說一邊笑,想來也是覺得這樣取名有趣。

蕭遠挑了挑眉,冷笑一聲,沒說話。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3-28 10:37
第五章 ~濟州煙雨~


容若手腳奇快地抱了大堆樹枝跑了過來,就地挖坑做灶,動作熟練得很。

侍月終究不好意思,總不能人家皇帝生火,宮女坐享其成,湊上來,努力觀察容若的動作,小心地幫忙點火。

容若看她動作沒什麼問題,點點頭,退到一邊,正要去拿馬車上的食物,忽聽身後一聲尖叫,一回頭,就見本來小小的火焰升得半天高。

容若飛撲過去,抱著侍月就地一滾,灰頭土臉,滿身焦黑地火海餘生,雙眼瞪住侍月:「拜託,姑奶奶,妳就別忙了,好好幫我照顧我的大雄小叮噹乖乖殺手小精靈就行了。」

侍月身在他有力的雙臂間,心跳得飛快,臉紅得火燒一般,頭幾乎埋到容若的胸口,聲音低得聽不見:「奴婢該死。」

「妳不該死,是我該死,我都忘了宮裡的女官們,十指不沾陽春水,比外頭的小姐還尊貴嬌弱呢!」

容若嘆著氣,鬆開侍月,也不去換衣服,挽起灰撲撲的袖子,揮著他那珍貴的寶刀,繼續往樹林裡撲。

等到他再次捧著大堆柴出來時,性德也回來了,他居然打了幾隻小鳥,捉了兩條魚,摘了三四棵野菜,還採到一堆蘑菇。

容若歡喜得眉開眼笑,忍不住哈哈大笑:「性德性德我愛你,好像老鼠愛大米,光榮屬於你,鮮花送給你……」

蕭遠目瞪口呆,楚韻如低頭竊笑,凝香、侍月忍笑忍到全身顫抖,而蘇良和趙儀抱在一塊大做嘔吐狀。

就連一向無情無緒的性德,都忍不住給了容若一個大大白眼。

容若更加得意,指揮凝香到馬車裡,像變戲法一般,前前後後拿出菜刀、砧板、鐵鍋、鐵鏟、烤肉盤、烤肉夾、烤肉網、芝麻、辣椒、醬油、白醋、蔥、薑、蒜和精鹽滿滿地擺了一大堆,最後才搬出寒玉盒。

容若將那天生奇寒的稀世珍寶當冰箱用,從裡頭把鰻魚、花枝、秋刀魚、雞翅、香米腸……一樣樣拿出來,就似手中拿的是寶箱,各色寶貝取之不竭一般,那架式比之機器貓從萬能口袋中掏寶物有過之而無不及。

就在一干人全都目瞪口呆,眼花繚亂之際,容若又用侍月打來的溪水洗乾淨手,先煲上一鍋湯,然後又指揮侍月清洗各式菜,他自己揮起菜刀,把砧板剁得震天響。

那姿勢標準,下刀俐落,讓眾人大開眼界。在大家震驚、敬佩的目光裡,容若更是精神振奮,揮刀如飛,那氣派,真真是大將軍指揮萬馬千軍了。

想到這是他來到太虛世界中,第一次憑真本事揚眉吐氣,讓人刮目相看,容若更是幹勁十足。

雖說荒郊野外,食材有限,容若卻還是盡心盡力。幾隻小鳥他用做叫花雞的方式,烤得鬆鬆軟軟,香氣四溢,兩尾鮮魚,煮得讓人食指大動,一道蘑菇湯,香得足以讓人的口水飛流直下三千尺,幾式野菜,居然也難得地清新爽口得很。外加上烤雞翅、炸鰻魚、熱米腸等等小菜,又有宮中帶出來的鮮果拼盤,美酒清茶,簡直就是一場盛宴了。

很快,容若就在好幾道佩服崇拜的眼神中大功告成,第一份自然是送到楚韻如面前。

楚韻如用銀筷小心地挾了一塊鮮魚,往口中送去,容若滿臉期待,眼睛閃亮亮的盯著她。

等到楚韻如抿嘴一笑,點了點頭,容若便覺輕飄飄如身在雲端,兩腳簡直就像根本沒踩在地上,跳舞也似的來來去去,連端好幾盤菜,直往楚韻如面前送。

楚韻如笑著下筷,挾了一筷子菜,卻不吃,反往容若嘴裡送:「你也累了,先吃點吧!」

容若乖乖張嘴,用力咀嚼,臉上表情幸福得像在天上飛。

楚韻如又覺好笑,又覺甜美,又覺羞怯,衝其他人笑說:「你們也吃吧!」

蘇良和趙儀一起伸手,一人抓過一隻烤雞翅,吃得不亦樂乎。

凝香、侍月的吃相則文雅得多,小口小口,但吃得疾而快,顯然也被美味折服。

吃慣了宮中瑣碎繁複的菜式,容若這就地取材,現場發揮,現代人的烹飪方式,倒的確給他們新奇的感受。

連蕭遠也不禁動了動,卻見容若遠遠拋個冷眼過來,立刻又站住不動,扭過臉不看那滿地菜餚,只是一陣陣香氣傳到鼻子裡,叫人不痛快。

香氣越來越濃,然後一隻油汪汪的小鳥送到蕭遠眼前:「吃吧!我可一向以德報怨,大人大量。」容若笑得眉兒彎彎,眼兒彎彎,像尊活菩薩。

蕭遠冷笑一聲,手沒動,肚子卻不受控制的發出一聲異響。任蕭遠定力過人,臉上也不免一陣發紅。

容若出奇的沒有出言奚落他,只笑說:「你可以為了展現你的骨氣繼續餓肚子,讓我欣賞你的肚子奏鳴曲,你也可以忍辱負重,把它吃下去,保持體力,繼續和我戰鬥到底,二選一,聰明人會選什麼?」

蕭遠略一沉吟,終於伸手,把小鳥接了過來。

容若再高高興興地竄到性德身邊,拿了一盤煎魚肉往他懷裡塞:「知道你可以不用吃東西,不過氣氛這麼好,你就也湊湊熱鬧吧!給點面子,嘗嘗味道。」

性德接過來,夾起一塊魚肉,嘗了嘗:「還行。」

「還行?」容若提高聲音大喊:「這可是我的拿手好菜。」

「沒什麼稀奇,我可以做出更好吃的。」性德淡淡的陳述事實。

「誰能和你比,你是萬能的人工智能體,自然可以做到最好。」容若氣呼呼拂袖而起,赤手抓起容若牌叫花小鳥,大口咬去,直似啃著性德的肉好洩恨一般。

一次野餐,用掉了近一個時辰,幾個人說說笑笑,吵吵鬧鬧,外加鬥氣使性,又用美酒送食,這一頓吃得舒暢無比。

吃完了,收拾了殘羹,洗淨了手,天色也漸漸晚了。

容若拿出以前野營的勁頭,高高興興的支帳篷,把火燃得更旺,又和楚韻如說著笑著,拿剩餘的食物逗他心愛的大雄小叮噹乖乖殺手小精靈。

容若後來興致來了,甚至還在兩棵樹之間繫了一條繩子,拉著性德,硬逼他學學小龍女和楊過,到繩子上睡覺。

性德內力全失,哪裡肯陪他胡鬧,不理不睬,安然不動。

倒是楚韻如因著喝了幾口酒,來了興致,取了車上的瑤琴,輕輕躍起,一足點在繩子上,隨風飄蕩,衣袂臨風,飄然若仙。她一手抱琴,一手撫弦,竟只用一隻手,彈出了悠遠美麗的的曲調。

容若也開心起來,喝兩口酒,就著楚韻如的琴聲,唱起了歌,他半醉半醒,舌頭也大了,歌詞也唱得不清不楚,一邊唱,一邊手舞足蹈的跳個不停。

凝香和侍月坐在一起,談談笑笑,歡喜不盡。

蘇良和趙儀興致也來了,一躍而起,拔劍作舞,開始是舞劍,後來兩把劍交擊到一處,叮叮噹噹,相擊不絕,竟是精神抖擻,鬥劍過招起來。

滿天星月漸漸升起,清風帶來遠處山上的清香,花兒在月下靜靜地開。楚韻如的琴聲悠揚,容若的歌聲飛揚,蘇良、趙儀的劍舞之聲縱橫天地之間。性德也坐到凝香和侍月身邊,就著蘇良和趙儀的劍舞開始講解劍招,慢慢傳授武功的訣竅,運氣的法門。

每個人都非常認真,所有人的表情都非常愉快。蕭遠開始一直冷眼凝視,臉上掛著譏諷的笑容,漸漸,神色就恍惚起來。

小精靈在天上飛來飛去,唐老鴨大大咧咧邁著步走來走去,殺手四處亂躥,大雄和小叮噹汪汪直叫,還有小兔子乖乖居然滾到一向冷漠的性德懷裡,性德還在專心教導凝香和侍月,手卻在不知不覺的撫摸乖乖。

蕭遠默默的看著,只覺眼前的歡樂明明只是幾步之遙,卻又遙遠得像隔了一個世界。烈烈火光,明亮光輝,他心間卻是一片冰冷。

汪汪的狗叫聲傳入耳中,蕭遠應聲低頭,見白得像雪球般的小叮噹正在膝前蹭來蹭去。

蕭遠愣了一愣,才慢慢伸手把小叮噹抱起來。他從來都不是個喜歡動物的人,從來就沒有憐愛小東西的心思,可是在這個熱鬧到讓他滿心寂寞的夜晚,一種異樣的溫柔悄悄在心間湧起來。

他輕輕拍著小叮噹,輕輕揉小叮噹的毛,小叮噹享受地在他懷中縮成一團。隔著篝火,蕭遠的表情,模糊得讓人看不清。


第二天,大家起程,容若看著馬車,躊躇再三。楚韻如想了一想,就把拉車的馬解了一匹下來,給容若騎。

容若想著自己騎馬是沒問題的,當下就樂呵呵的點頭。

可是在他騎著馬跑出大半天之後,全身骨頭顛得要散架時才記起來,不錯,他會騎馬,甚至還仗著有性德幫忙,馴服過好幾匹馬,可是,如果長時間騎馬的話就會受不了。上次從皇宮騎馬到獵場,就已經累得夠嗆,今天更騎馬騎得身子酸疼,頭腦發暈,臉色慘白,隨時都要張口大吐一般。

容若勉強忍了一天沒吐,下馬時,幾乎癱在地上動彈不得。投店的時候也有氣無力,什麼精神也沒有。第二天連出去遊玩的勁也沒有,在床上趴了整整一天,累得楚韻如和凝香、侍月守了他一天。

倒是蕭遠和蘇良、趙儀高高興興,四處去玩,到處去轉,回來之後,口角生風,拚命的渲染所見所聞。聽得楚韻如悵然若失,容若暗中咬牙。

容若次日硬撐著起來,拖楚韻如四處去玩,可是全身骨節酸痛,走幾步,停一停,累得楚韻如不斷要照顧他,哪裡還顧得上遊山玩水,四處遊樂。

第三天,容若在蕭遠的嘲諷下,忍無可忍,跳起來又要動身。他還是堅持騎馬,不過,這回,騎了半天,就在馬上大吐特吐。在凝香和侍月把他從馬上扶下來時,他兩條腿都只打擺子,根本站不穩,屁股也讓馬鞍磕得一陣陣生疼。

無可奈何之下,楚韻如想了個法子,讓馬車沿著河趕,在河岸租了一艘船,讓容若乘坐。

開始幾天,風平浪靜,容若擁著楚韻如,乘風千里,倒也暢快。到第四天,狂風乍起,容若再次趴在床上,腹部翻騰不已,把馬車上的酸梅紅棗、桂花糕、棉花糖一起往嘴裡塞,還是壓不住,終究吐個暈頭轉向,膽汁都快吐出來了。

就在大家一籌莫展,寸步難行時,有一個鄉間老人,牽著一頭又慢又醜,走路有些跛,身上毛掉了大半,沒掉的也稀稀落落的老驢子走過。

楚韻如靈機一動,出錢把這頭驢子買了下來,硬逼著一臉苦笑,心不甘情不願的容若坐上去。一天,兩天,三天,居然一點事也沒發生。大家欣喜的發現,一路上暈車暈船又暈馬的無能皇帝,原來不暈驢。雖然驢子有些難看,配不起英雄俠少的風範,不過也顧不上追究了。


就算驢子走得實在太慢,大家也都不計較,就這樣慢悠悠地駕著馬車陪著老瘦驢,展開偉大的皇帝微服私訪記。

行路的問題解決了,剩下的心思,自然放在遊玩上。

容若一心一意,帶著楚韻如踏遍天下,賞遍美景,共遊滄江,同踏齊山,相攜賞風月,結伴遊鬧市,閒來最盼著遇上個貪官污吏,惡霸豪強,欺負良家婦女,傷害平民百姓,也好叫他打抱不平,一展英雄抱負。

奈何大楚江山穩固,一路歌台舞榭,熱鬧繁華,百姓安居樂業,其樂融融,就連小扒手也沒碰上一個,煩得容若整天埋怨蕭逸,閒得沒事把國家治理那麼好幹什麼,害他英雄無用武之地。

既然皇帝微服私訪查惡霸豪強、貪官污吏的戲份不上演,自然就要看英雄俠少初入江湖,遇紅顏美人,逢刀光劍影的熱鬧故事了。可惜容若一路行一路走,一路東張西望,既看不到美人兒比武招親,又遇不見高樓上繡球輕拋,既學不了楊康、李逍遙,又沒有薛平貴的好運氣,偏偏國泰民安,連個賣身葬父的可憐小女孩都遇不上。

可憐容若一路高嘆著英雄寂寞,生不逢時,就連四處遊玩,賞山觀水,都沒了意趣。

凝香、侍月為了逗他開心,不斷的出主意,可往北方看雪山,或去西方探大漠,再往南方入密林,還有東方山水壯。

可惜容若總是懶洋洋,回一句:「沒興趣。」

直到有一天,凝香與楚韻如閒聊時,談起楚韻如父親曾任職知府的濟州城,當年在楚父的治理下,已是非常繁榮,這幾年來,更越來越富有熱鬧,財富已達楚國之冠,據說比京城還要熱鬧得多。

容若在一旁聽見,忽的一拍掌:「好,我們就去那繁華冠楚國的濟州城。」

就這樣,兩輛無比招搖的馬車在十天之後,馳進了大楚國最繁華熱鬧,商人雲集,百業昌盛的濟州城。


濟州城是楚國最富有的城市之一,依曲江而建,傍昆山而成,歷來以鹽茶生意富甲天下。

城池宏偉,百姓富有。街巷縱橫,閭簷相望,商旅如雲,酒樓林立,就連守城的小兵,腳下穿的都是絲綢做的鞋子。

這樣富有繁榮的城市,在黃昏太陽將要下山時,就迎來了兩輛光華閃閃,比太陽更刺眼,四周繪滿千凰張羽,美麗到極致,也奢侈到極致的大馬車。

四匹駿馬各拉一輛馬車,在濟州城寬闊的街道上慢慢行進。

四周的百姓對著馬車指指點點,目不轉睛地看。

車裡的人也微微挑起車窗的絲簾,半露玉容,極有興致地打量這一片繁華景致。

一前一後兩輛馬車,趕車的竟是兩個少年,年紀小得簡直可以算是大男孩了。烏溜溜,亮晶晶的眼睛,粉妝玉琢的臉,直似廟裡神靈座下善財金童一樣好看。惹來眾人一陣嘖嘖稱奇,看向兩個小少年的眼神就和善了許多。

兩個大男孩似也知道自己招人喜歡,一手把鞭子甩得啪啪響,一邊左顧右盼,樣子可愛,眼神伶俐,嘴角帶笑。更逗引得一些中年的婦人在一起發出浩嘆,哪一家的女人有福氣,生出這麼可愛的兩個孩兒來。

兩輛馬車一先一後,停在濟州城最大的酒樓煙雨樓下。

蘇良和趙儀選擇這座樓,不是因為五層高樓,飛簷碧瓦,別具意境,也不是因為名樓依湖成,樓景映水色的美景,更不是因為樓裡據說美味無比,舉世難尋,集南北廚藝之大成的菜色,而僅僅是看到,煙雨樓旁邊的別院大門開得非常大,足夠讓這兩輛小房子也似的馬車趕進去。

這一路上,為了這兩輛看似華麗,卻大得根本是自討苦吃的馬車,大家都吃足了苦頭。

路稍為小一點,車就過不去,只得繞遠路。

路若是過於坎坷泥濘,車要是陷住,推動起來,也是累個半死。

就算好不容易到了集市,人家可以投店休息,他們兩個卻只能守著這大得嚇死人的馬車,孤伶伶在街中心過夜。

今日既見了煙雨樓別院的門大到足以讓馬車進去,兩個人居然誰也不等吩咐,一起停車,跳了下來。

馬車在煙雨樓前一停,已引得樓裡不少人的視線往外看來,幾個小二好奇的來到門外,掌櫃的也在裡頭探頭探腦。

煙雨樓二樓雅間閒雲居裡,正有一老者一青年,憑欄飲酒,且飲且笑,共賞這月影湖上,煙雨樓畔的美麗景致。

青年眉目英朗,儒雅中見英氣,老者廣袖長袍,精神矍鑠,意氣飄然。

二人在倚欄說笑時,見樓下那兩輛華麗顯眼的馬車停住,都不由露出驚異之色。

老者笑飲一杯:「哪裡來的貴人,這般招搖,太過浮躁了。」

青年人只凝目注視樓下,卻見前面的車門一開,一個清麗如月的女子盈盈下車,穿著翡翠衫、綠背心、荔枝裙,身上並不見奢華首飾,只有耳際有點兒米粒大小的白梅花,越發顯得清麗脫俗,叫人見之心喜。

只見她在馬車前輕輕俯身施禮:「三爺。」

青年一愣:「這麼可愛的女子,竟不過是個小小侍女,實不知她的主人是何等人物?」

似乎是為了回答他的疑問,一個氣宇軒昂的男子已昂然自馬車上躍下。

那人身材高大,目光炯炯,眉目英俊,氣宇不凡,頭頂上戴著金絲編就的束髮冠,冠子上頭嵌著拇指大的一塊紅寶石。鎦金簪子約莫有兩指半長,橫貫椎髮,卻在兩端細細繞了紅纓下來,墜以流蘇,直垂雙肩。身上披一件雪緞似的披風,領口處,竟用黑珍珠當扣子扣住。

那美麗如月的丫鬟上前替他解開披風,露出裡頭一身金絲繡麒麟,銀線繪翠竹,手工、剪裁明顯都是極品的長袍。

這一身打扮真真寶光四射,尊貴至極,直若王侯一般,貴氣逼人。

少年撫掌笑道:「這樣的陣勢,倒似王侯私訪。」

老者微笑:「說不定真是京中的哪位王爺呢!不知道那後一輛馬車裡又有什麼人?」

「男兒手掌天下權,豈可不臥美人膝,後面的,自然是那男子的內眷了。」

話音未落,後面的馬車門也開了,又躍出一個美麗女子。銀紅襖、繡綾衫、槐花裙,梳著輕輕巧巧的涵煙髻,鬢上簪一朵黃色小花,行動間幽香陣陣,竟似花間仙子一般。

有了前一次的經驗,自然可以猜出她也不過是個小丫頭,幾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等著看後面的主人是誰。

見這小丫鬟向馬車伸手,馬車裡也伸出一隻瑩白如玉,美麗修長,引人無限遐思的手搭在她手上。空氣中隱隱有悅耳的聲音響起,然後一個無限美好的身影,就自馬車裡現身出來,引來前前後後,一陣驚嘆。

相比前一輛馬車上男子衣著的華麗,這女子的衣飾卻極為樸素,衣裙是素色白絹,襯以簡單的翠青緞子,但就是這麼簡單地在她身上,著了衣裙,束了緞帶,就恍若束盡了幽幽曲江,浩浩煙湖,千百年的風彩,無數載的風華。一江春水般的青絲,簡簡單單的挽著個流蘇髻,繫以絲帶,綴以明珠,一朵雪萼冰蕊的白蓮輕輕地簪在後鬢。一雙皓腕各套著一金一玉兩隻鐲子,相互輕觸,隨著她的動作,叮玲作響,秋風和聲而作,似也化蕭颯作柔和。

聽到四周驚呼聲起,她略略地抬起頭來,眼波流轉,似是沉澱了星輝辰光,淹沒了月影輕霜,盈盈婉約,幽幽落寂,不經意地一抬眸,彷彿已令紅塵間繁華失色。

樓上執酒的青年,手微微一顫,幾乎將酒杯掉下樓去,忙仰首一飲而盡,猶覺心中激盪,不由拍欄低嘆:「舉目青山出,回首暮雲遠,如此佳人,如此佳人!」

老者在美麗人兒面前的定力遠勝青年,猶在凝眸注視馬車,忽然低低「咦」了一聲:「這是何人?」

卻是那女子現身的馬車上,又躍下一人。

青年極是不捨地把目光從女子身上移開,漫不經心地望向新出現的人,也是渾身一震,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這一次出現的男子,僅著一身白衣,衣式、布料都不見華貴處,僅在衣擺上繡著一枝孤梅,冷冷地橫過一彎殘月前,卻顯出一身的孤絕出塵之氣。那男子容顏氣質,清逸絕倫處,竟已是語句所不能形容。注目間,叫人只覺他氣度如秋水長天深永,風姿奪龍章鳳姿精華。

開始前後馬車中出現的一男一女,男的貴氣逼人,女的容顏絕世,卻都還是塵世中人,這個男子,卻分明不屬紅塵,倒似天上謫仙降世一般,只這樣閒閒一站,便叫人覺得,這漠漠紅塵,三千繁華,竟實實委屈了這般天人。

青年忍不住失聲驚呼:「這到底是何方神聖,竟是一個比一個精彩了?」

「看來,今年的濟州城確實要比往年熱鬧,天下英雄皆聚會於此,更來了許多我們意料之外的人物。」老者悠然一笑,神思無限。

「難道,他們也是為了蒼道盟選婿之事而來?」青年露出深思的表情。

老者淡笑不語,一邊把玩手中酒杯,一邊凝眸向下注視。

兩個大男孩各自把馬車往煙雨樓旁邊的院子裡趕,兩個丫鬟各服侍著她們的主人,還有那風姿絕世,白衣黑髮的男子一齊步入煙雨樓。

老者輕嘆一聲,徐步踱離窗邊,到了桌前,執壺斟酒:「風風雨雨濟州城啊!不知道幾番爭鬥之後,會是何等光景?」

青年卻仍在窗前,低喚了一聲:「爺爺快來看,這是怎麼回事?」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3-28 10:37
第六章 ~所謂武林~


老人回首往窗下看去,卻見煙雨樓外,有一個人正在和四五個伙計吵架。

那人手裡牽著匹瘦得皮包骨,毛皮脫落,一塊黑一塊黃的老驢子,自己穿一身已經被灰塵染得只剩下灰黑黃三色,再也看不出原來顏色的衣服,本來應該梳理得十分整齊的頭髮上也滿是灰塵和草屑,這副樣子,整個一落魄飄零,有上頓沒下頓的窮小子,倒也怪不得這座非達官貴人不敢踏入,貴得離譜的煙雨樓不肯讓人進去了。

最奇妙的是,那人暴跳如雷,跺著腳喊:「你們搞什麼鬼,連我的丫頭,你們都前腳放進去了,竟然還來攔我?」

「哪來的小子,敢到我們煙雨樓來蒙人?」

「你骨頭太癢,要咱們給你捶幾下是嗎?」

幾個小伙計挽起袖子,殺氣騰騰的圍過來。

容若氣得七竅冒煙,同樣捋胳膊挽袖子:「打就打,誰怕誰?」

「公子。」清清柔柔的叫聲從樓中傳來,美麗的侍月快步出來,也不理旁邊幾個小伙計目瞪口呆的傻樣了,對容若盈盈一禮:「公子怎麼還不進來,主子都等急了。」

容若冷哼一聲,驕傲地抬起下巴,用不屑的眼光一掃四周幾個變成木頭人的伙計,大踏步進了煙雨樓,身後卻又傳來大聲笑語:「蘇良,你知道為什麼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可以白衣不沾塵,翩翩天外仙嗎?」

「因為他們有錢?」

「錯,因為他們不但有錢,更加有本事,有毅力,不會暈船暈馬暈車,更加不會懶到一身髒亂,居然還不換衣服。這種天生的懶人,就算隨身帶三千件白衣服又怎麼樣?」

侍月垂首竊笑,容若的左邊眉頭跳三下,右邊眉毛接著跳三下,然後旋風般轉身:「你們兩個不守著馬車,跑這裡來做什麼?」

蘇良和趙儀,一人抱著小兔子乖乖,一人胳膊上停著小精靈,身後跟著搖搖擺擺的唐老鴨,汪汪叫的小叮噹和大雄,還有一隻腳步輕輕的殺手,那架式還真像大將軍帶著他們的千軍萬馬,得意洋洋,胸有成竹。

「馬車已經趕進後院,煙雨樓的人會守著的。」

「我車裡全是寶貝,沒有人守著,會讓人拿光。」

「我們在車門上加了玄鐵鎖,車窗上下了精鐵柵,整個車廂是用鐵和銅混鑄的,誰能打得開?」

趙儀對答如流,蘇良冷笑聲聲,容若卻眼珠亂轉的還想找藉口為難他們。

侍月看不過眼,在旁低喚:「公子,凝香已經打好了水,備好了衣裳,等著公子呢!」

容若這才乘勢收篷,乘機下台階,悻悻然哼了一聲,跟著侍月往裡走。

煙雨樓一樓坐滿了客人,人人衣衫華麗,可見身家不菲,更有許多佩刀戴劍之士,目光炯炯,神采非凡,唯有容若衣服髒污,樣子平凡,完完全全和大氣氛格格不入,往廳堂一站,就異常扎眼。

好在容若也習慣了別人的異樣眼神,跟著侍月進了雅間,在淨盆裡清洗一番,又換上一身清爽漂亮的衣服,這才轉出來,進了隔壁楚韻如等人安坐的雅間。

楚韻如正倚窗眺湖,目光迷離。

容若湊到她身邊望去,見美麗的月影湖中心株株殘荷,幾處畫舫,隨水飄流,夕陽正慢慢沉入湖底,遠處水天相接之處,飛鷗點點,正值暮色四合之時,晚霞在天邊斂起了最後一道紅色,空氣中忽然充滿了水草和荷花的香味。

容若忍不住低嘆一聲:「真美啊!」

「這月影湖是濟州一景,傳說早上在煙雨樓上看湖,一派煙雨朦朧,如在仙境。暮色中看湖,暮雲合璧,更覺美麗。若是晚上,乘月遊湖,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沏,更是仙家影致。春遊湖,夏賞荷,秋納涼,冬弄雪,四季如畫。湖上畫舫如雲,美人如織,更引得天下人紛紛而至。」性德帶著清冷嗓音的解說,給這滿眼的煙波湖景憑添了一種風致。

楚韻如滿目神往之色:「以前我就在書中聽過濟州城,聽過月影湖、煙雨樓。煙雨樓頭飛煙雨,月影湖中映月影,是濟州最美麗的景觀。但濟州城出名的卻又不止於此,城外的曲江水、落雁塔、望青山、杏花園,皆是美景,城內的更有獅子園、錦江園等處,極盡園林之美。而鹽茶商販雲集,絲綢布匹如雲,商賈來雲不絕,市井繁華之至,實是人間勝地,我們倒是在此處多多遊玩些時日為好。」

容若笑著點頭:「既然這裡這麼好,咱們乾脆買一所別莊,長住一段日子,就當我們的行宮好了。」

蕭遠在旁冷笑:「離開宮廷,手無權柄,還想擺你的皇帝架子。」

容若嘆口氣:「我的三哥三祖宗,這一路上,你不停地跟我作對,怎麼也不累啊!」

「你嫌我,那我出去,自開一房。」

「免了免了,只要你離開我的視線,就有本事惹來各種各樣的紛爭麻煩,最後倒大霉的總是我。」容若咬咬牙:「我不喜歡威脅人,不過你最好不要太過分,逼急了,我寫信回去,只怕大哥和貴姨娘,還有姐姐又要為你操心了。」

蕭遠冷冷瞪著他,眼中殺機畢露,卻又抱臂而坐,一語不發。

容若見他終於屈服,這才高高興興坐好,扭頭又問性德:「對了,我一路上走了這麼多地方,也沒見什麼人拿著刀和劍,怎麼這一樓裡的客人,有一半身上帶著兵刃啊?」

「蕭逸自掌國以來,對於民間的武裝力量、不受官府控制的江湖勢力加強了管理。畢竟楚國所占領的大部分土地都是舊梁國的領土,為防民間作亂,蕭逸對於戶籍制度進行嚴格的限制。普通人無故離家鄉百里以上,就要受到拘查,商人來往各地,以路引為號,書生遊學四方,以功名為證。為了制止民間私鬥,更不讓人隨便帶著刀劍走動,可以明著帶刀佩劍四處走的,除了官方的人,就只有有功名的書生以及鏢局的護鏢隊。鏢師是非帶兵器不可,而書生則因為朝廷鼓勵他們文武兼修,強身健體而被允許佩帶武器。其他的商隊為了安全,也帶著兵器,不過往往要用布帛包住,然後在出入各方關卡時送些銀子,守衛們才可以睜隻眼閉隻眼讓他們矇混過去。其他人則不得佩帶兵器,影響治安。武林人雖然可以私造路引,也不怕官兵捉拿,不過走到哪裡,都有官府的人跟著追問、登記、調查、問話,甚至拘捕,也讓人受不了。還記得上次遇到的那個女子嗎?她手中用的刀又輕又軟又短,是可以藏在袖中的柳葉刀,所以才能帶著到處走,不怕被人看見,否則也會遭到盤查。」

容若連連點頭:「對對對,應該這樣,刀啊劍啊都是凶器,我以前就奇怪,故事裡,隨便什麼張三李四都可以拿刀拿劍滿街橫著走。官府幹什麼吃的,看來,蕭逸果然還是有眼力的。」他心中猶自補了一句:「美國就是因為槍枝管理太濫,才造成那麼多惡性槍擊案啊!」

「不過,濟州卻是個例外。濟州富庶,商人雲集,經常有商隊出出入入,難免就會引來宵小之輩,所以需要大批的武人、護院、保鏢。楚國最大的神武鏢局就開在濟州,用極高的酬勞收納天下英雄,給各大商隊保鏢護行。蒼道盟的總壇也在濟州,蒼道盟廣開武館,收納弟子,教導武功,而其中許多人被選入軍中,或考上武舉。百姓要從武術之道而入仕,必選蒼道盟;朝廷要在民間選拔可用之才,也要通過蒼道盟。又有著刺殺組織日月堂在濟州,日月堂,半明半暗,日者,明著開辦商行,用強大的武力保證各處商業順利進行;月者,暗蘊死士,專門刺殺對頭,也接收各種生意。雖然是犯法的生意,但濟州城如此富有,各處的明爭暗鬥自然也多,總會有人忍不住請動刺客的。難得他們辦事,不但十拿九穩,而且絕不會把僱主的消息洩露半分,最重要的是,即使是殺人,他們也可以做得完全像是意外身亡,無疑可查,既不會造成騷亂,也可以免掉官府的麻煩。大家都知道日月堂經營刺客生意,卻沒有人拿得出實在的證據,也沒有哪一樁死亡可以明確指控日月堂,就連官府也樂得清閒,睜隻眼閉隻眼算了。」

「濟州的武人如此之多,要完全控制自然不便,所以官方的法令對他們寬鬆許多。這樣一來,天下各處的江湖人,閒了也愛往濟州跑。在濟州,不用藏頭露尾,不用遮遮掩掩,可以大碗酒大塊肉,舒服自在。有錢的人倍受禮遇,沒錢的人,只要有名聲有武功,往濟州各處晃一圈,各處的鹽商茶商、有錢商家,自然如飛來請,你就算不給他看家護院,只要點點頭,認了和他們的交情,自有大筆的銀子送上來。就連那飛賊強盜,到了濟州,不用動手,也有商人把銀子送上來,恭恭敬敬請你笑納,你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再動手去搶去奪。濟州商人富甲天下,對於他們來說,用九牛一毛來保證財產的安全是最好的生意,而對那些武林中人來說,輕輕易易得到財富,還交上有錢的朋友,受到各種禮遇,同樣是好事。」

「就這樣,濟州出入的武林中人越來越多,越來越熱鬧,不過大家都守足規矩,很少有人惹事犯案。私底下當然也有些江湖爭鬥,不過,只要簽下生死狀,甚至可以請官府或蒼道盟這樣的大門派來主持他們的生死比武。若是兩大幫派互鬥,也儘量不選在鬧市進行,不傷及無辜。打完了,勝者敲鑼打鼓,敗者甘心認輸,絕無苦主去告狀,給官府增添麻煩,事後還會把基本的情形通報官府,讓官府可以做最好的善後處理。若是有人在鬧市或酒樓打起來,也一定會小心,絕不傷及旁人,打完之後,必有人賠償別人的損失。所以濟州武林人雖多,卻絕不混亂,和官府相處得不錯,百姓們也看多看慣,並不排斥他們。」

容若初時聽得十分有趣,漸漸神色竟黯淡起來了,小說裡那些輕淡王侯、笑傲雲天的英雄人物在這太虛的世界裡,竟然並不存在。那些看書時的憧憬、遙想,頓時化做現今的一片冰冷:「看起來,那些江湖英雄,大俠奇人,如今,也不過淪為官府或富賈的工具罷了,為什麼沒有人可以我行我素,不受拘束呢?」

「在一個安定的國家裡,一個舞刀弄劍,動不動打打殺殺的人,要太我行我素,不受拘束,就代表普通人受到更多的困擾傷害了,以律法控制這些武人,也沒有什麼不對。」蕭遠漠然說。

「武林人也是人,也想過好日子。如果甘心一輩子又窮又髒又孤單天涯飄零,在官府的限制下躲躲藏藏,他們就不必去守規矩。若是想生活好些,就要有錢,若要有錢,必須有產業,有田有地有莊園有下人。試問那些莊主、堡主、局主、館主們,不和官府合作,他們的產業隨時會被封,家人隨時會被鎖拿,日子還怎麼過?」

容若不服地抗聲:「不是還有黑道人物嗎?」

「在濟州這麼富有的地方,只要有一技之長,就可以過得舒舒服服,只要武功高,人家就拿你當太爺供。既是如此,為什麼要把腦袋紮在腰帶上混黑道,一輩子不能抬頭挺胸做人,隨時要應付官府圍剿。蕭逸是什麼人物,國內要是有什麼流民悍匪,什麼大規模的民間武力不受朝廷管制,他會立刻用雷霆手段將之擊得灰飛煙滅,在這種情況下,哪個敢自找死路?」

蕭遠冷冷道:「真不知道你是不是楚國的皇帝,連這些基本的國策都不明白。」

容若鬱悶的灌了自己一口酒,喃喃道:「是啊!歷史告訴我,所謂的武林,所謂的俠客,本就是不過如此。」

早在春秋之時,那些留名後世的俠客,大多是各方勢力私蘊的刺客,到了漢代,朱家郭解之流,亦不過是地方豪強。唐代的所謂劍俠,如聶隱紅線,空空精精,同樣為各大節度使所控制,再往後,俠客們就淪落到供人差役的地步,那些個施公傳、包公傳,名臣身邊總帶著保鏢,七俠五義,英雄豪傑混到頭,得的也是五品四品的護衛前程。

事實就是這樣的吧!新武俠小說中的天風海雨,波瀾壯闊,美酒名劍,縱橫天下,不過都是夢幻而已。而在這太虛的世界裡,程序員居然連夢幻都不肯為人設置個美麗一些的夢。

容若心念一動,又說:「也還是有甘於貧窮的吧!比如丐幫。」

「丐幫?」蕭遠瞪著他:「你發什麼瘋,這種無惡不作的無賴混混,連我都還看不上眼呢?」

「無惡不作,無賴混混?」容若腦子裡開始浮現出洪七公、黃蓉外加蕭峰的形象,然後用力晃晃腦袋,看來這裡的丐幫和一般人的認知同樣不相同。

「哼,有手有腳有力氣的大男人,整天不幹活,就想著討飯,已經夠讓人噁心的了,他們為了聚財,經常拐帶小孩,把小孩手腳打斷,骨頭弄軟,做出殘疾的樣子,騙善心人的錢,又逼迫小孩們學習偷竊,暗中為非作歹,這種人,你說他們甘於貧窮?誰不知道,家中出一名乞丐,家裡建起萬丈樓。白天破爛出門去,夜晚笙歌盡逍遙。」

容若連連乾咳,一語不發。

事實上,即使在現實世界,這種用凌虐小孩來騙錢,或借控制小孩偷竊斂財,在外頭破破爛爛當乞丐,在家裡花天酒地享富貴的多得很。只是他受武俠小說影響太深,總覺得丐幫就應該像小說裡那樣義薄雲天,不過真要仔細想,一大堆武林高手,整天不幹正事光討飯,然後再去管天下的不平之事,還真不太可思議。試想想,蕭峰、黃蓉他們要飯的樣子,容若就有點腦袋發暈了。

蕭遠聽他咳來咳去,冷冰冰瞄著他:「你喉嚨有事?」

容若乾笑:「沒事。」

「那就是肺有事?」蕭遠慢悠悠地說。

容若還要接著乾笑,幸虧這時外面傳來一陣喧鬧聲。

侍月推門出去看,見樓下一老者一少年共占一桌,一個中年人獨踞一桌,一個青年人站在角落裡,正在大聲地吵鬧著什麼,把桌子都拍得震天響了。嚇得小叮噹和大雄汪汪叫,小兔子乖乖直往侍月懷裡縮,唐老鴨的翅膀拍得呼呼響,殺手滿房間躥來躥去,小精靈更是滿房亂飛地叫著:「風雲變色,英雄出世。」

容若大聲問:「怎麼回事?」

「沒事,客官別擔心,不過是有人要打架而已。他們不會傷到別人,樓下的人也都散開了,事後還會有賠償,客官只當看戲就成。」房外的小二回答得無比輕鬆。

二樓、三樓各個雅間裡都湧出不少人,或攜美人,或挽酒壺,說說笑笑,倚著欄杆往下瞧,倒真似看戲一般。

「為什麼要打架?」容若皺眉問。

「誰知道呢!江湖人就愛打架,學了武功,拿了刀劍,不打打殺殺還幹什麼?」小二不以為然地回答。

容若心中又是一陣鬱悶,身後性德淡淡道:「在濟州,武林人動輒喜歡交手,不過,有的時候不是為了尋仇爭意氣,往往是藉著交手顯示一下功夫,只要武功夠高,自然會有商人、鏢局來重金禮酬,從此可以不再天涯飄零,可以吃香喝辣,好好享受了。」

容若心中黯然,那些傳說中的英雄俠士,如今出現在眼前,竟是只如演猴兒戲一般供權貴富豪們取樂罷了。

他意興消沉,懶得多看,悶悶坐著不動,楚韻如本來就對這打打殺殺沒興趣,也不出去,倒是蘇良和趙儀眼睛發亮,一齊撲出去,倚著欄杆細瞧。

樓下已然呼喝聲起,刀光劍影閃個不停,晃得人眼發花,聽得人耳發麻。

性德對侍月和凝香道:「妳們也出來,多看看江湖人的交手,對妳們也有益處。」

二女低聲應是,跟著性德一起出了房,倚欄細看。

樓下呼喝聲不絕,一老一少持刀,舞得虎虎生風,那中年男子眼神陰沉,十指如鷹,每一劃出,便有呼嘯風聲不絕,還有那個青年,竟然舞了一桿紅纓槍,晃出了滿眼眩目的艷紅。四個人戰做一團,打得好生熱鬧。

樓下的桌椅杯盤早就在混戰中變成了一片狼藉,其他人紛紛退出店外看熱鬧,樓上也高高站了許多人,都在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真像是在看猴兒戲一般。

侍月看得明眸流轉,忍不住低聲問:「那使刀的老人,刀砍出來的樣子好嚇人,不過,為什麼要左一晃,右一晃再砍出來,我覺得要是直截了當一刀砍過去,應該更加難以應付。」

凝香也低聲說:「那個男人的手指好可怕,居然像是鐵做的一樣,可以硬接人家的刀,不過剛才那一招,他為什麼同時要攻人家上中下三路,指上勁氣不凝,殺傷力大減呢?」

二人這樣輕巧巧地說,引得站在二樓不遠處的一老者一青年,祖孫二人不斷用異樣的眼神看過來。

樓下老者與少年的刀法如風雪紛飛,翻滾不絕,每一招出來,都伴著三式虛招,讓人虛實難測,手忙腳亂。那中年人的十指更是如風似雨,每一式使出來,都兼顧別人數處要害,定要叫人心膽俱寒。

這些都是人家武功的特色所在,不過,真正高明的人物卻可以一眼看出,這樣的武功,最強之處,偏偏也正是破綻所在,只是,為什麼這兩個下盤虛浮,怎麼看都與高手無緣的小丫頭,竟可以這樣隨便地說出這麼有見地的話?

他們哪裡知道,這些日子,一路行來,性德就教導凝香、侍月修習武功,雖然時日尚短,不過,性德是天下最好的老師,因材施教,教的是最易速成的心法。凝香、侍月雖不像蘇良、趙儀一樣得性德打通經脈,輕易擁有較高的內力,不過,也悄悄打下了基礎。

平時性德向眾人閒說天下武功的長處,又常讓蘇良、趙儀示範。性德教的,全是天下最精微最高明的招術。凝香和侍月平時看得多了,再看這些普通的武功,自是隨隨便便,就看出一大堆問題來。

性德淡淡道:「那老者與少年的刀法,都是原楚國舊址蒼州的莽蒼風雪刀,這一路刀法,在楚國相傳也有十三代了。本來刀發如風雪,森寒徹天下,不過,代代相傳,每代藏私,精華已失,到如今的所謂風雪,只見其形,不見其神,卻多了許多無用的花俏,武功低的,看來以為是虛招,武功高的看來,卻不過是個笑話。」

「那中年人使的是漠北蘇蒼涼自創的擷鷹指,以陰力為主,施陽剛之指,招如鷹擊,卻優美絕倫。每一擊攻擊多處要害,如擷花散葉,飄零多處,卻又如雄鷹搏兔,必盡全力。可惜傳到現在,招術只重陰狠凌厲,其從容自若,優雅高華處,再也難尋。」

他這般淡淡道來,如數家珍,言若無心,卻叫旁邊聽者有意的老少二人,眼中異彩更熾。

凝香和侍月連連點頭,細細銘記。

性德又隨口發問,或問凝香,若被樓下人圍攻,會如何應付,又問侍月,怎樣找出樓下諸人的破綻,加以制衡,甚至問到,如果是她們用力出指,會怎樣出招。

凝香、侍月細細作答,平時性德教她們武學時,也是這樣發問,讓她們自己去思索,不拘成法,自創一格。兩個小丫頭也習慣這樣的問題,答來竟也從容迅速,竟是早就胸有成竹,將天下各派武功,皆納於胸中一般。

他們只當這是在上普通的武功修習課,卻叫旁觀的有心人,震驚之下,徒然出了一身冷汗。

性德問過凝香和侍月,轉而又問蘇良與趙儀:「你們看,下頭四人,誰最出色?」

「那使槍的。」蘇良大聲說。

趙儀沒說話,只是伸手往下一指,指的也是雙手持一桿紅纓槍的青年。

那青年正好大吼一聲,長槍一抖,如流星般向那名使刀的少年扎去。那槍忽扣忽扎,忽劈忽挑,忽鎖忽點,忽纏忽帶,紅纓翻飛如紅雲蔽日,寒光點點如雨打梨花,直看得人眼花繚亂。

性德點點頭:「他使的不過是普通的暴雨梨花槍,這種槍法,就是一般的武師也都會耍一路,難得他可以化腐朽為神奇,必是已苦練過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把最普通、最簡單的槍法,使得威力倍增,縱應付那些世代相傳的名門武功,也不見敗象。」

「所以,武功一道,其實取不得半點巧。唯有苦練苦練再苦練,練熟了,就算是黑虎掏心這一類的武功,也能發揮超常威力。若是好逸惡勞,只求速成,縱有名師教導,學最精微的武功,也難成大器,對不對?」蘇良扯直了喉嚨,拖長了聲音,慢慢地說。

可惜他固然意有所指,被他冷嘲熱諷的對象,微服私訪的皇帝大人,卻好像一個字也沒聽見,正躲在房間裡頭,高高興興的拿著隨身帶的鳥食、小魚、肉塊等等東西,餵他可愛的小寵物們,時不時側頭和楚韻如說笑幾句,滿臉的幸福滿足,反而把一心一意想氣氣他的蘇良氣個半死。

蕭遠也見不得容若這般高興的樣子,冷哼一聲,慢步從房間裡踱出來,倚著欄往下望,大聲說:「這等下三濫的功夫,還有臉在這裡丟人現眼,你們不怕醜,我還嫌被吵得煩呢!」

樓下老者發出一聲怒嘯,捨了中年人與青年,拔身而起,一刀劈向蕭遠。少年緊隨在後,人在半空中,刀已舞得虎虎生風。

中年人臉色更加陰沉幾分,足尖一點,身形似電,竟是後發先至,搶在老少二人之前,十指箕張,竟將蕭遠胸前數處大穴攏於指下。

只餘那剛才還把一桿槍舞得像條龍的青年傻乎乎的拄著槍,一個人站在樓下發愣。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3-28 10:38
第七章 ~樓頭相交~


蕭遠大叫一聲,往性德身後一躲。

別人刀追指攻,自然而然就衝著性德過去了。

蘇良眉微揚,振腕拔劍,趙儀輕嘆一聲,身形欲動。

但有一個略帶蒼老的聲音,卻在所有反應之前叫了出來:「住手。」

聲音在一片嘈雜中,清晰平穩,帶一種說不出的尊貴之氣,自有讓人折服的無形力量。隨著這一聲喝,就見人影一閃,那剛才與老者站在一處的青年便衝了出來,擋在性德之前,攔住了三重攻擊。

他出手非常簡單,不過是舉手投足而已,雙手一舉,兩把刀一齊砍在他臂上,持刀的老者與少年同時發出一聲悶哼,被震得翻身跌往樓下。

他一抬腳,那本來衝在最前,十指殺氣騰騰的中年人忽然臉色一變,竟連硬接也不敢,強行在半空中吸了口氣,足尖在欄杆上一點,借力落往樓下,才一站穩,已深深一禮:「不知謝公子在此,多有得罪。」

青年微笑回了一禮:「在下一時技癢,冒犯了三位,正要賠禮才是。」

說著雙手輕擊,三名著青衣的僕從忽然現身,每人手中托一木盤,盤中有一個青絲繡花的布袋。三人一起舉著盤子從樓上躍下去,動作乾淨俐落,盤子仍然端端正正舉在頭頂,送到老者、少年和中年人面前。

三個人臉色都有些失望,卻又不說什麼,伸手去取那布袋,布袋入手時,卻又一起臉露喜色,縱然極力壓抑,那種興奮卻始終瞞不過明眼人。

青年公子在樓頭再施一禮:「本次煙雨樓的一切損失,也由我來付,三位請便吧!」

樓下三人也不再客氣,回了一禮之後,就一齊轉身離去了。

只有那持槍的青年還在東張西望,濃眉大眼又帶點憨實氣的臉上一片黯然,顯得很是神傷。

青年公子微笑著招喚:「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你的槍法是從哪裡學的?」

青年一愣,這才指著自己的鼻子,仰著臉,有些結巴地問高樓上那看似高不可攀的公子:「你……你是……在和……俺……說話嗎?」

青年公子微笑點頭。

青年臉上居然一紅,摸著頭說:「俺叫李大牛,槍法是俺爹賣了兩頭牛,換了銀子,讓俺跟鎮上武館的霸王槍馮師父拜師學藝學來的。鄉下的日子窮得過不下去,俺家的人聽說,練了功夫好賺錢,才讓俺學功夫的。馮師父說,學武的人到濟州城,隨便找個最出名,人最多的地方和別人打一架,就會有人來送錢了。」

他抓頭抓得越來越用力,臉漲得越來越紅:「俺雖然覺得世上不會有這麼好的事,不過,還是想來碰碰運氣。看樣子,俺……俺……」

青年公子微笑著打斷他:「剛才那三位,我確實送了些銀子,不過小兄弟你武功高明,前途不可限量,卻不是可以用一筆小錢輕易打發的。小兄弟有沒有興趣到我的商行來做事,每個月五十兩銀子如何?」

「五十兩……」青年的大眼睜到更大,伸出五個手指,身子有些搖晃,語氣微弱得像在做夢。

「五十兩只是最低的工錢,若做得好,做得用心,還會再加。逢年過節有一百兩的節慶費,年底有兩百兩的紅包,不知道小兄弟你願不願意賞臉呢!」青年公子笑語柔和。

「我,我……我,我願意。」李大牛「我」了好幾聲,最後好不容易答完了話,人卻臉色蒼白,虛弱得簡直要趴在地上暈過去了。

青年笑著點點頭,吩咐道:「帶李兄弟回商行,好好安頓。」

樓下三個青衣僕人一起應是,走到李大牛面前,一起施禮:「李壯士,跟我們走吧!」

李大年一輩子沒被人這樣禮待過,手忙腳亂地還禮,連槍都差點兒抓不住,直到被三個人帶出煙雨樓,表情猶恍恍惚惚,如在夢中一般。

青年這才回身,對性德深施一禮,正要開口,身後卻有人先一步說:「老朽謝遠之,這是我孫兒謝醒思。他年少無知,有失禮之處,老朽代他賠罪。」

蕭遠眉峰一挑,冷冷道:「不敢當,濟州謝遠之,鹽商行會的首領,手控楚國三分之二的鹽業,富甲天下。多少高官富賈傾心巴結,要與你拉上關係,多少武林高手竭盡心思,想在你手底下效力。素聞謝老闆家大業大架子大,便是天大的人與事,往往都只由你最信任的孫兒出面應付,不知我們這一行人,哪裡來這麼大的面子,值得你謝大老闆親自攀談。」

他這一番話說得響亮,竟把整個煙雨樓,樓上樓下,震得一片肅靜。

謝遠之手控鹽業,可以算是大楚國最富有的人,也是濟州城最有錢的人。多少武林高手在他手底下吃飯,濟州的蒼道盟、日月堂、神武鏢局,三大勢力都得過他重金資助,就連官府都要看他眼色,整個一跺跺腳,濟州晃三晃的人物,居然有人敢這樣在他的地頭挑釁他。

此時此刻,只要謝遠之一聲令下,煙雨樓前前後後,裡裡外外,不知會有多少人衝進來,竭盡全力把這一群外頭人砍成肉醬,以討好這位一擲千金的大人物。

謝家的僕從、護衛人人蓄勢待發,方才首先出手的謝醒思也臉色不善。

在一片靜寂到落針可聞的肅穆之中,一個懶洋洋,帶點無奈的聲音響起來:「三哥,我知道,爹嫌你性情偏激,沒把家產傳給你,獨留給我一個人,讓你心裡不舒服,你也用不著到處替我得罪人。咱們出門在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家裡頭的大哥、四姐,還有貴姨娘多麼替我們難過。」

他這一番話,在蕭遠聽來,是軟中帶硬,暗藏威脅於無形,迫得蕭遠不得不閉嘴,打消繼續火上添油的想法。

聽在別人耳中,卻是輕飄飄點出了他自己是一行人首腦的身分,並說明蕭遠是故意惹事,讓他為難,提醒別人,不要中了蕭遠的計。

容若本人卻還一臉輕鬆平和的笑容,抱著可愛的小白兔乖乖,從雅間裡走出來,對著老人彎彎腰:「謝老先生,我的兄長脾氣不好,你多多包涵。」一邊施禮,一邊打量謝遠之,見他精神矍鑠,意氣飄然,一點也不見商人的銅臭氣,心中也暗暗稱奇。

謝遠之微笑還禮:「公子神采風流,氣宇不凡,想來必是大有來歷之士。」

容若心中立刻對謝遠之大生好感,難得在性德的絕世風華,蕭遠的王者威儀,蘇良、趙儀的清秀眉眼前,居然還有人能讚他神采風流,氣宇不凡,可見他的內在美,終於有人能欣賞了。

他當即一手抱著兔子,一手甩了甩袖子,做風流瀟灑狀:「老先生誇獎了,我乃……」

「我乃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古今中外蓋世無雙古往今來空前絕後聰明絕頂俊逸絕倫文武雙全英雄無敵風流倜儻情場殺手鬼見愁玉面郎君美男兒容若公子是也。」

一陣怪聲,驚得樓中上上下下,一片愕然。

容若老臉一紅,把手往背後一摸,扯出不知何時躲到他背上的小精靈,惡形惡狀地喊:「虧我還叫你小精靈,怎麼這麼沒眼力,這個時候你吹什麼牛?」

小精靈振翅掙扎,大喊大叫:「救命救命。」

眾人至此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起發出轟然大笑,笑聲從煙雨樓遠遠傳出去,竟引得街上行人駐足觀看,不知煙雨樓中,出了什麼趣事。

本來因為蕭遠一番別有用心的話而緊張起來的氣氛,至此被破壞無遺。

原本臉色肅然,仍有忿忿之意的謝醒思也早忘了殺機怒氣,笑得前仰後合,差點沒揉著肚子喊叫。

謝遠之雖然勉強還能撐得住,仍在努力保持形象,但因為忍笑忍得太辛苦,臉上也不免漲得發起紅來。

容若還趕忙給謝遠之再次施禮,文縐縐地說:「謝老先生別聽這小東西胡說,晚生姓容名若,不過是個普通讀書人,因為先父去世,留下的產業還算殷實,使我不致為衣食發愁,只願踏遍天下,看盡美景。」

謝遠之笑道:「公子風采過人,談吐不俗,將來必有大成就。」

容若更加客氣,更加斯文地回話:「三尺微命,一介書生,日不為斗米折腰,夜不以國事為懷,飽食終日,全無建樹,就連用腦亦少,實實在在不敢當先生青眼。」

如果光聽他的話,倒還有些水準,不算失禮,奈何他一隻手抱著因為懷抱沒剛才舒適,正在掙扎的小兔子乖乖,一隻手還扯著撲騰著翅膀,叫個不停的鸚鵡小精靈,把他本來語氣的從容優雅破壞殆盡。讓人只記得他這一刻故做瀟灑的狼狽,大笑之餘,卻也對他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謝遠之再也控制不住,笑出來,卻又不肯失了身分,怎麼也不願大笑,只好一邊笑,一邊咳嗽:「這個……咳,公子……咳,太謙虛了。」

連他都如此,其他人更是笑得腹痛如絞,容若身邊的眾人,除了性德之外,也大多不給面子地笑出了聲。

凝香、侍月還只敢小聲笑,楚韻如用帕子掩了口,笑得嬌軀亂顫。

蕭遠的笑卻帶點兒冷意:「好好好,說得好,除了微命與書生二字不實,其他倒也說得恰當。你素來只知吃喝玩樂,國家也不理,世事也不管,的的確確飽食終日,難為你有這個自知之明。」

容若不在意蕭遠的冷嘲熱諷,謝遠之也同樣聽而不聞,對著容若拱拱手,又一指自己的雅間:「我與公子一見如故,不知公子可願賞臉,大家杯盡論交?」

容若連連點頭之後,又搖頭晃腦地學古人說話:「長者賜,怎敢辭?」

聽得這樣不倫不類的回答,滿腹詩書的楚韻如又在裡頭輕笑起來。

謝醒思一直有意無意地往容若身後的雅間裡看,見楚韻如笑得風姿楚楚,終究忍不住問出來:「請問,這位是……」

容若笑道:「她是……」聲音卻忽的一頓。

名分上來說,楚韻如是他的妻子,但一直以來,他們都沒有夫妻之實。容若以前又曾故做大方,說什麼要帶楚韻如走出籠子看世界,讓她擁有對自己人生的選擇權,若是將她介紹為自己的妻子,豈非把這權利重又剝奪了。

容若微一遲疑,裡間的楚韻如卻已盈盈立起,淺淺一笑,便天地生輝:「夫君。」

楚韻如聲音清悅似珠落玉盤,容若聽來卻如飲瓊漿,身形一震,即刻笑開了懷:「這是拙荊。」

謝醒思眼中黯然之色一閃而過,已自長揖施禮:「容夫人。」

楚韻如襝衽為禮:「拜見謝先生,謝公子。」

謝遠之富甲天下,自然也曾擁美無數,卻從不見一個女子,就是打一聲平凡的招呼,行一個普通的禮,卻也隱隱有這等無比尊貴的氣度,當下不敢輕忽,連忙還禮。

幾個人客氣一番後,謝遠之即將容若一行人引入自己所在的雅間裡。容若、蕭遠、楚韻如,和謝家祖孫分賓主坐下。

煙雨樓最大的雅間裡,除了桌上坐的幾個人,謝家祖孫身後還各站四名護衛武士,四名青衣僕從。

凝香、侍月同謝家僕從一般隨侍在旁邊,蘇良、趙儀雖然有些不甘心,不過看謝家這樣的氣派,知道主僕之別不能亂,只好心不甘情不願,黑著臉站在一旁。

性德本來自度是隨從,也不過隨意站在旁邊,但他何等風采,誰好意思讓他站著,自己卻安坐吃菜,就連謝家祖孫這樣習慣被眾星捧月的人也不自在起來。

容若跳起來,扯了性德的衣裳硬按他坐下,然後笑嘻嘻介紹說:「這是我遠房表兄蕭性德。表哥自小父母雙亡,和我在一處長大,處處照料我,又幫我打點家業,替我訓練保鏢,我視他如同骨肉兄長,偏他要拘禮,總說是托庇容家的下人,不肯和我稱兄道弟,真真把我一顆誠心給糟蹋了。謝先生你德高望重,幫我好好說說他吧!」

他這裡信口開河,睜眼說瞎話,不過倒也難得他臨時編起來,還這樣又快又全,把他和性德不太正常的主僕身分,解釋得還能讓人接受。聽得謝氏祖孫連連點頭,卻叫身邊一干人不斷拿白眼來瞄他,不知道是佩服他說謊的本事,還是不屑他滿嘴謊言。

謝遠之為人老道,閱歷極豐,哪裡會看不出容若身邊這一干人的眼色古怪,不過只當不知,笑對性德道:「蕭公子出塵拔俗,又何必拘泥俗禮,枉負了容公子一番心意。」

性德素來冷漠,這樣的客氣話是不想答的,卻見容若坐在旁邊,不斷衝他擠眉弄眼,知容若不想得罪謝遠之,便只淡淡道:「謹遵先生教誨。」

謝遠之沒想到,初次見面,剛才不過是應付容若的客氣話,誰知這人這麼聽話,一勸就答應,倒叫他後面滔滔不絕的大道理一句也說不出來,愣了一下,才道:「剛才見公子歷數旁人武功,如數家珍,公子的眼力見識,實在令人佩服。我孫兒醒思,自幼好武,我請過許多名家教導他,至今略有小成,不知在公子眼中,醒思的武功如何呢?」

性德神色漠然:「謝公子天資聰穎,骨格亦佳,看他方才舉手投足間,招式乾淨俐落,力聚雙臂,震飛雙刀,看來師承亦是當世名家,所學極高。只是也只能到此為止,難成大器,以後的進步會非常緩慢,所以公子武功雖然不俗,不過,最好不要獨身邁入凶險江湖。想來公子出身富甲天下的謝家,學武只是為了興趣,斷然不至於要去闖蕩江湖,倒也不必憂心。」

他開始幾句話誇得人正開心,誰知後面話風一轉,竟是將謝醒思駁得一文不值,就算是普通人也不能這樣不客氣,何況他面對的是謝家孫少爺。

一時間本來熱鬧親切的場面就僵下來了,謝家的僕從們個個鐵青著臉,拿眼睛狠狠瞪著性德。

謝醒思雖還保持風度,安坐不動,但握杯的手一緊,酒杯裂成數片。他自五歲習武,拜過名師三十六,個個都是有名有姓有字號的人物,集眾家之長,日夜勤練不輟,與人交手過招,從未敗過,素來被人眾口一詞,稱為百年難遇的練武奇才,哪裡嘗過被人這般輕視的滋味。

容若見氣氛不對,忙打圓場:「性德你胡說什麼,人家謝公子那是多厲害的功夫,一舉手一投足,就把別人逼下樓,兩把刀砍在他手臂上,連油皮也不擦破,那可是傳說中的鐵手啊!」

謝醒思冷笑一聲:「不敢當,我還不致厚顏自稱鐵手,不過是仗著一雙護臂,才敢硬擋雙刀罷了。」

容若頓也不頓一下,繼續笑:「護臂是用來接刀的,可要是功夫不夠高深,手就算不破,也給震麻了,更談不上把人家給震得飛落樓下了,厲害厲害。」

「你以為,他真的是靠功力把人震下樓的嗎?」性德冷冷問。

容若笑容一僵。

謝醒思拍案而起:「你什麼意思?」

「震退雙刀,嚇倒鷹指的,不是你的功力,而是謝家少爺的身分。」性德毫不客氣地道:「因為你是謝公子,所以別人情願假做被震倒來讓你開心,所以別人不敢接招,要對你退避三舍。因為你是謝公子,所以雖然名師滿天下,卻沒有人敢打敢罵。因為你是謝公子,所以縱然習武多年,卻一直學得過分輕鬆。因為你是謝公子,所以過於一帆風順,想來和人過招,從來沒有吃過敗仗。武學一道,充滿艱辛,不曾身心受夠煎熬,豈能修成絕藝。縱然你少年時進展迅速,但也會很快陷入困境。最近你在武功上,是不是已感到很難再有進步……」

性德的語氣毫不客氣,謝醒思初時聽得滿面怒容,但卻越聽越是臉色發白,失魂落魄。

難得謝遠之見孫兒受了這樣的奚落,居然不動聲色,好像性德說的是其他人,猶自含笑舉杯,向容若勸酒。

他沉得住氣,別人卻再也聽不下去了,謝遠之身後一個高大的護衛上前一步,手指性德:「你是什麼東西,膽敢這樣大言不慚?」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3-28 10:38
第八章 ~冤家路窄~


性德連眼也沒抬一下:「鐵臂趙千山,以家傳心法,配以護臂,力搏刀劍,名動南方三省,你也是謝公子的師父吧!但是謝公子方才施出的腿法,卻是幻影腿孫重的獨門功夫。幻影腿法需配合陰柔的千幻心法才能盡展威力,而你一臂橫掃千軍的名聲,靠的是家傳陽剛一派的定山功訣。兩種功法,彼此相沖,你們就完全沒考慮過嗎?你們想的是成就謝公子,還是毀了謝公子?」

他淡淡數語,不帶喜怒,卻已聽得趙千山汗如雨下,面色蠟黃,本來指著性德的手指,顫抖如風中落葉,哪裡還有什麼單臂掃千軍的氣勢。

謝家財勢滔天,為了謝家的重禮,所有被謝醒思拜師的人,都急急忙忙傳授武功,哪個會去考慮誰的心法和誰的心法不合,誰的武功和誰的武功相沖。倒也怪不得,謝醒思一路進展神速,短短三年就把定山功訣練到第七重,可是再練了四年,卻還難有寸進。

此刻被性德點明,趙千山恍然大悟,此刻心中的驚慌惶恐,可想而知,霎時間汗如雨下,哪裡還顧得上向性德興師問罪。

趙千山驚慌失措,其他人卻不甘氣勢受挫,他身邊的一個高瘦男子,冷哼一聲,張嘴就要說話。

性德卻先一步道:「青猿袁風,你的神猿十八打練了四十三年,還沒融會貫通嗎?應該還是只練到第十五式,剩下三式就無法一以貫之的施展出來了吧?」

袁風臉色一僵,整個身體都繃緊了,全身勁力蓄在雙臂之間,差一點就要撲出去拚命。

神猿十八打是袁家家傳絕學,每一式的變化都比前一式增加一倍,威力更是倍增。他闖蕩江湖二十多年,就算面對再強大的敵人,也只使前十五打,只說最後三打,殺性太大,連他自己也不能控制,一出手,必有死傷,所以不敢輕出,也因此震懾江湖。旁人只看他前十五式的力量,再思及後三式的威力,亦不敢輕易與他結仇。

此刻被性德揭穿他根本無法一氣呵成施出後三式,簡直就是要掉他的命。若是在其他的場合,他早就撲上去,盡出辣手,殺人滅口了。

性德只這隨便兩段話,不但嚇住了趙千山和袁風,其他兩名護衛立時臉上變色。他們的身分雖不過是護衛,但既然跟在富甲天下的謝遠之身邊,那他們在江湖上的身分地位就自不凡,武功也各擅勝場,自成一派。

可是性德只輕描淡寫一番話,便把趙千山推到極之難堪的境地,更是眉毛也不抬,就把袁風身上最大的秘密戳破,對於江湖人來說,簡直就是把他的罩門說得天下皆知,從此之後,凶險比往日增加十倍以上。

性德徐徐抬眸,目光淡淡從袁風身邊掃過,看向其他兩個太陽穴高高隆起,在江湖上地位絕對不低的護衛。

他的眼神清澈明淨,如天空海洋可以反映出世間一切,卻又全然不將萬物放在眼中。

他的眼神無喜無怒,不過這樣淡淡掃過去,卻叫這些據說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不由自主,蓄勢以待,額頭密密麻麻滿是冷汗,只覺那風儀如神的男子一眼望過來,便全身一寒,生出被人看通看透的感覺。

雖然性德還沒有說話,但大家心中卻隱隱覺得,只需他淡淡開言,就可以輕易把他們絕不可以讓人知道的罩門弱點公之於眾,讓他們陷入到可怕的絕境之中。

不止是他們這些利害相關之人受到震撼,就連本來又氣又亂的謝醒思也因性德這一番話,驚得連生氣都忘了,只是目瞪口呆,望著這個氣質高華如仙,神態卻漠然如冰的男子。

容若乾笑兩聲,忙著化解僵局:「性德就愛胡說八道,你們別當真,他又沒見過幾位,只不過瞎猜而已。」

「何須見過,學習不同武功的人,呼吸的速度輕重都會有輕微的不同。站立的姿勢,手掌的形狀,手指的長度,這些細微的線索都可以讓人推測出他們的武功和心法,然後可以據此猜出他們的身分。」性德毫不給面子地反駁。

容若暗中磨牙,如果不是在場外人多,他真想跳起來猛敲性德的木頭腦袋。如果不是因為性德是人工智能體,他簡直就要斷定,這傢伙根本已經和蕭遠勾結,存心要害他結仇滿世界了。又不是拍推理劇,有必要這樣顯示他的推理能力嗎?

他雖然努力克制,但這一番咬牙切齒,隨時準備撲上來拚命的樣子卻根本人人看得出來。

性德眉毛也沒動一下,謝遠之卻笑著執杯而起:「容公子不必介意,蕭公子直言不諱,才是君子本色。」說著又回首對趙千山和袁風道:「袁老師,趙老師,稍安勿躁,蕭公子只是心直口快,想來絕無惡意的。」

有他打圓場讓氣氛緩和下來,容若自然第一個響應,也滿臉堆笑,端了酒杯起來說:「謝老先生寬容大度,容若佩服,以後我等長住濟州,還要老先生多多照顧。」

謝遠之眼神微動:「容公子要長住濟州。」

容若側首給了楚韻如一個笑容,才道:「是,久聞濟州山明水秀,市井繁榮。我欲在濟州置一處房產,以便長住。」

謝遠之即刻道:「何必麻煩,在濟州我有許多別莊,如果容公子不棄,但住無妨。」

容若正色打斷他:「謝老先生一片熱誠,容若銘感五內,我自問小有資產,豈敢勞先生破費。」

「這麼說,容公子不賞臉了。」

「實在是受之有愧。」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說著無聊無趣,卻又是人際交往必不可少的客氣話。

楚韻如極少像正常人一樣與人交往,所以聽得倒覺有趣。性德素來是天塌不驚的性子,也自安然端坐。只有蕭遠聽得厭煩,慢悠悠挾了桌上的魚肉,自去餵殺手。

小叮噹和大雄見殺手有好東西吃,自然也不甘示弱,在桌子底下躥來躥去,叫個不停。蕭遠信手挾了兩塊肉扔過去,順手又扯了容若帶在身上的鳥食袋在手,撒了點兒鳥食放在手心上,略略一揚,小精靈就飛起來,停在他手上,一下一下啄食。

一時之間,好端端的酒席,貓狗在眾人腳下跑來跑去,叫個不停,鳥兒在席上來回飛掠,時不時停下來啄幾下,還心滿意足地嚷幾聲:「好吃好吃。」

吃不到合適食物的小兔子乖乖不安的在楚韻如腿上打滾,餓肚子的唐老鴨扇著飛不起來的翅膀呱呱叫。

好端端的一場酒宴簡直變成了一場鬧劇,桌上桌下全都亂哄哄一片。坐在桌前的幾個人紛紛後退,布置精緻豪華的雅間,簡直變成一個小型動物園。

本來好不容易緩和下來的氣氛,因為這樣一來,又變得劍拔弩張。謝家眾人的臉色都異常難看,謝醒思臉上更是一陣紅一陣白。就算是城府修養都很深的謝遠之,臉上的表情也是啼笑皆非。

容若只覺頭大無比,眼看著謝家的人一副要跳起來揍人的樣子,他不但找不到勸說的理由,反而連自己也想狠狠地對著蕭遠的腦袋猛砸一拳。

可惜的是,人家算帳時可不會把他和蕭遠分開來計較,眼看著霎時間滿雅間的肅殺之氣,容若偏偏束手無策。

也不知道是不是容若運氣太好還是太不好,就在樓上雅間大亂的時候,樓下居然也傳來一陣喧嘩聲,比樓上更響亮更混亂。

是無數人在亂哄哄地打招呼。

「柳小姐好。」

「柳小姐早。」

夾在一大片聲音裡的是一串銀鈴般的笑聲:「謝伯伯是不是在樓上,這裡好像剛才又打過架了。真是的,知道謝伯伯初一十五必來煙雨樓,總挑著這時候跑來獻醜。謝伯伯,謝伯伯……」

謝遠之微笑著略一點頭,兩名謝家僕從即刻推開雅間的門出去,齊聲道:「柳小姐請進。」

隨之傳來輕快的登樓腳步聲。

容若微微皺眉,樓下的聲音清悅,笑聲飛揚,為什麼他心中卻隱隱升起不祥的感覺。

楚韻如不著痕跡地輕輕扯扯他的衣袖:「這聲音好熟啊!好像在哪裡聽過。」

同一時間,謝遠之也微笑著介紹說:「這位是蒼道盟主柳清揚的獨生女柳非煙,濟州城裡出了名的火美人。」

容若支著耳朵,同時聽著三處的聲音,心裡在琢磨,按道理來說,那些大門大派,大教大幫的主子都會有個漂亮可愛的女兒,通常都會愛上英武非凡的男主角。這太虛的男主角當然非我莫屬,不過這聲音怎麼這麼熟,好像是……

容若腦中電光一閃,脫口叫:「糟了!」

同一時間,一個一身飛揚的紅色,亮麗明艷得奪人眼目的女子在四名隨從的護衛下走到了雅間門前,還不及進門,笑語已輕揚:「謝伯伯,下面人說你請了幾位外地客人,不知是……是你們?」

前面半句話還是笑盈盈說來,等到看清房裡一干人,柳非煙原本滿是笑容的俏臉剎時一片肅然,纖手一翻,一道寒光已冷銳入目,電影疾劈。

容若這時才剛把那聲「糟糕」接下去:「我忘了所有戲劇性的故事都喜歡玩不是冤家不聚頭的橋段。」

同一時間,謝醒思倏然伸手,快疾無比,右手的護臂正好格住了柳非煙手上的柳葉刀:「柳姑娘,這是何意?」

縱然他心中對容若這一行人有萬般惱怒,但柳非煙當著他們祖孫的面,出刀就砍人,這也太過不把他們謝家看在眼裡了,不由他不出頭。

「謝大哥,你不知道……」柳非煙怒容滿面,羞憤無比,手指著蕭遠,就要把自己受過的羞辱說出來。

容若已先一步長揖到地:「柳姑娘請息怒,以前全都是誤會,姑娘是江湖兒女,海量包容,想來不會與我們計較的,我這裡敬姑娘一杯,全當陪禮。」說著鄭鄭重重的斟了一杯酒,雙手舉起來,遞到柳非煙面前。

他心裡頭還在雜七雜八地想:「哈哈,所有一開頭見面就又打又吵的一對男女,到最後至少有八成機會變成情人,所有在一出場就碰上男主角的大人物獨生女,到最後有九成機會成為男主角的愛人。這姑娘真的是又美又俏,活力四射,和韻如是完全不同的美人兒啊!」

他越想越是得意,差點沒吹出幾聲口哨來,臉上堆起來的笑,自然更是越發諂媚了。

謝遠之也微笑道:「柳侄女,有什麼誤會,看在老夫的面上,就作罷了吧!」

柳非煙看看容若恭敬的樣子,再看看攔著自己的謝醒思,心不甘情不願地收回柳葉刀,謝醒思便也順勢垂手退開一步。

柳非煙站到桌前,伸手去接容若手中的杯子,手才伸到一半,俏臉卻猛然一變,冷笑一聲:「這筆帳你們休想就這麼算了。」

說到「這」字時,她出手如電,重重一掌打在桌案上。桌子被震得翻轉過來,桌上的杯盤碗碟漫空亂飛。

說到「筆」字時,謝醒思護著謝遠之後退,謝家的僕從、護衛一起上前,把他們祖孫攔在身後,以免為這漫天飛舞的杯盤菜餚所傷。

容若同時「啊喲」一聲,鬆手棄杯,雙手往下一按,竟是又快又準,把柳非煙一掌拍得翻轉起來的桌子重又生生按回原地。

但桌上的杯盤碗碟卻因受柳非煙內力所震,仍然飛舞起來。

凝香輕叱一聲,足尖微點,在這因為人太多而顯得過於狹小的空間裡飛躍起來,雙手翻飛如電,接住漫天的碗碟杯盤,隨接隨放,隨放隨接,在不過三尺的範圍內倏忽來去,似風拂花動,姿態美妙無比。

性德知凝香、侍月剛剛學武,縱有名師,功力不足也難以大成,所以特意教了她們一套不需要什麼高深內力的靈巧身法,就算被高手相逼,只要把這套身法練熟也足以自保。

凝香、侍月也聰明機警,短短的時日內潛心練習,便小有成就。只是誰也沒想到,第一次展現這套身法,居然只是因為一場翻桌子事件。

僅看她們身法的曼妙輕快,竟把謝家眾人與蒼道盟一干人皆震得目瞪口呆。

只見一個仙子飛躍飄搖,雙手翻飛間,所有的杯子、盤子、筷子全被接下來,又放回桌上,連菜汁都沒溢出半分。這個時候,柳非煙一句話才剛剛說到「休」字。

因為柳非煙不甘心喝和解酒,所以剛才一掌拍出時,內力運得極巧,放在桌中心的一壺酒受力最大,直被震起老高,幾乎要撞破房頂了,凝香不及接住,侍月卻輕笑一聲,雙肩一動,便直衝向上,衣帶飄飄間一把攬住酒壺,身子旋轉著往下落,衣帶間自掠起一股微風,令得衣髮飛揚,更襯得眉目清美,俏麗可愛。

凝香接住了空中落下的最後一個杯子,卻不放回桌上去,反向上一舉。侍月在半空中持壺倒酒,人隨著酒柱下落,人落地時,凝香手中酒已滿杯,衝著柳非煙盈盈施禮,半跪下去,雙手高舉酒杯:「婢子代主人敬酒,請柳姑娘滿飲此杯,看在謝老先生的面子上,就把以往的不快抹去了吧!」

直到此時,柳非煙那本為示威而拍桌子說出的一句話才剛剛講完,可她的示威卻好像變成了別人在顯示本領,而且連她本人在內,都被這兩個丫頭這幾下接菜斟酒的功夫震住,後面一大堆興師問罪的話竟是半句也說不出來。

霎時間,屋裡屋外一片肅然,每個人的臉色都非常凝重地盯著這剛剛還大顯身手,此刻卻謙卑的半跪敬酒的小丫頭。僕已如此,主人又該是何等厲害的人物。

柳非煙俏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用雪白的貝齒咬住紅唇,半晌無語,她哪裡知道凝香、侍月全副本事也不過就是這套無比靈巧,常人難及的身法,真要交手過招,只有逃的份,還道這幫人果然個個高深莫測,真要得罪了,縱然蒼道盟在濟州勢力極大,怕也會非常頭疼的。

只是她素來是大小姐脾氣,被人眾星捧月般照料呵護,哪裡受過這種閒氣,又怎麼甘心就此隱忍。她心中千迴百轉,抬眼看容若緊張兮兮盯著她的眼神,就覺一陣不痛快,目光再徐徐掃過去,正瞧到蕭遠臉上那帶著冷嘲的哂笑,心中一悶,猛然伸手接過酒杯,卻不飲下,一反腕,連杯帶酒,擲向蕭遠。

蕭遠「啊」了一聲,倉皇後退。

柳非煙不等他退開,即長身飛撲,柳葉刀又從袖中滑出來,「呼」的一聲劈出去。

此時謝醒思和謝遠之退得較遠,阻攔不及,站在柳非煙面前的凝香、侍月根本沒本事阻攔,蘇良、趙儀甚至楚韻如都無意去管蕭遠的死活,容若剛才光顧著胡思亂想,忽見刀光閃動,還沒想到發生了什麼事,而性德,更不可能會去插手阻止了,只剩下蕭遠一個人獨力應付。

蕭遠初時似是被那酒杯嚇了一跳,後退躲避,柳非煙乘他失去防範的這一瞬,縱身一劈。

蕭遠像是手忙腳亂,只來得及把手中唯一的一件東西對準柳非煙扔過去。

柳非煙一刀劈去,把那小小的一個布袋劈開,卻飛揚出滿天細沙粒似的東西,落得柳非煙滿身滿頭。

柳非煙知道江湖上一些見不得人的伎倆,第一反應就是閉上雙眼,以免那些不知是不是有毒的東西傷著了她的眼睛。

她眼睛剛閉上就聽得耳邊風聲起,不知什麼東西跳到了頭上,有尖尖的東西一下下刺在頭上,很痛,同時有什麼在猛烈地拍著她的臉。

原來蕭遠剛才扔的是拿在手裡的鳥食袋。容若嘴裡那隻天下最聰明的鸚鵡小精靈為了維護自己的食物,自然飛撲過去,趴在柳非煙額頭上,對著她的腦袋一下下猛啄,同時雙翅拍來拍去,拍著柳非煙的耳朵。

柳非煙不敢睜眼,嚇得尖聲大叫,耳旁又聽得風聲迅起,正對著她而來。難為她在這麼混亂的情況下還能清楚聽見風聲的來勢,柳葉刀快捷無倫一連兩劈,正好劈中兩個向她擊來的東西。

可是這擊過來的,不是什麼殺傷力巨大的暗器,只是蕭遠信手抄起的兩盤菜,一盤鮮魚湯,一盤骨頭湯。

柳非煙的刀一劈出去,盤子碎裂,連魚帶骨頭,再帶湯,全都飛濺到柳非煙身上。

同一時間,在桌子底下躥來躥去的大雄、小叮噹和殺手一起飛撲上去。

柳非煙一刀出手,反而被濺了一身的菜汁,因為不敢睜眼,不知道是什麼,只是覺得熱乎乎,油膩膩,心中著忙,再聽到有東西撲過來時,手裡的刀就不敢劈出去了,下一刻,兩隻狗一隻貓就趴在她身上。

兩隻狗兒拚命扯著她的裙子,死死咬住被肉湯浸透的那塊布料,聽得布帛撕裂聲,柳非煙嚇得慘叫連連,手裡的刀都顧不得拿了,雙手混亂的左擋右遮,卻不知道該遮什麼。

而小貓殺手發揮貓類超常的平衡能力,穩穩趴在柳非煙胸前,一口一口舔著柳非煙被濺上魚湯的臉。

柳非煙武功不俗,但是從來沒學過被一隻鸚鵡抓住頭,讓一隻貓和兩隻狗趴在身上瞎纏時應該怎麼辦才好,一身家傳武學根本施展不開,越是心慌意亂,越是手腳亂揮,腳下一滑,踩到了濺到地上的菜湯。若是平時,根本動搖不了她的下盤,可是現在,她滿心慌亂,武功忘個精光,就這麼一聲尖叫,仰面朝天跌倒在地上了。

小精靈高叫一聲,飛了起來。

柳非煙這才能夠睜開眼,看看發生了什麼事,卻見有隻貓正站在她的胸口上,探著貓腦袋和她對視,貓的左眼是黑色的,右眼是藍色的,詭異得像個魔鬼。

隨著「汪汪」的叫聲,一隻撕裙子的小狗嘴裡終於成功地咬著一大塊裙布,跟著跳上了柳非煙的腹部,另一隻也趕忙跳上來,兩隻狗在柳非煙身上爭搶起來。

旁邊一直憨憨的唐老鴨也大搖大擺地走到柳非煙腦袋旁邊,對著她鼻樑上粘著的一小塊肉,大力啄了下去。

柳非煙閉目發出一聲慘叫,終於頭一歪,徹徹底底暈過去了。

蕭遠拍手,無比新奇地對容若說:「原來你的唐老鴨居然也這麼喜歡吃肉,真不是普通的鴨子。」

容若還在怔怔望著暈倒在地上的柳非煙,好端端一位千金大小姐,武林俏女俠,現在頭髮上全是鳥食,滿頭秀髮被啄得亂七八糟,臉上沒被殺手舔到的地方,肉湯和魚湯還在往下流,漂亮的紅衣服上,東一塊肉,西一塊魚,還有處處油漬,下身的裙子更是破破爛爛,幾不能遮體。

對於一個女子來說,這簡直比一刀殺了她還慘,就算是最狠毒的江湖魔頭,也斷然不會這般去惡整一個女人,而且還是個美女。

他有點失魂落魄地回頭望著蕭遠,伸手指向他:「你,你……太過分了。」

蕭遠欺近過來,在他耳邊悠悠地道:「你以為我京城惡霸的名聲是怎麼來的?」

容若大翻白眼,在濟州地界上,讓蒼道盟的大小姐受這種凌辱,這個蕭遠真的是不害死他不甘心啊!一時間,他恨不得暈過去算了,可是他眼睛還來不及閉上,耳邊就聽到連聲怒喝,刀光漫天,晃得人眼都花了。

是追隨柳非煙上樓的四個蒼道盟屬下,終於從可怕的震撼中清醒過來,一起怒吼著向蕭遠攻去。

蕭遠照老規矩,身子一轉,退到了容若身後,更過分的是,他居然信手一推,把猶在失魂落魄中的容若推得向前直衝過去。

霎時間就變成四個人合力攻向容若,一把刀力劈容若的天靈蓋,一把刀狠砍容若的胸膛,一把刀要把容若攔腰截成兩斷,還有一把刀惡狠狠就要砍斷容若的雙手。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3-28 10:38
第九章 ~笑鬧重圍~


趙儀沉喝一聲,挫腕抽劍,劍勢一展,只聽得叮噹連聲,轉眼之間,連擋三十二刀,把容若身前護得水潑不入。

眼見那幾個人還在狂砍不退,趙儀卻只劍劍防守。

蘇良眉一揚,振腕出劍,低喝一聲:「這人是我們的,你們誰也不許碰。」

他說話之時便出劍,人小劍快,身疾劍準,一句話說完,便已退回到趙儀身旁。

砍容若天靈的,自己天靈處多了一道淺淺劍痕;劈容若胸膛的,自己前襟的衣服盡被劍鋒所斬破;要攔腰給容若一刀的,因為褲腰帶被挑斷,不得不雙手拎著褲子,哪裡還能再殺人;而要砍容若雙手的那位,自己手腕上中了一劍,無力握住兵刃,只好慘白著臉,任鋼刀落地。

蘇良和趙儀這一攻一守的短短時間裡,已盡顯他們精妙的劍法,迅快的身法,把謝家眾人無不看得心中震撼。而蒼道盟的四個人,心頭的震驚恐懼更非筆墨所能形容。

四個人交換一下眼色,兩人撲過去搶扶柳非煙,兩人衝出去大喊:「有人暗算小姐,大家快來啊!」

他們搶著把柳非煙扶出去,自然沒有人阻攔,只是這一聲大喊,卻叫得煙雨樓裡裡外外傳來無數大喊怒喝,腳步聲、狂喝聲、兵刃出鞘聲,聽到耳邊,真個是驚心動魄。

容若嚇得衝出去一看,卻見煙雨樓的一樓,有七八個大漢正要往樓上衝,而樓外,竟還有十幾個人要往裡衝。

「我的天,這是怎麼一回事?」

「據說柳清揚要在近期為柳非煙擇婿,為了娶到美人,柳非煙身邊整天跟著不下於二十人,不是蒼道盟所謂的年輕精英,就是其他門派的英雄少年,整日就盼著有機會英雄救美,一展身手,好得佳人青睞。」

難得連番變故之後,謝遠之還可以撫著鬚,把一番話說得這麼輕鬆。

容若卻頭疼得只想連聲哀叫,偏偏這時,耳旁還有人惡狠狠的道:「都是你惹的禍。」

容若無辜的對著蘇良冒火的雙眼說:「不關我的事,明明是他……」

容若正要伸手去指蕭遠,蘇良卻只是用殺人的眼光盯他一眼後,即翻身躍下樓,仗劍攔在樓梯口:「誰也不許過。」

回答他的是迎面砍來的刀,劈面刺來的劍,呼啦一下掃過來的大棍子,還有嘩啦啦撒過來的飛刀飛鏢飛針等等小東西。

好在自上次楚韻如差點傷在暗器之下後,性德也曾對他們做過應對暗器的訓練,所以蘇良及時舞劍騰躍,避過一串攻擊,卻也出了一身冷汗,也兼著冒出了真火,劍勢一展,人就撲了出去。

在一連串哄然大喊中,陷在一大幫掄刀揮劍扣暗青子的武林人物包圍裡,蘇良雖年紀輕,功力經驗皆不足,但勝在初生牛犢不怕虎,身形小,來去靈活,進退如風,一把劍快捷無倫,招式又精微無比,連著數十招,招招搶攻,不但不露敗象,反倒把別人逼得節節後退。

樓下蘇良這般威風凜凜,獨鬥群雄,樓上性德卻只漠然搖頭:「這樣心急躁進,只知搶攻,不出半炷香功夫,他氣力稍弱,便要被人亂刀砍死。」

趙儀聞聲皺眉,一語不發,拔劍躍下,幾番起落,一路殺到蘇良身邊,一把劍使得滴水不漏,把自己和蘇良護得天衣無縫。

樓下喝聲連連,呼嘯聲聲,寒光耀眼,可是蘇良和趙儀一攻一守,攻的其勢如風雲閃電,其威如雷霆霹靂,每每迫得人退避三舍。

趙儀劍劍防守,穩紮穩打,步步為營,不露半點破綻,縱陷在圍攻之中,竟讓人難越雷池一步。

樓上的謝遠之看得心中感嘆,輕輕拍手:「真真強將手下無弱兵,容公子絕世人物,才有這樣高超出眾的劍僮。」

容若只是白著一張臉,緊張地注視著樓下,根本沒聽清謝遠之說些什麼。

眼看樓下刀光一閃,一把刀堪堪擦著蘇良的鼻尖削過去,容若的臉,白中就透出一股青來,再見到蘇良反腕一刺,那使刀的人肩上濺出一道血泉,踉蹌後退,容若更是身形微微一晃。

反是性德回了謝遠之的話:「他們兩個目前只是仗著小巧技擊之法作戰而已,並不是他們高明,只是他們的對手都還算不得真正的高手罷了。而且這次交手,看似圍攻,但那些人並沒有受過什麼合力攻擊的訓練,只知拚力向前,不知彼此配合,反而互相掣肘,彼此妨礙,才讓他們倆取巧迎戰罷了。」

「再打下去,他們會受傷嗎?」容若低聲問。

「會,不過,敵人應該會有更大的損失,真要力拼到最後,這裡至少會有四五具屍體了。」

「不會吧!這兩小子看起來凶神惡煞,其實心軟得很,雞也捨不得殺一隻的。」容若大叫。

「現在他們還在克制,出劍猶有分寸,但是敵人可是招招要命的,時間久了,誰心裡能不冒火,萬一再一個防守出錯,受了傷,趙儀就算還穩得住,蘇良也是要怒極拚命的。」

容若皺起眉頭,低頭對侍月輕聲吩咐了一句,侍月點點頭,回頭又到了雅間內,推窗探身,轉眼就輕輕巧巧的穿窗而出。

容若復又笑道:「下頭打得這麼熱鬧,咱們坐下來,好好欣賞一下。」

凝香聞言進了房間,先後端出兩張椅子,放在容若與楚韻如身後,另外還有兩個伙計受她指揮,端出整張桌子,擺上幾樣小菜,更不會忘了放好美酒。

容若喜得眉開眼笑:「還是凝香妳最體貼。」

他高高興興拉著楚韻如坐下來,高高興興喝酒吃菜,高高興興張大眼睛,看著下頭打成一團。

下頭打得轟轟烈烈,驚天動地,殺聲震天,容若自己卻忙得手忙腳亂,腦袋四晃,眼珠亂轉,只恨爹媽少生了八隻手九隻眼,既要抓著雞腿猛啃,又要拚命灌美酒,還捨不得放過下頭的精彩鏡頭,看到好招式,大聲叫好,熱烈喝彩。

「好。」

「妙啊!」

「高,實在是高。」

他一邊喊,一邊叫,興奮起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喝彩的時候,拚命揮手,似乎一個不小心,被他啃過七八口的油雞腿就飛了出去。

蘇良連攻四十二劍,才稍稍逼退又一輪的攻擊,微側頭正看見趙儀為了護衛他而汗濕重衣,偏還有一把五虎斷門刀對著趙儀砍過去,心頭火起,揚手一劍刺向那人胸口。

忽見一個黃澄澄,油亮亮的東西從天而降,嚇得蘇良退後一步,舞出劍花護定全身,定一定神,才看清是個連皮帶骨被啃得一片狼藉的雞腿子,氣得七竅生煙,抬頭喝問:「你幹什麼?」

「沒幹什麼啊!我看你武功這麼好,表現這麼精彩,所以努力為你喝彩,稍稍激動了一點而已。」容若雙手連搖,笑得無辜又純潔。

蘇良為之氣結,剛想放聲大罵,耳邊勁風又起,沒奈何揮劍應戰,根本沒空找容若算帳。

容若見蘇良不能把他怎麼樣,更加變本加厲,大喊大叫的內容越來越豐富。

「那位長得很對不起小朋友的鬍子大叔,往左閃啊!你想往小趙的劍鋒上湊是怎麼回事?對了,你確定你的長相很適合追求柳小姐嗎?」

「大個子,你瞧什麼?就是你,長得五大三粗,腦子靈活一點行嗎?還不往右蹦,這麼容易讓人一劍放倒,我還看什麼?」

他興之所至,大叫之餘,抓著什麼扔什麼下去。

有個專使暗器的人,抬起手,就要對著同時應付一群敵人的趙儀發鏢,忽聽的上方有異動,飛快往旁邊一躍,他是沒問題,站在他身邊的一個倒霉蛋,已是連頭髮帶衣裳,被一碗滿滿的排骨湯淋了個正著,額頭上,還被一塊大大的排骨敲出一片淤青。

這人一身昂貴的長袍,拿著一把扇子,扇三下,發一招,一副溫文爾雅,詩書風流的樣子,忽遭這等嚴重打擊,一張臉再無人色,手一鬆,扇子落地,嘴張得老大,哆哆嗦嗦發不出聲音。

這個人呆若木雞,動彈不得,前後左右的人卻還努力向前,拚命想把蘇良和趙儀給砍成八塊。

人影來去,刀劍縱橫,誰會顧忌這個心理承受能力奇差的公子哥。刀來劍往中,一記被趙儀的長劍磕飛的鋼鏢,直直對著他的前心射過去。

半空中,金光一閃,準確的把飛鏢打得「咻」的一聲,從一個狂舞長槍,眼看就要刺中蘇良的壯漢鬢邊飛過,嚇得壯漢手一顫,手裡一式三變的槍招幾乎使不下去了。

樓下有一大半人震驚得抬頭去看發出暗器的容若,眼神驚異。容若一出手即打落飛鏢,又示威阻槍,相當高妙。

手裡還夾著兩三支金鏢的容若,笑嘻嘻對大家揮手:「大家請繼續,不用過分敬佩我。」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剛才出手,只是為了阻止飛鏢殺人,至於後來雙鏢一撞,反震到擦著人家的腦袋飛過去,純屬巧合。

下面異樣的沉寂維持了十秒,不知是誰罵了一聲,不知是誰最先出手,然後乒乒乓乓繼續打成一團。

容若嘆口氣,搖搖頭,那隻沒夾飛鏢的手往桌上摸去,摸了一個空,剛才那麼短的時間,他已經把所有的碗碟都扔光了。

看著下面劍影刀光,生死決於一瞬,他挑挑眉,嘆口氣,伸手在懷裡摸一下,袖裡掏一下。桌子上叮叮噹噹,一下子就堆了一大堆金光閃閃的小玩意。

細若髮絲的金針,刻著漂亮圖案的金鏢,閃爍異樣光芒的金彈子,另外還有一大堆鑄成鮮活漂亮的百花形狀,像裝飾品遠勝於像暗器的小金器,還有三四個,上面有不同按鈕的小管子。

他笑悠悠道:「來來來,大家來練暗器吧!以前光聽性德講,對著死靶子練,難得有這麼好的訓練機會。」

自上次楚韻如對柳非煙的暗器表示興趣之後,容若即打造了一大堆價值不菲,貴得要死的暗器,性德也教他們使用暗器的技巧。

此時有這麼好的機會實踐一下學到的功夫,楚韻如和凝香都非常高興。

楚韻如一笑,取過幾枚金針,凝神欲發。

容若一把按住她的手:「妳知道應該在什麼情況下,對什麼人的什麼部位發暗器最好嗎?」

「什麼?」

容若一笑:「就這樣。」他左手抓著一個小筒,對準樓下,按動機關。

趙儀同時受到三道掌風,四道劍招,五記刀劈的攻擊,情急間,連出十三劍,把刀刀劍劍全逼開,他也冒出一頭冷汗。

趙儀最後一劍全力刺出,眼看就要把那一掌擊來的人刺個手掌對心涼,忽覺掠空聲起,他心中一驚,橫劍護身後退。

揮掌過來的人,也忙不迭往後閃避。

十幾根細針從兩人之間射過,樓上的容若毫無顧忌地揮著他的凶器,對著樓下兩個氣得臉色鐵青的人說:「二位,我知道我長得風流倜儻,英俊瀟灑,可你們這樣瞪著我,我還是會臉紅的。」

一時間,他身邊兩個女子掩唇竊笑,樓下兩個當事人幾乎當場氣絕身亡,而其他混戰中的人,或是出招失了準頭,或是踏前的步法出了錯誤,明顯都被這不合情理的事情影響到戰鬥的心境。

楚韻如低聲問:「你這是在做什麼啊?」

「很簡單,不讓他們殺人,不管是誰殺誰,我都不喜歡。」容若聳聳肩:「我更不希望蘇良和趙儀的手過早染上血腥,他們心地善良,從沒有殺過人,即使是獵場那次,為了救我,也只把秦福重傷而已。如果在廝殺中失控殺人,殺的又是無冤無仇之人,他們心中會很難過的,只為了這種莫名其妙的小冤仇就殺傷人命,讓心靈背上包袱也太不值得。如果這種殺戮的事太常發生,他們對生命就會麻木,就會覺得在民間私鬥中殺死人命是天經地義的,武林中,強大的一方把弱小者的生命奪走是合理的,並且把殺戮合理化,那就等於是讓他們走上這條路的我害了他們。」

楚韻如微笑點頭:「好,我們一起努力控制局面,不要讓任何人被殺。」說話之間,她纖指微動,金針已然射了出去。

凝香內力稍弱,不敢確定能否把暗器控制自如,取了發射筒,對準自己選中的目標射出去。

除了楚韻如,凝香、容若的武功都算不得高明,但有名師指點,眼力卻遠遠比別人高明,每次射出暗器,都正好可以阻止鬥到酣處,必然會失控造成的死亡。或迫得人收招後退,或射得武器微偏,或射中手腕,擊中手臂,並不致讓人重傷,卻先後讓七八個人失去戰力,不得不退出。

容若還笑嘻嘻,一邊發著暗器,一邊給下頭喝彩叫好,表情無辜得好像他什麼都沒有做過。

一時間,樓下的怒斥聲此起彼伏,明明一大幫人恨不得置兩個大男孩於死地,兩個大男孩也漸漸殺紅了眼要拚命,好端端的血戰氣氛全給容若一個人搞亂了。那悲壯憤慨得要拼出個你死我活的心情,現在全變成了遭受戲弄的咬牙切齒,鬱悶憤恨。

包括蘇良、趙儀兩人在內,大家都想衝上來,把這三個站在樓上發暗器的人宰了。

蘇良忍無可忍,對著容若大叫:「你到底想幹什麼?」

相比之下,其他人的反應就激烈許多了。

隨著怒喝之聲,滿天暗器亂飛,無數的飛鏢飛針飛釘對著樓上三人打過來。有的人怒得極了,脫手把貼身的兵刃,長劍寶刀,一概對著上頭扔過來。

容若怪叫一聲,左手拉楚韻如,右手扯凝香,往性德背後躲去。

他仗著有性德在,刻意把所有人的敵意拉到自己身上來,卻哪裡知道,性德早就失去了力量,面對著漫空而來的暗器,連自保都有問題,更遑論救助其他人了。

性德動作飛快,回手往容若懷中一掏,掏出一個小小錦盒,一開盒蓋,用力一拋,一個烏黑的鐵塊飛了出去。

所有的刀刀劍劍外加暗青子,一起改變路線,向著那烏黑的石塊飛過去,在一大堆人的目瞪口呆中,紮成一個明晃晃的兵器團,搖搖晃晃的隨著石頭的飛勢,落在對面的二樓樓梯上,把樓板扎出了無數個大洞。卻看得樓下一干武林人,眼珠子都幾乎從眼眶裡滾出來了。

容若氣得暴跳如雷,扯住性德就想拚個生死:「你你你,這用風火盒封住的天磁石是我留在身邊,必要時可以救命的寶貝,你就這樣拿出來曝光了。」

性德對容若的憤怒不以為然:「這不就是為了救你的命嗎?」

「你……」容若氣得提起拳頭,就想對性德那張絕世漂亮,此刻卻絕頂刺眼的死板臉打過去,耳邊忽聽的掠空之聲,一側首,正看見楚韻如人如凌波御風一般,撲向樓下。

容若情不自禁發出一聲驚呼,而半空中的楚韻如已然出劍。

楚韻如的劍,是容若自宮中帶出的一大堆劍裡挑出來的寶劍,平時柔軟如棉,束在腰間當腰帶用,只須在腰間一按,劍身一挺,迎風而起,劍上一片月一般的光輝,奪人眼目,劍名便叫「月輝」。

月輝出鞘時,樓上樓下所有人都只覺得整個世界好像暗了下來,然後一道淺淺的亮光又劃破了黑暗。那道光芒瞬時籠罩了樓下眾人,但依然如水一般的清亮,如煙一般的朦朧。

一連串清脆的兵刃交擊聲響過後,那在水影煙霧中乘著月輝下凡間的仙子只不過一掠一轉,復又飄然而至二樓欄杆後,輕舒雲袖,恰似天上神女,偶至凡塵,轉眼又高踞九天。

雖然樓下的一人,因為驚見所有射向二樓的暗器兵刃,全在天磁石的強磁性下合成一個兵刃糰子,對這樣不可思議的情景而有些發呆,應變稍慢,不過多少還是拖回一些心思,對著凌空躍下的佳人發招進攻。

而楚韻如卻是全不退縮,在這凌空一掠之間,對著除蘇良、趙儀外的所有人,每人攻出三劍。一劍撥開兵刃,一劍反手進擊,一劍追擊示威。三劍一氣呵成,又清靈迅快,無跡可尋。

二十餘人,除了少數五六人勉強應付下來三劍之外,有五六人接了三劍,就退了三步,有五六人接了三劍,但或是破了衣裳,或是被挑開了束髮,還有五六人,根本連三劍都沒全接住,只是楚韻如手下留情,才沒有受傷。一時間,人人面如土色,驚駭莫名,竟全僵在當場,不敢動彈。

卻不知剛才那一連串劍擊,也是楚韻如出盡全部的力量才能做到,此刻站在二樓,看似氣定神閒,背上衣服卻已被汗水濕透。

也幸好她的師父是性德,學的全是天下最好的武功,無論劍法身法,精微絕倫處都可以讓天下前十位的高手震驚稱妙,如果和真正的絕頂高手過招,沒有高深內力,只仗招式的她固然會吃虧,但展開妙到絕處的招式,嚇嚇這些還未踏入武學至境的普通武人卻還是足夠了。

楚韻如暗中調息,把內氣調勻,方才悠然一笑,柔聲說:「只不過是一場誤會,大家何必如此拚殺,不如化干戈為玉帛,我等把酒言歡如何?」

她容顏動人,笑語如珠,叫人不忍拒絕,更加劍法絕倫,餘威猶在,又叫人不敢拒絕。

只是武人的榮譽,蒼道盟的面子,柳大小姐的好感,重重顧忌在心頭,樓下竟是鴉雀無聲,既無人敢說不好,也無人甘心說好,一時間局面僵持了下來。

只是這種僵硬的局面沒有維持多久,很快煙雨樓外就傳來轟然的腳步奔跑聲、快馬奔馳聲、盔甲相撞聲、路人叫喊聲。

樓下眾人人人臉色古怪,或有喜色,或有惱色,或是不甘心,或是灰心沮喪,真是七色紛呈,好看得很。

樓外更飛快衝進四個人,正是剛才陪柳非煙上樓,後來在混戰中卻沒有出現的四個蒼道盟門人,他們一齊指著樓上容若一干人:「齊將軍,就是他們,用卑鄙手段羞辱欺凌了小姐。」

從二樓望下去,只見樓外有一盔明甲亮,身材高大的男子,一手持一桿異常威風的方天畫戟,俐落的從馬上下來,大步走進酒樓。

本來圍攻蘇良和趙儀的一干人紛紛退後,而大門外卻如潮水般湧進二百多士兵,把煙雨樓本來足夠大的廳堂擠得滿是人。

人人手中持著專門對付高手的連珠弩,對準樓上一干人等。

謝遠之一見軍士衝進煙雨樓,已在第一時間示意,謝家眾人一起退回到雅間裡去了。

如非必要,謝家不願與蒼道盟的人正面作對,而且,他對容若非常好奇,倒要看看,容若有沒有辦法應付目前的情況。

而其他二樓、三樓的客人,本來還在樓上看熱鬧,此時無不驚惶逃竄,大門被兵士們堵得嚴實了,他們無處可逃,一大幫人尖叫著,不是飛快下樓,就是縮到角落中去,要麼急忙奔回自己的雅間,關上大門自去發抖。

也有怕的急了的人,連聲大叫:「不關我的事。」為了不成為別人長箭瞄準的對象,直接從欄杆上跳下樓去。

轉眼間,樓上,就只剩下容若這些人了。

本來在樓下的蘇良和趙儀一聲不吭,一齊躍回二樓,臉色已經有些發白了。

凝香一語不發,飄身掠進雅間,探頭往窗外一看,即刻花容失色,重新退回來,聲音微顫:「公子,樓下圍了將近一千名官兵,看來從窗子是出不去了。」

容若愕然:「怎麼會這樣?」

「蒼道盟和官府的交情一向密切,許多蒼道盟的弟子都被朝廷選拔成了武官,此刻聽說蒼道盟的大小姐被人欺負,怎麼會不出頭?」性德語氣冰冷地為容若解惑,就算是被一千多人劍拔弩張地圍住,而他自己力量全失,這無情無緒的人工智能體,臉上仍沒有絲毫波動,語氣更不見起伏。

容若恨恨瞪著蕭遠:「這次可被你害死了。」

蕭遠只悠然抱臂而笑:「你才是我們之中的首腦,要死也是你先死。」

他們這裡還要窩裡反,樓下那高大武將,畫戟高舉,指定樓上眾人:「爾等還不受縛,否則我亂箭之下,不會有一個活口。」

容若苦惱的望向性德,低聲說:「你可不可以除了救我之外,也救他們?」

性德聽而不聞,眼神無喜無怒的望向樓下無數的森森箭尖。容若,我連你,也救不了,而能夠把近身三尺之內所有金鐵之物全部吸住的大內秘寶天磁石,則已帶著一大堆兵刃暗器落在了對面的樓梯,根本來不及取回來。

那將領冷哼一聲,畫戟一揮:「放箭!」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3-28 10:40
第二部 紅塵驚夢 第七集 風雲再起






第一章 ~濟州知府~


御花園內,奼紫嫣紅。花間麗人,容華卻讓百花盡失色。風起花飛,吹得她華麗的衣襟掠起,裙袂飛揚間,飾物發出清脆悅耳的撞擊聲。

「鳳儀。」比清風更溫柔的手,輕輕把溫暖的長袍披在她的肩上:「就快入冬了,冷風侵人,不要這樣站在外頭。」

楚鳳儀回首一笑:「你說,他們現在人在何處呢?」

「剛剛收到消息,他們進了濟州城。」蕭逸淡淡道。

「濟州城?」楚鳳儀微微動容:「那他們豈非有可能見到那個人?」

「嗯,多年不見,重聚於濟州,也未嘗不是好事。」蕭逸的聲音淡若清風。

楚鳳儀明眸深深凝望他:「你在濟州苦心經營多年,他們進入濟州,可會另起風波,對你布的局有所影響?」

蕭逸淡淡一笑,並不答話,只是抬頭,凝望雲天深處。

耳畔傳來楚鳳儀輕柔的聲音:「又或者,就連他們進入濟州,也是你意料之內、安排之下的事情。」

蕭逸輕輕嘆息,今天的風真的有些冷了,馬上就要入冬了,千里之外的濟州城,是否也和京城一樣風雪將至?


濟州城內,無風無雪;煙雨樓中,卻有箭雨欲發。

「住手。」容若及時大喊一聲,手指下方那名將領:「喂,你還是不是朝廷命官,知不知道王法,竟這樣大張旗鼓,拿刀拿箭對著我們這些安善良民?」

那將領本也不是要殺人,不過是做出樣子好懾服這幫人,也能在柳非煙面前顯本領,叫蒼道盟上下人等對他刮目相看,此刻自然適時冷笑一聲:「在這濟州城,蒼道盟就是王法,就算你是皇帝,得罪了柳小姐,也別想活著離開濟州。」

容若嘆氣搖頭,為什麼皇帝微服私訪時碰到所有的反面人物,都會說什麼,「就算你是皇帝,也要怎麼怎麼樣」的傻話呢?

「這位將軍,我很遺憾地告訴你,不管蒼道盟和官府之間的關係有多好,像你這樣當官,肯定是沒什麼前程的。就算你心裡真把蒼道盟看得比天還大,在這光天化日之下,當著這麼多人,你也別說出來。唉,你真的江湖氣太重,還是向我請教請教為官之道吧!」容若搖著扇子,晃著腦袋,慢悠悠地說。

這位齊將軍,鼻子差點氣歪了,本來是想嚇嚇人的,這時怒氣一往上衝,卻也顧不得了,抬手厲喝:「給我放箭!」

「住手。」又是一聲沉喝,不過開口的不是只會火上添油的容若,而是躲在二樓雅間裡的謝醒思,眼看著箭雨欲發,楚韻如這樣的美人都不免遭劫,一時心情激動,顧不得爺爺的意思,挺身衝了出來。

謝遠之無奈搖頭,卻也不能拋開他不管,便也在其他護衛的保護下,走出了雅間。

齊姓將軍一見謝遠之,忙拱手施禮:「謝先生也在此嗎?請先生即刻下樓,以免誤傷。」

謝遠之微微一笑:「多謝將軍關愛,此事純係一場誤會,不知將軍可願給老夫幾分薄面,免動干戈。」

齊姓將軍面露難色,沉吟不語。

以謝遠之的身分,出口一句求情,便是天大的人情,應承了他,絕不會吃虧,拒絕了他,則是大大不妥,只是若答應了謝遠之,卻又叫蒼道盟的面子往哪裡去擺?

謝遠之撫髯微笑,身旁的謝醒思知機地在容若身邊大聲道:「這位是齊雲龍將軍,乃是蒼道盟柳大英雄的愛徒,三年間從一名小兵,升至濟州將軍一職,力擒江北水賊黑天雨,踏平虎嶺群英寨,豐功偉績無數,端的是少年英雄,更兼胸懷寬大,性情仁厚。容公子,你只要道一聲歉,想必齊將軍不但不會與你再計較,反要與公子你英雄論交,成一場美談呢!」

這一番話,既捧了齊雲龍,又向容若說明了厲害,更輕輕快快地給出一個可以顧全各方面子的解決方式。

按理說,這個時候,容若應該立刻順著台階下才是,奈何他聽了這番解說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齊雲龍啊?這名字好平常,英雄事蹟也平常。」

以前看武功小說,動輒是某某人物,以一人之力獨鬥什麼什麼大勢力,或一日之間疾馳幾百里,幹下什麼大業績,再聽聽謝醒思這幾句介紹,容若當真覺得不痛不癢不刺激。

他不過發發感慨,卻已叫樓下正被誇得洋洋得意的齊雲龍臉色直如被人砍了一刀般難看。

更氣人的是,蕭遠即時抓住機會往傷口裡灑鹽:「英雄論交,這也能叫英雄?什麼將軍我沒見過,京城裡,滿大街走的人,十個裡有一個就是將軍,還都是跟著攝政王出兵放馬,打江山、定乾坤的將軍,這種太平時日沒事幹,打打兩三個山匪水賊,仗著師門的力量往上陞官的人,就敢自稱英雄了?」

他語發譏嘲,難得小丫頭凝香居然還用好學好問的口氣詢問:「三爺,剛才你們不是說,濟州城無比富有,稍有點本領的人就會有出路,根本不會去占山為王當黑道流寇。是不是只有最最沒用,連混吃混喝都做不到的人才會去當匪寇?」

「對!」蕭遠難得像個解惑釋疑的老師,耐心點頭:「有這種沒用的賊,才會冒出靠殲滅這種沒用的賊來出名的所謂英雄了。」

下頭重重圍困,刀山箭海,喊打喊殺,他們樓上,有男有女有貓有狗,居然不驚不急不慌不忙不逃不竄,卻還在這裡好整以暇,明嘲暗譏。

聽得謝醒思暗中頓足罵他們找死,謝遠之也大為愕然,樓下的官兵,樓角的伙計,人人眼神都似看白癡。

最受打擊的齊雲龍氣得全身發抖,手上那威風懾人的方天畫戟都快拿不穩了。虧得他臉色都鐵青一片了,卻還沒有立刻發狂,只沉聲道:「謝先生,請下樓來吧!」

謝遠之深知只要自己一行人下樓,樓下必會對著樓上萬箭齊發,再不留情。只是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卻也不是憑他的力量可以勸說的。若不下樓,反受連累;若要下樓,卻又像是無情地置容若性命於不顧了。

不過,容若倒不必他左右為難,笑著對他施一禮:「先生對容若的關心,容若銘感五內,還請先生下樓,不必以容若為念。」

謝遠之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說:「容公子,我知道你本領不凡,臨危不亂,只是事分輕重緩急,縱有擎天之力,又何必硬對人家強弓利箭。公子既把話都與他說僵了,想必另有自保之策吧!」

「自保之策呢!是沒有,不過……」容若笑一笑,把扇子一扇,做智珠在握狀:「可是就我的經驗來看,越是驚險刺激,越會有人冒出來扭轉乾坤,既是主角,自然要不斷遇險,再不斷脫險,才有戲劇性。更何況,我三哥這個大惡人還在這呢!」

他把手一指蕭遠:「所謂好人不長命,他既是壞人,自然是要活得長長久久,不知是張三還是李四,總會有人相救的。」

他這話說得嘻嘻哈哈,無人聽得出真假。

謝遠之眉頭微皺,還想再問,樓下卻傳來那壓抑著無比怒氣的聲音:「謝先生,請下樓。」

謝遠之無奈,嘆了口氣,對容若一拱手:「公子保重。」回頭對手下眾人略一示意,舉步下樓。

謝醒思凝望楚韻如,腳下遲遲不動:「爺爺!」

「醒思,下樓。」

謝遠之一聲低喝,自有威儀,謝醒思不敢反抗,臉上卻滿是深深擔憂。

楚韻如低聲道:「公子去吧!不必為我們夫婦擔心。」

她越是這般柔聲細語,謝醒思神色越是悵痛,苦澀一笑,垂首下樓。

容若見楚韻如凝望謝醒思的眼神柔和,謝醒思又是華衣錦服,眉目英俊,端的是佳公子、美少年,望著楚韻如的表情,更關心得過了頭,立時一股無名火往上衝。

他不好對謝醒思發作,更不會對楚韻如使氣,索性往樓下的齊雲龍一指,冷冷道:「齊將軍,你以國器為私用,以軍隊做私鬥,濫使權力,仗勢欺人,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小心報應不爽。」

開始他不過想找個人撒氣,又不好當著楚韻如罵粗話,就隨便說幾句小說裡、電視中,看到惡勢力必會說的話,說到後來,自己倒被自己過分像戲詞的台詞給逗得笑了。

齊雲龍沉著臉,冷笑一聲:「好,我就看看我的報應在哪裡?」揮手便要下令。

誰知在這關鍵時刻,居然又傳來一聲:「住手。」

聲音既不像容若那樣明朗響亮,也不像謝遠之的沉凝有威,只是這樣平平淡淡傳來,並不特別高昂有力,居然成功地讓那氣勢洶洶、威風八面的將軍放下高高舉起的畫戟。持弓架箭的官兵也都垂下了手,外面圍樓的官兵迅速讓開一條路,一個中年男子大步而入。

來者黑髮黑鬚,氣度斯文中見大氣,雖然步子虛浮,不像什麼武林高手,但面貌端正,目光凜然,雖有書生之相,倒比齊雲龍這將軍更見威勢。

至於齊雲龍為什麼會乖乖垂手,官兵們為什麼會紛紛讓道,不必別人介紹,只看此人的衣冠就知道了。

赤羅衣裳,白紗中單,青飾領緣。赤羅蔽膝,白襪黑履,頭戴三梁冠,這是標準朝廷正四品官的打扮。

濟州城的四品官只有一個,濟州知府陸道靜。

陸道靜人一進酒樓,目光往四下一掃,在樓上容若等人身上略一流連,即刻狠狠瞪向齊雲龍:「齊將軍,你這是在幹什麼?濟州將軍動用了近千人馬,縱躍於市井之間,以至百姓惶然,滿城紛亂,我居然事先完全不知道。律有明文,平常時日,駐地將領未得地方官允許,不可無故調兵,你都忘了嗎?」

齊雲龍沒想到陸道靜當著這麼多人,把話說得如此之重,愣了一下才道:「陸大人,我是聽說有人在煙雨樓聚眾廝鬥,驚擾百姓,所以特地領兵來平息。」

陸道靜冷笑一聲:「好一個領兵平息,小小的酒樓鬥毆,居然要勞你大將軍領兵前來,我府中衙役要來何用?更何況不過幾十人在煙雨樓鬧事,將軍卻引千人喧鬧於市,到底哪一個才驚擾百姓?」

齊雲龍臉色通紅,壓低聲音道:「陸大人,這幫人對柳小姐多加羞辱。」

陸道靜沉下臉:「齊將軍,你雖出身蒼道盟,不要忘了如今卻是我大楚國的將軍,豈有為了蒼道盟的臉面,拿大楚的軍隊做私鬥,不將大楚的律法放在眼中的道理。」

容若在樓頭適時拍手:「說得好,說得好!這大楚國的將軍,眼裡沒有大楚,只有蒼道盟,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齊雲龍怒瞪容若:「你休得胡言亂語。」

「我沒有胡言亂語啊!」容若張大眼做無辜狀:「剛才你不是說『在這濟州城,蒼道盟就是王法,就算你是皇帝,得罪了柳小姐,也別想活著離開濟州。』嗎?這麼多人聽到,你可別想賴。」

他一邊說,一邊往下亂指:「你、你、你,還有你,都聽到了吧!別往後縮啊!回話給你們大人聽。」

下頭官兵一陣騷亂,齊雲龍臉色黑沉沉,剛才是使性子隨口說的話,現在被容若在陸道靜面前拿出來說,就算他是粗豪武人,也知這個悶心虧是吃定了,而且只怕小辮子還得叫陸道靜一直抓在手中,想到這裡,就一陣憤悶,一拱手:「末將是粗人,說話不知前思後想,若有錯失,請大人責罰,末將豈敢有怨言。」

容若搖頭嘆氣,把扇子一合,輕輕敲在手心:「口裡說沒怨言,從頭髮絲到腳後跟全都滿布著怨氣呢!這種情緒可要不得啊!」

他說得漫不經心,下頭的齊雲龍卻氣得幾乎吐血。

楚韻如有些訝異地望著容若,不知一向好性情的他,為什麼不放過這個齊雲龍,卻不知道可憐的齊雲龍完全是因為她看謝醒思的眼神稍稍柔和而受連累。

陸道靜輕嘆一聲:「濟州將軍是從四品的官職,豈是本官可以處置的,只是濟州軍兵雖由將軍調度,卻受本官節制,將軍此次調兵大大不妥,請立刻領兵退走吧!」

齊雲龍憤憤然道:「末將遵命。」抬起頭用殺人的眼神望向容若,容若回報一個春光燦爛的笑容,即刻讓齊雲龍幾乎咬碎鋼牙,惡狠狠從牙齒縫裡蹦出四個字:「跟我回去。」

看著一大堆官兵整齊地往外走,容若還好整以暇地揮手送別:「好走好走,一路順風,有空常來玩。」

本來整齊的官兵隊伍一陣混亂,兵器相撞聲、腳步一亂撞到別人時的喊痛聲、低低議論聲、驚嘆聲,夾雜著一個低沉卻充滿恨意的怒吼,真的非常之熱鬧。

容若不顧其他人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向自己,徑自把扇子揮開,動作灑脫地扇來扇去,金光閃閃的扇子上「絕代風流」四個大字刺得人眼疼,他卻猶覺自己臨危不亂、遇事不驚,大將風度、高手風範,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

就連本來怒沖沖向齊雲龍問罪的陸道靜此時也有哭笑不得的感覺,卻又不好笑出來,亂咳一聲:「這位公子方才多受驚擾,都是本官治理不當所致,不知幾位可願隨本官回府,讓本官置酒壓驚?」

容若含笑回禮:「多謝大人關愛。此事實非大人之過,我等不敢厚顏領受大人美意,大人為一方父母,事務繁多,豈可為我們一二小民如此費心勞神。」

陸道靜微微一笑:「公子既如此說,本官也不便相強,就此告辭,以後若再有這樣肆無忌憚,仗勢凌人之事,請公子儘管派人前來相告,本官必不坐視。」

容若目光往四周一掃,拖長聲音道:「這倒也是,聽說蒼道盟在濟州城的勢力驚人呢!以後仗勢凌人的事明著不會有,說不定我上街被花盆砸到,走路被石子絆到,吃飯被酒嗆到,不管在哪裡,都有七八雙眼睛虎視眈眈,出了事,又該找什麼人負責呢?」

這話一說,樓裡樓外,各處角落裡、柱子邊、門縫處,探頭探腦的人全都消失得一乾二淨。

陸道靜也不免失笑:「不管怎麼樣,既是在濟州境內出事,便是本官的責任,自然會追查到底。」

容若笑道:「如此多謝大人,有大人這句話,小民就有了十足底氣留在這濟州境內了。」

雙方又再寒暄幾句後,陸道靜又和站在旁邊的謝遠之招呼了幾聲,方才告辭,門外有他的侍從牽了馬來,服侍他上馬而去。

小丫頭侍月自門外而入,笑盈盈對容若見禮。

一直旁觀的謝遠之這才微笑道:「原來公子果然有貴人相佑,暗中早遣神兵求救,倒是老夫多慮了。」

容若陪笑:「湊巧而已,我初時只是讓丫頭去報官,說煙雨樓有人打架,官府來了,自然就可以勸架,也免得弄出傷亡,誰知倒救了自己一命。倒是濟州城的父母官如此關愛百姓,事必親臨,實在是天下清官的榜樣。有這樣的官員,我才能放心在濟州長住。」

他自然不會告訴別人,侍月可是拿著巡查御史的印信跑到官衙去的。但凡是當地方官的,誰願惹那可以聞風上奏,可以隨便參人的言官不高興,自是急急忙忙趕來效力了。

謝遠之也不是傻子,誰會相信素來和各大勢力相安無事,給足各方大佬面子的知府老爺會隨便為了一個老百姓跑來和濟州將軍翻臉,順帶著連蒼道盟也得罪了。

只是心知肚明,卻也不點破,謝遠之彷彿沒事人一般笑道:「就算公子不想長住,老夫還想請公子多多盤桓幾日呢?老夫的別莊閒院甚多,便收拾出一處,以為公子下榻之用。」

「可是……」

謝遠之不等容若拒絕,即正色道:「公子若再不允,便是看不起我謝某人了。」

容若微笑,施禮如儀:「謝老先生這樣說,我若再推脫,豈非不敬。難得老先生如此熱心,倒也免了我尋找房子的一番麻煩,不如就乾脆由我出錢把莊院買下來便是,老先生並不缺一處院落,容若也並不缺一筆錢,如此大家都清爽省心。老先生若是喜歡晚輩這個朋友,只要價錢上略略優待一些,也就是了。」

話既說開了,謝遠之也不再客氣推脫,笑著點頭:「公子果然是性情中人,豪爽果決,既是這樣,一切就依公子。」

在他們兩人客氣的時候,蘇良和趙儀已經去把天磁石上的兵刃用力拿下來,好不容易,拿回天磁石,放回寶盒。容若這邊也和謝遠之說定了,下令把兩輛驚世駭俗,誇富炫勢的大馬車趕出來,一行人就跟著謝遠之去了。


謝遠之不愧是富可敵國之人,偌大濟州城,他隨意走兩步,信手指來指去,竟都是他的房產。

縱然容若身為君主,富有四海,也看得有些眼暈。

謝遠之問他何處合意,哪家喜歡,容若回首低聲問馬車裡的楚韻如之後,便選中一處依月影湖而建的大莊園,一行人下馬漫步而入。

莊名逸園,取的是臨湖照影,怡情逸性之意。

莊園大門大開,兩旁僕從侍役數十人,恭敬列隊相迎,那氣派華貴,倒還真不下於王侯。

謝遠之一邊信手揮開眾僕役,只留兩名管事的在旁邊跟隨服侍,一邊引著容若等人進入,彼此談笑晏晏,笑聲不絕。

容若一邊應和說話,一邊四下打量。

這逸園從外面看,並不甚大,大門也並非金漆朱繪的異樣氣派。大門開處,只見一條幽幽石道,青色的石子前前後後鋪了一地,潔淨卻又斑駁。青石小路旁邊,奇花異草源源不絕,石路的盡頭,花草樹木之中有一個水池,水池中心矗立著一座假山,溫潤的池水終年在假山一側傾瀉而下。四周閒花小草,樹葉掩映下,前方的庭院美景,隱隱約約,朦朦朧朧,叫人無法一眼看盡。

容若不由拍掌笑道:「好一個曲徑通幽處。」

謝遠之也不由一擊掌:「好一句曲徑通幽處,公子這句話,真把這前門處的巧思給說得盡了。」

大家一邊走,一邊說,繞過假山,轉過池塘,拂開花葉,分開柳枝,便見眼前豁然開朗。

整個院落無比廣大,四處遊廊縱橫,樓閣相連,其間又廣植荷花,漫布翠竹,中有清溪流泉,淙淙不絕,壘土為山,引水做河,小舟來去,花香岸旁。庭院中的小河,竟直接與月影湖相連,上架曲橋水榭,讓人直接就可以由莊院走到曲江邊上,欣賞美景。

謝遠之將他們帶上庭院中央,高有三層的「是緣樓」,舉目遙望,但見前方月影湖碧波浩蕩,似與遠處曲江相通,兩崖垂柳盈盈,花影橫斜,山巒似隱於天之盡頭,水波兩側又有無盡的流泉飛瀑,奇石怪澗,美麗得不似人間。

低首望近處,縱然花期已過,滿塘殘荷,竟也有一種出塵的清淨。再加上百花飄香,竹影沁心,鳥聲清脆,清風蕩漾。一樓一亭,一台一閣,及至一花一草,無不大見巧思。

縱然容若在皇宮中住了許久,見多了御花園的美景,也不得不承認,這一處園林設計別具巧思,身在其中,如入仙境,不免連連點頭。楚韻如等其他人也無不滿意,此事就此決定。

容若從身上取出一張銀票,也不看數目,遞與謝遠之。

謝遠之爽爽快快接過來,同樣也沒看數目就納入袖中,招來兩個正副管事,說明逸園已換了主人。

接著整個逸園都忙亂起來,一大堆人拜見新主,安排住所,謝遠之只淡淡叮嚀兩句,並不干預,反而早早告辭,讓容若可以不必再應酬他。只是約好了明日一早,便讓謝醒思前來,帶容若夫婦二人暢遊濟州城。

謝遠之一上馬車,即刻吩咐馭馬之人:「咱們立刻去蒼道盟。」

「爺爺,我們去找柳清揚嗎?」

「是,柳非煙吃了這麼大的虧,回去一說,蒼道盟必有動作。我們一直與容若他們在一起,若不去分說一二,怕會和蒼道盟有什麼誤會。我也要去勸勸柳清揚,不要再追究此事。」

「爺爺真是如此喜歡容若,這般替他說話,可是想將他們收為己用?」

「本來初看他們那幫人的身手,我倒是有這麼點意思,可如今怎會再這般不識進退。容若出手闊綽,必不缺錢,身邊人的武功全都出人意料,那蕭性德更是深不可測,可見其人絕非池中之物。他甚至還可以隨意調動官府,想來身分與平常人不同。你有無注意,陸道靜穿的不止是正式官服那麼簡單,他戴的不是平常的烏紗,而是三梁冠,佩著黃綠赤紫交織出來的綬錦,又掛了金銀授環各一,這可是非常正式的禮服。官員們往往是在大禮大節大祭大聚會,或是拜見上司時才穿的。必是容若身分非凡,那陸道靜要著正服盛裝來表示尊敬。蒼道盟真得罪這樣的人,只怕討不了好,我與柳清揚認識多年,彼此也都幫過不少忙,總不能眼睜睜看他吃虧。」

謝醒思點點頭道:「只是柳清揚愛女受辱,豈甘罷休,他並沒有親眼見到容若,只怕未必相信,還以為爺爺誇大其詞呢?」

謝遠之悠然一笑:「你以為柳清揚憑什麼創出這偌大基業,多年來屹立不倒,他外表雖是個粗獷武人,心思其實比誰都細密謹慎,你放心就是。」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3-28 10:40
第二章 ~定居濟州~


謝遠之祖孫二人一路對容若的身分多方探討,做出種種設想,容若本人卻在新家裡,開始嘗試做二十多個下人的新主人。

容若買的本來只是房子,不過,這麼大的莊院,住他們幾個人,打掃起來也嫌麻煩,謝遠之便將下人全都留與他暫用,以後若有合心的再換也無妨,只需每月付工錢即可。

此時,下人們全在大廳裡等著照規矩拜見新主人。

容若卻沒有端坐受禮,只是揮揮手,笑著說:「以後大家就要住在一起了,和和氣氣、開開心心過日子就好,你們不是誰的奴才,你們幹的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你們盡心做好,就是盡職,就可以得到應有的報酬,沒有人會為難你們,我也不允許有人作威作福……」

說著他斜眼瞄了蕭遠一下,這才接著道:「要有人任意欺凌你們,你們絕對有反抗的權力,也可以來告訴我。」

他的發言一結束,廳裡廳外,一片沉靜,誰也想不到有人會對下等的奴才說這樣的話,一時全愣在那裡。

容若見下面一片冷寂,每個下人臉上的表情不是感動,而是呆愣,自己也愣了一愣。不是所有小說裡的主角只要對別人說幾句人人平等的話,就可以把人家感動得痛哭流涕,忠心不二,以死相報嗎?怎麼好像全不是這麼回事?

一片沉寂之後,一聲冷笑打破了滿廳寂靜,是蕭遠挑高了眉,用看白癡的眼神睨著容若。

楚韻如也微微垂首,把一聲低嘆嚥回肚裡。

似她與蕭遠這種長年高人一等,必須統御許多手下的人上人,深知御下之道,絕非說幾句好話,誠心相對那麼簡單。人心險惡,人性冷漠,一個人無條件地待人太好,有時反而惹來人欺。似容若這等主人,一露面就這般說話,下人不感動或者真感動,時日一長,眼中就沒了主人,便是連分內的事,也懶於去做,支使也支使不動了。倒是恩威並施,以能服眾才是長久之道。

只是這話卻不便用來教訓容若,楚韻如復又仰首,輕喚容若一聲:「公子。」

容若應聲,把大腦袋向她這邊探過來。

「公子準備些銀子。」

「啊?」

「既是拜見新主,總要有賞的,才好叫他們記著恩德。」

容若點頭如搗蒜:「好好好。」反正從國庫帶出的銀子一大堆,用完了也不怕,只要楚國還在,他就不會受窮,所以絕對不心疼。

楚韻如微笑著用目示意,一旁的凝香會意:「你們分批上來拜見夫人,每人自報姓名、執事。」

她是宮中高等女官,管理下人是做慣做熟的,一開口,自有一股威風,卻是比容若這個正牌主人更像一回事。

下人果然分批上來拜見,一開始便是兩名管事。

「水福、水祿,職司正副總管,拜見主人、主母、三老爺。」

蕭遠自喝自的茶,不加理會,楚韻如端坐不動,只微微一點頭,就是說不出的威儀氣度,令人衷心拜服。這兩個人再加上端然發令的凝香,竟真營造出一種極為威嚴的氣氛,霎時間把一干下人壓得服服貼貼。

兩名管事恭恭敬敬磕了頭,才一站起,容若就迎了過來,也不經其他人的手,笑嘻嘻把什麼塞進他們手裡。

兩人入手只覺輕飄飄,心中還道這位主人出手好小氣,勉強稱了謝,退下去,低頭一看,發現是張銀票,上面的數字差點讓這兩位跟從楚國首富,見多大場面、大手筆的人當場嚇暈過去。

然後就是其他人一波一波上去施禮,楚韻如都不過微不可察地點點頭而已,偏偏卻又能給人威嚴中不失親切的感覺。就是漠然不苟言笑的蕭遠,也無形中在人心中確立了主人的威嚴,叫人不敢小看。

容若雖然不夠威風,可他笑嘻嘻塞過來的銀票,卻能給人最大震撼的力量。

不少人看過之後,腳麻手軟,當場跌倒,跌下去了,也不起來,索性趴著,狠命給容若磕頭,口口聲聲:「主子洪福齊天,恩義如海,奴才們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主子。」有人乾脆趴在地上痛哭失聲。

容若雖然是挑數目最小的銀票遞過去,可是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了。

容若這種隨便亂送銀票的行為,自然也是揮金如土,過分奢侈。以前他是孤兒,一毛錢都要辛苦去賺,從不敢浪費,看小說、看電視,最羨慕那些江湖大豪,什麼事不幹,好像就坐在金山上,動輒幾萬兩、幾十萬兩地亂扔,私心羨慕無比。這次出門,搬空了大半個國庫,拿出不知多少錢來。因錢來得省力,所以也不珍惜,肆意揮霍,心中頗有滿足感。

本來高高興興逢人就遞銀票,開心地看大家震驚的表情,可是看他們痛哭失聲,容若原本的高興,忽然間一掃而空,心間莫名一陣鬱結難舒。

明明是誠心誠意,以平等態度對人,明明是真心想把民主的思想帶給他們,可是他們聽的無動於衷,反而是一點銀子,讓他們感動至此,痛哭流涕,即刻獻上忠心。

是誰錯了,他還是他們?

誰太愚蠢,他還是他們?

廳裡廳外,一團混亂,哭的聲音、磕頭的聲音、頌恩的聲音響做一片。

混亂中,蕭遠凝眸,冷冷望向楚韻如。

他小看了這個女子,以為不過是個深宮女流,卻忘了楚家女兒沒有一個是簡單的。以前不過是明珠蒙塵,如今拭盡灰塵,即刻光芒萬丈。一方面以皇后統御六宮的威儀鎮壓眾人;一方面又顧慮到容若立不起威風,必會被下人輕忽,所以刻意提醒他贈銀賞紅包的規矩。料準了容若會親自送銀子,料準了容若的大手筆,這一下恩威並施,不僅確立了她的威嚴,也讓所有人銘記了容若的恩德。

可以想見,未來的日子裡,這些下人會如何盡心服侍容若,而他自己要想在這些人中選人才為己用,暗中和容若過不去的難度也會大大增加。

適逢楚韻如也美目深凝地迎視蕭遠,眼神裡,竟是從未有過的鋒芒和銳氣。她要保護他,用她的方式,她的做法。當他善待旁人,而忽視自己時,她為他想到;當他為著逗她歡笑,而忘記珍愛自己時,她須珍如性命。

她這個堅定到不可動搖,驕傲得幾似挑釁的眼神,讓蕭遠悄悄在茶几下握緊了拳。這個女人,不過是個困在深宮的女流,整個世界也不過一座宮廷,所管轄的亦只是宮中女子。那個無聊皇帝為她打開鎖鍊,讓她顯出無比的風采、銳利的鋒芒,如今居然要和他暗中鬥起力來了。

容若哪裡知道這兩個一來一往的眼神,已是過了一招,下了戰書。在他心中,蕭遠不過是個像蘇良、趙儀一樣,常惹麻煩的混蛋;楚韻如永遠是個纖美純真,因困在深宮,所以不知世事的美麗女子而已。

所以一回首間,也只見楚韻如含笑立起對他說:「不如我們現在就先挑選各自的房間,該怎麼安排,怎麼擺設,都是要你拿主意的,馬車裡的東西,也該一一卸下來了。」

容若連連點頭,即時把剛才的沮喪忘去,幹勁十足地投入到布置新家的工作裡,拉著大家出來東看西看,左瞧右瞧。

原本大家的確是等著這個一家之主做決定的,奈何容若,一會兒貪這邊殘荷聽雨意境佳,一會兒愛那裡瀟瀟翠竹自清奇,一會兒又喜此處柳葉青青水盈盈,一會兒又戀彼方依湖樓台景色奇。那家私用具,一會兒叫人搬到東,一會兒令人搬到西。他是這也愛,那也愛,雙眼忙成十二分,指指點點,看得人眼暈。

好不容易挑中一處,又對房中擺設諸多意見,偏又品味不夠高,只顧著指手劃腳,全不知身後,楚韻如在暗笑,蕭遠在冷哂。

等到房中擺設全定了,他卻因偶爾隔窗一望,見前方一處角落,遊廊回轉,樹木如蔭中一角黛色小樓,剎時又改變主意,喝令大家收拾起剛放好的傢俱,重又跟他找過去。

這一來二去,僕役被支使得團團轉,人人頭暈眼花,腳軟身疲,心中暗嘆,這位爺的銀子果真不好拿。

蘇良、趙儀、凝香、侍月都還只是袖手旁觀,也覺得腳累身累頭累心累。

唯有性德全然不為所動,全程漠然而視。

只是並不是所有人都像性德一樣,完全不會有情緒波動。

縱然是楚韻如,一忍二忍三忍,忍無可忍,吸口氣咬牙再忍,還是忍不下去,直接把容若往花園裡推:「你太累了,先歇歇吧!剩下的事我來做。」

話雖說的客氣,語氣卻強硬得很。

容若還想爭辯,忽看到除性德外所有人嫌棄的眼神,自尊心大受打擊,摸摸鼻子,灰溜溜退回花園中去了,就在遍地繁花中席地一坐,信手抱起像雪球一般在花園裡滾來滾去的小叮噹:「讓他們忙他們的,我來陪你們。」

語氣明顯是在自欺,充滿了落寞之意。

恰此時,小精靈又飛到頭頂,轉著圈子喊:「我乃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古今中外蓋世無雙古往今來空前絕後聰明絕頂俊逸絕倫文武雙全英雄無敵風流倜儻情場殺手鬼見愁玉面郎君美男兒容若公子是也。」

平時這話自是奉承,這時聽了,卻如諷刺一般。容若抬起頭,對著小精靈大吼一聲,嚇得小精靈遠遠飛開,可憐的鸚鵡腦子裡說不定還在奇怪,為什麼平時一說這話,主人就高興無比,鳥食漫天亂灑隨牠吃,現在卻忽然變了性子。

容若繼而又悶悶坐下來,開始還偶爾看看一干下人在楚韻如的指揮下井井有條地行動,但眼前時而有大雄汪汪叫,時而有殺手到處竄,還有小白兔乖乖不斷在他膝下滾來滾去要和小叮噹爭寵,小精靈又在頭頂飛來飛去,不時說些奇奇怪怪的話。容若漸漸也把煩惱忘去,開始和他的小寵物們玩成一團。

別人忙前忙後,累死累活,他卻好整以暇,在萬花叢中,追貓逗狗捉兔子,笑聲肆意地飛揚在天地之中,看得人眼熱心妒。

每個人無論手上在忙著什麼事,都會時不時偷眼去看他,看他肆意地大笑,飛揚的眉眼,看他笨手笨腳捉不到貓咪,而又跺足長嘆的懊惱,看他被小狗撲到身上,沒站穩腳跟,仰面朝天跌到草地上,卻還哈哈大笑。

於是,不管是什麼身分、什麼地位,不管是王爺還是皇后,僕役還是下人,是否另有使命,是否暗懷殺機,都在自己並不自覺時,偶爾地,無意識地,悄悄地讓唇角略勾,讓笑聲在最不設防的時候,輕輕響起。

等到眾人的房間全安置妥當時,容若也玩出滿身大汗,坐在花叢裡休息,一聽楚韻如說,讓他看房間滿不滿意,即時高高興興跳起來。

楚韻如為容若選的房間在水榭之旁的閒雲居。前方亭榭與遊廊相接,後方窗外便是月影湖。房門一開,便見一處極寬大的空間,卻又有一種別開生面的精緻。室內陳設並不華麗,簡潔異常,卻並不覺簡陋,每一個最易為人所忽略的角落都乾淨得一塵不染。

牆上懸著幾幅字畫,四尺高的錦漆花樽裡插著幾株不知名卻異常美麗的鮮花。壁上什錦格上放著古玩、美玉等各式樣式古雅的擺設,全是容若自宮中帶出的珍物。地上鋪著從遙遠異國傳進大楚皇宮,傳說用美人長髮編就的地毯,果然柔軟如髮,履之無聲。

靠北牆之處擺著一個巨大的紅木長案,桌上整齊地堆著一卷一卷的書籍紙箋,筆筒裡插著大大小小的筆,很容易讓不知底細的人一看,還當主人真個才華蓋世呢!

案前是紫檀木軟底精雕花紋的椅子,鋪著柔軟椅墊。一側放著式樣如鶴的香爐,宮中秘藏的寶物綺羅香已然點起,滿室盈香,鶴嘴裡徐徐吐出煙霧,在空中,竟能形成樓閣殿台的圖案,看得一干原先的下人目瞪口呆。

整個房間用一幅繡屏隔出前後,轉過繡屏,才是安放床榻,以供休息的內室。

容若只看了外間,已是連連點頭,聲聲稱好了。

楚韻如嫣然一笑:「你喜歡就好,我的住處在左側園角,竹林深處,我愛那滿地翠竹的清越,原想著你若不愛這裡,便把那處讓出來給你。」

「妳的住處?」容若一愣。

「是啊!」楚韻如笑而點頭。

容若摸摸鼻子,垂頭喪氣,沒說話。

蕭遠冷笑一聲,蘇良拉拉趙儀,做個不屑的表情,侍月掩口竊笑,凝香回首對她扮個鬼臉。

容若垂著頭,有氣無力地說:「咱們去瞧瞧妳的房間。」

楚韻如點頭,回身帶路,凝香搶前過去,扶著她往前走,湊得極近,低聲問:「夫人,妳說公子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忍不住啊?」

楚韻如但笑不語。

自出宮以後,沒了那嚴格的規矩,一路行來,凝香已對著主人可以言笑無忌,復又用極低的聲音問:「公子真是奇怪,明明是想,偏不對夫人說明白,晚上竟連侍月也不留在身旁服侍,莫不是皇帝不做,要做和尚了?」

這話玩笑的成份居多,楚韻如也覺有趣好笑。一開始是惶恐害怕,對未知的一切感到無措,對容若可能會做的事感到緊張,可是隨著容若一次次有色心無色膽地嘗試失敗,隨著容若一次次意圖不軌卻說不出口,做不出手,明顯得天下皆知,還自以為掩飾得極為到位的傻事做出來,原有的緊張不安早就消失,除了期待之外,倒更覺有趣,閒了無事,悄悄與凝香打賭,容若到底會忍到何時,到底什麼時候原形畢露,更是樂事了。

容若哪裡知道她這一番心思,只是覺得這次楚韻如主動安排兩人分房,住處還一左一右,隔出老遠,那生分的意思,不問可知,果然眼界大了,心也大了,見的人多了,心也就活泛了。心裡酸溜溜不是滋味,一路低頭疾走,全不知那酸水冒得滿世界人都聞著了,個個在暗中偷笑。

楚韻如的房間在瀟湘深處,陽光透過森森翠竹,映得地上明明暗暗,照得牆上乍陰乍陽,風搖竹動,風聲竹聲入耳,讓人只覺悠然已出萬丈紅塵,牆上竹影微動,恰似碧波蕩漾。

房門上懸著絳紗珠簾,三面的窗子都敞開著,淡綠色的窗簾被風捲得飛了起來,可以看到房間裡寬敞舒適,南首一架紫檀多寶格式書櫥,壘得滿滿的書冊,懸著幾管玉簫。西首一張花梨雙翹雲邊小几,上置瑤琴,琴側的牆上掛著棋盤,旁邊有一個雨過天青的花瓶,插著數株不知名閒花,疏疏的已放未放,淡雅宜人。

房內並沒有其他多餘的裝飾,卻已叫人覺得主人的高華。

容若點頭稱好,又見門外匾上並未題字,不由笑說:「看來這一處倒清幽,連名字也沒有,妳倒給它取個好名字。」

「你說要取什麼名字才好?」

「我聽過一個傳說,有兩個美麗的女子,一個叫瀟,一個叫湘,嫁給了同一個男子。可是因為不幸,使她們失去了丈夫,於是她們在竹林中痛哭失聲,血淚濺在竹上,化作點點斑痕。我看,這裡既在翠竹之間,不如就叫瀟湘館吧!」容若心中暗道:「黛玉的香居,也不算委屈韻如了。」

楚韻如點頭稱是:「這果然是個極美的故事,也是個極好的名字,這裡,就叫瀟湘館吧!」

容若又問:「性德住哪裡?」

「就住你那閒雲居旁邊。」

「是嗎?那我們先去看看。」容若即刻又興致勃勃拖了性德去看他的房間。

進門一看,四面白牆一張床,連桌椅都欠奉,容若當場怔住:「這是怎麼回事?」

「這本來就是一處閒置的房間,裡頭什麼也沒有。性德只說這裡離你那邊近,就選了這處,除了床,他什麼也不要。」楚韻如在一旁說明。

容若狠狠瞪了若無其事的性德一眼,口裡說:「韻如,妳不用理這個怪物,人活成這樣,有什麼意思,他的房間我親自來安排。」

他說到做到,即刻開始下令,指手劃腳安排起來,什麼珍貴,什麼華麗,什麼大紅大綠,顏色艷麗,顯眼奢華,他就拿什麼往性德房裡放,也不管實用不實用,合適不合適。

一陣子指揮下來,性德的房間被擺設得金光閃閃瑞氣千條,外加紅紅綠綠,顏色亂得讓人眼花。東一張桌子,西一個花瓶,處處是擺設,到處有珍寶,一不小心,在自己的房間裡就要絆倒。因放得太擠,不覺珍貴高雅,只讓人覺得鬧。

虧得性德還能連眉毛都不動一下,其他人早已經苦笑連連,暗中認定容若是在惡整性德了。

容若看眾人的眼神,也知道別人的心思,冷笑一聲:「你們哪裡知道,若是旁人的房間,自然是要往淡遠高華處擺設,可是性德這傢伙,已經夠淡遠高華得不食人間煙火,天曉得哪天會羽化登仙,所以他的房間必須俗一些,更有人氣一些才好。人家正主都還沒說不行呢!你們給我使什麼臉色。」

所有人對容若的審美情趣早已絕望,聽他這樣說,也沒力氣反駁,不過唯唯諾諾,應付過去算了。

連看了幾處房間,天色也晚了,容若人也累了,對於蘇良、趙儀的房間只信口問了兩句,至於蕭遠的房間,根本不用他來操心,那位惡霸王爺自會給自己做最好的安排。

楚韻如見容若面有倦容,便也提議各自歇息。本來依照舊規矩,凝香、侍月是在她房中服侍她,容若身邊也該有貼身的下人,只是容若似乎努力要在美人面前保持道貌岸然狀,所以斷不肯接受年輕丫鬟,楚韻如便挑了兩個伶俐小廝給他,又選了兩男兩女,做閒雲居和瀟湘館外屋的雜活。

其他丫鬟下人,讓蕭遠和性德自己挑。蕭遠大大方方挑了三個,性德卻是一個也沒要。楚韻如便將其他下人細細分配,某某管守門迎客,某某管上下打掃,某某管園林樹木,某某管雜物器械,一概安排的井井有條。眾人全都凜然遵從,深覺這位主母美麗精明,實非可欺之人,心下更加不敢怠慢了。

這一路閒遊,總算有了一個暫時落腳久一些的地方,容若心中本來也該高興,可是一想到與楚韻如這一分地而居,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不免黯然神傷。

偏偏別人累得只想休息,蕭遠卻還精神抖擻地要出去遊玩。

容若不過信口問了一句去哪,蕭遠即用一種高等人看鄉下人的眼神看著容若:「你不知道濟州除了鹽茶之外,青樓也很有名嗎?南國胭脂,北地紅粉,豈可不領略一番?」

蕭遠說著,長笑大步而去,徒留容若青著臉站在原地發呆。

楚韻如看得好笑,靠近過來低聲道:「你若想去,不妨也跟著去。」

容若即時凜然肅容,做道貌岸然狀:「這等輕薄行徑,我豈屑為之。」說著為了加強效果,還特意揮揮袖子:「天晚了,大家各自休息去吧!」

楚韻如點頭起身離開,走出兩步,又回首:「真的不想去?」

「不想去。」容若斬釘截鐵,字字千鈞地說。

楚韻如點點頭,在凝香和侍月的服侍下離去,其他下人也都紛紛散了。

容若起身瞪了自己那兩個小廝一眼:「誰也別跟進來。」然後大步跨進自己的房間,把房門一關,悶悶坐下。

好想去啊!好想去。

現代的年輕男子,有誰不偷偷買黃書看毛片的,即使到了古代,有誰不嚮往小說裡、故事中,青樓綺羅,與絕代名妓相知相戀,那名妓傾盡紅塵,卻偏對主角青眼以顧的故事,更是撥動男子心弦。

可惜啊!闖江湖的時候,如果身邊帶著老婆,怎麼好大大方方上青樓,偏偏這個老婆居然還是看得到,卻碰不著的。

容若憤然抓起桌上一件東西,就想往地上砸,猛然回神,憶起這是秋雨乍晴硯,價值千金的寶物,忙又小心地放下。心間鬱悶難舒,放眼四顧,卻發現房間裡除了難以搬動的桌子和重椅子外,其他的擺設,無不是價值不菲,不可輕易損毀之物,這心間的鬱悶簡直要讓他吐出血來。

房間外的兩個小廝忽然聽到閒雲居裡傳出奇怪到極點的聲音,既似一個人按著嘴巴發出吶喊,又似有人拿頭猛撞柱子或者牆,不由奇怪地面面相覷。

除他們之外,唯一還站在閒雲居外的性德,終於帶點人性化地微微一哂,徐步離開,才一轉過遊廊,卻見前方綠蔭之下,三個女人已是笑成了一團。

「夫人,妳說公子此時在做什麼?」

「大概又在練他的鐵頭功吧!也許過不多久,真練出一門絕藝了。」

性德一語不發地輕輕離開,沒有打擾這三個因為離開宮廷,而逐漸將宮中規矩、上下之別,全都拋開的女子。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3-28 10:41
第三章 ~月影湖中~


幾乎所有人都料到容若必會一夜無眠,第二天頂著兩個黑眼圈出來見人,卻沒想到,經過這一路上楚韻如和蕭遠的雙重磨練之後,容若的意志力居然越來越堅韌,懊惱一陣子之後,自去睡覺,竟然一覺睡到清晨。

容若從床上起來,伸個長長的懶腰,先不急著洗漱,便推開窗子向外望去,窗外正是月影湖的無限風光。

綠意盎然的長堤,楊柳依依,有精緻畫舫滑過如鏡水面,帶起淺淺一道水痕,轉瞬就散去。

如此美景,世所罕見。月影湖邊,一早便遊人如織,帽影鞭絲,絡繹不絕。上至官宦,下至平民,皆來這煙水明媚處閒遊賞景。車馬駢闐中,綺羅雜沓,飄香墮翠,盈滿於路,一徑綿延至遠方。

湖中畫舫來去,小舟穿梭,時而有麗人撐舟做漁歌,更是人間美景。

其中有一艘極大的畫舫,最是華貴顯眼。那畫舫沉香為底,采錦製纜,珊瑚作飾,琉璃懸燈,極盡鋪張之能事。

容若見了,不由揉著惺忪的睡眼,細細看了好幾回,忍不住嘟噥起來:「都說濟州富有,這是哪家有錢人,擺起闊來,比我這皇帝還氣派。」

他眼睛盯著畫舫,卻見那畫舫竟順著水直朝閒雲居而來,一個英俊少年身著錦衣,踏上船頭,笑道:「容兄好雅興,這麼早就來賞湖了。」

容若笑著招呼:「原來是謝公子。」

謝醒思在船頭施禮:「月影湖是濟州一景,醒思特來請賢伉儷把酒遊湖,不知容公子可否賞臉?」

容若喜道:「我正要遊玩濟州,卻愁沒有人指引呢!謝兄稍待,我這就來。」

他幾乎是半跑半跳地換衣服開門,大聲嚷嚷著洗漱。

等服侍他的小廝把洗臉水打到面前,他就著臉盆一照,才驚覺睡態難看,頭髮歪七豎八,雙眼似睜似閉,剛才他竟以這種姿態和謝醒思見面,虧得人家謝家公子修養好,才沒怪他失禮。

好在容若出醜次數多了也就習慣了,尖叫一聲,把小廝嚇得手一抖,幾乎把水打翻在地之後,他自己卻是摸摸鼻子笑一笑,訕訕了一會兒就沒事了。

容若快手快腳地洗漱換衣,再問到其他人,才知道,原來起得早的不止他一個,別人也全都起來了,只是知道他還沒起身,便也不來叫他。

容若忙讓人把楚韻如等人都請過來,這才聽下人回報,一大早,蘇良、趙儀就攜手跑出去玩了,他們是少年心性,來到這陌生的大城市,遠離京城,以前不堪回首的過往也似都淡忘了,哪裡還耐得住性子。而蕭遠根本是一夜未歸。

容若說起謝醒思相邀之事,大家都很高興,便一起上了謝醒思的畫舫,就連早飯也乾脆在畫舫裡談笑間用過。

謝醒思年少英俊,灑脫健談,在畫舫中,一路指點山水,歷數些掌故舊事,聽得容若和楚韻如跟著出神,在旁邊服侍的凝香和侍月都跟著著迷。 

性德卻懶得聽他們說故事,信步走到船頭,負手看月影湖的湖光山色。

畫舫裡也支起了窗子,可以閒坐賞景,把酒聽濤。

畫舫外,近處山青水秀,景致清美,遠處月影湖與曲江水相連,漫無邊界,遙遙直達天盡頭。陽光從雲層裡照射下來,無邊波瀾中,一道金光龍蛇也似的晃漾不定,萬里空闊,景象雄麗。

近處岸邊,楊柳滿堤,遠處卻是蒹葭莎荻。近處畫舫如織,笑語喧然,遠方蒼蒼無際,洲渚橫陳,漁舟錯落,隱隱傳來漁歌喚渡之聲。

一繁華一蒼涼,一精美一雄奇,小小月影湖,竟把兩種不同的景致完美地融為一體。

臨湖賞景,已是人生快事,何況身畔有美人含笑,耳旁有朋友解說,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容若此時,心情愉快到極點,甚至連本來的眼中釘謝大公子,也覺順眼許多了。

耳旁傳來絲竹之聲,綺麗溫柔,襯著這風光如畫的月影湖,湖上來往如織的遊船畫舫,更顯出三千紅塵的綺麗繁華。

容若一怔:「這濟州有錢人可也太多了,還有人帶著樂隊遊湖嗎?」

「不,月影湖中畫舫有不少都是流動的書寓,人稱水樓。絲竹歌樂飄揚於月影湖上,本來就是月影湖獨有的景致,何況今日月影湖水樓中的魁首,紅粉中的行首,要有一次盛舉。」謝醒思笑著解說。

「什麼是書寓?」楚韻如好奇地問。

謝醒思乾咳一聲,沒答話。

容若點點頭,原來這月影湖不過是太虛世界中的秦淮河啊!那什麼水樓中的魁首,紅粉中的行首,又是何等絕色,莫非也是陳圓圓、董小宛之流?

容若心間一動,眼睛不免冒出光來,有些坐不住,直接就對著窗外探頭探腦。

他這等想掩也掩不住的急色之狀,看得謝醒思頗為不屑,他家資富有,什麼風月玩鬧都是等閒事,早就看輕看淡,倒把容若給看得低了。

楚韻如本來縱不知何為書寓,此時看容若的表情也猜著一二了,整個就是隻饞貓對著放在近處的鮮魚想流口水而不敢的樣子,每回他胡思亂想,就是這等表情。晚上在她房外徘徊,乾笑著說些無聊無趣、牽三扯四的話時,就是這副樣子。

楚韻如莫名地有些好笑,又有點淡淡的不悅,舉目望去,見畫舫壁上掛有瑤琴,便衝凝香略使眼色。

凝香上前取下瑤琴,楚韻如端然而坐,悠然道:「我看這絲竹之聲過於婉麗旖旎了,倒也有些技癢,還請謝公子指正。」

謝醒思喜出望外,忙端坐肅容靜聆。

楚韻如微笑,伸手撫琴,纖指乍觸琴弦,錚然之聲,竟作金石之鳴,如鐵騎突出,刀槍齊鳴,霎時間劃破漫空溫婉之樂,壓下滿湖柔靡之音。

旁人只覺身心一震,不自覺身心皆凜,把那浮華心思、遊樂心態拋去,端然正容,竟為這琴聲所懾。

誰知楚韻如仰首一笑,琴音乍變,方才的凜然肅殺,輕易消於無形,轉眼間化為春雨浩浩,秋風蕩蕩,泉水淙淙,柳葉依依,音符與音符間的轉換渾然天成,兩種完全相反的琴音自然地連在一起,不給人絲毫突兀之感。

月影湖上,楊柳依依,畫舫來去,小舟如織,長風浩浩,都似只為配合這一曲琴音而存在。

琴韻悠悠,化清風滌蕩,依依清流,纖纖美人,又似特為這月影之湖而譜寫。

再加以楚韻如撫琴之時,為壓下漫天絲竹之聲,暗中運了內力,一時間整個月影湖上,都迴盪著這無以倫比的優美琴音,叫人聞之忘俗,感之失神。

一曲琴罷,謝醒思猶自愕然而坐,竟還不及回神。

容若這種大俗人倒是反應得比這位雅公子快一些,趕緊用力拍手,拍得掌心生疼,看得楚韻如暗自好笑。

好一陣子,畫舫外才傳來一陣嘈亂,似是有人驚嘆,有人低呼,有人站在船頭議論,有人扯直了脖子高聲發問。

謝醒思不知應否答理,正要詢問楚韻如,外面又傳來一聲長笑,笑聲之後是一把清朗的聲音:「輕撫冰弦動,韻凝鳳尾寒。如此琴曲,幾可比美意娘之舞了,不知蕭某可有幸上船,再聆一曲仙音,這纏頭之資,自不敢虧待了佳人。」

聲音清朗,語氣狂放卻帶笑意,叫人聽了不覺反感,只覺可親。

容若開始還一邊聽一邊笑,聽到最後,臉色就變了。

凝香和侍月一起皺眉,面有怒容。

謝醒思臉色發青,一時手足無措。

獨楚韻如渾然不覺,還好奇地問:「什麼是纏頭之資?」

容若怎肯告訴她,堂堂國母、大楚皇后,被人當成湖中獻藝的琴妓了,只乾笑兩聲:「不過是不三不四的閒話,不必去理。」

楚韻如雖不知這輕薄之語,但看容若的表情也知不是好話,便也不再問。

謝醒思忙起身,探首出窗,高聲道:「蕭兄休要玩笑,我與新交的好友夫婦同來遊湖,方才是容夫人一曲仙音賜我親聆,蕭兄豈可輕慢。」

容若惱此人輕侮了楚韻如,有心抓來算帳,也站起來,順著謝醒思的目光望去,卻見畫舫一側,有一葉小舟,舟上立有一人。

一身半舊的藍衫,寬寬鬆鬆穿在身上,一頭黑髮竟然不束不簪,隨便散在腦後,別有一種獨屬於晉人的灑脫之風。一手執壺,一手執杯,正自斟自飲,偶爾還側首與那美麗清秀的划舟漁女說笑幾句。眉目英且朗,顧盼而神飛,叫人見之忘俗,心生親近,轉眼就把原先的怨氣消散了。

那人聞謝醒思一言,也是一怔,卻絕不尷尬,反灑然一笑,對著船頭一揖:「狂士蕭遙失禮唐突,還望恕罪。」

再普通的話,由他說出來,都有一種獨特的瀟灑,叫人心嚮往之。

他站在舟上,向華麗畫舫上錦衣華服的謝醒思行禮,意態疏狂,自然灑脫得彷彿那簡陋小舟便是他的水上皇宮,世間貴戚皆不及他袖底清風。

謝醒思不敢怠慢,急忙還禮:「蕭兄說什麼話,正要請蕭兄一起共遊。」

蕭遙點頭笑道:「正要上船請罪。」足尖微點,雙臂一振,人如大鵬般躍起,輕輕落在船頭,目光往正站在船頭處的性德微微一掃,卻沒有其他被性德出塵風華所震動的表現,大步往船艙裡去。

謝醒思笑道:「蕭兄的輕功越發俊了。」

蕭遙大笑道:「謝公子恭維人的本事也越發高明了,你有眾多明師,偏要管我這才入門的輕功說高明。」

他說的話倒也實際,剛才那一躍,實在普通得很,稍會輕功的人都可以做到。但他偏偏有一種獨特的氣質,再普通的事,由他來做,都會給人極為灑脫不群的感覺。

此刻他才剛剛跨進艙門,湖上清風剛自他身上掠過,廣袖寬袍,悠悠遊遊,身後散亂的黑髮飛舞,恍如神仙中人。

他一步走進艙門,不但謝醒思迎上去,就連楚韻如都不知不覺,起身相迎。

謝醒思笑著介紹:「這位是我的好友蕭遙蕭公子,這位是容若公子與容夫人。」

蕭遙笑道:「不敢不敢,我不過謝府小小客卿罷了。方才無禮冒犯夫人,就此自罰三杯,以為賠罪。」說著自斟三杯,連連飲盡,悠然一笑,意態瀟灑。

楚韻如竟不敢對他托大,襝衽見禮。

謝醒思也笑道:「你不過是酒癮發作,還好意思說什麼賠罪。明明是我謝家貴客,偏要說什麼客卿,上次就為你說這樣的話,爺爺罵了我好一頓,說我待你不恭敬,輕慢了貴客,此番還要害我不成。」

蕭遙悠然道:「我素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漁樵耕種皆不會,讀書讀的又不是正途,若非謝府庇護,早已餓死街頭,又有什麼不能說的。」

謝醒思笑罵他:「你蕭遙公子風流客會餓死街頭,不知要叫多少美姑娘哭斷了肝腸。平日裡出入青樓麗舫,左姑娘得你一首琴曲,紅遍濟州,趙美人因你一段麗詞,名滿南方。你走到哪裡沒有美人看顧,就連遊湖,都必要選俏麗漁娘的小舟才肯登。前兒珠玉樓的孫行首還說,若能求得蕭公子長住珠玉樓,她願日日供奉,夜夜服侍,真叫濟州城裡貴公子,人人懊惱,個個眼紅。這些年了,你這性子總不改,也不怕嫂夫人哪日發些威來,要你好看。」

蕭遙笑道:「不過是落拓之人落拓之行,有何值得誇耀,芸娘惱我何來?她的書香樓,日日客如雲,夜夜明燭輝,今日與王公子談詩,明朝同李先生論詞,後日又與趙某人鬥琴,日子比我逍遙精彩多少倍,我還不曾去惱她呢!倒是虧得你謝公子來做不平之鳴。」

謝醒思搖頭苦笑:「罷罷罷,蕭兄你是高人高行,我這等凡夫俗子不敢多嘴。只可惜,今日我特意挑著蘇姑娘花舞之時,帶朋友遊湖,偏你撞了出來搶風頭,只怕今夜蘇姑娘的畫舫上又沒有我們的位置了。」

蕭遙悠然道:「濟州花魁做花舞,這等好熱鬧,我豈能錯過,只可惜,今日風光之人,只怕既不是你,亦不是我,而是這位……」

他衝楚韻如一拱手:「一曲琴音動月湖的容夫人,還有……」又伸手往艙外一指:「那位風姿絕世美男子。」

此時艙門大開,即使坐在艙內也可以看到站在船頭的性德,白衣黑髮,衣袂飄然,高華如仙,泛灩清流, 涵波綠藻,更是風停人如畫,風來人更佳。

「你可知他站在船頭,惹來多少女兒青眼男兒羨。為我划船的巧姑娘,只顧著看這絕世美男子,差點把我的船直接撞到岸上去。只怕今夜蘇意娘的獨舞,唯有此等人物賞得起。」蕭遙語意逍遙,悠悠道來。

容若早已聽得暗中兩眼放光,忍不住大聲問:「什麼花魁做花舞?」

謝醒思笑道:「容兄從未聽過濟州花魁蘇意娘嗎?」

「什麼濟州花魁?本是楚國花魁,只是不曾列名而已。」蕭遙大大方方坐下,取了案上金盃玉盞,繼續飲酒,猶能笑言:「三年前,楚國名士二十三人,於京師醉月樓品評天下美人,選南郡寒煙翠為妓中第二人,只是這第一人卻空置不定,只因濟州有一個蘇意娘,清眸倦眼,絕世風華,叫人不敢以娼妓視之,不敢隨意品評,但既有蘇意娘,無人敢稱妓中魁首。」

「月影湖中第一人,江南蘇氏世家女。四歲能針黹,五歲學織縑。六歲初度曲,七歲知管弦。八歲觀書史,九歲理詩篇。十歲調丹青,十一描花顏。十二始長成。十三逢家變,淪落風塵中。清姿愧污泥,一舞始傾城。喧喧濟州城,浩浩行人眾,欲問何所去,月影湖中往。凝眸苦苦候,月影映花影。」

謝醒思擊案輕吟:「不知是哪個做的打油詩,早已傳遍大江南北。」

楚韻如訝然問:「你們說的莫非是個青樓中的絕世美人。」

謝醒思忙起身施禮:「請夫人恕我唐突。只是這蘇意娘與一般青樓女子不同,出身大族,氣質清華,縱身入風塵,卻不容人隨意輕侮。她的畫舫,不擲千金斷難登上。但縱然如此,卻也很少待客。只是每個月的十五,她若興致起了,便會在月影湖中,做花月之舞,得了她醉花箋的客人,方能上得了畫舫與她品詩度曲。因這花月之舞極美,又素來難得,所以濟州城裡,無分男女,都會前來觀賞,醒思這才敢於冒然帶夫人前來。」

「這麼說,蘇意娘今日一定會起舞了。」

「蘇意娘已經有大半年不曾在月影湖中作舞了,前幾天她身邊的丫鬟吟歌在市集備辦美酒鮮果,說這個月蘇姑娘興致好,必會做舞待客,這消息早已傳遍濟州城有頭有臉的人家。今晚的爭奪必是十分激烈,從來沒聽說醉花箋會送出超過十張呢!」

「那倒也未必,柳老爺子要為愛女擇婿。任她蘇意娘如何姿容絕代,終不過青樓中的女子,一夕之歡,怎及一世風光。而今這濟州的名公子,俊英傑,哪個不是心懷大志,腹藏乾坤,誰不想娶到柳家女。蒼道盟弟子十餘萬,分布各地,濟州治下三府十四縣也有數萬蒼道盟的門徒,官府之中,兵營之內,又不知有多少將領是從蒼道盟出去的。這般勢力,豈是蘇意娘可以比的?我看今晚月影湖上,來的只怕都是我等這些胸無志向,只喜遊樂的人物。」縱然是譏諷之語,從蕭遙嘴裡說出來,都帶著說不出的隨意。

容若微微皺眉,不知為什麼,心裡忽然有了些隱隱不妥的感覺,一時卻又說不出原因。

楚韻如卻如個好奇的孩子:「既然今晚爭奪的人少,咱們也奪了醉花箋,上畫舫,一會花魁吧!」

「這個……」謝醒思看看楚韻如又看看容若,沒說話。

這世上哪有妻子提議丈夫去青樓訪名妓的道理?容若心中縱然千想萬想,聽到這個提議,卻是點頭也不敢,搖頭又不甘了。

獨有蕭遙拍掌笑道:「說得好,能彈出如此琴韻的女子,才有這等不俗之言。誰說紅粉相妒,我看那佳人愛佳人,紅顏惜紅顏才是。我妻芸娘也屢次想與我相攜訪花魁,只是總碰上些閒雜之事擾了,今日又因南方才子趙茗之相訪,不得不相陪,只好任我一人前來。」

容若聽了只覺怪異,不知蕭遙夫妻之間到底是怎麼相處的,只是這等旁人私事卻又不好多問,唯有暗中猜測而已。

謝醒思聞言卻是搖頭:「蕭夫人當世才女,想來蘇姑娘也以見她為榮,只是普通女子若要登上花魁的畫舫,怕是不妥。」

楚韻如微笑:「是了,小女子不過平凡女流,自是沒有資格見花魁的。」

謝醒思自覺失言,忙賠罪道:「夫人,我並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女子入青樓,實在……」

容若笑道:「謝公子太過多心了,大家是朋友,何必總這般客氣,公子愛護我夫人的清譽,唯恐有損,這一片心懷,我們怎麼會不明白。」他低下頭,湊近楚韻如,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楚韻如點點頭,起了身,笑道:「妾身有些私事,先告辭了。」也不等謝醒思挽留,便在凝香的服侍下到了船頭,招來一葉湖中小舟,入舟隨水而去。

謝醒思猶覺怔愕,還待詢問,容若卻已顧左右而言他,說起月影湖中的景色來。蕭遙一邊飲酒,一邊談笑,指點山水,言笑晏晏。

謝醒思這時也回過神來,在一旁相陪說笑,且飲且談,倒也盡心。

容若暗中非常好奇蕭遙的身分,看此人相貌行事,氣度不凡,雖口稱謝家客卿,對謝醒思卻絕無以下對上的恭敬。謝醒思雖與他談笑,態度卻絕不敢輕慢,可見此人的身分,絕非客卿這麼簡單。

但他心中雖然好奇,卻也只是把疑惑藏在肚子裡,口中唯談風月山水而已。

不多時,畫舫外傳來笑語之聲:「謝公子,久等了。」

謝醒思一怔抬頭,卻見艙外船頭立著一個青衣人,青衫舒展,眉目如畫。一襲青衣,配上清清眉眼,真是絕世的俊俏。這等容貌似曾相識,卻叫人心頭一震,一個名字到了嘴邊,卻又叫不出來。

蕭遙哈哈一笑:「妙哉,當浮一大白也。」

容若起身迎上去,直握住青衣人的手:「原來妳男裝竟也這般漂亮。」

凝香自青衣人身後閃出來,笑盈盈向艙內施禮。

謝醒思這才明白過來,不由失笑:「原來是容夫人。」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3-28 10:41
第四章 ~傾世一舞~

幾個人一直在艙內談笑品酒,偶然興起,楚韻如輕撫琴弦,蕭遙擊案高歌,謝醒思閒酌靜聆,容若拍掌叫好。若坐得膩了,便漫步出船艙,迎著湖上清風,指點山水,笑談天地。

蕭遙更是才華橫溢,信口間吟詩誦對,笑談掌故。

從琴棋書畫詩酒花,聊到眼前美景、江上美人,直至天色漸漸暗下來,黃昏已至,湖上畫舫多已亮起燈光,月影湖上遊人漸散,岸邊也少見行人。唯有湖中數艘大船,靜靜地等待著深夜降臨。

謝醒思站立船頭,輕輕點頭:「一來蘇姑娘太長時間不曾做舞,今日起舞的消息,也並不曾在市井中傳開,所以看熱鬧的百姓沒有來。二來,柳非煙擇婿之事,世人皆知,有身分的也來得少了,今夜倒清靜許多。」

夜風徐來,月映湖中。蕭遙閒坐船頭,目朦朧,人微醉,廣袖之中,猶置酒壺,滿斟一杯,不曾飲下,卻徐徐倒入江中,敬了這一江明月:「也許正因貪愛這份清靜,蘇意娘才要在沉寂數月之後,重起這月下花舞。蘇意娘每次起舞,出場必然驚人,不知今夜又會有何等巧思,才對得起如斯花月,如此流水。」

他再倒一杯酒,敬與這湖中荷花,酒的香氣在月影湖中,畫舫之上,慢慢溢開,漸漸整個空氣中,都充滿著淡淡的香氣。

香氣漸漸濃烈,滿盈在幽幽夜色裡,漫漫湖水,悠悠月影,十葉小舟順水而來,舟上綵衣羅裳的美麗女子,揮手間香風四溢,百花墜水,悄無聲息落入湖中,悄無聲息隨水而去。

四下的大船上傳來騷動的聲音,有人奔跑,有人呼叫,燈火成倍數地亮了起來,一片輝煌中,無數人奔上船頭。而十葉小舟卻旁若無人一般,圍成一圈,舟上美人,且歌且舞且散花。

管弦絲竹之聲,不知從何處而來,隨著這清風入耳,伴著曼歌入夢。

一片歌舞聲裡,令人只覺繁華如夢。

夢最深處,歌舞卻忽然一頓,管樂也兀然而止。偌大月影湖,竟然在忽然之間靜得沒有絲毫人聲,唯有水聲輕輕風細細。

然後水流聲漸響,一個雪白的身影,就這樣突然地從水中緩緩浮現,直如水底精靈、深宮龍女,耐不得龍宮清寂,在這如夢月夜,破開萬重水路,悄然入紅塵。

容若幾乎想要伸手揉眼睛了,真不敢相信,世間有人真能這般憑空從水中出現。

等到那人影完全浮出水面,身下一片金光,才知道,竟是一朵金蓮花把她托出水面的。她衣白如雪,髮黑如夜,人伏在金色蓮花上,黑髮散在白衣上,強烈的顏色差異,讓整個世界、滿湖燈光為之黯淡,天地間,只餘這黑白二色。

在一片彷彿連呼吸都不聞的寂靜中,伏在金蓮上的白衣人徐徐坐起,只是這一坐的風姿,已有萬千種風情,然後雙手半撐著蓮葉,慢慢站起,姿態緩慢得彷彿弱不勝衣,一陣風吹來,便能叫這佳人復又跌落蓮台,消失於湖水之中。

花香復漫天,花瓣重映月,四周美人,紛紛灑下鮮花。

漫天花紛飛,四處香綺羅。

只有她,白衣黑髮,素素淡淡,卻又壓下滿湖脂粉,一片錦繡。

她悄立,凝神,揮袖,做舞。

不知身上的衣衫是什麼布料製成,竟然出水不濕,迎風飄飛,伴著那奇異得居然沒沾上一滴水的黑髮,舞出夜的清幽與深遠。

她赤著雙足,步步踏在金蓮上,恍似步步生蓮花,步步入雲台。

夜已深,月仍明,四周燭如炬,可是,她所處的卻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眉目神容,都看不清晰,只是這白衣黑髮,精靈般的身姿,月夜下踏花而飛,伴花起舞的衣與髮,卻深深映在每一個人眼中。

沒有音樂,沒有歌聲,甚至沒有掌聲,只有這無聲的一舞,極盡曼妙,令人忘記了呼吸,忘記了心跳,忘記了思想,甚至連一聲「好」,都已忘記叫出來。

什麼時候,花已紛落盡,舞已悄然止;什麼時候,金蓮斂葉,龍女沉波,都已經無人知道。

直至一個灑花的姑娘,駕著小舟,來到畫舫之前,盈盈施禮,容若方才從沉醉中醒來,放眼湖中,不見伊人,忽覺天地寂寂,湖水寞寞,冷清淒涼至於極處。

回首四周,卻見謝醒思猶自深望遠處,不曾回神,蕭遙徐徐舉杯就唇,眸光卻猶有些迷離,楚韻如神容之間,皆是驚嘆,唯有性德,依舊冷心冷性,眉眼漠然。

偏那嬌俏小丫頭,就是對著性德施禮,雙手奉上一張暗夜飄微香,素紙繪墨花的香箋:「拜請公子收下醉花箋。」

眾人都是一愣,唯有蕭遙長笑出聲:「我沒說錯吧!唯有此等人物,才值得意娘青眼。」

性德卻猶自袖手不動,聽若不聞。

小丫頭初時笑如銀鈴,見這美男子容貌如仙,卻冷酷似冰,不搭不理,原來的笑聲,不免乾澀起來。

容若搖搖頭,在一旁伸手,替性德接了過來。

小丫頭這才微鬆一口氣,復又再取出一張醉花箋:「今日畫舫之中,屢飄仙韻,雅樂動人,還請高士接下花箋。」

容若笑嘻嘻一伸手,又接了過去,回手遞與楚韻如,乘著回頭之時,眨眨眼,扮個鬼臉,笑容得意洋洋,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謝醒思亂咳一聲:「謝某人不知可有幸,也得一張醉花箋?」

小丫頭歉然施禮:「謝公子,醉花箋只有十張,公子船上已用去兩張,若是……」

蕭遙大笑著打斷了她的話:「好個玉丫頭,當著我的面也來推搪了,醉花箋每次分發,蘇姑娘不過指定一二人而已,其他的,還不是妳們說了算。」

說著他望向遠處,其他舟上的女子,也都在湖中來去穿梭,向不同的船而去。

蕭遙提高聲音說:「英姑娘、瑞姐兒,還有巧丫頭,快給我們送三張醉花箋過來,若有了好詞好句好曲子,總不虧了妳們就是。」

四周傳來一陣男子斥罵大喝,卻又夾雜著女兒竊笑之聲,竟真有三葉小舟即時回轉,來到畫舫前。

舟上清美佳人笑盈盈遞上醉花箋:「我們姑娘素日說,蕭公子是雅人名士,絕代高才,平日請都請不到,今朝怎麼倒稀罕起這小小醉花箋?」

蕭遙伸手接過,信手竟在那美貌女子腕上一捏:「巧丫頭用的什麼香料,這般淡雅清新,市間不曾聞過,莫不是自己配的,真合了妳一個巧字。」

這風塵中閱遍世人的姑娘,居然立時暈滿雙頰,也不理他,只嗔怒地瞪他一眼,方才搖舟而去。

四下喝罵之聲更烈,有幾處大船上的男子挽袖揮拳,竟似要跳過來揍人一般。

蕭遙卻還聽而不聞,懶懶地把醉花箋分與容若和謝醒思,提高聲音說:「巧丫頭,明兒找妳喝酒,把妳那香料方子告訴我,我去說與旁的姑娘聽,也好換些酒錢。」

遠處美佳人回首對著他狠狠啐了一口,說出來卻是:「只管來找我便是,姑娘方子不告訴你,酒錢卻要掏光了你的。」

蕭遙哈哈大笑,全不顧這般嘻笑胡鬧,氣得多少人椎心刺骨。

謝醒思搖頭苦笑:「果然謝家千金擲,不及蕭遙閒說笑。真不知這濟州青樓中,還有哪位姑娘你叫不出名字,哪處佳麗你扯不上交情,只是每次不過十張醉花箋,咱們這一下子奪了五張,卻叫別的人怎麼不把你恨得入骨?」

蕭遙閒坐船頭,信手把醉花箋往懷中一揣,懶洋洋道:「有你謝家庇護,我還懼怕哪個?人生苦短,行樂怎敢不及時,清狂豈能不盡興。」

容若也不由笑了:「蕭兄實是難得的妙人。」

謝醒思道:「容兄莫看蕭兄這般清狂模樣,實是天下間難得的情癡之人,他與夫人……」

「莫說我的閒話了。」蕭遙渾似無意地打斷了謝醒思:「蘇姑娘的畫舫亮起迎客之燈了,我們這等俗客,切莫叫主人久等了。」


金線編織的靠墊隨地擺放,鑲金繞銀的杯子中盛著美酒,打磨光滑的地板上滿是花瓣,戴著五彩珠鍊的腳在花瓣上翩然起舞,空氣因水袖的輕拂而流動成風。花香酒香美人香,滿溢船中。

畫舫之上,賓客十人,舞姬十位,客人分席而坐,美人居中做舞,清音曼舞,果香酒醇,極盡享樂,令人頓生此生何求之感。只是此時,縱美酒置案,美人在前,不見仙子,又有誰能安然享樂,還不是東張西望,苦苦期盼。

在場眾人大多相熟,皆是濟州城中貴公子、大人物,見面打起招呼,熱絡做一團,說說笑笑間,又忍不住期盼起蘇意娘快快出現。

就連容若和楚韻如都有著隱隱的期盼。

唯有性德始終沉靜默然,蕭遙且自飲酒,大聲品評歌舞。雖然一動一靜,正好相反,卻又不約而同,表現出相同的淡漠平靜。

「蕭公子依舊是千金座上疏狂態,詩酒風流輕王侯。」清柔的聲音帶著音樂般的韻致響起,襯著珠簾掀起明珠相撞聲,這聲音,卻比珠玉相擊,更清美動人。

明彩燭影中,雪衣飄然。

一代花魁蘇意娘終於走近了。

容若在聽到她的故事後,曾幻想過她的美麗,可是在見過她之後,回去細思,竟仍憶不起她的神容面貌,只記得那清眸倦眼,懶懶風姿。

依然是一襲白衣,不紮不束,清淡得連一點裝飾的絲帶也沒有,寬鬆得彷彿衣裳都隨著她的步伐而飄動,卻偏偏讓人感覺到她身姿楚楚,步步生蓮。

烏髮不再披散下來,也只閒閒挽了一個髻,甚至還有幾絲散髮垂落飄亂,卻有一種獨屬於她的慵懶。

她每一步行來,便是一千種風姿,輕輕抬手,便是如夢如畫的風情,悠然一回眸,莞爾一回首,清清眉眼,倦倦神情,似是紅塵萬丈,三千繁華,都遙遠得如同另一個世界。

容若怔怔地望著她一步步行來,目不能轉,眼不能移,恍似石雕一般,卻驚覺一隻纖手伸到面前,手中握著一方絲帕:「擦擦嘴吧!」

容若一愣,卻見楚韻如手握絲帕,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再復憶起這番話,心中徒然一驚,莫不是真看得呆了,竟把口水流出來了?完了完了,形象全完了。

容若忙乾笑著一把接過:「是剛才喝酒時弄濕的。」伸手一摸,卻覺嘴角一片乾燥,原來根本不曾失態。

楚韻如低笑一聲:「此地無銀三百兩,隔壁王二沒有偷。」

容若只覺面紅耳赤,不敢回嘴,只是低頭埋怨,怎地在太虛世界,居然也有這樣的典故?

二人低聲笑語,蘇意娘卻拂衣緩步,到了楚韻如面前:「清音雅樂,聲傳湖上的,必是公子無疑了,意娘得聆松風,三生之幸。」

楚韻如雖對蘇意娘極是好奇,又愛那一舞傾世之美,只是見容若為蘇意娘姿容所動,心中未免有些不自在,但此刻見蘇意娘傾身施禮,動作優美如舞,曼聲招呼,聲音清美如夢,卻也不免喜愛,忙忙還禮,卻又忍不住細細端詳蘇意娘:「真真絕世風姿,我見猶憐。」

蘇意娘悠然一笑,小聲道:「公子眉目如畫,何嘗不是絕世風姿,我見猶憐。」

楚韻如只一怔,即時明白,蘇意娘是看破她的女兒身了,不免有些惶然,一時不敢接口。

容若心中暗笑,男女相貌之分如此明顯,偏小說中常見一個女人,只要穿上男人的衣裳,滿世界人都看不出破綻,可見果然是騙人的。

他不忍楚韻如受窘,忙站起來岔開話題:「在下容若,來自京師,久聞姑娘芳名,特來相會。」

這是非常程式化的自報家門,也不指望靠這能在美人面前一鳴驚人,吸引注意力,只不過是要為楚韻如解圍而已。

沒想到這一聲才報出來,就聽到一聲冷笑:「原來你就是容若。」

容若應聲轉頭望去,見一旁席上,一個年輕男子挺身立起,眉很濃,目很亮,個子高大,長得極是英武,手自然而然摸向腰間,摸了一個空後,想是憶起來見伊人,未帶兵刃,所以冷眉利眼,狠狠瞪著容若,十指緩緩伸屈,指節竟響起咯咯之聲。

謝醒思一陣頭皮發麻,乾笑一聲,急步走到二人之間:「我來介紹,這位是蒼道盟柳老先生的獨子,柳飛星柳少俠。」一邊說,一邊背對柳飛星,用身子阻止柳飛星隨時會撲出來的勢子,一邊對著容若擠眉弄眼。

容若這才明白,為什麼這幫人上船之後,大多對謝醒思打招呼,謝醒思卻不肯為自己做介紹的原故,想是為了避開冤家路窄的難堪,沒想到容若一時失口,終是把名字報了出來。

容若倒也不怕惹什麼柳飛星,可既礙著謝醒思,不願讓他難做,又不好擾了蘇意娘的宴會,一時倒為難起來。

柳飛星冷笑一聲:「謝公子不必著急,昨日謝家老先生即親臨相訪,為我們說合,家父又親口允諾不加追究,我自是不能不給謝家和蘇姑娘面子,以前的紛爭再也休提。不過容公子大名如雷貫耳,昨日謝家老先生對你大加誇獎,今日既見了,總要好好親熱才是。」

他口裡說著不計較,身上散發的,卻是恨不得要將人千刀萬剮的氣勢,一邊說,一邊大步向容若走去。

若不是船上位置有限,旁邊又有美人,不可丟了顏面,容若幾乎要考慮連連退後,保持距離,以策安全了。

柳飛星到了容若面前就伸出了手。

這大手一伸,你不回握,自是你無禮了,你若回握,人家江湖人最愛用這招稱量斤兩,容若那點斤兩,哪裡夠讓人稱量?

楚韻如心中一急,想要挺身而出,但她是女兒家,怎好與人伸手相握,更何況,內力相拼同樣非她所長。方才看那人十指微屈,指節出聲,看來指掌上的功夫不同尋常呢!想來此番特為妹子討一個公道,必是要全力以赴的。

楚韻如情急,用求助的目光望向自上船後就靜靜站在容若身後的性德,偏性德恍似未見,目光清澈得可以看清天地間的一切,卻又淡漠得恍似整個天地根本不在他眼中心中,更何況一個容若。

她這裡又急又亂,偏當事人容若卻像遲鈍得一點也意識不到危機,滿臉堆笑,連連說些客氣抬愛之類的場面話,就把手伸出去了。

兩人雙手互握的時候,楚韻如一顆心幾乎跳出胸口,耳邊似已聽到手骨碎裂和淒厲慘叫的聲音。

但最終除了一聲悶哼,卻什麼也沒有,而悶哼的人也不是容若。

卻是柳飛星猛然鬆手,用左手握住自己剛才伸出去的右手,臉色鐵青,死死瞪著容若。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3-28 10:41
第五章 ~美人鍾情~


容若滿面訝然,滿臉關切:「柳公子,你的臉色不太好,你的手怎麼了?唉呀!莫不是被我戒指上的金鋼石弄傷了?」

他假惺惺地抬起左手,對著右手上戴著戒指的位置輕輕一拍:「我就是愛這金鋼石漂亮珍貴,才鑲在戒指上,雖說這石頭有些稜角,也沒關係,便是與人握手,只要人家不太用力,也不會被石頭弄疼。想必公子是學武人,手勁大,一時高興,忘了情,這麼熱情用力一握,反而讓石頭傷著了。都怪我太不細心,居然沒想到先把這戒指拿下來。」

他說得又是惶恐又是歉疚,聽得柳飛星暗中直磨牙,哪裡是什麼金鋼石,分明是一根針突然從戒指裡冒出來,若不是他鬆手得早,只怕手心都給洞穿了。偏那針又極細,刺傷了人,竟是連血也不流出一滴來,就是要指責他也沒有證據。

此時手心裡一陣陣發麻,讓柳飛星意識到,那絕不是一根普通的針那麼簡單。一時又驚又怒,又氣又惱,咬牙如磨,恨恨道:「卑鄙無恥。」

容若聽而不聞,還無比熱心地道:「柳公子,我這塊金鋼石曾受過高僧祝禱,若被扎傷,還妄動肝火,恐傷性命。若是能靜心休養,不動無名火,只需三日,便可恢復無憂了。」

柳飛星本來驚怒交加,吃了這等暗虧,還待強提內力,不顧性命,就此一拼了事,聽容若這麼一說,倒是一怔,若是休養幾天便沒事,此時拚命,豈不愚笨,但要就此收手,卻又丟了顏面。

容若似是見他為難,忙替他搭台階,拿起一杯酒,恭敬地對他舉杯:「以前多有得罪柳小姐,就以此酒賠罪吧!」說著舉杯就唇,大口飲下。

柳飛星心中一動,左手食指微彈,一道指風幾不可察地在容若腰間笑穴處一撞。指風雖發得輕,不能真的點中笑穴,但也足夠讓容若那杯酒嗆住了。

柳飛星原意只是要容若被酒嗆個半死,沒想到容若臉上一紅,一張嘴,一口酒全噴了出來。柳飛星躲閃不及,被容若噴了一頭一臉,大是狼狽,偏容若還滿臉關懷,一邊猛咳嗽,一邊連連道歉,一邊手忙腳亂地要幫他擦,偏是越擦越糟,酒漬污痕越是顯眼觸目。

容若越是道歉不絕,眼神卻越是暗含戲謔,四周的人雖然都不說話,想來也是在暗中好笑。

耳旁只聽到容若亂七八糟的聲音,眼中只見容若一雙手忙前忙後忙上忙下地亂擦,柳飛星的臉由青轉白,由白變紫,由紫再變黑,真真七彩紛呈,精彩得很。

就在他忍無可忍,就要大喝一聲,不顧一切,出手把這混蛋大卸八塊之時,蘇意娘開口了:「意娘當真有幸,今日竟見到這麼多貴客。既有京中貴客,又有濟州才子,便連蒼道盟的英雄、謝家的少爺也都賞我薄面,且讓賤妾置酒,一一相謝。」

話聲清柔,如春陽融冰雪,叫柳飛星滿心怒火,忽的消融,又見美人微笑,纖指如蘭,已奉了滿滿的美酒敬上來。

是男人都不可以在美人面前失態,更不能不給佳人面子。柳飛星忙雙手接過,一飲而盡。

只這一緩,原本即起的干戈便是悄然化玉帛。

蘇意娘感激地衝他一笑,美人承情,眉目生輝,多少君王傾國傾城,求的不過是一笑,既得佳人笑顏,柳飛星哪裡還顧得上去生氣,只覺神清氣爽,胸懷舒暢,皆是無盡快慰。

蘇意娘復又執杯去敬容若、蕭遙、謝醒思與楚韻如。

四人都不敢怠慢,盡飲杯中酒。

蘇意娘這才輕移蓮步,漫舉玉杯,明眸婉轉,望定了性德:「這位公子為何立而不坐?」

性德只淡然望向容若:「我只是他的侍從,自然該站。」

又來了,容若在心中嘆口氣,翻個白眼。

蘇意娘微微一怔,復又笑道:「在我這畫舫之中,只有賓主之分,並無上下之別。公子既是我的客人,若是不坐,必是棄我粗鄙了。」

容若也適時扭過頭,對著性德橫眉豎眼,大有對他不滿,要撲過來砍人的氣勢。

性德也不說話,接過蘇意娘的酒,一飲而盡,奉還酒杯,即入席坐下。從頭到尾也沒正眼看蘇意娘一回,這絕色佳人,倒似被他當做草芥一般。

這等慢待佳人,早叫別的惜香憐玉之人看得惱怒起來。蘇意娘倒不生氣,只是微愣一下,反倒更加認認真真看了性德一眼,一時竟沒有移步走開。

有人耐不住性子,大聲說:「蘇姑娘豈可厚此薄彼,莫不是姐兒愛俏,見著美少年,眼中就把咱們全都看低了?」

這一句話說出來,所有人臉上的笑容都不由一僵。

蘇意娘雖是風塵中人,卻從無人如此輕慢於她,濟州城裡的貴人們也大多對她恭敬,何曾被人當做最低等的妓女,這般語出輕浮。不但船上一眾丫鬟面帶怒氣,就連其他幾位客人也都不免怒視那一語犯眾怒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錦緞,正是京師十二樓出的繡品。渾身上下,凡可佩珠掛玉之處,無一倖免,俱皆纍纍贅贅、牽牽掛掛地垂落下來。身材肥大如豬,眼神輕浮淺薄,標準的小說裡、電視中的反面色狼、惡霸公子哥形象。

容若心中嘆氣,想不到這等絕世佳人,這等出眾人物,請上船來共歡的,竟還有這樣的客人。

站在那肥大男子身旁的一個年輕公子忙打圓場:「各位,我來介紹,這位王公子,就是刑部尚書王大人的獨子,閒遊經過濟州,來府衙拜見家父,家父命我陪伴王公子在濟州遊玩。大家以後,多多親近。」

聽這語氣,此人竟是濟州知府陸道靜之子了。

倒也怪不得他能領著王大公子上了蘇意娘的船。

再怎麼妓中稱魁,終是身在樂籍,受官府節制管轄,風塵中名聲再高,仍須垂眉低首做些妥協,便是那與她吟風弄月,談詩論詞的所謂名士高官,又哪一個真在心中敬重於她,不過彼此附庸些風雅罷了,傳說中輕淡王侯的名妓,終究不切實際得很。

容若心頭一陣黯然,往四下一看,什麼武林大豪的獨子,什麼當朝首富的愛孫,原本怒氣沖沖要為美人出頭,此刻還不是垂眉斂首地不說話。

蒼道盟要與朝廷處好關係,鹽行生意更得罪不起高官,刑部尚書啊!當朝二品,權勢滔天,誰去平白招惹這樣的仇家?

容若心中為蘇意娘感到難過,不免拿眼瞪著王大公子,心中努力回憶刑部尚書的樣子,那個執掌舉國刑法的男人好像也是這麼胖乎乎,像個和氣商人勝於像個高官,但據說能力過人,深得蕭逸信任。

不過,縱然有才,若德行也和兒子一般,只怕於國家也不是幸事。

想到這裡,容若從鼻孔裡微不可聞地哼出了一聲。

好在這時大家注意力都在蘇意娘身上,除了蕭遙微微側首,似有心似無意地看了容若一眼,倒也沒有別人發覺。

那位王公子猶自目注蘇意娘,不肯轉一下眼神,根本不曾發現,一瞬間別人對他露出的敵意,縱然發現了,想必他自恃身分貴重,也並不放在心上。

蘇意娘輕輕舉步,來到王大公子面前,襝衽做禮:「賤妾本想一一敬酒,不料慢待了公子,就此賠罪,還望公子海量包容。」

王公子身子往前一傾,雙手去扶。

蘇意娘不著痕跡地往後微退,讓他扶了個空。

王公子猶自雙目盯著蘇意娘:「不要緊,蘇姑娘艷名我如雷貫耳,剛才看了姑娘跳舞,而今姑娘再唱幾首小曲來聽,什麼得罪的事也都不必再計較了。」

縱是蘇意娘,臉上的笑都有些掛不住了。這人竟將她當普通歌女看待,若是不理,得罪權貴,吃虧的是她;若是聽從,蘇意娘清華之名盡毀。

她身在風塵,之所以旁人不敢輕侮,皆是她自尊自重,刻意擺出高華氣派,先一步震懾人心,才能經年自保,若是知道她叫一如此傖俗之人羞辱,別的男人少不了要依樣學樣。

更何況,縱虛與委蛇,用一兩首歌兒應付過去,只怕到後來,這男人越發無理胡鬧,說不定要迫她當眾唱十八摸這等傖俗曲子。

蘇意娘正自為難,卻聽一聲大笑,竟是容若拍案而起:「唱歌啊!我最拿手,不如我唱幾首,大家來聽聽。」

其他船上賓客一起用不屑的眼光望著容若。這年頭,居然有人當著歌舞雙絕的蘇意娘,自稱歌兒唱得好。

容若卻彷彿在興頭上,挽起袖子叉起腰:「各位,怎麼樣,賞臉聽幾首?」

那位王公子翻著白眼,瞪向容若:「我要聽的是蘇姑娘的歌,哪裡要你在此呱噪?」

容若笑道:「這位公子,你就不知道了,若說別的,我不如蘇姑娘,若說到唱歌,還真沒什麼人比得過我。我肚子裡歌兒可多了,調子又新奇有趣,更有一條,旁人不能相比,我能編歌,指著什麼,我都能即時唱出詞來,這本事你們可沒見過吧!」

容若這話倒也不全是吹牛,畢竟現代歌壇紛爭,明星如雲,各式各樣的歌曲數不勝數,老歌新歌經典歌,什麼都有人唱,連馬桶都有人翻唱又翻唱。

容若一向自視為能文能舞,能唱能跳,能彈能打,十項全能的優秀青年,唱歌自然絕不是問題。

只是在場沒人把他的話當真,那王公子滿臉惡意地望著他:「既是如此,你就以豬為題,唱一首歌來好了。」

在場有人失笑,有人皺眉,有人冷眼看熱鬧,倒不相信,還有什麼人唱得出豬的歌來。

偏容若眼也不眨一下,開口就唱:「豬,你的鼻子有兩個孔,傷風時的你,還掛著鼻涕扭扭。豬,你的耳朵是那麼大,忽扇忽扇,也聽不到我在罵你啥……」

他剛開始唱的時候,還有人面帶不屑,可聽他歌詞奇異,聞所未聞,調子清新,卻又悅耳好記,反而讓人目帶驚異,只知瞪著他。

楚韻如、蕭遙,還有蘇意娘都是知樂之人,凝望容若的眼神都帶出深思。

容若可沒他們這麼嚴肅,動不動想到音樂之道上,只是唱著好玩,興致起了,只當這是在仁愛醫院逗老人開心,一邊唱,還一邊動,一會兒雙手做豬耳朵狀在耳旁扇啊扇,一會兒裝成有大肚子,走路一搖一擺。

眾人從開始的驚奇,變成後來的有趣,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笑的時候,看到容若也是一邊唱一邊笑,一邊笑一邊望著王公子。

順著容若的眼神,看看王公子那肥大如豬的身材,再聽容若笑吟吟,一口一個豬的唱,不免更加絕倒,什麼風範、氣度、修養都不要了,笑得東倒西歪。

只有陪著王公子的那位陸公子,臉上時青時黃,陣紅陣綠得有些難看。

王公子本人開始也只是聽著有趣,可是看大家笑得太過火,望向自己的眼神又太怪異,低下頭,看看自己肥得有些過分的身子,耳旁正好聽到容若唱完了一遍歌,重頭再唱,唱到那句:「豬,你的耳朵是那麼大,忽扇忽扇,也聽不到我在罵你啥。」

他立時醒悟過來,怒吼一聲,壯得像座小山的身子猛然站起,直撲向容若。

容若尖叫一聲,抱頭逃竄,一會兒跑東,一會兒逃西。那位王公子艱難地移著小山般的身子,在有限的船艙中追趕。眾人躲閃不迭,姑娘們驚呼連連,桌案全被推倒掀翻,美酒佳餚灑落一地。

偏容若跑得輕輕巧巧,臉不紅氣不喘。那位肥大的王公子,卻不免三步一滑,五步一跤,三下兩下,就沾了滿身的油痕污漬。

可憐他平時有大堆下人前呼後擁,可這回憑醉花箋上畫舫,無箋者不能進入,就連打人這種事,也只好請他自己親力親為,偏這種對身體、力量、靈敏的要求都非常高的體力活,對他來說,實實在在是太勉強了,三下兩下,便已氣喘吁吁,有心要停下來不追了,偏容若一邊逃,一邊還高唱著他的豬之歌,越唱聲音越是大,氣得他再次不顧死活地撲上去,卻渾然不知道已經追到艙門處,往前猛撲,身子失去平衡,直往外跌。

容若驚慌地連叫:「王公子。」伸手就來拉他。

可容若明明是拉他的手,接觸到他身體後卻轉化為猛力一推,居然化為一股巨力,讓他橫躍過三級台階,在尖叫聲中,直接掠過船頭,跌進湖中去。

一直目瞪口呆注視著事件發展的陸公子這才大叫了一聲,直衝出去,站在船頭大叫:「救人,快救人。」

前方他的船上早下來幾個壯漢,折騰半天,終於把肥肥大大的王公子拖上船,卻也只剩半條命,神智不清,陷入暈迷了。

陸公子臉色鐵青,伸手指著容若:「你好大膽子,竟這樣胡作非為?」

「我做了什麼?」容若無辜得像他那隻純潔的小白兔乖乖:「他叫我唱歌我就唱,他追我打我,我也不還手只是躲,他要跌出去,我不是還努力拉他嗎?誰叫他太胖,我拉不住呢?」

陸公子一跺足一甩袖:「我知道你們看不起他,可你們也不想想他的身分,他再無禮,畢竟只是客人,過一兩天就走,何苦結冤結仇,得罪京中高官。你這樣肆意胡鬧,叫我如何自處?若不追究你,他又豈能放過我們父子?」

他這話說得倒也中肯,想來畫舫裡的貴客也都不是只會忍氣吞聲的小人物,不過想著,這人再囂張,也是過一兩日即去,何苦結冤仇,連帶得罪濟州父母官。

只是容若卻沒有他們這種顧忌,冷笑一聲:「是啊!他只留一兩天而已,所以便由得他肆意妄為,欺凌女子,毆打無辜,好一位知府公子,不知令尊執掌一府,靠的是大楚的國法,還是某位高官的護蔭。我自問沒犯過王法,我倒要看你陸公子如何來追究。」

容若心中惱怒,也不與他多談,拂袖便回了艙。

陸公子苦笑一聲,向艙中一拱手:「告辭。」即揮手令手下搭上船板,回到自己的大船上。

此時蘇意娘的船上也是一片狼藉,容若拱手向她道歉。

蘇意娘輕嘆一聲:「都是賤妾之罪,掃了諸位興致,且容今後再做賠禮吧!」說著對四周屈身一福。

大家都知道這是逐客令了,何況鬧成這樣,也實在不便多待,便紛紛告辭。

容若要走時,蘇意娘卻低喚:「容公子,可否稍待,意娘有話要說。」

容若一怔,卻見楚韻如似笑非笑地望過來:「容兄自便,我們先去了。」也不等容若回話,便衝謝醒思與蕭遙一點頭,先一步出去了。

容若待要追出去叫她,卻又不妥,想要留下來對著蘇意娘,又是不敢,一時怔在當場。

其他人也都用又羨又妒的眼神望著容若,依次而去。

謝醒思拍拍容若的肩沒說話,蕭遙廣大袖子悄悄順走蘇意娘一壺美酒,這才悠悠道:「容兄請盡興,我們就先回去了。」也不看容若陣青陣白的臉,大笑著和謝醒思聯袂而去。

只有性德因是容若的侍從,不肯輕離,所以仍然留在原處沒動。

蘇意娘對容若盈盈施禮:「公子,此處一片狼藉,不便待客,請公子隨我的丫頭到後艙隔間相候,容賤妾換過衣衫,便來拜謝。」說著莞爾一笑,飄然而去。

旁邊有小丫頭過來帶路,容若至此,再也沒有機會拒絕,只得舉步跟去。

性德剛要追隨,又有丫頭伸手一攔:「我家姑娘自是有話要單獨對容公子說。」

容若回首,對性德點了點頭,性德這才止步。

容若隨小丫鬟到了後艙一個單獨的小房間。房間雖小,布置卻清新淡雅,令人感覺異常舒適,想來是蘇意娘與貴客單獨相處的地方。

容若腦子裡才一轉這樣的念頭,臉上就有些熱辣辣,心也忽然猛跳了起來,就連小丫頭看過來的眼神,似乎都帶點曖昧。

好在小丫頭似也不忍看容若這等坐立不安,奉上茶果之後,便後退出去,只留容若一個人在房間裡,一會兒站,一會兒坐,一會兒走過來,一會兒踱過去,一時間心亂如麻。

蘇意娘的舞姿,蘇意娘的挽留,蘇意娘的笑顏,每一回思,便叫人心神恍惚。

如此佳人,獨獨留他,是男人都會興奮莫名,都會感覺榮耀非凡。

可是為什麼,心中就是不安定?

容若信步到了窗前,推窗望去,深深夜色裡,長風襲來,竟然拂不去滿心煩亂,卻見旁邊一艘畫舫,正要隨水遠去。

分明就是謝醒思那艘領他們遊湖的畫舫,想來楚韻如便在船上。

想到楚韻如,容若心中更亂,猛然回頭,大步走向房門,伸手要開門而去,手伸到半空,卻又憑空一頓。

蘇意娘絕世姿容,傾城一舞,猶在眼前,這一番若不顧而去,豈不辜負這湖光山色,星月長風。

人不風流枉少年,更何況在古代,出入青樓有什麼了不起。 

便是那些一個又一個英雄來到異界或古代的故事,誰不是左擁右抱,哪個不享盡溫柔?上了青樓,被花魁垂青是理所當然,人家若不愛你,才是不正常呢!

若負了這等女子,還算個男人嗎?豈不丟盡天下男人的臉。

容若咬咬牙,猛然回頭,遙望窗外,驚見湖水寂寂,星月黯淡,那畫舫中似乎連燭光也沒有,只在一片黑暗和沉寂中遙遙遠去,感覺中,彷彿要遠行到天之盡頭,遙遠得再也無法接近。

容若心中猛然一震,幾乎站立不穩,一種強烈的惶恐和羞慚襲上心頭。

韻如韻如,我豈能如此負妳,我豈能在妳面前,這般傷妳。

他再不思索,伸手推開房門,大步而出,本來想避開蘇意娘的丫鬟,偷偷繞開大艙的門與窗,誰知沿著船舷走了幾步,就聽到大艙裡頭有一個清婉如夢的聲音在說話:「不知公子家在何方,為何身為容公子的侍從?」

容若一怔,這不是蘇意娘的聲音嗎?

既是有話要單獨對他說,換過衣服就來,怎麼又在這大艙裡和性德聊起家常了?

容若心中忽然生起一種極古怪的感覺,瞄瞄碧紗窗,伸指沾點口水,弄濕了窗紙,然後悄悄一捅。

咦,沒破?

再用點力。

還是沒破。

容若朝天翻個白眼,難道電視上連這種細節都是騙人的?

他不敢太用力驚動別人,只好把耳朵貼到窗子上細聽。

「公子,可是賤妾鄙薄輕賤,所以公子不屑理會?」

「我做他的侍從也沒有什麼不好,無須向旁人解釋。」

容若微微一笑,果然是標準的性德風格,以前老煩他沒有人味,現在倒覺得,這樣的回答,才真是又酷又有性格。

「公子,你今日獨立船頭,風儀如仙,妾在畫舫中遙遙看去,見公子迎風而立,恰似要乘風而去,這濤濤湖水,漫漫紅塵,竟是委屈了公子。妾當時便想,這等人物,真真神仙中人,把這凡塵眾生,生生比得沒了顏色。妾閱人多矣,無一人有公子的氣度風範,所以特發醉花箋,請公子上船一敘。沒想到公子的身分竟是……」柔婉得可以化鐵石為繞指的聲音帶著深深的惋惜:「妾自深為公子痛惜,只是又不便當眾明言。有心對公子傾心一訴,更怕公子上有主人。妾看重公子,反要為公子惹禍,只得假借要與容公子私敘,留他下來。公子既是他的侍從,自是要一同留下相伴,妾方能尋得機會,對公子一訴衷腸。」

艙裡一席話,說得柔婉動人,無限情長,幾可感動天下男兒,卻氣得艙外的容若幾乎想一頭扎到湖水裡去算了。

縱然他心中已念定楚韻如,已經打算告辭離開,絕不再染指這絕世佳人,但男子愛美人,更愛虛榮,被這等美人青眼,讓這樣的美人挽留,心中終是有著說不出的滿足。

誰知道從頭到尾,人家眼睛裡根本就沒有他,留他不過是拿他當幌子,好找機會接近性德,怪不得要找藉口讓他與性德分開呢!

虧得他還出死力替她出頭,虧得他為了她還天人交戰,矛盾痛苦了好一陣子,最後拼著壯士斷腕的決心,咬著牙,忍著痛,才能離開她,原來從頭到尾都是他自作多情。

容若暗中氣得打戰,艙裡卻傳來性德漠然的聲音:「給我這個做什麼?」

「這是妾身多年來的一些私蓄,想來公子松風竹節,自是不屑收下。只是公子如此人物,豈能久居人下,實在太過委屈。妾不知公子是受過那人的恩,還是欠了那人的債,便是賣斷了身家,這些應也足夠還公子自由身有餘,將來天高海闊,任公子縱橫,也好求個前程,成就志業,也不負七尺男兒身。賤妾鄙薄,不敢望長伴君子,若能得公子偶然想起這一番相識際遇,已是此生無憾。」

容若氣得暗自咬牙,好一個「美人重英雄,慧眼識英才,深夜贈巨金,湖上訴衷情」,下半段是不是該上演「公子感美人,誓言不相負,若得中狀元,鳳寇迎美人」的老戲碼了。

他一時氣急攻心,一拳打在窗欄上。

這麼大的動靜,立時把他自己震醒了,也把艙裡的人嚇了一跳。

窗子被支了起來,然後傳來蘇意娘的一聲驚呼:「容公子。」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3-28 10:42
第六章 ~傾訴衷腸~

容若眼睛適應了外頭的黑暗,被艙中燈光一照,不由一瞇,等他再睜開眼時,卻見蘇意娘攔在性德身前,面色蒼白,怔怔望著他。

那架式倒似生怕他惱羞成怒,把性德怎麼樣似的。

容若本來還滿腔怒氣,看到這一幕,反倒啼笑皆非起來。

這叫什麼事啊!居然有個柔弱女子,跳出來想要保護性德這種超級無敵大怪物。還是他容若長得那麼像因愛成恨,不擇手段,卑鄙無恥的大反派。

容若苦笑一聲:「蘇姑娘,已經太晚了,我要告辭了。」

蘇意娘縱平日長袖善舞,此時也早失了主張,一時倉惶起來:「容公子,我……」

「我們走吧!」清冷的聲音響在耳邊,卻是性德已經出了船艙,到了船頭。

容若快步過去,與性德會合,衝前方謝醒思的畫舫揮手大叫。

可是那邊畫舫卻根本沒有動靜,艙裡蘇意娘已快步追了出來:「容公子,請聽我……」

容若已無心與她糾纏,既不願對她發脾氣,又不想聽那些口是心非的話,更不願拉扯得難看,又刺激了遠方的楚韻如,索性一拉性德,直接從船上扎進水裡去了。

耳旁聽得遠遠近近的兩聲驚呼一同響起來,冰冷的湖水已浸濕衣衫,容若鬱悶的心情反倒莫名其妙好了起來,甚至還挑挑嘴角笑了一笑。

「韻如,妳終究,還是放不下我……」


被七手八腳拖上謝醒思的畫舫後,容若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楚韻如劈頭蓋臉的痛罵:「你做什麼?晚上水這樣冷,還往水裡扎,就怕旁人不知道你水性好嗎?」

容若也不管身上濕乎乎,頭上滴著水,只管衝著楚韻如傻笑。

這樣溫暖的燭光,這樣明麗的嬌顏,這樣發自內心的疼惜,一切都幸福美好的如同一個夢。

楚韻如側首看向前方遠處畫舫上呆呆凝立的身影,不由又嗔道:「人家蘇姑娘好意挽留,你就這樣往水裡跳,真不怕虧負了佳人,這樣無情無義,我以前可看錯你了。」

她雖然語帶怨意,但瞎子也可以看得出來,分明是言若有憾,心實深喜。

容若繼續傻笑,唉唉唉,不往水裡扎,他若要留在人家船上,做個有情有義之人,只怕今晚這畫舫上就要鬧人命了。

女人啊!最是口是心非的奇妙生物了,偏偏卻是讓男人們,捨不得,離不了,拋不卻,放不下。

他這樣傻笑不止,旁人看來,也覺傻氣。

謝醒思也抬眼望望遠處蘇意娘的身影,若有所失地嘆口氣。

蕭遙卻大笑三聲:「妙人啊妙人。」再盡一杯酒。

楚韻如也不由嫣然一笑。

容若自上了船,雙眼就只盯著楚韻如,此刻見她明眸婉轉,笑顏生花,縱然仍著男裝,鬢邊卻綰了一顆極大極亮的明珠,笑顏映珠光,美麗得不可方物。

對了,明珠?

容若一指她的鬢上:「這明珠哪來的?」

楚韻如悠然一笑:「剛才上船後謝公子所贈。」

好端端送人一顆這麼大的明珠,什麼意思?送人家良家婦女、有夫之婦這麼珍貴的禮物,還能安著好心思嗎?

明珠聘美、還君明珠,古往今來,什麼亂七八糟的事,不和珠子扯上關係?

容若立時扭頭死盯謝醒思,雙眼射出毒劍。

在這等凶狠的以眼殺人功下,謝醒思也有些手足無措:「自古明珠配美人,謝某初見容兄夫婦,心中敬慕,所以才藉此聊表心意。」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居然還敢說得這麼冠冕堂皇。

「多謝謝公子美意,這顆明珠,我極是喜歡的。」

韻如,妳居然還說喜歡,還當著我的面對他笑得這麼美,還把人家男人送的明珠往頭髮上戴。

「夫君,你為什麼扯自己頭髮?」

這一聲夫君叫得極是嫵媚,帶著明顯的笑謔。

容若卻根本沒聽出來:「沒事沒事,只是擠頭髮上的水。」

「你幹嘛又猛抓船板,不心疼人家的船,也小心你的指甲。」

「沒事,沒事,就是覺得這船板很光滑,所以摸摸而已。」

容若兩眼死死瞪住謝醒思,一字一頓,從牙齒縫裡把字擠出來,手指一下下劃在船板上,發出嘶啞難聽的聲音。

謝醒思只覺有隻野獸狠盯著自己,隨時要撲過來用利爪把自己撕成碎片一般。偏偏他既不能躲,也不能跑,只好硬著頭皮,對著容若乾笑。

蕭遙哈哈大笑,楚韻如垂首竊笑,凝香、侍月躲在角落裡笑做一團,就連其他的謝家侍從低頭忍笑也忍不住,以致全身發抖。

唯有性德,好像眼前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般,自顧自起身振衣,然後漠然說:「天晚了,回去吧!」

謝醒思如獲大赦,連連點頭,轉身大步跑開,堂堂謝家孫少爺,高興地做了傳話下人,大吼著從船前跑到船後:「回去,開船回去。」


容若因為太生氣了,畫舫開到了自己的家門旁,他也不請人家進去坐一坐,拉著楚韻如下船就走。

楚韻如早忍笑忍得嬌軀發軟,自是由他拉、由他扯,只是不自覺緊握他的手,跟隨他的步伐,根本不曾想過要回頭。

謝醒思白惹了一場沒趣,一聲也沒敢吭,連臨別的客氣話都沒說。

倒是蕭遙認定容若夫婦二人有趣,臨別時高聲約定明日登門拜訪。


容若一行人進了門,自有應門的下人上前迎接,容若扯著楚韻如悶聲急走,也不理會,倒是楚韻如開口問及蕭遠和蘇良、趙儀。

「三爺下午就回來了,這時候,想必已經睡了。兩個小哥兒卻是入夜才回來的,抱了各種街上買來的小玩意、小東西,只是衣服有些破爛,聽說是在街上和人打架時弄的。」

容若聽了這話,腳步一頓,回首對凝香、侍月吩咐:「妳們去問問他們,出了什麼事。」

二女應命而去。

容若又對其他下人說:「你們也去歇著吧!還有負責服侍我的茗心和雨墨,這麼晚,想必也睡了,就不必叫他們起來了,我自會安頓我自己。」

應門的兩個下人聽話地施禮離開。

經這幾番吩咐,容若也算恢復了理智,氣消了不少,回頭想瞪楚韻如一眼,卻見美人在月下凝眸微笑,別有一種動人風姿,哪裡還發得起氣來,嘆了口氣道:「妳收他的禮,可是因著惱我留在蘇意娘船上,所以故意氣我?」

楚韻如側首一笑,帶點兒天真,帶點兒調皮:「你說呢?」

「我知道,我有不好的地方,可是,妳也要小心些。妳以前在宮裡當國母,天下人把珍貴的禮物送給妳,妳都可以隨便接下來,但如今身在民間,妳又是女子,隨意收下旁人珍貴的禮物,總是不妥,承了人家的情,也易讓別人會錯意。若不是心愛的男子,斷不可信手收人明珠珍寶。」

「若是心愛的男子,便可以了不成?」

容若嘆口氣:「韻如。」聲音裡帶點無奈,帶點懊惱,帶些寵溺,帶些放縱。

這一聲喚,把楚韻如的心也喚軟了,哪裡還忍心再氣他:「你也太將我看輕了,我雖以前關在深宮,這些人情世故,也還是懂的。他送我明珠時一片盛意,又說得無比客氣,我若強行拒絕,終是不好,畢竟他也算我們在濟州認識的第一個朋友。至於說承他的情,收他的貴重之物,又算得了什麼,這明珠雖貴重,在宮中也不過俯拾皆是,我只當是普通玩意兒收下了,也不怕他誤會我貪圖珍寶。他在船上提起過,過些日子,就是謝老先生六十三歲生辰,到時我們送上十幾倍的重禮去,一來還他的情分,二來便是他有什麼心思,見我們這樣的手筆,也該知道,謝家的財勢,是動不了我心腸的。」

容若聽得大是歡喜,開心得一把抓住楚韻如的手:「妳怎麼不早告訴我?」

楚韻如半用力半相就地掙了一掙,沒有掙開,嗔道:「你有問過我嗎?就會對人瞪眼睛,也不怕叫人笑話。」

「笑就笑,我讓妳笑得還少啊?」容若高興起來,笑得眼彎彎,眉彎彎,像個天真的小孩子。

楚韻如看他的表情,還以為他高興得發了狂,要在月下大叫大跳一番。誰知容若竟然一縱身,在空中連翻了三個跟頭,然後直落到楚韻如面前,眼睛發著亮,臉上發著亮,整個人都似發著亮一般:「這個……」

「什麼?」

「很晚了。」

「是啊!」

「今天的月亮好圓啊!」

「是,今天風也好,雲也好,不冷也不熱,花也好,草也好,全都很漂亮。」楚韻如笑得眉眼楚楚,把可以說的廢話,先容若一步說完了。

容若乾咳一聲:「這個……」

「嗯?」

「那個……」

「啊?」

「今晚這麼好月色,先別回妳的瀟湘館了,去閒雲居好嗎?咱們這個……」容若已是滿頭大汗。

「好。」

容若垮下肩膀:「果然還是不行嗎……妳說什麼?」

「我說好。」月下的楚韻如,異常地沉靜,聲音平靜得像是經過了千萬年思考,萬千回抉擇。

容若呆呆望著她,良久,才伸出手。

楚韻如輕輕抬手,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中,任他掌心的熱量傳到她身上,任他手中的力量帶動她的步伐。

誰也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走在這青石鋪就的小徑上,月亮在天邊清清亮亮地把光華灑了他們一身,星星在高處悄悄地凝望人間,風兒輕輕,拂動他們的衣和髮,兩旁的花和樹隨風搖擺,風吹樹枝的聲音,聽得人心中一片沉靜溫柔。

在很久很久以後,容若想起那個夜晚,他與她攜手漫步於花徑石道上的心情,便會有椎心刺骨之痛。

那個時候,風那麼柔,月那麼明,他和她都相信,這一攜手,便是一生一世。


閒雲居的大門緊閉,容若站在門前勾勾嘴角,露出個詭異的笑容,沒有立刻去推門。

「怎麼了?」

「我今早走之前,對茗心和雨墨說,叫他們不用打掃,沒事也別進來,可是我的房間有人進過了。」

「你還沒開門,怎麼知道?」

「我走的時候,夾了根頭髮在門縫裡,現在沒了。」

楚韻如驚咦了一聲:「這倒是個極好的主意,你是怎麼想到的,以後我要多學學。」

主意自然是看人家間諜電影學來的,容若當然不會這般承認,漫不經心道:「一點小手段,是個保密的好方法。」說著信手推開房門,往四下一看,哼了一聲:「不錯,所有的東西看來都沒有動過的痕跡,進來的人,手腳乾淨俐落得很,要不是我事先防了一手,還真發現不了。」

「會是什麼人做的?」

容若聳聳肩:「可以是任何人,蒼道盟的人來探消息,官府的人來探虛實,甚至謝家的人也想摸我們的底,也許動手的就是府裡的僕役呢!甚至,還有可能是京城裡的人,是蕭逸的人,是母后的人,或是其他各國的人也說不定。」

「他們還會追著你?」

「當然會,我的身分這樣敏感,誰能放手讓我亂跑,必要知道我的動靜,很多人才放得下心。」

楚韻如眉心微蹙:「你甘心這般叫人監視?」

「當然不甘心,過上一段日子,整個朝局完全安定,大部分人對我多少放了些心,我找個機會,悄悄溜到個沒人知道的地方,改頭換面,從此天高海闊,任我悠遊。只是現在,卻還不是時候,朝局並不曾真正穩定,蕭逸也沒真的安心,很多人還在望風色,甚至別國勢力也許都在打各種主意。我要忽然失蹤,還不知要引發多少動亂,倒不如乾脆在明處,一來蕭逸不分心,二來母后也安心,三來說不定還能吸引到一些想對楚國不利的人,分輕些蕭逸的擔子呢!」容若淡淡說來,淡淡微笑:「會不會覺得我又沒志氣又沒用,被人這樣監視,還不說話。」

楚韻如徐徐搖首,低聲道:「我只知道你是我一生所見,最好的人,無論你要做什麼,無論你選擇什麼路,我總會陪著你,伴著你,不離不棄。」

容若心中一陣激動,忍不住低喚:「韻如……我……」

他略一頓,閉了閉眼,方才以斬釘截鐵的力氣,一口氣說:「我喜歡妳,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妳。以前剛在宮裡遇上妳的時候,只當妳是個命運可憐的女子,一心只想為妳打破牢籠,讓妳去看這廣大的世界,還許諾說什麼讓妳走自己的路,做妳願做的選擇,還說什麼願意一直等下去,若妳選的是我,才與妳攜手。可是,這麼長久地相處,這麼多次患難與共,韻如,我不知道我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妳,我只知道,我想看到妳笑,想一生一世和妳在一起,我是個小人,我守不住諾言,我當不了君子,裝不出大方。無論妳選擇的是什麼,我都想獨霸妳一生一世,不願意妳的笑顏為別人而展開。納蘭玉的俊美,性德的高華,還有謝醒思的風度,蕭遙的灑脫,我都比不得,可是,我待妳的心,卻是旁人比不上的……」

難得他一口氣說這麼長的話,居然沒喘氣,沒結巴,沒心慌,沒意亂,他只是這麼凝視著楚韻如,一句句說來,直似要將心掏出來一般。

楚韻如輕輕伸手,纖指帶著淡淡的溫暖掩在容若的唇上,止住了他也許永遠也說不盡的傻話。她微笑,立時間,春滿天地;她凝眸,一剎那,輝奪日月,她的聲音很輕,卻一字一句,入心入耳:「我是你的妻,一直都是,你愛我要我,我皆不能拒絕,可你知我重我,從不強我,也從不以夫妻名分逼我。你帶我出來看廣大的世界,也看到許多傑出的男子,可是,我看到這麼多人又如何?以前我不能選擇,只能有你,而今,我可以選擇,最後選的,除了你,還會是誰?謝謝你讓我看這個世界,謝謝你讓我有機會做選擇。不錯,納蘭玉俊美多才,蕭性德高華出塵,謝醒思年少英朗,甚至連蕭遙,都灑脫不群。但是……他們,都不是你。」

許多許多年以後,容若仍會記起,那個美麗得讓人魂斷的夜晚,楚韻如清如流水的眼波,楚韻如柔美絕世的容顏。想起,她用那樣輕,卻似字字句句,從心間直接流淌出來的聲音說:「他們,都不是你。」

有一種溫暖剎那間流進四肢百骸,有一個溫柔的呼喚,湧到喉頭,卻發不出聲音。

霎時間,容若覺得眼睛發熱,他不敢開口,只恐聲音沙啞,他不敢再讓楚韻如凝視他的面容,只怕那在五臟中激盪的熱流,會衝上雙眼,化為實質。

他只能伸手,把那嬌柔的身體抱入懷中。

楚韻如柔順地依向他的胸膛。天那麼高,地那麼廣,卻不及這男子二尺胸膛,有著永不消逝的溫暖。

容若的手輕撫上她光滑的長髮,又按上她微顫的香肩,他的手,比她的身顫得還厲害,掌心一片潮濕。

他和她都知道,在如此美麗的夜晚,有什麼美麗的事,即將發生。

那是他夢魂期盼,也是她甘心情願。

那一刻,他與她,都盼這長夜無盡頭,時間永遠停駐下來。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3-28 10:42
第七章 ~奪喉一招~


就在容若和楚韻如情懷最激盪,心境最溫柔時,一道黑影,忽然從後方房門外躍起,在容若頭上一掠而過。

容若尖叫一聲,鬆手退開,頭髮也亂了,眼睛也紅了,額頭上,居然還有一道泛著血絲的抓痕。

「死殺手,你搞什麼鬼?」

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黑貓殺手,正半蹲在楚韻如腳邊,仰著頭,一黑一藍的眼睛死死盯著容若,發出喵喵的叫聲,恰似要作戰的鬥士一般。

原來這隻貓平時常被楚韻如抱著,早就吃裡扒外,拋棄了主人容若,改而效忠美人了。半夜三更,夜貓子不睡覺,到處亂竄,看到容若抱著楚韻如,只道這壞人要欺負自家懷抱又暖和又柔軟的嬌滴滴女主人,當然要跳出來誓死捍衛。

莫名驚散鴛鴦,卻叫容若氣急敗壞,楚韻如目瞪口呆之餘,又感啼笑皆非。

容若好事被壞,可不似楚韻如這般輕鬆,此時直把這隻貓恨得咬牙切齒,就想即時剁碎了好做貓肉湯。他想到便做,嘴裡發出一聲怪叫,對著殺手猛撲過去。

殺手不愧「殺手」之名,輕輕巧巧一躍,躲開容若的魔爪,放足便跑,黑色的小小身影,轉瞬間融進前方的黑暗中,最後那一刻還回過頭來,衝著容若挑釁也似的喵喵叫兩聲。

容若氣得哇哇大叫:「好啊!人家看不起我,你一隻小貓也敢這樣對我,看我要你好看。」他氣急攻心,什麼也顧不得了,捋胳膊挽袖子一路追下去。

獨留楚韻如怔怔站在閒雲居裡,愣了半天,這才咯咯笑了起來,直笑得足軟腰彎,站立不住,必須要扶著桌子坐下來。

直笑到,深深夜色裡,忽傳來一聲驚極懼極的大叫。

那聲音如此熟悉,令楚韻如本來滿是笑顏的臉剎時一僵,原本因笑得太用力而通紅的臉色也立時慘白一片。


黑暗的花園裡,容若一個人滿身殺氣地東走西奔,東瞧西望,時而探頭望樹下,時而伸頭窺石後,嘴裡還一聲聲地叫:「殺手,殺手,你在哪?識趣的快點出來,我可以給你一個痛快。」

於是,殺手就真的出現了。

黑色的身體與黑暗融為一體,黑色的眼睛裡有著比容若更可怕的殺氣。

就似忽然從黑暗的夜色、黑暗的大地出現於人世的魔鬼,猝然一躍,居然不帶起一絲風聲。

不是耳朵聽到了動靜,只是心靈感到了不安,容若忽然回頭,不能置信地看到一個身影猛撲而來。

黑色的人,手執的居然是一把黑得如墨、黑得如夜的長槍,槍上的纓子居然也是黑色的。

寂寂深夜,黑暗中的人,一記黑槍刺來,沒有風聲,卻叫人全身發寒,沒有殺意,卻讓人如同墜入了永不醒來的噩夢中。

容若無意識地發出一聲驚叫,腦子還沒有轉過來,身子已經在如飛後退。

他武功不好,輕功尚算佳,靠著輕功,躲來躲去,還真逃脫過不少危險。

可是,這一次,他退得快,那人追得也快。

純黑的人,純黑的槍,唯槍尖一點森冷的白,越發讓人覺得詭異可怕。

那滿帶著死亡呼嘯的槍尖,初時離容若不過一尺,無論容若如何使出吃奶的力氣退避,無論他上躍、下跳、側避、翻身,轉換步法,變換身法,那槍尖卻是不死不休地死死盯住他,甚至仍在不斷接近。

汗水濕透了容若的衣衫,容若的臉在月光下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猛然揮袖,袖子捲上槍尖。

不及他施出根本沒練出什麼水準的鐵袖功,袖子就已撕裂,槍尖破袖而出,轉眼間離容若的咽喉已只有九寸了。

容若想呼救,可是全力後退,一口真氣全憋著,竟是一個字也發不出來,雙臂猛震,各種零零落落、有點下三濫見不得人的小沙小釘小鏢小針,甚至小小迷煙已經全放了出來。

槍勁且急,沙飛釘落鏢碎針斷,連迷煙都被槍上內勁震散,槍勢沒有半點遲滯,仍然直指容若的咽喉,距離不過八寸。

容若急抬左臂,對著槍尖擋過去,臂上的純鋼護臂,與槍尖撞了個正著。

金石相擊般的聲音響過之後,容若發出一聲慘叫,左臂被震得又痛又麻,連抬都抬不起來,而那槍尖卻還森寒雪亮,閃爍的光芒更加冰冷,繼續刺向容若咽喉,此時的距離已經只有七寸了。

容若一口真氣將盡,所有的身法變化都無力施展,更可怕的是,身後猛然一震,卻是如飛疾退的身體狠狠撞在一棵大樹上,本來已經微弱的真氣立刻被撞散,容若痛得五官都扭曲了,可是卻連痛呼都來不及發出來。

因為槍尖離他僅剩六寸,帶著死神的呼喚,狠狠扎下來。

劍光閃亮,撕破黑暗,如電而來,直斬向槍尖。

長槍依然直刺不停,但槍尖卻產生一種極奇妙的微顫。長劍只劈落黑色槍纓,卻連槍身也沒沾上。

槍勢不止,離容若的咽喉不過五寸。

劍起雷霆,槍劍相擊,劍化成碎片,而槍尖也被長劍削斷。

可是光禿禿的槍桿依舊扎向容若,距咽喉僅僅四寸。

劍光再起,如月經天,如日照空,任憑槍桿在有限的空間中,做出精妙無比的變化,卻仍是避不開這迎面而來的一劍。

劍竟從槍桿的前方中間直削過去,把槍桿從中削作兩根,勢如破竹,竟要把那執槍的手指也削下來一般。

那執槍不動,猶如磐石的十指終於鬆開,可就在他棄槍的同時,排山倒海的內勁也順著槍身直攻了出去。

一聲驚呼之後,沒有了槍纓與槍尖的槍桿,和著破槍的長劍一起被震得高高飛了出去。

而那執槍的雙手微張,左手拍、轉、按、點、揮出去,右手食指如勾,以指做槍,仍舊狠狠敲向容若的咽喉。

所有激烈的戰鬥都發生在交睫之間。

容若驚叫,還沒有睡的蘇良和趙儀,以及閒雲居中的楚韻如都盡展輕功趕到。

蘇良見容若遇險,抽出長劍,使盡全身力氣,猛衝過來,一劍劈出。卻被那人巧妙讓過,長劍擦著槍桿,只劈下一縷槍纓,反而被槍上奇異的內力一引一帶,藉著蘇良自己全力撲出的衝勁,使蘇良失去平衡,一時收不住,變不了招,跌跌撞撞衝出八九步,和對方錯身而過,再也沒機會出第二招。

而趙儀比蘇良沉穩一點,藉著蘇良搶先一步撲出的掩護,略緩一點才出劍,既準且穩,一劍就削掉了對方的槍尖,卻被他槍上的反震之力震得往後連退了七八步,差點一跤跌倒,猶自氣血翻騰,一時竟不能再提真氣。

楚韻如第三個趕到,她武功最高,一劍竟把槍桿從中削斷。但那人即時棄槍,反把楚韻如的月輝劍也震得脫手飛出,接著那人僅用一隻左手,就逼得楚韻如寸步難移,他的右手仍然一點也不耽誤地攻向剛剛撞到大樹,真氣渙散的容若。

而這時蘇良衝出八九步之後才剛轉身,趙儀被震退七八步,也剛才勉強站定,楚韻如被他左手逼得只有自保之力,再無出手之機。

幾起幾落,三劍三阻,發生的時間只在容若撞樹之後。容若痛得剛滑倒在地,還不及挺身站起,還不及抬頭看清楚情況,大局已定,那不破君喉誓不休的一指距他的咽喉只剩下最後三寸。

「神道。」

清如冰雪,朗若長風的聲音劃破了黑暗,劃破了殺機。整個天地,漫天星月,似都為這一個聲音而充滿了寧靜安定。

所有的殺機,所有的驚恐,在這聲音響起的一瞬就消失了。

敲向容若咽喉的一指猛然往後一縮,由指背敲,改為指尖點,再次點出。

「至陽。」

以萬鈞之勢點出,萬夫亦不能擋的一指再次往後縮,四指緊握,拇指起,捺向容若的咽喉。

「懸樞。」

那伸在半空中的手一陣輕顫,五指箕張,如風吹落葉一般,左右搖擺不絕。

「承山。」

一連四聲喝,一連四變招。

喝得快,變招更快,而每一次變招,都伴著那人的縮手,後退。

短短的三寸距離,變成五寸,一尺,一丈,最終那人猛然收手,一躍而起。

此時蘇良已重整步法招法,趙儀緩過了一口氣,楚韻如得以脫身,不約而同撲過來。

那人在空中伸手,正好接住因為受力而震飛老高後,正在往下落的月輝劍,信手往外一劃。

蘇良悶哼一聲,劍光散亂,落下地去。

趙儀就地一滾,異常狼狽,才勉強逃離劍勢追擊。

楚韻如武功最高,追擊最緊,受到劍勢反擊也最強,情急間深吸一口氣,竟是凌空一個鐵板橋,身子平平移開一寸,險而又險,避過劍勢,這才倉惶落地。直到站穩,才覺臉頰冰涼,一縷秀髮受劍氣所激,飄然墜落。

至此,三個人都面無人色,望向那黑衣人的眼神都充滿了驚懼。

那黑衣人一劍逼開三人,更不停留,人隨劍走,遠遠掠向高牆,只是在消失於黑暗的前一瞬猛然回首,望見明月下,花園小徑的盡頭,那負手閒立的白衣人。

那剛才淡淡數語,逼得他連連變招,聲音平靜如日昇月落,神色冷淡如亙古寒冰,但這月下的一負手,卻叫整個天地都因他而亮了起來,滿天星月都只為他閃爍光華的人。

黑衣人的眼中,流露的,卻是幾倍於楚韻如等人的驚與懼。


直到黑衣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眾人視線之外,楚韻如才回轉身向容若撲去,一回頭,才發覺吃痛跌倒的容若不知何時也已爬了起來,衝了過來。

兩人目光一碰,一齊叫道:「你沒事吧!」

兩人同時喊出聲,同時聽到對方的話,同時一怔,卻又是同一時刻醒悟過來。

容若幾乎被黑衣人一指敲死,楚韻如差點也叫那一劍刺中要害,兩個人同時在生死線上打了個來回,卻還顧不得擔憂自己,先一步問起對方的安危。

一怔之後,容若自自然然向楚韻如伸出手,楚韻如也自自然然握住他的手。

兩人的手心都是一片冰涼,掌心都帶著冷汗,直至此時還在微微顫抖,害怕的感覺猶在心頭,為的,卻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對方的生死。

他們的手握在一起,原本的冰冷,化做溫暖,暖著彼此的身和心,一時無心再去顧及其他。

蘇良和趙儀的臉色卻一直非常難看,異樣的蒼白,久久不退。

他們正年少,習得驚人藝,自從獵場初展身手以來,一直一帆風順,幾乎沒受過挫折,到現在,見識到真正的高手,真正的絕藝,內心受到的打擊頗大。

蘇良憤然指著性德問:「你為什麼不拿下那人?」

「我只負責保護容若的安全,他既沒事,那人拿不拿與我何干?」性德答得漠然。

蘇良氣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呼呼直喘氣。

趙儀輕嘆一聲:「這人的武功是不是很高?」

「武功一道,沒有半點僥倖可言。你縱得我親傳,畢竟時日尚短,面對真正的高手,吃些小虧,有什麼奇怪。要想在武道上前行,無從取巧,靠的也不僅僅是明師,最重要的兩個字是『苦練』,你只要記得,就不必怨天尤人。」性德一語點破二人的心病,語氣猶自冰冷。

容若這時也才剛從激動中清醒過來,目光望向蘇良和趙儀:「聽說你們在外頭打架了,怎麼回事?」

蘇良給他一個冷眼,根本不搭理他。

趙儀淡淡說:「也沒什麼,在外頭閒逛就有人跑來挑釁,於是就打了起來。」

容若點點頭:「我明白,自是要替柳大小姐出頭,顯示自己英雄本事的人。」

「謝老先生不是說,為我們去和蒼道盟說合了,柳清揚親口答應不再追究此事的。」楚韻如訝然道。

「如果蒼道盟真的全力出手,他們能活著回來嗎?自然是那些急著討好大小姐的人私下行動。這樣也好,多些人給他們試招交手,和各門各派的人過招,對他們的武功精進有好處。」容若笑了笑,想起遊戲中的勇者鬥魔王。魔王總是派出些武功低的人和勇者打架,白白叫小勇者賺走經驗分,慢慢成長為大英雄。

「他們出去被人打,那蕭遠在外頭玩,蒼道盟的人豈能放過他?」

「這妳不必擔心,蕭遠此人平時一副惡霸嘴臉,實際上深藏不露,本事大得很,就算被人找上麻煩,也有解決的法子,不用通報我們的,我只是擔心那些運氣不好,找上他的人,會很慘很慘。」容若搖頭嘆氣,又鄭重地對蘇良和趙儀道:「你們不要學蕭遠那個無良惡霸,打是打,鬧是鬧,記得千萬別殺傷人命。」

蘇良冷著臉給他頂回去:「我不殺人,人可要殺我,你要我伸直脖子讓人砍嗎?」

「若不殺人不能自保,那你殺人是正當防衛,誰能怪你,若是可以擊退他們而不殺傷性命,卻偏要殺人,就是故意殺人,就算王法不糾,心下難道能安?」

「他們要殺我,他們安心得很,我們為什麼不安心?」

「只因人家要殺你,你就一定要殺人嗎?」容若冷笑一聲:「別忘了,你是人,有思想,有感情,懂道理,守原則,你真要把自己當成狗,別人咬自己一口,就非要加倍咬回去,誰還能勉強你做人。」

這話說得太重,蘇良當時就綠了臉,少年氣盛,嚷了起來:「好個講仁講義的主子,也不想想你以前幹過多少好事,誰都能說是非道理,就你沒這個資格。」說著扭頭就走,也不去看容若忽然間變得有些苦澀的臉。

趙儀看看容若,嘆了口氣,回頭追向蘇良,快步到了蘇良旁邊,一邊走一邊說:「好好的,你這樣發脾氣做什麼?」

蘇良憤憤握緊手裡的劍:「這個傢伙,居然還敢說仁義道德,我早晚殺了他,報仇雪恨。」

「你到底生什麼氣,是惱他說這些仁義道德,還是不想接受這個我們恨得要死的人,說這些話時,的確是真心實意?」

蘇良猛然轉身,瞪著趙儀:「你說什麼話?你別忘了,他是我們的仇人,是我們發誓要手刃的人。」

趙儀苦笑:「我們真能殺得了他嗎?就算有機會,真的可以殺他嗎?」

「當然,為什麼不?」蘇良瞪大眼。

「真的可以殺他嗎?我們和他訂了一年三次的刺殺之約,這些日子以來,你有沒有真的用心找行刺的機會?」趙儀凝視他。

「我當然……」脫口而出的話說到一半,忽然說不下去了,蘇良垂下了頭,稍頃,又猛然抬頭,這命運坎坷的少年,眼眶都紅了,用一種幾乎哭出來的聲音大喊:「我當然可以殺了他,我一定可殺掉他。」

這麼大的喊聲,在暗夜傳出老遠,連容若都聽到了,不由得苦笑著皺眉搖頭:「這死心眼小孩,又在發什麼脾氣。」

楚韻如笑道:「虧得你,天天把這兩個小刺客留在身邊。」

「他們兩個雖然凶,其實並沒有什麼危險,倒是剛才那人……」容若想想剛才的驚險,有些後怕地打個寒戰,望向性德:「他是哪門哪派?」

「他的武功簡單純粹,直接有效,並不屬任何門派,那是標準的殺手武功。殺手要求的就是絕不可讓人看出他們的來歷,無論是衣服、相貌,還是武功、兵刃都一樣。」

「殺手?莫非是日月堂?」容若皺眉不解地道:「我沒得罪他們啊!還是有誰買兇殺我?」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3-28 10:42
第八章 ~兄弟重逢~


當容若他們討論殺手時,那黑衣殺手正在暗夜中,明月下,飛身疾馳。夜風襲來,卻叫他因驚懼過度而亂作一團的心,更加混亂起來。

剛才一場刺殺,幾番爭鬥,最後他飛躍而去。看似是他逼退了強敵,從容而退,只有他自己知道,根本就是他自己深受打擊,倉惶逃竄。

那個白衣人,每喝出一聲,都是當時他全身最大的弱點,真氣最薄弱之處。只聽那人一聲喝,就叫人生起若不退避,任他照那處破綻攻來,必死無疑的感覺。

他生性堅韌,遇挫更強,不但不避,反而變招再攻,明明每一招使出都是一生武學的精華,明明每一式攻出都已竭盡了心智,自己心中估算也是天衣無縫,偏那人卻似連看都不用看一眼,就可以叫出連他自己事先都不曾發覺的破綻。

卻叫他一聽之下,心神震撼,明明千般不願,氣機、心魂卻已在那四聲斷喝之中,為人所制,一退再退,若再不當機立斷,即刻退走,只怕不用那人動一根手指,自己已經要敗伏在地,再無鬥志了。

縱此時逃出險境,月下疾馳,卻猶覺背上冷氣颼颼,那樣強大到不可思議,無法撼動的力量,也許只是不屑擒他,否則豈能容他這樣輕易逃走?

越想越是身心冰冷,甚至連領口處,都不斷有涼氣灌進來。

他一聲不吭,放足疾馳,手中劍勢如電,自下而上,向後一撩。

一劍掠空,他身形不停,反手向後連斬十八劍,每一劍都迅若雷電,角度奇詭,可每一劍都斬在空氣中。唯有頸部不斷吹下來的涼氣,越來越冷。

黑衣人大喝一聲,決然回頭,正看見一劍經天,如日行長空,月照空山,雲吞山巒,海納百川,竟然正對著他咽喉刺過來。

黑衣人右手一振,月輝軟劍抖得筆直,在月下散發著月一般的寒輝,飛快迎上去。

雙劍交擊三次,第一次交鋒,軟劍一蕩,竟幾乎沒有擋住對面的劍勢,黑衣人急忙回劍自救,對面長劍已侵入近身處半尺。

他迅速反腕上撩,月輝光華四射,絕世寶劍,吹毛斷髮,削鐵如泥,拿在此等高手掌中,更加如虎添翼。

對面一劍展開,看似一次與月輝相擊,實則分十三次,把劍敲在月輝劍背上。因為速度太快,運力太巧,十三次兵刃相擊聲,乍聽來,竟只有一聲。

一聲劍擊之後,月輝黯淡,寶劍斷鋒,迎面劍勢仍指咽喉。

黑衣人臨危不亂,手中斷劍貼於腕上,反手架在喉頭。

第三次交擊,劍尖刺中劍柄。

黑衣人的深厚內力立刻如潮水般沿著劍鋒襲去,誰知卻被一種至柔之力一接一蕩,竟又反襲自身。

黑衣人悶哼一聲,手中劍柄碎為木屑,右手不自覺發出一陣輕顫,身子被自己的力量震得遠遠跌退,唇角溢出鮮血。

待得站穩之時,劍尖已經指住喉頭,劍鋒森冷,令得他咽喉處肌膚生寒,劍鋒冰冷,映出他蒼白如紙的臉與唇邊鮮紅的血。

一切彷彿剛才的情形重演,同樣突施進擊,同樣直攻咽喉,容若等四個人都攔不住他一桿槍,而今他竭盡心力,也擋不住這一把上天入地,無痕可尋的利劍。

劍意冷冷,指定咽喉,持劍的人靜立月下,容華更勝明月,赫然正是董嫣然。

她一路暗中尾隨容若,雖也見了些小凶險,但容若大多可以應付過來,便也不加干涉。

唯有今夜,這黑衣人的一槍幾乎要了容若性命,此人武功奇高,令她不敢輕視,所以當機立斷,出手制住他,這才沉聲問:「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暗算容公子?」

黑衣人面色慘然,望了望制住自己的長劍,再看看這容貌與武功同樣絕世的女子,一語不發。

董嫣然輕輕一嘆,美目凝注他,柔聲問:「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暗算容公子?」

同樣的問句,此刻問來,卻是輕柔婉轉,叫人不忍拒絕。黑衣人微微一震,抬頭望去,正望見一雙清明妙目中,只覺三千春水,滿天春風,都化做那明眸中的漣漪,徐徐散去,卻叫人的心魂也都跟著散去,再也移不開目光。

耳旁再聽到同樣一句問話,第三次響起:「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暗算容公子?」

聽來已輕柔入心,溫柔入骨,叫人如何能抗拒。

黑衣人的目光已深鎖在董嫣然的明眸裡,再也移不開,嘴巴不由自主地張開:「我,我是……」

他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眼中有著深深的掙扎,身體緊緊繃住,偏偏嘴卻像不受意識控制一樣說了出來:「我是日月堂的人,奉命……啊!」

這句話說到一半,他猛然往前一撲,長劍自他喉頭穿過,血順著劍身滴落下來,他的眼睛卻仍是呆呆望著董嫣然,喉嚨因為受了傷無法再說話,只是不停開合,發出咯咯的聲音,鮮血還不斷地溢出來。

這樣淒厲的瀕死之狀,讓董嫣然眉峰微皺,抽劍後退。至此,她眸中那奇異的力量才消散,那黑衣人才失去劍上支持之力,砰然倒下,再也沒有動彈。

董嫣然獨立良久,方才輕輕一嘆,垂首看劍上鮮血已然流盡,仍舊明若秋水,輝奪日月,反手便要歸鞘,卻聽身後也有一聲若有若無的輕嘆,一種冰涼的氣息,對著後頸處吹下來。

董嫣然渾身一凜,復又放鬆,漫聲道:「閣下一路跟隨,終於肯現身了嗎?」

身後傳來淡淡笑語,卻又飄忽得讓人辨不清方位:「妳怎麼不學那人,一劍往身後斬來?」

「我一路上隱隱都感覺有人暗中緊隨,數次出手試探,俱都無功而返,閣下武功遠在我之上,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好,果然聰明果決得很,不負妳師門厚望。」聲音忽然清明起來。

董嫣然微微皺眉,徐徐轉身。

果然這次那神秘人物沒有再隱身閃避,一襲雪衣,在月光下,顯得人如冰雪,劍若冰雪。

就在她回身之後,那人展眉一笑,如烈陽融冰,春風化雪,一道讓天地失色的光芒,即時在他掌中綻放。

劍光輝煌而迅急,劍氣肅殺而冷冽,劍勢沉嚴而霸道,如驚虹閃電,似列缺霹靂,仿丘巒崩摧。只是一劍,再無變化後著,但這一劍之威,足以令天地失色。

若是旁人,在這一劍之下,連心魂都要震散,更遑論反擊退避。但董嫣然居然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同樣抬手,一劍揮出。

她不躲,因被如此可怕的劍氣鎖定,越是一心閃躲,便只能讓對方氣機順勢而漲,自尋死路。她不架,因為這一劍之威,已經無可抵禦。她只是半步不退,寸步不讓地反擊回去,死中求活,敗中覓勝,於此九死一生之際,她的眸子,仍舊清明沉靜,如月下湖水。

劍光迎劍光而上,劍光破劍光而入。

明明是避開對方劍勢,施以反擊的一劍,卻終是和那看似簡單一劍劈來,卻在不斷發出微妙至不可察覺變化的長劍碰到了一起。

劍身斷,長劍順勢而入。

劍鍔裂,長劍乘勢而進。

劍柄碎,長劍把漫天碎屑催做飛灰,一劍指向咽喉。

虎口裂開,那纖美如玉的手一片鮮血,似是有人狠心地把天地間最美的造化肆意摧殘,而劍光卻連頓也沒有頓一下,靜靜貼到了董嫣然咽喉之上。

一劍之下,大局已定,完完全全是驚濤駭浪,吞吐天地的打法,野蠻,狂放,絲毫不曾憐香惜玉。

正所謂,技高一籌,束手束腳,似正為今夜而設。

同樣一招指喉,黑衣人一槍既出,容若等四人聯手都不能破。董嫣然對黑衣人出劍,任他出盡全力,亦不能擋。同樣雪衣人一劍既出,董嫣然縱施盡渾身解數,也同樣一招被制。

唯一不同的是,直至最後,董嫣然美麗的臉上,也沒有現出太多的驚奇懼怕,平靜得好像擱在她咽喉上的不是催命神劍,倒似柳葉花枝一般。

雪衣人面對這等傾國傾城的絕色,看自己的長劍上反映出她清美容光,同樣神色不改,也好像面前美人,只如木石。

「如此美人,如此紅顏,若死於此時此地,豈非天地間一樁大憾事。」

「有生必有死,美麗也罷,平凡也罷,生命從來平等,天地看世間萬物,又何嘗去在意它的美醜。我生固欣喜,我死又何懼,焉知死亡開始的,不是另一個神奇旅程。你武功本來就在我之上,敗於你手,也是理所當然,被你所殺,亦算不得意外。剛才我已盡力一搏,縱然落敗,卻已無悔,生生死死,何足掛齒。」

「輕淡生死,笑看浮雲,卻能體悟大道,難怪妳師門之中,屢出英才。」雪衣人悠然收劍,意態從容,好像剛才根本不曾一劍判生死,只不過是輕輕伸手拂去美人身上一片落葉一般。

董嫣然明麗的眸子裡,第一次流轉淡淡疑惑:「你為什麼……」

「我想妳可能把我猜做別的什麼人了?妳錯了,妳若以為,天下間,只有那些人才能一看妳出手,就猜出妳的師承,便真是輕看了天下英豪。我不殺妳,倒也不是存了什麼好意,只是妳的武功足以與我一戰,缺的只是歷練而已,我不願未來失去一個好對手。」雪衣人一拍長劍:「我的劍,已寂寞多年,總要尋幾個配得上的敵手。」

董嫣然露出明悟的表情:「你不是一路跟蹤我,你跟蹤的是蕭性德。」

雪衣人微笑:「果然冰雪聰明,不錯,我一直暗中跟蹤他,有幾次甚至故意露出破綻,偏偏他好像無知無覺一般。這一路上,倒也屢歷些爭殺,他也一次都沒有出過手,剛才,他那主子差點兒死在別人槍下,他居然還只是動動嘴,我就不信等不到他出手的時候。原本我也不想現身在妳面前,只是剛才看妳出劍,不免心喜技癢,終是露了形跡。董姑娘,妳的師門超於世外,所學武功更是精妙絕倫,既已技成歸家,想來成就已然超塵拔俗。只是妳從未走過江湖,更沒有受過生死之險,刻骨之難,沒有真正的磨練煎熬,縱是絕世之藝,終也難以大成。去真正面對這個世界吧!用妳的力量去對抗一切,不出三年,妳必會有全新的成就,也許十年之內,妳我便可放手一戰了。」

他的眸中流露出熱切的光芒,不是為著美人,只是因著劍。悠然說完這一番話,他竟是毫不留戀,轉身便去。

雪衣人走出幾步,卻又頓足,沒有回頭,只淡然道:「還有一點,小心那個小皇帝的安危吧!這個人不是日月堂的刺客,恐怕另有來頭。」

「不是?」

「我說過,妳武功智謀都是上上之選,只是太欠歷練,經驗不足。妳師門的『止水清瞳』的確有讓人在心魂失守下回答一切提問的力量,可是,不要忘了,這個人武功雖不及妳我,卻也是高手中的高手,怎會如此容易就範?為什麼說出身分後要撲向妳的劍尖?是他的內力深厚,在苦苦支撐,是他的意志堅韌,不肯屈服,但他又確實知道,再繼續下去,必會心神失守,把一切都告訴妳,所以他一方面說出假話誤導妳,一方面在自己失控說出真話之前,自戮於妳的劍下,如此高手,竟能隨時效死,可見背後掌控他的勢力有多麼強大可怕。妳以後多多小心了。」

董嫣然肅容正色:「多謝先生指教,嫣然銘感於心。」

「如此聽教聽話,倒也難得。」雪衣人長笑一聲:「用妳的眼睛,好好看這世界;用妳的腳,去走妳的路;用妳的劍,破開一切荊棘迷障,相信有一天,妳會是我難得的好對手。」

他笑聲穿雲,雪衣飄然,漸行漸遠,獨留董嫣然倩影孤離,靜靜站在明月下。


大清早,逸園就被人敲開了大門。

沒有遞名帖,只有來客長笑著報出來的名號。

「請通報貴主人,蕭遙攜妻拜訪。」

容若聞訊,與楚韻如一起迎了出來,卻見大門外,蕭遙依舊是一身半舊寬大藍衫,散髮披肩,有趣的是,他居然拿根樹枝背在肩上,樹枝的另一頭掛的是七八個酒罈子。

蕭遙遠遠見了容若,笑道:「區區寒士,沒有上門薄禮,只好拿家中幾罈子老酒來見人,公子莫要見怪。」

容若笑道:「蕭兄雅士高人,特立獨行,真是讓人心折。」嘴上說著客套話,眼睛卻不由望著蕭遙身邊的人。

那人一身青色儒衫,衣襟飄飄,明明是男子裝束,那姿容,那眼神,卻又偏偏是個女子。衣衫因為略略寬鬆,顯得人有一種飄然之氣,右手執著一冊書,抬眸一笑,既有女子的輕柔,又有男兒的灑脫。

蕭遙笑道:「這是拙荊芸娘。」

芸娘一甩袖子,略一欠身,算做施禮,輕輕一笑,有著十五六少女的天真爛漫,二十三四少婦的柔婉多姿,又有著三十一二女子的嫵媚風流。

容若與楚韻如都不覺相視一笑,這一對夫妻可真是怪人。

到新認識的朋友家第一回做客,一個不修邊幅,不整衣理髮,另一個乾脆穿著男裝,就這麼瀟瀟灑灑,悠悠遊遊地來了。

偏他們越是這樣特立獨行,越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讓人想要親近。

四人在大門前見過了禮,容若正要請他們進來,就聽得身後有人冷笑:「不錯啊!客來如雲,天天有人上門巴結。」

容若嘆口氣,回過頭,衝那向著大門漸行漸近的蕭遠說:「三哥,你也很不錯啊!每天一大早就要出去花天酒地……」

他下面本還有幾句譏諷之詞,卻忽然間頓住沒說出來。因為正大步走來的蕭遠腳步猛然一頓,臉上流露出極詭異的表情,直直盯著容若身後。

容若本能地回過頭,卻看見身後的蕭遙,表情也異常古怪,正木然與蕭遠對視。

良久,蕭遠才步步走近,死死盯著蕭遙半天,忽的詭異一笑,竟然掀衣拜倒,對著蕭遙行了一個極鄭重的大禮:「三弟拜見二哥。」

古代禮法森然,兄弟在很正式的場合,彼此行鄭重的家禮,也是有的。只是這禮由蕭遠行出來,這話由蕭遠說出來,真個嚇得容若幾乎沒直接跳起來,伸出手,一會兒指指蕭遠,一會兒指指蕭遙,嘴巴張開又合上,卻是說不出話來。

蕭遠不理容若的傻樣子,一拜之後,復又站起,面色冰冷,望著蕭遙道:「我既已行過家禮,你也不至於忘了國禮吧?」

蕭遙微微苦笑,卻又隨即釋然,果然也屈膝一跪。

容若從沒見一個人,連下跪都跪得這麼瀟灑。

「草民蕭遙,拜見誠王爺。」蕭遙語畢,深深叩首。

家禮弟對兄,只須跪下,國禮百姓對王爺,卻必要磕頭的。很難想像那不羈的蕭遙會是個守法依禮,對權貴磕頭的人。

可是蕭遙磕過頭,站起來,卻依舊灑脫得好像剛才不過是屈膝拂去地上的落葉一般。這般人物,外在的折辱,對他來說,好像根本沒有意義。

容若還在目瞪口呆,身旁卻聽到楚韻如夢囈般的聲音:「你們是越王蕭離和司馬芸娘?」

容若側首,正看見楚韻如滿眼的熱切、崇拜、激盪、羨慕,正怔怔地望著蕭遙與芸娘。

蕭遙同樣神色異樣地望著容若:「你叫他三哥,你的長相也真是眼熟,莫非你是……」

蕭遠冷然道:「還能是誰,你當年走的時候,他還是個不懂事的無知小孩,現在長大了,你就不認得了嗎?」

芸娘在這個時候低聲地笑:「真是熱鬧得很啊!」

幾個聲音一連串響起來,容若此時只覺頭昏腦脹,連聲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回答他的人是楚韻如:「當年越王離京時,你我都年幼,只是這些年越王的故事,傳遍京都,尤其在閨閣之中,倍受推崇。越王蕭離是所有女子夢中的嚮往,而司馬芸娘卻是天下女兒羨慕的對象。」楚韻如嗔道:「你縱不知當年的故事,也不該忘了,除了大哥、三哥之外,你還應該有位二哥才是。」

容若乾笑,拱手作揖:「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故事,快些告訴我吧!」


越王蕭離,是王室的異數,也是王室的一個傳奇。

他是先帝極寵愛的淑妃所出,出生時淑妃難產而死,先帝因此對蕭離更加憐愛呵護,對其他兒子多嚴格管束,待他卻素來縱容,養成了蕭離放縱不羈的性子。

他生於帝王家,卻全然不似王室人。他感興趣的不是權力,不是名分,反而是天上雲彩的形狀,雨後彩虹的顏色。

他不喜歡上朝,卻喜歡觀雲,他不喜歡問政,卻喜歡看水。

他愛在大雨來的時候倚在芭蕉樹下,看雨滴怎樣流過葉子。他愛在秋風起的日子呆立風口,看秋風如何拂過樹梢。

與其整天在朝堂上吵得天昏地暗,先天下之憂而憂,他更愛在風中端一盞菊花釀成的好酒,把酒臨風。

先帝逝世之後,蕭逸打下大楚國萬里山河,獨攬大權,其他王族子弟憤憤不平,他卻更加放縱肆意,鎮日悠遊胡鬧,看花賞月,寫詩做詞,遊賞風月,出入青樓。

天還不亮的時候,朝臣們聚於午門,當朝越王爺卻在霜露沾衣的時分,懶洋洋在某一座青樓繡房中醒來。

夜色濃重,京中的重要人物們,為名為利,為權為勢,到處忙碌,四處鑽營,蕭離卻在晚霞披肩之時,擠到賭館酒肆,肆意逍遙。

這樣放縱任性的他,是王室中的異類,卻也因此從來沒有敵人。王家子弟,若要安逸,要麼精明強大如蕭逸,要麼就無為懶散如蕭離,因為在別人眼中太沒用,反而不會受敵視傷害,沒有人害他,沒有人管他,他就更加胡作非為起來。

他才華蓋世,雖然不用於正途,卻自有旁人不及之處。

蕭逸入京第一年,全國大考,會試的頭名狀元居然失了蹤,最後細細查去,才知是越王爺閒了沒事,冒名跑到科場裡考著玩,誰知考出了個狀元,自然丟開不管。

氣得蕭逸把他狠狠罵一頓,關了兩個月,罰去整整一年的王俸。

兩月期滿,得回自由的蕭離更似要把被困的鬱悶全補償回來一般,沒日沒夜地在外頭玩,只是總算不敢再刺激蕭逸,沒用本來身分,化名為「聞琴公子」,四處嬉戲,賞美景,擁美人,品美酒,聆美樂,不亦樂乎。

年少時曾紅極一時,年歲漸長容色衰的三十老妓柳如在青樓被舊情人侮辱,傷心幾欲跳樓,被聞琴公子所救,公子親自作詞譜曲,令柳如手執琵琶四處彈唱,一曲琵琶,竟讓這門前早已冷落的女子,重又在京城紅了三年。

名妓林清波,琴棋書畫皆稱絕,朝中權貴盡垂涎,公子千金一擲贖美人,得罪七八個當朝重臣,為的不是金屋藏嬌,只是想成全一個一面之緣,一詩相交的友人,重新得回多年前青梅竹馬的戀人。

在一個深秋的夜晚,公子攜妓泛舟,以荷葉為杯,山水為餚,飲酒看美,醉意濃時,揮筆寫下「五都賦」。文章華美,字句清奇,一時傳遍楚京,弄得京師紙貴,也傳到千里之外,江洲城中的一位奇女子手中。

司馬芸娘出身不過是一商賈之門,父親因要附庸風雅,所以請人教獨生女兒詩詞文章。誰知司馬芸娘天生聰慧,一點就通,一學便精,短短三年,換了十幾個先生,竟再也沒有人自恃有能力做她的老師。

旁的女子學文章也不過是閨閣中的點綴,她卻愛肆意揮灑,與男子品詩鬥文,絕無拘束,不過半年之間,竟是名滿江州。江州的才子名士,若不能與司馬芸娘一敘,在人前都抬不起頭來。

後來司馬芸娘父母因病故去,留下偌大家財,足夠她一生開銷。司馬芸娘向來無心謀利,索性把生意都轉讓給他人去做,自己廣開家門,結交天下才士,詩酒風流,品評文章。

司馬家的大門永遠賓客如雲,座中客常在,樽內酒常滿。或琴或簫,或吟或嘯,各種聲音都常常在司馬宅內迴盪。

世人對司馬芸娘的評價紛紜,有人說她才慧出眾,有人說她放蕩淫亂,有人說她行為不檢,有人說她特立獨行,或誇或罵,或褒或貶,她一概只當清風過耳,自行其道。

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一部五都賦,心中記住了一個據說叫聞琴公子的人,即時神往,生出結交之意。她是個想做便做之人,當時便收拾行裝,前往京城。漫漫三千里,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只為對文章的熱愛,竟也一路行來。聽說聞琴公子愛出入青樓,她竟然也委身於青樓,賣藝不賣身,不出一月,她的才名美名,傳揚於京城,果然等來了慕名而至的聞琴公子。

他與她的第一次相會,被傳成各種不同的版本,在坊間流傳。

有人說他們一見鍾情,有人說他們一夜風流,更多的人卻只說他們談了一夜琴,爭了一夜詩。

自那以後,司馬芸娘就離開了青樓,用回本名,在京城買地開了一處書館,立時滿城名士慕名而至。

聞琴公子依舊南樓鶯鶯北樓燕,衣襟常帶脂粉香。司馬芸娘依舊愛男裝灑脫,混跡於名士才子之中,爭詩論詞,鬥文比琴。

可是,不管如何風流肆意,聞琴公子每日必至芸娘書館。不管如何賓客盈門,每天總有一段時間,司馬芸娘閉門謝客,掃榻靜待。

這樣的日子過了足足半年,楚鳳儀把蕭離招進宮,談到他年歲已長,問他屬意楚家哪位小姐。

蕭離卻只說,此生非芸娘不娶。

一開始,誰也沒把他的話當真。蕭楚聯姻是祖訓,蕭家男子縱心有所屬,只要娶了楚家女過門,另納妾室便是。

可是楚鳳儀才一提納妾之事,蕭離當即變色,聲言漫說婢妾,除了芸娘,他絕不會再娶第二個女子。

楚鳳儀還要再勸,蕭離卻毫不給這位皇太后面子,拂袖而去。

次日,蕭離把他的一半封地、爵祿,彙編成冊,獻入宮中。他自己白衣負杖,以王爺之尊,在長街之上,三步一拜,一路拜至太廟,到達太廟時,他額頭、雙手、雙膝,全都磨得鮮血淋漓。

太廟之旁,卻早已跪了一個身影,倩影纖纖,明眸婉麗,竟是司馬芸娘,聞訊先他一步到了。

二人相視一笑,誰也沒有說話,就這樣跪在了一起。連跪了七日七夜,其間怒雨狂風,衣髮皆濕,顫抖的身體靠在一起,用彼此的體溫取暖。高空烈陽,無情烘烤,嘴唇乾燥得裂開流血,他們相視的眼神卻依然溫柔。

最後,蕭離終於成了蕭家第一個付出慘痛代價,打破先祖遺訓,可以娶非楚氏女為正妃的男子。

楚鳳儀召見司馬芸娘,對她說起王妃的規矩,從此之後,她再不能肆意風流於詩畫中,再不能廣開大門迎賓客,再不能在男子之間爭才名,再不能詩詞文章愧鬚眉。她要做楚國的王妃,她要守禮守法遵閨訓,她不能讓楚國的王室丟臉。

司馬芸娘默然良久,出宮後揮劍斬下烏黑長髮,令人送給蕭離,自己一人悄悄離京。

她是司馬芸娘,愛詩愛畫愛文章,愛琴愛簫愛詞曲,沒有了那些風流奇麗名士氣,就不是司馬芸娘。她願為蕭離一生不嫁,願為蕭離長跪不起,願為蕭離九死一生,卻不能為蕭離,不做她自己。

蕭離聞訊,同樣一語不發,令人把自己的王冠印符、封地爵冊全都送進宮中,一馬單騎追出京城,從此再沒有回來。

兩個月後,越王蕭離金冊除名,由王爺變為了庶民,可是他的故事,卻長長久久在京城中傳唱,至今已有整整七年了。

聽完了這樣的故事,連容若也覺蕩氣迴腸,久久慨嘆。

同一時間,蕭遙也在一旁,聽蕭遠三言兩語把容若的事做了交待。

雖然蕭遠說的話肯定不夠客觀,但蕭遙多少也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太后大婚,皇帝私游,這麼大的事,足夠把那些名儒重臣們刺激到當場暈過去,蕭遙卻僅僅只是挑了挑眉頭,然後笑著一拍容若的肩:「小弟,以往你在宮裡,我沒什麼機會與你親近,想不到,你是和我一樣荒唐任性之人。咱們今日重逢,必得一醉方休。」說著扯了容若便往裡走,倒似把這當成了他自己的家。

容若還是第一次面對明知他身分,卻這般毫無顧忌與他勾肩搭背之人,又喜愛蕭遙是性情中人,心中大喜,滿面是笑地同他進去。

司馬芸娘笑著攜了楚韻如的手:「昨日聽蕭遙說起妳的琴,我便嚮往了一晚,今兒一早就逼著他帶我來見妳,今日可要好好為我彈上幾曲才是。」

她半句也不提楚韻如的身分,動作親熱又自然,也讓楚韻如從心底裡生出親近之意。

四個人前前後後往裡頭走了,獨留蕭遠站在大門前,冷冷盯著他們的背影,良久才冷哼一聲:「果然只有瘋子才會喜歡瘋子。」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3-28 10:43
第九章 ~壽宴風雲~


就這樣,蕭遙夫婦成了容若府上的常客,整日在一起說說笑笑,與楚韻如談琴棋書畫詩酒花,和容若說青樓紅粉,酒肆名餚。興致起時,楚韻如撫琴,司馬芸娘吹簫,蕭遙長歌,容若也挽起袖子來舞劍,日子過得悠閒舒心。

有時容若也給他們唱些現代歌,有趣的歌詞,新奇的調子,常會讓這三個才華勝容若十倍的人,發出一陣陣驚嘆。

有時容若高興了,親自下廚做幾樣風格味道和古代略有不同的菜餚,居然博得大家連聲稱讚,從此容若為了讓大家開心,尤其是讓楚韻如展顏,不得不三天兩頭鑽廚房了。

有時,容若興致起來,還會給他們講故事,第一次講的是快樂王子的故事,在場聽的除了他們三個,居然也有難得沒有出去花天酒地的蕭遠。

故事講完了,楚韻如淚眼盈盈,司馬芸娘悠然神馳,蕭遙撫杯默然,唯有蕭遠冷笑三聲:「整個一白癡王子,假仁假義假惺惺。」

聽到經典童話被如此侮辱,容若跳起來就要爭個是非曲直。

蕭遠卻冷冷道:「難道不對嗎?他身為王子,在世之時,只知在宮牆之中享樂,全不知民間疾苦、國家現狀。化為雕像之後,只知道用寶石去救一兩個人,這種做法,對整個國家,對所有百姓,可有任何好處?普通百姓可以用這種方式去救助他人,但君王之善,豈等同於百姓之善?君主的責任難道是用自己身上的珍寶去救濟一兩個可憐人嗎?這種人做王子,已是大大失職,白癡無能,愚蠢無知,有什麼可敬可愛之處。」

一席話說得容若竟無語以答,只好在心中嘆息東西方認知方面的差異了。

好在除了蕭遠看事情角度比較奇特,在場其他三個人都是以情義為重的,一概以掌聲讓容若重拾信心,他摸摸鼻子,坐下來又重新開講。

容若講故事,初時只是為著好玩,可是說著說著,說得起了興致,竟是上天入地,古今中外,無所不講。不止楚韻如等人,其他人如凝香、侍月,蘇良、趙儀,甚至別的下人僕役,偶然聽了一兩句之後,竟也都入了迷。

於是,每天早中晚三場評書,成了家裡頭最熱鬧的時候,除了性德,幾乎所有人都聚了來細聽。

早上講單本故事,如快樂王子、美人魚、風塵三俠、崑崙奴。

中午講女子傳說,如女駙馬、孟麗君、花木蘭、穆桂英、白馬嘯西風,往往聽得女兒家們大是神往。

晚上講長篇,偶爾說紅樓,偶爾談三國,偶爾講水滸,甚至連射鵰天龍這些武俠小說也信口講來。

每每別人聽到最精彩處,他便拿塊木頭往桌上一拍,搖頭晃腦,裝腔作勢地說:「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這時下面便轟然一片,有人哀叫,有人嘆氣,有人做惱,有人低罵,有人恨不得擰著他的耳朵逼他說下去。偏他別的不好,輕功實在不錯,一溜煙就跑得沒了影。

除了唱歌說故事之外,容若的樂趣也很多,濟州城名勝美景數不勝數,有蕭遙這等風流肆意之人帶領,四處遊玩,實為人生至樂。

有時,司馬芸娘帶著楚韻如去女兒家愛去的場所,男人們便如斬開鎖鍊的蛟龍、脫出牢籠的困獸,自去逍遙尋樂。

蕭遙帶著容若訪青樓,踏麗舍,有時容若也推脫抗拒,卻擋不過蕭遙強扯硬拉,而且他也不是真的鐵了心思,非拒絕不可。聽歌舞,賞美人,纖手勸酒,呵氣如蘭,縱不曾真的越軌,但該有的享受還真沒少嘗。

容若在外面過得悠閒,家中的生活倒也適意。

難得蘇良、趙儀好久沒來找他麻煩,蕭遠也不是天天在他面前晃。下人們一開始看在錢的份上,對他恭敬至極,處處小心服侍,漸漸知道他的性情,見他沒有架子,見人就帶笑,說笑又無忌,有他的地方就有陣陣笑聲,大家待他倒更加親切起來,服侍沒有以前盡心,可對他的心意,卻遠比過去真上許多。

開心起來,就連謝醒思偶爾上門,常用傾慕的眼神看著楚韻如,也算不上什麼不痛快了。

只是所有的快樂中,也有一樁大大的不痛快,就是容若帶出宮的一干寵物,幾乎全都叛變了。

當初小貓殺手壞了容若的美事,容若一直追殺至今,可是上至楚韻如,下至掃地的阿三,一概努力包庇,容若的復仇大業,至今沒有完成。

大雄和小叮噹兩隻小狗被廚房的旺嫂餵得越來越肥,漸漸變成小圓球,眼中早沒了容若這個主人。尤其是小叮噹,和蕭遠最是投緣,廝混最熟,現在見了蕭遠就搖尾巴,見了容若就汪汪叫,所謂狼心狗肺,以此為最了。

神氣的鴨子唐老鴨,也極受大家寵愛,整日邁著方步,逗春花笑,惹秋月鬧,就是不理容若。

最最溫順的小兔子乖乖也賣主求榮,愛上了一眾丫鬟姐姐的懷抱,唾棄男主人的胸膛不夠柔軟,大腿不夠溫柔,再也不肯陪容若玩。

最最得寵的是鸚鵡小精靈,牠成了所有人的開心果,整天好吃好喝好服侍,現在牠喊的再不是「我乃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古今中外蓋世無雙古往今來空前絕後聰明絕頂俊逸絕倫文武雙全英雄無敵風流倜儻情場殺手鬼見愁玉面郎君美男兒容若公子是也。」這樣的話,而是「王嫂真漂亮,春姐兒好美麗,趙家三哥真英俊,水祿伯伯是天下第一大好人。」這一類話。

容若倍受冷落,心理不平衡,平時一見這些以前愛如珍寶的小寵物,便似看到仇人一般,撲上去要捉要打。

每每弄得鴨飛狗跳貓喊兔竄鸚鵡叫,下人們攔的攔,叫的叫,鬧做一團,也笑成一團。

所有人都被他輕易感染,笑聲總是飄揚逸園上方,引來左鄰右舍的羨慕,驚得路上行人駐足,不知這一家中,到底有什麼喜事,可以開心成這樣。


就這樣,短短的十幾天在彈指間過去,大楚國首富,濟州鹽商行會會長,謝遠之的六十三歲生辰到了。

楚國首富做壽,竟驚動了整個濟州城。

漫天的鞭炮整整響了三天,各處街道上,高掛紅燈,壽字懸空,地上或鋪紅氈,或灑鮮花,雖是深秋將盡,謝府門前整條街,居然滿路鮮花,姚黃魏紫,花瓣鋪地一寸餘深。更不提來往車馬如龍,男子金鞍銀佩,女子水晶鳳輦,逶迤排開,不見首尾。

路邊便是捧爐執壺的侍兒丫鬟都清秀可人,皆有中上之色。到了入夜時分,滿路金燈、銀燈、琉璃燈、翡翠燈,全都亮起來,七彩光華連成一道亙天長虹。

熱鬧繁華至於極處,也唯有這富甲天下的濟州城才有如此盛景。

容若那輛放在家裡好久沒用,氣派得嚇死人的馬車終於又有了用武之地,一路上招招搖搖來到謝府。

經過這道鮮花長街時,楚韻如輕啟車窗,微風徐來,花瓣翻飛,只感染衣處半月猶香,不由笑道:「這是哪個的主意,做壽時竟鋪了滿地鮮花。」

「還有哪個,自然是謝老那最是頑皮可愛的小孫女,謝醒思的親妹子,誰也拿她沒辦法的謝大小姐謝瑤晶出的好主意。她是女兒心性愛花愛草,誰又敢拂了她的意。」坐在馬車上的蕭遙悠然解釋。

馬車上,除了服侍的凝香和侍月,也只有他們三個和性德了。

司馬芸娘不愛俗套應酬,不願湊這樣的熱鬧,蕭遙也不勉強。蕭遠忙於逸樂,才不管這等閒事,容若正怕他當眾惹事,求之不得。所以他們一行三人,加上性德就這麼乘著馬車來了。

馬車在賓客如雲,熱鬧非凡的謝府前停下,縱然來的客人都是顯貴,車馬俱不同凡響,但容若這輛大馬車還是扎眼到極點。

容若一下車,見四面八方投來的都是關注的目光,不免得意洋洋。就在最得意時,聽得一聲馬嘶響起,拉車的四匹馬竟都不安了起來,或前後踱步,或揚蹄亂嘶,亂做一團。

負責趕馬的蘇良和趙儀拚命安撫了好一陣子,才讓四匹馬平靜下來。

容若訝異地向馬嘶傳來處望去,卻見一旁繫馬停車之處,有一匹馬,韁繩並沒有綁住,自由自在地來回閒踱幾步,毫不為眼前來來去去的人流所影響。馬身通體雪白,找不到一根雜毛,皮毛光滑得簡直可以反映陽光了。

楚韻如低聲道:「好漂亮的馬啊!」

「我看這是馬王,所以叫一聲,就把咱們的馬給嚇壞了,虧牠們以前還是宮裡的御馬呢!真是丟盡了大楚王室的臉。」容若低聲嘟噥著。

楚韻如著迷地走近,伸手想要摸摸白馬。

誰知白馬一低頭,惡狠狠撞過來,嚇得楚韻如忙縮手後退。

「我的月華可是有靈性的,妳要敢碰牠就試試看。」清脆好聽卻帶著惡意的聲音傳來。

容若舉目望去,竟是紅衣艷麗,眉眼奪目的柳非煙正惡狠狠盯著自己,身旁站著她的兄長柳飛星。

蕭遙笑道:「早就聽說柳先生的知交一個月前從北地而來,帶來一匹罕世神馬做為禮物,想來就是這匹月華了。」

容若見馬兒嚇著了楚韻如,心中不悅,哼了一聲:「這馬雖好,我們倒也未必稀罕,只是就想摸摸罷了,還拿什麼架子,也不過就是一匹馬。」

柳非煙冷笑一聲:「月華是馬中之王,怎麼會隨便讓人摸,你要能讓牠乖乖給你摸一摸,我就把牠送給你。」

容若當即道:「好,一言為定。」

他負著手,慢慢走到月華面前,把這匹馬從上打量到下,從下打量到上,眼神就似屠夫對著砧板上的豬,研究從哪裡下刀一般,就算是馬中之王,被人這樣看半天,居然也不安地低嘶起來。

容若這才慢條斯理開口:「紅燒馬肉,清蒸馬骨,醬爆馬蹄,醋溜馬耳朵……」

他初時說著,大家還愣了愣,到後來才明白,這傢伙,居然在威脅一匹馬。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隨著他一道道菜名報下去,本來趾高氣揚的月華,竟然垂下了馬腦袋,縮起了馬脖子。

容若慢慢伸出手,慢慢撫上月華的身體,輕撫那月光般美麗的毛皮,月華居然一聲也沒吭,一下也沒動。

其他人看得目瞪口呆,楚韻如也忍不住伸手來摸月華。

容若悠悠然對柳非煙一笑:「柳姑娘一諾千金,這匹馬現在是我的了。」

「你休想,月華是我的,誰也不能搶走。」柳非煙臉色發白,貝齒咬著紅唇,刷的亮出柳葉刀,就要撲過來,新仇舊恨一起算。

柳飛星一把抓住妹妹:「非煙,別胡鬧,妳忘了爹答應了謝老伯,此事再不追究。更何況,今日是謝伯伯大壽,妳怎好在謝府外動手。」

「可是,我不能沒有月華。」柳非煙急得幾乎要哭出來了。

「非煙。」隨著一聲呼喚,一個白衣人影不知從何處躍落,出現在柳非煙身旁。白衣頎長,眉目英朗,正是當日在永安鎮與柳非煙同行,被容若迷煙弄暈的年輕人。

柳非煙一把抓住他:「修遠,你來得正好,就是這個當初害你的壞蛋,他現在還想搶走我的月華。」

何修遠面露苦笑,對著容若一抱拳:「這位公子請了,以前都是一場誤會,還請不要介意,非煙年輕任性,說話不知輕重,但這月華實是她心愛之物,還請公子高抬貴手,不要奪去。」

楚韻如笑答:「公子海量包容,不計舊嫌,我等又豈敢奪人所愛。」

容若在一邊低聲嘀咕:「可是妳喜歡這匹馬啊!」

楚韻如回眸衝他笑道:「我還喜歡月影湖啊!莫非你要把整個月影湖都搬回家藏起來,只給我瞧?」

這句話說得容若和蕭遙都笑了起來。

何修遠拱手稱謝,柳非煙雖然怨恨難舒,不過總算放下了一顆心。

擊掌聲忽然響起:「這才是君子氣度,坦蕩胸懷,非煙,現在知道妳謝伯伯誇獎人家不是虛言吧!」

柳非煙氣急道:「爹,你不幫我,居然還幫他們。」

說話的人大步走近,身材極是高大,腰板挺直,長髯垂胸,鳳目蒼眉,雖是五旬老者,面色卻紅潤若少年,正是蒼道盟之主柳清揚。

容若上下打量他,心中暗想:「這人長得怎麼那麼像關二爺,只要在現實裡,隨便找個地方一坐,搞不好就有人要來拜他了。」

蕭遙見他現身,倒也不敢太輕狂,上前來見禮。

謝家既請蕭遙做貴客,明顯對蕭遙本來的身分心中有數,其他濟州幾大勢力的主腦,大多也心知肚明,蕭遙雖已不是王爺,畢竟還是王子,有他在謝家,謝家的生意,在官路上、私道上,都少了不少障礙,其他人也不敢輕忽蕭遙。

縱是柳清揚也即刻還禮:「聽說蕭公子與容公子私交甚篤,有時間,便也請容公子多多與我蒼道盟親近吧!來,咱們一同進去便是。」說著一伸雙臂,竟是一手拉一個,大步入內,反倒把他自己的兒女拋在腦後了。

柳飛星悶聲不語,柳非煙恨恨跺足,何修遠連聲相勸,楚韻如卻覺有趣好笑,幾個人也就這樣先先後後進了謝府。

謝府偌大的庭園早就擺了數也數不清的酒席,坐滿了形形色色的來客。他們這一行人身分自是不同,謝醒思親自迎出來,領著他們直入三門,又過了四五個擺滿酒席的廳堂,看到謝遠之親自立在廳門相迎,直把他們迎進最靠裡,只招待親朋近友、濟州城頂尖人物的花廳。

外面酒席連綿,裡頭竟只擺了五桌,但桌上每一個人的名字說出來,都有讓濟州城晃三晃的分量。

謝遠之笑道:「你來遲了,方才蘇姑娘當眾獻舞祝壽,風華絕代,這等眼福,你可錯過了。」一邊說,一邊伸手引眾人入座。

凝香、侍月靜立在旁邊服侍,蘇良、趙儀懶得在旁邊當下人,又知道裡頭沒他們的位置,就信步出了廳。大廳外有無數桌酒席,無數貴客,不少人身材剽悍,氣勢凶狠,大多對他們怒目而視,兩個少年也半步不退地瞪回去。

他們年紀小,精力足,這段日子也愛四處遊玩。濟州城不少門派,不少世家,不少大少爺,為著搏柳大小姐青眼,自都落力十足地派人向得罪柳小姐的人挑戰。

兩人幾乎沒有一天不打架的,十幾天打下來,滿濟州不知和多少人結了仇,不過,功夫卻還真磨練得一日千里,有幾回過招時,差點連楚韻如都敗給了他們。

此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若非身在謝遠之的壽宴,無人敢造次,只怕馬上就要打得天昏地暗了。

外頭是喜氣洋洋中劍拔弩張,裡頭卻是和氣融融裡暗潮洶湧了。

謝遠之一個個給人做介紹。

柳清揚一家人自不必說,柳清揚的表現大見宗師氣度,一雙兒女卻是從頭到尾,惡狠狠瞪定容若,試問被人四隻眼睛這麼狠瞪著,誰還舒服得起來?

何修遠的身分倒出人意料,他竟是在濟州頗有勢力的神武鏢局少局主。因為鏢局主人何夫人生病不能來,由他代為賀壽。

何修遠身分居然這樣不凡,神武鏢局這樣在濟州數得上字號的一股勢力,主持人原來是個女子,本身已經夠讓容若吃驚了。

謝遠之下一個介紹的人,更叫容若嘴巴張得足以放下一個酒杯。

那人長得圓圓的肚子,圓圓的身子,圓圓的腦袋,圓圓的眼睛,整個一圓圓的大商賈,否則怎會與謝遠之這超級商人親近呢!

誰知謝遠之一張口就說:「這位是日月堂的東主,明若離,明先生。」

日月堂,超級殺手集團主人,明若離,超級好聽、有氣質的名字,居然就是這個胖乎乎像個彌勒佛的中年人。

容若張口結舌,別人客套成一團,他卻連招呼都忘了打。

大家似乎都習慣了每一個初見明若離的人被嚇呆的表情,所以誰也沒介意容若的失禮,謝遠之又拉著他介紹下一位。

濟州知府陸道靜,不必介紹容若也認識,二人點點頭,客套幾句也就罷了。

下一位是濟州茶商會長趙遠程,還有鹽商行會的副會長姚誠天,長得還比較正常,都是標準商人相貌,既沒有謝遠之的風範,也不像明若離那麼誇張。

其他還有幾位有頭有臉的人物,見了容若都點著頭,說幾句少年英才的閒話,卻也只是場面應和,顯然只當容若是從京城來的暴發戶,並不怎麼看得起。

陸道靜找了機會到容若席上來敬酒,笑道:「小兒前些日子曾得罪公子,下官幾番想親往賠禮,又恐驚擾公子清靜,此次機會難得,就此給公子敬酒賠罪。」

容若忙站起來:「大人,你是一地父母官,如此屈尊紆貴,我怎麼當得起?」

「公子幫過下官一個大忙,怎麼會當不起?」

「有嗎?我何時曾為大人效過力?」

「王公子在濟州停留數日,肆意妄為,驚擾百姓,輕薄女子,頗為令人頭疼,只是他出身尊貴,下官又不得不應酬。前些日子王公子遊湖受挫,回府後大發雷霆,力逼著要本官發兵捉人,好不容易勸得他暫時息火,下官尚在煩惱,他第二天就立刻告辭,回了京城,還我全府一個清淨,想來必是公子當日在湖中教訓之故了。」

容若自然不肯承認自己只不過是在那帶出宮的一大堆印信中,隨便找了個大一點、嚇人一點、威風一點的,讓侍月晚上拿去,到王大公子面前晃了晃而已。

此時面對陸道靜別具深意的眼神,他只笑道:「想來是他天良頓悟,在下怎敢居功。」

陸道靜微笑不語,同他碰了碰杯就走開了。

又聽得環珮聲響,卻是剛才獻過舞的蘇意娘,換了盛妝出來施禮拜壽,一眼看到容若與性德在座,震了一震,行過禮後,便徐步過來,明眸婉轉,帶著無限幽怨情懷,望向性德。

這樣的眼神,足以叫任何男人屈服,可是性德卻像無感無覺,連眼皮也沒抬一下。

容若嘆氣,還記得湖中初見,這女子清眸倦眼,絕世風姿,清逸出塵,卻因為愛上了個無情的男人,把自己弄成了這樣。

他還以為蘇意娘要過來對性德說話,誰知伊人卻在他面前盈盈一禮,親手執壺斟酒,雙手遞來:「意娘前次多有得罪,今日賠禮,請公子寬諒。」

容若就算以前有些氣,現在也早消散了,哪裡忍心讓美人受窘,忙笑道:「些許小事,姑娘怎麼還記在心上。」說著把酒杯接過來,一飲而盡。

旁人初時還並不怎麼看重容若,甚至認為他沒有資格在內廳落座,但先後見濟州父母官和濟州第一名妓都把別人拋開,先來敬他,可見與他交情都不凡,便都另眼相看起來,暗中思忖他到底有什麼來歷,可以讓謝遠之、陸道靜、蘇意娘都這般待他。

於是這些人便也一個個過來敬酒套交情,就連同桌的柳清揚多少也受冷落,氣得柳非煙銀牙暗咬,柳飛星臉色發青,反是柳清揚一直撫鬚微笑,眼神總在容若身上轉動,充滿了探索的意味。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3-28 10:43
第十章 ~幻夢之論~


容若被敬得頭昏腦脹,七葷八素,楚韻如看得心疼,但眼前這等局面她以前也不曾碰到過,又不能翻臉,又不能動武,只能乾看著。

性德則根本是八風吹不動,穩坐紫金蓮,只要不危及容若的性命,別的事,他通通不理會。唯一有本事替容若解圍的蕭遙,卻壞心眼地袖手旁觀,就等著看容若酒醉出醜。

就在容若危急時刻,有個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

「各位叔叔伯伯,今兒到底是誰的大壽,怎麼沒人敬我爺爺,倒敬起他來了?」聲音清脆好聽,語氣清爽乾脆,有一雙纖手甚至伸過來,東一晃,西一閃,已搶過了七八個酒杯,往席上一拋。

說話的是個翠色衣衫的少女,年紀不過十六七,長得清麗可愛。因為年紀太小,說出的話猶帶稚氣,就算有些不客氣,誰也不好意思和個大孩子計較,大家哈哈一笑,便都散開了。

容若心中暗想:「這必是謝遠之的孫女,謝瑤晶了。」

他正要開口道謝,謝瑤晶已偏頭看著他:「你就是爺爺、哥哥常提起的容若嗎?蕭大哥聽說也天天往你那跑,我幾次想去玩,蕭大哥和哥哥都不肯,這回救了你,你怎麼謝我?」

容若笑道:「逸園的大門永遠為謝小姐打開,不知道這等謝禮,小姐喜歡不喜歡?」

謝瑤晶笑得眉眼生光:「你真是個聰明人,怪不得大家都喜歡你。」復又望向蕭遙,眸中露出異樣的光芒:「蕭大哥,不用你帶,我也能去他家玩,這回瞧你怎麼甩下我不管?」

傻子也可以看得出她眉眼間的傾慕,聲音裡的熱情。

蕭遙相貌英俊,氣度灑脫,文才出眾,風流倜儻,又是個所有女子夢中難求的癡情種,女兒家一縷情絲結在他身上,倒也不是稀奇事。

稀奇的是,素來與女子談笑無忌的蕭遙,居然眼觀鼻,鼻觀口,口問心,正經得不像是他自己,肅然說:「小姐要去哪裡,便去哪裡,與蕭某人何干?」

謝瑤晶恨恨瞪他一眼,一跺足,轉身到了謝遠之身旁,低低說幾句,指向蕭遙這一邊,不知在告什麼狀。

謝遠之只能捻著鬍鬚搖頭苦笑,又堆出笑容來安撫這美麗任性的孫女兒。

容若悄悄湊到蕭遙耳邊,低聲道:「二哥,這簡直都不像你了。」

蕭遙斜睨他一眼,才嘆道:「我一生肆意風流,行止有虧,但放在心中的,從來只有芸娘一人。以往出入青樓,結交名妓,大家都清楚彼此虛情假意,醉時同交歡,醒來各分散,無牽無掛。謝姑娘本是好人家的女兒,清純無垢,我怎好沾染。」

二人說話之間,席上其他人已開始送上壽禮了。

陸道靜這一方父母官,出手倒是大方得很,整枝的千年人參,即時博得謝遠之含笑稱謝。

柳清揚也笑道:「我送的東西倒與陸大人有些相似,一個月前,我的一位生平至交自北地而來,帶來兩件珍物,一件是我女兒如今愛逾性命的寶馬月華,一件,就是這冰山雪蓮了。」

柳飛星適時起立,雙手奉上一個木製錦盒。

四周響起一片讚嘆之聲,謝遠之也忙雙手接過來,連聲道謝。

容若卻忽的想起,這所謂冰山雪蓮,莫非就是武俠小說中天山雪蓮一類的東西。小說中常把此物寫得天上有地下無,生死人而肉白骨,小時候他看了總是神往不已,長大了才知道,原來所謂的天山雪蓮,最多也就治治婦科病而已。

想到這裡,容若不由低笑一聲,立刻引得一雙明眸帶著殺氣看來:「你笑什麼?」

容若乾咳一聲:「沒什麼,想到這禮物很珍貴,就笑出來了。」

他越說越是想笑,但笑出來只怕這位柳大小姐再也控制不住,要來拚命,忙信手拿起茶杯,一口全喝下去,乘勢把笑意也壓了下去。

耳旁又聽得明若離說:「老夫家業遠不及謝老,縱有什麼好東西拿出來,想是謝老也不稀罕,更不似柳兄知交滿天下,天南地北都帶些珍物來,實實在在沒有別的可以送,好在還有一身功夫略可誇耀。聽說謝公子愛武,老夫便送上獨門武功秘笈,不知謝老可笑納?」說著從懷裡掏出一本略有殘破的小冊子來。

謝醒思面露喜色,日月堂之主拿出來的武功,想來絕非泛泛可比,對習武者來說,實在是天大的誘惑。

謝遠之肅容下位,雙手接過:「多謝明兄美意,只是醒思學武純是胡鬧,從無意拜入任何門派,只怕壞了明兄規矩。」

對於日月堂,濟州的幾大勢力都存忌憚之心,明若離送出來的禮物沒有人敢拒收,但若真個收下,讓謝醒思與他變成師徒關係,有了名分,只怕從此後患無窮。

明若離笑得一團和氣,怎麼看怎麼像個奸商:「謝兄多慮了,我既無兒女,又無弟子,更不想開門立派,江湖上的師門規矩,我素來不放在心上,這秘笈送便送了,哪有那麼多牽扯。不過,謝兄你倒提醒了我,日月堂無人繼承終是不妥,我也該想想,好好收個弟子,傳我絕藝,繼我家業了。」

謝遠之心下微沉,雖然明若離當眾表明不會與謝醒思計較什麼名分關係,但是為什麼又忽然在這麼多重要人物的場合裡提起要收徒弟的事?明若離無兒無女又無徒,偏身負蓋世武功、偌大事業,這一要招徒的消息傳出去,只怕濟州即時風雲激盪,要生出無數是非來。

不止是謝遠之,在場那些年老成精的人物無不臉色微變,眼中異芒閃動,獨明若離依舊笑得和和氣氣,親親切切。

容若不是濟州人,自然不會事事如此敏感,他特地帶了重禮來,這時也耐不住,笑著起身:「我們夫婦二人自京城來濟州,人生地不熟,不及備辦厚禮,只好用兩件京中舊物相賀,還望謝老不棄。」

凝香、侍月一齊上前,盈盈拜倒,雙手各捧一個錦盒,高高舉起。

容若信手掀開左邊一個盒子,但見一片珠光寶氣,耀人眼目。

但在場卻沒有任何人動容,濟州城最富有的人物都在這裡,明珠美玉在他們家都快堆成山了,哪裡還把這等東西放在眼中。

容若笑一笑,伸手把盒中珠玉取出,信手一抖,竟抖成一幅連成一片的珠簾。

簾上每顆明珠皆一般大小,渾圓晶瑩,閃爍光輝。這倒也不算稀奇,奇的是這小小廳堂,因為擺了五桌酒席,人坐得太多,略覺擁悶,但當這珠簾一展時,即刻一片清涼,叫人身心舒暢。

謝遠之眼神一閃,忽道:「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澄水珠?」

容若笑道:「正是澄水珠。」

一時間四座皆驚。

澄水珠天性清寒,普通室內若有一顆,即可叫人清涼無汗,縱是擁擠不堪的場所,在三伏夏日,只要能有三顆澄水珠,也能叫人覺得涼爽舒適。

這種寶物,千金難求,不過在傳說中出現,就算有,恐怕也只有帝王之尊可以收於內宮。

這樣的寶珠,一顆已難求,容若居然一出手,就是一大片。

他也不等旁人臉上震驚之色褪盡,又去開第二個盒子。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這一次,自是人人注目,死死盯著,看第二個盒子裡是什麼稀罕物。

盒子打開,卻見一片火樣的鮮紅盈滿盒內,叫人根本看不清盒中的東西是什麼。

容若笑道:「眼見深秋將盡,寒冬便至,所以我特意拿了幾兩棉花來,望謝老能做幾件衣裳禦寒。」

眾人不覺愕然,他居然給人送棉花,而且才這麼一個小盒子,能禦什麼寒?

謝遠之伸手撫向盒子,忽覺一陣熱流自掌心而入,再看看盒中其紅如火的怪異棉花,心間一動:「火蠶棉。」

座中即時一片嘩然。

火蠶棉是大家只在「太平散記」中看過的奇物,用它絮棉衣,一件衣服用一兩棉就足夠了,如果用多了,穿衣服的人就好像被火蒸烤一樣,即使數九寒冬,也熱得無法忍受。

看書時還以為不過是些神怪傳說,想不到這世上竟真有這樣的寶物,而且這人送起來,居然整盒整盒就送出手了。

霎時間看向容若的目光,無不充滿了震動與驚羨。

容若自覺光彩占盡,得意洋洋告退回座。

謝遠之震驚之後,憑空得了這等重禮,倒也欣喜。他不是俗人,也不說什麼禮物太重不敢輕收的客套話,一笑收下,拱手稱謝便做罷。

謝家別的人也都是喜氣洋洋,只有謝醒思有些沮喪。以往自覺謝家豪富,無往不利,前些日子特意選了一顆珍貴的明珠送給楚韻如,見她收下,還暗自欣喜。今日看容若一出手,才知道,普通明珠,哪裡入得那對夫婦眼中。

有容若在前,其他人的壽禮俱皆黯然失色,只好硬著頭皮,一一送出來。蕭遙素來狂放,只不過拿親書的幾幅字畫送上去便是,謝遠之竟也不敢輕慢,同樣親手收下。

轉眼間眾人一一送過賀禮,獨何修遠還沒有開口。

謝遠之卻代他道:「何賢侄代何夫人送的禮早已送到,老夫不敢獨占,所以要與大家分享,大家可有覺得這席上清茶,有什麼特別之處?」

眾人即時端了茶細品,即刻有人搖著頭,說餘香長在,有人晃著腦說,甘美無倫,也有人長篇大論說出一道道茶經。

容若自問俗人一個,喝茶如牛飲,喝了也只覺得好茶而已,味道不錯,但要說出講究來,卻是萬萬不能,所以也不說話,只用詢問的目光去望楚韻如和蕭遙。

還不等這兩位滿腹才華的人開口,何修遠已一笑立起:「說來,這茶葉倒也不算稀奇,雨前春雖是天下名茶,想來各位也沒有哪位喝不起的,只是這泡茶的水有些難得。前些年,家母去勁節山普法寺祈福,正趕上一場初春大雪,封了山路,家母閒著無事,便在寺中那天下無雙的梅花林裡,把花瓣上的雪兒小心收取,一共才不過聚了小小一罈,藏在家裡足足三年也沒捨得喝……」

他的話還沒說完,已引來一陣讚嘆。

「勁節山上普法寺的梅花名滿天下,這梅上的冰雪既清且貴,又得佛法護持,想不到咱們竟然沾了謝老的光,得了這等口福。」

「大家一起同飲千金難換的梅雪茶,傳出去也是一樁美事。」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是讚賞之意,獨容若一個人面如土色,天啊!三年前的積雪,那該有多少細菌啊!他居然就這麼喝下去了。

耳旁還聽著有人笑著提議:「如此風雅之事,豈可無詩,蕭公子才氣縱橫,不妨就此吟詩一首,以為謝老之賀。」

蕭遙淡然一笑:「若要舉席盡歡,豈可我一人獨吟,不如我等以這梅雪茶為題,各吟一首,共為賀儀。」

四周眾人即時連聲叫好。

「罷罷罷,謝老大壽,我等豈可不獻醜一番。」

「我等詩才雖不如蕭公子,這份為謝老獻壽的心思卻是一般無二的。」

容若聽得大覺頭疼,本來再風雅之事,輪到他頭上,也是牛嚼牡丹,大煞風景,更何況古人的詩詞歌賦,沒有一樣他可以拿得出手。就算有楚韻如暗中相幫,在場眾人目光如炬,怕也不免獻醜人前,聽得四周一片叫好,心頭更是鬱悶。

這楚國的基礎素質教育也太好了吧!不光是重利的商人,還是逞強的武人,居然聽說吟詩,誰也不皺眉頭,一概點頭說好。

容若怎肯出醜,忙搶著說:「這吟詩聯句之事,雖然風雅,卻也平常,想來各位平日也常常於席間如此行樂,今兒倒不如出個有新意的主意。比如……」

他笑一笑方道:「大家各講一個可以回味無窮的故事,然後,每個人講一講對這個故事的感悟。」

這主意的確稀奇,席間眾人略一遲疑,還沒有表達同意與否,容若已經舉手道:「我先來。」

也不看旁人的表情,他已自滔滔不絕道:「有一位書生,在一棵樹下倦極入睡。醒來後,入京趕考,一舉考取狀元,又被皇帝喜愛,把公主許他為妻。他家裡夫妻和樂,朝中步步高陞,最後封爵拜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享盡榮華。一生快樂,到七十餘歲,才在滿堂兒孫繞膝之時,含笑而逝。可是,死後,他並不是進入地府,而是在樹下一夢而醒。原來,那幾十年的人生經歷,不過是短短兩個時辰的一場夢。他起身在樹邊繞著走,看到樹下有個小小蟻穴,恍惚中,覺得那夢中,恩愛纏綿的妻子,高高在上的君主,肝膽相照的朋友,骨肉相連的兒孫,都好像只是小小白蟻所化,他不過是夢中在白蟻國度中嬉戲了一番,他的兩個時辰,已是白蟻世界的幾十年。他震驚之餘,忽而看破人生,長笑而去。」

容若悵然長嘆,目光望向座中每一個人,卻又似穿透一切,看向天之盡頭:「我們是什麼人?我們身外的世界到底是怎樣的,這個天地,這個世界,是因為什麼而存在?我們是和那書生一般的真人,還是書生夢中的白蟻,只因為有那書生一夢,我們便也化為人形,愛恨糾纏,翻翻滾滾,過紅塵一生。如果我們本來微如螻蟻,不過是旁人夢中幻影,那麼,大家會怎麼想、怎麼看這段人生?」

不知道是不是被容若語氣中這種深刻的傷懷之意所動,一時間席中竟一片沉寂,沒有聲息。楚韻如、蕭遙、柳清揚、謝遠之、明若離、蘇意娘,無不露出深思的表情,凝望容若的眼神,也屢見異彩。

好一陣,謝醒思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容公子的故事的確特別,恕我實在不明白,人怎麼可能與小小螻蟻等同而論?」

容若微笑道:「那就換一種說法,神和人的關係,相對於白蟻,我們人類,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我們一腳下去,對牠們來說,就是塌天大災。那麼,我們人類頭上的神,到底是什麼樣的?會不會,我們辛苦經營的世界,只是神靈的一場遊戲?也許轉瞬之間,神靈厭煩了,就會讓遊戲結束。我們的生命,到底意義何在?」

他凝望楚韻如,聲音裡有更多惆悵:「對於在白蟻世界,度過幾十年歲月、無數幸福時光的書生,那個世界的意義,又到底在哪裡?」

蕭遙輕輕嘆息一聲:「小時候,我曾對地上的螞蟻有過興趣,我故意用很熱的小爐子放在蟻穴前面,我看那些螞蟻來來去去,非常忙,肯定會覺得很熱。我有時貪玩,一指捻去,就可以殺死好幾隻螞蟻,我就想,這種螞蟻真是笨啊!也許連為什麼忽然熱起來,都不知道,也許我的手指,在他們看來,就像一座山砸過來一樣可怕吧?那一年,夏天忽然非常熱,聽說有好幾個地方還發生了山崩。我忽然想起,我們人也不知道為什麼天氣時冷時熱,為什麼山會忽然崩塌。我們只說,觸怒上天,而上天到底是什麼樣的,神靈到底是什麼樣的?會不會有個比我們人類大無數倍的人,也在上方看著我們,用爐子來烤我們,信手推了推大山,如此而已?」

不知是不是文人的聯想力特別豐富,還是蕭遙的確是在場最有靈氣的人,幾乎立刻就抓住了問題的中心。

謝遠之微微一笑:「我是商人,不似蕭公子這般文彩風流,不似容公子常常會思考人生。商人只重利,商人都不過是俗人。有關人生,有關天地,有關生命的問題,太深刻,太玄奧,不是凡人所應該觸及的,與其想來徒悵然,倒不如好好做自己該做的事,把那些大道理留給哲人賢者吧!」

明若離笑嘻嘻道:「螞蟻也好,人也好,夢幻也罷,現實也罷。做人,我是一個成功的人,現實中我財富無數,門下眾多,金錢美人,權勢地位,應有盡有。就算只是螞蟻,我也是一隻驕傲幸福的螞蟻,就算只是夢幻,這也是一場美夢。我看不出,有什麼值得為這種事煩惱。」

柳清揚擊案笑道:「蕭公子與容公子的話的確大有哲理。也許相對於螞蟻,我們人就是神,相對於人,我們之上,有天、有神。可是,如果你們的話是真的,那麼相對於蒼天、大神之上,或許有更高的天,更大的神,一層層連綿無盡,既然如此,誰也不必自卑,誰也不必悵然了。我就是我,我們的世界,就是我們的世界,神靈可以影響我們,蒼天可以覆滅我們,但我們的生活還要繼續。所謂,我命由我不由天,所謂人定勝天。不管那個天是什麼,神是什麼,我自快樂逍遙地做好我自己就行了。」

容若身軀微震,神色卻又略有矛盾:「只是因為不知道,只是因為不思考,所以才一路向前,這樣是對的嗎?如果到了知道的一天,會不會痛苦難當?所謂夏蟲不可語冰,也許,對於真實的世界,我們只是根本不知道冰是什麼的夏蟲,永遠只在井底觀天。」

「夏蟲不可語冰?但對於夏蟲來說,夏天就是整個世界,在牠心中,根本沒有冬,也沒有冰,牠既然不知道冬天,就不會為了自己不知道冰是什麼而痛苦,在整個夏天,夏蟲本身是快樂的。」蘇意娘柔婉一笑:「人生如夢,紅塵是幻,佛家早有此說法,縱然我們身在夢中,但三千世界,萬丈紅塵,多少貪嗔愛癡,喜怒悲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命,每個人都執著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不是每個人都超凡脫俗,看破紅塵。看不破的人,也未必不幸,或者更加快樂呢!」

謝瑤晶拍手道:「說得真好。容公子你說的故事亂七八糟,我聽不懂,什麼夢不夢,蟻不蟻的。我是人,我有手有腳,我活了整整十六年,我高興,我快活,我開心,我有親人,有朋友,有喜歡的人。一切都這樣真實,為什麼偏要想這一定是夢。就算真的是夢,但現在我這樣開心,我的親人朋友都在身邊,這也是個美夢,有什麼不好?」

容若苦笑一聲:「但誰能知道,這個夢能延續多久,誰能知道夢醒時分會不會痛苦?」他望向楚韻如的眼神,終流露淡淡悲傷。

「什麼莫名其妙的傻話?」柳非煙耐不住性子,抓起只杯子,對著容若扔過來。

容若心神悵悵,虧得楚韻如及時推他一把,才沒給扔個正著。

柳非煙瞪著他說:「不知你這人是瘋子還是傻子,好好個人,卻想什麼螞蟻啊!做夢啊!就算真是一場夢,夢得這麼真,這個夢有什麼不好?就算在我們頭上的蒼天神靈眼裡,我們真的就像螞蟻那麼小,他們一動念,就可以毀滅我們的一切,難道我們要哭天號地,就此自我了斷嗎?簡直是個白癡。在上古傳說中,也有神靈震怒,有大水毀滅世界的故事,可是在那之後,人還是活下來了,還是怒力地活得更好,更開心。就算明天神仙一時好玩,要毀天滅地,但今天,我們也要好好地活著,開開心心,快快樂樂。我們沒做過虧心事,我們沒有對不起我們自己,我們努力地完成我們的心願,有什麼不對?即使微如螻蟻,即使人生如夢,我們活著本身就是最好的,最有意義的事了。」

容若被罵得一怔,呆呆坐著,不語不動好一陣子,忽的長身而起,迷亂的眼神異乎尋常地明亮起來,哈哈笑著對柳非煙深施一禮:「多謝小姐提醒,令我茅塞頓開。」

他雙手舉杯,對著柳非煙一敬,仰頭飲個一滴不剩。

旁人猶自茫然望著他,他卻已悠然坐下,只覺胸中塊壘全消,自入太虛幻境以來,從不曾如此輕鬆自在過。

「是啊!什麼真實虛幻,什麼神靈螻蟻,我的人生如此多姿多彩,怎能不好好把握,眼前的幸福如此真實,何必再去煩惱憂愁。未來的路,我終於知道應該怎樣走下去了。」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3-28 10:44
第二部 紅塵驚夢 第八集 勞燕紛飛






第一章 ~情深斷腸~

容若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只覺心頭無比舒暢,胸中塊壘全消,正想放聲一笑,卻忽覺一雙明眸望來,不禁心頭一顫。正是一直凝神聽他們討論的楚韻如,明眸如水,清亮似星,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秋水雙瞳,深深凝望著容若。

「你一直問,如果我們身在夢中,身為螻蟻,該如何想?可是,我很想知道,如果你是那沉睡的書生,在你心中,那夢中所有的親人朋友,對你來說,又到底是什麼?」

她的眼神如此清澈明淨,似要從這一眼,直望進他心中至深處。這樣的一雙眼睛,似有奇異的魔力,令得容若情不自禁,怔怔回望她,看著她朱唇輕啟,輕柔的聲音,直叩心房。

心中忽然湧起了一股激動,讓容若毫不遲疑站起來,對四周一抱拳:「對不起,在下臨時有些頭暈,也許酒飲多了,要回去休息了。」也不等別人說話,拉了楚韻如起來,又復對侍立在旁的凝香、侍月道:「我們信步走走,吹吹風,酒勁就過去了,妳們去找蘇良、趙儀,一起回去,不必跟著我們了。」

他交待得飛快,拖了楚韻如就走,旁人還不及反應過來,他已經施展輕功,像風一樣和楚韻如掠了出去。凝香、侍月來不及跟上,連性德都不及相隨,旁的人更來不及勸阻,就連外頭的蘇良和趙儀也只覺一陣風聲過,等回過神來,容若已拉著楚韻如跑得沒影了。


容若一直跑到長街盡頭,左右都再不見半個閒人,這才凝望楚韻如,一字字道:「對於那入夢的書生來說,那一切,絕不僅僅是一場夢,而是一場真實的人生。他的妻子,他的朋友,每一個人,都給過他無數快樂,在夢中的每一天,都是他永不能忘懷的甜美記憶。」

楚韻如不明白,他這樣急匆匆拖她出來,就只是為了避開旁人,用這樣熱切的眼神凝望她,用這樣真誠的語調對她說話。

她只嫣然一笑,柔聲道:「我不知道什麼夢幻真實,也不在乎什麼螻蟻天神。我只知道,如果你是那入夢的書生,那麼,我不願做人間小姐,倒寧願化為一隻小小白蟻,和你共用那個美夢,只要在夢中讓你快樂開懷,只要能給你一個美麗的回憶,只要能成為你真心懷念的人,就算是螻蟻,是夢幻,就算明天醒來,世界毀滅,大夢終醒,也沒有什麼可在意,可嘆息,可傷悲的。」

她語氣輕柔,聲音像春天的風,吹入人的心田,讓人無法懷疑她的一片赤誠。

容若一陣激動,也顧不得就在大街之上,忍不住伸手擁抱她:「傻瓜,妳為什麼對我這樣好?」

楚韻如幼承閨訓,最重禮法,此時,竟也不躲開他的擁抱,反而嫣然一笑:「我也一直想問你,傻瓜啊!為什麼,你要對我那麼好呢?」

容若展臂,把她抱入懷中,柔聲說:「因為妳待我最好啊!縱天下人疑我忌我,妳卻知我信我,就算旁人全都負我傷我,妳卻永遠不會背叛我。」

楚韻如玉手微顫,久久垂眸,良久,才用低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道:「胡說什麼呢?還不快回家。」說著輕輕推開他,低頭疾行。

容若料她是被感動到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暗暗歡喜,緊跟著共行,一路細語溫聲,楚韻如卻一直垂著頭,不答一語。

回到逸園以後,楚韻如即稱有些乏了,要去休息。

容若心裡嘆氣,女人嬌羞起來,真是麻煩得很,卻也不忍阻攔,只得任她去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們全都去拜壽,家中的僕人只道他們不會這麼早回來,除了看門的兩個下人,其他人全都跑去躲懶,一時偌大的園林見不著一個人。楚韻如又走了,容若忽覺整個世界都冷清起來。

一個人回了閒雲居,往和平日相比,寬大得有些淒清的床上一躺,本想小息一下,誰知竟是翻來覆去睡不著,無聊到要睜著眼睛,數窗外樹上的落葉。

忽然間窗外的樹枝被蕭遠帶著惡意笑容的臉擋住了:「很難得啊!拜壽的人這麼早就回來了。」

容若也白他一眼:「很難得啊!花花公子也這麼早回來了。」

蕭遠也不生氣,悠然道:「怎麼,沒人陪你,感到寂寞了。你的皇后娘娘,莫不是拋下你不管了?」

容若聽他辱及楚韻如,一陣怒氣直湧心頭,起身斥道:「你和我鬥氣也就罷了,以後不要出言辱及韻如,她是這世間,待我最真心之人,我不想聽你用這樣的口氣說她!」

蕭遠冷笑一聲:「我不過是見你一人寂寞,想來陪你出去走走玩玩,你倒這般發我的脾氣。」

容若一凜,望向蕭遠,眼神中充滿防備,他還不至於天真到以為自己把這個惡霸王爺感動到天良發現,決定和他做好朋友、好兄弟了。其實他一直都知道蕭遠不甘心受制於自己,暗中必要施手段報復的,只是最近見蕭遠日夜逸樂,什麼事也沒做,暗中還在奇怪,看來,現在蕭遠要動手了。

蕭遠卻對容若防範的眼神視若無睹,負手悠然道:「你若有膽子,便跟我出來,若是不敢,也就罷了。」

這是最最低級的激將法了,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該上當,偏偏容若一股熱血往上衝,反正以武功而論他也並不怕蕭遠,只要小心一些,也不至於中計,當即道:「好。」

事後,他為這個決定,後悔了千萬次,卻再也不可能讓時光回頭。


蕭遠領著容若沿著花徑漫步,漸漸接近瀟湘館。

容若微微皺眉,難道這傢伙是要去找韻如?張口就要問,蕭遠卻先一步以指壓在嘴唇上,做手式示意他噤聲。

容若一呆,忽聽到一個足以令他動魄驚心的聲音從林中傳出來。

「妳還沒查出蕭性德的來歷嗎?」

「此人深不可測,又素來冷淡,問他的話,他絕不會回答,我問過容若幾次,他也只說性德是最可信任之人,卻不提其他,我也不好過於追問。」

過分熟悉的聲音,讓容若全身一僵,大腦突然停止運轉,整個身體因為莫名的驚恐,而微微顫抖起來。

「妳是皇后,是他的女主人,蕭性德敢不理會妳嗎?」

「你不知道蕭性德此人,就是皇帝,他也似從沒真的看在眼裡過。」

「容若今天在謝府拜壽,出手大方到極點,可是另有深意?」

「能有什麼深意,不過是喜歡招搖而已。」

「他選擇住在富甲天下的濟州,可是另有用意?」

「你要我說幾遍,住在濟州因為我喜歡濟州,如此而已。」

「妳要知道,權謀爭鬥,陰謀陷阱,便是父母妻兒都不可告之,天下並沒有真正可以完全相信的人。濟州富甲天下,大楚的稅賦有三分之一出自濟州。他這樣的人物,長住濟州,怎能不讓人提防?」

「說得有理,那權謀之爭,父母妻兒皆可出賣的事,我還沒見過不成?倒要謝謝你提醒。」

「我知道妳心中不舒服,不過,妳既生在這權謀場中,也只得認命。我先走了,妳要小心注意他的一舉一動,有任何不妥,即時通知我們,千萬記住,永遠不要毫無保留地相信任何人,包括他,當然,也包括我。」

容若呆呆站在竹林外,竹林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清晰入耳,他卻拒絕去聆聽,拒絕去思考。

蕭遠適時在他耳邊緩緩道:「這就是那世上,待你最最真心之人啊!」然後獰笑著伸手在他背心處,狠狠一拍。

若是在平時,容若自然不會被他拍到,但此刻容若失魂落魄,早忘了防備,後心被拍個正著。

這一擊,蕭遠若是含力而發,足以要掉容若的命,但蕭遠卻只是借這一擊發出一股強大的推力。

容若身不由主,被推得跌進竹林。

楚韻如聞得聲息,迅速轉身:「什麼人?」

容若一跌倒在地,也即刻爬起來,才一抬頭,便已看到楚韻如驚恐的眼神。

兩個人無可迴避地照了面。

她眼裡的絕望映著他眸中的痛楚,兩張臉都慘無人色,兩顆心都在同一瞬間,深深墜向無底深淵。


望著楚韻如的臉,容若的手足冰涼,身體僵硬。

他沒有斥責,沒有發怒,甚至連疑問的表情都沒有。

太過混亂,太過驚訝,他幾乎忘記了應有的任何反應。唯一能做的,只是呆呆望著楚韻如。

望著她絕望的眼,他仍在盼望,這一切只是幻覺。

望著她再沒有半點血色的臉,他卻知道,自己真的跌進了永遠不能醒來的噩夢中。曾經的幸福如此清晰,彷彿就在昨日,就在剛才,還那麼真真實實地握在手中。

明月下,她握他的手,她對他輕輕點頭,許下一生一世的諾──「好!」

而今日,她嘴唇顫抖,卻為什麼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閒雲居中,她說過的話,言猶在耳:「我只知道你是我一生所見,最好的人,無論你要做什麼,無論你選擇什麼路,我總會陪著你,伴著你,不離不棄。」

而今,耳中轟然響的,卻是剛才竹林外,聽到的那一句句椎心刺骨的對話。

眼淚,從她臉上,無聲地滑落。

容若抬手摸了一把臉,臉上一片乾燥。沒有淚,不曾哭。

他在心中奇怪地笑了笑,為什麼,傷心的是他,斷魂的是他,以為要心碎吐血的是他,到頭來,哭的卻是她。

他向她伸出手,走前一步。腳步出奇地有些搖晃,身子僵硬得幾乎不聽使喚,明明輕功練得很不錯了,卻連普通的走一步路,都幾乎跌倒。

楚韻如身體顫抖如風中的落葉,淚水不斷滑落下來,沾滿衣襟。她望向一步步走近她的容若,如溺水者,看著唯一的生機,又似犯罪者,望著當頭劈下的刑刀。

兩個人相距,不過短短五步,五步之間,卻已是萬水千山,咫尺天涯。

容若一步步走近她,跨越五步的距離,卻似用盡了他一生的時間、精力與心血。

容若對楚韻如微笑,然後張臂,把她抱入懷中。

楚韻如全身一緊,隨即放鬆,她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放進他的懷抱,她雙手緊緊環抱他的腰,牢牢不放,如垂死者,拉住對人生唯一的牽繫。

直至此時,她才大哭失聲,才肆意地讓她的淚濕透他的肩頭。

容若輕輕拍著她的肩,柔聲說:「別哭,我知道,這不是妳的錯,我不怪妳,韻如,真的。」

他的聲音,溫柔如舊,只是撲在他肩上痛哭的楚韻如,看不到他臉色慘然如死。

「那個人……他……他是我……哥哥,我不想……出賣你,從來都不想……可是,楚家不放心你……自從大獵得罪你之後……楚家失信於母后,蕭逸……對楚家……也是一直不冷不熱。你是皇帝……縱然離開京城,干涉牽扯都太大……楚家想要把你的一舉一動全納入掌控……」

容若臉上流露出一個苦澀到極點的笑容,聲音卻依舊柔和:「我明白,妳是楚家女兒,妳有妳的為難之處。楚家也並不是專門針對我,只是這樣的大家族,幾百年長盛不敗,就是因為他的謹慎,不讓任何事超出他們的掌控──派出無數眼線,通過不同的管道,瞭解所有權力者的動態。蕭逸身邊,甚至母后身邊,其實也一定有這樣的人,所以,妳不必為此難過。」

「不,我沒有想過要出賣你……我,我拒絕了一次又一次……可是……前天,我爹帶著我娘親自到了濟州……他們乘你不在,偷偷來見我……我仍然不肯……到最後,爹娘都給我跪下了……我……我沒有辦法……他們說既是楚家女兒,就只能有楚家,再不能有自己……我只好……可是,我真的無心害你……也斷不容人傷你……我……」

容若徐徐呼吸,慢慢調整臉部的表情,直到確定沒有破綻,才低頭對她微笑:「我知道,妳不會出賣我,我沒有生妳的氣。凝香和侍月其實不也是別人留在我身邊監視我的人嗎?我也沒惱恨過她們,又怎會怪妳……」

楚韻如顫聲道:「不,我不是為了監視你……我……我答應他們,也有交換條件……我要他們把京城……的消息隨時通報我……如果朝局有任何不利於你的發展……我也可以助你應變……我……你相信我……我……」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容若聲音如哄幼兒,伸手用袖子小心地拭去她的淚水:「別哭了,妳都變成隻小花貓了,我帶妳回房去,好好睡一覺,就什麼事都過去了。」

越是溫柔的勸慰,越是惹得楚韻如淚落不止,她不斷搖著頭,想要說什麼,卻覺萬語千言,此時此刻,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

容若儘量溫柔地把她打橫抱起,一路低聲勸慰,一路回到了瀟湘館。

楚韻如卻只是一直怔怔地望著他,眼睛也不願眨一下,任淚水模糊了視線。直到容若把她放在床上,她還是一動不動地深深望向他。

容若還想起身給楚韻如打水洗把臉,才一站起,就覺身上一緊,低頭一看,原來楚韻如一直抓著他的衣襟。

容若柔聲哄她:「放開,我不走。」

楚韻如驚惶地搖頭,表情無助如嬰兒,只知道用力抓緊他的衣襟,彷彿這一放手,便是海角天涯,相見無期。

容若心中難過,復又坐回去,柔聲說:「妳放心,我哪裡也不去,我不會離開妳,我會在這裡,一直守著妳,好好睡一覺吧!什麼事都會過去的。」

他的聲音一片溫柔,楚韻如臉上最初的緊張漸漸鬆弛下來,緩緩閉上眼,但沒過多久,又猛然睜開。

容若輕聲問:「怎麼了?」

楚韻如怔怔地望著他,因為哭得太久,所以聲音有一些沙啞:「我怕我一閉眼,你就不見了。」

容若心中一酸,俯身更加接近她:「放心,我不會走,我永遠永遠不會離開妳,妳好好休息吧!」

他的聲音低柔,如一聲無奈的嘆息,又如秋天的風,悄悄掠過竹林,他說話的時候,手悄悄按在楚韻如的睡穴上,眼神異常溫柔地凝視她,直到睡眠的恍惚趕走她臉上的驚惶,直到沉重的眼皮,漸漸掩去眸中的悲傷。

容若猶自保持著彎腰貼近她的姿勢,久久凝視她的面容,長時間沒有動彈,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悄悄抬起手,似要拭去她臉上淚痕,又似想為她理好已散亂的秀髮。但手卻又僵在半空,良久,才輕嘆一聲,轉身想走,卻覺身上還是一緊。即使已被點中穴道,沉沉睡去,楚韻如的手,卻還緊緊牽著他的衣襟,沒有放鬆。

容若垂首,凝望她無助的伸在床外的手臂,默然良久,開始把外袍脫掉,然後再把楚韻如的手小心放回床上,為她拉上了一層被子,這才轉身離去。

他沒有回頭,所以看不見一點晶瑩,從那沉睡的人眼角滑落,是怎樣的悲傷,才讓人即使是沉睡中還會落淚。又或是對未來悲慘的明悟,才叫人縱然失去知覺,卻也阻不住悲愁的眼淚。


走出瀟湘館的時候,容若被門檻絆了一下,全身失去平衡,直往前跌,往日還稱得上靈敏的身手,此時卻像根本不聽他使喚一樣,竟只能眼睜睜看著地面迅速接近,而沒有任何應變辦法。

一隻手及時拖住他的胳膊,把他一直拖出瀟湘館,拖出翠竹林,蕭遠才冷笑著放手一推:「你也算個男人,真的丟盡了天下男人的臉。」

容若恍如未聞,對蕭遠這個人更是視而不見,徑自向前走去。

此時的他,與其說是個人,還不如說是一縷毫無知覺的遊魂。

蕭遠在他身後冷笑:「你身邊那幫子奴才都回來了,還有蕭遙和一個漂亮小丫頭,說是關心你出了什麼事。要不要我去替你告訴他們出了什麼熱鬧事?」

容若旋風般轉身,一手扣住蕭遠的手腕,猛得運力一扯。

蕭遠識得厲害,奮力想要掙脫。但容若此時扣住了他的手,施出性德往日教他的小巧擒拿功夫,蕭遠卻只會弓馬之術,哪裡掙扎得開,才變色喝出一聲:「你……」已被帶得腳步虛浮,身不由己,讓容若掀翻在地。

容若居高臨下望著他,眼中有傾天的烈焰在燃燒:「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你要敢說韻如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蕭遠不怒反笑,站起來,慢慢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悠悠道:「不錯,不錯,這麼久以來,你第一次說話像個男人了。」

容若眼神恨恨地盯著他,良久,才憤憤哼出一聲,拂袖而去。

蕭遠凝視容若漸漸遠去的身影,笑聲不絕,可是臉上得意之容,最終化作深深寂寥。


「容公子,你怎麼回事,急急忙忙就跑掉,害得家父吩咐我和蕭大哥一起來看望你呢?」美麗活潑、笑聲清脆的謝瑤晶,一見容若出現在客廳外,就帶著一陣香風迎過去。

若是在以前,容若必是要和她說笑幾句的,可是現在,他意懶心灰,哪裡有空應酬她,竟是理也不理,徑直往前走。

謝瑤晶一生被人捧在手心裡,除了在蕭遙面前,還從不曾受過如此冷落,怔了一怔,方才冷笑道:「容公子的架子好大,是誰在我家才說了大門隨時為我開,虧得我巴巴地還不等壽宴結束,就在爺爺面前討了來看望你的差事,陪著蕭大哥一起來看你。」

她縱然嗔怒,聲音依舊清脆如銀鈴,若是往常,容若聽來自是享受,此刻卻是一陣煩躁,只覺滿心鬱憤,無處發洩。偏他又天性良善,縱然胸中如被毒火煎熬,終是不忍在無關之人身上洩憤。

他忍了又忍,忍下那恨不得即刻發作出來的無名孽火,只是冷然道:「哦!謝謝姑娘的關心,恕在下身體不適,不便招待貴客,還請姑娘自便。」

謝瑤晶是天之驕女,素來被人捧在手心上呵疼,何曾受過這等冷淡,當即變了臉色:「你這叫什麼待客之禮?」

容若一軒眉,還想說什麼,蕭遙及時一把拉住他:「出了什麼事?」

他聲音低沉,卻暗含關切。

容若初是一怔,然後嘆了口氣,垂下頭,回首向謝瑤晶抱拳道:「是我言出無狀,謝姑娘請莫見怪。」

謝瑤晶縱本來惱怒不甘,但見蕭遙對他的關切之色,也就不敢再同他爭吵,只悻悻瞪著他。

蕭遙卻不似謝瑤晶如此好打發,雙目炯炯,望著容若:「到底出了什麼事?剛才到處沒看到你,你去哪了?」

「韻如有些累了,此時還在房中安歇,我剛才在陪著她呢!」容若儘量把語氣放淡,有心要把話題轉開,見剛回來的凝香、侍月已經捧了茶過來待客,便道:「蕭公子一向愛酒不愛茶,妳們不知道嗎?還不拿酒來。」

凝香、侍月忙去換了酒來奉客。

容若也不等她們動手,自己動手給自己斟滿了一杯,對著蕭逸與謝瑤晶一舉杯:「多謝二位關心,我這裡先乾為敬。」

一口酒飲下去,辛辣的感覺像火一樣灼燒得心都痛了起來,他忍不住捂著胸口,不停地咳嗽。

凝香、侍月慌忙上前,給他又是拍背又是揉胸。

旁邊的蘇良和趙儀一直冷眼看著,忽然見到有一點鮮紅的血自他指尖滴落,趙儀忽然低低發出一聲驚呼,蘇良卻忍不住對著容若衝了過去。

蘇良一把抓住容若的手,扳開一看,剛才容若用力握緊的酒杯已經被他捏碎,破裂的瓷片割破了他的手心。

從來沒給過容若好臉色的蘇良,忽而激動地喊了起來:「你又發什麼瘋了?」

容若淡淡道:「我沒事,不必管我。」

蘇良臉沉似水:「怎麼能不管你。」

容若此時只覺心碎如死,了無生趣地道:「你不是本來就盼著我死嗎?此刻任我發瘋,不正中你的心意。」

蘇良彷彿被刺一劍,全身一僵,臉色異常難看,卻突得氣極而笑,拔劍怒道:「對,我就是要你死。」話音未落,腰間寶劍,已是出鞘一半。

一直皺眉旁觀的蕭遙臉色微變,失聲道:「不可。」就要衝過來。

侍月發出一聲尖叫,忽的張臂擋在容若身前:「你幹什麼?」

只是容若自己卻神色漠然,彷彿生死都不過是旁人之事了。

就在這混亂的一刻,一隻手及時按在蘇良拔劍半出鞘的手背上,清清冷冷的眼神只掃了他一下,蘇良手中的勁力,就不知不覺消退下去。

性德清冷平淡的眼神看向蕭遙:「公子有些不舒服,要去休息了,二位請回吧!」

蕭遙用擔憂的眼神看看容若,不忍離去,但又知有謝瑤晶在旁邊,就算容若真有什麼心事困擾,也不便說明,只得對性德點點頭:「還請你多照看他。瑤晶,我們先走吧!」

謝瑤晶正中下懷,扯著他的衣袖說:「好,咱們走,這人有點像瘋子,別理他了。」

二人離去,誰也沒有相送。

性德只靜靜問容若:「你怎麼了?」

容若只是淡淡搖搖頭,用平淡得沒有起伏的聲音說:「沒什麼,我只是累了,只是忽然間不想繼續下去,想要快些從夢中醒來算了。」

「公子,你到底怎麼了?」侍月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擔憂已帶點啜泣了。

容若用漠然的語氣說:「人生如夢,行在其中,何謂真,何謂假?當局中人豈能自知。我以前是個狂暴之人,現在是無用之人,會有何遭遇都該是理所當然,你們不用自責或是替我難過,那根本不值得。」

他的聲音裡並沒有憤怒,甚至連悲傷也沒有,有的只是痛到極致已經麻木的聲音,眼睛裡,除了沉沉的死氣,什麼也找不到。

這不是容若,這不是所有人都習慣了的嘻嘻哈哈、永遠不正經的容若,總是出錯丟臉,卻又毫不在意的容若。

就連性德也微微皺起了眉,其他人望著容若,全都說不出話來。寧可他狂呼,寧可他大吼,寧可他憤怒咆哮,這個時候,竟然誰都不忍看到這個了無生氣的容若。

廳內靜得落針可聞,空氣裡飄著淡淡的血腥味,一滴滴鮮血從容若的掌心落到地面的聲音,聽到耳中,讓人只覺胸悶氣窒。

就在一片殺人的沉靜中,腳步聲忽然響起,每一步都沉穩寧定,每一步都似與天地同脈動,竟將滿廳肅殺驅散,叫人心中莫名的驚惶消退下去。

是性德一步步走到容若身邊,抓住他的手腕,然後低聲吩咐:「拿傷藥清水白布,送到閒雲居來。」

這時僵木的一干人,才突得有了思想,有了依靠。侍月和凝香忙應了一聲,轉身便去。以她們都練到可以穿花繞樹,花葉不驚的靈巧身法,出廳時,居然差點絆倒椅子,推倒桌子。

性德自己則拉了容若直往閒雲居而去,大廳轉眼就只剩下蘇良和趙儀兩個人。

蘇良怔怔望著容若遠去的身影,臉上表情不斷變化,神色痛苦之極。

趙儀神情瞭然,走到他身旁,低低喚了他一聲,把手放在他的肩頭:「不管你選擇什麼,我都和你在一起。」


容若像行屍走肉一樣毫不抗拒地被性德強拉著走,進了閒雲居,還沒有站穩,已經被人直接扔到了床上。

容若正要挺身起來,性德復又把他按了下去。

適時凝香和侍月拿了傷藥,打了清水進來。

性德就取了毛巾,親自為容若清洗傷口。

凝香、侍月侍立在旁,看那血肉模糊之處,俏臉蒼白,神色惻然。

容若對於她們的關心,反應卻極之漠然:「身為母后和皇叔的人,妳們理當對此情景毫不害怕才是,如果還敬我算是妳們名義上的主子,密報上就別寫得太多,我不想那兩位無端猜想。」

[ 本帖最後由 apu5250 於 2006-6-8 11:25 AM 編輯 ]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6-8 11:25
第二章 ~心意百轉~


霎時間兩個女子神色大變,面色張惶,同聲道:「公子……」

容若淡淡地說:「我累了,也看透了,不想繼續粉飾太平,演這無聊戲了,妳們以後也不用如此辛苦,我不會妨礙妳們工作的。」

凝香嬌軀顫抖,不能言語。

侍月一屈膝跪了下去:「公子,我們……」

「好了,妳們出去吧!」性德漠然吩咐。

兩個丫頭全都臉色慘白,但都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只是望向性德的眼神充滿希冀。

她們都知道性德身分特別,名為侍衛,但一句話說出來,卻是連容若也不敢不聽的。現在容若如此大失常性,能讓他恢復常態,能有力氣和他理論的,也只有性德了。

性德低頭徑自去給容若清洗傷口,容若有心掙扎,奈何只要性德一用力,他就全身發軟,哪裡甩得開他的控制。

「出了什麼事?」沒有任何關切的情意,只是完全平淡的問句。

「出了什麼事,你會不知道嗎?」容若平板地說:「你不是全知全能嗎?你不是無時無刻和主機相連,感應一切人的動靜嗎?你怎麼可能不知道?」

性德小心地擦乾淨容若的傷口,仔細地為容若上藥,把傷口纏上白布,然後鬆開手,站起來:「你現在不可理喻,我不想和你爭論。要是生我的氣,不願領情,等我走了之後,你把繃帶撕開好了。」

容若慘然一笑:「怎麼,你現在不問我出什麼事了?」

「出什麼事都不重要,我要保護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心,你的情緒我並無義務負責。」

一直顯得了無生氣的容若,忽然放聲大笑起來:「性德,性德,你說得真好,縱是別人,好歹也還會惺惺做點態,只有你,根本連假仁假義都不屑為。」

在一片狂笑聲中,性德沒有回頭,神色不改,開門出去,反手關門,看也不看門外兩個驚慌失措的女子,徐步而去。動作不急不緩,背影清冷孤寂,一切都如舊日,絲毫不受容若的影響。

只是那一陣又一陣的大笑,卻不斷從房內傳出,嚇得房外兩個丫鬟,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想要逃走,卻覺雙腳酸軟。

凝香忽的伸手摀住雙耳,大聲喊了起來:「別笑了,別再笑了。」一邊叫,一邊已忍不住痛哭失聲。

侍月凝望著房門,眼睛裡深切的關懷與擔憂,倒比被揭穿的惶恐更加濃厚。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變成這樣?

事情是和皇后有關嗎?

竟然連性德,都已經無力勸慰他了嗎?

她呆呆望著房門,耳旁聽著笑聲一陣又一陣,竟怔怔地落下淚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房中笑聲停息。凝香卻已哭得無力,跪坐到地上,而侍月仍只是怔怔望著房門,臉上神色悲苦,眼神變幻不定,最終卻又閃過一絲決然。

她輕輕推開門,輕輕走進房間,幾乎悄無聲息地靠近床上,那不知是身累還是心累,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的人。

她深深地望著他閉目時臉上的蒼白,以及因為過分狂笑和激動而布滿在額頭的汗珠。

她儘量小心地拿起擰乾的手巾,輕柔地想拭去他額上的汗水,一點帶著溫潤的晶瑩,就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候,悄悄落在他的額上。

熾熱得有些灼人了,是她眼中的淚,還是他心中的傷。

容若倏得睜目,侍月拿著手巾正要拭下的手猛然一顫。

「妳還進來做什麼?」

冰冷的眼神,冰冷的表情,冰冷的語氣,冰冷得不像容若。

「我……」侍月想說話,可一開口,忽的喉頭哽咽,眼淚就這樣放肆地流淌下來,她拚命地想要忍住,卻更覺莫名悲傷。

她驚慌得用手巾想拭淚,誰知竟是越拭越多,倒像要將這一生的悲苦無助,都在這一刻,化為滾滾熱淚,流盡了一般。

初時她還手忙腳亂地想要解釋什麼,掩飾悲愁,但淚水就這樣無法克制地沖毀了一切的心防,她終於放棄了強忍,索性痛哭失聲:「公子,你不要這樣。」

容若漠然如死:「不要怎樣?」

侍月撲通一聲跪下來,一邊哭,一邊喊:「公子,我暗中傳遞消息,對不起公子,公子惱了,就把我殺了算了,求求你不要這樣!」

容若冷淡道:「為何殺妳?妳不過是奉命行事,真要因此而殺的話,我身邊還能剩下些什麼人。」

侍月淚落如雨,膝行兩步,貼到床前:「公子,我做過戲,我說過謊,可是,我,我是真的……真的喜歡公子,公子是我見過,最好最好的人,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她一邊說,一邊哭,最後竟泣不成聲,哭倒在地上。

容若開始還冷冷看著,最後見她竟這般傷心,倒有些愣了,臉上的冰冷漸漸化去。

他從床上起身,伸手想要扶她起來,手伸到一半,卻又頓住,心中忽然生起一種說不出的蒼涼,長嘆了一聲,轉身想離開,卻又見到房門前,凝香慘白的俏臉。

看到容若目光望過來,凝香的唇角牽動了一下,卻不知是哭還是笑:「公子,侍月說的都是真話,我們說過謊,我們演過戲,我們不是個活人,只是別人牽著線的木偶,可是,我們對公子的心,是真的,我們真的都非常喜歡公子。公子你是我們所知最好的人,公子你讓我們幾乎忘了自己是奴婢、是木偶,甚至已經開始願意把自己當成人來看了,公子你……」

她初時語氣還算平靜,越說越是激動,最後竟氣息急促,喉嚨發啞,再也說不下去,只得扭轉頭,徒勞地掩飾眼角溢出的淚水。

容若怔怔呆立了一會兒,忽然回頭,把侍月扶了起來,伸手為她理好因痛哭而散亂的髮絲,低聲道:「不要哭了,是我不好,心裡不舒服,就拿妳們撒氣。我剛才說的全是胡話,妳們別往心裡去。」

侍月一邊哭,一邊道:「公子有氣,不往我們撒,還去向誰使?公子心裡難過,只管向我們發作,只是再不要這樣弄傷自己了。」

容若苦笑搖頭:「傻丫頭,凝香剛才不還說呢!妳們不是奴婢,不是木偶,妳們是活生生的人,不必依附別人而存在,任何人也沒有理由要求妳們為他的情緒負責。」

侍月只是搖頭,想要爭執著說什麼,又覺容若這溫柔的語氣中,暗含著至大的痛楚,讓她聽了,只是心痛神搖,竟是說不出話來,唯有望著容若流淚。

容若嘆息,鬆手退開:「看妳們,都哭成什麼樣了?我沒事,心裡鬱悶,既發作出來了,也就不礙了。妳們回去,好好洗個臉,自去休息吧!」

他擺擺手,自顧自往外走。

凝香有心想攔,卻又不敢,只得退開。

侍月追到房門前喊:「公子。」

容若沒有回頭,只向後搖搖手:「我到園子裡逛逛,散散心。妳們別跟過來,自去歇妳們的吧!還有……」他頓了一頓,卻仍沒有回頭,只接著說:「韻如睡了,妳們別擾她,這事,也別對她說,明兒只說我不小心,下廚房做宵夜時切傷了手。」

凝香和侍月齊聲答應,怔怔地望著他遠去,幾次三番想跟過去,卻又覺那平日裡活力四射的身影,此時無限冷清孤寂,又傷又痛又不忍,卻偏偏,連喚他一聲都不敢,只能呆呆站在閒雲居前,凝望著容若三轉兩轉沒了影。

彼此互望,只能看到對方蒼白的臉,和眼中無限的悽惶。


容若信步在園中閒走,已是深夜了,月清清冷冷地掛在天邊,更覺長夜孤寂。風清清冷冷地吹到身上,憑添了許多寂寞。

園子裡悄無聲息,夜靜得可怕

遊廊上每隔數步便掛著一個淺碧的絹燈,憧憧的燭影將園內的樹影,映在地上牆上,隨著夜風起舞,恰似群鬼亂舞。

池中荷花已殘,伶仃淒涼,獨餘殘梗,在夜風中飄搖。

也許因為太靠近池水,所以夜風襲體,倍覺寒意。

容若怔怔獨立,任寒風襲體,抬頭望蒼天孤月,只覺心境一片蕭索。

自入太虛以來,面對的種種懷疑、冷漠、惡意、殺念,他苦苦掙扎,努力堅持,傻乎乎地把一顆心捧出來給每一個人看,自以為,未來的一切美好如畫,到頭來,得到的,依然是更深的懷疑,更重的不信,更傷人的背叛。

沉沉寂寂低下頭,看池中碧水。這麼深的夜裡,池水中映不清他的容顏。看著水中那虛幻的月亮,他自嘲地一笑。

原來,所有珍愛的,美好的,在意的,都不過是這水中之月,太虛一夢。身在太虛,到底要為何而活,到底還有什麼值得追尋。

夜風冷到極處,徹骨生寒,容若不自覺地縮了縮身子,於此同時,也皺了皺眉峰。

為什麼,夜風中竟帶煙氣,難道哪裡著火了?

容若皺著眉,順著味道找過去,三轉兩轉,終於在一處假山後找到了煙火氣的來源。

地上居然插了三支香,點了兩支燭,還燒了滿地的冥紙,因為有假山擋著,雖有風襲來,終還不曾把冥紙吹得四散。

蘇良神色黯淡,蹲在地上,一張張地燒冥紙。

容若愕然:「你在幹什麼?」

蘇良頭也沒抬一下:「沒看見嗎?我在祭故人。」

「要祭什麼人,大白天不行嗎?要你半夜裡搞鬼。」

「我是直到今天晚上,才知道我對不起她,才必須連夜出去買香燭冥紙來祭她。」

「什麼?」

「我祭的是我可憐的鈴姐姐,可憐得被一個暴君凌虐而死的鈴姐姐,我曾發過誓為她報仇。」

蘇良抬起頭,月光下少年的臉,還未及完全長成,卻已出奇清秀,帶著一種說不出是悲是喜,是絕望還是無奈的表情:「可是,我知道,這個誓言永遠無法完成了。」

容若似乎是聽懂了,卻還呆呆似完全沒懂一般,再問了一遍:「什麼?」

蘇良垂頭,看自己的手,良久,才說:「你早就發現了吧?我根本殺不了你,我自己其實也是知道的,只是不肯承認,直到今天晚上,我看到你變成這樣,不但不覺得開心,反而……」

他不再說話,只是無聲地把冥紙送到火焰中去。

也許是因為火的原故,本來冰冷的風吹到身上,居然帶一絲暖意。

容若卻還是愣愣站在原處,愣愣望著這個有些悲傷卻又有些釋然的大男孩。

「不管出了什麼事,說出來,心裡就算難過,也能得到一點解脫吧!」淡淡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你比我和蘇良還要大,為什麼,比我們還不懂這一點?」

容若一呆,急忙扭頭,才發現,身後大樹上還坐著一個人呢!

趙儀斜靠在樹身上,眼神因為月光的關係,出奇地明淨:「說出來吧!雖然力量也許很小,但我和蘇良都會幫你的。」

容若把眼睛瞪得老大,仍然怔怔望著他,腦袋好像跟不上這樣一百八十度的態度轉變,好半天才問:「為什麼?」

「不為什麼?」趙儀在樹上伸個懶腰,然後跳下來:「最多只是因為……我和蘇良其實都很喜歡那個又笨又蠢,有時候又狡猾又氣人,永遠有色心沒色膽的你。」

他凝望容若,眼神明亮,臉上有一種飛揚的光彩,讓人忘記,他其實還是個沒成人的大男孩。

「我們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麼?一個暴君會變成這個樣子?經歷過我們曾受過的苦,我們早已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我們更不會接受,暴君搖身變好人的荒謬現實。可是,這一切還是發生了,你做的每件事,你說的每句話,我們都不能理解,我們都想不通,我們仍然忘不了曾遭受過的一切,但是……」

趙儀凝望容若,神色平靜而堅定,沒有一絲一毫的掙扎:「我們無法殺死這樣的你,我們無法不喜歡這樣的你。」

容若如受重擊,全身一震,沒有說話。

「也許你根本不是那個皇帝,只是一個長得很像的人冒充他,不過,有什麼關係呢?我們受盡了苦難,身在楚國,從未得過楚國保護,只受到欺凌,楚國皇帝被人頂替,我們不在乎。」

容若欲言又止,望向趙儀的眼神有著明顯的震驚。也許是因為受的苦難太深重,看到的殘忍太真切,所以這兩個孩子,是所有人中,最不能接受蕭若改變的,也是真正幾乎把事實真相看穿的人。

「也許你確實還是那個皇帝,這只是你的另一場戲,另一個遊戲,假扮好人,假扮愛護,就像你以前愛護那些小動物,當牠們把你看得最親近時,再殘忍虐殺一樣,但即使是這樣……」

「即使是這樣,我們仍然喜歡這個你。」蘇良站了起來,臉上有點不服氣,有點悻悻然,有點無可奈何:「就算是演戲,但你讓所有人快樂,那麼,我情願不殺你,讓你一直演下去好了。即使戲是假的,但是快樂是真的。」

容若心中一陣激動,忍不住伸手想抓住這個受過許多傷,卻還努力要做出倔強模樣的大孩子:「不是的,蘇良,我……」

蘇良順著容若伸過來的手迅速貼近他,就在容若以為要來一場抱頭痛哭,芥蒂全消的感情重戲時,腹部突然一陣劇痛,身不由己,彎下腰來。

等到容若再回過神時,蘇良已一手拉著趙儀,一手揚著拳頭,退到了七八步開外,冷笑道:「我不殺你,不代表我不恨你,不代表你從此可以安心睡大覺。你欠我的帳,我還有拳頭討回來呢!我不殺你,你就可以對我使臉色耍性子嗎?這麼喜歡弄傷自己,我不介意幫你痛快痛快的。」

容若抱著肚子,痛得蹲在地上起不來。

蘇良卻已大笑著拉了趙儀揚長而去,連頭也沒回一下。

容若痛得面青唇白地罵:「死小孩,一點也不可愛。」卻不知不覺笑了一笑,然後在意識到自己微笑的一刻,被自己居然莫名其妙轉變過來的心情嚇了一跳。

他一聲不吭,蹲在地上好一陣子,然後站起來,用沒受傷的手揉著肚子,慢慢地往性德的住處走去。


夜雖很深,性德卻沒有入睡。

也許做為人工智能體,他根本就不需要睡眠,但這麼晚了,房間居然沒關門,房裡頭還亮著燈,這就有點不尋常了。

容若站在門前苦笑:「神機妙算,無所不能的性德大人,你是不是已經算準了我今晚一定會來找你。」

性德靜靜望著他,不出聲。

容若摸摸鼻子,有些悻悻然:「好歹也該請我進去吧!」

他自然也不用人請,大大方方進門,同樣不用人讓,大大方方坐下,然後望著性德,清晰地說:「對不起。」

「你不必對我道歉。」

聽到了不出意料的回答,容若不覺一笑,卻又正色說:「我必須。你不用說你是人工智能體,你沒有人類的感情,你不懂悲喜也不會受傷。但我是人,我有人的道德,人的原則,我視你為朋友伙伴,在這個太虛的世界,你是我最早的伙伴,並會陪伴我一直走到最後。我曾說過,不管經歷了什麼,都不會拿你來出氣,但卻失言了。你一直保護我,並永不會背叛我傷害我,而我卻還對你處處苛責。」

「你並沒有。」應該是平靜無波的聲音,應該是平靜無波的眼神,卻似乎真的有一種類似於溫情的東西存在。

「我有。」容若嘆息低頭:「我以為自己是個好人,以為自己可以善待每一個人,原來全是假的。凝香、侍月有什麼錯呢?做人下人是她們願意的嗎?被命令監視我是她們願意的嗎?我以前故做大方不計較,可是只要心一被刺傷,立刻把一切都掀出來追究。她們卻一點也不怪我,反而覺得是她們自己不好,但我為她們做過什麼嗎?只是偶爾衝她們笑一笑,偶爾和和氣氣說兩句話,甚至不曾給過她們更多的注意。蘇良和趙儀受過那麼多苦難和折磨,我曾決心保護他們,給他們全新的世界和空間,可是心裡不舒服,還是拿他們出氣。即使是這樣,他們竟然仍不願真的殺我,我又何嘗真正為他們犧牲過什麼呢?我所做的一切,還不是仗恃著有你的保護。如果沒有你,我可以善良,可以大方,可以故做偉大嗎?我也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可我卻還惡劣地責備你。」

性德靜靜地聆聽,在這個太虛的世界裡,只有他,才是唯一可以聆聽容若吐露一切的人,也只有他,才是可以真正理解容若心中思想的人。

即使他本來並不是人。

「你不是我。」

容若聞言抬頭,面露愕然之色。

「你不是我,如果我的程式要求我做一個聖人,我自然可以一絲不苟做到最好,永遠沒有私心,永遠不會在意自己的感受,永遠關愛別人。但,你不是我。你是人,活生生的人,所以會有情緒,所以需要發洩,所以會失望,會難過,會犯錯。所以,也不必真的苛求讓自己當個聖人。你是一個好人,到目前為止,還是非常合格的好人。」

容若開始靜靜地聽著,然後低頭思索,接著輕輕地笑了起來:「真不敢相信啊!性德,你居然在安慰我,你真的開始越來越人性化了,這也算我這個好人的成就嗎?」

「我只是在盡我的職責,我是你的導遊兼保鏢,在遊戲中不止要保護你的生命,也要排解你的疑難。」

容若笑著搖頭:「你的程式裡,一定還有死鴨子嘴硬這一條吧!你不人性化嗎?今晚蘇良被蕭遠激怒,你及時提醒他不要妄動,以免吃虧。如果是以前,你絕不會主動去對一個人的生死表示關心的。」

性德一語不發,表情冷漠。

容若微笑:「好了,不用不好意思就裝一副酷樣子。人性化不好嗎?我不會妄想你像常人一樣有強烈的喜怒,就像現在這樣,冷冷的,有一點溫情,就很好啊!你是我的伙伴,我的朋友,你不是無感無覺的非生命體,你不是一段資料流程,你明白嗎?」

「但事實上,我確實是。」

容若挫敗得捧頭慘叫。

性德只以一成不變的冰冷表情望著他略顯誇張的動作。

這樣冷漠的表情,一直保持到容若嘮嘮叨叨說了許多廢話得不到回應,不得不離開之後,才慢慢消失。

他垂下頭,望著自己那本來可以在太虛世界中移山倒海,如今卻已平凡無奇的雙手。

越來越人性化?

這是否就是一切失常的原因。

眸中異樣的光芒閃爍,又一次自檢再次開始。

同樣和以前無數次一樣,以無結果而告終。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6-8 11:26
第三章 ~戲假情真~


容若回到閒雲居時,凝香和侍月都還在。

「妳們怎麼還沒回去?」容若誇張地瞪大眼,誇張地笑。

「公子。」兩個丫頭,還有些怔愕地望著他。

容若打個呵欠,伸個懶腰:「妳們不睏我都睏了,還不回去嗎?」

兩個丫頭仍然在發愣。

容若嘆口氣,伸出沒受傷的左手,拉起侍月的手,注意到這個小丫頭微微瑟縮了一下,壞心眼地把手抓得更緊,把她拉出門口,回頭再要拉凝香時,凝香已像被人踢了一腳般跳起來,快步跳出閒雲居。

容若這才慢條斯理關門,卻又在房門將閉未閉時,對她們扮個鬼臉:「記得不要告訴韻如,我笨到弄傷自己這麼丟臉的事啊!」

話音猶在,房門已經完全關上了。

凝香和侍月仍然面面相覷,愕然無語。

一切已經恢復正常了嗎?

以前那個喜歡說笑,喜歡胡鬧的公子回來了嗎?

一夜來的大驚大急大悲大傷,到如今,讓她們連大喜都已忘懷。

房門完全關上的那一刻,容若臉上輕鬆的笑容忽然完全消失。

從來明快清澈的眼神復又變得沉重,他躺到床上去,卻沒有睡意。

即使是演戲,但卻能給人快樂,是嗎?

即使戲是假的,但心是真的,快樂是真的嗎?

那就讓他們快樂吧!

容若閉上眼,卻依舊一夜無眠。


一大早,園子的大門就被人拍得咚咚響。

看門的阿水一邊嘮叨埋怨,一邊揉著惺忪睡眼去開門。

門外的人身材頎長,相貌俊朗,只是眼睛裡的紅絲說明這個平日瀟灑不羈的人,昨晚根本沒睡著。

蕭遙一步跨進門:「你們主子太好性兒了,平日也不管束你們,昨天除了留巧嬸一個人看門,其他的竟全沒了影兒,莫不是知道你們主子要出門賀壽,一天不回來,你們就一個個出去玩一天,園子裡頭天塌了也沒有人管。」

阿水愣愣地站在原處,被罵得劈頭蓋臉,還不明白出了什麼事?

好端端,平素極好脾氣的蕭大爺怎麼發這麼大火?正主子不是還沒生氣嗎?昨晚園子裡能出什麼事,大家不也好端端出去,好端端回來,也沒瞧見哪位主子不樂意了。

他還在張口結舌,蕭遙已經一甩袖子要往裡走,忽聽外面傳來一聲呼喚:「蕭大哥。」

蕭遙一愣回頭:「謝小姐?」

謝瑤晶三步併做兩步跑進來,笑盈盈道:「我就料到了,今天一大早,你會趕來追問到底怎麼回事?」

蕭遙一皺眉:「謝小姐,妳昨晚還說人家是瘋子,怎麼還要來?」

「就是因為他是瘋子,我才要來保護你。萬一那瘋子發起瘋來傷著你可怎麼辦?」謝瑤晶笑得眼睛亮晶晶:「你別小看我,我平時和哥哥一起跟著武師們學功夫,等閒十幾個人都近不得身,那些江湖上的好手,都說我功夫好,要不是爺爺管得緊,我也出去當個江湖女俠。」

蕭遙心中無奈,待要冷下臉來斥退她,但他平日裡憐香惜玉慣了,也實在不能對這美麗的少女做出兇狠樣子,只得嘆了口氣,也不再多說,自顧自往裡頭去。

雖然天色尚早,這府中女主人已然起身,正在花園中,閒望這滿園花木,眼神卻又遙遠得不知望向什麼地方,竟連兩個人靠近,都還沒有發覺。

蕭遙咳嗽了一聲,當著謝瑤晶的面,他不好太隨便,只稍稍提高聲音喊:「容夫人。」

楚韻如這才猛醒,驚見蕭遙與謝瑤晶站在面前,連忙見禮。

蕭遙卻也不多說別的話,目光四下一掃:「容公子呢?」

「他啊!一大早,練刀去了。」

「練刀?」謝瑤晶好奇地說:「容公子的兵刃是刀嗎?這麼早就練刀,他的刀法一定很好吧?」

蕭遙忽然乾咳了好幾聲,楚韻如也很失禮地扭過頭,扭頭的一瞬間,她似乎在抿唇而笑。

只有在容若家常出入的蕭遙,和府裡的其他下人,才會明白,所謂練刀,練的不是鋼刀長刀金絲刀大環刀,而是菜刀。

容若仗著現代的幾手廚藝,口味在古代別具新意,得了楚韻如的誇獎,有事沒事就愛跑到廚房顯露一番。

他以前看那些廚藝電視,見廚王把個菜刀揮得似武林高手,極是羨慕,可惜自己怎麼也模仿不到手。

在太虛世界,他跟著性德練武功,刀法劍法掌法指法,沒一樣拿得出手、殺得了人,但用來殺雞宰魚切肉卻綽綽有餘。

每當他把那些精妙的刀法招術,耍得無比花哨地用來切菜砍肉時,廚房的阿福、阿泰和旺嫂都會用無比崇拜的眼神來看著他,令得他越發精神抖擻。這段日子以來,武功沒什麼精進,把刀法融於廚藝的一手菜刀,倒越發出神入化起來。

大家早已習慣容若與眾不同的作為,倒也不覺得怎樣。但忽的聽到謝瑤晶這局外人一發問,即時有大笑的衝動,只是又顧忌禮貌,誰也不好失態。

蕭遙好笑之餘卻也心中生疑,容若昨晚反應那麼奇怪,今天怎麼還有心情,一大早去廚房做菜?

他還沒發問,謝瑤晶已先一步嚷了出來:「不對,他的手昨晚受傷了,今天怎麼練刀?」

楚韻如迅速望向謝瑤晶:「謝小姐知道他是怎麼受傷的嗎?」

「不就是他自己發瘋……」

「快來人啊!快來人啊!」大叫聲從廚房的方向傳來。

楚韻如臉色一變,再無心聽謝瑤晶說話,身形一躍而起,如風一般掠去。

謝瑤晶愣了一愣,才大聲喝彩:「好輕功。」

蕭遙卻沒有叫好的心情,同樣盡力施展他那並不如何高明的輕功,迅速地奔向廚房。

謝瑤晶忙也快步追過去:「蕭大哥,你等等我。」

三個人一前二後地趕到廚房,都不知出了何等大事,才讓容若叫得那麼一驚一乍。

誰知到了廚房,見容若用沒受傷的左手拎著把菜刀,指著某一角落大喊:「出來,出來,你這傢伙快出來。」

「出了什麼事?」楚韻如目光迅速往四下一掃,確定並沒有敵人。

「出大事了,我剛才發現,我們的廚房居然有老鼠。」

剛剛衝進廚房來的蕭遙不知道是因為聽到這句話,還是因為衝得太急,一個踉蹌幾乎要跌倒,他拼盡全力才控制住平衡。奈何跟在他身後的謝瑤晶見他身形不穩,急忙加速衝過來,整個人直接撞在蕭遙身上。

剛剛站穩的蕭遙,被撞得整個身子往前倒去。

容若伸出沒受傷的左手要扶,手伸出去才記起手上還抓著把菜刀,忙又縮了回來,眼睜睜看著他可憐的二哥結結實實跌倒在地上,背上還壓著個漂亮小姑娘。

謝瑤晶跌倒下去,忘了要跳起來,倒先連聲問:「蕭大哥,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蕭遙呻吟了一聲:「妳要再不起來,我就要受傷了。」

謝瑤晶這才驚慌地跳起來。

容若放下菜刀,向蕭遙伸出手。

蕭遙在地上抬眼望著他:「你叫得這麼響,只是因為發現廚房裡有老鼠?」

謝瑤晶眨眨眼,是不是她聽錯了,為什麼覺得蕭大哥說話的時候,居然還夾雜著磨牙的聲音。

「老鼠啊!這不是大事嗎?那是人民的公敵,是病毒的攜帶者,廚房裡有這種東西,怎麼讓人吃得下飯。」容若瞪大眼,振振有詞。

謝瑤晶揉揉眼,再次確定她沒有眼花,平時瀟灑狂放,天塌下來也不以為意的蕭大哥,這次不但全身顫抖,而且雙拳越握越緊了。

容若好像完全沒看到眼前的危機,自顧自大喊:「快來人啊!快把我的殺手帶來,真是養貓千日,用在一時,總該讓牠大顯身手了。」

很快,在謝瑤晶見識到一位稀奇古怪的主人之後,又再次看到一隻稀奇古怪的貓。

黑色的毛髮,因為被梳理得整齊,而顯得油光雪亮,兩隻眼睛,一隻黑,一隻藍,非常之奇特,因為太享福了,所以有些圓滾滾的身體,不太愛動。

進廚房之後,在所有人期待的眼神裡,牠只懶洋洋趴著,偶爾「喵喵」叫兩聲。

所有人寄予厚望的目光,主人熱情洋溢的打氣鼓勁聲,對牠沒有半點作用,只懶洋洋用舌頭和爪子開始給自己洗臉。

本來在場只有他們幾個和抱著貓來的凝香,可是漸漸地廚房裡的人多了起來,上至總是不懷好意專與容若作對的蕭遠,下至任務是看門,此時明顯為看熱鬧而失職的阿水,全跑到廚房來,這麼大個廚房幾乎擠滿了,只有被放在角落裡正對著老鼠藏身處的小貓殺手身邊還有一點剩餘空間。

本來那隻老鼠,不知道是怕人還是怕貓,一直縮著不出來,可是時間一點點過去,人也沒動,貓也沒動。

老鼠也就試探著探探頭,動動身子。

所有人屏息閉氣,等著看惡貓撲鼠。

可是殺手依舊懶洋洋趴著,動也不動。

老鼠見大家不動,膽子漸大,開始一點點往外蹭。

人一起盯著貓,貓穩如泰山,屹然不動。

老鼠膽子越發大了,開始到處亂竄,四處亂跑,在人面前亂晃,貓面前亂爬。

可惜人還個個直著眼睛寄望著貓,而貓卻慢吞吞悠閒閒不以為意。

不知是不是被小貓大方的態度所吸引,還是被那緞子般漂亮的皮毛所誘惑,老鼠開始接近貓,靠到貓的身上。

或許小貓殺手身上的溫暖讓老鼠覺得不能抗拒,牠居然一溜煙直跑到小貓的腦袋上,就此趴著不動,好像打算在此做窩。

而小貓好像萬變不驚,對於這個新伙伴也一點不討厭。

所有人目瞪口呆,容若跺足長嘆:「我終於相信老鼠也真的可以愛上貓,殺手啊殺手,你辜負了我對你的希望,你你你,對不起你爹你媽,對不起你的主子我,對不起大楚國千千萬萬的百姓啊!」

謝瑤晶更加張口結舌,一隻不稱職的貓,和大楚國千萬百姓有何關係?

容若用一種哀嘆的表情,把理由用眼神告訴每一個知道他身分的人。

有老鼠,廚房就不乾淨,不乾淨,做的菜就不能吃,不能吃,皇帝就要餓死,餓死了皇帝,自然對不起大楚了。

楚韻如忍著笑,伸手到袖中抽了一支來到濟州後容若特意為她打造的金鏢出來,正要護主保駕,為國除害,卻見一道白影閃過,聽到老鼠吱吱叫了起來。

原來是小狗小叮噹,不知何時從蕭遠身後竄了出來,飛快衝過去,把來不及逃走的老鼠抓個正著。

眾人被這一番變故弄得眼花繚亂,蕭遠忍不住大笑出聲:「好好好,妙妙妙,你的貓兒和你一般沒用,你的狗兒也似你一般喜歡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果真物似主人形。」

容若全不理蕭遠的奚落,樂得像個白癡,笑得合不上嘴:「還是我的小叮噹最乖最好最聽話最善解人意最知恩圖報,最……」

蕭遙嘆口氣,忍住一拳打過去的衝動,開口轉移話題:「你一大早,進廚房做的什麼好菜?」

容若立時跳到灶台前,獻寶也似,一連端出兩盤菜來。

大家一起注目看過去,一盤肉絲一盤湯,倒也不見得有多稀奇。

容若洋洋得意,搖頭晃腦:「你們別看這兩碗這麼簡單,這肉啊!是羊羔坐臀,小豬耳朵,小牛腰子,獐腿肉加免肉揉在一起,切成絲的,看來簡單,實際上最考功夫。虧得是我,換了第二個人來,也斷不能光憑左手菜刀,切出這種水準。這碗湯就更有講究了。我用荷葉熬成湯,又加上紅的櫻桃,綠的筍尖,且不提這荷葉之清、筍尖之鮮、櫻桃之甜,就連櫻桃裡,我還另嵌了難得的斑鳩肉,這個味道就別提多鮮美了。」

他如此這般一說,倒真令得在場諸人沒有誰敢小看這兩盤菜。

謝瑤晶眼睛亮晶晶地問:「原來這麼講究,這菜叫什麼名字?」

這一問更搔著容若的癢處,腦袋晃得更加厲害了:「這碗肉絲共有五種肉混在一起,變出不同的滋味,合五五梅花之數,再加上肉絲狀如笛子,所以這碗菜就叫做玉笛誰家聽落梅。」

蕭遙撫掌低笑:「竟是這般風雅的名字,莫非是你想出來的?」

容若沒有明著把金庸的功勞占為己有,不過臉上卻做出捨我其誰的表情,慢悠悠道:「這道荷葉湯裡放了花瓣調味調色,如花容顏,櫻桃小嘴,正是美人,而竹解心虛,乃是君子,蓮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這竹筍丁兒和荷葉,說的是君子。」

謝瑤晶忙道:「我猜到了,乃是君子美人湯。」

「非也非也。」容若把聲音拖得老長:「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道菜就叫做好逑湯。」

楚韻如低咦了一聲,蕭遙目露奇光,慢慢地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八個字重念了一遍,方才笑道:「說得好,說得好。」

容若這才知道,原來太虛的世界裡,並沒有詩經中的這首詩。見自己一語驚人,把大家都震住,倍感驕傲。以前看小說,現代人到了古代,動不動就吊一句古文,把古人唬得一愣一愣,他有心效仿,可惜上次吟詩,在納蘭玉和楚韻如面前丟了大人,從此不敢再賣弄才學。這一回倒是無心插柳,叫人好好見識了一回他的奇思妙想。

容若這一得意,就更加忘形,眼前大家都在,也就等不及把菜捧到廳裡再用,高高興興說:「來來來,嘗嘗看。」他拿了筷子遞給楚韻如:「昨晚我有心給妳做宵夜,一不小心切傷了自己的手。看看我用左手做的菜,是不是還這麼好吃?」

「你不是……」謝瑤晶張嘴要說話,忽覺袖子一緊,低頭一看,蕭遙若無其事地把手收回去。

楚韻如微微一笑,接過了筷子,低頭去挾菜,垂首的那一刻,臉上的笑容變得沉重,目光悄悄地掠過容若包了一層又一層的右手。

切菜有可能把拿刀的右手切傷嗎?

她輕輕把肉絲送到嘴裡,慢慢抬頭,唇邊重又綻開笑顏,面對容若期待的眼神,輕輕道:「還好。」

「還好?」等待誇獎的容若挑高了眉頭,極是失望地喊。

蕭遠老實不客氣地取了一副筷子,挾了肉就往嘴裡送,大嚼了兩嚼,然後冷笑:「這就是你所謂的好菜,我看比一盤普通牛肉好不到哪裡去,那碗湯想必也不怎麼樣。」

容若不信地也取了筷子來嘗,嚼了一嚼,悶悶把筷子一放:「我上了金庸的當了。」

「什麼?」楚韻如在旁聽得真切。

「沒什麼?我說一隻手畢竟還是不方便,做不出好味道來,等我的手好了,再大顯身手給妳看。」容若連聲乾笑。

掌廚的阿旺嫂在旁邊終於找到開口的機會了:「老爺你先歇著吧!我來做就行了,天不早了,夫人還沒用飯呢!」

容若糗著臉瞪她:「說了多少次了,要叫公子,老爺老爺,我哪裡老了。」口裡雖是怨言不止,到底還是退出了廚房。

一干餓著肚子等容若大顯神通,卻大失所望的人,終於各自鬆了口氣,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

楚韻如笑著招呼蕭遙與謝瑤晶入廳奉茶。

容若本要跟去,但丫鬟侍月適時打了盆水來為他淨手,他便慢了一步。

容若一隻手受傷,自己洗手不便,侍月小心地為他用清水洗拭,頭始終垂得低低的。

容若輕嘆一聲,見旁邊沒了別人,低聲問:「怎麼了,還生我昨天的氣?」

侍月的聲音低得微不可聞:「公子,我與凝香商量過了,以後無論是王爺還是太后那邊,我們都不再傳遞消息了。」

容若微笑:「不必如此。」

侍月猛然抬頭,眼中有著激切的情懷:「公子,你相信我們,我們絕不是欺騙公子,才說這樣的話。」

容若搖頭:「我相信妳們,我知道妳們這份心意是真的,可是,大可不必如此。叔叔和娘,讓妳們多傳些我的消息,也是關心我,若是斷了消息,怕他們心中也不自在。若再說得坦白些,就算妳們不傳,自然也還是要派別人到我身邊來的,若是這樣,我倒寧可有妳們陪著我。我喜歡妳總在我身邊,照料得我無微不至,我也喜歡韻如身旁,有一個知心的好伙伴。」

侍月顫聲道:「公子,我們不想失去你。」

「所以更不能這樣做。七叔和娘是什麼樣的人我清楚,待我自有情義也有利害相關,總不至無端傷害我,對於旁的人卻未必真的放在心上。他們習慣了高高在上,習慣了大權在握,不會喜歡有人反抗,有人不聽話的。」容若把手按在她的肩上,目光明澈:「我也喜歡妳們,我也不想失去妳們,所以一切照舊吧!我自去過我的逍遙人生,幹什麼都無須顧忌旁人知道,又有什麼見不得人,怕妳們說出去的,就算哪天真有什麼做的不妥,有什麼馬腳露出來……」

容若眨眨眼,扮個鬼臉:「妳們難道還真會害我?」

侍月急急低頭,只恐那眸中忽然湧出的熱淚,化做點點晶瑩,全叫這個看似不正經,卻總是輕易讓人柔軟了整顆心的男人,瞧在了眼中。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6-8 11:26
第四章 ~人近心遠~

容若與侍月在外頭說這些私密話時,廳裡楚韻如奉茶待客,言笑也如常。

謝瑤晶幾次三番想要就昨晚的事問個清楚明白,奈何每次要開口,不是袖子被扯,就是腳讓人踩一下,只得悶頭去喝茶。

蕭遙阻止這位口沒遮攔,心無城府的大小姐,眼睛卻一直深深望著楚韻如:「容夫人,昨天容公子離開壽宴極早,可是有什麼事?」

楚韻如婉然笑道:「只是臨時有些不舒服,今天已經大好了,不然你看他怎麼有精神一大早就下廚房。」

聽她的語氣,看她的神情,倒似真的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一般。

蕭遙的眉峰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皺,望向楚韻如的目光帶幾分指責。

楚韻如坦然回視,眼神平靜但堅定。

蕭遙知她心意,再不能強,只得暗自長嘆。這對小夫妻到底出了什麼事,竟是連他這樣的至親兄長也不能知道嗎?

蕭遙還待再出語試探,容若已笑嘻嘻走了進來。

楚韻如笑而起立,上前相迎。

容若笑執了她的手,一邊往裡走,一邊低低地說著什麼,兩個人臉上都有明亮的笑容。

謝瑤晶在一旁輕輕嘆息,用極低的聲音:「這位容公子雖相貌並非英俊,乍看之下配不上容夫人,但笑起來,卻真的很讓人舒服呢!我看他們很好啊!你昨晚非說他們吵架了,就算吵架了,床頭打架床尾和,我爺爺和奶奶吵了幾十年了,也沒真的生分,你卻放不下心,一大早跑來看,怎麼樣,白操心了吧?」

蕭遙不說話,只靜靜看著那一邊低聲談笑的夫妻。容若是笑得很燦爛,太燦爛了,有些過頭。楚韻如的眼神很溫柔,可是出宮這麼久,早不講究禮法規矩,何至於丈夫一進門,就即刻起身,笑臉迎人來迎接,倒似對著的不是朝夕相依的夫君,而是必要笑臉相迎的客人一般。

蕭遙心中一陣鬱悶,忽的一掌拍在桌上,把兩個低聲說話的夫妻嚇一跳,蕭遙卻已朗笑出聲:「你們兩個這算什麼待客之道,還不把你們的好酒拿出來,讓我痛飲一番。」

謝瑤晶在旁嗔惱:「蕭大哥,你不知道是不是酒蟲轉世,這麼大清早,還惦著喝你的酒。」

蕭遙漫然道:「妳這等小丫頭,豈解杯中趣。」又一瞪容若:「你那好酒可別想藏私,還不快拿出來。」

容若和楚韻如都不約而同鬆了口氣,看向蕭遙的眼神已有感激之意。

容若大笑著站到廳口喊:「快來人啊!」

這一喊,還真有人來了,不但人來了,連馬也來了。

看門的阿水,牽著一匹通體雪白,神駿非凡的馬來到大廳外:「老爺。」

容若用殺人的眼神瞪過去,咬牙切齒:「是公子。」

「咦,這不是柳姑娘的月華嗎?」楚韻如好奇地從廳中走出來,仔細地看著這匹難得的寶馬。

「剛才有人把這馬送到門前,讓小人給老……給公子傳個口信,說這是公子得的彩頭,認賭服輸,就交由公子。也不等我通傳,那人就自己走了。」

容若笑道:「寶刀名馬,江湖人無不視若性命,難得柳家老先生這般大方。」

蕭遙在廳口微笑:「人家可不是普通江湖人,有權有勢,財大氣粗得很呢!虧得他這般看得起你。想是昨日壽宴,見陸大人和蘇姑娘對你都另眼相看,謝老也如此重視你。他柳某人能在這濟州混出如此名堂,豈有不心思玲瓏的道理,不管以前你和柳小姐有什麼芥蒂,這匹寶馬,也足以讓你承他的情了。」

楚韻如忍不住走上前,伸手撫摸馬兒,眼中有掩不住的歡喜,卻又搖搖頭:「柳姑娘愛牠如性命,我們豈能奪人所愛,還是送回去吧!」

容若笑道:「若是輕飄飄送回去,也顯不出妳的大方來,我看那柳姑娘喜愛牠得緊,必是捨不得要來尋牠的,妳就好好招待,說說笑笑,套套交情,妳們都是女兒家也好說話,到時候,再做出捨不得卻不得不忍痛割愛的樣子,把馬兒還給她,到那時她承妳的情,以前的冤仇,也就煙消雲散了。」

楚韻如笑嗔道:「你的鬼主意就是多,你不要看我喜歡,就故意找藉口把馬兒留下,然後再想法子讓柳家承你大大的情,最後心甘情願把馬給我。」

容若一愣,沒想到這暗藏的心思,竟被她一語點明。

楚韻如輕嘆道:「我雖喜歡這匹馬,但你能為我有這樣的心思,已是最讓我高興的了,不必再讓別人傷心了,害怕失去珍愛之物的滋味……」她倏得一嘆不語。

容若輕輕伸手,卻又在觸到她纖手時遲疑了一下,然後才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傻瓜。」

蕭遙站在廳前,看那一男一女在陽光中攜手,美得如詩如畫,可不知為什麼,心裡想的,卻是容若剛才那一瞬間的遲疑。

耳旁傳來謝瑤晶低柔的聲音:「昨天晚上還以為這人是瘋子,今天倒是越看越順眼了。這樣的夫妻也算得上神仙眷侶,不讓你和芸娘姐姐專美於前啊!」

蕭遙沒有說話,只是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到底蕭遙還是沒能喝到容若的好酒,因為馬兒才剛安置好,門房處又送來一大堆拜帖,一張張都金光閃閃,紅光耀眼。一瞧名字,竟全都是濟州城有頭有臉的人物──昨日謝家堂前貴客。

想來是昨天見容若受陸道靜和蘇意娘的特別關照,又見謝遠之對他不比尋常,再看他出手如此闊綽,料定不是平凡人。

這些濟州大人物,哪個不是精得流油的人物,自是人人來要攀交情。

人在濟州,這些大人物,還真不能不應酬,容若只得無可奈何地迎客見禮,說些你好我好大家好一類的客氣話。

蕭遙素性疏狂,哪裡有耐心奉陪,即時告辭而去,他既去了,謝瑤晶當然也沒有再留下來的道理。

楚韻如是夫人內眷,既沒有女客要陪,自然也不在廳中應酬那些富豪仕紳,早早避回瀟湘館去了。

容若一天的客陪下來,累得筋疲力盡,也沒多餘的力氣去和楚韻如閒談說笑,在閒雲居倒頭一覺,睡到大天亮。

一連幾天,容若家中,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來客不斷,濟州城的大商人、大財主、大門主、大高手、大才子,居然輪著班的來拜訪。

光禮單就接了一大堆,各色禮物也堆了幾房間。每每讓容若感慨,濟州人是不是全都有錢沒處花,所以見人就死命地送。

這些來往應酬大多與楚韻如無關,只是容若不只大部分時間要陪客人,有時還被這些熱情的客人拉走,去赴這個宴那個約,說是盡盡地主之誼。

容若整天忙得團團轉,再加上謝醒思、蕭遙也時時來領了他四處遊玩,整日就在外頭,花天酒地,吃喝談笑,把濟州城裡的新聞佚事當做笑談。

一會兒談起了謝醒思最近傾心的某位美人,何等傾國傾城,一會兒又聊到不知蘇意娘這等絕色佳人,最終歸於何方,一會兒又細數濟州城中所有名人,看看哪個不曾拜訪過,一會兒又研究最近新出名的人,哪個最值得結交。

偶然說起,前幾天才進入濟州,卻一擲千金,將月影湖所有畫舫都包下來盡情遊玩,比容若還要出風頭的周公子,說得大家都大起興趣,相約找機會必要見一見這位風流人物。

就這樣,在很長的一段時日中,楚韻如與容若相處的時光,竟少得出奇。


這一夜容若被謝醒思外加茶商會長趙遠程,還有鹽商行會的副會長姚誠天聯名請走,深夜未歸。

楚韻如在瀟湘館中,輾轉難眠,也不叫醒凝香,自己隨便披了件衣衫,就推窗遙望。

遠處月影湖中,畫舫裡點點燭火,映著漫天星光,近處花園裡苕亭芰荷,早已不勝韶光,殘香斷梗,卻仍依依有情。

楚韻如觸動衷懷,便取了洞簫,漫步出了瀟湘館、翠竹林,徐徐在園中閒走,迎風緩緩吹奏,一時襟袖清冷,大有淒涼之意。

「好風雅,好情懷,好心境啊!」蕭遠拍著手,從黑暗中踱出來:「皇后就是皇后,果然與旁人不同,孤枕獨眠,遭受冷落,排遣的法子居然這麼特別。」

楚韻如纖手握緊洞簫,努力保持聲音平穩:「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妳真以為所有人都是笨蛋,看不出你們夫妻出了事嗎?容若是什麼人,他是當過皇帝的,縱然濟州城這幫地頭蛇在這個小地方有點身分地位,真能放進容若眼中嗎?他要不肯去應酬,又有何難?不過是借這個機會遠離妳而已。」蕭遠冷笑:「這幾天你們每天見面在一起的時間不超過半個時辰,見了面,就只會相對著假笑,真以為全天下人都是瞎子,看不出你們皮笑肉不笑?」

楚韻如的臉在月下白得不見血色,蕭遠的話,句句如刀,直刺進心中,傷人的不是話語,而是這話中的事實。

容若的溫柔沒有變,容若的體貼沒有變,容若燦爛的笑顏沒有變,但她的心知道,有些事,變了就是變了。縱然他一切都做得和以前沒有不同,但心卻總可以感覺到有什麼正在漸漸失去。有些事,發生了,不可能真的不介懷,裂痕既已真正存在,又怎麼可能完全抹去。

容若微笑來對她,她也微笑回應,只是雙方都知道,已經不同了。

容若不再每天晚上在瀟湘館外轉著圈嘆著氣,不再用盡心機找機會夜夜懷著壞心眼,跑來和她聊有的沒的無聊無趣的東西。

她也不會再拿容若取笑,不會再用容若暗中與凝香、侍月打賭,不會因為他的出醜,他的失誤,肆意嘲笑。

他待她太體貼,她對他太溫柔,彼此都太用心了。

發生了的事,努力當做沒發生,雙方都努力地彌補,小心地迴避,可是卻又疲憊辛苦到極點,不得不藉著一個個貴客的來訪,暫時逃離彼此互鎖的牢籠。

眼看著有什麼珍貴的東西,在一點點地消失,卻又這樣無聲無息,讓人想伸手挽留都做不到,讓人想痛哭哀號都不可能,這樣的傷痛,旁人又怎會明白?卻跑到這明月之下,用這般譏諷的聲音,冷冷戮刺她的心。

楚韻如慘白著臉,卻把腰挺得筆直,不去看蕭遠那期待她崩潰的表情,扭頭便走。

蕭遠在她身後慢悠悠道:「想不想知道,今天妳的丈夫在哪裡享豔福?」

楚韻如沒有回頭,沒有停步。

「就在那月影湖中,花魁蘇意娘的畫舫之上。趙遠程、姚誠天,還有謝家孫少爺,濟州最富有的三大勢力聯手宴請所謂的容公子。」蕭遠唇邊帶著冷笑:「也許妳不知道,前天趙遠程在蘇意娘的畫舫上與她商談了許久,昨天姚誠天在知府衙門拜見了陸道靜,據說談的全是為蘇意娘贖身脫籍的事。濟州花魁蘇意娘終於也要跳出風塵了,卻不知絲蘿要附哪一株喬木呢?」

楚韻如猛然轉身,明眸中射出劍一般的光芒:「你想說什麼?你想看到什麼?我妒火中燒,我嫉恨攻心,我與他失和,就讓你這麼興奮嗎?我告訴你,無論我與他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會負他,我不會害他,他也斷不會有傷我之心。」

蕭遠冷笑連連說:「說得真好聽,時至今日,妳還敢說這樣的話?」

「我為什麼不敢?」楚韻如玉面莊然:「我縱犯過錯誤,但從來不曾有過半分害他之意,此心此情,無愧天地。我也相信他,這個世界上,我信他,超過我自己。蕭遠,你不會明白,像你這種人,永遠不明白容若的。你不會明白他心中的想法,你不會明白他所做的事。你只知殺人害人,你怎會懂得把別人的生命幸福,看得重於一切,會是什麼樣的人?你自私自利,眼中只有自己,這一生,你不會為別人犧牲,也永遠不會有人這般真心對待你,肯為你不顧一切。」

她美麗的眼睛裡,有傾天的烈焰在燃燒:「別去碰他,我不管你到底有什麼主意,我不管你是不是皇家血脈,我不管你暗中還有多少勢力,居然在這濟州城可以打探出這麼多事,你若要害他,我必叫你生不如死。」

蕭遠竟被她語氣中一往無回的決心給震住,一時回不得話,只能呆呆望著這個絕色美麗的女子。

她本是深宮弱質,如今卻可以這般執劍保衛她心愛的男人,這一瞬的氣勢,竟似不懼與全世界作戰。

蕭遠氣勢被奪,竟無法開口,只能怔怔望著這美麗的身影遠去,良久,眼中的怨毒,漸漸變做深沉的痛。

我這種人不會懂他?

皇后娘娘,妳又怎麼會懂得我這種人?

我不會真心待人,也無人真心待我嗎?

蕭遠臉上浮現嘲諷的譏笑:「至高無上的皇后啊!妳又懂得什麼真心呢?」


楚韻如回到瀟湘館,輕手輕腳,取了平常出門的衣物,在不驚醒凝香的情況下一一穿好。

從窗前遙望月影湖中,點點燭光,哪一處燭火,會映出你傷心的眼神?

容若,我不會再錯,我不會再讓一切就這麼悄悄消失。

發生過的事,你我無法當成沒有發生,但我終會竭盡全力,為你彌補,容若,等我。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6-8 11:26
第五章 ~一夜銷魂~

容若醉了。

最近他特別容易醉,宴席流水,流水宴席,紫金杯,蘭陵酒,美人香,男兒怎能不醉倒?

但他醉的原因,卻不是為此。

不因美酒,不為佳宴,甚至不為眼前那只為他而做的一場傾世之舞。

他只是飲酒,不斷飲酒,酒到杯乾。

醉意漸濃,幾乎已經看不清那一曲舞罷,坐在身旁勸酒的絕世美女了。

耳旁趙遠程的聲音也朦朧得像在另一個世界:「上次聽醒思說起,蘇姑娘對容公子另眼相看,原來容公子對蘇姑娘也是這般喜愛,有蘇姑娘在,公子竟喝得這般痛快,看來這件事,咱們沒做錯,這份禮物,想來容公子是一定喜愛的。」

容若醉眼斜睨:「趙兄,有什麼好禮物啊?」

姚誠天在旁笑著遞過一張紙:「你看。」

容若的眼睛哪裡看得清紙上的字,吃吃笑著:「這是什麼東西?」

「是蘇姑娘的身契,自今日起,她脫籍從良,一身一心,都屬你容公子了。」

容若本來正要往嘴裡送的一杯酒忽的一頓,他低頭,看看那張身契,儘管看不清紙上的字,扭頭再看看坐在一旁的蘇意娘,儘管她美麗的容顏已然模糊。

清眸倦眼,一舞絕世,世傳無人將她當成娼妓來品評,到最後,也不過是旁人當著她的面,將她的身契遞來送去。

因為喝了太多的酒,容若的聲音有些不清晰:「這就是你們的禮物?」

「是啊!還是我們問過醒思,才知道容公子你得蘇姑娘青眼,在徵得了蘇姑娘的同意和陸大人首肯之後,方才為她脫籍了。」

「可是……」容若忽然一口喝盡了杯中酒,然後一陣猛烈地咳嗽,最後才抬起頭來,看不清事物的眼睛緊盯著蘇意娘:「可是……」

「容公子不必把些許花費放在心上。」謝醒思在旁邊微笑。

固然要為蘇意娘贖身脫籍,所花的銀子會把普通人活活嚇死,但以在場三人的財力而論,倒也算不得什麼太大的事。

誰知容若說的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他望著蘇意娘,身子有些晃,聲音有些啞:「可是,她是個人啊!」

謝醒思一怔,趙遠程和姚誠天莫名其妙地互望一眼。

蘇意娘卻忽的抬頭,從宴席開始時就掛在臉上的淡淡笑容忽然消失了。

容若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蘇意娘說些什麼,可是一個沒坐穩,整個身子都趴了過去。

蘇意娘竟不閃避,伸手扶住他,這一來,兩個人的身子緊靠在一起,倒似彼此相擁一般。

趙遠程哈哈一笑,姚誠天站起身來,一起對謝醒思做個眼色,然後笑道:「容公子,你慢慢喝,我們先走了。」

謝醒思也笑了,對一直陪著容若,坐在旁邊,卻一語不發,既不喝酒也不吃菜的性德說:「你也出來吧!」

性德沒有動,望向容若。

容若醉得暈頭轉向,掙扎著要從蘇意娘身上起來,卻力不從心,蘇意娘一直半扶半抱著他。

謝醒思低笑:「這個時候,你還坐在這裡做什麼?」

性德沉默了一會兒,終於站了起來,跟謝醒思等人一起出去,步下樓梯,進了畫舫的客艙,早有丫鬟過來奉茶服侍。

趙遠程笑道:「長夜漫漫,容公子正好銷魂,咱們也就不要再在這守著了,先回去吧!」

姚誠天也點點頭。

謝醒思低聲吩咐一句,早有僕人到畫舫船頭高聲呼喊,他們自己的畫舫立刻靠近了過來。

只有性德沒動,他是必要等到容若出來才能走的。

三人對他告辭,回了自己的畫舫。

謝醒思吩咐開船回去,趙遠程和姚誠天站在船頭指指點點,漫聲談論。

「這個姓容的真好豔福,不知道蘇意娘看中他哪一點,這些年來,多少達官貴、一方富豪,量珠聘美,蘇意娘都不肯理會,卻肯為他從良了。」

「聽說蘇意娘畫舫裡有一間閨房,布置極是雅致,必要她稱心如意的男子才能進得去,今天晚上,容若在那裡過一夜,就算死,也銷魂了。」

謝醒思笑著也站到船頭來:「我也是見蘇姑娘上次對他特別青眼,所以才動了成全他們的心思,可嘆蘇姑娘這樣的人才,淪落於風塵之中,早點尋著屬意之人,也好有個歸宿。」

趙遠程哈哈笑了起來:「醒思,我怎麼聽人說,你對那位容夫人極是敬慕,所以才又帶著容公子遊湖訪美,又忙著說合蘇意娘,他們夫妻若起了爭端,你豈不是……」

謝醒思滿面通紅:「趙叔叔別開玩笑,這種話怎麼好胡說的。蘇意娘雖美名傳天下,畢竟只屬風塵,贈送個舞妓給朋友,有什麼關係,更不至於影響到正室夫人。」

趙遠程和姚誠天全笑著點頭。

他們都是濟州富豪,家裡金子銀子堆成山,有錢有權的人互贈美人名姬,實在稀鬆平常。

姬妾再美,又怎麼能和正室夫人的地位相比,這種事大家都司空見慣,不但男人當成必要的應酬手段,就是女子,也早看多見多,視做平常了。

所以,三個人誰也不覺得這件事對於那位容夫人會有什麼害,更談不上什麼愧疚之心,一起在夜風之中,江月之上大笑。

謝醒思笑到高揚處,就似喉嚨被人砍了一刀似的,啞了聲息,臉色大變,手指蘇意娘的畫舫,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同一時間趙遠程和姚誠天也看到一葉小舟上一個纖巧的人影,一掠上了畫舫,動作輕盈得不帶半點聲息,優美得不似人類。

「那是誰?」

謝醒思張口結舌:「容夫人。」

「容夫人?」

「原來她不但美若天仙,還有這麼好的武功。女人功夫好了,脾氣只怕就不好了。」

「丈夫青樓尋歡,妻子殺上門來,這種戲碼倒也常見,看來容若這回可真的要牡丹花下死了。」

謝醒思跺足叫道:「不行,我要去……」

趙遠程和姚誠天一人一隻手把他拉進了船艙:「夫妻打架,我們去湊什麼熱鬧,告訴她,是你把美女送給她丈夫的,讓她好宰了你不成?」

趙遠程大力訓斥,姚誠天高聲吩咐:「快些划,咱們早早兒回去。」

眼看著畫舫順水而去,離著蘇意娘的畫舫越來越遠,謝醒思急得團團亂轉,搓手跺足。

趙遠程與姚誠天好整以暇坐在一旁看,只用眼神傳遞著不能為人知的對話。

「老謝精得似隻千年狐狸轉世,怎麼孫子笨成這樣?」

「綺羅叢中,黃金堆裡長大的公子哥,還能怎麼樣?幸好他那精明的爹三年前死了,老謝後繼無人,也才有了旁人的機會。」

「不管這容若是什麼人,多大的來頭,只要把這水攪得越來越渾,才越有意思啊!」


楚韻如一登畫舫,即時衝進客艙裡去。艙中的丫鬟齊齊一驚,還不及發聲詢問,只覺那人影如風掠近,接著身子一麻,已是東倒西歪,倒了一地。

楚韻如這才站定,問性德:「容若呢!他在哪?」

性德一聲不出,往後一指。

楚韻如毫不停留地推門進去,只見滿室殘餚,卻沒有人影。四周一看,這才發現,這房間後面還有一個小門,走過去,正要推門,卻聽到門內有人呼喚。

「韻如,韻如,妳不要走……」

楚韻如的手一僵,再也動彈不得。


房間裡,蘇意娘剛把容若扶到床上,就被容若酒醉的順手一拉,拉得直倒進他懷中。

「公子,是我。」

容若閉了閉眼,又努力睜大,晃晃腦袋,有些清醒,有些糊塗:「對了,是妳……蘇姑娘……這是哪裡,妳,剛才……他們好像說,要把妳,送給我?」

容若忽然大笑了起來:「送給我,他們總是這樣,有錢也好,有勢也罷,就可以把人當東西來送。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們的棋子,都是他們的傀儡,為什麼?」

他吃吃的笑,眼睛睜得很大,卻似乎什麼也看不見:「凝香是這樣,侍月是這樣,韻如那麼好……」他不知被什麼嗆住了,又一陣猛咳,好半天才斷斷續續地說:「為什麼也是這樣?」

他一邊說,一邊咳,一邊笑。

蘇意娘從來不知道,有人可以笑得這樣淒涼,有人的聲音裡,可以有這麼多說不盡的痛和傷。

門外的楚韻如用手掩著口,強忍住一聲到了嘴邊的低低驚呼,卻又阻不住眸中的熱流激湧。

「韻如,為什麼會是韻如?我……我知道……妳們不得已,妳們……有難處,可是,妳是韻如……妳不是凝香……不是侍月,妳是……韻如……」容若的聲音說不清是哭是笑:「別人都可以疑我忌我不信我,妳不可以……別人可以監視我,背叛我,妳不可以,妳明白嗎……韻如,妳不是別的人。」

蘇意娘努力地伸手要安撫這醉酒的男子,低下頭想要勸慰他,卻叫他一用力,抱了個滿懷。

「韻如,我不是聖人,我不是,我也是平常人,我也會傷心,妳知道嗎?我不可能永遠都只為別人著想,再熱的心,涼的次數多了,也就冷了。韻如,那天晚上,我看到一切,第一個想法是逃跑,而不是責問。三哥罵我不是男人,我……我……真的不是男人。我不想傷妳,不想恨妳,可是我的心……好痛……我不想追問妳都說過什麼……我不想問妳為什麼?我不想看到妳的眼淚,可是……我的心真的好痛……我以為裝成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就好……我以為可以粉飾太平,可是……真的什麼都不同了,我知道,妳也知道……韻如,我會失去妳嗎?」

蘇意娘在容若懷中,想要掙扎起身,卻聽他迷迷糊糊,一句句地說,其中傷痛情深,動人衷腸,一時竟有些癡了,反忘了自己在一個男子懷抱之中,不得自由。

容若朦朦朧朧地看著蘇意娘,低喃著一個似已刻進靈魂深處,此時叫來,卻呢喃不清的名字,有些慢,卻並不遲疑地吻下去。

蘇意娘不知是失神了,還是為了什麼其他原因,竟然沒有躲開。

就在二人雙唇將觸未觸時,房門忽然被推開了。

蘇意娘大驚回頭,見楚韻如滿面淚痕,站在門前,驚得再也顧不了容若,猛然掙脫站了起來。

容若醉得頭腦昏沉,還只會伸手去拉她:「韻如,妳別走……」

楚韻如站在房門處淚落不止,情形極似一個普通女子抓住丈夫在青樓風流。

蘇意娘明顯也誤會了,哪裡還顧得容若酒醉傷情,急忙上前三步,盈盈拜倒:「夫人……」

她如今既然是容若的人,自然不敢不對楚韻如行主僕之禮,若真是得罪了正室夫人,以後的苦頭豈能少得了?

原以為楚韻如必會大發脾氣,誰知她連眼角也沒看她一下,只低聲說:「出去,若不叫妳,不許進來。」

蘇意娘怔了怔,卻什麼也沒有說,垂首退出了房間,一回手,又將房門給關了起來。

容若掙扎著從床上起來,搖搖晃晃向前走,伸出手呼喚:「韻如,別走……」

楚韻如心中一酸,上前握住他的手:「容若,我不會走。」

掌心的溫柔讓酒醉的容若沒來由一陣難過,伸臂抱住她:「韻如,求求妳,不要離開我,不要背叛我,我好害怕,韻如,我很喜歡妳,真的很喜歡妳,請妳不要離開我。」

淚水從楚韻如臉上滑過來,直至今日,她才知道,在他心中,原來她如此之重,她才知道,她叛他負他,傷他如此之深。且不問她背叛了他什麼,偷偷對楚家說過些什麼,只單論她叛他的事實,已令他不能承受。

「對不起,容若,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以前,為什麼你從來都不說呢?你只是喜歡胡鬧,總是說些無關緊要的閒話,這些真心話,你不對我說,我怎麼會知道。」楚韻如不顧一切地抱緊他,任淚水落在他的衣上,髮上,頰上:「我答應你,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從今以後,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讓我負你叛你,背棄你。」

這句話,她用整個生命,整個靈魂說出來,如此全心全意,全身全情,此時此刻,她真的以為她可以做到,她真的以為,縱然山無稜,天地絕,這個誓言,卻絕不會變。

容若醉得已聽不清她的真心,只是朦朧間見她滿面淚痕,喃喃地說:「別哭……」他有些情不自禁地吻下去,吻去她臉上的晶瑩。

他一遍遍地說:「別哭!」

這樣簡單的話,因為其中的溫柔,卻叫楚韻如的淚水怎麼也止不住。

她的身體有些顫抖,卻沒有迴避容若的親吻,反而更緊地抱著他,似要將兩個身體融做一體。

一會兒之後,她開始仰頭回吻容若,動作生澀而認真。

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

讓我來向你證明,我待你之心,一如你待我。

容若,不論曾有過什麼錯誤,不管我怎樣傷過你,今天,請容我彌補好不好?

這樣緊擁的雙臂,似要將這一身一心,永生永世的託付於那男子溫暖的身軀。這樣熾熱的淚痕,讓容若在沉沉迷醉中,也不禁用力回抱她,一次次低頭,吻在她的臉上,額上,睫上,喃喃地喊:「不要哭。」

不知道,是酒醉的他沒有站穩,還是落淚的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加在他的身上,兩個身影緊緊相連地倒下,錦帳珠榻,蝶被鴛枕,緊擁到似是永不肯再分離的人,呼喚著彼此的名字,似要將對方,就此銘刻入靈魂最深處。


蘇意娘退出房門後,轉身回了大艙,驚見艙中躺了一地的丫鬟,而性德居然還像沒事人一般坐著喝茶,不由怔了一怔。

性德看她出來,仍然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也不問楚韻如進去幹什麼,竟似根本沒有這麼個人一般。

蘇意娘姿容絕世,雖淪落風塵,到底名動濟州,平生不曾被人如此輕慢過,偏偏這個蕭性德,從當日畫舫初遇,眼裡根本就不曾有過她這絕色美人。

越是如此,倒越叫蘇意娘對性德在意了起來,徐步上前問:「這是怎麼回事?」

「被容夫人點了穴,天亮之前是不會醒了。」

「容夫人來了,不知會不會與容公子爭吵起來。」

「她只要不殺了容若,就不關我的事。」

二人一問一答,問的人絞盡腦汁找話題,答的人隨口應對,頭也不抬,竟將這絕色麗人視若草芥一般。

蘇意娘輕嘆了一聲:「今後我便是容公子的人了,以後還請你多多照應。」

「下人的事,我也一向不過問的。」

蘇意娘苦苦一笑,美麗的臉容,有一種可以將鐵石之心化為萬丈柔絲的悲楚:「似我這等風塵女子,卑污之身,想來蕭公子也是不屑一顧的,我若癡癡糾纏,反累蕭公子受屈於容公子,意娘何敢再以鄙薄之身,累及公子。」

性德第一次抬頭:「妳並不是真心喜歡我,去騙別人我不管,單獨對著我,就不必演戲了。就算妳真的喜歡我,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動容,所以無需如此。還有,我是不是在容若面前因妳受屈,妳也大可不必操心。」

蘇意娘一震:「公子說什麼,我怎麼完全聽不懂。」

性德閉上眼,神色漠然:「我剛才說的,已是不該說的意氣話了,看來我果然……」他沒有再說話。

蘇意娘幾次三番想開口,卻覺這白衣男子,閉目而坐,清冷得不似世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寥,悄悄地懾人心魂,叫人開不得口。

二人只是這般一坐一站,相對無言,過了許久許久。

只是燭光漸漸微弱,逐次熄滅,畫舫外的月光無聲地照耀著湖水,水波輕輕地托著畫舫隨水飄流。

直到腳步聲響起,打破這滿艙寧靜。

蘇意娘忙起身,重新取了一根蠟燭點燃,不知是不是因為僅有一根燭光太黯淡,所以燭光掩映下的楚韻如,臉色蒼白得直如死人。

「夫人!」蘇意娘的聲音裡有掩不住的驚訝。

楚韻如目光有些呆滯地望向她,好一陣子才道:「我觀妳湖上一舞,絕世傾城,我知妳不是普通女子,以後有妳留在他身旁,也好!」

那一聲「也好!」竟是無盡的意味深長,蘇意娘聽得心中莫名一凜:「夫人,妳……」

楚韻如搖搖頭,止住她未盡的話:「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必會善待妳,妳盡可放心。」然後往外走去。

性德站了起來:「妳去哪?」

楚韻如回首低笑,笑容竟是一片慘然:「真難得,你竟會主動問我,一直以來,我都覺得,除了容若的事,再沒有什麼你會在意。」

「我的確只關心他的生死,其他人包括妳都不在我在意的範圍內,我只隨口問,妳若不想說,就算了。」

楚韻如低嘆一聲:「這樣也好,你既只關心他,便好好保護他吧!他被我點了睡穴,暫時醒不了,就讓他安心睡足這一覺吧!」

她轉頭決然出艙,背影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淒涼之感。

蘇意娘急步跟出去,卻見她倩影纖纖,立在船頭,夜風吹得她裙裾飄飛,獨立船頭的身影,讓人莫名心酸,只能怔怔呆望著她,只恐這一轉眸間,絕色麗人,便赴水投湖而去。

這樣奇妙的念頭才一浮上心頭,蘇意娘竟真的看見楚韻如張開雙臂,直往湖中投去。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6-8 11:26
第六章 ~地獄天堂~

楚韻如落水時出奇地輕盈,竟似連水花都沒有濺出來。

蘇意娘如同被人當胸刺了一刀般後退一步,驚得失聲叫出來。

性德也終於一改平日的冷漠,一躍出了艙,卻見湖水中楚韻如探出頭來,一邊游開,一邊對他們揮手:「我沒事,別擔心,好好守著他,等他醒了,保護他回家。」

就連性德都是第一次知道,楚韻如的水性居然這麼好,轉眼已游出老遠。

蘇意娘在一旁張惶地問:「到底出了什麼事,她為什麼這樣?湖水這麼冷,萬一病了怎麼辦?」

性德一句也沒有回答,一聲也不出地回到艙內,靜靜坐下,默默望向窗外,為心頭那在楚韻如落水的一刻,微起的漣漪,而靜靜閉上了眼睛,藉此掩飾住自檢時,眼中閃動的異芒。

他就此不言不動,不再有任何表情,無論蘇意娘問什麼,說什麼,也不加理會,直至天明。

蘇意娘則一直守在船頭張望,直到再也看不見人影,猶自凝立不退,亦是一站至天明。


入水的楚韻如,一開始並沒有自己游到岸邊,她只是隨便找了一個方向游去,努力地游,至於游到筋疲力盡之後的下場是什麼,她卻並不知道,也不在意。

就在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無心掙扎地要任身軀沉入江水時,一股力量從肩頭傳了上來,她身不由己地自湖水中騰空飛起,只覺風聲呼嘯,身子幾沉幾浮,竟不知是落在哪處小舟上借力,又或是有人乾脆以絕世輕功,凌波渡虛。

等到她回過神來時,人已在岸上,腳已踩實地,耳旁有一個清柔的聲音響起:「為什麼要這麼做?」

楚韻如抬頭,明月下,美人如玉,月光竟不及那女子眸中的光華更動人:「是妳。」


容若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有幼時聽過的兒歌,夢中有面目模糊但感覺親切的婦人,在他耳邊喚著孩子。夢中有清清的水,藍藍的天,有水鳥掠過湖面,驚起一陣漣漪,夢裡荷花開滿了月影湖,香氣飄了十里都不散。風很溫柔,山很清新,青山麗水中,有個身影,無比清晰,無比美麗,笑顏如花,聲若銀鈴。

整個世界,安靜美麗得讓人不忍醒來。

容若醒來時,日已當空,他躺在床上,久久不動,夢中的情景已經不記得了,但夢中的歡樂,卻似乎還在心頭。

有一個聲音總在耳旁縈繞。

是夢嗎?卻如此清晰。

張開眼,看一室凌亂,滿床被浪,回想那夢中溫柔,夢裡荒唐,臉忽然有些紅,心跳得飛快,一種獨屬少年的羞澀和興奮直湧上來。

無論何時,身體都是最誠實的,即使是傻子,也應該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騰的坐起身,四下一看,卻覺十分陌生,不由得提高了聲音喊:「這是哪裡,有沒有人?」

「公子。」門外有人應聲而入,絕世姿容絕世舞,這般佳人,如今卻由他招之即來。

容若看到蘇意娘,愣了一愣,腦子這才開始努力回憶:「是妳,昨晚,我在這裡喝醉了,然後,晚上……」

他看看蘇意娘,再回頭看看床,眼中忽然一片清明,微微一笑:「昨晚不是妳,對吧!」

蘇意娘一怔,昨晚他醉得那麼厲害,哪裡還有力量分清誰是誰。

容若微笑,伸手按在左胸上,彷彿可以感覺到那裡心臟的跳動,只要心還在,情還在,有的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也不會認錯,有種感覺,真真切切,直烙進靈魂深處:「昨晚,是韻如吧!她現在在哪裡?」

蘇意娘欲言又止,垂首才道:「我不知道。」

容若嘆口氣:「一定是害羞了,躲起來了。」

他眼中閃亮著光彩,聲音裡帶著心滿意足的感慨,以及無限的寵溺:「傻女人,為了我,何必這般委屈她自己。這麼重要的時候,我竟然醉了。」回頭看看床,看看被子,再想到昨夜荒唐,心中又是滿足,又是感慨,又是忐忑。

他與楚韻如名分早定,只是當日在宮中之時,他總掛著自己遲早要離去,所以並不真的染指楚韻如。出宮之後,情思暗結,偏一到緊要關頭,他就不知如何開口,竟是白白轉了許多色狼心思,卻一回也沒成功過。

好不容易,前些日子楚韻如默許,眼看著便是無邊溫柔,卻叫一隻貓給破壞了,當晚那神秘殺手的一槍,刺得容若心神震撼,知道自己目前還不知道被多少勢力暗中算計,楚韻如的武功,也算不得真正的高手,他害怕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不敢再與楚韻如深夜獨處。

過了沒幾天,又發生楚韻如暗中與楚家傳遞消息之事,兩人的關係就此陷入僵局,眼看著彼此雖努力遮掩,但仍感到距離越來越遙遠,沒想到,一夜之間,竟又天翻地覆,有此出人意料的轉變。

此刻容若心緒翻騰,又是狂喜,又是興奮,又是不安,這段時間來的鬱悶傷懷早就一掃而光,只是惱恨昨晚自己竟然醉得昏沉沉,哪裡還懂溫柔,這麼重要的夜晚,不知都胡說了什麼亂七八糟的話呢?

此時此刻,他滿心激動,只想快些找到楚韻如,有千言萬語要訴說,哪裡還注意得到蘇意娘的表情奇怪:「她必是一個人先回去了,我要去找她。」

容若大步向外走,與蘇意娘擦肩而過,竟是毫不停留。

蘇意娘忍不住喚了一聲:「容公子。」

容若停步,回頭一笑,滿臉陽光:「什麼事?」

「公子要如何處置我?」

容若一怔,這才記起,這個絕世美人,昨晚已經被人送給自己了。他摸了摸頭,苦笑:「我還是不明白,蘇姑娘名滿濟州,身分貴重,天下名士,不敢輕忽,怎麼會被人隨便贈來送去?」

蘇意娘平靜地說:「妓女就是妓女,縱然是名妓也還是妓女。」

容若一皺眉:「姑娘不要這般說自己。」

蘇意娘輕聲道:「所謂精詩詞,擅歌舞,不過是抬舉自己也抬舉別人的手段,所謂目下無塵,清高自許,不過是無奈自保的方法。天下女子多有,我縱薄有姿色,身在風塵之中,又哪裡能得乾淨。我刻意孤芳自賞,旁人便將我看得與其他女子不同,縱是輕薄浪子,富豪強權,也多少敬重一二。但就這敬重,也不過是他們浪蕩風流的另一種方式,不過是想傳個與名妓詩詞唱和,相交甚深的美名。這樣的敬重,骨子裡,又何嘗不是一種輕忽。人說我的豔名滿濟州,不知多少富豪權貴量珠聘美,但你若問,有什麼人肯娶我做正室夫人,我看所有誓言情深的大人物,不會有一個敢站出來。」

她婉然一笑:「今年柳家大小姐擇婿,我的月下花舞,來看的人,就少得屈指可數。可見我縱有再多虛名,也只不過是舞姬歌伎而已。」

她的聲音裡並沒有悲傷,甚至還帶著笑容,唯其如此,才令人倍感辛酸。

容若臉上的笑容盡斂,神色略有沉重。

武俠小說中,常把名妓的地位抬得非常高,什麼達官貴人都要給面子,但他以前看過不少明清小說,的確可以看出,在古代,妓女的地位極低,縱然是什麼名妓美人,除了一點美名虛名,其他地位的確還遠不如平常良家婦女。一生的願望,往往卑微到只想要一個安穩的家,從良為妾,但就連這樣的願望,還常常做不到。

「我又何嘗真的目下無塵,孤高自許?若得脫出風塵,縱是嫁予販夫走卒,我也願為做女紅針黹、紡績井臼,行中饋之職。可惜虛名誤我,平常人家想都不敢想與我親近,若是高官貴介,就算將我納於私室,也不過婢妾之流。更何況,一來,濟州豪富大多想染指於我,暗中早有爭鬥,如今大都是相持不下,我若身有所屬,只怕旁的人,求既不得,心有不甘,這些人哪個不是隻手能遮天,財勢可敵國的,真要拉下臉來興風作浪,不知要出多大風波,到頭來,必是我狐媚禍水,坑害了眾人,我又怎敢讓自己陷入這等是非之中。再加上,官府也喜歡濟州有我這樣的名妓在,若有高官顯貴來往,有我座中相陪,也多一番光彩,怎肯隨便為我脫籍。如今濟州的顯貴們也都知道,誰若獨占了我必結怨於眾人,卻又不甘白白放手。公子是從京城而來,大家都想著,既然誰也碰不著,便不若贈予旁人,也是天大的情份。公子又受陸大人另眼看重,聽說是送予公子,便慨然應允脫籍,我若不抓緊這次機會,真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脫身風塵。」

容若聽她語出辛酸,心中也為她難過:「妳的身契我是不會接的,以後妳是自由之身,天高海闊,再不受牽絆。」

蘇意娘淒然一笑:「多謝公子美意,只可惜意娘往日虛名太重,不知多少人覬覦。只是身在妓籍,名在官冊,不能強奪,如今我既脫籍,卻無依無靠,一個女子,內無持家之主,外無應門之童,於這人世之間,虎狼之中,如何周全自保,飄零命運,不過付予流水落花。公子若是嫌棄,那我……」

容若忙打斷她的話:「是我想得不夠周全,那妳暫時就和我們住在一起吧!」他又笑了一笑:「性德也和我們在一起呢!我猜,妳之所以答應贖身,也是因著他的原故吧!」

蘇意娘忙道:「意娘此刻一身一心,都屬公子……」

容若笑著搖手止住她的話:「妳別擔心,妳是個美麗的女子,哪個男人會不喜歡妳呢!我看到了妳,也會有嚮往之心,見妳的一舞,也覺刻骨銘心,我也的確是個小氣的男人,會眼紅,會妒忌,但是……」

他頓了一頓,伸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心口,微微一笑,連笑容都是溫柔的:「我的心太小,只放得下一個人,我只有一個妻子,名叫楚韻如。」

不知是被這笑容感染,還是被這溫柔的語聲所觸動,蘇意娘半晌無言。

容若望向她的眼神一片坦然明淨:「請妳陪伴性德吧!別讓他太寂寞,雖然他自己不覺得,但正因為他不明白他自己的寂寞和孤獨,所以才更加讓人心疼。」

蘇意娘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最終無聲。

容若笑得眉飛目朗:「現在,我要回去找韻如了。」

他笑著轉身出去,穿過小廳,進了大客艙,看到客艙裡的性德,笑得更加開心,甚至還眨眨眼,做個鬼臉:「性德,以後咱們又多了一個大美人伙伴了,安排她住在你附近好不好?」

性德站起來,不說話。

容若知道他的性情,也沒指望他有什麼反應,高高興興笑著跑到船頭,大聲說:「開船吧!開船吧!我們回去找韻如。」

性德跟過去,忽然叫:「容若。」

「什麼事?」

容若回頭,滿臉笑容,滿眼光彩,陽光照在他身上,他眼中的光輝比陽光更耀眼,幸福彷彿就在他的手掌中。

性德卻再沒有作聲。

已經走到客艙中心的蘇意娘,在通過大開的艙門,看到容若回頭時,這神采飛揚的一笑,與滿懷著希望和憧憬的眼神,忽然間覺得從身到心,直到手指尖,都冰涼一片。

容若沒有注意到性德的反常和蘇意娘的神情,他滿心滿意都是快快回去,見到楚韻如,傾訴著溢滿胸膛的真情,心心念念,來來去去,滿心滿腦,都只得一個名字。

這一刻,他忘記所有的煩亂,未定的國事,眾人的猜忌,各方勢力的覬覦,一片真心不被明瞭的痛苦,全不及此時此刻,他心中激揚的興奮。

這一刻,他真的以為,整個世界都是美麗的,所有的幸福就已在他眼前。此時此刻,他人在天堂,根本不會想到,也許轉瞬間,便會被打下地獄,從此再也見不到那心心念念的人。


濟州城外,曲江池畔,荒棄的山神廟中,當今的皇后,抱膝而坐,烏髮散亂,身上僅僅披了一件普通的綢衣,臉上神色,一片空茫。

纖纖玉手遞過已經烘乾的衣服:「衣服全乾了,皇后娘娘換上吧!」

楚韻如徐徐抬頭望去。

縱然脫了外衫給楚韻如,自己僅著中衣,依然無損董嫣然的美麗風姿。她微微一笑,目光柔和。

楚韻如有些緩慢地伸手接過衣衫,站起來一件件穿好,目光徐徐往四周一掃,略帶慘然地笑了一笑,悠悠道:「以前容若講起江湖故事,總少不了破廟,晚上少俠、俠女總是錯過宿頭,非住到破廟不可,要是不小心跌到水裡,或被雨淋濕,也總是要到破廟去烤衣裳,原來,這都是真的啊!」

她的聲音低弱,笑容美麗卻又無比悲傷。

董嫣然看得心中惻然,低聲問:「皇后娘娘,妳為什麼要這樣?」

楚韻如凝眸望向她,美人看美人,明眸視秋水,良久,方才輕輕問:「妳呢!為什麼在這裡?」

「奉父命沿途保護陛下。」

她的聲音平和,絕無明顯的抑揚頓挫,這樣神聖重大的使命,說來卻是輕輕淡淡。

楚韻如聞聲嘆息,微微搖頭:「若非董大人的願望,妳父命難違,只怕是斷不肯來的。妳就這般看不起他嗎?」

董嫣然微微一皺眉,並不分辯:「他是君主,我是臣民,我只要盡了臣民的義務也就夠了,並不想糾纏許多。」

楚韻如悠然嘆息,神色悵惘,徐徐步出小廟,凝望溫柔的曲江:「對我來說,他不是君主,而是丈夫。」語猶未盡,又自長長一嘆,嘆息之聲,轉瞬被曲江的清風,吹得隨水而去。

董嫣然見她傷愁之色,心中一動,低聲問:「如果他不是君,還能是妳的夫嗎?」

楚韻如微微一笑:「我是楚國的皇后,但只是容若的妻子。無論他是君王也好,百姓也罷,哪怕是囚徒乞丐,我也只想做他一生一世的妻,只是……」她聲轉悲苦:「這一生,再也不能了。」

董嫣然默然不語,她始終不明白,那個完全沒有本事,遇事只會躲在女人背後的男人有什麼好。這些日子,她雖一直暗中保護容若,但因懼性德的本領,從來不敢靠近,只是遠遠跟從,遙遙窺看,根本無法真正知道容若的所作所為,更聽不見容若說的話,只是知道,容若從來沒有一次,靠真本事打敗過人,所有震動別人的事,不是靠性德教給手下的武功,就是靠他自己的財富地位。這樣的男子,離了權勢,又有何特別,值得如此美麗的女子,為他傷心至此。

楚韻如遙望濟洲城,幽幽問:「妳為何如此不喜歡他?只是因為他有權有勢?難道生來有權勢,便有罪嗎?只是因為他武功不高?可是他沒有高強武功,卻有聰明百變的心思,難道是恥辱嗎?妳以為他是好色之徒?可是,他明明喜歡妳,卻何曾做過半點以勢強逼妳的事?妳以為他無治國之才,可是他卻能為國家的安寧,把天下權柄拱手讓人。到底是哪裡,讓妳覺得他不好?」

她回首,凝望董嫣然:「如果想要保護他,為何不到他身邊去?如果妳想明白我為什麼這般癡心待他,隔著這麼遠是看不到真相的,到他身邊去,看他一言一行,跟他生活在一起,妳會明白,即使沒有君權王冠,沒有傾天財勢,他也是這世上,最好的人。」

她這一邊串的問話,一句比一句逼人,幽幽明眸中,閃動的光芒,竟連功力高深如董嫣然,也不由不轉眸迴避,良久,才輕輕道:「為什麼,為什麼,妳要離開他?為什麼,對我說這樣的話?」

楚韻如凝望濟州城,遙遙思念著城中的人:「因為我知道,他當日與妳見過一面之後,深為妳美麗風華所動。我是皇后,豈可不解君心意,縱然心中有些難過,卻不可失國母風範,所以大獵之時,故意拉妳上馬車,姐妹相稱。而後知妳不是一般女子,而容若又曾誓言說一生只願與我攜手,天下美人雖多,他縱欣賞喜愛,卻不願據為己有,所以此事,方才作罷。而今我已不能再伴在他身邊,若妳能給他安慰,我也安心。」

她深深一嘆,又道:「我知妳不是凡俗女子,非財勢權位可以折服,我只是想請妳去到他身邊,只要真正和他相處一段時間,沒有女子,能不喜愛他的。」

董嫣然在她身後搖搖頭。

楚韻如看不見,只聽得她繼續低問:「妳還沒有告訴我,為何離開他?」

「因為……」楚韻如心頭一酸,語帶哽咽:「你不要問了,總之我昨晚還發誓要一生一世守在他身邊,誰知天意弄我,如今縱傾盡曲江水,也難再還我清白,我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邊去了。」

她心中悲楚,掩面便走。

董嫣然忙伸手拉住她:「妳去哪裡?」

「天大地大,總有我可去之處,妳既是來保護他的,怎能一直陪著我說話,當然要悄悄跟著他才好。」

董嫣然暗中嘆口氣,卻又柔聲道:「天大地大,卻不是可以任意而去的。請問皇后娘娘,妳是要留在濟州,還是離開?若是離開,妳身上可帶了路引關文?若無此物,天下諸城,都不會讓你進入。若是留下,皇上必會派人四處尋妳,妳又往何處去躲?妳雖是皇后,但若不想被皇上找到,就絕不可聯絡官府,甚至連楚家都不能找,那妳住在何處,以何為生?妳身上可帶有銀兩?妳可知道怎樣洗衣,如何作飯……」

她這一連串問下來,楚韻如竟是目瞪口呆,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她雖是楚家才女,琴棋書畫無所不精,還有一身好武功,但生活的基本常識,卻是完全不懂的。以前處處有人為她打點,哪裡要她操心,此時竟被問得張口結舌,滿面愕然,過了好久,才喃喃道:「無論如何,我不能遠離濟州,我不能遠離他。」

她說話的時候,珠淚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這無助的模樣,越發讓人心中憐惜。

董嫣然從懷中取出一串玉佛珠遞過去:「從這裡往東再走一里,有一座水月庵,庵主與我有些故舊之情,妳將此物給她看,她會為妳安排住處,並幫妳躲過官府的搜查,我也會時時去看望妳的。」

楚韻如將玉佛珠接過來,低頭一看,只見玉色晶瑩,入手生溫。雖說在宮中,這算不得什麼寶物,但於民間,絕非凡品。心間不由微微一動,這位董家小姐,除了一身高深的武功,身上似乎有更多莫測的玄機。

恰好董嫣然也在想,這位皇后娘娘口口聲聲對皇帝癡心不改,卻又一心一意要離開他,偏偏怎麼也不肯說原因,到底是為著什麼?

兩個人對於對方,都有許多疑問,暗中轉了許多念頭,不約而同,深深向對方望去,目光撞個正著,卻又同時一愣。

董嫣然忙道:「我送妳去吧!」

楚韻如搖頭:「我識得方向,自然能找。妳還是去追容若吧!不管妳願不願接近他,至少妳肯真心保護他,我就感激妳一生一世。請妳不要擔心我,暫時也不用來看我,最少在半個月內,不要來了。」

「為什麼?」

楚韻如神色悲傷:「他一定會為我著急,一定會四處尋我,一定會吃不香睡不好。妳日日跟著他,自然都看到了,若是回來,一一對我說,我必會控制不住,再來見他。只是,如今的我,已沒有面目再見他了。」

她含淚凝視董嫣然:「所以,只要妳能保護他就好了,切莫再為我介懷。等時間長了,他不再四處尋我,漸漸不再為我難過,妳再來見我吧!」

說到傷心處,她心中酸楚無比,幾不能成言,最後只得慘然一笑,轉身向東而去。

走出十幾步,她卻又止步回頭道:「相信我吧!到他身邊去,妳會真正明白,他是怎樣的人。」

董嫣然默然無語,只靜靜凝望著楚韻如漸行漸遠,良久,才悠悠一嘆。

皇后娘娘,妳以為天下女子的心,都小得只能裝一個男子嗎?天地如此廣,世界如此之大,詩文之極,武學之峰,音律之美,山河之麗,哪一樣不能讓人一生沉醉,又何必只記得男女之情。

他是無能無勇之人也罷,他是大仁大義之士也罷,與我又有何關係,我只要從父命,守護他的安全,僅此而已。他是君王也罷,百姓也罷,於妳是君是夫,於我,卻是水過石壁,永不留痕。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6-8 11:27
第七章 ~三日之諾~


容若要瘋了。

他自己這麼覺得,他身邊的人也這麼覺得,幾乎全濟州的人,都聽說,那個從京城來的,有錢到揮金如土,把寶物當草芥一般送人的容公子,要瘋了。

他的妻子不見了,他找她快找瘋了。

那一天,容若回了家,四處找不到楚韻如,問到凝香、侍月、蘇良、趙儀,以及園子裡的阿水阿壽阿旺阿福,問盡了所有人,竟是一個也不曾見過楚韻如。

開始容若還以為楚韻如初經人事,害羞躲著不見人,可是時間一點點過去,不安一點點累積,當他最後用一種帶點希冀,帶點期盼,也帶點恐懼的聲音,向蘇意娘詢問楚韻如上船的前前後後時,連蘇意娘幾乎都有些不忍回答了。

在聽完蘇意娘的一切述說之後,容若轉頭,生平第一次,死死瞪著性德,一字字問:「為什麼,不攔住她,你明明發覺了她不對勁,為什麼不攔住她?」

「你知道,除了你的生死,其他事,我不能主動干涉。」

容若猛然揪住他的衣襟,大吼:「什麼叫其他事?她是我的妻子,是我深愛的人,她是你的徒弟,是你手把手教武功的人,她是我們這一路上,同行同止,同說同笑的伙伴,你這沒心沒肺的人工智能體,你就這樣看著她跳到湖裡去。」

他怒極了,狠狠一拳當胸打過去。

他武功雖然談不上高,但得性德為他打通經脈,也練了這麼久,這怒極一拳,力量竟也奇大,性德被他打得向後直撞出去,帶動身後的椅子,再撞到桌子,最後連人帶椅帶桌撞到牆上,椅子當時就散了,桌子也斷了,性德靠身法輕巧,勉強站穩,臉色略有些青,但神情卻還一逕無波。

其他人全被容若這可怕的怒氣嚇住,只有蘇意娘恐他再打性德,忙插到二人之間,大聲說:「公子,你放心,夫人沒有事,當時她在水裡浮起來,還好好地和我們說話,後來越游越遠,我船上的人都被點了穴,沒法子撐船追過去,可是我一直在看著呢!我看見一個人影,把她從水裡帶起來,往岸上飄過去。那人衣裙飛揚,明明是個女子。」

容若死死地瞪著至今仍然沒有表情的性德一眼,然後拂袖大步離去。

凝香、侍月對視一眼,快步跟出去。

蘇良和趙儀則怒視性德。

蘇良更大聲指責:「我知道你一向冷心冷情,可是這次也實在太過分了,你就這樣眼睜睜看她落水,看她遠去,什麼都不管,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敬你是我的師父。」他怒沖沖轉身而去。

趙儀則看著性德嘆口氣:「我知道你本事很大,但是如果不會做人,光有本事有什麼用,不會有人敬你愛你的。不如以後好好學學你那個沒什麼本事,只會胡鬧的主子。」說完也轉頭離開。

蕭遠看完熱鬧,悠悠然負著手,邁著方步,唱著小曲走開了。

只有蘇意娘關切地望著性德:「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從始自終,性德的神色都沒有絲毫變化,直到此時,才漠然說:「我的本領是很大,但我的確不會做人,只有被允許做的事,我才強大,有許多對人來說很簡單的事,我根本不會做,做不到。」

「什麼?」蘇意娘滿臉迷茫不解。

「所以,我唯一被允許做的是保護容若。」性德的眼神第一次有了波動,有了逼人的光芒:「妳若想不利於他,必會後悔。」

蘇意娘一怔,隨即無限苦澀地一笑:「這是你第一次對我說這麼多話,原來只是為了威脅我。」

性德沒有再看她,邁步徐徐出廳。

廳外明月高掛,他舉頭望月,月光映著他的目光。

我竟然也會威脅人。

因為失去了力量,所以才心虛嗎?

這樣的感覺,這樣的話,本來不該有,本來不會說,那麼,是不是,我本來也有可能,可以在昨晚,拉住她,拉回她。



容若要瘋了。

不止是他自己這樣認為,家裡人這樣認為,就連整個濟州城,都開始傳說,那個從京城來的揮金如土的闊少爺要瘋了。

短短的三天,他不吃不喝不睡,幾乎找遍了整個濟州城,拜訪了每一個他認識的人。可是長街攘攘,行人如流,偏不見那心中倩影。

謝家的客如雲來,蕭家賓客不絕,卻從無人見過楚韻如的身影。

幾天下來,他人也瘦了,眼也紅了,整個人都落了形。

晚上被強迫著睡覺,可是一旦聽得外面夜風偶起,樹葉微聲,便會情不自禁叫著:「韻如。」衝出門去,四下尋找。

奈何瀟湘館外,竹林寂寂,閒雲居中,寥寥落落,又哪裡見得到心中的麗人。

凝香和侍月急得痛哭,他已無心去理會,蘇良被他的頹廢樣子氣得高聲大罵,他也聽而不聞。蘇意娘在身旁,朝夕照料,細心服侍,濟州名妓竟屈做了他的丫鬟,他卻也忘了感懷這美人溫柔的滋味。蕭遙和司馬芸娘幾乎天天來看望他,眉眼之間,儘是憂心,他卻連應酬都不願了。

三天之後,他再也不願就這樣無望地瞎找下去,便讓蘇良、趙儀駕了他的大馬車,直奔府衙去了。

在府衙門口,等不及衙役通報,他一聲不吭,扳開了衙役阻攔,直接就往裡闖。

後面衙役叫著來追,他也只充耳不聞。

幸而聞訊親迎的陸道靜親自走出好幾道大門,直迎過來,才避免容若讓一干衙役當匪類鎖拿了。

陸道靜見容若鐵青著臉,忙上前見禮笑道:「容公子,可是為了夫人之事前來,公子放心,本府必會……」

容若打斷他的話:「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陸道靜一怔,隨即笑道:「公子是京中的巡查御史,我早已……」

容若冷笑:「陸大人,你不要看輕我,也不必看輕你自己。一個巡查御史,會這般揮金如土?一個巡查御史,會讓你陸大人如此客氣相待?我是誰,你未必知道,但我自來濟州始,你想必已接到過上頭許多條密令,必要注意我一舉一動,亦要絕對保證我的安全,還需儘量滿足我的一切要求,對不對?」

陸道靜神色一正,施禮道:「公子既已道明,下官也不敢欺瞞。」

容若信手拋出一物:「你看。」

陸道靜接在手中,只覺觸手生溫,凝目細看,卻是一塊晶瑩得不見一絲瑕疵的美玉,上雕金龍,騰飛於雲霧之中,龍生四爪,昂首疾飛,一鬚一髮,莫不如生。

依禮部定例,唯天子可用五爪金龍,而四爪龍,代表的就是親王了。

天潢貴胄,地位自不尋常。

陸道靜微微一震,才忙施大禮:「恕下官無禮,還請問是哪位王爺駕臨?」

容若一手扶他起來,沉聲道:「我到底是哪位,你不必知道,反正有這玉龍佩為憑,又有你上頭諸道密令為證,我的身分假不了。我的妻子,你自然知道,她是姓楚的,她在這濟州失蹤了。」

陸道靜額上已經滿布冷汗,楚家閨秀,大楚王妃,在他的濟州城失蹤,這麼大的干係,別說烏紗,連腦袋還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呢:「王爺請放心,下官早已下令尋找夫人,現在即刻就加派人手……」

容若眼中有著飛騰的殺氣:「不是加派人手,我要你傾全府之力,所有濟州官方的力量去找她,找著了她,我自然承你的情,要是找不到……」

容若眼神一冷:「不要說你,就是當朝攝政王,我也有法子攪得他不得安生。」

陸道靜汗如雨下,沒想到這個平日見面永遠笑嘻嘻的公子哥,冷起臉來竟這般嚇人,當即連聲道:「是是是,我這就去傳令。」

容若閉了閉眼,勉強平抑下激動的情緒,點點頭:「麻煩你了。」也不多看打恭作揖的陸道靜,轉身便走。

陸道靜對著他的背影還在行禮,等他走出了大門,這才一疊聲道:「快來人,傳我的話,給我把所有人全派出去尋找容夫人,再傳令到軍營,請齊將軍也動用軍中的人手,找著了人,自然有重賞;找不到,你們一個個的也別打算安生了。」


容若出了府門,在外面負責馬車的蘇良和趙儀一起望向他,容若卻也不理,登上馬上,低聲吩咐:「我們去謝府。」

蘇良開口想問,趙儀拉了拉他,便誰也不說話,只去趕馬車。

馬車裡的凝香遞上茶來,侍月送上手巾給容若擦汗:「公子,你在外頭奔走大半天,可要歇一歇再去?」

容若拂開她們的手,聲音有些暴躁:「我不累,妳們呢,到底有沒有把韻如失蹤的消息傳上去?」

「是,我們早就把消息傳遞出去了,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到京城了。」

容若閉目嘆息:「韻如的身分不比尋常,不管是為了國事還是為了情義,七叔和娘都不至於置之不理,總要想法子尋找的。他們雖權傾天下,但遠水也難救近渴,濟州城中,官府的力量雖可為我所用,但有的人,耳目之靈,勢力之廣,比之官府,更加強大,我既沒辦法獨力找到韻如,總要借他們之力的。」

侍月在旁邊低聲道:「尋找夫人,固然要緊,但公子的身子……」

「韻如一天找不到,我哪裡還有力氣顧什麼身子?」容若猛然睜眼,神色竟有些猙獰:「妳明白嗎?韻如是深閨裡長大的小姐,根本沒有獨立生存的能力。她連洗衣服都不會,連怎麼把白米變成飯都不懂!從小到大,身邊哪一天離過下人,哪裡懂得怎麼獨自在這個世界存活,怎麼分辨好人壞人,真情假意?就連她的武功,都還算不得上乘呢!她就這樣走了,我怎麼放得下心,我怎麼不牽掛,我……」

馬車猛然一震,車裡的人差點倒做一團,容若的話也因此一頓,待要開口發問,卻聽得兵刃聲響,呼喝四起。

容若猛然推開車門:「怎麼回事?」

不必等別人回答,已經看得清清楚楚了。

七八個人正在長街上打鬥,行人早已躲得老遠。

濟州城武人奇多,打架的事也常有,容若初入濟州城就曾在煙雨樓上看過一場大熱鬧,但那一次打得雖精彩,卻遠不及這一回的兇狠凌厲,誓拼生死。

只見得刀來劍往,縱來躍去,鮮血四濺,極是嚇人。

一持劍男子一手拿著劍,一手持著一本書冊,剛剛躍起,就見寒光一閃,他拿書的手給人生生削斷。

削斷他手的持刀大漢還不及長身飛撲,一道灰影急閃,一人自上撲下,一轉一掠,已奪了書在手,就往旁邊房舍高處掠去,人還在半空,只聞風聲急響,寒光漫天,無數飛針鋼鏢已對著他射過去,迫得他不得不往下落去。

人還沒落地,下頭,三劍一刀雙棍單斧已在等著他。

那人眼看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左手一拋,將書冊遠遠拋出,下頭幾個人便再也沒有人管他的死活,各施身法急追過去。

那書冊無巧不巧落在馬車頂上,容若還沒回過神,已聽咚咚連響,風聲呼呼──七八個人全落在他的車頂。

雖說他這馬車奇大,但一個車頂多了這麼多人,也顯得太擠。偏他們還刀來劍去,掌劈指點,打得虎虎生風,震得馬車四下搖擺,馬兒長嘶不已。

容若一心去謝家,想快些借謝家在濟州城的勢力幫忙找人,偏被這莫名其妙的爭殺耽誤了,跳出馬車想要爭辯,還沒來得及開口,只聽慘叫聲起,一人自腰以上的半截身子從馬車上掉落,漫天鮮血正對著他灑下來。

容若本來就暈血,更何況見人死狀如此之慘,一時驚得動彈不得。一隻手及時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後一扯,總算把他拖得遠離血雨。

正是這幾日來一直緊跟容若,容若卻從不理會的性德。

容若隨手揮開性德的手臂,再往馬車上看去,那半截馬車上的身子也落了下來,跟著落下來的,還有一隻手臂,一條左腿,外加兩根手指。

蘇良和趙儀平時在濟州城裡也屢屢打架,也算久經征戰,但這樣的血腥殺戮,死生之戰,也是從未見過,平日出即如電的雙劍早忘了拔出來,一起騰身向後,少年的臉有驚有懼有不忍。

凝香和侍月人還在車裡沒下來,只覺上頭打得天昏地暗,四周鮮血直流,她們學的不過是些輕巧的小功夫,早就嚇得連聲尖叫了。

容若開始見這滿天鮮血,臉色有些發白,腳也有些軟,只是聽得凝香、侍月驚恐尖叫,滿街行人紛亂逃竄,不少人跌倒被踩傷,慘呼聲不絕。他一股怒氣猛往上衝,竟然顧不得害怕,大喝一聲:「別打了。」

他居然一拔身,直往廝殺中心處撲去。

車頂上打得正熱鬧,容若撲過去,當時就有一刀雙劍外加一拳兩腳對著他攻過來。

容若情急間在空中縮腿翻身,動作無比靈敏地躲過幾下攻擊,同時右手一揮,灰濛濛的粉末即時漫天亂飛。

這一下出手又疾又快,那粉末更被眾人打鬥時的勁風震得四處激飛,在場交手諸人,猝不及防都吸了一口。

這些人早就殺紅了眼,全身上下,布滿真氣,一吸到異味,即時提氣相抗,以他們的功夫,若不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劇毒,別的毒藥迷香,就算吸了一兩口,即刻閉氣逼毒,也未必會吃大虧。

奈何容若手裡揮出來的,卻不是普通的毒藥或迷香。容若用的是他下令太醫院配出來,可以連大象都迷暈的迷藥,為了對付一流高手,容若還在其中加了一些辣椒粉與胡椒粉。

中了迷藥與固然可以屏息閉氣,可吸進一口辣椒胡椒二合一粉,任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也不可能不連聲咳嗽,就算是神功蓋世,誰有本事一邊咳嗽一邊閉氣。

霎時間只聽咳聲一片,所有打生打死的人,一概棄了刀劍兵刃,拚命掩著嘴猛咳,越咳越吸氣,越吸氣越中毒。等到容若在空中連翻三個跟頭,利索地落在地上時,車頂上的人已經東搖西晃,最終一個個跌倒下來,人事不知,還滿臉因為劇烈咳嗽而流出來的眼淚和鼻涕。

若是平時,容若用這等卑鄙手段大獲成功,必是要得意洋洋,搖頭晃腦一番,但現在他臉色鐵青,望望四周一片鮮血,眼中怒色愈重,身子晃了一晃。就在別人以為暈血的他要暈倒的時候,他卻站直了身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話音未落,人群中有一道人影忽一掠而出,略一盤旋,即如飛而去。

容若眼尖,見他手中已多了一本剛才在許多人手中爭來奪去的書。

容若還不及動作,卻見四面八方,竟又有四五道人影奮起直追,速度如電,轉眼遠去,很明顯,另一場血戰,不知又要在什麼地方展開了。

想及剛才一戰的慘烈和死傷,容若心中一陣慘然,身形微動,幾乎有追上去的衝動,卻又聽到一連聲的高喊。

「讓開,讓開。」大喝聲從長街盡頭傳來,一排兵士持戈驅散本來就顛顛撞撞、慌亂躲藏的民眾,轉眼開出一條道。

近百名軍士手持兵器,迅速把馬車圍住,動作乾淨利索地將地上被迷暈的一干人等抓起來,沒受傷的四馬躦蹄地綁起來,受重傷的,則套上鎖鍊由兩個兵士扶住。

在士兵之後是一匹高頭大馬,馬上將領高大威風,正是齊雲龍。

他把手一揮,威風凜凜地發令:「把這一干當街鬥毆的人全押下去。」雙目炯炯,瞪了容若等人一眼:「這幫人參與鬥毆,也先行看押再說。」

容若反瞪過去:「瞎了你的狗眼,沒看到我這是制止鬥毆嗎?」

他本來找不到楚韻如,心情就極壞,更看到活生生的人,這樣殘虐廝殺,大受刺激,再被這不知好歹的齊雲龍一氣,竟是把平時的風度全忘光,張口就是粗話。

齊雲龍把臉一沉:「拿下。」

「你們誰敢?」容若憤然望去,臉上一片肅然,也不知道是不是以前當過幾天皇帝的原因,此時一發怒,竟真有一種懾人的威嚴,其他軍士一時都止步不前,竟沒有人敢近容若的身。

容若這才望向齊雲龍:「依大楚律,濟州城的治安應由府衙負責,為什麼上街拿人的不是衙役,卻是你們這些官兵?」

「你是瞎子還是聾子,這幾日,濟州城為了爭奪天琴手秘笈,死傷遍地,兩天內,已發生了三十幾起死鬥,死傷者四十餘人。就連知府衙門都應付吃力,不得不要求我調動軍隊,管制全城。如今我絕對有權拿你,你還有什麼話說?」齊雲龍冷笑聲聲。

容若一皺眉,後退一步,扭頭想問性德,卻又在張口的一瞬間把頭生生扭回去,遠遠衝著趙儀問:「這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嗎?」

趙儀一躍到容若身邊,這才低聲道:「你這兩天什麼外面的事都不問不管,整天就只知道找人,只要人家不打到你面前,你自然是不知道的。現在濟州城最熱鬧的兩件事,一件是從異國來的周公子,一擲千金,包下月影湖裡所有的畫舫同遊,有本地豪富不服,他在船上拿銀票當紙錢燒,比富誇貴,無人可及。當夜據說各方高人、各路高手、各大勢力,總共有二十多撥高手夜探周公子的底細,第二天早上,所有人都被掛在月影湖邊的大樹上,沒有一個動彈得了。而且整個濟州,高手無數,竟無一人,可以解得開他們被制的穴道,只能等他們穴位自解。所以,一天一夜之間,這位周公子,已成為濟州城人盡皆知的人物,每個人都在談論他的身分來歷。」

容若煩躁地打斷他的話:「你省省好不好,我是問你這幫人為什麼打生打死?」

「另一件事,就是日月堂的明若離把他三大絕技之一的天琴手秘笈當街扔出來,說是決定要收傳人。如果有人能在三個月內練功稍有小成,讓他感到滿意,他就收為徒弟,傳以衣缽以及日月堂的基業。所以這幫人閒著沒事,就滿世界拚命了。」趙儀不以為然地回答,顯然對於年少的他來說,明若離高絕的武功,日月堂浩大的基業,還不如一個來歷不明,充滿神秘感的某某公子更有吸引力。

當然大部分江湖人士的想法與他不同,所以才會有這漫天的血腥。

容若臉色鐵青:「明若離簡直唯恐天下不亂,這些江湖人都沒腦子嗎?這樣打生打死讓人家看好戲,明家的功夫有什麼好學,日月堂的權勢再大,財富再多,沒了小命還怎麼享受?」

他心中憤然,可別人卻不會給他機會長時間發洩情緒。齊雲龍冷笑連聲:「悄悄話說完了,就跟我們走吧!」

容若憤然昂首,正要發作,就聽到一疊聲大叫:「容公子。」

卻是陸道靜騎著一匹馬,飛速而來,隔著老遠已是連聲呼喚。到了近前,看也不看齊雲龍,滾鞍下馬,對著容若一抱拳:「下官一聽到消息就即時趕來了,多虧公子出手,阻住剛才的殺伐,不知公子可曾受驚?」

容若見他出面,更加激憤:「陸大人,你身為一地父母官,就這樣眼看著濟州城裡,日日廝鬥,血案不絕嗎?那一條一條,全是人命!」

陸道靜面露苦笑:「容公子,濟州城與別處本來不同,天下武者,十之有九,聚在濟州,大都恃藝而驕,行事放縱。以往也常有打鬥,不過大多還都知道分寸,不至於讓官府為難。而今明若離一次收徒大事,震動濟州。明若離的武功,本算得上絕頂高手,得此明師,是練武之人夢寐所求之事,更別提日月堂的浩大身家。在濟州城靠武功混飯吃的,誰不是為財為名,既然可以一步登天,哪個不是豁出命來苦鬥,誰還把王法放在眼裡。如今濟州武人,至少有一大半捲入這場廝殺中,下官若以官府力量,重兵相壓,只怕反而激起更大的變亂,只能把駐軍全部調動起來,力求把事態控制在最小範圍。」

容若皺眉道:「你可以去找明若離,要他收回前言。」

陸道靜長嘆:「明若離只是扔出秘笈,說要收一個徒弟,他並沒有叫別人去廝殺爭鬥,並沒有犯半點王法。若是普通百姓,下官還可以用官家威勢相逼,明若離何等人物,在濟州根深勢大,又沒有半點把柄讓人拿住,下官也強他不得。」

容若臉色數變,隨即冷笑一聲,竟是威稜隱隱:「好一個明若離,這樣惹起滿天血腥,他自己倒還手腳乾淨,陸大人,你既用王法治不了他,我自有治他的法子,三日之內,我必要濟州恢復安寧,收了這滿天的腥風血雨才是。只是在這三日內,陸大人你一定要儘量控制住局面,不要再讓人枉死於這種爭殺中。」

他揮手一指遠處:「剛才就有人奪了秘笈往那邊奔去,想必又是一場血腥廝殺,大人你最好即時帶人趕去。」

陸道靜面露難色:「公子,濟州武人眾多,目前已有大半陷入爭鬥中,其他一小半,怕也蠢蠢欲動,若要把事態完全控制住,就須傾盡濟州所有的軍力,四處把守巡查,一處私鬥乍起,立時便能召來近百軍士解圍,這才勉強有可能阻止死傷,只是,如此這般,只怕官府再無力尋找容夫人了。」

容若一怔,長嘆一聲垂下頭來,卻又在垂首之間,見那滿地鮮血,心中一凜,猛一咬牙:「大人,請你先以濟州百姓安寧為重。等到此事了結,再尋……」他聲音忽的一澀,卻堅持說下去:「韻如不遲。」

也許是為了防止自己反悔,他說完了這句話,便跳上馬車,大聲喊:「走,我們先回家去再說。」

性德也跟著上了馬車,趙儀回到車轅處趕車,從主人到下人,竟是誰也沒多同陸道靜打聲招呼道個別。

陸道靜也不惱怒,原地拱手而送。

齊雲龍在旁邊卻越看越惱,冷笑連聲:「素日知道陸大人謙謙君子,禮賢下士,今日才知道大人恭敬容讓到如此地步。」

陸道靜微微一笑:「齊將軍,容公子阻止廝鬥,間接救了許多人命,也免得百姓慌亂受傷,他救我濟州子民,我身為濟州父母官,敬他三分,又有何不可。倒是剛才奪書人遠逃,別處紛爭殺伐必起,將軍有空與我閒聊,倒不如先去救人止戈為妙。」

齊雲龍冷然道:「好,我這就去,這三天內,我齊雲龍就是不吃不喝不睡覺,也必要保住濟州城內不再出人命,我倒要看看,三天之後,那個人如何平定這一場大亂。」


有這個疑問的人不止齊雲龍,所有聽容若誇下海口的人,無不心懷疑惑,包括凝香和侍月。

容若一上車,凝香就問:「公子,如今夫人行蹤尚且不知,公子再干涉日月堂的事,是否妥當?」

容若心中因剛才所見的殺伐仍感悲涼,語氣之中鬱憤之意極濃:「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我雖不是聖人、不是大俠,可這樣的事發生在眼前,怎能不管。更何況,就算為著韻如,也不能讓濟州再這麼亂下去。韻如人雖離去,但絕不會遠離我,絕不會遠離濟州。濟州現在到處殺伐,隨時會鬧人命,這些人殺紅了眼,哪裡還收得住手,牽連旁人,傷到無辜,也是常有的事。萬一累及韻如可怎麼辦?」

「可是,公子要怎麼做才可以平息此次紛亂?」侍月回頭看性德一眼,在她想來,除了武功蓋世的性德,再沒有什麼人可以壓得住濟州城神秘莫測的殺手頭目明若離了。

容若自然不至於指望性德幫他出手打架,只是看定性德,問出了這幾天來,第一句主動對他說的話:「明若離以什麼武功最出名?」

「明若離此人精通十八般兵器,一般的武功都能信手使出來,但最出名的卻是他的三大絕學,天琴手、若離劍和風雲擊。」

容若點點頭,深吸一口氣:「性德,我要學武功。」

車裡的凝香、侍月聽得一起發呆,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和正要面對的難題,有什麼相干的。

性德安靜地等著容若說下去。

容若則沉靜地說:「我要學天琴手、若離劍和風雲擊。」

性德望向他,神色平靜:「所以……」

「所以,為了讓我學習方便,你是不是應該先一步把口訣心法等等全抄出來給我看。」容若說完了,略有些緊張地盯著性德。

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個要求會不會觸動程式的禁忌,一方面,為了平衡的原因,所以,很多秘密性德就算知道,也不可以告訴容若,必須容若自己去尋找。而別人的獨門武功,也可以算得是一種秘密。

但另一方面,性德卻有義務教導容若武功,平日所教的,無不是最精妙的武學,相比平時學的東西,明若離的三大絕學也並不是最強的。以此而推,那性德教容若這三門武功,倒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了。

容若唯有賭上一賭,緊張地等待性德的答覆。

性德只沉默了極短的時間,然後淡淡道:「回去之後就寫給你。」

容若心神一鬆,往後靠去,大聲說:「快回去吧!蘇姑娘還在家裡等我們呢!」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6-8 11:27
第八章 ~滿天秘笈~


第二天,濟州城最繁華的前門大街上,出現了一樁奇景。

一整條街的牆壁都被人貼滿了紙,紙上密密麻麻寫著字,仔細一看,竟是整本的天琴手秘笈。

初時大家還以為有人惡作劇,不以為意,可是仔細一看,立知不凡。

真正的行家高手,在武功上的造詣到了一定的程度,不管什麼秘笈招術,大多一點就通,一遍看下來,就可以確定真假。

既肯定了這是真本,絕非偽作,如此絕學在前,豈有錯過的道理。更何況還有明若離誘人的許諾在前,反正明若離也沒規定天琴手一定要捧著他扔出來的那本書練出來才算數。

於是,整條街擠滿了佩刀掛劍的武人。對著牆壁唸唸有詞者有之,搖頭晃腦者有之,比手劃腳者有之,運氣作勢者有之。自然擠前者有之,踮腳者有之,上竄下跳者有之,更有齊刷刷一排人,用平時拿慣刀劍的手,握著紙筆,埋頭猛記,寫得滿身大汗,比之平時練功打架還要辛苦。

不過因為大家心思全在天琴手的秘笈上,難得聚了這麼多來自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其中有不少還有宿仇恩怨,竟都全神貫注做自己的事,半點爭執,一絲干戈也沒有。

日月堂的人見此大變,不免手足無措。

本來一本秘笈扔到外頭,自然不免外傳,只是任誰也想不到,有人會把整本秘笈完完整整抄在牆上供天下人看。

江湖人素來習慣傻乎乎捧著一小本書當寶貝,殺來砍去,死傷無數,就是腦袋不開竅,想不到拷貝、放大、公之於眾,這些簡單直接的方法,所以乍見這一變化,日月堂竟沒有及時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

等到第二天,日月堂才終於開始行動。

有人擠在人群中往前行,或碰著了人的肩,或撞到了人的背,幾下爭吵,然後就變成拳打腳踢,接著是刀光劍影,很快,風暴就掃過每一個人,大家打成一團。等官兵趕到,好不容易控制住場面後,大家才發現,寫滿字貼在牆上的紙早已又破又爛,在混戰中,淪為犧牲品。

那些抄完全本的人各自找地方修練去,沒抄完的人急得團團轉,自然有人追著抄完的人喊打喊殺,要偷要搶。

可惜,這樣的混亂,也只持續了一夜。第二天,濟州府衙前就擺了長長的攤子,知府大人親自坐鎮,販賣天琴手秘笈的手抄本。一百兩銀子一本,價格雖貴,生意竟好得驚人,買書的隊伍從府衙一直排到城門。又有近千名官兵沿路警備,就算有人想要弄些亂子出來,也不敢妄為。

到了第三天,市面上就有大批還散發著墨香的印刷書稿販賣。所有書商,幾乎人手一大堆。

一開始價錢叫得還算高,十兩銀子,可是因為書太多,賣的人更多,叫賣的價格漸漸降了下去。

「瞧一瞧,看一看,天琴手秘笈一本,只要五兩,物美價廉,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灑血大拍賣啦!天琴手秘笈,四兩一本。」

「各位英雄,各位大俠,為了大家的前程,大家的未來,請光顧小號──識遠書齋,小店適逢十年大慶,賤價酬賓,天琴手秘笈,三兩銀子一本。」

「清倉大拍賣,天琴手秘笈,絕對正貨,如假包換,一兩銀子一本。」

「天琴手秘笈,全城最低價,一兩銀子一本,買一送一,另贈《慾海花》一本,火辣豔麗,無邊風流,切莫錯過。」

就這樣一直叫下去,到第五天,天琴手秘笈價格已經跌到十文一本,買一送二了。

至此,武林中神秘莫測,高不可攀的蓋世神功,已經賤如腳底之泥,滿城百姓,人手一份,還有什麼人肯為它去打生打死,流血流汗。


第七天一大早,前門大街已是熱鬧非凡,各處攤販叫賣不止。

城南燒餅張的鋪子前三張桌子坐了個八成滿,攤位前還站著一幫要買了燒餅帶走吃的客人,忙得燒餅張滿頭大汗,雙手半刻也不曾閒。

燒餅的香氣遠遠傳出去,誘得路人也食指大動,不由駐足。

一個身子圓圓,臉兒圓圓,笑起來眼睛圓圓,嘴圓圓的中年人本來在長街上信步閒走,聞到這燒餅香氣,忽然一轉彎,往燒餅鋪走了過來。

一個高大矯健的青年緊跟在他身旁:「主人想吃燒餅,屬下去買來。」

「不用,不用,我也好久沒在路邊攤吃過東西了,就回味一下過去闖世界時的艱辛吧!」明若離摸著肚子,笑得似個慈祥的彌勒佛,邁著短短的雙腿,來到有些擠的桌子前,往下一坐,本來稍嫌擠的一張桌子,即刻一點空餘位子也沒有了。

跟著他同行的年輕人來到燒餅鋪前,高喊:「拿五個燒餅。」

「小子,有個先來後到行嗎?我這還沒拿呢!你嘮叨什麼?」站在他前面的客人不滿地念叨一句。

燒餅張陪笑說:「客官別急,人人有份。」說著手快腳快地把剛做好的燒餅從鍋裡取出來。

「我要帶走,給我拿個東西包著。」

「好咧。」燒餅張拖長了聲音一聲叫,動作乾淨俐落地把案板旁一本已撕得七零八落的書撕下兩頁,包了三個燒餅,客客氣氣送過去。

後面排隊的年輕人眼尖,脫口就叫:「你用天琴手秘笈包燒餅?」

「什麼秘笈不秘笈,不就是多得賣都賣不動的書嗎?我隔壁賣書的趙老頭,一屋子都是,逢人就送,送了我十幾本呢!也不錯,夠我包個十來天燒餅了。」

燒餅張樂呵呵用盤子裝了五個燒餅遞給年輕人,還非常關心地問:「客官,你臉色不好,莫不是有些不舒服。我鄰居王瞎子很有些神通,能製符水治病,最是靈驗不過,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下?」

年輕人大力把燒餅接過去,扭頭走到明若離身邊,臉色已由慘綠變做鐵青。

明若離從碗裡取過一塊燒餅,慢悠悠送進嘴裡,徐徐嚼兩嚼:「不錯,味道挺好。」

年輕人憤然道:「主人。」

明若離悠然道:「稍安勿躁。」

年輕人不能發作,只得用力把碗往桌上一放,也許是因為用的力太大,整個桌子竟晃了一晃,好幾個人放在桌上的碗竟翻轉過來,燒餅掉了出來。

同桌的人大多站了起來,一人高喊:「老張頭,你搞什麼鬼,跟你說過多少次,這斷腿的桌子快修好,你就是不聽,三隻腳長,一隻腳短,動不動搖來搖去,誰吃得了東西?」

老張拿起一本天琴手秘笈笑嘻嘻跑出來:「沒事,老哥幾個,沒事,我這就弄好。」說著蹲下來,把好好一本書,塞在其中一個桌子腳下,接著站起來按了按桌子,又笑道:「小事一樁,看,這不就沒事了嗎?」

年輕人眼露凶芒,猛一抬手,手還沒放下,就被明若離舉臂一格,救回了老張頭一命。

「主人!」

明若離拿起第二塊燒餅:「來,吃餅,吃餅。」

年輕人面露憤憤之色,奈何明若離渾若無事,一邊吃著餅,一邊看著街,一邊還閒閒說笑。

前門大街越來越熱鬧,做買賣的人也越來越多。

有一個二十來歲書店伙計打扮的人,正好在燒餅鋪附近,來回兜售。

「火辣香豔,風流奇情,夜御九女,花樣百出,《慾海花》最新上市,十文一本,附贈四本天琴手秘笈,各位識貨的,千萬不要錯過啊!」

「這位大哥,我看你身強力壯,精神過人,這本《慾海花》正好適合你。」

「走開走開,滿世界賣這書,我早就買過了。」

「這位大爺,小人看你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正是有福之相,現在又逢桃花運起,不如買一本《慾海花》,順便還有四本天琴手秘笈附贈,學了之後,強身健體,有益風月啊!」

「去去去,大爺我是走桃花運,用不著你這什麼狗屁秘笈,照樣情場順暢。」

可憐的伙計,賣來賣去,竟是連停步光顧一下的人都沒有,只能站在街心嘆氣。

坐在燒餅鋪裡的一個人,揚了揚手,操著北方口音喊:「過來,把那書給我瞧瞧。」

伙計緊趕慢趕地進來,恭敬地把一本書遞過去:「一看就知道大爺是從大地方來的人,果然識貨。」

「我是北方人,到濟州來做生意的,今天剛到,濟州真是個有趣的地方,不但燒餅好吃,地方熱鬧,連賣書也與別處不同。」北方客商把書一翻,滿意地點點頭:「好,這書不錯,這麼有意思的書,在我家鄉可不能這麼光明正大地買賣。」

他把書往桌上一拍:「行,我買了,對了,那個附贈的什麼秘笈也給我拿來,既是和《慾海花》配著賣的,想必是練調情手法或金槍不倒神功的秘笈吧!」

四周其他食客,一片哄笑。

站在明若離身旁的年輕人卻雙眼冒火,猛得向前踏出三步。

明若離圓圓的臉上,一直保持著的笑也有些燦爛不下去了,正要開口叫住他,忽聽得燒餅張跳出案台,衝著對面一人大叫:「老李,老李,幫我看著鋪子,我上趟茅房。」

他往外跑出幾步,又扭頭轉回來,衝到案台處,伸手在天琴手秘笈上撕下三張紙,這才又急匆匆地跑走了。

明若離把手裡吃了一半的燒餅往桌上一扔,再沒有絲毫食慾。

那個年輕人僵站在店中間,既想去劈了那北方客商,又想追出去宰了燒餅張,一時反倒僵站在原處,沒了動作。

明若離慢慢地說:「松風,別站著了,我們走吧!」

年輕的松風一聲不吭到了明若離身邊,悶悶地問:「去哪裡?」

明若離慢慢抬頭,笑了一笑,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笑起來,卻有一種凌厲至極的鋒芒逼人而來:「去拜訪當初誇口三日平亂的容公子。」

他站起來,拂拂衣袍,負起雙手,漫步向前。

松風不甘心地回頭看看燒餅鋪,一跺腳,跟了過去。

十步之後,身後忽傳來砰然大響,明若離頭也沒回地往前走。松風卻應聲回頭,發現剛才明若離坐的凳子,居然化為碎片,而明若離用過的那張桌子,已是四分五裂。

松風怔了一怔,再回頭時,見明若離已經遠去,忙快步追了上去。

燒餅鋪的人被這一突變嚇壞,紛紛擠過來看,卻見桌散椅碎,而剛才椅子前的地上,多了兩個深深印進青石地面的腳印。

眾人無不駭異,面面相望。


樓閣玲瓏,遊廊回轉,柳絲依依,碧水池塘。

好花好樹好景致,好水好亭好游魚。

奈何花園的主人意興闌珊,枉廢了如此美景。

容若背倚山石,閒坐在池塘邊,腳下無數游魚來來去去,身邊紅花綠草,清新悅目,他的眼神卻只茫茫然望著遠方,一動也不動。

性德站在距他十步遠處,靜靜凝望他,卻一直不靠近。

一雙纖手遞過一碗清香四溢的蓮子湯:「今天一早,公子就不吃東西,你也跟著不吃,再這樣下去,就算你武功好,身體也撐不住的。」

纖手奉香湯,軟語問饑寒,如此美人,如此風光,性德卻是連眼角也不往身旁的蘇意娘掃一下。

蘇意娘臉上本來帶著溫柔關切的笑容,卻得不到半點回應,漸漸黯然垂首,長長一嘆。美人傷愁,叫人銷魂斷腸。

便是連隔著老遠望過來的蘇良和趙儀,臉上都露出同情不忍,憤憤不平之色。

凝香和侍月也隔著池水迴廊,遙遙相望,不時低聲交談兩句,神色惻然。

其他園子裡的下人,平時也見多了這種情景,私下早自議論紛紛。

真真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那樣一個美人兒,不跟著主子轉,心思全放在侍衛身上,偏那豔福齊天的侍衛,竟是偏不把這絕世美人放在眼角,這樣不知惜福,實在看得別的男人心火上升,鬱悶萬分。

蘇意娘本人除了黯然一嘆,卻絕無其他不滿之詞,略一猶豫,走向容若,低聲道:「公子,你先吃點東西吧!如今濟州城的紛亂已經平息了,陸大人傾盡官府之力在找人,謝老先生那邊,也動用了一切人力,想必不久就會有消息了,公子餓壞了身子,將來夫人回來見了,豈不傷心。」

容若略略抬頭,看看她手中的碗,有些無力地笑一笑:「是不是性德不領妳的情,就給我了。」

蘇意娘臉上飛紅,急道:「公子……」

「別著急,我沒生妳的氣。」容若隨手撿起一粒小石子,扔進池塘,看著一道道漣漪泛起來,輕輕地說:「以前閒了沒事,就愛拉了韻如來釣魚,魚釣得多,就說韻如太漂亮,魚兒貪看美人,一個個搶著往她鉤上撞;魚要釣得少了,我就說她美得沉魚落雁,魚兒見了她羞慚,沉在水底不肯出來了。」

蘇意娘心中酸楚難過,略有些哽咽地喊:「公子!」

容若眼神茫然,望著前方,聲音很平靜:「知道嗎,我的願望很簡單,很微薄。只要找一處好山好水的好地方,安一個不必太大太華麗,卻舒適溫馨的家,和我心愛的人在一起,不憂衣食,不愁生計,不管國事,不問春秋。成日裡只管吃飽睡足,享受人生。不高興的時候,可以借酒澆愁,可以賦詩高歌,可以感懷涕泣,可以對月酣舞,高興的時候呢!就去騎馬打獵,划拳賭錢,就是看看書,下下棋,釣釣魚,甚至什麼也不做,只坐著發呆也是好的。若得閒呢!就出去行行德,積積善,修修橋,鋪鋪路,交些天南地北的好朋友,聽些天風海雨的奇聞逸事。悠閒從容,不追名不逐利,了此一生。這個願望,對我來說,要實現很難,太多太多的人仇視我,太多太多的人懷疑我,我努力讓所有人開心,我努力讓別人相信我的真心。雖然很難很辛苦,終究還是一步步過來了,就在我以為,我的願望最終可以實現時……」

他輕輕抬手,做了個捏的姿勢,聲音平靜而漠然:「我不知道是命運的大手,還是什麼人的暗中力量,只要這樣輕輕一捏一碰,所有的東西全部毀掉,我的白日夢就這樣輕易化成碎片。」

他越是平靜,越讓旁觀者感到悲涼,蘇意娘微微側首,抬左手拭了拭眼角,還要再開口勸慰,卻見遠處的侍月分花拂柳,渡石過橋地來到近前,低聲道:「公子,日月堂明若離在外遞帖子求見。」

「不見。」

蘇意娘眉頭微皺:「公子,明若離在濟州大有勢力,這次公子把天琴手的秘笈刻版印刷,弄得滿城都是,已大大駁了他的面子,若再閉門不見,只怕……」

「怕他什麼?」容若冷冷道:「我沒把他另兩項絕學的秘笈也一起刻版印出來,已經算給他留餘地了,我如今只想找到韻如,沒功夫也沒時間理會他這種動輒惹起腥風血雨的人。」

「此人權大勢大,手段又多,只怕公子不見,他也未必肯走。」

「那就讓他在前門慢慢等吧!」容若站起來:「我在家本來已經坐不住了,我要出去找韻如,先從後門走吧!」

蘇意娘情急叫了出來:「公子,濟州人人都知道日月堂是殺人組織,有無數殺人於無形的辦法。」

容若冷笑一聲,用手一指性德:「要殺我,看這沒心沒肺的傢伙同不同意。」

他一邊說一邊大步往後門處走去,性德一聲不出地跟隨著。

蘇意娘眉頭深皺,面有憂色。

侍月在旁安慰:「蘇姑娘,妳放心,我們公子身分非同尋常,蕭性德的武功更是驚世駭俗,有他在,公子不會有事的。」

蘇意娘長嘆不語,只眼睜睜看著容若與性德的身影遠去。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6-8 11:27
第九章 ~太虛異客~


大門外,松風已經來回踱了十幾趟,見大門仍然緊閉,一點迎客的動靜都沒有,年輕的臉,簡直都鐵青一片了。

明若離靜靜站在大門口,慢吞吞道:「松風,不用著急,他若不想見我,你就是把他家門前的地都踏低三尺,這大門也不會開。」

他眼神深深望著緊閉的大門,似要望穿這重重門戶,看到這座深深莊園中的人。

濟州花魁委身為婢,濟州首富待如上賓,輕易調動官府力量,三日內就讓刻版印刷的成品充斥在全濟州,這一切的一切,都叫人高深莫測。

但最震撼人的,莫過於那本天琴手秘笈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本秘笈並不是從他放到外面的那本書上抄來的。

天琴手是三百年前祖師所創,秘笈世代相傳,時日太久,武林中爭殺又多,難免會有破損。一本書裡,也多少有幾處殘頁,幾篇斷章,無法彌補,只能靠後人自行領悟。

可是,那抄在牆上,手抄販賣,刻版印刷的天琴手秘笈,卻是從頭到尾,完完整整一個字都不缺。他苦練天琴手多年,只看一遍,就能把全本書融會貫通,清楚地明白,那的確是天琴手真本中的內容,絕無一字虛假。

越是如此,才越是叫他心驚。因為莫測高深,所以不敢妄動,所以冷眼看容若的下一步動作。

沒料到,這個人竟真的眼中只有自己失蹤的妻子,濟州紛亂一停止,他就全身全心投入到尋找妻子的事件中,根本對日月堂毫不理會,既不上門交待一聲,也不防範、畏懼日月堂的行刺,倒好像根本沒把他日月堂放在眼中,認為他明若離全不足以介懷一般。

這幾日內,日月堂中群情激憤,反而要明若離自己想法子彈壓住。可惜明若離縱自負定力驚人,今日在街頭偶見他畢生絕學,被平常人如此糟蹋輕視,終還是按不住性子,親自來訪容若,沒有想到,等待他的只有兩扇遲遲不開的大門。

他在濟州多年,無論是當今首富如謝遠之,武林巨擘如柳清揚,還是朝中官員如陸道靜,還從沒有人敢於如此無禮對待他。

容若越是這般肆無忌憚,有恃無恐,明若離倒越不敢將他等閒視之,不肯輕易動怒,只是站在大門之前,心中暗自籌思,耳旁忽聽到笑語輕詢:「請問,名滿濟州的容公子就住在這裡嗎?」

明若離回頭望去,見一個少年,錦衣華服,眉目清秀,笑容滿面,觀之可親。

明若離卻是心間一凜,圓圓的臉上盈滿笑意:「這位想必就是幾日之內,名動濟州的周公子了。」

周姓少年笑著一揖:「少年輕狂,不值先生一笑。先生莫非也是來拜訪容公子的?」

明若離笑得慈祥如彌勒佛,好像日月堂內上下共七名踩盤子探消息的高手,半夜被人從周公子的畫舫扔進月影湖的事從來沒有發生過,熱情地上前,熱情地伸手要來挽周公子的手:「正所謂英雄出少年,周公子與容公子名震濟州,是我神往的人物,今日偶遇,實在應當好好親近。」

周姓少年並沒有伸手回握,只一拱手:「多謝先生抬愛。」

明若離熱情的手剛剛伸出去,滿臉洋溢著笑容,圓圓的手臂飽含感情,卻已將周姓少年全身上下全納入他控制範圍內,只要心念一動,至少有二十九種方法置人於死地,十八種方法將人生擒,且斷不容一絲一毫的反抗。

但是他伸在半空的手,卻又在一頓之後,在空中一合,變成了拱手回禮:「周公子太客氣了。」

他依舊笑得慈祥熱情,只是額角處有一滴汗水,悄然滑落。

只有他自己才能清晰地感覺到,就在剛才伸手的一瞬,四周忽然滿是肅殺之氣,整個天地似乎都化為實物,對著他壓下來。縱他武功蓋世,於這天地而言,亦不過草芥螻蟻而已。

這一明悟讓他立刻拱手行禮,而所有忽如其來的壓力,也如被和風吹散,瞬間消弭。

直至此時,明若離才看到,離周姓少年十步之遙,有一個灰袍人,頭戴斗笠,看不清容貌,卻讓人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明若離一生闖蕩江湖,見多風浪,在任何場所,都能悄悄關注全局,不會錯過任何細微的事物,可是剛剛周姓少年現身時,這灰袍人明明跟在身旁,卻像與天地融為一體,讓人根本察覺不到,直至忽然放出強大壓力,卻如驚濤駭浪,天崩地裂,以明若離這等武功,這等歷練,也要凜然生懼。

至此雖壓力全消,心中卻沉重無比。

這些年闖蕩江湖,見多風雲,何曾有過這等束手束腳的時候。這幾年,人在濟州,權勢傾天,志得意滿,卻怎料轉瞬間,奇士英才,紛紛湧現,俱皆高深莫測。

一個容若,已讓他暗自心驚,這個忽如其來的周公子,更叫他忐忑不安。

再看這周姓少年,眉目清朗秀美,看年紀也不過十七八,正是人生最青春激揚的時光,未來成就,更加不可限量。他忽然生起暮氣深沉蒼涼之感,縱一世英雄,一生成就,終也是老了,未來的世界,也許已經是這些人的吧!

這種念頭一升起來,忽然間有些心灰意懶了。

周公子與他一番客套之後,便將手一指大門:「先生,不如你我一同叩門如何……」

「現在敲門見不到容若。」十步外的灰袍人忽然開口,聲音清悅好聽,如冰玉相擊,泉流石上:「他剛剛從後門離開了,應該是急著找他失蹤的妻子,又自滿街亂轉去了。」

周公子一點頭:「好,那我們去他必經之路等他。」他回頭對著明若離一拱手:「告辭了。」

明若離圓臉上仍滿布著笑容拱手回禮:「公子好走。」只是笑容卻有些恍惚。

眼看著周公子主從一前一後遠去,他眼神悠悠,直到人家轉過街角,不見蹤影,卻還沒收回目光。

剛才這對主僕兩句對話,極有意思,周公子明顯不知道容若不在家,所以才來拜訪,可是他那手下,卻像忽然間知道了,而且知道得如此清楚?

若不是未卜先知這種不可能的事,那就是有人暗中用旁人不知的方式給他通消息於無形了。只是日月堂專營刺殺,他自己就是這種暗訊消息的祖宗,有什麼人可以在他的面前,悄然傳遞消息,他卻完全看不出來。

這一番驚疑不定,讓他雙眉緊皺,再也不能保持平日笑呵呵的形象。

松風在旁低喚:「主上。」

明若離到底是一方人傑,沮喪頹廢都是一瞬間事,在松風一喚間,已恢復正常,目光明晰,聲音低沉地迅速道:「立刻通知鷹組,加強對容若的監視,搜查探聽他身邊的一切事,一定要弄明白他怎麼會有天琴手秘笈的。吩咐鴿組監視這姓周的,但只可用偽裝身分接近或關注,不可再用夜行窺探之法,以免再吃虧。另外……」

他聲音略一頓,才道:「讓夜鶯也行動吧!」

「是!」


容若仗著有性德保護,根本不怕得罪了明若離會有什麼後果,毫無顧忌,全無防護地在街上四處亂走,東張西望。

一次次失望,卻又一次次無望地尋覓。

眼前人來人往,卻總不見伊人倩影。

書上說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可我千回首萬回首,為什麼總不見她身影?

心中生痛,容若在無望中抱著希望,回頭張望,紛擾人群中,偶見一個纖弱的身影跌落塵埃。

容若心頭猛一顫,幾疑是楚韻如受傷求助,情不自禁低喚出聲:「韻如。」轉身奔出七八步,卻又黯然止步。

跌倒在地上的,是個清秀的少女,身姿楚楚,與楚韻如的身影略有幾分相似,但眉眼之間,絕無那華貴從容之氣。

此時少女掙扎著從地上起來,扯住身前一個人的衣襟,連聲說:「大爺,求你寬限幾日,我必會賺了銀子還你的。」

「妳那死鬼老爹欠我的賭帳不拿妳還,我找誰還去?寬限,誰知妳會不會跑掉。」站在少女面前粗聲粗氣說話的人,滿臉橫肉,滿眼凶光,兩隻袖子挽得老高,露出糾結的肌肉。

標準的惡霸打手流氓土匪黑社會形象。

這一幕在小說電視電影上都演爛了,簡直無需思考就可以把前因後果全都推算出來。

容若平時見了這等事,自是大喜過望,趕緊跳出來管不平事,英雄救美,表現自己的俠義情懷。只是這麼長時間找不到楚韻如的行蹤,心灰意懶,對別的事倒多少有些漠不關心了,竟沒有立刻就衝過去,不過倒也沒有立時扭頭離開。

他腳步一頓,略有遲疑,只是眼神在這少女臉上一掃,心中忽一陣恍惚,想到楚韻如,她單身一人,過得可好?

她從未單獨生活過,不知可會受人欺,可曾被人騙?她除了隨身的幾件首飾,連銀兩也沒帶,不知可會這般因手頭窘迫,受人折辱?

他這麼一想,心下慘然,卻又突然升起一股衝動,猛然衝上前幾步,一把將那少女拖了起來。

旁邊那滿臉橫肉,在所有故事中,專為襯托男主角英明神武,俠肝義膽而存在的反面小人物,即時發出難聽的大吼:「小子,你別管閒事!」

換了平時,容若必會好好教訓他,順便顯顯自己的威風本事,只是如今,意興漠然,哪有時間與他瞎纏,順手抽出一張銀票扔過去,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滾。」

那漢子拿過銀票,左看,右看,正看,反看,然後隨手抓住身旁走過的一個斯文男子,指著銀票上的字要人家認。

等到確定銀票的數目後,他即時笑得滿臉橫肉一抖一抖:「公子請便,要喜歡這丫頭,帶走就是了。」

容若看也不看他,牽著少女走出十幾步,這才鬆手:「妳回去吧!」

少女仍然有些怔怔發呆,像是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

容若卻也不再多看她,扭頭自去走自己的路,長路漫漫,偌大濟州城,韻如,妳又在哪裡?

直到容若走出老遠,少女才清醒過來,連聲叫著:「恩公。」小跑著追過來,到了容若面前就跪下:「恩公,小女子如今已無親無故,唯一的家也被債主所占,求恩公……」

容若沒等她說完,順手又塞一張銀票在她手裡:「回去吧!」

漠然地交待一聲,他毫不停留,又要離開。

少女在地上急抱住他的雙腿:「恩公,小女子如今無依無靠,不知怎麼才能活下去,恩公既救了小女子,小女子唯有一生為奴為婢,也好報答。」

這等戲詞小說裡常常上演的戲真的出現在容若生命中,容若卻再沒有平日裡的嘻嘻哈哈、志得意滿,並幻想美人以身相報的閒情了,只平平板板地說:「我不是救世主,每個人的生活都要靠自己去過,我連自己都救不了,又怎麼救妳?」

他彎腰用力扳開少女的手,毫不憐惜地推開她,正要再次邁步離開,上方忽傳來掌聲和笑聲。

「容兄太不解風情了吧!」

容若抬頭,微微一怔:「閣下是……」

街邊酒樓,二樓雅間的窗口,有一錦衣少年,眉目秀逸,笑容可親:「容兄當日在『仁愛醫院』所發高論,在下一直銘記在心,容兄自己倒忘了不成?」

容若臉色大變:「是妳!」他忽的一跳三丈高,竟是從街心直接躍進二樓雅間的窗子。

樓下一直跟著容若的性德,眼望二樓,一向漠然的眼神竟也閃過異芒,然後快步走進酒樓,迅速上樓。

雅間裡容若瞪大眼睛,死死盯著少年,好一陣子才道:「真的是妳。」

少年微笑,悠悠然道:「我讓程式為我選了一副風流倜儻的美男子形象,你就認不出來了?」

容若深深吸了口氣:「周小姐,為什麼妳會出現在這裡,我記得這是單機版遊戲才對。遊戲外的人忽然出現在遊戲中,對玩家不會造成影響嗎?是否會有損於我應當享有的權利?」

周茹微笑:「這一點,我待會兒回答你,現在……」

她微側頭,對身後侍立的灰衣人略一點頭。

容若忽覺一陣風掠過,卻是灰衣人已經出了房間,然後又回到房間。

一進一出,快逾閃電,卻在這極短的時間內,聽到一連串慘叫,容若從窗口探頭望下去,足有六個人,或著黑衣,或做伙計裝束,或是酒樓歌女,其中居然還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就這樣一個疊一個,跌在地上,誰也起不來。

容若目光再往四下一掃,街角處,兩三個人跑得飛快,對面,一個挑擔叫賣的貨郎,神色詭秘,不知正和面前的客人在低聲談些什麼?

樓下兩三個看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行人,撲過來對著地上的人,又拍又按又揉又搓,就是沒法讓地上的人動彈一下。

「你與我,應該是如今濟州城最顯眼的人,暗中不知有多少勢力在跟蹤窺視,這些露出形跡的,還只是少的。」周茹笑盈盈說:「平時遠遠的跟著,我也就當不知道,看我們碰了面,一個個湊過來要偷聽,那就沒必要客氣了。」

容若凝視她:「妳還沒有回答我的話。」

周茹笑嘻嘻,大大方方坐下,悠悠然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刷」的一聲,展開折扇,在這根本用不著扇子的天氣裡扇了兩下,這才慢慢道:「我正是為了維護玩家的權益,保證玩家的利益,所以才代表整個公司,進入太虛,和你直接溝通。」

容若目光炯炯望著她:「為什麼?」

「我先問你,你對太虛已經投入了太多感情,你愛這裡的許多人和事,但事實上,只要公司一關閉程式,太虛的世界就此完全毀滅,就像上帝因為好玩造了一個世界,又因為玩得煩了,於是隨手毀掉它一樣,對嗎?」

容若悄悄握緊雙拳,感到心頭緊繃的痛楚,良久才點了點頭。

周茹滿意地一笑:「雖說太虛是我們製造出來的幻境,但這個世界的確有它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規律,這裡的每一個人,都依託著這個世界而生存。如果我們能永遠讓程式運行下去,不再干涉它,則,這個世界就可以一直存在,就像神所創的任何世界一樣,在相對的領域裡,太虛的一切人事物,都可以真實的存在,並且一直存續下去。」

容若喜形於色:「真的?」

「要讓我們這些造物主放手讓我們所造的世界,走自己的路,首先,你這個玩家必須表現出足夠的能力,讓我們覺得,為了你,值得這樣做。你必須一直玩通關,按照遊戲規則,你在一百歲之前,不會自然死亡。你必須一直好好活下去,不管面對多少艱險,都不能GAME OVER,只要你活到一百歲,就自然打通關。太虛的世界也從神靈手中得到自由,他們可以永遠存在下去,按他們自己的規則,書寫他們的歷史。」

容若想也不想,立刻說:「有性德在,我當然不會死。」

「問題就在○○七身上了。」周茹把折扇一合,對著房門處一指,房門適時大開,剛剛從樓梯處上來的性德剛好開門進來。

性德走進來,也沒有看周茹,只是望向容若,語氣平淡無波:「抱歉,瞞了你這麼久。」

「到底什麼事?」容若皺起眉頭。

周茹搖搖頭:「他一直沒有告訴你,他失去了所有非人的強大力量,他再不能做你的保護者了。」

容若一怔,幾乎沒立時跳起來:「為什麼?怎麼回事?」他抬頭狠狠盯著性德:「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性德仍舊平靜如故,只淡淡說:「抱歉。」

「我要的不是抱歉,而是真相。」容若雙手握拳,憤然揚起,狠狠砸在桌子上,因為用足了內力,把桌子生生砸出兩個洞:「你總是這樣,完全不顧及別人的感受嗎?」

「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在獵場那次,忽然間所有的力量流失掉,再也不能恢復,我自檢過許多次,查不出原因。」性德沉靜地講述真相。

容若怔怔地聽,性德只用一句話講完前因後果,容若卻愣了半天,忽然長嘆一聲:「是不是我害了你,是不是因為我讓你變得越來越像人,有了人的感情,所以才失去力量。」

「我不知道,也許是吧!」依舊是平淡的語氣,儘管容若像人,但性德此時的表現,不像任何有正常情緒的人類。

「為什麼你們不來問我,卻要去胡猜。」周茹微笑著站起來:「遊戲程式設定,不是天規天條,更沒有什麼神仙動了凡心就神力全無這種俗爛規則。」

容若即時回頭望向她:「到底怎麼回事?」

「很簡單,因為他違反了自己的程式限制,所以程式內部起了衝突。」

容若皺眉,有些困擾地說:「我不明白。」

「遊戲規定了,他是你的保護人,他的工作是陪伴你,做你的導遊,並保護你的安全,為了遊戲的平衡,絕不可以出手干涉別人的生死。可是,他卻救了蕭逸的命。」

「不對。」容若大聲抗爭:「他並沒有出手,他只是到蕭逸面前去送信而已。」

周茹搖頭:「掩耳盜鈴而已,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只要他一站到蕭逸面前,就等於無形中救了他的命,送信是假,救人是真。就算不直接出手,但在心理上,卻已經是非常主動地去干涉他人的生死了。你們以為太虛幻境的程式這麼簡單,隨便就可以鑽空子嗎?只要他做了限制他不能做的事,自然就會引發他本身程式的內部衝突,讓他失去力量。幸而他只是送信,沒有親自出手,否則,他當時就不會是失去力量,而是整個人完全消失了。」

容若一陣沉默,良久才說:「是我害了他,這件事,是我要求的。」

「你又錯了,害他的人不是你,是他自己,所有的玩家都會要求自己的人工智能體做超出程式要求的事,比如幫忙他爭霸天下,幫忙他打倒強敵,幫忙他翻江倒海,幫忙他滅國屠城,但是正常情況下,人工智能體都會立刻拒絕。玩家進入遊戲是來玩的,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他不必去考慮人工智能體的立場。可是人工智能體必須自己來判斷,他判斷失誤,後果理當由他自負。」

周茹望向性德:「你也並不知道間接性干涉別人的生死,是否觸犯你的限制,但你卻為他冒險去試,明知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還要做下去。所以,失去力量不能責怪任何人。」

「我並沒有怪任何人。」

「還有沒有辦法挽救?」

性德平靜的回答和容若急切的詢問,在同一時間響起。

「對於人工智能體的限制規定是最高級別的,違反它而造成的程式內部衝突,無法消弭,在正常情況下,他恢復的可能性等於零。」

周茹語氣微頓,目光飛快地在二人身上一掃。

性德由始至終,平靜無波。

容若卻陡然握緊拳頭,低低發出一聲聽不清的咒罵。

「所以,他已經沒有用了。」周茹用扔掉一個摔壞的盤子一樣平淡的口氣說:「做為玩家,在遊戲中失去人工智能體的保護,將使你的權利受損,於是我就進入遊戲,向你說明一切,並用○○八替換掉已經沒用的○○七。」

她抬手,指了指一直站在房間角落處的灰衣人。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6-8 11:28
第十章 ~肝膽相照~


灰衣人一伸手,把頭上的斗笠摘下來。

霎時間,整個雅間,變做天界仙境,平凡灰袍,也化為仙衣霓裳。黑髮白膚,清華絕世,姿容之美,竟將容若在太虛見過的所有美女盡皆比了下去。

這種不染凡俗的美態,也唯有性德一人可以相比。

周茹笑一笑,眨眨眼,有些俏皮地說:「她很漂亮吧?知道你喜歡美女,所以讓她以這種形態出現,她會是你最好的保鏢,最親密的伙伴,有她在,無論得罪誰,你都不必害怕,無論在哪裡,你都不會寂寞,只要不破壞平衡,不違反她的限制,你可以要求她做任何事。」

容若從○○八摘下斗笠之後,眼神就一直沒有從她身上移開過,這樣的美麗,是男人都無法抗拒。

但是聽到周茹這一番話後,容若反而可以收回目光,看向周茹,聲音有點不可思議:「真不敢相信,這種話會從一個現代人嘴裡說出來,妳不是古代視女子如貨物的權貴,妳是現代人,妳還是個女人。」

「可她並不是真正的女人,她只是一個人工智能體,遊戲中的一束電子波而已。」周茹笑得一派輕鬆。

容若把目光再移向直至此刻,神色仍沒有變化的性德,忽然問:「他會怎麼樣?」

「他只是一個程式,這樣的程式隨時可以作出來,所以一個被破壞的程式,沒有修復的價值,只要……」周茹伸手一抹,笑得輕鬆:「刪掉就行。」

容若眼皮一跳,雙拳猛然握緊,當時脫口大喊:「妳就這樣,當著他的面,說這種話,也太過分了。」

這一聲喊,全力發出,聲音響亮無比,嚇了周茹一跳,就連沉靜的性德,也因而眼神微動。

「你嚷什麼?他只是個人工智能體,他不會為此感到悲傷難過的,他對自己的生命沒有概念,既沒有生存的感受,也不會有死亡的恐懼。」

「他有。」容若拚力大喊:「他和我在一起這麼久,雖然冷冰冰不怎麼說話,可還是有血有肉的。他也有感受,他也會傷心難過。只是因為他沒有情緒的概念,即使傷心的感覺湧起來,他自己卻還不知道那是什麼?我不會允許你們就這樣抹殺他。」

容若猛然轉身,拉住性德,怒氣沖沖就往房外走:「我不需要換保鏢,我說過,他是我最初的同伴,他會陪我走到最後。」

「你有必要執著於一個人工智能體嗎?」

「你不必理會我的事。」

周茹和性德的聲音同時響起來。

容若惡狠狠瞪向性德,咬牙切齒:「閉上嘴,你就是因為太自以為是,才會給我惹麻煩。」

「沒有性德,你又如何在太虛的世界安全生存到最後,犧牲性德一個,可以讓太虛世界的無數生靈自由地活下去,這樣你還不明白哪種選擇更明智嗎?」周茹微笑著看他。

容若深吸一口氣,正色道:「為救一人而害千萬人,為行我私願而失去眾多寶貴的生命──若是如此,這是我的罪過,我必當盡一切力量不使此事發生。但是,我也不願為百人千人之生命,而置一人於不顧。我不相信死有輕於鴻毛、有重於泰山,任何一個生命都是如此珍貴,不可任人在天秤估量。」

他凝視性德:「每一個生命都是珍貴的,每個人都有活下來的權利,我更加不是聖人,我從來沒有為了世界而捨棄所有在意之人的胸襟,如果這世界上,沒有了我的愛人,我的朋友,我的親人,那這個世界再好,對我還有什麼意義呢?」

他復又扭頭看向周茹:「我決定了,我不換保鏢,我只有一件事要求妳。」

「不行。」周茹即刻說。

容若一怔:「我還沒說呢!妳就說不行?」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要我告訴你楚韻如在哪裡,但那絕不可能。遊戲的一切歷程都必須靠你自己來走,做為遊戲公司一方,不可能幫著玩家作弊,我來的目的,僅僅是為了讓你換保鏢。如果你一心要找回楚韻如,有○○八跟著,助力也會大許多,有她在,你就可以無所顧忌,而現在的○○七不但幫不了你,有時也許還會成為你的負累。」

容若猶豫了一下,然後冷笑一聲,不再說一句話,只是牽了性德的手,拉著他大步下了樓。

周茹微微笑,用扇子輕輕碰著自己的唇:「真好玩啊!受了這麼多挫折,到了這個地步,還在堅持他的原則。」

「這不是妳意料中的事嗎?」○○八的聲音和性德同樣冷漠。

「對啊!這種個性,這種思想,這種行為,都太有他的個人特色了,把他在太虛經歷的全程記錄下來,對於人性的研究,對於許多人對太虛的看法,都會有很大幫助的。」

「現在,妳的工作完成了,要走了嗎?」

「為什麼這麼快就走?」周茹笑一笑,眼神裡有隱約的光芒跳動:「雖說是單機版遊戲,別人不能進來干擾玩家,但我來都已經來了,也就不急著走了,只要我不做破壞平衡,影響天下大局、旁人生死的事,也就不影響容若玩遊戲了。」

她走到窗前,看著窗下容若的人影遠去,眼神悠悠:「太虛的世界到底會因為這個人而走向什麼方向呢?真是讓人期待啊!」


容若拖著性德,一路疾走,臉色黑如鍋底,越來越沉。

性德一聲不出,一點也不反抗地被他拖著走,看他臉色越來越難看,終於說:「抱歉,你可以不必理會我,回去換○○八留下來,她能保護你,也能幫助你找人,你不必這樣整天憂心忡忡。」

容若憤然甩手回頭,顧不得滿大街都是人,大吼了出來:「到底要我說多少次你才明白,我絕對不會把我的朋友當成東西來換的,在我看來,你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件東西,可以用有用沒用來區別對待,你為什麼就是不明白?」

「我以為你生我的氣,討厭我。」

「我是生你的氣,可我沒有討厭你。朋友就是朋友,朋友之間,吵幾句,打幾架,有什麼稀奇,但朋友還是朋友,你明白嗎?你是我的朋友,以前是,現在是,將來是。」容若大聲叫:「我不是什麼聖人,可我要是這樣隨便出賣我的朋友,那我他媽的就不是人了。」

「我並不是人,你不必為我……」

「你是人,你就是人,誰敢說你只是一束游離電子波,在這個太虛的世界裡,你活生生存在,你陪伴我,幫助我,支持我,我的困擾只能告訴你,我的疑問有你在就一定有解答,因為你,我在這個世界才不致有最初的寂寞和無助,因為你,我才敢肆無忌憚做我想做的事。我們在一起經歷的歲月都那麼真實,你叫我如何把你當成虛幻的存在,輕易抹殺?」

「可是,現在我已經無法讓你可以繼續肆無忌憚下去。」

「那又如何?」容若挑了挑眉,眼睛裡有著無可比擬的驕傲,平凡的相貌,卻有驚人的神采,如暗夜裡最亮的電光,劃破長天:「每個人都只需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你沒有義務為了我而存在。我既選擇了這樣的生活,就必須靠自己來堅持下去,你和我都一樣。我們都是獨立的存在,我們彼此陪伴,彼此支持,但生命的路仍需自己來走。我為什麼一定要依靠你,才有膽量面對人生呢?不管將來怎麼樣,至少,我活得熱鬧,活得開心,活得有意義,我會盡力保護我自己和我的所有朋友,其中也包括你。我希望,你能在保護我的時候,同時保護你自己,還有其他人。」

性德靜靜望著他,並沒有啟動自檢,眸中卻有金色的光芒,閃爍不止。

「我只是生氣,為什麼這麼大的事,你不告訴我,為什麼你讓我像個傻子似的,什麼也不知道,我當你是朋友,你又到底當我是什麼?」容若終究還是忍不住,沉下臉來,瞪著他。

「我並不怕死。」性德的聲音低沉得只有容若可以聽得到:「死亡對我不具任何威脅力,失去力量並不讓我感到害怕。可是,我的存在是為了保護你,從我有最初的意識以來,所經歷的一切,就是陪伴一個又一個的玩家,並且保護他們。如果我失去力量,不再能保護玩家,那麼,我不知道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我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問題,也不知道如何對興高采烈的你說明。失去了對我的依仗,當時的你,也不知道有沒有勇氣繼續走你自己選定的路。所以,我選擇沉默,盡一切力量維持常態,並抱希望於時間一長,也許被我找到問題的原因所在,加以排除,讓一切恢復正常。但現在看來,這一天是不會到來了。」

容若靜靜地聽他說完,忽然嘆口氣,低聲說:「對不起。」

「為什麼?」

容若抬眸望向他,眼神誠摯:「對不起,我總是站在我的立場上來看事情,沒有為你想過。你遇到這麼大的變故,還要為我考慮周全,處處隱瞞我,可是我呢!完全只顧著自己吃喝玩樂,一點也沒注意到你的反常,卻還自誇是你的朋友。你懷疑變故是因為你開始變得人性化才會發生,所以更加努力克制自己,排斥一切人性化的反應。韻如走的那晚,你不是不想拉她,你只是怕你自己如果像普通人一樣,因為感情而出手干預,將會使你更加像一個尋常人,從而使你再不能復原,再不能幫助我。我不能理解你的苦衷,反而一直責怪你,最不可原諒的是,剛才……」

他苦笑了一下,臉色有些羞愧:「我並不是一直站在你這一邊的,看到○○八那麼美,聽周茹說起利害關係,我猶豫了,我竟然會猶豫。你從頭到尾,全心全意幫助我,我卻還在猶豫要不要把你雙手送出去,讓他們無情地謀殺。」

性德竟然笑了一笑,眼睛裡有著不可思議的戲謔:「這樣美麗的女子,是男人都會猶豫的。」

容若白他一眼:「說你開始像人,你也像得太過火了吧!她再美,又不是韻如……」

提起韻如,心中忽然一痛,原本臉上漸漸洋溢的輕鬆立時變做沉重,忽的輕嘆一聲,轉頭要走,這一轉頭間,才猛然發覺,四周圍了一大圈人,人人用看戲的眼神望著他。

容若這才驚覺剛才又急又怒,一時失控在街上這樣大吼大叫,不知引了多少人圍過來看熱鬧,立時頭皮發麻,湊近性德,壓低聲音:「我是不是做了什麼蠢事,這下子叫得滿世界都聽見,那人人都知道你……」

「不要緊。第一,我們說的有關人工智能體、游離電子波,他們絕對聽不懂。」性德恢復常態,語氣平靜自如,聲音卻低得僅彼此可聞:「第二,沒有人相信會有人蠢到當眾說自己身邊第一保鏢失去力量,所以就算有人仔細分析我們的對話,猜出點什麼,他們自己也不會相信。」

容若一陣乾咳,不滿地瞪向他:「還敢說自己不是人,除了人,這世上不會再有惡劣到隨時隨地準備讓同伴難堪的傢伙了。」

性德用絕對漠然的語氣,說出絕對諷刺的話:「除了你,也不會有人蠢到自找麻煩,自討苦吃,一定要留下我。」

容若把他從上到下掃了一眼,冷笑一聲,忽然一伸手拉住他:「走吧!」

「去哪?」

「回家。」


大廳裡,蘇良、趙儀、凝香、侍月和蘇意娘,或坐或立,大多神色鬱鬱。

這幾天,大家都已經把濟州城來回走了六七遍了,一直找不到楚韻如,又見到容若這樣坐立不安,心思不寧,動輒出去亂走,他們半點忙都幫不上,更有悵悵之感。

今日一大早,容若急匆匆走了,不知是來不及跟上去,還是不忍再跟著看他一次次拚命尋覓,一次次失望而歸,竟是誰也沒再追上去,只是不約而同,一起悶坐廳中,用無奈求助的眼神彼此凝視,卻又在黯然失望中移開目光。

時光變得特別慢,漫漫難挨,容若今早一去,必是不到半夜,累到筋疲力盡不肯回來的。這一整天,又叫他們如何在府內安度。

只是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悶坐了還不到一個時辰,就聽到外面有容若熟悉的大呼小叫:「大家人都在哪呢?快出來!」

站著的神色一振,坐著的一起站了起來,不約而同,快步出廳,就見到廳前青石小徑上,容若正拉著性德迅速接近。

看到他們出廳,容若目光一掃:「還好,人都還齊,有件事我要問你們。」他鬆開手,一指性德:「這人無情無義,我要趕他走,你們有什麼意見?」

蘇意娘花容失色:「公子,萬萬不可!」

容若冷笑一聲:「妳待他何等情份,他又是怎樣對妳的,妳怎麼還要為他說話?」

蘇意娘情急向前走出四五步,來到容若面前:「意娘鄙薄,何足掛齒。但公子與他,情份深重,若只為一時之氣,斷情絕義,於二位,必是終身之憾,他朝後悔莫及。此事切不可只求逞一時之快。」

凝香也道:「公子,就是夫人在,也不會希望你這樣做的。」

「蕭公子縱有千般不是,至少待公子還算盡心。」侍月也在旁幫腔。

「什麼盡心,他既能看著韻如離開不顧,他日自然也能看我死而不理,別以為他武功好,留著他就有好處。他武功好,卻沒有心,冷情冷性,縱然我們死在他眼前,瞧他會動動眉毛嗎?」容若語氣之中,滿是忿然之意。

蘇良一皺眉:「喂,你真要趕他走,不是開玩笑吧?」

趙儀略一沉吟,才道:「他教過我們武功,雖說是奉了你的命,但我們不能不念這份師徒之情,和他在一起,也從沒想過沾他的光,只是大家一路相伴,幹嘛這麼狠心要說散就散。為了夫人的事,我也生他的氣,但生氣是一回事,趕人是另一回事,我不贊成。留著他,不是指望他來保護我,只是因為,大家是伙伴,誰也不該拋棄誰。」

蘇良也道:「對,如果他自己要走,我也懶得留他,你若要就這麼趕他走,那無情無義的事,也同樣有你一份了。」

凝香與侍月對視一眼,齊聲道:「是啊!公子,他就是再不好……」

本來板著一張臉的容若忽的一笑,搖搖手止住二人的話,扭頭衝性德聳聳肩,攤攤手:「你還要說,這世上,只有我一個蠢人嗎?」

他的語氣忽然轉變,令得其他人都是一怔。

性德卻只是沉靜地轉眸,靜靜看了每個人一眼。

每個人都覺得他素來平靜無波的眼神裡有異色閃動,每個人又都覺得,也許這只是自己眼花。

蘇意娘有些疑惑地開口:「公子,你……」

容若笑著搖搖頭,打斷她的話:「沒什麼,我只是想向性德證明,他並不是孤獨的,這世上有許多人關心他,只是他自己不知道,也不相信。」

他目光掃視眾人,聲音低沉卻誠摯:「剛才,我忽然間發現,這麼長久以來,我忽視了性德的感受,我也忽視了你們。我自以為我可以做得很好,我對自己說,要把你們當朋友,當伙伴,當平等的人,來善待珍視。可一到利害相關時,我總會忘記你們,把你們置於從屬的地位。韻如走了,我憂心如焚,整天只想著找她,卻完全沒有理會你們的感受。」

他望向蘇意娘,輕嘆一聲:「這些日子,累妳為我操心勞神,盡心盡力,我卻無絲毫感激。」

他眼神看向凝香和侍月:「我為韻如著急,妳們何嘗不是,夜夜哭腫了眼睛,白天還要裝做若無其事來安慰我,整日勸我吃飯,妳們自己同樣粒米不進,這一切,我全都視若無睹。」

他嘆口氣,再次把目光轉向蘇良和趙儀:「這幾天我對你們一直不客氣,惱了也拿你們撒氣,難得你們居然不再跟我計較,什麼委屈都忍了,不但不揮拳,不動劍,反而一直努力幫著我到處找人……」

蘇良忽然漲紅了臉,狠狠瞪他一眼:「虧你是個大男人,說起話來像女人一樣,什麼情情義義,我不過是懶得乘人之危,就是找你算帳,也得等你把人找回來之後。」

容若毫不客氣瞪回去:「什麼臭屁小孩,張嘴閉嘴,就自以為是男子漢大丈夫了,你們說是不是?」

他笑著問四周眾人。

凝香強笑著想說什麼,忽覺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

侍月扭過頭去,悄悄拭眼睛。

蘇意娘如水明眸,忽然變得幽深起來,清水雙瞳裡有隱隱的波瀾翻湧。

蘇良被觸動大忌,跳起來想打人,讓趙儀用力拉住。

容若笑一笑,陽光下,笑容舒朗。他把手伸在半空,一手牽起了性德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我是凡人,我會犯錯誤,但我希望我的朋友伙伴可以在我的身旁,相信我,支持我,如果我犯了錯,願意原諒我,支持我,並在我錯誤時,提醒我,幫助我改正。有你們的支持,在失去韻如之後,我才不致孤獨,有你們在旁邊,我才有信心,可以找到她。」

性德手微動,要抽回去。

容若用另一隻手按住,惡狠狠瞪著他:「你別再對我說,你不是我的朋友,你不懂什麼是朋友、什麼是伙伴的這種放屁話。你要真的不把我當朋友,當初大獵,你不會為我付出那麼大的代價,你不會努力地克制自己的人性化,卻把一切苦藏在心裡,你也不會那麼容易把人家的獨門秘笈隨便抄給我。打破限制,破壞平衡的事都幹過了,何必還在乎這種不在限制之內的事。就算不懂,只要你學,你總會有懂的一天。」

性德沒說話,但手卻再沒有動,靜靜放在容若懸空的手上。

趙儀一語不發,把手疊上去。

蘇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我不是你的朋友,但我會雙目灼灼地好好監視你,你要真做了錯事,看我饒不饒你。」一邊說,一邊也伸出手去。

容若笑吟吟一掃凝香和侍月。

凝香一顫,退後兩步。

侍月神色恍惚:「我們是丫鬟。」

容若瞪她,很不客氣地說:「有人規定丫鬟不可做朋友嗎?」

「可是,我們還曾經……」凝香脫口而出,卻又黯然而止,垂首不言。

容若不以為意地說:「那正好,妳們是別有用心的丫頭,我偏是離經叛道的主子,多麼相配。」一句話說完,他竟然還眨眨眼,扮個鬼臉。

凝香顫了一顫,這才伸手,手伸到一半,幾次要往回縮,最終還是伸了出去。

侍月沒有縮手,她只是一直顫抖,當顫抖的手和其他人的手相疊時,眼淚也落了下來。

容若最後望向蘇意娘:「蘇姑娘。」

蘇意娘語氣有些惘然:「意娘也是公子的朋友嗎?」

容若微笑:「我視蘇姑娘為朋友,莫非蘇姑娘覺得我淺薄,不能做妳的朋友?」

蘇意娘婉然一笑,無比纖美的手輕輕伸了出去。

容若深吸一口氣,展開陽光般的笑容:「不管未來會發生什麼,我有朋友同行,什麼漫漫長路都不怕,不管還要找尋多久,有你們支持我,我一定可以再次見到韻如。」

除了他,沒有人說話,每個人都在靜靜感受著彼此相疊的手,所傳遞的溫暖。

就算是感覺最敏銳的性德,這一刻,竟也沒有發覺二十步外,一株老樹下,蕭遠那閃著毒焰的眼神。

蕭遠靜靜站在樹下已經很久了,眼神凝定在他們身上,一動不動,也已許久。

他靜靜看著這一群人,站立在陽光下,握手在陽光下,陽光灑落在他們身上。

多麼荒謬,只是兩個沒長大的孩子,兩個軟弱的丫鬟,一個低賤的妓女,一個沒了實權的所謂皇帝,還有一個無心無情的冰人。可是,當他們披一身陽光,站在一起的這一瞬間,竟讓他覺得,自己看到了長及萬里,堅不可摧的城池。

咬咬牙,卻還是忍不下心中的妒恨激憤,猛得一拳,打在身旁的大樹上,打得枝搖葉動。

是因為站在樹下的關係嗎?這麼明亮的陽光,卻無一絲,照到他身上。

因為樹搖葉落的聲響,使得好幾個人聽到動靜,側首望來。獨有容若,渾然不覺。

他抬頭望天,長天寂寂,陽光明媚。

韻如,這麼好的藍天白雲,為什麼,妳不與我同賞?

韻如,我終於可以傾盡肺腑,對人說出真心話,並且也得到他們真正的信任和支持,妳為我高興嗎?

韻如,我終於真的肯定,只要真心待人,真心付出,不管多少懷疑猜忌都可以漸漸消弭,但是,妳卻已不在我身邊。

韻如,為什麼我與他們攜手,卻獨獨缺了妳?

韻如,此情此境,妳竟然不在,妳怎能不在?

為什麼妳要走,為什麼要離開?

那一夜,妳的聲音仍然響在我耳邊。

我清清楚楚記得,妳說一生相伴,再不分離。

我清清楚楚知道,那不是我的幻夢,而是妳真心一諾,為什麼等我醒來,再不見妳的身影?

上窮碧落下黃泉,找不到妳,此心何堪,此情何堪?

韻如,妳在哪裡?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6-8 11:28
第二部 紅塵驚夢 第九集 日月之變


第一章 ~破陣之計~







午時剛過不久,蕭遙如往常一般,來逸園探望容若。和以前不同的是,素來與容若熟不拘禮,談笑風生的蕭遙,整張臉都是陰沉沉的,看得讓人心中發怵。

容若笑著親自端過一杯茶,放在他面前:「怎麼了,我的二哥不是一向瀟灑從容,天塌不驚的嗎?」

蕭遙皺眉瞪他:「韻如不見了這麼久,人人替你急得滿心火,你倒還笑得出來。」

容若微微一笑,神色平靜:「如果坐在家裡叫天叫地,愁眉苦臉可以找回她,那就太好了。既然不能夠,我至少要保持心情的平靜、頭腦的清醒,才可以有更大的機會找到她。」

他的眼神一片清澈明淨,面對挫折困境,到底要經歷多少痛苦煎熬,才能復尋回這一片清明。

蕭遙心中一陣黯然,卻又一掌擊在桌上:「你既然頭腦清醒,為什麼要處處樹敵?你把一紙秘笈發得全城都是,說來也是為了化解殺戮,倒也無妨。可你故意讓人把秘笈與風月艷書搭配著賣,這般折辱明若離,於你有什麼好處?」

容若一挑眉:「二哥,你連王侯之尊都不放在眼裡,為何獨獨在乎這個明若離?」

蕭遙苦笑一聲:「我哪裡是在乎他明若離,我是替你著急啊!韻如一直苦覓不得,謝家和官府都已動用一切力量,如果人還在濟州,竟仍不能被找到,那就只能證明一件事,有一個強大的勢力正在隱藏她的形跡,而有能力做到這一點的,在濟州只有謝家、蒼道盟和日月堂。謝家和你關係不錯,不至於如此;蒼道盟雖與你有些小仇,但柳清揚總算還是正道中人,自惜羽毛,未必會幹什麼下作之事;唯有日月堂神秘莫測,手段百出,如果韻如在他們手上,與他們結仇,豈非害了她?如果韻如不在他們手上,若能爭取到日月堂的力量找人,找到她的希望也大上許多。偏偏你……」

容若一皺眉:「二哥,你為什麼不早對我說?」

蕭遙一聲長嘆:「開始我以為憑官府和謝家的力量必能把人找到,找了三四天找不到,我就想和你商量去求明若離或柳清揚了。畢竟蒼道盟的弟子遍佈濟州,而日月堂殺手組織有不少暗探,消息最為靈通。可是沒想到你居然已當眾許下三日內消弭殺戮的諾言,此事也算是救人性命的功德,我總不好說出來亂你的心。可是,你為何不肯適可而止,偏要讓明若離如此難堪?今天明若離親自來拜訪你,你居然讓他吃了閉門羹,他威凌一方,何曾受過這樣的閒氣,此時再要去求他,只怕……」

容若雙眉一軒,眼神裡有一種切金斷玉的決然:「好,我們去拜訪一下明若離好了。」

「你剛剛冷落他……」

「正是如此,才更要拜訪他。」容若悠然一笑:「我今日出門尋妻,回家聽說明先生來訪未遇,深感抱歉,親來拜訪。就算是他明若離,也不好拿我的錯漏吧!二哥在此安坐,等我見過了明若離,就回來給你好消息。」

蕭遙冷笑一聲:「你還知道我是你二哥,此去虎口,竟敢就這樣把我留在這裡。」

「哪裡算得上什麼虎口,有性德在啊!」容若無辜地大喊。

蕭遙把臉一沉:「你說一聲,不認我是你二哥,我即刻就走。」

容若摸摸鼻子,乾笑一聲:「好,我們一起去吧!」

「我們一起去。」

四周傳來同一句話,容若一怔,抬頭往四下一看:「你們怎麼都冒出來了,剛才躲哪裡偷聽來著?」

蘇良、趙儀、凝香、侍月,還有蘇意娘全都盯著他,只重複一遍:「我們一起去。」

容若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嘆口氣,伸手一指:「蘇良、趙儀,你們陪我去吧!蘇姑娘留下來看家,凝香、侍月,妳們照應蘇姑娘。」

「可是……」

三個女子一起抗聲要爭,容若搶先說:「蘇姑娘不會武功,還是不要到那雜七雜八的地方。凝香、侍月,妳們的功夫僅可自保,萬一打起來了,妳們幫不上忙,反而誤事。別替我擔心,有性德保護我呢!」

他伸手一指性德,性德卻適時淡淡問:「你真的不害怕?」

這一句問話裡,有著只有他們兩個人才明白的深意。

容若卻坦然地看著他,不帶一絲猶豫地笑一笑:「怕什麼,有你們這樣的好朋友,在任何困境中,我都不會孤軍作戰。」

這話說得感人至深,奈何性德卻只一挑眉,冷冷道:「為什麼不乾脆說,你有權有勢有財有地位,外加和官府關係特別,就算明若離恨不得要你的命,你光天化日,大大方方去拜訪,他斷然不敢真的把你怎麼樣?」

容若一陣乾咳,顧左右而言他:「不知道是不是上火,這幾天喉嚨真不舒服啊!」

本來爭著要去的凝香、侍月和蘇意娘卻又都同時鬆了口氣,想到性德說得有理,便也不再堅持非去不可了。


容若覺得謝遠之送給他的這座莊園已經夠大了,不過,明若離的明月居更大得嚇人。光在大門前看兩邊的牆,往左右一直延伸出去,就佔去了整條街。

想來,這條街叫明月街,不知道是不是就因為明若離這處大得離奇的住所。

這麼大的房子,裡頭就算要開武林大會,聚江湖群雄,想來也足夠有餘了。

這麼大、這麼有氣派的房子,外頭居然連個看門的人都沒有。兩道烏沉沉的大門緊閉著,似是要把整個世界都拒絕在外。

容若把個門環敲得咚咚響,手都敲酸了,裡頭居然還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心中不耐煩起來,忽的振臂拔身,恰似雄鷹凌空,已自下而上,掠到院牆頂上,往下跳去。

蘇良和趙儀對視一眼,有些不放心,正要跟進去,就聽勁風急起,人影飛掠,剛跳下去的容若,又重新跳上牆,髮髻也散了,衣服也破了,臉色也白了。人在牆頭還沒站穩,四根銀槍已然扎到。

容若連叫聲都來不及發出,逕直在牆頭往下栽。

人在半空,劍若雷霆,疾追似電。

容若雙臂一振,一左一右格住雙劍,人藉著格劍的力量凌空一轉身,同一時間,雙臂護腕處彈出長約二尺的刀鋒。驚得兩個持劍少女急往後掠,待要提氣再追,容若已借轉身翻躍之力,從容落地。

人才落地,腳步還沒站穩,三把刀從三個不同的方向削來,竟是招招險惡的地趟刀。

若是別的攻擊,容若就算來不及躍起,也可以滿地翻騰,閃上一閃。奈何這地趟刀專取下三路,容若人又剛落地,下盤還不穩,一時竟是閃不及,避不得,擋不了。

趙儀及時抽劍搶上前一格,蘇良劍發迅捷,搶前反攻。

兩個一攻一守,配合極妙,既解了容若之困,又讓別人不能就勢連續進擊。

若是普通人,被二人聯劍一擊,立是要棄刀潰敗。但這三個年輕人,施的是地趟刀,角度古怪,運力奇詭,刀刀專攻下三路,蘇良、趙儀一時之間,竟也應付得極是吃力。

好不容易擋過一排刀,又有劍風呼嘯,雙劍輕靈,直指眉眼。

左閃右避出了一身汗,才讓過劍勢,卻見銀槍閃閃,槍花朵朵,招招致人要害,槍槍力有千鈞。一把劍,竟似無論如何也格不下四面八方的槍影一般。

容若得二人相助,脫出危險,忙退後三步,僅只後退三步的時間,等他再一抬頭,卻見蘇良和趙儀已陷入苦戰。

三個矮小精悍的男子,手持鋼刀,來去如電,專取下三路。四根銀槍在四名高大剽悍的漢子手中使來威力倍增,從四面八方攻到,把兩個少年的活動範圍限制得越來越小。又有兩名女子手持寶劍,身法輕靈,每一劍攻出,都是二人必救之處。

以趙儀劍勢之沉穩慎密,竟被逼得不能展開劍法;以蘇良劍招之凌厲迅猛,此時此刻,竟被迫得有守無攻。

容若有些不敢置信地叫出來:「怎麼會這樣?上次他們倆在煙雨樓打一大堆人,不都沒事嗎?這段日子,經常在外頭打架,也沒吃過什麼虧,怎麼才九個人,他們就拿不下了?」

「上次在煙雨樓,一幫江湖人胡亂攻擊,不知配合,反相互掣肘,自然好應付。可是日月堂看守門戶的九轉陣是明若離自創,親自挑選門下精英,十幾年如一日調教演練,豈是易與。九為數之極,九人合陣,變化無窮。四槍三刀雙劍,長短相隨,上下相成,每每敵手被長槍手逼退,即被困於地趟刀陣,縱勉強應付過去,莫測雙劍已到,就算能擋開劍招,槍再攻到,就這樣環環相扣,連綿不絕。槍可遠挑,刀劍近攻,上中下三路全都在人控制之中。當年定風掌樊清風,自號八表第一,在此陣中,連續四百九十二招,有守無攻,被迫退走。又何況他們倆還只是孩子。」性德平淡地說明:「以他們的功力,能堅持五十招以上,已是很了不起了。五十招內,若不能退步脫身,不死即傷。」

容若見蘇良和趙儀的劍影範圍越來越小,防守圈不斷往裡縮,哪裡還談得到退步脫身。他當即一揚眉,忽然把雙手合在嘴邊,用盡力氣大喊:「殺人啊!救命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人目無王法,要謀財害命啊!快來人救命啊!」

這麼一大喊,把在場所有人,不管是不是在打鬥,全給嚇了一大跳。四面八方,居然還真一下子冒出近百名官兵,往明月居大門前一站,鋼刀閃閃,特別有威風。

幾個圍攻蘇良和趙儀的日月堂門下猛然一凜,居然一起收兵刃後退。

蘇良和趙儀脫出困境,不但沒高興,反而面紅耳赤,一副羞於見人的樣子。

蘇良氣呼呼瞪著容若大喊:「你叫什麼?」

「叫救命啊!我不叫,你們倆小命就沒了。」

蘇良咬牙切齒:「我沒走過江湖,也知道江湖英雄流血不流淚,生死不掛懷。哪有人像你這樣,動輒滿世界叫救命,什麼面子都讓你丟盡了。」

「我不是江湖人,我是安善良民,我交稅納糧,出了事當然要呼救,官府有責任保護我這種最聽話的老百姓。」容若雙手叉腰瞪回去:「誰會像你這麼蠢,死要面子活受罪,這樣的江湖英雄,不當也罷。」

蘇良年少氣盛,總有些英雄夢、江湖情,自覺丟人,更加氣悶,偏偏又不能因為容若救了他的命,這樣的理由而衝上來打人,氣得直要吐血。

趙儀縱然一向比蘇良沉穩得多,但這次容若一喊,四周不但聚了官兵,還有一堆剛才已躲開的百姓,對著他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再加上明月居前九個人不屑的眼神,他也同樣覺得難堪,沒有法子,只好跟著蘇良一起狠瞪容若。

官兵中一個偏將大聲嚷著:「幹什麼幹什麼,光天化日,想殺人嗎?」

一個執劍女子笑著上前低聲解釋,女子輕笑如鈴,幾番低語之後,那偏將走過來對容若道:「容公子,陸大人有令,必須暗中保護公子。只是,日月堂的勢力極大,他們沒有犯法,我們也不能把他們怎麼樣,公子你……」

容若早料到陸道靜必會派人保護自己,所以才這般鎮定地大喊救命。不過,他倒也同樣料到,沒有足夠的理由,官方不會與日月堂衝突,所以也不生氣,笑笑點頭:「我不會為難你們的。」

他負著手,邁著方步慢慢走向明月居。卻見眼前寒光一閃,一桿長槍橫在面前:「公子留步。」

容若一笑抱拳:「在下容若,前來拜訪明先生。」

「主人正在休息,下令不見外客。」

「不知道明先生何時見客?」

「全濟州都知道,主人從不在家中接待客人,若有人執意相見,需得闖過我們的九轉陣。」執槍的青年挑眉冷笑,眼神中滿是倨傲。

容若點點頭:「行,那我就闖陣吧!」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卻把其他人嚇了一大跳。

蘇良、趙儀互望一眼,眸中全是驚疑。

蕭遙皺眉叫道:「容公子……」

容若擺擺手,漫不經心:「蕭兄請放心,這種小陣法算得了什麼,我揮揮手也就破了。」

「好,我且看你破陣。」執槍青年一聲斷喝,四槍連綿,兩前兩後,兩上兩下,一同扎了過來。

三個執刀人抱刀就地一滾,兩個女子雙劍出鞘,立時殺氣瀰漫。

偏偏是容若自己說要闖陣,上百個官兵,誰也沒有干涉的理由。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容若雙手背負,連動也沒動。

四桿槍扎到,見他毫不動彈,就算想裝成失手扎死他,只怕官府也不會放過他們,驚得四人同時吐氣開聲,出槍最快的兩個人,硬生生把槍勢移開,人隨槍走,衝出兩三步才收住勢子。

出槍稍慢以圖呼應的二人,收勢也較容易一些,僅僅只是步法稍亂,身形後退而已。

使地趟刀的人,在地上滾過來,刀揮了起來,總不好對著不閃不避的人砍過去,只好在容若面前又像球一般直滾過去,長刀白揮了一趟。

兩個持劍少女身法最是靈動,情急間在空中身形一錯,雙劍交擊,彼此借力,飄然而落,總算沒有出醜。

執槍青年怒道:「你不是要破陣嗎?」

容若白他一眼:「我是要破陣啊!不還得先活動活動手腳,做做準備嘛!我還沒說開始呢!你們就欺我手無寸鐵,突然出手,你還要不要臉。」

「你……」九個人全氣得滿面發青。若不是四周圍滿了官兵,必是要衝出去把容若碎屍萬段的。

大力吸口氣,胸前有著明顯的起伏,執槍青年恨恨道:「好,你做準備。」

使刀的人灰頭土臉的從地上爬起來,滿臉怒氣。

使劍的姑娘還劍歸鞘,兩雙明眸,一起看定了容若。大家一起等著,看容若有什麼手段,破這九轉陣。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6-8 11:29
第二章 ~不變之諾~


容若慢吞吞地開始挽袖子,挽完了左邊挽右邊,挽完了袖子緊腰帶,慢悠悠把長袍撩起來紮在腰上。就在別人以為他全身上下收拾利索,可以動手時,他猛然跳三跳,嚇得別人一起運勁做勢。

他跳完了,搖搖頭:「沒拾掇好,袍子又散開了,袖子又掉下來了。」

於是,重複挽袖子紮袍子,哪裡去理會有一幫人,眼看就要被氣得倒地身亡。

四周的官兵,個個漲紅臉,拚命忍笑。

趙儀掩住眼睛不忍心看,蘇良搖頭嘆氣。

百姓的議論聲更大。

蕭遙忍不住也轉頭嘆息:「天啊!你們以後別告訴人,我居然認得這個無賴。」

一連重複三次拾掇衣服的工作之後,容若開始扭扭脖子扭扭腰,伸伸胳膊踢踢腿地活動身子骨了。

開始佈陣的九人,還把真氣運得足足,嚴陣以待,可容若就是沒動靜,真氣在體內運行,不可能長時間保持在顛峰,自然又漸漸消融。

就在這時,容若忽然躍起。

眾人心間一凜,誰知他在空中翻了三個跟頭,縮縮腦袋,衝右邊一個持劍的少女眨眨眼,扮個鬼臉,雙腳落地,拍拍手,沒事人一般。

本來應該十分生氣,但看他這滑稽樣子,這少女終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容若即時眉開眼笑,上前兩步靠近她:「這才對,明明是個漂亮姑娘,笑一笑,多好看,何苦喊打喊殺,凶凶橫橫。」

少女越聽越是想笑,又覺笑出來讓同伴太難堪,忍不住伸出右手,要輕掩含笑的唇。

容若說得輕鬆,笑得自在,腳步輕快,卻突得出手如電,直扣少女剛抬起來的右手。

少女猝不及防,左手雖帶鞘拎著把劍,右手卻拔劍不及,又不似剛才滿身真氣小心防備,被他突出偷襲,竟扣住了右腕。

但少女是明若離苦心所教出來的人,豈是易與之輩,雖被人奪得先機,但被制右手即時反扣,動作奇快,立刻反扣住容若的脈門。

同一時間,殺氣四溢,勁風四起,四槍三刀一劍,毫不停留地攻來。

容若一招偷襲,手一沾到少女的手腕,就覺對方五指一合,反扣過來,他不驚反喜,手指微震,戒指裡淬了烈性麻藥的毒針彈了出來。

少女五指反扣輕盈靈巧,萬萬沒料到腕上一痛,全身一麻,即時失去行動能力。

容若順手把少女往身前一擋,刺來的四桿槍同時大亂,槍尖一陣亂顫,槍桿猛然震盪。這一次為了救人,出槍更疾更快,收手豈是易事。前面兩個人連偏偏槍頭都做不到,情急間不約而同功聚雙手,生生震斷了槍桿。後面的兩個人,收不住槍,勉力把槍勢改往下方刺去,金槍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兩道槍痕,才止住槍勁,兩個人的臉都因這一強行轉勢而有些蒼白。

四個人或是雙臂發麻,或是虎口流血,全都狼狽不堪。

地上砍來的三把刀,眼看就要把自己同伴的腳給砍下來了,連忙收刀,轉勢往旁滾開。

容若藉著少女身子的掩護,忽然出腳,拿出以前在校隊當足球明星,讓一大幫漂亮學妹拉拉隊尖叫的勁頭,用盡力氣踢出三腳,兩人疾翻側滾,好不容易躲開,一人動作稍慢,結結實實挨了一腳,被踢出老遠。

另一持劍少女一劍刺來,忽然發覺刺的是同伴的眉心,驚極收劍。沒想到容若在後面抓著少女的身子直往劍上撞過來。

女子無奈,往後飛退,容若抓著人一路進逼。

一退一追一被脅持,退勢奇快,追勢奇疾。

旁邊的人才眨了眨眼,四槍三刀一劍的聯手已被破,女子已退到明月居大門處,背撞大門,退無可退。

容若雙手一用力,把控制住的女子猛拋過去。

那持劍少女想也不想,鬆手棄劍,雙手把同伴抱住,同時就覺腰間一麻,全身一軟,抱著同伴一起跌了下去。

容若慢悠悠地收回從被脅持少女身體下面悄悄點出的手指,徐徐轉身,輕輕拍手,衝眼前一干臉色鐵青,全身僵木的人漫然一笑:「怎麼樣,我說過,要破你們的陣,不過是揮揮手的事。」

「你卑鄙無恥。」這句話不止是氣得全身發抖的日月堂屬下想罵他,就連容若的一眾同伴,除性德外,幾乎人人都想痛斥他。

容若得意洋洋,太陽底下生生就似左邊臉上刻著「我是無賴」,右邊臉上刻著「你奈我何」,叫人看得直欲吐血:「兵不厭詐懂嗎?陣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們是客,上門拜訪,倒還只是玩玩,不分生死。若真是江湖廝殺,你們只知道明刀明槍的打,人家稍用點兒小手段,就能讓你們吃大虧。我這叫幫你們提高警惕,讓你們增長經驗,以後懂得靈活變通,於你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他這裡滔滔不絕,氣不死人絕不休,那裡幾個人,早氣得全身發抖。

江湖上的鬼魅伎倆、卑鄙手段,他們也不是不知道,不過,那也多是些不入流的小角色所用。到了明若離這等身分地位,沒個名號本事,誰敢到他面前來叫陣。既來了明月居前,哪個不是拳頭上能立人,胳膊上能跑馬,打落牙齒和血也能吞,腦袋掉了眉不稍皺的人物,誰會這般不要臉,怎麼叫他們吞得下這口怨氣。

就在這恨不得撲上來,七手八腳把容若掐死時,明月居緊閉的大門忽的大開。靠門而立的容若一個沒站穩,向後直倒下去。

身後一雙手把他穩穩托住:「容公子妙人妙行,奇兵制勝,令人大開眼界,你們還不多謝容公子指教。」

說話的人,臉兒圓圓,身子圓圓,連一雙伸出來的手,都似是圓的,笑起來更和氣如財神,慈悲得像個佛祖。

只是容若一想到這雙說不定殺人無數的手,剛才扶著自己,竟也不由自主出一身冷汗。

門外佈陣的九人見明若離竟然親自來迎,哪裡還敢留難,忍氣吞聲,躬身施禮:「謝容公子指教。」

聲音雖然還算響亮,不過明顯夾雜著磨牙聲。

容若的耳朵似乎裝著過濾器,只聽自己願意聽的聲音:「好說好說,我與明先生一場相交,多少也該照顧照顧先生的手下。」

好像沒有看見那幾個人搖搖擺擺,隨時可能被氣得倒地斃命的樣子,容若已經去和明若離拱手抱拳、拉手攬臂,非常熱情地打招呼了。

明若離一邊衝著容若說笑,一邊對著外頭拱手:「兩位蕭公子,平日請都請不到,今天也一塊光臨了。都是老夫失禮,剛才獨自練功,沒有及時出迎,倒叫下人冒犯了,快快請進,容我備酒賠罪。」

就這樣一番客套,把眾人全都迎了進去。


明月居裡面也大得出奇,並沒有特別華麗顯眼的樓閣,也沒有特別珍稀的奇花異草,一行行的屋舍,中間圍著一個極大的練武場,房舍之間有青石小道,偶爾點綴些樹木而已。

容若看得兩眼發直:「明先生,莫非你這裡住了非常多的人,怎麼這麼多房子?」

明若離微笑:「容公子看不出這房舍大多是新建的嗎?以前這裡倒是佔地很大的一片花園呢!只是我想著過不了多久,必有許多客人上門,房子不夠不行,就令人多建了些。」

容若眼珠一轉:「莫非明先生要辦英雄大會?」

「什麼英雄大會?不過是我年紀大了,時日無多,這一生基業,想找個傳人而已,所以打算遍發請帖,請天下英傑同來做客,再請城中名流仕紳,以及武林大豪們共來見證,希望能在其中挑到一位合心弟子,如此而已。」

明若離領著他們一路往裡走,口裡寒暄不止。

整個明月居大得出奇,也靜得出奇。滿眼都是嶄新的房舍,竟連一點人跡都看不到,除了明若離說話的聲音,竟只有風吹樹動之聲。

這麼明亮的陽光,這麼廣大的園子,站在裡頭,竟讓人覺得背上有些冷汗不斷溢出來。

「明先生這裡好像不怎麼看到下人。」

「我喜靜,又不愛享受,用不著太多人服侍,有幾個人照應也就好了。再說日月堂的事務也不是在這裡處理的,更不需要一大堆的人了。」

明若離笑著把他們請至明月居最深處的明心閣大廳裡奉茶,廳裡有幾個極是清秀伶俐的丫頭過來斟水倒茶。

大家分賓主落坐後,容若又說一番聽說明若離一早來拜訪,自己偏偏不在,失禮失禮的話。

明若離又笑咪咪說一番容公子賞臉親來,有失遠迎一類無關痛癢的話。

蕭遙素來狂放,哪裡耐得住這樣的一來二去,虛情對假意,一拂袖站了起來,對著明若離正色一禮。

他身分不同,向來很少對人客氣行禮,這一禮施得明若離即時起身側避:「蕭公子何必如此客氣。」

「明先生安坐無妨,我與容公子一見如故,這一禮是代他行的,容公子有事相求先生,還望先生慨然一諾。」

明若離搓手笑道:「公子言重,有什麼事,但講無妨。」

「我妻失蹤之事,想必明先生早已知曉。」容若也立刻開門見山。

明若離重重點頭:「公子放心,此事不必公子說,我也會盡力。我早已傳下話,讓手下人多多注意打探,不過……」他語氣一頓,眼中凌厲的光芒一閃而逝:「我也有些小事,想要請教公子。」

「容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天琴手秘笈,想來是公子傳諸眾人的吧?」

「只因容若不願見四處生死殺戮,所以插手管了一管,還望先生莫怪。」

「都是我思慮不周,以致引起血腥爭殺不斷,容公子宅心仁厚,化解爭端,正是為我減輕了罪過,怎敢怪責公子。只是我不解的是,公子如何會有秘笈全文的?」

「我少年時曾拜異人為師,師長有座藏書樓,內藏天下各派絕學。」性德說起謊來,比容若還要自然從容:「天琴手也收藏於內,其次還有風雲擊與若離劍。」

明若離剛好拿了桌上的茶碗,掀蓋要喝茶,聞言,手竟不能抑制地一顫。以他的修為,居然讓杯裡的茶潑出一大半,脫口問道:「藏書樓在何處?」

「我師故去之時,一把火燒做灰燼了。」性德明銳得直能看透整個世界的雙眸忽然看定明若離:「若能尋到夫人,我便將風雲擊與若離劍全本抄錄出來,送予先生,以為記念,如果不能找到……」

容若安安靜靜、和和氣氣地說:「自然也是要抄出來送于先生的,先生一向心懷仁愛,喜歡提攜小輩,想必不會反對我們把這兩本書也刻版印刷,公諸於眾吧!」

蕭遙在後頭一挑眉,輕輕咳嗽一聲,才忍住想大笑的衝動。天底下還有比這更陰損的威脅嗎?把人家仗以成名,神秘莫測的看家本領,傳得滿天下都是,到時種田砍柴的人,都能來幾式天琴手、風雲擊,明若離就算不氣死,也再難保今時今日的地位。

明若離聞言,臉也有些綠,嘿嘿一笑:「公子放心,我自當盡力尋找夫人,只是夫人多日不見蹤影,萬一有些不測……」

容若騰的站了起來,平日說說笑笑從不正經的他,此刻眼中竟有威芒凜凜:「濟州城的人,最好求神拜佛,希望我的妻子安然無恙,要不然……」他冷笑一聲,眼神在剎時間森冷一片:「我能讓所有人都不得安生。」

即使以明若離的閱歷,都被容若此時眼中的殺氣,語氣裡的狠絕給震得心中猛然一緊。直到容若告辭離去,他那忽然揪起來的心,仍是放鬆不下來。

明若離笑嘻嘻地抱拳把容若一直送出門,等到明月居大門關上,本來的笑容,立刻變做一片森冷。

松風如一片清風下的樹葉,飄落在他身邊:「主人,剛才何不乾脆殺了他?」

「此人與官府的關係太深,極有可能是高官顯貴。那蕭性德又如此深不可測,天琴手秘笈之謎也還沒解開,怎麼能隨便動手,自招禍端。」明若離深吸一口氣,沉聲吩咐:「動用所有人手,一定要找到那個女人。」

「主人,今日容若與那個蕭性德在街頭大聲吵鬧,說出來的話,好像是蕭性德力量全失。」

明若離冷笑一聲:「你若信這樣的話,你就不是人,是豬了。」

松風滿面通紅地低下頭。

「不過他們的對話的確非常奇怪,有些話完全聽不懂,再把他們的對話記錄拿來,我要細看。」明若離一邊走,一面迅速下令:「把消息放出去,我要找徒弟的大事不能耽誤。」

松風應聲而退。

明若離獨自一人,負手而立,在人前永遠笑嘻嘻如彌勒佛的臉上,一片沉穆之色。他忽的低嘆一聲,負手望向天空,正好看到高空中一道黑影如電一般射來。

明若離眉峰微微一挑,一動不動,站在原處。

那小小的一點黑影,漸漸接近,卻是一頭金睛鐵羽,鋼啄銅爪,無比神俊的蒼鷹。

明若離微微一笑,撮唇作嘯。蒼鷹即時斂羽而落,正好停在明若離肩頭。這隻無比神俊的蒼鷹右足之上,綁著一個小小的管子。

明若離伸手解下來,輕輕從竹管中倒出一張小小紙條,輕輕攤開。

白紙上清晰的黑字,只有兩句話──「不可得罪容公子,不必尋找容夫人。」

明若離眉頭微皺,略一沉吟,忽的撕下一片衣襟,右手不知自何處取出一根筆色呈朱的細筆,迅速寫上六個字──「容若到底是誰」,小心地放入竹管,纏在鷹足上。

蒼鷹振翅,轉眼成為天邊的一個小黑點。

明若離猶自仰首而望,喃喃道:「容若,到底是誰?」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之後,他才意識到手背處滾燙生疼,本是被那濺出的熱茶所燙傷,而在此之前,他竟一直沒有感覺到。


走出明月居之後,一行人都只是沉默地步行,誰也不說話。

滿街的喧鬧,反而更讓他們彼此之間的沉默顯得壓抑。

這樣詭異的沉靜持續了很久,直到容若乾咳一聲:「我剛才裝出來的凶樣子,是不是真把你們嚇壞了。」

「這真的是你裝出來的凶樣嗎?」似乎是一貫隨意的疏狂問答,但蕭遙的眼睛,在陽光下顯得異常幽深。

容若沉默了下來,沒有再說話。

趙儀用很低的聲音說:「如果夫人一直找不到,不止是濟州,整個楚國,甚至整個天下,你都會想法子攪翻天,誰也不能有寧日吧!」

容若抿抿唇,有一種悲傷無奈的感覺泛上來:「你們覺得我有錯嗎?」

蕭遙不語,忽的仰天發出一聲長嘯,自袖底裡取出一個酒壺,喝了一大口。

蘇良忽的雙拳緊握,然後又一點點鬆開手,卻又不說話。

趙儀卻似瞭解他的心情,低聲說:「你在變,一點點地變,我們不喜歡這樣的變化,也不喜歡可能會變得更厲害的你,但我們無法責怪你,也無法說你是錯的。」

容若負手,望望天,望望地,然後輕輕說:「你們呢!剛跟我出來那陣子,也想著闖蕩江湖,成一番事業吧?可是,你們現在也該知道,江湖不是想像中那麼好玩的地方,高手輩出,處處難關,你們已經受過挫折。真正的江湖仇殺,血雨腥風,前幾天你們也見到了。闖江湖,不是只有雄心壯志就行的。你們願意學得心狠手辣嗎?願意也眼都不眨一下地把無冤無仇的人攔腰砍斷,為些秘笈啊!面子啊!賭口氣啊!這一類無聊事到處殺人嗎?如果你們不變,也許你們在這個江湖根本活不下去。」

趙儀凝視他:「你希望我們變,還是希望我們不要變呢?」

容若沉默不語。

趙儀卻緊緊地盯著他,這少年眼中,有著不屬於這個年紀會有的洞徹世情的光芒:「你希望我們變得心狠手辣,心思慎密,城府高深,手腕可怖嗎?你希望我們隨時都可以狠得下心,殺得了人,隨時可以面不改色算計人,然後一步步走出所謂英雄的路嗎?」

容若仍然不說話。

「我們來做個約定吧!」開口的是一向衝動,但這次卻一路沉默的蘇良。他抬起頭,和趙儀不同,他的臉上有著只有年少者才會有的光明銳氣、飛揚神采:「來約定吧!如果你能不變,我們就不變。」

容若一怔:「什麼?」

蘇良眼睛閃亮,舉起手:「你不變,我們也不變。」

趙儀深吸一口氣,臉上有興奮的神彩,眼中有奪目的堅決:「是,你不變,我們都不變,不管發生什麼,面對什麼,永遠不變。」

容若震了一震,臉上有著不可掩飾的震驚,他怔怔地望著面前的兩個少年。

只有年少的人,才會有這樣美麗的理想,這樣執著的心吧!只有年少的人,臉上的光芒才會這樣明亮,只有年少的人,才會有信心許下這樣的諾言吧!

可是看他們舉在面前的手時,心中那一刻的酸楚感動卻又是為著什麼。他一言不發,抬雙手擊出去。

輕脆的擊掌聲響起,三個人在這一片大好陽光下,定下了誓約。

沒有人知道,此時此刻,他們是否明白,要遵守這樣的約定,必須付出多大的代價,必須擁有怎樣的堅持。

也許是陽光太燦爛了一點,也許是因為三個少年眼中這一刻煥發出來的光芒太耀眼了,蕭遙微微瞇起了眼睛,帶點深思的表情,無聲地凝視他們。

一路上一句話也沒有說過的性德,靜靜地旁觀著這一切。

容若和以前的所有玩家都不同,但是他並不是真正的聖人,他也有軟弱,也有缺失,他也會動搖。可是偏偏每一次他動搖改變之際,總會有一股力量,一種變化,讓他重新堅定地走回他自己的路。

只是直至此刻,也沒有人能真正明白,這對容若來說,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吧!

「既然我們約定了,你以後就別做這種事了。」蘇良一本正經地說。

「什麼事?」容若茫然不解。

蘇良磨磨牙:「別做卑鄙的事了,你今天居然用一個女人的身體來擋刀,萬一別人沒收住手……」

容若哈哈大笑:「你錯了,我這叫靈活變通,和卑鄙無關。」

「你拿別人的性命來保護自己,你還說不卑鄙。」蘇良的眼睛又開始冒火了。

「嫉惡如仇的小少俠,闖江湖有善良的心、美好的願望、高尚的原則是很好的,但只有這些,而沒有一些機智變通,那麼,你就只會在成為大俠之前就變成無名屍體。」

「所以就拿別人的性命不當回事了。」蘇良冷笑。

容若卻微笑,這個少年,好像已經忘了,自己在別人陣中差點喪命的事實,不但不記恨,反倒為他人打抱不平,這般胸襟,讓容若感到一陣欣慰,一陣愉快。

「我沒有把她的性命不當一回事。性德告訴過我,九轉陣十分精妙,這九個人是明若離選取手下精英,苦心訓練造就的,不是隨便什麼人可以替代,缺一人,九轉陣就失效,再培養一個和大家配合無間的人才,最少也要三年吧!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殺傷自己的同伴。在這個前提下,我才敢裝腔做勢,把她擋在身前。因為她對九轉陣而言是不可替代的,所以她的同伴才會收手得那麼狼狽,那麼拚命,給了我機會輕易破陣。」

他說著拍拍蘇良的肩:「小子,你還嫩著呢!光有理想,不會動腦筋,最後的下場只會是抱著原則下去和閻王辯論,慢慢學著吧!」

在蘇良極有可能受激不過,跳起來打人之前,一直沉默的性德忽然開口:「我們現在去哪裡?」

「回家。」容若回答得非常之快:「回家去,牽上月華,再去蒼道盟,用這匹柳大小姐心頭肉的馬,應該可以換得到這濟州民間最大的一股勢力出手相助,幫我找人吧!」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6-8 11:29
第三章 ~佳人尋釁~


容若沒有想到的是,他還沒到蒼道盟去還馬,蒼道盟找馬的人,已經直接闖進了他的家。

這個時候,他還在路上。

園子裡的下人,沒有一個敢攔氣勢洶洶的柳大小姐一行人。

凝香、侍月只會輕身功夫,沒有力量攔阻這十幾個佩刀持劍的人物。蘇意娘容華絕世,男子固然無不給三分面子,奈何柳非煙身為女子,一見到比自己更美的女人,火氣更大,毫不客氣地把她推開,就這麼一路闖到了馬廄。

「我的月華果然在這裡,你們這幫偷馬賊。」柳非煙跑過去,抱住月華的脖子,失而復得的欣喜,以及對盜馬者的憤怒一起湧了上來。

陪她來的,有七八個人,無不是錦衣華服,刀柄繫著美玉,劍上鑲著明珠,就算隨手甩出什麼小針小鏢小釘,都一概是黃金打造。

名號報出來,這位王公子,那位李大少,還有張少俠、孫英雄,什麼什麼拳打八方的關門弟子,又或是腳踢四海的唯一傳人。

個個字號叫得震天響,人人在街上橫著走,每人左邊臉上刻著「我有權有勢有本事」,右邊臉上刻著「誰敢惹我」,眼睛一概長在頭頂上。

近日為了柳非煙擇婿之事,濟州城有頭有臉的公子爺、大英雄,有一大半整天扛刀捧劍,滿世界截殺得罪美人的蘇良、趙儀(那個明顯比他們更有錢有勢,來歷不凡的容若,倒不見他們有哪位衝進園子大肆追殺),可惜一次也沒成功過。這一番跟了美人同來,誰不攢足了勁來表演。

「好不要臉。」

「盜馬賊,快出來。」

「縮頭烏龜,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快些出來,讓小爺好好教訓你。」

這些人一邊喊一邊叫,一邊動上了手。舞著劍,掄著刀,亂劈亂砍,恨不得即時把容若等人叫出來,好讓他們亂刀分屍。

馬廄三兩下被拆掉了,滿園的奇花異草也慘遭毒手。

眼看著這幫人氣勢洶洶,要衝進廳裡去砸東西了。

凝香和侍月雖然又驚又怕,終於還是必須鼓起勇氣衝出去攔。

卻聽到有人懶洋洋地說:「很精彩啊!想不到居然有人在我這個惡霸面前演惡霸戲。」

二女同時有些愕然。蕭遠一向以看容若的熱鬧為樂,這個時候,應該躲在哪裡拍手稱快才是,怎麼可能挺身而出?

兩個少女一起奔出廳去看,卻見蕭遠一個人,懷裡居然還抱著同樣懶洋洋的小叮噹,就擋在柳非煙一行人的路中間。

「三爺。」兩人一起脫口叫。

蕭遠扭頭對她們冷哂一聲:「妳們主子真是太寵你妳們了,真叫妳們無法無天了,出了這麼大的事,居然也不通知我。」

兩個少女眼中都有著疑惑,重又叫:「三爺。」

蕭遠不以為然地挑挑眉:「我的確懶得替那小子出頭,事實上,我更喜歡拍手叫好,不過……」他目光對著眼前諸人一掃:「我更討厭有人在我面前這麼囂張。」

柳非煙對他恨之入骨,把纖手一指,銀牙一咬:「殺了他。」

一眾所謂的英雄俠少,如奉綸旨,剎時間,刀意冷,劍光寒。大家都自命英雄不凡,誰也不肯聚眾合攻,又都想在美人面前有所表現,一時間,還沒把蕭遠怎麼樣,他們自己倒你推我,我擠你,有人要搶先,有人偏不肯,暗中動上了手。開始還是暗裡較勁,推一推,扯一扯,到後來耐不住性子,竟是刀劍相擊起來。

「你閃開。」

「讓我來。」

「我為柳姑娘出手。」

「我來替柳姑娘出氣。」

一陣子混亂之後,這幫少俠,有的漂亮華服破了口子,有的束髮金冠被挑了下來,還有的乾脆鼻青臉腫了起來,偏偏那個他們要殺的蕭遠還沒事人一樣,站在面前,撫著小狗,冷冷而笑。

柳非煙氣得跺腳直罵:「你們搞什麼鬼,說幫我出氣,就是這麼幫的。」

她罵聲還沒絕,一眾少年中總算還有較機靈的人,剛才內鬨時退得稍遠,不曾受傷,這時聽柳非煙一罵,其他人一愣收手,他乘勢拔劍衝上,一劍三式,一式三變化,綿綿不絕,務必要把蕭遠斬於劍下。

蕭遠是皇族子弟,平時學的不過是騎射功夫,身手雖還靈活,但和這等江湖人相比,稍有不如,何況此時手無寸鐵。但他不慌不忙,撫摸小叮噹的手連顫都沒有顫一下:「馮光仲。」

那少年劍勢一顫,貼著蕭遠的臉刺過去,凌厲的劍氣帶起蕭遠一縷斷髮。少年人隨劍走,衝出數步,還不及回聲,已是厲聲問了出來:「你說什麼?」

「你叔叔馮光仲是當朝從三品武官,因為他在京中任職,你們馮家在民間才有如此聲望。馮家劍法,名聲顯赫,有幾分靠的是真本事,有幾分靠的是權勢。你不會希望你的叔叔被罷官去職吧?」

馮姓少年眼神一凜,長劍遙指蕭遠,因為憤怒而導致劍身微顫:「你敢這樣羞辱我馮家。」

「你有本事,刺過來試試。」蕭遠冷笑:「真當我們好欺了。用你們的豬腦袋想一想,憑什麼陸道靜一府之尊對我兄弟畢恭畢敬,憑什麼我們可以讓一本書在三天內就刻版上市,憑什麼我們敢招惹日月堂。比起明若離,你們算什麼?仗著你們那點兒小名聲小勢力,還真敢這樣放肆?你以為你叔叔官居從三品,很了不起嗎?我要毀了他,如同捏死一隻螞蟻一般,就是當朝一品,也不敢對我如此無禮,你倒敢放肆成這樣?」

「你……」想是一生順風順水,何曾受過這種羞辱。馮姓少年臉漲得通紅,劍身猛顫,竟發出嗡嗡之聲,但卻是一劍也沒敢遞出來。

「你們都在做什麼?幫我殺了他。」柳非煙的聲音裡有刻骨的痛恨。

蕭遠冷笑一聲,揚眸掃去。

他自小就是王爺,天潢貴胄,聲勢顯赫,京城之中橫行霸道,當朝大臣都有不少受過他的欺凌,這十幾年練出來的威風霸氣,又豈是這濟州城裡,一般豪奢少年可以相比的。

這一眼掃去,幾個想要衝過來的年輕高手、英雄俠少竟莫名地心下一虛,刀刀劍劍一概沒有在第一時間遞出來。

蕭遠冷笑三聲:「柳大小姐,這幫人整日圍在妳身邊,對於他們,只怕妳還根本談不上真正的瞭解,不如我來為妳介紹吧!」

他信手一指,那擋在柳非煙面前,手持五尺巨劍,一副大義凜然、英勇護花神色的少年:「趙軒之,巨劍門趙易揚之子。江湖傳他,聰明天成,幼承家學,巨劍當空,萬夫莫及。自十二歲入江湖行俠,每年必誅一巨惡,必救一方百姓。十二歲除淫賊花似錦,十三歲誅惡匪劉絕煙,十四歲以家中產業抵押,借銀三萬兩,救助涇河兩岸受災百姓,年少成名,俠行傳天下。不過柳小姐知不知道,當年被殺的花似錦,不過是可憐到正好碰到趙大公子強姦民女,不及逃走的農民,於是他就好端端……」

蕭遠往側一避,讓過趙軒之鐵青著臉劈過來的巨劍:「憑這樣的劍法,又何來趙家而今的財勢,趙少俠行俠仗義的美名?只不過趙公子十三歲那年,趙家上下冒充惡匪,血洗江中富戶十三家,然後趙少俠提著某個倒霉蛋的人頭,口稱誅殺惡匪,所謂俠士,不過如此。」

他一邊躲,一邊說,趙軒之一劍比一劍劈得狠,蕭遠越閃越是狼狽,眼看危如累卵,大喝一聲:「還不出手,不要命了?」

話音未落,空中一道勁風掠過,只聽得一聲悶哼,趙軒之巨劍落地,面如土色,右臂幾乎被一支勁箭洞穿,鮮血轉眼染紅衣襟。

柳非煙俏臉變色:「成大捕頭,當年我爹傳你神箭,就是為了讓你與我做對的?」

一個人影自院牆外躍下,身著捕役服飾,雙目炯然有光,身形雖稍嫌矮小,卻靈活機變,幾個起落,已近眾人面前。他兩手空空,並沒有帶上弓箭,抱拳做禮:「柳小姐,成永心雖出身蒼道盟,如今畢竟在公門任職,陸大人有令,必須確保容公子一家上下,安全無恙,否則提頭來見,請小姐……」

柳非煙纖手拔刀,刀身微顫,綻起微微的刀花:「我若定要殺他,你要來拿我嗎?」

成永心臉色無奈:「小姐,何必為難於我。」

蕭遠忽的長聲大笑:「柳家小姐好威風,怪不得人人都道,在這濟州地界,旁人只知有蒼道盟,哪裡還知道官府。只可惜,妳蒼道盟雖威風,今日在場的英雄豪傑,拜倒妳石榴裙下的公子少俠們,怕是沒有哪一個敢出手的……」

柳非煙一怔,往左右看去,卻見這些平日裡口口聲聲,為了她可上九天攬月,可下北海捉蛟的男人,臉色一概白裡透著青,手裡的刀劍兵刃全都無力地垂下去,剛才一副要拆掉整個園子的氣勢,也不知到哪裡去了。

蕭遠笑道:「有趙馮二人的前車之鑒,他們還不受夠教訓嗎?試問這些大門大派大家少爺,有多少是仗著家中之勢凌人,有多少是仗著親朋故舊做高官而勢霸一方?我勢力更大,官更高,哪個敢來欺我?這些英雄豪傑、少年俠士,又有誰沒做過喪德敗行之事,又有誰沒有幾件不能讓旁人知曉的醜事?我既揭得穿姓趙的,難道就不知道其他人的惡行嗎?」

蕭遠說著說著,縱聲長笑:「英雄豪傑,這就是江湖人的英雄豪傑,世家俠少,這就是你們的所謂俠義?天下英雄,不過如此。」

他笑聲穿雲,可眼睛裡卻一點笑意也沒有:「你們做過什麼喪心病狂、見不得人的事,我才不在乎,你們若敢與我一爭,若敢於不顧一切來殺我,要敢當著官爺的面來砍我,我倒還敬你們三分,讚你們一聲烈性。到頭來,你們的霸道驕橫,只知用來對付弱者,只要看到稍為強大之人,即刻如鼠見貓,畏縮不前,令人齒冷。最好快些滾出我的家,我見了你們,就覺得心煩。」

他冷笑拂袖,轉頭悠閒而去,一邊走,一邊笑:「所謂英雄,所謂英雄……當今天下,何嘗有真英雄。」

柳非煙只覺他每一聲笑,都刺心刺骨,看著身前身後,這些江湖新秀、少年豪傑,人人面如土色,個個神色僵木,心中又氣又恨,就算早已心有所屬,並不真把這些人放在心間,但想到整日在一起廝混玩樂的,竟是這樣無德無行、欺善怕強之輩,更是羞怒,氣極之下,縱身直撲蕭遠:「他們不敢殺你,我敢。」

她出手極快,飛撲如風,再加上又是蒼道盟的大小姐,成永心縱身懷絕技,一時竟也不敢硬攔,只得叫了一聲:「蕭公子小心。」

蕭遠頭也不回,雙手一舉一拋,一團雪白的東西被他扔向了柳非煙,原來是他懷中的小叮噹。

小叮噹身體凌空,一刀迎面而來,竟然「汪」的一聲叫,在半空中輕快地翻身,身子一縱,不但躲過了刀光,還對著柳大小姐烏髮如雲的螓首落過去,動作之迅快,攻擊之精準,恰似一流高手一般。

看得一旁諸人無不心中一凜,這姓容的一家人真個是深不可測,不但身分似乎貴不可言,連兩個小廝的武功都高明過人,甚至於一隻狗也像受過專門的訓練,竟然精於格鬥。

可事實上,是這幫人太過高看容若了。

容若只不過很壞心眼,喜歡欺負小動物,從皇宮裡開始,就愛鬥狗追貓拿兔子,每次餵食時,更愛逗牠們,小東西把頭伸到西,他就把手移到東。為了食物,為了吃飯,由他親自餵養的小動物們,都習慣了來去如電,奔走如飛,又跳又抓地搶食物了。

容若後來練了武功,和小動物們玩鬧時,不知不覺也用上了各式功夫追逐。

小動物們為了吃飽肚子活下去,不再受壞主人的欺負,也自然而然地被訓練出一副好身手。

若不是有這樣的好基礎墊底,當日在煙雨樓上,柳非煙也不至於被幾隻小動物弄到那麼狼狽的地步。

當初煙雨樓上,柳非煙沒有防備,又被好幾個小動物同時襲擊,才吃了大虧,但如今她面對的只有一隻看似厲害,其實還真沒正式學過功夫的小狗,按理說要應付應是綽綽有餘的。

可是她一見小狗,立時想到煙雨樓上之慘狀,她是寧死不願再受第二次羞辱的,立時如驚弓之鳥一般,收劍後退,只想著立起門戶,舞刀自保,哪裡還顧得上進攻。

她全力一刀攻出,如今心中害怕,急急收刀,即時手忙腳亂,卻覺得臉上一熱,竟是被蕭遠欺近身邊,在花一般的俏臉上摸了一把。

「好一個又香又嫩的美人兒,我就是愛妳這潑辣味道。」

柳非煙幾乎吐血,刀勢一轉,惡狠狠砍去。

蕭遠身子迅速後仰,躲開這一刀。

小叮噹一躍,沒躍到美人頭上去,居然汪汪叫著,跳起來往柳非煙身上撲。

柳非煙氣急敗壞,武功大失水準,一心只想殺了蕭遠,卻又讓小叮噹撲個正著,狗爪子毫不客氣地在她身上名貴的衣料上劃出兩個黑圈,狗嘴巴狠狠地咬下去。

柳非煙察覺不對,猛力一振往上躍起,小叮噹沒能咬傷人,卻把她的裙子咬掉一大塊布。

柳非煙又羞又氣,待要收刀回來,先對付這頭討厭的狗,卻覺頭上一輕,玉簪竟被蕭遠抽走,滿頭烏髮散落下來。

蕭遠猶自漫聲道:「好個美人,小叮噹啊!你說我將她娶去做我的第十八房姨太太好不好?」

柳非煙氣得暈了頭,收刀又去刺蕭遠,蕭遠一退六七步,小叮噹神勇非凡的再次撲上來。

柳非煙武功本在蕭遠之上,奈何此時氣得不輕,武功大失水準,要斬蕭遠,必被小狗騷擾,要砍小狗,又要被蕭遠輕薄。偏偏蕭遠動作靈活,小狗身子敏捷,一時竟誰也奈何不得,反是她手忙腳亂,東刺西跑,倒成了被戲耍的一個。

一干隨她來的英雄俠少們沒一個出手救她。成永心念及同門,心下不忍,但素知這位大小姐驕縱任性,此刻氣怒至此,若要相勸,只怕反被怨恨,無可奈何,也只得眼睜睜看著。

蕭遠幾次三番偷襲得手,眼見柳非煙的劍越舞越是不成章法,他一個閃身,乘她不防,又欺近過去,掌中一抹寒光掠影,竟是一把小匕首從袖中滑落到掌間,在他唇角惡意的笑容微展時,手一振,橫刃一劃,目標竟是束了柳非煙纖纖細腰的紅色腰帶。

這腰帶若斷,衣裙一散,女子清白之軀暴露於一眾男兒面前,以柳非煙的性子,只怕必是要立時橫刀自刎的。

成永心臉上變色,待要出手,已是不及阻攔,只得大叫一聲:「不可。」

聲猶在耳,蕭遠一聲悶哼,連退七八步,臉上浮起詭異的艷紅之色。他伸手拭了拭唇角,抹去悄悄溢出來的猩紅血漬,冷笑一聲:「好內功,好手段,好卑鄙的偷襲,真不愧是神武鏢局的少局主。」

白衣迎風,素來給人儒雅之感的何修遠此刻也面有怒容,一手牽住怒極欲狂的柳非煙,一手指向蕭遠:「閣下出手如此無恥,倒還敢說旁人卑鄙。」

蕭遠笑道:「各位,我向你們介紹一下這位何公子。」

柳非煙渾身一顫,想到蕭遠當眾揭穿趙軒之的醜事,心間一冷,難道何修遠竟也……

她竟不敢想下去,下意識一橫身擋在何修遠前面,柳葉刀遙指蕭遠,因為過份憤怒,刀身不斷顫動,發出輕微的震動聲,竟似連刀也為主人而感氣怒,憤而做吟:「你閉嘴,再敢胡說八道,我把你碎屍萬段。」

「我就是不說了,難道柳小姐妳竟會饒了我?」蕭遠悠悠一笑,拍拍手,小叮噹即刻乖乖跑到他腳下,搖搖尾巴,叫兩聲,比在容若面前時聽話得多。

蕭遠俯身抱起小叮噹,悠然說:「妳放心,這位何公子,還真個儒雅溫文,進退有度,行事大有君子之風,唯一見不得人的就是,他早與蒼道盟柳大小姐有攜手之約。只因蒼道盟求親者太眾,柳清揚不願得罪各方人物,神武鏢局也不願樹敵於四方,所以有意將真相隱瞞,假稱蒼道盟要聚天下英雄而選婿,事前讓所有想追求小姐之人,共訂一約,無論何人選中,不得妒嫉,不得懷恨,以後還要聯眾人之力,維護小姐夫婦二人,凡有傷及小姐之人,絕不放過。如此輕易施展手段,不但絕了蒼道盟與神武鏢局的後顧之憂,反而在以後多了許多利用天下英雄的機會,當真妙極。蒼道盟新姑爺這個餌果然非常香美,引來了這一干……」

他回頭不屑地看向其他人:「英雄豪傑,如蠅逐糞,真是讓人噁心得很呢!」

他就這樣輕輕鬆鬆把蒼道盟與神武鏢局的如意算盤說得清清楚楚,冷笑著站在一旁,欣賞每一個人慘變的臉色。

柳非煙開始還對其他隨行眾少年滿心不屑和憤恨,如今被蕭遠挑明父親的用心,見這些自己輕視的人也都紛紛抬頭,用憤怒的眼神望來,她又羞又窘又愧又慌,扭頭便跑。

何修遠本來是個文武雙全的儒雅公子,處在什麼境地也不致太失態,這時被蕭遠揭穿用心,也是心中一震,一時竟沒有及時拉住柳非煙,忙回頭追了過去。

其他隨柳非煙來鬧事的一干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待在原地發愣。

蕭遠冷笑一聲:「各位還要我請你們用晚飯嗎?」

話猶未落,一群人已是「轟」的一聲,追著柳非煙向大門處跑去了。

成永心苦笑一下,對著蕭遠施了一禮,也跟著快步出去。

蕭遠撫摸著小叮噹,慢吞吞道:「不送不送。」

誰知很快,遠處大門方向,就傳出一片驚呼,有一個聲音叫得尤其慘厲。

「容公子,容公子。」

蕭遠一怔,凝香、侍月已是一齊施展輕功,風一般地掠了出去。蘇意娘不會武功,也一手提著裙子,快步跑出廳來,一路往外跑去,再沒多看蕭遠一眼。

蕭遠眉頭微皺,抱著小叮噹,也大步往大門處走去。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6-8 11:29
第四章 ~生死之間~


家門就在眼前,容若情不自禁加快了步伐,沒料到一個人影從斜刺裡衝過來,張臂攔在面前:「恩公,你不能回家去。」

容若一怔,舉目望去,卻是一個衣衫破舊,但眉目清秀的女子。頭髮有些亂,臉上身上都有些灰塵泥垢,像是因為跑了太多路,正在微微喘著氣。

容若愣了一愣,才想起來,這不是自己今天早上,在街上救的那個小姑娘嗎?

「是妳,妳怎麼找到我的?」

少女不斷的喘氣,胸膛隨之起伏不定:「我今早得恩公所救,後見恩公上了酒樓,我想跟去,卻被趕了出來,只得四處打聽恩公的名字。恩公是濟州名人容公子,竟是無人不知,所以我打聽出恩公的住處,特地趕來拜謝,沒想到剛才看到柳大小姐,領著一群人,拿刀帶劍的衝進去了。柳大小姐在濟州勢力很大,沒有人敢惹她不高興,她看起來真的非常生氣。我十分害怕,就在外頭一直守著,幸好原來恩公不在家裡,請恩公快快避一避吧!千萬別讓柳大小姐撞著了,她惱怒起來,真會拿劍砍人的。」

她的臉色又青又白,眼中全是驚怕。在普通百姓眼中,柳非煙這有權有勢又任性的大小姐,確是極為讓他們害怕的。

可她明明怕得全身發抖,還是堅持守在這裡,直到容若出現,才衝出來阻攔。

容若心下感動,又知道陸道靜必會派人保護他的家,所以也不怎麼擔心,只柔聲問:「妳叫什麼名字?真要謝謝妳這般幫我。」

少女臉上微紅,低聲道:「小女子肖鶯兒,孤苦伶仃,得恩公救護之德,若能回報一二,也實是應當。我一個普通民家女兒,怎當得起恩公稱謝。」

容若笑一笑:「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妳先回家去吧!」說著邁步又要往大門處去。

肖鶯兒一怔之後,立刻再次撲過來,攔在容若前進的道路上:「恩公……」

容若忽然一皺眉,目光掠過她的肩頭,向裡望去:「柳小姐。」

肖鶯兒一驚回頭,竟見那美麗出眾,每日鮮衣麗服,名馬寶刀,在濟州城來去,奪了滿城人心神的柳家大小姐,衣髮皆亂,一手持刀,一手掩面,一路哭,一路往外跑,那樣子倒是比她這個貧苦可憐、走投無路的民女還要狼狽。

容若雖惱柳非煙上門鬧事,但見她弄到如此地步,心中也是惻然。畢竟柳非煙是美人,男人又有幾個對美人不心軟的,一看她這哭泣飛逃的狼狽,就料到必是又吃了蕭遠的虧。想來柳非煙家世顯赫,受盡嬌寵愛憐,何曾吃過這樣的苦頭。

容若這心中一軟,大男人憐香惜玉的毛病上來,快步迎上去,眼見柳非煙接近就伸手一攔,儘量放柔聲音說:「柳姑娘,出什麼事了,可是家人有所得罪?」

柳非煙羞窘莫名,只想快快奔逃而出,身後一大幫人叫得越急,喊得越響,她越是逃得快。

偏偏容若伸手來攔,她一抬頭,看到容若,第一個想法是,這人和那個壞蛋是一夥的,必是要合力羞辱我。新仇舊恨一起湧上來,她想也不想,抬手一刀,對著容若扎過去。

雙方相距極近,容若又無防備,柳非煙武功底子不弱,這一刀如電刺下來,竟是誰也來不及相救。

因著容若快步走過去攔柳非煙,和蘇良、趙儀拉開了距離,柳非煙跑得很快,後面追來的何修遠、成永心,以及其他一干人,也離著足有四五丈,蕭遙武功太低,性德力量全失,一時間驚聲四起,諸人皆援手不及。

唯有肖鶯兒,也許是因為在濟州長大,深知柳大小姐脾氣壞,對柳家小姐的本事厲害印象深刻,關懷之下,一直急步跟著容若,眼見刀光刺出,想也不想,一挺身,硬用自己的嬌軀攔了過去:「恩公小心。」

容若的武功不高,撐死了也就二流,絕對上不了一流,但輕功還真的不差,就算沒有防備,經性德長時間訓練,早已身輕如燕的身體卻比大腦更快一步反應過來,眼看就要側身避過,誰知肖鶯兒挺身攔上。

柳非煙刀勢如電,若是不及收刀,必會刺在肖鶯兒身上。

容若怎忍女子代他受刀,只得放棄唯一退躍閃避的機會,左手把肖鶯兒往旁邊一推,右手一抬,用戴了護臂的手去硬架柳葉刀。

肖鶯兒哪知這等江湖交手的玄機,只覺身子被往外一推,必不能替容若擋刀,嚇得尖叫一聲,情急間,不顧生死,伸出自己的雙手,竟用肉掌去抓刀。

她的手真的抓到了柳非煙的柳葉刀上,但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又怎麼阻得住柳非煙的快刀,柳非煙的刀勢不但沒有受影響,反而微微一顫,避過了容若擋格的右手。

容若一格失手,心中已是一涼,見肖鶯兒滿手鮮血,又是一驚,然後就是胸前一痛,他本能地伸手一抓,抓住了扎在左胸心口的柳葉刀。胸口痛得厲害,鮮血剎時把他的前胸染得一片觸目的紅。

耳旁似乎聽到無數聲驚呼,容若腳一軟,再也站不住,跌倒下去。

「公子。」

「容公子。」

「恩公。」

「容若。」

一聲又一聲,叫得聲嘶力竭。容若微動唇角,想要笑一笑,想要告訴他們沒有事,卻覺虛弱得沒有一絲力氣。眼前一片模糊,所有的人影都看不清楚,他努力要睜大眼睛,最終卻還是陷於沉沉黑暗中。


柳非煙一刀得手也是一怔,見容若滿胸鮮血,滿臉愕然,聽到身後一片驚叫。

成永心簡直是撕心裂肺地喊出來:「小姐,妳給師父惹下大禍了。」

柳非煙這才記起容若那來歷不明卻絕對貴不可言的身分,心下一慌,手一鬆,放開柳葉刀,卻見容若直直地倒下去。

那捨身擋刀的少女,顧不得雙手鮮血淋淋,傷痛入骨,撲倒在地,大聲呼喊:「容公子。」

後方的性德和蕭遙,一起快步過來,查看容若的傷勢,蕭遙更是連聲呼喚。

身後風聲疾掠,兩道倩影飛掠而至,一起跪到容若身邊,凝香、侍月痛哭連喚:「公子。」

柳非煙還在發呆,面前已是寒氣森森,兩把劍直指眉峰,劍未至,劍上殺氣,無形有質,掠面生寒。

何修遠從後方一掠而至,一手抓住柳非煙的纖腕,一手五指飛彈,每一記都正好彈在劍鋒上。

他家傳武功雖根底紮實,但蘇良、趙儀此時怒極恨極,雙劍聯手,威力倍增,何修遠又還要顧著失魂落魄的柳非煙,十幾招後,已是左右支絀,情勢危急了。

成永心見此情形,大喝一聲:「殺人兇手,還不隨我投案。」說著疾撲而上,雙掌連劈,氣勢驚人。

但他這一撲到四人中間,卻又正好阻礙了蘇良和趙儀的劍勢,讓他們如流水一般連綿的劍招再也繼續不下去。

何修遠一手拉著柳非煙,單臂應招,接一掌,退一步,竟是連連退出十幾步。

成永心又一掌劈來,同時又疾又快地低喝了一聲:「快走。」

何修遠會意,藉著成永心這一掌劈來的助力,環著柳非煙的腰,凌空掠起,轉眼遠去無蹤。

蘇良、趙儀心有不甘,還待再追,聽後面哭成一團,終究放不下心,轉過身來探視容若。

容若此時早已雙目緊閉,人事不知,眾人只看到他的手仍牢牢抓住胸前的柳葉刀刀刃上,前胸鮮紅的血越來越多,刺人眼目。

成永心湊近一看那直扎在心口上的刀,再看看容若全無血色、死人般的臉,只感心間一涼,脖子上也是一冷,想起陸道靜吩咐保護容若安全時的鄭重,仰天長嘆:「我命休矣。」

其他跟隨柳非煙來找麻煩的人,見惹出了這麼大的事,無不臉青唇白,躡手躡腳,退了個乾淨。

大門口,除了一群圍著容若的人,就只有面色慘白,依門而立的蘇意娘,和抱著小叮噹慢慢撫摸,眼神深得看不見底的蕭遠。


整個濟州都亂了。

陸道靜接到消息,容公子傷重垂危,生死不知,就當場嚇得魂飛魄散。

他騎馬來到容若家門口時,幾乎是從馬上跌下來的。

衝進園子,沒有一個人理會他,所有下人都來去匆匆,神色沉重。

性德抱著容若關在閒雲居中為他療傷,所有手忙腳亂,只會大叫,幫不上忙的人,都被他關在門外,清水一盆盆遞進去,然後化做血水一盆盆端出來。

陸道靜只覺身軟腳軟,連心都軟了,滿頭滿身的冷汗,擦也擦不盡,賠著笑剛想說一聲探望,蕭遙已是臉色鐵青,冷聲道:「好一位父母官,好一個執掌一方安寧的陸大人,這就是你治下的濟州城,你還敢要求見哪一個?」

陸道靜點頭哈腰,賠盡小心:「下官有罪,下官有罪,只是還容下官為容公子延醫診治。」

「有我在,要那庸醫何用?」即使是性德永遠平靜的聲音裡,也有隱隱壓抑的風雷:「拿紙筆來。」

蘇意娘一聲不出,端了紙筆進房間,不一會,手持一紙走出來,遞與蘇良:「這是藥方。」

蘇良接過一看,也一語不發的盡展輕功,如飛而去。

所有人都沉著臉,四下一片死一般的寂靜,偶爾才會有一兩聲女子痛楚入心的啜泣聲。

這反而比大哭更加讓人感到壓抑。

過份的心理壓力讓陸道靜覺得自己隨時就會倒地暈迷,搜腸括肚想些話可以說,可是所有人,卻沒有一個正眼看他這知府老爺。

最終還是蕭遙冷喝一聲:「陸大人,你還站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去捉拿兇手?」

陸道靜如獲大赦,連忙退了出來,等出得大門時,已覺得汗濕重衣,裡裡外外五件衣服,幾乎都可以擰出水來了。

身邊的衙役差官圍了上來,陸道靜跺足罵道:「你們都是幹什麼吃的,這麼點事都辦不好。容若的身分貴不可言,若是喪命在濟州,府衙上下,只怕沒有一個人逃得了死罪。你們還發什麼愣,成永心保護不力,即時收監。王鐵成,你帶人捉拿兇手,林永青,把全城的大夫全押來看傷,各家藥鋪,有什麼好藥,全給我搬來。」

陸道靜連發命令,此刻他已不指望保住烏紗,就連腦袋也不存大的希望能保住了,盼只盼最後可以立些微功,至少保得一家老小安然無恙就好了。


只可惜就連捉拿兇手都不是容易的事。

柳非煙自從刺傷容若後,就沒有人再見到她的蹤跡。

派人去柳清揚那裡捉人,柳清揚七情上臉,長嘆一番教女不嚴之罪,皺起眉頭,哀嘆一通不知道愛女蹤跡的苦惱,大大方方,讓官兵進門去搜查。他勢力滿濟州,要把個人藏起來還不容易,就是官府掘地三尺,也未必找得到人。再加上,官軍之中有一半出身於蒼道盟,民間蒼道盟更具無比威信,他這樣和官方採取合作態度,甚至還作張作智,拍桌子打板凳,痛罵一番不肖女兒,板著臉喝令全部蒼道盟弟子齊力搜索柳非煙。

在這種情況下,陸道靜再無奈,再不甘,也無法真把柳清揚捉起來逼問柳非煙的下落,甚至還不得不陪著笑臉,安慰柳清揚幾句不必太難過的空話。

陸道靜拿柳清揚沒法子,又捉不到柳非煙,一口悶氣無處發洩,無奈之下,只得派人去把隨柳非煙一同闖入容若家中的其他人捉拿。

這些人固然有些勢力,又怎比得上蒼道盟的聲勢。面對官府的捉拿圍剿,或是持械抵抗,慘烈廝殺一陣被擒,或是全家逃離,被快馬追擊捉回,短短兩三天,濟州城內,大規模的殺伐爭鬥,竟有好幾起。

滿城的殺氣騰騰,滿城百姓談論的話題,都和那神秘莫測的容公子的傷勢有關。街上有人議論容若,茶館酒舍,有人談起容若,甚至有人把容若的故事,編成唱詞,那說書的、彈詞的,把他的來歷說得玄之又玄,受傷的經過講得險之又險,倒也聽客如雲。

但是因著容若一傷,全濟州紛爭不斷,殺戮常有,市井蕭條起來,人心惶惶,甚至有人跑到廟裡去給容若燒香拜佛,只求這位容公子快快好起來,濟州一切恢復正常。

城郊那素來冷清的水月庵,香火竟一時興旺起來。一向習慣冷清日子的女尼們,也不免有些手忙腳亂了。

數日來,楚韻如一直住在水月庵中。雖說尼庵生活簡樸異常,但女尼們對她總也算多方照料,她心中苦惱,也不將這身外享受看重,倒也喜庵中清靜自在,不受煩擾。

她每日聽眾尼早課,聽主持師太講解經文,下午便自己親手抄錄經書,暗中為容若求乞平安。內心或許苦楚悲涼,但至少表面上,還是安然清靜的。

只是這兩日一向冷清的庵堂,忽然來了許多香客,倒叫她拘束起來,不得不躲在禪房內,半步也不敢亂走,唯恐讓人看出形跡,傳至容若耳內。

她躲在禪房裡,一日三餐都由女尼送到房裡來,按理說倒也沒有什麼不便。只是今日,午時已過了很久,齋飯卻還沒有送到。飢腸轆轆,楚韻如不覺在禪房裡有些坐立不安。

等到房門終於打開,一個女尼捧著齋飯進來時,楚韻如簡直長出一口氣,若不是多年的教養在,只怕便要衝過去,將齋飯快快搶過來吃了。

女尼放下齋飯,合十一禮:「女施主請原諒,這兩日庵中拜佛的居士太多,剛才忙著給大家張羅齋菜,全庵上下,反而都耽誤了用飯。」

楚韻如終於忍不住有些好奇地問:「這水月庵素來清靜,不知為什麼,忽然間來了這麼多拜佛之人?」

「濟州城裡有一位貴人受了重傷,昏迷不醒,弄得滿城風雨,官兵到處捉人,四處械鬥不斷,百姓沒事不敢出門。老百姓們盼著日子早早安寧下來,不免要求神拜佛,還有一些有名望有地位的人,因那人的受傷,居然被捉進官府,他們的家人更擔心,把方圓十幾里內的佛廟道觀都拜盡了,那算命問卦的也問了個遍,自然是想求個平安了。」

「到底是什麼大人物受傷,竟把濟州城驚動成這樣?」楚韻如一邊問,一邊暗中回憶自進濟州以來,所見的那些大人物,心裡暗暗猜測會是哪一個。

「聽說是一個名叫容若,從京城來的大人物。」

耳畔的聲音不大,聽來卻如驚雷震心。楚韻如猛一探手,抓住女尼,大聲問:「妳說受傷的是誰?」

她情急之間,也不知道控制力量,這女尼哪裡禁得起她這練過武的人用力一抓,立時痛得連聲慘叫起來。

楚韻如這才發覺失態,忙又放手,卻覺心如火焚,一迭連聲問:「是不是容若受了傷,他傷得怎麼樣?」

女尼臉色青白,說話結巴:「我也不清楚,聽說他傷得很重,一直暈迷不醒,妳……」

話還沒有說完,女尼只覺眼前一花,耳聞衣袂掠風之聲,那容色絕美,但多日來神情鬱鬱,不見歡顏的女子,已不在房中了。


已是嚴冬,寒風蕭蕭,城郊長長古道上,人影寥寥。惟有楚韻如逆風而掠,狂風襲來,心中如火之焚,又似冰雪之冷。手足之間,更是一片冰涼,任如何運轉內息,強提內力,都暖不起半分。

她從水月庵一路疾掠往濟州,不曾停歇一時一刻。眼看著離城越來越近,反添更多情怯。既憂他傷勢,盼能相見,又恐他傷重,暗怕相見。

她這樣心思繁亂地盡速前行,遠處青山,近處江水,無心賞玩,來往行人,更不曾注意。前方有兩個人正坐在路邊歇腳,她也不多看一眼,疾掠而過。偏偏冬天寒冷的風,把一句揪心的話,送進耳邊。

「真不騙你,那可是我親眼見著的,容若容公子慘叫著倒下去,血流了一地,傷得那叫重啊……」

楚韻如心間一震,不假思索,應聲撲去,連男女之防,多年閨訓,一概忘了個乾淨,一把抓住路邊那說話之人的手,喝道:「容公子受傷之時,莫非你正好在場?」

剛才那高聲說話的中年男子痛得齜牙咧嘴,卻又帶著痛,對楚韻如一笑,笑容異常詭異。

楚韻如才覺一怔,旁邊另外一人已笑嘻嘻地道:「這位想必是容夫人吧?」

楚韻如終於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失聲問:「你們是什麼人……」一句話不曾說完,只覺一縷幽香撲鼻而來,全身一軟,眼前只剩一片黑暗。

笑嘻嘻的男子伸手把她托住:「真是個美人兒啊!聽說還是個女中豪傑,當初煙雨樓上一劍震群英,如今還不由著我們手到擒來。」

「主上早就說過,這女人武功雖高,卻根本沒有江湖經驗,出其不意,要制她易如反掌。」剛才說話引誘楚韻如的男子得意地道:「主上真是神機妙算,料準了只要這女人不遠離濟州,一聽容若受傷,必會心急前來相會,只要我們在城裡城外,有意四處講述容若受傷之事的情形,她必會撞到我們手中來。」

笑嘻嘻的男人更是笑得合不上嘴:「主上這次派出二十多對人,城裡城外,到處宣揚,偏她撞到我們手中來了,這個頭功,想必是少不了的。」

「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回去吧!」

「好。」

他們抱起已不醒人事的楚韻如漸漸遠去,只留得意忘形的大笑聲,在風中漸漸飄散開去。


容若受傷至今,已有足足三天了。

三天來,濟州城內,處處風雲變亂,局面極度緊張。三天來,陸道靜把全城的名醫都派到逸園來為容若看傷。

可是這班名醫,一看到性德為容若施針時的動作,再看看性德為容若開的藥方,就一起告辭,聲稱國手既在,何必他們獻醜。

蘇良屢次去藥鋪抓藥,藥方早已被傳抄到各大勢力的首腦手中。

蒼道盟、日月堂、神武鏢局,甚至謝遠之手上都有醫道高手,看過藥方之後,無不驚嘆。

這藥方妙就妙在,但凡是醫道上有造詣之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此方的高明之處,但換了他們自己,卻斷斷開不出這樣的藥方。

這種藥方針對的,的確是重傷垂危之症。而如果這樣還藥石無效,那就是集他們眾人之力,也不可能救得活那傷重之人。

既然一切只能靠性德的力量,再聽憑天意,各方勢力,也只得束手等候。

就這樣,過了整整三天。

容若一直昏迷不醒。

除了蕭遠一個人還好吃好睡沒事人一樣,其他人都整日聚在閒雲居外,無心飲食,不能安枕。女兒家不敢痛哭,只能垂淚低泣。

以謝家為首,濟州城各方勢力,各處有名有姓的人物,無不或派親信,或親自來探望。

只是容若昏迷不醒,房間裡豈能來這麼多人進進出出。

蕭遠不管事,性德不理會,蕭遙一心只在乎弟弟的生死,就連謝遠之都懶得應酬。

倒是司馬芸娘出來,進退應答,待客迎送,絕無失禮之處。

她素有名士風流氣,在濟州時時廣宴賓客,與一眾名士才子結交,滿城權貴豪富,竟也無人敢於看輕她。一大輪地拜訪之後,也都盡過自己的禮數,又知容若家裡沒人有閒心多招待客人,也就不再上門了。

司馬芸娘也陪著大家一起,幾日幾夜不睡地等待容若好轉。所有人悲痛欲絕時,也唯有她,還能稍稍保持鎮定,溫言軟語,安撫眾人的情緒。

開始大家還都天天守在閒雲居外,性德嫌他們吵,趕他們離開。大家只好在大廳乾坐,時間漫長得彷彿三日已是三年。

三日間,哭得最傷心的,既非凝香、侍月,也不是蘇意娘,反而是那為容若雙手受傷的肖鶯兒。

她幾乎一直沒有停止過哭泣,一直斷斷續續地自責:「都是我不好……我幫不到恩公……我都已經抓住刀了……為什麼還是……」

她兩手血淋淋,也不顧疼得厲害,只為容若而哭,看得旁人心中惻然。

凝香、侍月強忍悲傷,過來為她上藥包紮。蘇意娘柔語安慰,她卻滿心悲惻,越哭越傷心,三天下來,哭得聲嘶力竭,喉嚨發啞。

司馬芸娘也許是看不下去了,親自倒了一杯茶,遞給她,柔聲說:「別太傷心了,容公子會好起來的,妳這樣哭紅了眼睛,怎麼去見他。」

肖鶯兒哭得嗓子發啞,正需飲水,三日來,見司馬芸娘身著男裝,風采無雙,進退揖讓,從容自若,早把她看成神仙般的人物。今見她親自遞水,受寵若驚,伸出包滿了白布的雙手,勉強捧著茶杯,慢慢飲盡。

肖鶯兒喝過水後抬起頭,用哭得紅腫的眼睛看著司馬芸娘,眼神一片迷濛,手一鬆,身子一晃,直接倒了下去。

其他人一起站起來:「怎麼回事?」

司馬芸娘搖搖頭:「不知道,是蕭性德讓我往茶裡下迷藥,然後給她喝的。」

「什麼?」

眾人全都摸不著頭腦。

性德卻在此時緩步走入廳中,三日三夜陪在容若身邊照應,不飲不食不睡,他的神色間居然沒有一分疲態,甚至連一身如雪白衣都還飄逸得不見一絲褶紋,就這樣負手悠然而入。

蕭遙皺眉問:「你這是做什麼?」

性德徐徐道:「問外面那位吧!」

眾人一起往外看去,然後一起震驚地瞪大了眼,張大了嘴。

容若衣服乾乾淨淨,頭髮整整齊齊,整個人顯得精神抖擻,臉上帶著和平時一般無二的燦爛笑容,慢慢走進來,抬手對大家打個招呼:「大家好,大家早……」

每一個人都目瞪口呆,繼續望著他發愣。

容若抬起的手抓抓頭:「大家吃過了嗎?」

一道人影直至此時才忽然衝到他的面前,個子稍矮的蘇良踮起腳尖,揪起他的胸前衣襟,鐵色鐵青:「這是怎麼一回事?」

容若笑道:「這還不明顯嗎?我根本一點事也沒有。」

「你明明被刺中心口,還暈倒了?」

「我知道江湖險惡,出宮時帶了一大堆寶貝呢!其中就有天蠶衣。那是我特地叫織造司製出來的,雖然沒找到真的天蠶,但用烏髮金絲混合織就,不是什麼神兵寶刃,還真不容易刺穿。我當時暈倒,不是因為受了重傷,而是因為刀尖撞得我胸口非常痛,再加上用手握刀,流了一大堆的血,我暈血,所以就……」

趙儀愣愣地說:「那你胸膛上後來越來越多的血,全都是……」

「全是我手上流出來的,還有肖鶯兒的血,也全沾到我衣服上了,所以比較嚇人。」

「那你為什麼裝成重傷?」蕭遙皺眉問。

容若嘆息一聲,神色悵悵:「為了韻如。如果她還能自由活動,聽說我重傷垂死,必會來看我的。」

「為什麼現在又不裝了?」司馬芸娘低聲問。

「也是因為韻如。整整三天,她都不來,想必她是不回來了,再等下去,也是無用。為了我的傷,已經擾民太過,濟州城無一日安寧,雖然除了不少惡霸,但過份驚擾百姓也不應該,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何況……」他抬頭掃視眾人:「我也不能讓你們繼續為我擔心。」

蘇良慢吞吞地說:「難得,你還知道我們會擔心。」

一句話未完,劍已出鞘,對著容若劈頭蓋臉斬過去。

容若尖叫一聲,飛身疾退:「你別生氣,你聽我說,我不是故意要瞞你,但是如果你們情緒上露出破綻,被人發覺,就功敗垂成了,你知道有多少大勢力都在監視我們嗎?」

「所以你就讓我們所有人為你擔心,為你吃不香,睡不著?」蘇良大吼著追斬他。

容若滿廳亂跑:「蘇良,別生氣,冷靜一點,我們慢慢談。」

趙儀沒有跟過去陪蘇良一起打他,只是好整以暇,悄悄地把一條腿往前伸了一伸,剛剛跑過來的容若,即時絆了個狗吃屎。

身後劍勢如風,容若連站起的機會都沒有,就地連連翻滾著閃躲。

凝香眨著早就哭得紅腫的眼睛,望著在地上滾動的容若,想到這幾日的憂心如焚,一陣鬱悶,伸手拿了桌上的茶杯要喝,手一滑,杯子跌到地上,跌個粉碎。

容若恰好滾到,瓷杯的碎片扎得他慘叫一聲,從地上跳了起來。

凝香「啊」了一聲,意甚關切,卻又用手帕掩住嘴,微微一笑,偶一側首,見身旁侍月,也遞過來一個盈盈的笑容。

容若吃痛躍起,身後蘇良劍光飛追,他想也不想,撲向蕭遙,就要用他當擋箭牌。

蕭遙面不改色,抬起手臂,對著容若的臉狠狠一拳打過去。

容若驚叫,掩面而退,再也避不開身後的劍光,只覺頭頂一寒,劍鋒已至。

容若本能地把掩臉的手伸出去,抱著腦袋,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6-8 11:30
第五章 ~嬌女失蹤~


肖鶯兒醒來的那一刻,人就立刻清醒了,多年的訓練,使她連恍惚的時間都沒有,就立刻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她整個人被牢牢綁在椅子上,連指尖都動不了。

整個大廳,窗關門鎖,空空蕩蕩,只有一個男子笑得春光燦爛,雖然他左眼上一圈紫青,比較破壞他此刻得意洋洋的形象,雖然他那忽然間短了一大截,已經不能束起來,只好隨便披著的頭髮,和以前看到的不一樣,但他的的確確就是那個被刀刺中心口,生死不知,弄得整個濟州城人心惶惶的罪魁禍首。

「醒了嗎?睡得好嗎?」

「恩公,你沒事了?」肖鶯兒興奮地動了一動,發現自己動不了,臉上即時一片迷茫:「恩公……」

容若伸出食指,搖了一搖:「不要再演戲了,妳不覺得太辛苦嗎?根據我看過許多故事的經驗,如果在某個特別的時期,某個特別的人,忽然救了一個漂亮小姑娘,那位漂亮姑娘,基本上都不會是什麼簡單的人。我的確很想相信,妳對我感恩戴德,所以才想以身相許,為了我出生入死。」

「但事實就是事實,妳撲出去不是為了攔刀,是為了讓我無法在第一時間避開。妳用手捉住刀,不是為了替我擋刀,而是故意借助捉刀的那一瞬間,帶動刀勢變化,使我格刀的手,格了一個空。不過,妳這用手捉刀,既有益也有害,害處就是,因為刀被妳捉住,受妳力量影響,柳非煙的感覺不夠靈敏,明明刀沒有刺進我的身體,她卻沒有察覺出來。同樣,妳因為沒有握住刀柄,只是用手捉住刀鋒,又被刀割傷了手,所以手指上的感覺同樣不夠靈敏,無法發覺我並沒有受重傷的事實。」

容若巧妙地隱藏起他暈血失去知覺的真相,悠然一笑:「我將計就計,倒地裝出半死不活的樣子,妳的主子很得意吧!他惱恨我至極,又不便讓我明著死,就算我不明不白死了,別人也一定會懷疑和我剛剛結仇的他,如今我要能死在柳非煙手中,怎麼也牽涉不到他,他也算出了一口惡氣。」

肖鶯兒縱然還想抵賴,但所有的細節,容若都說得這麼清楚,她只得苦笑一聲:「既然如此,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她果然不再說話,只是猛一咬牙,然後拚命把嘴張到最大,一陣乾嘔。

容若悠悠笑道:「不好意思,根據我的經驗,十個知情人,被捉住逼供時,有五個會被殺人滅口,另外四個會自殺,所以我讓人關好門窗,守住四方,絕不會有人能進來殺妳。然後我把妳全身上下,可以用來自殘的東西全搜光,再用針制了妳的經脈,讓妳無法自斷心脈,然後把妳嘴裡的毒藥,換成了黃蓮丸。不要怕苦,吃得苦中苦,不還能當人上人嗎?」

容若搓搓手,瞇起眼睛:「總之,妳現在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切都由我處置,妳願不願意說幾句我想聽的話?」

肖鶯兒臉色一點一點白下來,最後慢慢閉上了眼,不說話。

容若坐下來,沉聲問:「我的妻子是不是在妳的主人手中?」

肖鶯兒不語。

容若徐徐道:「妳知道嗎?人的皮是非常漂亮,用處很多的。只是要剝一張完整的人皮不太容易,必須把人整個埋在地裡,只露出頭顱,然後在頭頂劃開一個口子,慢慢把水銀灌進去,人就會因為受不了痛苦,而猛得往上竄,血糊糊跳出來,只留一張完整的皮,美人皮,應該是很珍貴的收藏品啊!」

肖鶯兒的身子微微顫動起來。

容若慢悠悠講完剝皮刑,又道:「妳喜不喜歡吃鴨掌?有人讓鴨子在燒紅的鐵條上走來走去,鴨子必須不停地走動,可即使如此,腳掌還是一點點被烤熟。不知道烤人掌會是什麼樣子的?」

肖鶯兒咬著唇,因為太用力,有血絲悄悄溢出來。

容若從座位上起身,走到肖鶯兒面前,彎腰凝視她:「妳喜歡鞭子、繩子,還是蠟燭?在我的故鄉,很流行虐待呢!很多人認為,把一個完美的身體打出一條條鞭痕,會非常有美感,如果把這一道道流血的鞭痕,全都灑上鹽和糖,然後扔到螞蟻堆裡,妳看……」

肖鶯兒慘然一笑,再次咬牙。

容若發覺不對,大叫一聲:「不要。」情急間找不到別的東西,一伸手,把自己的手指塞到肖鶯兒嘴裡。

肖鶯兒本是要咬舌自盡的,沒想到容若的手指塞進嘴裡,想也不想,用力咬下去。

容若痛得連聲慘叫,右手用力一揮,一道銀色的光輝掠起。

肖鶯兒閉目待死,沒料到全身一鬆,容若竟是把她身上的繩索給割開了。

乘著肖鶯兒這一愣之間,容若飛快把手收回來,看到右手的三個指頭,已是血肉模糊,他更是痛得齜牙咧嘴,憤憤然望著還在發呆的肖鶯兒:「我和妳有什麼冤仇,妳殺我不成,還要咬我,早知道應該把妳的牙齒也敲掉,看妳還怎麼自殺。」

話音未落,他抱著手,又哀哀叫了起來。叫了半日,見肖鶯兒仍坐著發呆,不免瞪她一眼:「幹什麼?沒見過比妳更呆的殺手。妳還不走,坐著幹什麼?」

肖鶯兒呆呆望著他。

「妳耳朵不方便嗎?」

肖鶯兒至此才清醒過來:「你放我走?」

「不放妳走又幹什麼?我對殺人沒興趣,用刑妳不怕,動不動還要尋死覓活。妳的主子是誰,我不用腦子都可以猜得出來,妳們組織的內情,我沒有興趣,妳們組織有無抓我的妻子,妳不知道,我留著妳做什麼,浪費白米飯嗎?還是再讓妳咬傷我的另一隻手?」容若捧著自己的手,咬牙切齒,滿臉憤憤然。

「可,可是……」

「妳不想走?」容若皺眉想了想:「算了,我猜三哥也不介意娶第二十三房小妾。」

「我走……」肖鶯兒跳了起來,快步衝向廳門。

「慢著。」

肖鶯兒的心一沉,止住步子。

「我這樣放妳回去,不知道妳的主人會不會多心,妳自己拿捏分寸,顧好自己的生死,不要平白被當成了叛徒,去吧!」容若說得依舊輕描淡寫。

肖鶯兒遲疑一下,回頭望向容若,又低頭看看他正在流血的手,忽然低聲道:「我雖是下屬,但較得主上看重,不敢說組織裡的事全知道,不過消息倒還靈通。我確實沒有聽說過,你夫人被我主人所制,你可以放心。」

她又深深看了容若一眼,這才打開了廳門。

廳外眾人一起望進來。

容若把受傷的手放到背後,淡淡道:「讓她走。」

眼前很快讓開一條道,肖鶯兒情不自禁又咬了咬唇,似乎想要回頭看一眼容若,但頭轉到一半又止,然後快步離去,很快就消失在青石小路的盡頭。

沒有人去注意她的去向,大家的眼神還是凝望容若。

容若笑了一笑:「天晚了,大家休息去吧!對了,蘇良,去通知陸道靜,告訴他,我好了,也不想追究此事,叫他別再圍著柳清揚的家了,真鬧起來,大家都不好。」

蘇良點點頭,也不說話就走了。

其他人也是一片沉默,原本充滿希冀,凝望容若的眼神,漸漸沉寂下來。

容若依舊笑得似個沒事人一般,伸伸懶腰:「逼供是件好累的腦力勞動啊!我回去休息了,各位自便。」

他揮揮手,自顧自走了。其他人依舊站在原處,神色定定,目光沉沉,不語不動。


閒雲居裡,口口聲聲要休息的容若睜著眼睛,枕著手臂,愣愣望著房頂,眼神一片空茫,完全沒有焦距,甚至連自己右手手指上的傷口,也完全沒有處理。

「你不必如此強顏歡笑。」溫柔的語聲響在耳畔,溫柔的手輕輕拉過他的右手,開始為他處理傷口。

容若猛然坐起:「二嫂。」

司馬芸娘含笑坐在床邊,明麗的眼眸裡有洞徹世情的光芒:「你不必裝做輕鬆,不必故意胡鬧妄為,打做一團來讓我們輕鬆。大家是你的親人,你的朋友,有困難,必須一起面對。」

容若對她頗為敬重,不敢像待凝香、侍月一般隨便打發出去,只得低頭道:「嫂子原來早看出來了。」

「何止我看出來了,他們難道不明白?你只以為,你故意逗引他們,是想讓他們輕鬆下來。那你明不明白,他們陪著你胡鬧,陪著你打鬥,卻是為了讓你輕鬆下來。」

容若微微一震,垂首不語,良久才道:「我為了引韻如出來,故意裝做重傷待死,為怕露出破綻,沒告訴你們真相,讓你們這樣為我擔心,我很不安,所以故意鬧一鬧,讓大家出出氣,也開心一些,沒想到,原來大家這樣為著我。」

「不必如此,心中不愉快,就表現出來,思念你的妻子,又何必掩飾,如果當著朋友都要做戲,那還要親人做什麼,還交朋友幹什麼?」司馬芸娘輕輕一笑,眉目溫柔。

容若臉上終於漸漸露出深刻的悲傷:「二嫂,我不知道韻如在哪裡,我每天每夜,每時每刻都想著她,我總怕她出事,我總怕她受欺,可是她到底在哪裡。我傷得快死了,她也不來見我,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她遠離濟州,一種是她在別人手中。如果她自由,她不會遠離濟州,遠離我的。如果她在別人手中,那麼,那些人到底是什麼人,她會怎麼樣?二嫂,每想起來,我的心都像火燒一樣……」

司馬芸娘妙目凝視他:「也許是你多想了,如果她在別人手中,別的勢力也不會一直沉默的,必要利用她做些什麼事。或許她因為某些事離開了濟州幾天,所以不知道你重傷的事。」

容若有些虛弱地笑一笑:「但願如此。」

司馬芸娘微微嘆息一聲:「你知道,當夜她為什麼要離開嗎?」

容若搖頭,神色迷惘:「我不明白,那一晚,她和我……我明明記得她說永遠不會離開我,可是一醒來,她就走了。我實在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麼,當時船上只有我們幾個人,蘇意娘、其他的丫鬟和性德都在外艙,應該不會有什麼變故,為什麼一夜之間,什麼都變了。」

司馬芸娘考慮了一下,才道:「蕭遙告訴我,前一段日子,你和韻如,似曾有過不愉快,會不會……」

「不會!」容若斬釘截鐵地道:「我瞭解韻如,她不是普通的江湖俠女或民間女子,她是閨閣中長大的官家小姐,學習各種禮教婦德,對於夫婦之道、夫妻之義,她看得比什麼都重。她愛我,這情不會是假的,她將身心都給了我,就絕不會為那件事而離開我,她所受的婦德教育也不允許她離開我。可是,我就是不明白……」

他雙眼通紅,揮拳猛打自己的腦袋:「到底是為什麼?一定發生了什麼事,那個晚上一定有什麼事發生了,我卻喝醉了,我什麼都不知道,她明明發誓永不離開我,卻不等我醒來就走了。」

司馬芸娘一語不發,站起來,伸手想拉住他的拳頭,卻力氣不足,最後無聲地張開手臂,輕輕抱住他的頭,呵護住他,不再讓他的拳頭可以落下來。

換了凝香、侍月,因有主僕之分,斷不敢如此。蘇意娘雖美麗無雙,但容若眼中心中都不曾有她,也不便這般無所顧忌。

但司馬芸娘素來爽性而為,不受禮法所拘,又是容若的嫂子,多少有點兒長嫂如母之意,這般親近的姿態竟做得自自然然。

容若竟也在如同母親呵護般的懷抱裡,得到了一絲安慰,不再這樣發狂般捶打自己,慢慢安靜下來了。

「不要傷害你自己,既然愛她,就更要讓你自己活得好好的,這樣以後才好去找她,這樣將來,才不致讓她為你傷心。既然愛她,就要為她更加珍惜自己。」

溫暖的懷抱,溫暖的聲音,讓容若情不自禁點頭,有些孺慕之意地低聲道:「是。」

「韻如無論在什麼地方,無論遭受過什麼,知道你這般愛她,這樣掛念她,也一樣會高興的。人生在世,能有一段這樣的情懷,就算是死,也不必有什麼遺憾。」

容若微微抬頭,望向這個因為一段蕩氣迴腸的愛情,而成為所有女子嚮往對象的嫂子:「二嫂,妳為二哥,也吃過不少苦吧!可曾後悔過?」

司馬芸娘微微一笑,明麗逼人,似有千種琉璃的光芒在她眼中流轉:「這一生,我不會後悔看到他的文章,尋找他,遇上他。」

這一種讓女子整個眉眼都煥然一新、光彩照人的美麗和溫柔,看得容若一時移不開目光。

這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在後世許多傳說中,仍然被無數女子深深羨慕的司馬芸娘的笑容,這是他第一次知道,愛情,可以讓一個女子流露這樣的微笑,這樣的神彩。

在很多年之後,想起在他最脆弱時,這女子無私的溫暖與支持,想起在他最迷惘時,這女子為愛而展開的絕世笑顏,他的心中總會湧起無限的悵然傷痛。


「果然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啊!」

第二天一大早,整日整夜在外面花天酒地的蕭遠終於回來了,看到容若安安穩穩、精神抖擻出現在面前的時候,他竟然沒有太大的吃驚,悠然發出一聲無所謂的感慨,對容若視而不見地就要擦肩而過。

「三哥,這段日子,你到底在幹什麼?」

「我在幹什麼,你不知道嗎?」

「為什麼三天前柳非煙上門鬧事,她身邊那幫人的底細,你知道得這麼清楚,沒有深刻細緻的調查,這絕對做不到。」容若沉聲說:「你身邊到底還有多少力量,暗中隱藏?」

蕭遠冷笑一聲:「我能有什麼力量,有什麼本事,人人都知道。天下的英才全在攝政王手上,別的人,費盡了心,也不過收攬些雞鳴狗盜之徒罷了。我別的本事沒有,消息總算還靈通,你看不順眼嗎?不必你費心,你身邊兩個小丫頭,想是早就把我的事往上頭報了,我是死也罷活也罷,只求快意,用不著你來干涉。」

「你的死活,我早沒了興趣過問,只是我不希望你在這濟州城涉入什麼陰謀之中,否則只怕最後死的不止你一個。」

蕭遠哈哈一笑:「平日見多了你嘻嘻哈哈,看你這副凶樣子,倒也有趣。你放心,我明白你的弦外之音,你老婆不是我抓的,她人在哪兒,我也不知道,你安心了嗎?」

他大笑著大步同容若擦肩而過,自往他的住處去。容若眉頭微皺,正想伸手去拉他,忽聽得一陣陣喝斥聲、刀劍相擊聲自外頭傳來。

「什麼人?」

「讓開。」

「大人有令,容公子府上不得擅闖。」

「叫你們讓開。」

「柳公子,別逼我們。」

「你們這幫官府鷹犬,真以為我不敢殺你們?」

呼喝聲一聲比一聲強勁響亮,一聲比一聲怒氣激揚,間雜著的刀劍相擊聲、慘叫聲也極是刺耳。

容若臉色微變,再也顧不得蕭遠,逕自大步往大門處奔去,同時大聲問:「怎麼回事,快開大門。」

看門的下人早不知道縮在哪裡躲起來了,好在這麼大的動靜,其他人也都驚動了,紛紛出來看發生什麼事。一見是大門這的動靜,自是快步而來。

容若聽外面打得亂成一團,也等不及其他人趕到身旁,自己先一步打開大門。

卻見外頭竟有數百人在混戰,刀光劍影,呼喝不絕。

容若眉頭一皺,運起內力,舌綻春雷,大喝一聲:「別打了。」

容若功力雖談不上高,但他用盡內力的這一叫,倒還真把這一片混亂給壓了下來。

守護在外面的兩百名官兵,聽令停手後退,其他一干人自然也不會糾纏著和官兵對著幹,也就沒有再追擊下去。

只是剛才短暫無比的交手,地上已有兩三名官兵傷重起不來,另有十幾個人受了不同程度的傷,臉色慘白。

對面以柳飛星為首,竟也有五六十人,持刀佩劍,滿面殺氣,一看到容若現身,無不用要吃人的眼光死死盯住他。

容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昨日不再裝傷,也令人傳信給陸道靜,就此罷手,不必再圍柳家。不管怎麼樣,也是柳非煙刺傷了他,他高抬貴手,放人一馬,怎麼現在柳家的大少爺竟氣勢洶洶帶著一大幫人來找他算帳?

「這個,柳公子,早上好,吃過……」

容若的傳統式中國問候還沒說完,柳飛星已是一劍遙指,大踏步逼近容若:「你把我妹妹交出來。」

兩個官兵過來擋他,柳飛星仍死死盯著容若,左手一推一拂,兩人已是倒地。

四名官兵衝過來攔他,柳飛星長劍一擺,便要揮出。

四周官兵一起要上前,柳飛星身後諸人也神色凜然。

容若一看要糟,急忙大喊一聲:「住手,誰也不許動。」

這一聲喊,叫得又凶又急,官兵們一呆,連柳飛星也一怔,竟忘了再逼近容若。

容若暗中鬆了口氣,這才陪笑說:「柳公子,你說什麼,令妹不見了?」

「你還要裝傻,除了你,我妹妹還有什麼仇人,昨夜官兵剛剛解禁,我妹妹回家之後,被爹痛罵一頓,罰她面壁思過。她面壁了半天,悄悄溜出去想透口氣,就再也沒了音訊。我妹妹並沒有別的仇人,不是你,還能是誰做的?」柳飛星咬牙切齒,劍指容若,恨不得即刻撲過來,扎他個透心涼。

「你妹妹那麼任性,結的仇還少嗎?只不過別人怕你們柳家,不敢冒頭而已。」容若心裡頭喃喃地念,但卻不敢真的說出來,刺激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少爺。

「柳公子,我受了重傷,躺在床上人事不知三天,剛剛醒來,才恢復點精神,在這種情況下,你認為我有本事綁走身懷絕技的柳小姐嗎?」容若努力做出和善的樣子,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所謂捉賊拿贓,要定一個人的罪名,必須看證據,不能想當然,你這樣做,似乎有些不妥當。」

柳飛星冷冷道:「你休要巧言舌辯,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不是你幹的?」

「拜託,疑罪從無,你有點法律精神好不好,取證是指控方的義務,不關我的事。」容若內心暗自腹誹,怪不得武俠小說中冤假錯案一大堆,當主角的一定要被冤枉才可以顯出主角的偉大嗎?真不知道那些配角為什麼就一點邏輯頭腦也沒有。

「你今日就是舌粲蓮花也沒有用,不交出我妹妹,我就取你的人頭。」柳飛星真的是不由分說,揮劍就上。

此時二人相距又近,中間又沒有官兵阻隔,柳飛星人隨劍到,含怒出招,竟是快若閃電,旁人全都來不及干涉。

容若手忙腳亂地閃避,一邊閃一邊大叫:「你講點道理好不好,這年頭,江湖人為什麼就只迷信武……力解決一切,誰拳頭大誰說了算,你這樣不顧……死活,就一點也不在乎連……累其他人嗎?」

柳飛星滿臉殺氣,一劍比一劍刺得快,一劍比一劍劈得急。

容若縱然輕功還算高明,勉強沒被劍刺中,但劍氣卻也催得他肌膚生寒,劍風呼嘯間,好幾次讓他連話都差點兒沒法說完。

柳飛星的性子雖然和妹妹一樣莽撞,但功力可比柳非煙深厚多了。

初時幾劍容若還可以憑著身法靈巧加以閃避,奈何柳飛星一劍七式,一式七個變化,內勁一波波隨著劍勢逼出來。每一劍劈出,縱然刺空,劍氣森森,竟如同實質,把容若可以躲閃的空間越收越緊。

容若躲無可躲,最後只得抬手,藉著右臂護腕,硬擋劍鋒。

本來純鋼護腕絕對可以擋得住長劍的,沒想到柳飛星一劍劈到容若右臂上,洶湧的內力即刻長驅直入。

容若手臂一震,已是被真力激得手腕發麻,臉色發白,還不及抽手退避,第二道內力又侵入體內。

容若悶哼一聲,運起全身之力,好不容易勉強化解,第三波真氣又疾湧而來。

柳飛星的內功心法,是柳清揚的獨門內功「驚濤訣」,傳子不傳女,一旦施出,便如驚濤拍岸,連綿不絕,一連三十三道真氣,連續攻出,一道比一道猛烈,一道比一道強勁,就是當世一等一的高手,也不免吃虧。

柳飛星雖然只練到十七道真力連續攻擊,但以容若的本事,就算第三道真力,都足以讓他吃虧受傷了。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6-8 11:30
第六章 ~蒼道之主~


幸好,這個時候,其他人也已趕到大門前。

「看劍。」聲未到,劍先到。

蘇良的劍,總是最快最疾,攻在最先。

出劍是為了救容若,發言示警,卻是為了不肯偷襲暗算。

只是雖然先打了招呼,但因為他的出劍速度太快,劍勢竟比聲音先一步到達。

柳飛星固然想要催動內力,把容若震得五臟皆碎才消此恨,但人家一劍都刺到眼皮子底下來了,總不能當成沒看見。

他又不甘就此放過容若,一邊狂催內力,一邊猛然向後仰身,整個身體幾乎折成一個直角,但劈在容若臂上的劍,卻沒有移動半分。

容若悶哼一聲,臉上已現出一點不自然的紅暈。

蘇良一劍刺空,也不回轉,就勢在空中翻個跟頭,藉著身子翻轉之勢,長劍以更快的速度向柳飛星執劍的手臂劈下。

柳飛星再也無法兼顧攻守,只得暗中咬牙,放過容若,抽劍一格。

容若只覺臂上一鬆,泰山般的重壓消失,連忙後退三步,一邊猛甩右手,一邊暗自咋舌,這小子,還真有點了不起的本事啊!

蘇良不同於容若,一見容若吃虧,已知不能和柳飛星硬拚,雙劍一交,立時抽劍再攻,迅捷如風,絕不停留。

一時兵刃相交之聲不絕,雙劍交擊不下二十次,俱都快如閃電,卻又稍沾即走,絕不讓柳飛星有以內力催逼的機會。

柳飛星也激起了年輕人的心性,見招破招,見式化式,施出渾身解數,最後乘蘇良一個不備,劍上施出粘字訣,雙劍交擊時,蘇良正要迅疾撤劍,沒料到手上一滑,劍竟來不及收回,還不及應變,狂猛的內力,如驚濤拍岸,順著劍身攻襲過來。

柳飛星在剛才的戰鬥中,早試探出這少年雖劍法精絕,但內力不足,此刻自己內力一催,他必受重傷,心中得意,冷然一笑。笑容才在臉上展開,就僵住了。

一把寒森森的劍已經抵在他的後心,即使隔著衣裳,仍然可以感覺得到劍上的寒氣,催得人肌膚起慄。

趙儀沉穩得不似少年的聲音響起:「柳公子武功高強,內力高深,若再纏鬥下去,蘇良必吃大虧,我不得已出手,有欠光明,還請公子原諒。」

柳飛星的臉色僵木,整個身體也是僵木的。自此他才明白,自己上了大當。與蘇良對劍,快劍鬥快劍,劍風呼嘯間已掩住了趙儀飛掠的風聲。再加上劍勢太快,二十幾劍交擊,也不過交睫間發生,別人就算看見趙儀悄悄潛近,也不及提醒。

蘇良有意被他粘住劍鋒,趙儀卻乘他得勝大喜,心神一鬆時,突出襲擊,從後面制住了自己的要害。

一見柳飛星被制,隨柳飛星同來的蒼道盟屬下,同時大喝著就要衝上來解救。

二百餘名官兵,立時就要衝上前阻擋,眼看又是一場大混戰,不知會死傷多少人。

容若即時跳起來大喝:「誰敢過來,我殺了柳飛星。」

這句威脅的話比什麼都有效,所有蒼道盟弟子一起止步,縱然人人恨得咬牙切齒,卻沒有一個人再敢靠近。

容若暗中嘆氣,為什麼我當好人,沒有人聽我半句話,一當惡人,這幫人一個比一個乖,果然寧被人怕,莫被人欺啊!

這心頭還沒有感慨完,卻聽得受制的柳飛星冷笑了三聲。

三聲冷笑,一聲比一聲森冷,一聲比一聲恨絕,一聲比一聲怨毒。

容若心中一冷,忽然叫道:「不好,他……」

在他發聲之前,柳飛星已是憤聲大喝:「你們為我報仇。」

他毫不猶豫,往後退了一大步,等於拿自己的後心,往趙儀劍上撞。

誰也料不到這年輕人如此烈性,容若的聲音完全被柳飛星的大喝壓住,趙儀收劍不及,眼看著這個雖嫌莽撞,但前途似錦的青年,立時就要死於劍下,與蒼道盟結下永遠不能化解的深仇。

誰能知道,弟子無數的柳清揚會做什麼事?

誰能知道,濟州城會否即時變成一片血海?


「且住。」

沉沉一喝,不見得多用力,卻讓在場每一個人都心神一震。

趙儀覺得心間一陣悸動,一時氣促身疲,不由自主,手一鬆,劍竟落地。

同一時間,柳飛星一陣頭暈目眩,四肢無力,腳一軟,半跪到地上,那往後的一步,沒有退成。

這一聲天外飛來的獅子吼,固然是以趙儀和柳飛星二人為目標,但在場其他人,無不全身震盪,就連體內真氣都激盪了起來。

在濟州城中,能發出如此驚雷一吼,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唯有弟子無數的一方宗師柳清揚。

一時間,竟連天上浮雲,人間長風,也似被這一喝震住,雲止,風息,漫漫長街,竟似連呼吸聲都靜不可聞。

大家不約而同,望向那長街盡頭,大步而來的高大男子。

鳳目長髯,身可擎天,不是柳清揚,又是何人。

他一步步走來,也不見如何作勢,但每行一步,天地間,竟似隱隱有風雷之聲,每近一步,眾人竟覺連呼吸都艱澀了起來。

濟州城中,舉步之間,有如此之威者,亦只有柳氏一人耳。

柳飛星一躍而起,飛奔到柳清揚身旁,大聲道:「爹,就是這人擄走妹妹的,快把妹妹救出來吧!」

柳清揚不加理會,目不斜視地凝視容若,一步步向容若走近。

明明毫無聲息,卻讓每個人感覺到天地間激盪起的無形風雷。

官兵們挺身上前要保衛容若。

柳清揚,眼不稍瞬,步不稍停。

官兵們卻在他的可怕氣勢下無聲地往兩旁退開,就算是知府大人「有所錯失,提頭來見」的死命令,也遠不及柳清揚一步步行來,天地震動的威懾力。

蘇良深吸了一口氣,趙儀俯身撿起劍,兩個少年的臉都有些白,但幾乎同時往容若身前擋去。

容若卻搶在二人動作之前,足尖微點,往前疾掠,身子在兩個急速向自己靠近的少年之間掠過,輕而無聲地落在柳飛揚面前。

容若雙拳一抱:「柳先生,柳小姐失蹤之事,我也是剛從令公子口中得知。」

「爹,別信他的胡言亂語。妹妹剛得罪他不久就失蹤了,不是他還能是誰。」柳飛星憤聲說:「這人卑鄙到派人偷了妹妹最心愛的馬,自然也有可能會擄人。」

容若一怔:「那匹馬不是柳先生所送嗎?」

柳清揚眼中神威凜凜,凝視容若:「我只問你一次,非煙之事,是否與公子有關?」

他目中神光,幾可令剛強漢子折腰屈膝,凜然一語,聲音中隱隱的肅殺之氣,竟如萬馬千軍,揮戈陣前。

這等可怕的威懾力讓容若暗中倒吸了一口冷氣,此時此刻,這個威震四方的柳清揚和當日謝遠之壽宴上和氣的長者,簡直不能讓人相信是同一個人。

但是容若心中雖驚,嘴裡卻毫不猶豫、絕不遲疑地大聲道:「不是。」

「好。」柳清揚沉喝一聲:「我信你。」

只一個「好」字,只一聲「我信你」,由他低沉的聲音喝出來,竟是天搖地動,震盪人心。

柳清揚說出這一句,即刻轉身:「蒼道盟弟子,隨我回去。」

「爹,你……」柳飛星失聲大呼。

柳清揚隨意一伸手,就扣住了柳飛星的手腕,於是柳飛星就再沒有力氣發出一絲的反對聲音,更無力做任何掙扎,身不由己,隨著柳清揚離去。

其他蒼道盟弟子誰敢違命,一起退走,眨眼間走得乾乾淨淨。

一場極有可能釀成整個濟州城大動盪的慘劇,居然只在容若與柳清揚一問一答間,完全化解。

就連容若自己都直著眼睛,瞪著柳清揚的背影,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等到他回過神時,一干人早走得連影子都沒了。

容若至此方能仰天長嘆:「這些天在濟州,看的都是些名不符實的人物,還以為所謂英雄不過如此,江湖豪情,自此而絕。想不到還真有如此英雄,怪不得能有弟子無數,讓官府也忌他三分呢!」

「只是,柳小姐失蹤,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蘇意娘至此才敢慢慢走出大門,低聲道:「公子,我久在濟州,深知蒼道盟之勢力強大,如果柳小姐一日找不回來,只怕公子一日不能脫離危險。」

容若點點頭,沉思著道:「剛才柳飛星說那匹馬是我偷的,看來是我太輕忽了,早就有一股勢力暗中想要對付我,故意偷出了柳非煙的馬,藉口是柳清揚所送,讓我收下。然後再過幾天,讓柳非煙遍尋不覓,滿懷憤恨時,得知是我偷的馬,上門來找我麻煩,最後引發衝突。我沒有死,他們就立刻擄走柳非煙,嫁禍於我。」

蘇意娘微微一顫,柳眉微皺:「此人好生歹毒。」

容若搖頭苦笑:「也怪我,太輕狂自信,忘了柳清揚的身分地位,他這樣的大宗師自恃身分,就算發現我地位非凡,也不至於像別人一樣拚命巴結我,哪會還沒有深交,就把女兒愛逾性命的寶馬送給我,如果要大方送馬,當初壽宴上就可以開這個口了,可笑我那時只知志得意滿,完全沒想到這一層。」

「現在想到了,也不晚啊!我們聰明能幹、奸詐卑鄙的容若公子,打算怎麼辦呢?」蕭遠抱著小叮噹,斜靠在大門上,語出譏諷:「退一萬步說,你就任他柳清揚誤會你又如何?以你的身分地位,何需怕他?」

容若皺眉,目光如電,瞪向他:「你就如此希望我與蒼道盟交惡,不惜處處欺辱柳非煙,時時為我樹敵,我倒想問你,柳非煙失蹤之事……」

「與我無關,那小丫頭逗逗好玩,真捉了來管吃管住,有什麼意思。」蕭遠冷冷一笑:「自然,信與不信,都任憑於你。」

也不看容若被氣得發青的臉,他自抱著小叮噹邁步,慢悠悠往外走。

「你剛回來,又要去哪裡?」

「還能去哪呢?」蕭遠懶洋洋地說:「翠紅樓的嫣兒說要瞧瞧我的小叮噹,我回來就是特意帶這小傢伙的。今兒我忙著呢!紅羅院的倚翠,妙香閣的嬌嬌,都等著我呢!要不要我帶你去見見真正的花花世界,用不了兩個時辰,你就會記不起楚韻如到底是什麼人。」

容若氣得臉色發青,為了防止自己被氣到心臟病發,暴斃當場,只得一甩袖子,憤憤然回去了:「給我關上大門,讓那個浪蕩子以後別回來,整天混在青樓裡好了。」

大門在他身後緩緩關上,容若迅疾回身,原本臉上的怒容,消失得一乾二淨,眼睛瞇得成了一條縫,百分之百電視上的奸臣形象,望著外面,嘿嘿冷笑一聲。

「你幹什麼,笑得陰陽怪氣?」蘇良瞪他。

「我們去跟蹤他。」

「誰?」

「還能是誰,我們那位整天總說青樓進,紅樓出,脂粉逍遙,偏偏對整個濟州城各方人物,諸般隱私瞭如指掌的所謂浪蕩子。」


容若輕功很好,人也很機靈,跟蹤這種事,按理說是不難的。

他嫌性德長得太漂亮,太顯眼,太有存在感,也嫌蘇良太衝動,所以只帶了性情沉穩的趙儀追出去。

兩個人都青衣小帽,正所謂人要衣裝,這服飾一改,整個人氣質不同了,走在街上,居然還真沒人能認出他是那位讓整個濟州城搖了三搖的容公子。

容若輕功好,趙儀身量小,動作靈活,打扮得也毫不顯眼,跟蹤大搖大擺的蕭遠,的確並不太難。

麻煩的是,蕭遠出入的地方。

整個一上午,蕭三爺就先後到翠紅樓和嫣兒喝酒,綺香館抱著小蘭香胡天胡地,紅羅院同珍珠兒飲皮杯。

還真虧得他一下子跑了這麼多地方,簡直是神人了。

可憐容若、趙儀,躲在外頭,偷偷摸摸,聽得裡頭淫聲浪語,嬌笑不絕。趙儀就算年紀小,也不免面紅耳赤,更不要說容若了。

蕭遠在裡頭,高床軟枕,華室豪宴,吃香的,喝辣的,懷裡抱美人,樽中有美酒。

容若則在外頭,喝著西北風,聽著各種刺耳又刺心的雜音,硬著頭皮承受著精神折磨。

剛想躲遠幾步,耳不聞為淨,蕭三爺已經興盡意足,衣歪襟斜地出來,搖搖晃晃又出門往別處去。

容若忙又振作精神悄悄跟過去,猛見蕭遠回頭,急忙往後縮。

蕭遠卻只不過是回頭拉了小艷紅,親了個嘴對嘴,另一隻手還順便在小翠仙的臀上重重一拍。

姑娘們一陣嬌笑,似真似假地嗔怒起來。

蕭遠只管哈哈大笑。

趙儀低低抽口冷氣,容若卻不知不覺,磨了磨牙。

大中午,蕭遠又叫了四五個花朵般的風塵女,在煙雨樓上,叫了滿桌酒菜,聽曲作樂,專叫姑娘們唱十八摸一類的低俗曲子。

煙雨樓本是權貴富豪常出入之地,縱有歌舞娛客,也大多高雅,這等低俗曲調,不免令得人人皺眉,個個搖頭,卻又礙於他們容家此刻赫赫聲威,誰也不敢做聲。

蕭遠越發放肆,半醉半狂,摟著美女,當眾擁吻,甚至扯衣撕裙,做出種種不堪之狀。

刺激得滿樓客人無不紛紛走避,個個臉色鐵青,不少人喃喃罵起蕭遠,罵著罵著,被眾人視為蕭遠靠山的容若,自然也大受無妄之災,被人用種種不文明、不禮貌的語句問候家中的女性親族了。

容若可憐兮兮地縮在樓外,豎起耳朵想聽聽裡頭的動靜,卻見一個個客人從自己眼前過。

「真是太過份了。」

「這人簡直荒淫無恥到極點。」

「還不是仗著他有個有權有勢的弟弟?」

「那個叫容若的是什麼來頭?聽說知府大人都怕他怕得要死,為了他,差點沒把濟州城給掀翻了。」

「說是他被人刺成重傷,整天滿城捉人,後來又聽說,那傢伙一點事也沒有。說是他老婆不見了,今天搜這裡,明天查那裡,搜查的官兵,不是砸就是搶。呸,我老婆的首飾盒能藏得住他老婆那麼大一個人嗎?我們這些老百姓不用過日子了?」

「他這哥哥更過份,整天就這麼招搖過市,敗壞風氣。真怕天下人不知道他不是個東西?我呸,人誰沒有父母妻女,他知道心疼他的妻子,卻讓他自己的哥哥這樣當街淫亂,不知道如果他那失蹤的老婆,被人販子拐了去,也落的這個下場,他心裡會怎麼想。」

紛紛亂亂的聲音傳了過來,容若開始還是滿心忿然,但漸漸聽得臉都綠了,眼神卻反而沉靜下來。

趙儀初時聽了也不在意,但聽他們出言辱及楚韻如的清白,有些過份,微微皺眉,卻還不及有任何動作,就被容若按住了手臂。

容若的手,仍有細微的顫動,但聲音卻清晰沉定:「你立刻去見陸道靜,要他好好管束他手下的人,我是請他幫忙我找人的,不是幫他的手下發意外之財的。人一定要找,但如果再讓我知道官兵衙役這樣擾民,我也不會干休。」

「可是,這裡……」

「我會跟著他,你快去。」容若的聲音裡有少見的強硬。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6-8 11:30
第七章 ~救美異行~


趙儀離開後不久,蕭遠終於吃飽喝足,身邊陪侍的女子,只留了一個最美最媚的小翠仙在身旁,陪著他逛街。一路走,一路東指西點。

寶慶樓的錦裘,玉華齋的手鐲,流霞閣的香料,錦繡園的繡品,一樣樣佩在小翠仙身上。喜得小翠仙抱著蕭遠,親了又親,引得滿街側目。

容若在後面,一邊搖頭,一邊嘆氣,一邊無可奈何地繼續跟蹤。

一條長街走下來,小翠仙已然改頭換面,華袍秀衣,明珠翠鐺,懷裡再抱著蕭遠特意帶出來的小叮噹,哪裡還有半點風塵女子的味道,分明是位貴婦人。

兩個人一邊說,一邊走,一邊逗著小叮噹,耳鬢廝磨,親親熱熱,小聲說,大聲笑,不知惹來多少又羨又妒的目光。

就這樣走了足足一個下午,幾乎把濟州城幾處熱鬧的街道都走遍了,還堂而皇之,摟著青樓女子,在府衙所在的大街,晃了兩三圈。

蕭遠懷擁美人,腳下自然有無限力氣,精神振奮得簡直可以一人力擋百萬兵了。

可憐容若一個人冷冷清清,孤孤單單,躲躲縮縮,偷偷摸摸地跟在後面。

他漸漸眼發紅,臉發青,牙齒咯咯響,雙手互相搓,雙腳則越走越軟,人越來越沒力氣。

眼看著日落月升,還以為蕭三公子總要找個地方歇歇腳,誰知他打發了小翠仙走,自己抱著小叮噹,信步閒遊。

眼看著華燈初上,容若的肚子已經開始咕咕叫了,蕭遠終於停下了腳步,抱著「汪汪」叫的小叮噹,走進路旁一座彩花飄飄,明燈耀目的大宅院去了。

容若卻對著那大院子外「萬花坊」的招牌,張著嘴巴發傻。

萬花坊是濟州城有名的青樓,也是特別的青樓。

萬花其實只有一種花,乃是後庭花。

萬花坊,其實是濟州城唯一的男娼館。

容若目瞪口呆,站在萬花坊大門前,發出一聲虛弱無力的嘆息:「不會吧!」

眼看著蕭遠一路走進去,庭院深深,不知道他要夜宿在哪個男子房裡,容若直著眼睛發愣,不知道該不該想法子跟進去。

才剛一猶豫,只覺一陣粉香撲鼻,竟是一個塗脂抹粉,身高五尺的大男人,一手揮著香撲撲的帕子靠過來,嗲聲嗲氣地說:「大爺,別站在外頭,進來啊!」

容若打一個寒戰,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即時面無人色,落荒而逃。

背後的聲音一個勁叫:「大爺,你別走啊!」

容若把一身輕功施到極致,逃跑速度之快,就是當今天下輕功第一的風漫天見了,必也會點頭叫好。

容若一口氣逃出老遠,才停下來,鬆口氣。站在街心,夜風襲來,他深呼吸幾次,混亂的思緒漸漸平息,忽然皺了皺眉,一跺腳,最終還是回頭,又往萬花坊跑去。

這一次容若學乖了,藉著夜色,施展輕功,三竄兩蹦,就跳進那燈火輝煌的大院中去。眼看著滿園子群魔亂舞,男人抱著男人的刺眼場面,他皺著眉頭,努力地四處尋找,小心翼翼地藏身在黑暗處、陰影下,以及所有人視線的死角中。就這樣東尋西找,總算看到了蕭遠的人影。

他一手抱著小叮噹,一手抱著一個濃妝艷抹的相公,搖搖擺擺,在西側一長溜的房間走道上慢慢地踱,明顯是要找房間一夜春宵了。

容若全身連抖了幾抖,一陣發寒,還是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跟,痛苦地聽到前面男子嬌嗲的聲音。

「爺,到春官房裡去吧!我房裡一應東西都是齊全的。」

「春官,別急,你房間太小我不喜歡,讓我慢慢挑一間。」

「可是……」

春官還要爭,小叮噹卻忽然劇烈地叫了起來:「汪,汪!」

蕭遠適時止步,信手一指,懶洋洋道:「我要這間。」

「這是琪官的房間,他向來性子不好,大爺,你……」

「老子就看上這一間了。」蕭遠完全不理會春官的反對,大步走到房門前,抬腿一腳踹去,把門硬生生踹開。

春官驚呼了一聲:「大爺。」

蕭遠回頭,一手把他扯進房間,一手重重關上大門。

因為房間在西角轉彎的最深處,整個萬花坊又是絲竹之聲不絕,竟然完全沒有人注意到這裡的聲息。

容若微一挑眉:「果然有門。」

他一躍靠近,小心地在門縫處窺視。

房間裡,春官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生。蕭遠已經放下了小叮噹,小叮噹跳起來,對著床,大聲地叫個不停。

蕭遠一手掀起床上被子,露出床板,卻空無一物。

蕭遠即時伸手在床板處敲敲按按,過不多時,雙臂一用力,居然整張床板都掀起來了。

接著彎腰探手向床裡,等他再直起腰時,手中已經抱了一個人,赫然正是——柳非煙。

容若用力眨眨眼,再揉揉眼,簡直不能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事。

蕭遠抱起了柳非煙,騰出一隻手,把桌上一堆杯子茶壺全掃到地下,再把柳非煙柔軟的嬌軀直接放在桌子上,這才悠然一笑:「柳大小姐,想不到竟在這裡見到妳。」

柳非煙明顯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只得狠狠地瞪著蕭遠,眼睛裡只有憤怒,絕無畏懼。

蕭遠笑嘻嘻地道:「莫非柳大小姐有特別愛好,也喜歡玩相公,早就是萬花坊的老熟客了。那柳大小姐倒還是我的前輩,還請多多指教才是。」

如果柳非煙可以動,絕對會撲過來,就算手上沒有兵刃,也要用指甲把蕭遠撕碎,用嘴巴把蕭遠咬死。

可惜她完全不能動,只能恨恨瞪著蕭遠,眼睛幾乎都要冒出火來了。

蕭遠訝異地說:「柳大小姐,妳怎麼不動,又不說話啊?」

柳非煙死死瞪著蕭遠,完全是要吃人的眼神。

她生得嬌艷美麗,縱然怒氣沖天,臉色緋紅,倒也別有一番美麗。

蕭遠一邊貪看她的美色,一邊故作恍然:「啊!莫非柳大小姐被點了穴?這可難辦了,男女授受不親,我也不便為小姐解穴,除非小姐妳不介意。」

他微笑著把鼻子湊到柳非煙的鼻尖前:「柳小姐,妳要是想我為妳解穴,妳就眨眨眼睛,若是不想,也就罷了,我絕不會碰妳一根指頭的。」

柳非煙仍然憤憤瞪著他,眉宇之間,毫無示弱求懇之意。

蕭遠聳聳肩:「既然如此,柳小姐請自便,想必妳等的琪官很快就會進房來與妳銷魂了,我自去和我的春官快活便是。」

柳非煙俏臉即時變色,猛眨眼睛。

蕭遠皺起了眉頭,漫聲道:「柳大小姐,妳到底是要我為妳解穴,還是不要呢!眨這麼多下,是什麼意思?」

柳非煙忍下滿心幽憤,慢慢地,輕輕地眨了一下眼,黑而長的睫毛一閃間,明麗的眸子裡,流轉出晶瑩的水光。

蕭遠一點也不介意這個美人幾乎被他逼哭,慢慢地伸出手:「啊!小姐,妳的何處穴道被制呢?」

他的手輕佻地摸著柳非煙的臉:「柳小姐,我是正人君子,這可是妳同意了,我才冒犯妳玉體的。」

柳非煙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眼中怨憤至極。

蕭遠毫不心軟,反而悠悠笑得雲淡風輕,雙手慢慢往下,經過柳非煙玉一般的頸子,慢慢在胸上搓揉:「莫非是這裡?」

眼淚終於從這個倔強的少女眸中落下來,無聲地劃過臉頰。

蕭遠的手猶自往下徐徐地移:「說不定,點的是會陰穴呢?在下功夫不好,要慢慢揉才解得開呢!」

柳非煙絕望地閉上眼,她不能動一指,不能發一聲,平日裡心比天高,此時此刻,受如此羞辱,卻除了閉上眼睛之外,什麼也做不到。

容若對蕭遠有種種疑惑,開始還想靜靜看蕭遠到底搞什麼鬼,可是見他越來越過份,越來越肆無忌憚,到底不敢再坐視不管。

畢竟古代女子遠比現代人重名節,真再讓蕭遠的手滑下去,柳非煙就算獲救,也沒臉活下去了。

這心念一定,容若一抬手,重重一掌,震開房門,喝道:「住手。」

柳非煙猛然眨眼,眼神中的欣喜希望在看到容若之後,復又變做黯然絕望。

蕭遠看到容若,驚色只是一閃而過,隨即冷笑一聲:「好個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容公子。」

容若神色凜然:「三哥,你太過份了。」一邊說,一邊抬手向柳非煙拍去。

他雖然武功談不上好,但師父也算天下第一高人,見識總算不弱,早已看出柳非煙受制的是哪幾處穴道,功力到處,三按三拍,穴位即解。

柳非煙一得自由,右手在桌上一撐,整個人凌空撲向蕭遠。

容若如閃電般一抬手,準確地扣住柳非煙的腕脈。

倒不是容若有進步,或是柳非煙武功太糟。而是容若出手解穴時,已做好動手準備,柳非煙卻被制了半天,穴道剛剛解開,血行不暢,氣力不足,動作也不夠靈活,此時又一心恨極蕭遠,完全沒注意別的事,竟被容若一招得手。

容若的內力雖不強,但沿著腕脈攻入柳非煙體內,也足夠讓柳非煙全身一軟,痛哼一聲,再也發不出一絲力氣。

在這美人殺人的眼光瞪過來之前,容若已又疾又快地道:「柳小姐,這裡是萬花坊,妳不會不知道萬花坊是什麼地方吧!在此地動手殺人,一旦驚動別人,讓人知道妳柳小姐出現在萬花坊,妳看妥當不妥當。」

他說得非常快,一說完,立即放手。

柳非煙站直了身體,又恨又怒又不甘地望向蕭遠,一字字道:「總有一天,我要將你碎屍萬段。」

蕭遠唇角微微上揚:「我等著。」

柳非煙用力咬著唇,奪門而出,動作迅快,可是以她的輕功,竟也差點踉蹌跌倒。

容若知她心中激憤至極,怨毒必深,此時卻也顧不得先去勸慰這個心靈受創,身體受辱的女子,先低頭去看地上的春官。

「別緊張,他只是被我打暈了。我知道你也好這一道,你若瞧上他了,我讓給你就是。」

容若啼笑皆非,怒不能,罵不得,只得望向他問:「你怎麼知道柳非煙在這裡的?」

「很簡單,今天柳飛星來鬧事,我知道柳非煙不見了。以柳家的勢力,必是先派人全城查過,查不到,才來找我們的。我分析,要把人藏起來,讓人不易找到,就算搜查,也很容易漏掉的地方不多,但妓院絕對是其中之一。雖然普通人的女兒失蹤,會被賣到妓院的可能性很大,但柳家的小姐,誰會只為貪那幾個小錢來綁她,而濟州城的幾家大妓院,都是賓客如雲,其中不少也都是濟州有頭有臉的人,為了不掃這些人的興,不結無謂的仇,柳家是不好大舉搜妓院的。」

「所以你一大早各大妓院來回跑,怪不得,每處你停留的時間都不長,若是真要找樂子,根本不夠時間。」

「第二,就是府衙和牢房。蒼道盟勢力還沒有大到搜查府衙的地步,而牢房往往是最易被人忽視,最好藏人的地方。我當然不能直接進去搜搜找找,不過我有小叮噹。我發現小叮噹的嗅覺最靈敏,動作最靈活,所以故意找時間,訓練牠做各種事,其中包括找人。小叮噹曾和柳非煙交手過兩次,兩次都咬下過她的衣裙,所以對她的氣味很熟悉。我身上也有前幾天小叮噹從柳非煙身上咬下來的布,我把布藏在袖口,每次拍小叮噹時,就拿出來讓牠嗅一嗅。」

容若恍然大悟:「你今天不是帶著小翠仙逛街,你是帶著小叮噹找人,卻拿小翠仙來當幌子。」

「對,我到府衙大街,在府衙和牢房門口來回地走,如果還有一絲氣味,小叮噹不會聞不出來。既然兩處地方都不在,那總還有別處。我仍然認為妓院最有可能藏人,幾處大妓院找不到,就到濟州唯一的男娼館來晃,果然一到門口,小叮噹就叫了起來。」

容若嘆氣:「男娼館,果然妙不可言,誰能想到一個女子會被藏在根本不需要女人的男娼館裡呢!」

「我帶著小叮噹進來,一間間房找,直到找到這裡。本來想好好擺弄那任性無知的女人,你又跑來多事。」

容若這才明白前因後果,一方面為柳非煙終於脫險,暗中鬆了一口氣,一方面,卻也為蕭遠竟有如此機變通透,慎密無缺的心思而感到震驚。

蕭遠看他凝立蹙眉,冷笑一聲,俯身抱起小叮噹,漫步往外走。

「你又去哪?」

「還能去哪,如花似玉的美人讓你放走了,我總要找別人來銷魂吧!這裡不錯的男人挺多,要我介紹幾個給你嗎?」

容若深吸一口氣,雙手還是忍不住顫抖,覺得自己已經可以帶著比柳非煙更強烈的憤恨,撲上去把蕭遠掐死了。

蕭遠似乎以氣死別人為樂,見容若鬱憤,更覺痛快,大笑起來,大搖大擺地走出去,只留容若一個人站在原地,咬牙切齒,搓拳跺腳。


柳非煙總算安全被救出,一場大風波也就這樣消弭下去。

柳非煙天天嚷著要殺蕭遠,被柳清揚派了二十多個弟子,牢牢看在家裡。

蒼道盟和官府,同時介入了追查柳非煙被綁案的真相。

柳非煙聲稱,只是聞到一縷幽香,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從她身上,問不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於是所有的搜索力量都放在了萬花坊。

床底下有隔層的琪官,在柳非煙逃走的當天,就暴斃而死。而萬花坊其他人,無不是喊冤叫苦,聲稱什麼都不知道,一切都是琪官的事。

再查琪官的來歷,只知道是孤兒,無父無母,十三歲在街上被人販子拐走,賣到萬花坊的。

查來查去,所有的線索,就這樣至此而絕。


容若尋找楚韻如,也同樣沒有任何好的進展。

濟州城裡,到處有官兵東找西查,也有蒼道盟的弟子四處探聽消息,一時整個濟州城都緊張起來了。

有的百姓根本不等弄清發生了什麼事,自己就先準備行裝,準備逃難。

容若無奈,只得強忍心中焦躁不安,讓陸道靜暫緩搜索之事。

而此時,有兩件大喜事,又發生在濟州城。

一件是經柳非煙被擄之事後,柳清揚把女兒的終身大事看得非常嚴重,要讓柳非煙同何修遠儘早結親。

正趕上本月十八是吉日,便訂在本月。

雖然倉促了一點,畢竟兩家手下僕人眾多,勉強也可以忙得過來。

請帖子滿天發,濟州城內,甚至楚國境內,還不知道要有多少有臉面的人親自來相賀呢!

另一件,是日月堂廣邀天下英雄到明月居參加明若離的收徒比試。

所有人如若想入明若離的門牆,繼承他的武功和日月堂的基業,都要在日月堂待客之所住幾天,讓明若離好好瞭解大家的性情德行,然後才考量武功,從中找出最滿意的傳人。

而濟州城中,有身分有地位的人,也都受邀參予此次盛會,也好多給明若離提意見,甚至裁判最後比武的輸贏。

一時間,濟州城上下都忙成一團,到處是來回奔波的人,大開的城門,每天都會迎進許多佩刀掛劍的江湖人。

街上行人擁擠,動輒就聽到不同的江湖人,兵刃在走路時相互碰撞的聲音。

江湖豪客們潮水般湧向濟州,各地客商紛紛來此尋找發大財的機會,整個濟州城都成了一片人海。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6-8 11:31
第八章 ~收徒盛會~


太陽才剛剛在東方露出半個頭,容若已經早早起身,負手站在花園中。晨露未盡,晨風徐起,早晨的陽光照在身上,感覺都是冷的。

容若微微閉上眼,天已入冬了。

「公子,天涼了,小心身子。」溫暖的外袍,被纖纖素手披在肩頭。

容若微笑回身:「意娘,性德也在那邊呢!」他一指站在角落處的性德:「妳怎麼不關心他著涼?」

「使君既無心,我又何必增他煩惱,再說蕭公子武功絕世,想來也不懼風侵的,只是公子……」蘇意娘美眸中有無限關切:「你連日來太傷神了,連蕭公子也說你神思過度,鬱結於心,若不寬養,終成病勢。你既要忙著尋找夫人,為何一定要蹚日月堂的渾水?」

「明月居裡,已經聚了太多人了,根據我的經驗,不管是為了比武招親,為了選武林盟主,還是為了什麼藏寶圖,什麼大秘密,只要是太多的武人聚在一處,都會發生動亂或陰謀。所謂的明若離要收傳人,繼承他的一切,怎麼看怎麼有陰謀的味道,我既人在濟州,總不好坐視不理。」

「公子,天下事太多,公子又怎能一一顧得過來,何況夫人的行蹤至今未曾尋到。」

「我不是聖人,我不會去憂國憂民,我不會去思考太多的事,但事情既然發生在我眼前,我不可能裝成沒看到。而且,我始終相信韻如不管是自由的,還是被別人所控制,都絕不會離開濟州。濟州城中發生的任何大事,都極有可能與她有所關聯,我更不能袖手旁觀。」

蘇意娘垂首一嘆:「想來公子仍是不願意娘相隨的了?」

「那裡都是江湖人,妳不會武功,去做什麼?好好留在家裡,和凝香、侍月一塊看家。闖蕩江湖的事,自然是由我們男人做的。」

蘇意娘垂首良久,方才低聲道:「公子,切切珍重自身,莫要叫意娘日夜牽掛。」

容若笑道:「好了好了,又不是遠行萬水千山,不還在這濟州城裡嗎……」

「時間到了,大家都準備好了,你走不走?」

性德適時提高聲音的一聲招呼,讓容若不必再硬著頭皮安慰蘇意娘,抬頭望去,見凝香和侍月,眼中都是深切的擔憂與關懷。蘇良與趙儀都已整裝妥當,帶好了簡單的包袱,隨時可以出發,少年的眸中都閃爍著興奮激切的光芒。

容若當下微微一笑,走向凝香、侍月,壓低聲音道:「韻如失蹤的事,妳們想必早傳回去了。家裡人也不會坐視,定會盡力暗中搜尋,妳們要和家裡保持聯絡,如果有什麼關於韻如的消息,記得告訴我。」

二女一同點頭應是。

容若這才扭頭對蘇良、趙儀道:「好,我們出發。」


明月居外,客若雲來。裡頭人聲鼎沸,外面居然還不斷有佩刀持劍的江湖人進去。

容若遠遠地嘆了口氣:「明若離的獨門武功,日月堂的全副家當,真的具有這麼大吸引力嗎?咦,那不是……」

明月居前站了個勁裝女子,眉目清秀,笑語嫣然,招待來客。招呼安置,全由她一人負責,正是容若的熟人——肖鶯兒。

肖鶯兒也遠遠見了容若,即時扔下不斷登門的客人不理,笑盈盈走近,見了容若,抱拳施禮:「見過容公子。」

以前的嬌柔文弱,此時再不能從這英姿颯颯的女子身上看出半分來。

容若見她表現得如此自然,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倒也覺得有趣:「士別三日,刮目相看,肖姑娘,幾日不見,妳倒真叫人眼前一亮,原來姑娘也有如許英氣,倒真是位女中豪傑了。」

肖鶯兒笑道:「說起來,倒要多謝公子,我是日月堂的暗子,平時要用柔弱女子的面貌掩飾身分,便是被人欺凌也只得忍受,只因公子識破了我的身分,主上便讓我轉做明子,從此還我真面目,鶯兒還不曾謝過容公子的大恩呢!」說著又是抱拳深深一禮。

容若心中佩服,好一個明若離,真個好風度,被自己拆穿毒計,不但不驚慌掩飾,反而大大方方,讓肖鶯兒以日月堂弟子的身分出面主事,又讓肖鶯兒來找自己這死對頭道謝,淡淡幾句話,倒把自己力挫明月堂陰謀的事,說成是對肖鶯兒施恩了。

隨隨便便把丟掉的面子找回來,真不是簡單人物。

容若暗自心念電轉,口裡笑道:「好說好說,姑娘若要謝我,我住進明月居之後,姑娘多多照顧,也就是了。」

「公子,你要進明月居?」

「是啊!明先生不是廣邀天下英雄,只要肯賞臉的,都可以到明月居做客,直到他通過觀察此人的品德,比較此人的武功,然後挑出真正的傳人嗎?莫非,姑娘妳嫌我容若淺薄,不夠資格來做明月居的客人?」

「容公子,我料定你會來。」帶點醉意的笑聲傳來。

容若一驚抬頭,卻見蕭遙穿一件胸前滿是酒漬的青衫,拎著酒壺,從明月居大門處走出來,一邊走還一邊招手叫個不停。

容若一驚,忙快步迎上:「你怎麼也來了?」

蕭遙用半醉的眼神斜睨他:「就准你來?我雖武功不佳,但自問聰明才智不弱於人,根骨應該也不差,焉知人家明先生瞧不上我。」

他不由分說,拖了容若往裡走:「來來來,你來了更好,與我做個伴,大家在裡頭才不嫌悶。」

容若身不由己,被拖得往裡走,一腳才進大門,眼前寒光一閃,一支飛鏢,迎面而來。

蘇良出劍奇快,拔劍時,人還在容若身後三步處,劍出鞘之即,人已攔到容若面前,一劍磕飛了鐵鏢,沉劍於胸,就待應付接下來的攻擊。

哪知眼前又是一大堆飛鏢飛針飛釘漫天飛過,不過目標根本不是容若,而是左方一個瘦得像根竹竿,上竄下跳之時也似鬼在飄的傢伙。

顯而易見,剛才容若不過是受了無妄之災。

蕭遙漫不經心地道:「萬花手崔小意和鬼見愁林渺渺,素來有仇,這時打起來,不稀奇……小心……閃開……注意……」

就在這短短的一句話時分,一行人已進得明月居七八步。

也就在這七八步之間,容若有兩次差點被刀砍中,蘇良有一次幾乎讓人家掌力劈倒,趙儀足有三次,險些被亂七八糟、劈來砍去的刀影所傷,至於性德,看似只是閒閒負手漫步,不過,十幾個戰團打得上天下地,煙塵滾滾,卻是誰也沒沾上他的衣襟。

容若張著嘴,四下望去。

明月居裡一間間新建的房子,似乎都已住滿了人,上次來覺得過於空曠的地方,此時到處都是人影。

有人坐在屋頂上喝酒看下頭的全武大戲,有人站在門前吐納練功,有人張著雙眼,緊張地盯著別人打鬥,有人揮筆如飛,迅速地記錄別人的招式。

甚至有人打了一桶水,在自己房子外頭赤著膀子洗澡,也有人扯直了脖子,吊嗓子唱戲,有人三五成群,有人獨居一處,大家全都各做各的事,誰也沒去管那幾十個打來打去的人。

暗器滿天飛,飛到自己面前時,或一閃,或一抄,接著自去做自己的事。

刀光劍影可能誤傷他人,有本事的泰然自若,等人家刀來劍到時,隨便閃開,再不理會,本事稍弱的躲遠一些,若有人受傷,純屬自找,與人無尤。

也有人興致一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拎著兵刃,也撲往戰團中去。

不斷有人受傷,有人慘叫,有人或飛越出牆而去,或負傷跌跌撞撞,帶了一路血跡往門口逃去。

但受傷的,也不僅僅只是打鬥中的人,或為打鬥誤傷的人。

容若一路往裡走,左邊兩個人剛剛笑容滿面地握手,立時傳來骨頭碎裂聲,受傷者捧著完全廢掉的右手,一語不發,扭頭就走,這還算幸運的。

右邊三個勾肩搭背,怎麼看怎麼像好朋友在聊天的人,忽然間就有兩個趴下去了,一人背上插著把明晃晃的匕首,一人整個胸膛都被重重掌力擊碎,唯一站著的那個,臉露笑容,往前走出不到三步,身子一晃,也倒下去了。

前方有個身材瘦小的男子正坐在樹上看戲,眼見下頭一枚飛針射偏,對著自己射到,凌空一個觔斗翻下來,才剛剛站穩,悶哼一聲,扭頭一掌拍出,手拍到一半,人頭已經掉落下來,鮮紅的血從他頸子上噴了出來。

他身後那個本來站在原處練功,根本不介入任何爭鬥的中年男子微微一振袖,一道蛇一樣的烏光,即時收入他的袖中。

容若不知是因為暈血,還是因為氣憤,臉色鐵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還不簡單,不止是濟州城,簡直是天下英雄,凡是來得及的,有一大半都趕來了。別忘了濟州富甲天下,明若離在濟州有如許聲勢,他的財富不會比任何傳說中的寶藏少,更何況還有他的一身武功,以及日月堂的強大勢力,這麼大的吸引力,誰能抗拒。來的人中,有不少過去有仇,仇人一見面,打起來不稀奇,就是沒仇的,武林人性子強,三句兩句不合,也自然打起來了。還有一種人,一心想當明若離的繼承人,想找各種機會剷除別人,或趕走別人,自然也就要打生打死了。那麼這些人互相暗算,隨時出手,有什麼稀奇。你也小心些,莫讓別人暗算傷了你。」

蕭遙漫聲解釋,神色輕忽平淡,毫不在意。

容若憤聲說:「既然這樣危險,你幹嘛非跑來湊熱鬧?」

蕭遙衝他一笑,淡淡道:「這裡龍蛇混雜,各方高手都有,其中也有不少耳目靈通,各據勢力的,說不定能探到韻如的消息呢!」

容若震了一震,聲音低了下來:「二哥!」

蕭遙笑著拍拍他:「傻瓜,別做這傻相了,想報答我,好好陪我喝一杯就是了。」

容若搖搖頭:「不行,我要阻止這些人。蘇良,你去讓陸大人帶官兵來……」

「得了吧!濟州城允許武林人私鬥,只要不牽連無辜,干擾百姓,官府一向不太插手的。他們關在這大院子裡打鬥,沒有礙著外頭人,又都是自願打的,就算陸道靜領了官兵來,這幫人保證口徑一致,全是互相切磋武功,無意中造成誤殺誤傷,陸道靜又能怎麼樣?」蕭遙朦朧醉眼裡,竟也有肅然之色:「更何況,你一次又一次動用官府之力,固然很方便,但也會讓武林中的人對你懷更深的防範之心。江湖人再淪落,都還守著凡事自己解決,絕不與官府多作牽扯的規矩,他們看不起與官府關係太大的人。」

「可是……」

「這些人被貪念蒙了心,只想著自尋死路,你又救得了多少。這樣出面,不過自討沒趣而已。」

「可是,我不能看著一個個人就這樣死了,卻當做沒看到。真不知道這些白癡怎麼想的,明若離不是說了,要看他們的品行嗎?這樣殺人,算什麼品行。」

蕭遙哈哈大笑:「我天真的少爺,你忘了明若離不是大俠,而是殺手頭了,一個殺手頭要求的品行是什麼?不用腦子想,也知道是隨時可以翻臉無情、殺手無常,能對付任何人的機敏手段、冷酷心腸啊!要不然你看明若離的下人那麼多,有哪個管了這些打鬥的事。」

容若仔細地往四處看去,果然有不少衣著統一的僕人,來去匆匆,隨時穿躍各處戰團,全都目不斜視,對於偶爾波及自己的攻擊,微微一閃,絕不還擊,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什麼也沒碰到,自去做他們的事。

「明若離招待天下英雄,普通房下榻的人,五個人有一位僕從照料,中等房住的人,三個人有一位僕從照料,像你我,肯定是住高等房,獨門獨間,專有下人照料。不過,你既帶了自己的手下來,就不必再用他們的人了。」

「是啊!容公子,請隨我來,我給公子挑一處好住所。」說話的,是不知何時已來到容若身邊的肖鶯兒。

容若忽然一抬手,抓住肖鶯兒的纖手。

肖鶯兒手微微一震,想要抽回,卻又沒抽。

容若用另一隻手一指戰團:「妳看看,這些人打殺成這副樣子,你們很高興嗎?」

「公子,我也勸過叫他們不要打,嗓子都喊啞了,沒有人聽,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我家主上尋找繼承人,原是為日月堂的未來做打算,這些人偏偏求利心切,自相殘殺,我們能有什麼法子呢?畢竟江湖事江湖了,江湖人早就習慣用武功解決一切了。」肖鶯兒微笑道:「公子若是看得不順眼,大可以用武功,把一切事端壓下來。」

容若只覺一股怒火直往上衝,四周到處呼喝聲不絕,兵刃相擊聲不斷,到處有鮮血濺,到處有慘叫響,讓他感覺直如置身煉獄一般,一時竟也顧不得思考是否可行,冷喝一聲:「我就壓下來給妳看看。」

他本來因為暈血不適而蒼白如紙的臉上一片端然,眼中閃爍著毅然的光芒,整個身子站得穩穩,忽然間張口,就待以全身內力發出一聲大喝,試試喝止眾人。

肖鶯兒不知為什麼,目光一觸他此時的眼神,心中竟是一悸,想到他再有本事,怎能一人壓得住數百豪傑聽他的話,若是觸犯眾怒……

心念至此,肖鶯兒忽的脫口叫道:「公子不必如此,我讓他們立時停下來就是。」

容若一怔:「什麼?」

肖鶯兒微微一笑,足尖微點,人輕飄飄掠上最高的一棵大樹:「各位請住手,今日是乞願日,照風俗,一年一度,從午時開始的乞願箭此時就要開始準備了。大家不管有什麼願望,都可以通過射箭來求神意,從午時到子時,願各位可以盡興。為了不影響我們的準備,也不影響別人的乞願神射,大家不管有什麼仇怨,也都暫請住手,且等過了這個乞願的吉時,再各自解決不遲。」

她的內力不弱,聲音又清悅好聽,即時傳遍滿園。

打鬥的人,有一大半停了下來,另一小半,則被其他在園中穿梭的僕人忽然出手分開。

肖鶯兒又道:「今日我主人也請了許多貴客,共待吉時。神箭乞願於天,更不能被打擾影響,如果還要繼續打下去的,請出去打,從此不要做我明月居的客人。」

這話說得重,剩下的一小半紛亂的打鬥,果然即時停止。

性德低聲解釋:「乞願日是原楚國舊地的節日,楚國人以騎射起家,所以每年的十一月八日,便是他們的神箭乞願日。從午時到子時,都可以向選定的箭靶射箭,人們相信,射中的話,蒼天就可以讓他們願望成真。楚國入主梁國後,這個風氣也帶到了梁國。射箭本來就是熱鬧好玩的事,所以以前的梁國百姓也開始喜歡這個節日,每年都有大量的人射箭乞願。根據乞願日的風俗,乞願之時,是神聖的時刻,不能受到影響,這個時候,若是一群人到處亂打,別的人如何靜下心來,寧神射箭。」

容若聽得只覺新奇有趣,蕭遙卻感莫名其妙:「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啊!你要解釋得這麼清楚做什麼?」

性德即時閉口不言,神色始終是淡淡的。

肖鶯兒輕盈盈自樹上躍下:「容公子,如此你可放心了。我們去你的住處看看,是否合心意?」

容若向四周望去,所有的殺戮爭鬥已經停止,剛才打生打死的一干人,全似沒事一般,好像方才根本不曾殺戮生命,摧殘肉體。

地上的屍體、殘肢、肉塊,被日月堂的下屬迅速清理,地上的血跡正被人以清水沖淨。一切的殺戮餘跡,都可以輕易被掩飾,很快,這裡又是陽光下,清清朗朗的好花園、好住所。

只是這樣的平靜,也最多只能保持半天,那些武林人,每個人眼中都滿是猜疑和防範,每一個人的身體都充滿著戒備,充盈著力量,隨時準備投入任何戰鬥中。

容若心中一陣黯然,點了點頭:「好,我們去看住處。」

肖鶯兒領著容若一路往裡走,繞過幾處假山,行經兩處清池,然後一指前方一排飛簷秀閣的三層小樓:「這裡是貴客的住處明秀閣,共三十個大房間,房間裡又有大小隔間若干,就算是帶了四五個下人在旁服侍,也夠居住了。現今,只有十三間房有人住,一間已是蕭公子的,其他十二間,也有容公子的熟人。柳清揚柳老英雄一間,柳非煙柳大小姐一間,謝醒思謝公子一間,何修遠何公子一間,另外還留了一間給陸大人,只是大人公務忙,只怕今日是來不了的。」

容若聽得奇怪:「怎麼回事,他們也來爭做明先生的徒弟?」

「自然不是,主上請濟州城中幾位最有臉面的人物,來做公證人。柳老英雄自從上次柳小姐被擄後,再不放心,所以走到哪裡,必要帶著柳小姐。謝會長說他不擅武功,所以派了學武最勤快的愛孫過來。神武鏢局的何夫人,幾乎很少拋頭露面做應酬,一向是由何公子出面應付一切的。其實這幾位也不會真的長住,只是偶爾有空就過來,哪一位不是大忙人,誰敢真叫他們一直住到最後決定人選之時啊!不過,其他幾位客人,倒都是江湖上的名人,武功高,身分高,本領高,地位高,竟也賞臉,要來爭奪傳人之位,我等怎敢怠慢。公子若有興趣認識,我來為公子介紹。」肖鶯兒漫聲細語地引著他們走近明秀閣。

這處明秀閣果然是貴客住的地方,四周花柳依依,景致美麗,不似別處單調。

前方有非常廣大的練武場,一應各種兵刃,早就擺放妥當,無論是自己練功,還是互相交手,都十分寬敞方便。

練武場前是一池碧水,清水游魚,頗有意趣,水上,高低不等的插著一根根竹竿,想是用來練輕功用的。因貴客必是難得的高手,所以不用普通的水上木樁,而用這最脆最細,最難受力的竹竿,倒也是一樁巧思。

容若一邊東張西望,一邊跟著肖鶯兒走。隔著明秀閣還有四五丈,已有幾條人影,如飛一般迎上來。

跑在最前的是謝醒思,飛躍而來,興致極高地招呼:「容兄。」

叫聲未止,另一個人影已越過他,帶著一抹流光,直衝向容若。

容若往後一縮:「柳大小姐,救妳的人是我啊!妳不會因為恨我三哥,所以要抄斬我全家吧!」

柳非煙人刀俱勢如閃電,聲音裡滿是怨憤:「你們都不是好東西。」

容若挑眉嘆氣:「好好好,在妳看來,洪同縣裡無好人,我也就懶得和妳講理了。」

蘇良和趙儀沒心聽他與怨恨滿胸的美人鬥嘴,一起挺身向前,按劍待發。

不過他們的準備並沒有用上,因為柳葉刀還在半空中,持刀的手,就被人抓住了手腕。

「非煙,不可莽撞。」何修遠皺眉低喝。

柳非煙美麗的臉上神色變幻不定,眼中滿是悲憤,一會兒盯著容若,一會兒看看何修遠,忽的奮力甩開了何修遠的手,扭頭自回房間去了。

容若微微一皺眉,只覺這素來驕縱任性的大小姐,此時的表情特殊,倒不像僅僅只是怨憤舊事。

他心中還在思忖,何修遠已抱拳道:「非煙莽撞,多有得罪,還望容公子念她劫後心緒不寧,不要計較。」

另一個聲音幾乎也在同時響起:「都是小女不懂事,還不曾謝公子相救之恩,反而恩將仇報,我代她向容公子道歉。」

是柳清揚龍行虎步而來,人未到,聲先到,語氣溫和,面帶笑容,又變回一個慈祥長者,當初那震動天地的凜然之威,好像從來就不曾出現過。

容若忙笑著說些客氣客氣,沒有關係之類的無聊話,謝醒思也以晚輩之禮見過,蕭遙躲不過,也只得客套兩句。

這時一個身材高大,樣子英悍的年輕人走近過來,施禮道:「小人特來為主上傳話,主上已在正廳擺好酒席,相請柳先生、柳小姐、何公子、謝公子、容公子與蕭公子賞臉。」

容若笑著一指明秀閣:「裡頭其他人呢?」

肖鶯兒笑道:「裡頭的人雖相比外頭別的人,身分高些,武功高些,勢力大些,本事大些,畢竟還遠不如主上,否則也不必來求做主上的弟子繼承人了,主上自是不便宴請他們。」

容若指指自己的鼻子:「我也是來應徵的啊?」

肖鶯兒嫣然一笑:「公子的心意,豈在區區日月堂?這話是主上親口說的,再說,公子的身分,又豈是旁人可以相比的,便是怠慢了天下人,豈敢怠慢了公子。」

容若嘆氣搖頭:「鶯兒,真想不到,妳竟生了這樣靈巧的嘴,我說不過妳,想來大家也都不會駁明先生面子,妳頭前領路吧!」

其他眾人也一起點頭。肖鶯兒在前面領路,大家一邊跟著走,一邊閒話聊天。

謝醒思拖了容若就埋怨:「此處危機四伏,凡是要當明若離徒弟的人,隨時會有被別的競爭者殺死的危險,你跑來做什麼?」

容若笑笑:「閒著沒事,來玩玩。」

「玩玩?」謝醒思提高了聲音。

「別擔心,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容若的安慰,明顯不曾讓謝醒思放下半點心,只是扭頭又去瞪蕭遙:「蕭兄,你固然文彩出眾,武功卻實不是你的長處,你又何必來湊這熱鬧?」

「我一向任意而為,從來不理輕重的,謝兄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當日謝老先生禮聘我時,也親口許諾絕不干涉我的自由,謝兄如今倒要管起我來了。」

謝醒思沒好氣地道:「行了行了,我一片好心,你們全踩在腳下。你任性胡為也就算了,怎麼也不想想嫂夫人。你若是有個什麼危險,嫂夫人怎麼是好?」

「放心,我與芸娘,早有約定,不管是誰死去,另外一個人都要好好活著,還要活得精彩,活出千百倍的快活,活出兩人份的幸福才好。」蕭遙不以為意地一甩袖子,袍袖被風吹得微微拂動起來,他的聲音悠悠,隨風而起。

「我來這裡的事她知道,她才不擔心呢!今早我出門之時,她還叮嚀我多在明秀閣中住幾日。她不用陪我,也就有空約城中四大才子,去月影湖聯句鬥詩,招妓遊樂呢!」

容若在旁邊忍不住心中訝異:「招妓遊樂?」

「是啊!芸娘就是這樣灑脫的性子。與名士共游,賞玩文字,又招來美妓,歌舞助興,這是常事。記得當年在京城中,她與八位名士竟夜鬥詩鬥酒鬥詞鬥畫,負者或飲三杯,或撫一曲,或歌一首,我一大早聞訊趕去,她一夜盡興,居然已經連彈斷了六根琴弦。其他人都醉得東倒西歪,她倒越喝越精神,用一根弦,竟然連彈了七支曲子給我聽。」說起往事,蕭遙唇邊不免漸漸露出溫柔笑意來。

容若聽得神往:「嫂夫人的名士風流,真個叫人欽佩。」

謝醒思臉上一片神往之色:「莫非此時嫂夫人仍在月影湖做歌嗎?我曾聽說嫂夫人初到濟州,發帖約濟州才子比文,煙雨樓頭,七天七夜,連會了一百餘人。初時比詩比詞比文章比書畫,無一人可及她,後來眾人合力灌她的酒,最後,那些自命酒量過人的名士高人,全醉如爛泥,嫂夫人猶自手揮目送,一手持杯飲酒,一手揮筆作畫。後來別人再與她比琴比棋比簫比歌。她自撫琴吹簫,且歌且吟,竟引得煙雨樓下,百姓圍聚不散,只為一聆仙音,醉態狂放,風流意境,又引得濟州城妓行中的行首,無不奉金捧玉,前來請教音律之藝。七日之後,嫂夫人乘興而去,世人猶傳,嫂夫人歌聲琴聲,縈繞於煙雨樓上,三日不散。可惜當時我在外地遊玩,等回濟州時,只是耳聞盛況罷了。這幾年來,日日盼望,奈何嫂夫人再沒有當年的興致,行此奇事,怎麼現在,竟忽然與人於月影湖中,鬥文彈唱呢?」

「是為了我吧?」容若沉聲道:「嫂夫人雖喜著男裝,與男子中爭才名,偕美妓遊山水,但未必喜歡事事如此招搖。當日初來濟州,是為了顯示本領,一會濟州才子,如今已在濟州多年,再做這樣的事,想必是為了我。妓院來往三教九流,達官貴人、一方豪霸都多,消息最靈通,而濟州城的才子名士,勢力未必強,但聲望極大,根基又深,耳目想來也廣。嫂夫人必是見我尋找不到韻如,日夜憂心,所以才這樣招了眾人來,明為鬥文作樂,暗是為我探聽消息。」

蕭遙一掌拍在他肩上:「大家一場相交,心知便是,不必太放在心間。芸娘是個逞強好勝,喜歡獨佔風頭的性子,你真當她全是為了你嗎?」

容若但笑不答,心中有一股暖意,徐徐升起,注往全身。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6-8 11:31
第九章 ~乞願之箭~


正廳轉眼已到,明若離早就三步併做兩步,迎了出來。

大家見面,拱拱手,見個禮,又是一長篇一長篇無聊無趣,但必不可少的應酬。

入了席,客氣一番後,開始用菜。菜是好菜,酒是好酒,待客的主人,笑容親切,言語有趣。可惜容若一想到今天所看到的血,便覺意興索然,什麼胃口都沒了,勉強裝出笑容,應付完一頓飯。

外頭也響起了鐘聲,連綿宏亮,直傳出兩三里去。

肖鶯兒笑道:「午時到了,可以乞願了。」

明若離笑著起身:「各位若是有興致,廳外早備了弓箭,大家高興的話,也去應個節日的景兒吧!」

在場的雖都是有權有勢的人,但也都不可避免有一些無法僅以權勢財富,就可以完成的願望,所以竟都一起起身,說說笑笑著出去了。

就在他們吃一頓飯的功夫,外頭早已擺好了五十餘張大小、輕重、形式都各不相同的弓,遠處也早已端端正正,放好幾十個遠近不一、大小不同的箭靶。

在場諸人除了容若、蘇良、趙儀的箭法不怎麼樣,對其他人來說,這種程度內,射箭正中靶心都十分容易,畢竟只是過節應個景,倒是誰也沒存了什麼爭勝之心。

濟州城的幾大勢力相安無事的訣竅,本來就是儘量避免爭執,如此簡單而已。

做為主人,明若離第一個射箭。

他隨手拿起一把重弓,弓身黑沉沉一片,毫不顯眼。他笑道:「但願我日月堂未來的主人,能保衛日月堂所有的弟子,讓每一個人都有安寧的生活。」

他輕輕鬆鬆拉開弓,輕輕鬆鬆射出箭,毫無懸念地箭中靶心。四周一片客氣的叫好聲。

只有容若懶得開口,反而了撇了撇嘴,暗道:「你的財勢地位還不夠讓你的手下過安寧日子嗎?只怕是你自己的心不安寧。」

明若離射完,在場眾人,以身分而論,就只有柳清揚最高了,他上前取了一張硬弓,笑道:「願我兒一生平安喜樂,心想事成。」

很難想到一個武林大豪的心願,簡單得如同一個普通的民間百姓。在場聽到的人,多少都有些驚訝。

柳清揚箭已離弦,不偏不倚,射在明若離射中的靶子旁邊並排的一個靶子,遠近都不差一分一毫。既不失色,也不搶佔光彩,可見終是用了心思的。

謝醒思笑笑上前,取了一把金雕銀嵌,寶玉珠光四射的弓,朗聲道:「願吾國昌盛,百姓安樂。」

這個願望因為過份堂皇,倒反而像沒有多少誠意,也不受人關注,不過即使如此,當謝醒思射中靶子時,還是響起了一陣很給面子的掌聲。

何修遠在柳非煙耳邊道:「非煙,妳先射。」

「這個時候,你倒知道客氣禮讓了。」柳非煙冷笑道:「我自射我的,不用你來操心。」

何修遠碰了個釘子,一聲不吭地走過去取弓。

容若耳尖,隱約聽到一些,心中一陣奇怪。這兩人明明情投意合,怎麼如今像在鬧什麼不愉快似的?

這時何修遠已取了一把大得比一個人還要高,擦得整張弓上下都亮到眩人眼目的鋼弓。他背對箭靶,面向眾人,一手牢牢持弓,一手穩穩架箭,一足單立,一足反踢到弓弦上,藉著足力張開巨弓,大喝一聲:「願我不負母親撫育之德,振興祖業,不致有辱家門。」

巨箭射出之時,帶著巨大的風聲,一連洞穿了七塊箭靶,「奪」的一聲,直射到靠牆的一株大樹上,震下一地落葉。

柳非煙冷笑道:「好聲勢,好氣派,好本事,想來你這願望是一定不會成空的。」一邊說,一邊快步過去,挑了一張刻有繁複花紋,竟還有淡淡香氣的木弓。

才剛剛張開弓,不及許願,已聽得一聲高笑:「柳大小姐的願望,自是將我碎屍萬段了。」

柳非煙猛然回頭,手中弓箭指定了忽然出現的蕭遠。

可是其他人的注意力卻全都在蕭遠身邊的另外兩個人身上。

一個錦衣華服,面容俊雅,一個灰衣斗笠,難窺真容。

在他們身邊,站著一路領他們前來的肖鶯兒,此時正乘眾人一怔之間,同明若離交換了一個眼色。也虧得她聰明過人,又深得明若離信任,所以一見這位來歷不明,卻擁有震動濟州之力的周公子,立刻毫不猶豫,把他當做最尊貴的客人,引進這後方的箭場。連著正巧和他們碰在同一個時間趕到的蕭遠,也沾了光,跟著直入無阻。

縱然在場大多是濟州城有頭有臉,有勢力有能耐的人物,見到這兩個神秘莫測的人出現,竟都有些暗暗心驚。

只有容若跳起來衝過去:「你,你們,我的天,你們怎麼會來,怎麼會在一塊兒?」

他既想逼問蕭遠為什麼跑來,又想問周茹為什麼沒走,既想拉住周茹,想法子逼問楚韻如的下落,又想擋在蕭遠面前,以免柳大小姐真的一箭射來,又鬧出大麻煩。

一時間,只恨爹媽少生了幾張嘴,自己少長了幾隻手和幾隻腳。

周茹見他手忙腳亂的狼狽相,笑道:「我聽說明月居有好玩的事,就來湊熱鬧,在大門前遇上你的三哥,我們聊了聊,就一起進來了。進門後一報身分,這位姑娘就領著我們一路走到這裡來了。」

她笑得輕鬆,答得悠閒,這一番對答間,按理說,柳非煙十支箭也都發出去了。

可是出乎容若的意料,柳非煙明明氣得全身發抖,明明眼中全是憤恨,臉上滿是殺氣,可扣在弦上的手指,就是不鬆,箭尖雖仍遙遙對著蕭遠,卻遲遲不射。

蕭遠全不在意地把身體暴露在柳非煙的射程裡,唇角只有一抹冷冷的笑,用同樣冷冷的目光回視那怒恨到極處的女子。

就在所有人以為柳非煙必會箭射蕭遠,連柳清揚也準備開口喝止時,柳非煙忽然深吸了一口氣,大聲說:「一箭殺你太便宜你了,我願你的後半輩子,永遠活在我的手掌心裡,再也別想有一天安寧自由,只能任我擺佈。」

聲猶未絕,雙眼仍緊盯著蕭遠,雙手各持弓箭在背上一搭,竟是頭也不回,反手一箭射出。

眾人只聽「奪」的一聲,箭尖已穩穩射入靶心。

蕭遠揚眉高笑:「好,柳小姐,認識這麼久,今天我是第一次有點兒佩服妳了,只可惜,妳箭法雖好,這個願望,是絕對不可能完成的。」

他大步上前,毫不介意地與柳非煙擦身而過,猶自全身放鬆,竟不做半點防範。然後看也不看,信手拎起一張弓,在手中再三撫摸之後,才用稍嫌低沉,卻遙遠得像傳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說:「但願所得如所求。」

蕭遠自小習騎射,弓開如滿月,箭發似流星,箭到處,竟然準確地自七個被巨箭穿透的靶心處穿過,分毫不差地從巨箭尾部直接釘入,把一支巨箭一分為二,三支箭一同深深扎進大樹裡。

這一箭大見功力,引得一片叫好聲,蕭遠卻猶自持弓而立,久久不動。

容若從側面看到他的臉上,有著少有的嚴肅,不知是陽光太耀眼,還是自己眼花了,彷彿依稀似乎可能也許看到了他眸中有一點晶瑩。

「周公子,可願也試著許願?」明若離適時開口招呼這神秘莫測,卻讓任何人都不敢輕慢的來客。

周茹搖搖頭:「我不會武功,也不會射箭。」她看向○○八:「妳有興趣射嗎?」

「不必。」○○八冷冰冰地答。

「不射就不射,信天不如信人,我要為兄這『不必』二字,浮一大白。」蕭遙笑著,不知從身上哪一處,摸出一只酒瓶,大喝了一口:「我一生所求,都是我靠我的努力和付出所得到,未來的一切,我也同樣要用努力和付出去換取,老天是什麼東西,我才不信他呢!」

容若卻衝性德招招手:「你也去射吧!」

「不用。」

「你已經不是○○七了,就算你不承認,周茹也早說你已經開始人性化了,還守著死木頭臉幹什麼,來玩玩吧!」容若強拖著他上前,挑了一把線條優美簡潔,並沒有任何多餘裝飾的弓,硬塞到他手裡:「快射吧!」

性德順手接過弓,抽了一支箭,搭在弦上,淡淡道:「願我的一切恢復到八月十五之前。」

容若一怔:「什麼?」

性德的箭已脫手,準確射中靶心。

容若卻一把扯了他的衣服嚷:「你幹嘛許這種無聊願,當冰塊很好玩嗎?為什麼不許願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啊?」

「一切回歸常態,才有能力幫助你,才好助你尋回她。」他的聲音仍舊平靜得像在簡單地敘述日升月落這種不變的真實。

容若一愣,垂下了頭,卻又立刻抬頭,衝著他大吼了出來:「你一直在幫我,以後你也會給我無數的幫助。你有你的生命,你的生活,你是獨一無二,也是無可取代的,你無需為了任何人放棄你自己,你明白嗎,你記住好不好,以後不要讓我再重複了好不好。」

兩人的一番對答,早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容若這一吼,更讓每一個人瞪大眼望著他。

可是容若自己旁若無人,性德也是毫不在意,只是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聲音仍然是淡淡的。

容若一通話吼完,性德的反應這麼平淡,他自己也如洩了氣的皮球一般,垂頭喪氣了。

蘇良和趙儀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時一掠靠近,一起抄出兩張短弓,同時張開,異口同聲說:「但願早日找到夫人。」

聲落箭射。

兩人都沒認真學過射箭,所以挑了最近的一個靶子。

兩人雖箭術不佳,但武功不錯,眼力早練了出來,偶爾學學暗器,準頭也還算高明,同時射箭,兩支箭竟也真的同時,射中在同一個靶心處。

兩人相視一笑,舉手互擊。

蘇良笑對容若說:「別擔心,我們射得這麼成功,願望一定會實現的。」

容若凝望他們:「你們沒有別的願望嗎?」

「有啊!我想當天下第一高手,想認識很多像夫人一樣漂亮的女子,想讓天下人都敬重我,想做許多許多的大事業呢!」蘇良眼中又浮出只屬於孩子的稚氣。

「我也想像你一樣腰纏萬金,悠閒享樂,我還想能好好地教訓你一頓呢!」趙儀笑了一笑:「不過,既然願望只能許一個,自然要選最重要的那個,其他的,以後再許吧!」

不知是不是因為今早受了涼,容若忽然覺得鼻子有些酸,不敢再看這兩個少年燦爛的笑臉,明亮的眼神。

他掩飾性地也拿起一張輕弓,凝神聚力,徐徐張弓,然後深深吸氣,又閉了閉眼,帶著全心的希冀,滿心的期盼,徐徐地,似是從心底裡掏出來般,一字字道:「蒼天啊!讓韻如回到我身邊吧!」

鬆指。

箭出。

中靶。

只可惜離靶心還有兩三寸的距離。

四周一片寂靜,顯然別的人都沒想到,容若的箭法,居然爛到這種地步。

容若自嘲地冷冷一笑,把弓箭隨手一拋。

其他人,叫好也不是,不叫好也不是,本來揚起來準備拍的手僵在半空中。

就在這一片靜寂中,一個清晰的掌聲響了起來。

周茹一邊拍手一邊笑:「很不錯,進步很神速,比你八月十五在獵場射的那一箭,已經準了好多倍了,照這種速度再練下去,不出一年,你必是天下少有的神射手。」

明若離眼神一閃:「周公子與容公子是舊識?」

周茹微笑著閒踱向容若:「以前有過一面之緣而已。」

她走到容若身邊,笑道:「我知道,容公子的願望是尋找夫人,不過,我很好奇,如果容兄不曾與夫人失散,此時此刻,會許什麼願?」

容若舉目望漫天浮雲,浩浩藍天,閉上眼,感受著蕩蕩長風,良久才道:「我的願望很微薄,只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樂,不再有殺伐,不再有鬥爭,人們真心地對待朋友與親人,不再勾心鬥角,大家都能快樂地生活,如此而已。」

說到底,不過是一個俗之又俗,天下太平的願望而已。只是容若此時極目遠眺,神色悠然,聲音中有一種深沉的情感,竟使這樣簡單的話說出來,卻輕易感染每一個人。

周茹默然良久,忽然輕輕嘆息:「這願望是不可能實現的。」

「為什麼,因為我沒射中靶心?」

「不,根據傳說,只要射中了靶子,願望就有成真的可能,射中靶心,只是讓願望實現的可能性增大,如此而已。所以,你可以放心,你應該是有機會與夫人重聚的。」

周茹微微一嘆:「如果你希望能成王霸帝業,也許能成功,如果你想做天下第一人,也不是沒有機會,如果你希望能擁有世間所有美人,倒也未必不行,只是你的這個願望,卻根本沒有機會實現。」

「為什麼?」容若大聲追問。

周茹笑笑掃視眾人:「我來為大家講一個故事吧!有一個遙遠的古國,名叫印度。那個國家的人們虔誠地信仰諸神,向天神們乞求讓他們的願望實現。有一位國王,虔誠善良,他供養許多為神靈工作的婆羅門,敬奉所有尊神,努力救濟貧困,善待每一個百姓。他的行為感動了神靈。天神來到他的面前,用洪鐘般的聲音說,虔誠的君主啊!你的誠心和善意,感動了天地,我們願意滿足你的一切願望。說吧!不管你希望得到什麼,我們都可以滿足你。」

「國王說,我希望讓大地上不再有貧病困苦,我希望所有的人無分貴賤,都幸福安樂,生活富足。天神嘆息說,我們可賜你永恆的生命,我們可以給你萬世不滅的英名,我們可以讓你的國度繁榮昌盛,無人可比。唯獨這個願望,太大太重,我們不能滿足你,換一個吧!我們給你不老的身軀,無敵的力量,絕世的智慧,無雙的威名。國王搖頭,如果不能讓世上的人都幸福快樂,我還要這些做什麼?諸神長嘆退去。」

「國王為天下人的痛苦感到憂憤,他把自己王宮中的所有財富分給貧窮人,把王位讓給賢者,自己穿著布衣到山林間苦行,每天在荊棘中穿行,渴了喝露水,餓了摘山果,拋棄一切富貴榮耀,全心全意,念頌神靈的名字,如此過了足足三十年。」

「眾神之王帝釋天感動了,親自在雲端現出偉大的身形,用震動三界的聲音對國王說,虔誠的人啊!你的心靈比黃金還要珍貴,為了回報你的虔誠,我願意滿足你一個願望。你說吧!無論是什麼事,我都可以為你做到。」

「國王說,我希望讓大地上不再有貧病困苦,我希望所有的人無分貴賤,都幸福安樂,生活富足。帝釋天驚訝地說,凡人啊!我能讓你與天地同壽,我能讓你成為神靈,與我在同一個殿堂共飲神酒,我能讓你被諸神尊敬,我能讓人間到處傳揚你的事跡。但是,你的願望如此宏大,我無力讓你如願,還是換一個願望吧!比起這個虛無飄渺的願望,還是選擇我可以做到的願望吧!國王長嘆搖頭,只要還有一個百姓生活在痛苦中,我就算成為神靈,高高在上,但無力庇護自己信徒的神靈,又有什麼意義呢?帝釋天無言地消失在雲層上,只有神靈的嘆息,終年累月,迴盪在山林中。」

「國王繼續在林中苦行,他認識每一棵樹,每一根草,他救護過許多山林間迷路的人,勸導過許多絕望自殺的人。他用他在山間苦行學到的草藥知識,救助許多生命。他在林間看到困餓的人,就會傾盡自己的一切,給他們食物和水,如果臨時找不到,他毫不猶豫用自己的血為水,自己的肉做食,救回別人的生命。如是,一直過了五十年。」

「超然於諸神之外,心腸最冷硬的毀滅神濕婆也被感動了。他是三大主神之一,擁有和創世神同樣的地位,就算是諸神之王,在他面前也不敢大聲說話。他化做常人模樣,來到國王面前,顯現他的威能。然後用可以讓世界顫抖的聲音說,虔誠的人啊!你所做的一切,連天地都會感動,來吧!告訴我你的願望,我必能為你完成。」

「國王說,我希望讓大地上不再有貧病困苦,我希望所有的人無分貴賤,都幸福安樂,生活富足。濕婆長聲嘆息,我是三大主神之一,我擁有毀滅和創造之力,既毀滅一切,又生化一切,我可以讓世界化成飛煙,我也可以幫助梵天重造世界,我能讓你成為諸神之王,我能讓你的神殿立於最高天上,俯視一切人與神,我能讓你的信徒滿佈大地,你的神廟高聳入雲,但是,我無法完成你的這個願望。你的願望如此宏大,超出了天地的極限,超出了一切神人魔的力量,這是永遠不可能完成的。重提一個願望吧!除此之外,我什麼都能為你做到。國王搖了搖頭,這次他什麼也沒有說,就轉身離開。最高的主神凝望凡人離去的身影,長長嘆息。」

「又過了二十年,國王又老又病,倒在山林間,等待著死亡的降臨。諸神在他身邊來去,用各種震撼世界的聲音呼喚他。許願吧!快許願,只要放開你的執念,你就能長生不老,你就能化為神靈。國王用微弱的聲音表示反對,如果我的願望不能實現,就算成為神靈,有什麼意義。眾神無奈地等待他的死亡,可是國王的執念得不到寄托,靈魂總也不肯離開身體,無比痛苦地苟延殘喘。」

「帝釋天深深嘆息,就算他的靈魂離開身體,也會因為執念而在死亡的世界徘徊,永遠陷在黑暗中,不見光明,承受無盡的苦痛。毀滅神濕婆眉心的第三隻眼忽然打開,把國王的身體和靈魂完全燒燬。他的虔誠和善良無人能比,他的堅持和勇氣無人能及,連神靈都佩服他,尊敬他,他可以成為最強大的君王,最偉大的勇士,最神奇的智者,他本來可以與天地同壽,他本來可以成為萬神之王。」

「最後只因為一個永遠不可能實現,連神靈都束手無策的願望而灰飛煙滅,連靈魂都無法保存下來。」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6-8 11:31
第十章 ~忽悟奇謀~


最後一個字的餘音在一片冬日的陽光中,慢慢沉寂下來,周茹徐徐移動目光,凝視每一個人。

似乎所有人都被她的故事觸動,眼神皆若有所思。

周茹微笑著凝望容若:「換一個願望吧?你真要做那愚蠢的國王嗎?去選擇爭霸天下,去選擇英雄道路,去選擇壯士豪情,去轟轟烈烈建一番大志業,讓世間女子都為你神往,這些無論如何都比你那本來的願望容易實現。古往今來,你所盼望的美好,從來不曾出現過,即使是在太平盛世,爭鬥與殺伐,陰謀和暗算,種種醜惡的勾當也沒有停止過,最多只是拉了一層光明漂亮的布來遮擋而已。人性本來如此,何必執著至此,何必非要當聖人。」

冬日的長風帶著寒意呼嘯而過,吹得容若衣袍一陣拂動,容若輕輕伸手在陽光下,閉目靜靜感受著。冬天的陽光不夠熾熱,但若能靜心去感覺,那隱隱的溫暖還是可以一點點驅盡寒冷。

「我不想當聖人,我不會先天下之憂而憂,我希望天下人都快樂幸福,但不至於真的有膽子,有能力,敢於犧牲自己,去完成可以造福天下的大業。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所能行最大的善,也只是在我眼睛可以看得到的地方,不漠視苦難中的人,在我手可以搆得到的地方,儘量給人予幫助,不要讓死亡殺戮一次次在眼前上演,不要讓活生生的人,成為陰謀的犧牲品,不要讓身邊的人痛苦難過,如此而已。我不覺得這是聖人,我只想堅持做我自己,也許傻,也許癡,但是,總會有一點點成效吧!哪怕給人的影響,小的可憐,但總比沒有好。」

容若展顏一笑,心與身都是釋然,笑容明亮得比陽光還要耀眼:「就算人性真的卑劣又如何,縱然這世情是最髒的一片臭水,我也願化為一滴清水,融入臭水中,就算表面看不出變化,但實際上,的確略略沖淡了髒污,哪怕只有一點點。」

周茹那長長的故事,和容若莫名其妙的回答,明顯震動了每一個人,幾乎所有人都怔怔望著容若。

他那平凡的五官,因這陽光下的一笑,竟有著連性德也遠不能及的風華神彩。

在場眾人無不是人中之傑,竟都因他這一笑,而有了一瞬間的失神。

周茹的眼神更加奇特,清亮的眸子,深得看不見底,長久地凝注著他。

良久良久,才有人同聲冷笑。

有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蕭遠冷嘲:「說得真好聽啊!偽君子。」

柳非煙大聲喊:「這人說的是什麼白癡話。」

兩個人同時喊出來,卻又在聽到對方的聲音時,同時一怔,彼此望過去,目光惡狠狠瞪在一處,倒再顧不得罵容若了。

蘇良和趙儀相視一眼,忽然一起用盡全力大叫:「我們支持你。」

忽如而來的激動,讓他們的臉漲得通紅,眼中的光芒比寶劍還要閃亮。

容若爽朗地大笑,不管願望多麼沒有可能實現,只要這芸芸世間,有一個人支持他,有一個人理解他,只要不是孤身作戰,便有勇氣面對未來的一切。

他一邊笑,一邊大聲問性德:「你呢?」

「無論你的選擇是什麼,我都會支持你。」

在容若大為感動的時候,性德面無表情地加上一句:「這是我的責任。」

換來容若一個白眼,然後又大笑起來。

在他的笑聲最歡快時,一個名字在心頭掠過,心口猛然一痛,笑聲便如被刀斬斷一般,忽然止住。

韻如,韻如,此時此刻,妳若還在我身旁,必也會攜我的手,陪我走這一程漫漫長路,哪裡將艱難險阻,放在心間。

自從楚韻如失蹤,他再不曾有真正的快樂,再不會有完全歡暢的心境。即使是在最應該開心的時候,也總會因為記起楚韻如,而在剎時間,痛徹心魂。

他猛得咬咬牙,對周茹道:「周公子……」

周茹料到他想問楚韻如的下落,先一步笑對眾人拱手:「在下到這裡來,只為看個熱鬧而已,能與各位會面,更是意外之喜,我另外還有要事,先行一步了。」也不待眾人挽留,拱手便去。

她來得無比突然,卻也去得無比迅快。好像來到,只為看這芸芸眾生,因著各自的私心,對天神許下他們的願望。彷彿來到,只為了對所有人講述一個奇特的故事,既已完成,就立刻抽身離去。紅塵三千,世事繁複,並不能讓她的腳步稍稍停駐。

明若離在後頭叫了七八聲周公子,她也一樣聽而不聞。其他人怔怔望著那遠去的背影,眉眼間都是深深思慮。

只有容若,根本不和她客氣,拔腿就追。

蘇良和趙儀要跟去,容若已叫道:「蕭兄,幫我帶他們去明先生為我安排的房間休息吧!性德跟我來就好了。」

明若離眼角微挑,肖鶯兒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柳清揚面帶微笑,信手扣著腰間一塊美玉,發出清悅好聽的聲音。一旁大樹上一隻一直非常安靜,一動不動的小鳥,忽然展翅飛了起來。


容若一路追著周茹出了明月居的正門,大喊道:「周茹,妳站住。」

周茹竟真的聽話站住。

容若一氣衝到她面前,還不及開口,○○八忽然一掌劈來。

容若一怔,性德適時說一句:「無妨。」

此時掌風已落,卻在容若左邊,接著○○八又往前後右三個方向各劈三掌。

性德低聲解釋:「她以掌力結出有質無形的氣牆,我們三個人身周都被她的氣勁所包圍,其他人就算功聚雙耳,也再聽不到我們在談些什麼。」

周茹笑道:「可惜要讓蒼道盟和日月堂派出的高手探聽失敗,回去挨訓了。」

容若哪裡還顧得有沒有人偷聽他的話,急道:「周小姐,請妳告訴我,韻如到底在哪裡?」

周茹微笑搖頭:「我只是一個旁觀者,絕不可以插手干涉任何事,我只是看戲的人,要找妻子,你必須靠你自己的力量。」

「周茹。」容若大吼:「這是我的遊戲,單機版是不應該受干擾的。妳來通知我性德的事,說完就該走了。別說什麼干擾不干擾,妳以這種高深莫測的形象在別人面前晃來晃去,本身就已經是干擾了。妳既然可以說,性德送了信,不出手,也因違反規定而失去力量,那麼妳表面不干擾,但在心理上對別人造成干擾,就合規矩了嗎?我一樣有權利去投訴的。」

周茹一怔,然後笑了起來:「很好,你果然很聰明,這也給你抓住把柄。好吧!做為交換,我告訴你一點消息,楚韻如的確人還在濟州境內,你甚至不必去找她,有關她的信息,最終會送到你面前的。」

「可是……」

「回去吧!」周茹悠悠一笑。

○○八又是一掌劈來,這一掌正好劈在容若胸膛,容若身不由己,被震得飛出四五丈,直撞到明月居的牆壁上,但是前胸後背,卻絲毫不痛,雙腳穩穩站在地上。再抬頭時,周茹和○○八都已走得沒有影了。

性德徐步到他身邊:「回去吧!」

容若不甘心地憤憤一拳打在牆上,又痛得一縮手,用左手去撫右拳。

「至少知道她安然無恙,你就不必總擔心她出事,以後總有相見之日。」

容若嘆息著點點頭:「只是我不明白,她既無恙,上次聽說我傷重垂死,為什麼不來見我。」

「也許她並沒有聽說。」

「可是,那件事明明轟動濟州啊!」

性德沉默無語,他同樣無法給容若答案。

容若嘆口氣搖搖頭,轉身向大門走去。

性德無聲地跟在他身後。

容若進了明月居的大門,也似遊魂一般垂頭喪氣往前走。

性德在後方及時伸手一拉,拉得容若一個踉蹌,一支箭擦著他的頭皮飛過去。

耳旁還聽到有人大罵:「快閃開,有本事明刀明槍地打,害老子射不中箭,願望成空是不是?」

乞願日,不止貴賓們射箭許願,住在前院的幾百武林人士,也紛紛有人射箭乞願。滿天箭矢飛,容若這樣不看路地亂走,隨時可能被射成刺蝟。

容若被人罵醒,四下望去,見到處是箭靶,到處有人張弓射箭。

大家還都守著規矩,沒有人太胡來,沒有人動手大打一通。

但是某人一箭射出,身後可能會有七八個聲音陰陽怪氣地諷刺。

「就憑你,還想當明若離的徒弟?」

「識相一點,早點滾吧!」

「別自討沒趣了。」

也有人的箭沒射中靶子,卻射向其他人。

射箭的人毫無抱歉之意地道歉:「不好意思,我手滑了一下,射偏了。」

挨射的人就算能及時躲過,也不免恨恨之氣見於色。

若不是有五六十個日月堂弟子維持秩序,連聲說:「何人破壞規矩,就請離開。」只怕早有人再次打作一團,誓拼生死。

容若信步在人群中走,時不時四處望望,被人用猜疑的眼光打量,被人用防備的姿態對待,被人小心地拉開距離,不肯接近。

容若心裡一陣難過,隨便找了個石凳子坐下,靜靜望著所有人,久久不語。

「他們是自找,你不必為他們難過。」

容若嘆氣:「我明白,他們自己過於貪心,汲汲於名利,他們自己很愚蠢。可是,一個有良心的人,會因為一個愚蠢的人不懂得水會淹死人,所以看著他跑到水裡也不去拉嗎?這麼多活生生的人,過了今天,不知有多少人會倒下去。如果只是單純比武論輸贏,輸了的就走倒還好辦,可他們是在殺人,極盡手段地除掉所有競爭者。明若離到底搞什麼鬼,為什麼一定要弄得腥風血雨才滿意。你說我們要是把他的其他幾樣絕技也公佈出來,會不會讓這些人散掉?」

「學蓋世武功倒還在其次,他們真正想要的是,日月堂龐大的財富和勢力網啊!」

容若冷笑一聲,忽然右手握拳,重重擊在左手掌心:「既然如此,我就摧毀日月堂,看他還有沒有本事搞風搞雨。」

「你想如何……」

「容公子。」謝醒思快步走近,身後還跟了三個隨從,一個高大威猛,一個身形瘦小靈敏,還有一個年輕力壯,竟都是熟人。

一個是當日煙雨樓頭,被謝醒思收羅的憨厚年輕人李大牛,另兩個是身為謝醒思的武術師父,謝家爺孫貼身保鏢,卻被性德批得一文不值的青猿袁風和鐵臂趙千山。

李大牛性子憨厚,只是抱拳施禮。

而上次和性德鬧得極不愉快的袁風和趙千山卻是恭恭敬敬對容若和性德施禮,齊聲道:「容公子,蕭公子。」

「謝公子,你也出來了。」

「是啊!本來這裡打打殺殺成一團,我也就是代爺爺來應個景兒,見過面就回去。日月堂為我安排的住處,我是斷不會住的,等到日月堂最後舉行比武選徒時,我再象徵性來當個見證罷了。正好碰上容兄,我也不必到別處找你告辭了。」

容若笑道:「早些離開這是非之地也好,謝兄請自便。」

謝醒思想了想才道:「容公子,明若離只怕暗懷鬼胎,你萬事小心。蕭遙為人太過狂放,凡事率性而為,固然是名士本色,但也易吃虧,還請公子照料一二。」

容若點了點頭:「謝兄放心。」

謝醒思這才拱手告辭。

袁風和趙千山,卻同時喊了一聲:「公子。」可憐兮兮地望著他。

謝醒思一笑道:「我這兩位老師,還有大牛,也有些意思,想在這裡競爭一下,我也不好阻攔。自從上次煙雨樓一會,我兩位老師對於蕭性德公子佩服得五體投地,一心想求公子指點一二,好在武功上有些長進,競爭成功的希望也大一些。」

容若這才明白這兩個的態度怎麼轉變得這麼快,心中不悅:「你們若真想在武功上求進步,我倒可以幫你們求求性德,只是這競爭給明若離當徒弟的事,大可不必。你們就真沒看出這其中有古怪嗎?」

袁風苦笑道:「縱然有古怪,但明若離何等人物,總不能說話不算,不管他有什麼陰謀,只要最後真能成為他的徒弟,一切都是值得的。我知道公子笑話我們,可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落魄江湖幾十年,白白練了一身功夫,卻吃盡苦頭,直到近幾年,在濟州托身於謝府,才真正想明白,人要想活得好,不能離開權勢的道理。還請公子你成全吧!」

「袁風,你的神猿十八打最後三式之所以一直練不成,就是因為你過於追求物慾。你的先祖在森林裡住了十八年,歷經磨難才創出此神功,歷代後人仗以行走江湖,闖出諸般名堂,漸漸名大財大,貪於逸樂,所以再不能練成最後三式。你若還想著日月堂的利益,武功更不可能再有寸進,如何取捨,你自己決定吧!」性德淡淡說:「還有趙千山,你的武功優劣,我也盡知。你若肯退出此次爭奪,不再陷入陰謀中,我就為你的武功寫一份批注,若是不肯,也就罷了。」

他這話說得輕飄飄,卻是把絕大的選擇放在二人面前。二人一時怔住,誰也答不出話來。

謝醒思笑道:「我已盡力,二位老師,自己慢慢考慮吧!我先告辭了。」說著領了李大牛道別而去。

容若掃了兩個還在發愣的人一眼,嘆口氣:「你們想好了再來找我吧!」說著拉了性德走開,一邊走一邊說:「剛才袁風和趙千山告訴了我兩件事,第一,明若離不僅引誘了其他武林中人,也引誘了謝家、蒼道盟還有神武鏢局的屬下為之動心,這三大勢力表面上不說話,心裡肯定是不高興的。第二……」

容若眼睛一瞇:「你熟知天下武功,對嗎?」

「如何?」

容若雙手一拍,哈哈笑道:「我想到解決這個大難題,把這幫傻瓜趕走的法子了。」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6-8 11:32
第二部 紅塵驚夢 第十集 明月風波


第一章 ~陳腐思想~




「好,反正你現在也放開手腳,不再受限制,剛才居然主動說,只要趙千山肯退出,你就指點他的武功,可見你的榆木腦袋開竅了。」容若往四面八方一指:「今天乘著這裡的人守乞願日的規矩,不動手打鬥,你陪著我在這些人中走走,記住每一個人的身分來歷、武功特徵,然後再慢慢講來聽,只要我們熟知他們的破綻,懂得如何對付他們,就不信制不服這幫傻瓜。」

性德點點頭:「好。」

對於失去力量的他來說,唯一能幫容若的,只有他的知識。自從知道自己被系統拋棄,並開始擁有人的感情,他雖然沒有明顯的情緒表現,但在內心深處,的確也不再受規則條文的束縛了。

容若大喜,當即和他一起,在人群中四下遊走。

性德輕鬆地點出,每一個人的姓名、外號、身分、來歷、武功特徵,以及可以對付他們的方法。

他雖然沒有力量,腦子卻還有人工智能體的優勢,不管多少人,不管多麼複雜的數據都記得清清楚楚,理得分分明明。

容若專心致志地聽,全心全意地領會。

轉眼間,大半天時間就過去了。


「容公子。」略帶遲疑的聲音打斷了性德的講解。

容若應聲回頭,看到何修遠站在身後,冠玉般俊美的臉上,有些猶疑之色。

在容若印象裡,那小鎮初會的白衣公子,是個標準武俠小說中的少俠形象,白衣飄然,武藝高超,出身名門,紅顏相伴。待人向來溫文有禮,從不恃技凌人,也少見驚惶失態,此時見他神色遲疑,大減往日風範,心中暗奇。

「何公子。」

何修遠看看前前後後一片亂糟糟的人,壓低聲音道:「容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容若含笑點頭。

何修遠當先領路,離開紛亂的前院,三轉兩轉,來到一池碧水上的修亭之中。四周都是水,只有一徑迴廊懸於水上,連接小亭與池岸。

容若暗中點頭,何修遠倒還真是會挑地方,就算是明月居這種他不熟悉的處所,他也能立刻找到最不必擔心被人偷聽的所在。

「何公子有話,但請吩咐。」

何修遠看了性德一眼,沉默不語。

容若眉頭微皺,還不及說什麼,性德已是一語不發,遠遠退出小亭,沿曲徑步回池岸,自去倚石觀花,連看都不看亭中一眼。

容若雖對他不肯讓性德留在旁邊感到不悅,不過,看何修遠神色黯然,眼神閃爍不定,真不知是何等煩惱,讓那儒雅風流,氣質不凡的男子變成這樣,心中一軟,也就不計較了,放柔聲音道:「何公子有話請講。」

何修遠雙手抱拳對容若當頭一揖。

容若慌得急忙還禮:「公子這是何意?」

「當日非煙被擄,幸得公子出手相救,在下還不曾謝過。」

容若微笑:「何公子客氣了,其實柳小姐是被我三哥找到了,三哥為人有些任性妄為,以前對小姐多有得罪,這一次若能將功贖罪,公子不要再計較我三哥以前的過犯,我就感激不盡了。」

何修遠的臉色有些莫名地白:「公子,當日非煙被擄入那淫亂骯髒之地,脫困之時,公子也在場,公子可曾看到……」

他欲言又止,臉色更加白了。

容若一怔:「看到什麼?」

何修遠咬咬牙:「可曾看到,非煙她……」

他聲音漸漸低弱,神色更顯猶豫。

容若一挑眉,有些不耐煩,拿出武俠小說中常見的激將法:「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事說不得,何公子因何要效這等女兒態?」

何修遠臉色一慘,一口氣說了出來:「請問容公子,當日相救情形到底如何,非煙她可曾受人欺辱……」

容若一怔,但立時明白了這受人欺辱四字背後的含義,也明白了為何一對璧人,今天相處的情形如此奇怪,為何柳非煙對何修遠有如許火氣。

他凝視何修遠,徐徐道:「何公子,你在問我之前,為何不問問你自己,可是真心喜愛她,真心疼惜她。」

何修遠臉色慘白:「我當然……」

容若忽的微微一笑,向他靠近一步,兩人貼得極緊,容若順勢一拳,重重打在何修遠肚子上。

論武功,容若遠不如何修遠,但此時二人相距極近,何修遠並無防範,此時又心緒混亂,竟是被結結實實打個正著,悶哼一聲,本能地抬手一掌推出。

容若一個翻身,遠遠掠出亭外,落在性德身旁,冷笑道:「虧我以前還把你當個人物,你還算什麼男人。」

他不理臉色蒼白,滿面愕然的何修遠,怒氣沖沖,扭頭就走。

性德一語不發,跟在他身後。

容若氣悶滿懷,忍不住抱怨:「這是什麼世界,這是什麼少年俠客、英雄豪傑,虧我還以為他比別人高明幾分呢!一遇考驗就暴露真面目。他的女朋友被人綁架啊!好不容易被救回來,他不想著安慰愛人,整天就掛念著人家有沒有被侵犯,有沒有丟他的臉面。」

「這個時代本就如此,女人的貞潔比性命重要得多。越是有名望的人,越講究這個。女子若是和陌生男子在同一個亭子裡躲雨,都會有閒話,何況柳非煙是在那麼不堪的地方被救出來。因她是柳家的小姐,家大勢大,所以別人才不敢明著說什麼,換了普通女子,早就要羞憤不堪地去自盡了。想來柳家要這樣急著讓她與何修遠成親,也是為了杜絕流言。」

「是是是,在這個封建的社會裡,女人就算是被害者,最後也要蒙著不貞的罪名去浸豬籠。這該死的封建思想,陳腐觀念。」容若面帶怒容,暗中握拳。

對於身處現代,受到尊重女性教育的他來說,一旦小說故事裡可怖的禮教變成真實出現在眼前時,總會令他感到深深的鬱憤,他一個局外人都這般不平,那身為受害者的柳非煙會是什麼感受呢?

那女子素來受盡寵愛,任性驕橫,雖有小過,總無大錯。莫名其妙逢此大難,不但得不到愛人憐惜,反遭猜疑,暗中更不知還有多少流言蜚語,傷人至深。一個女子又如何承受得下來。

想到這裡,容若不由微微皺眉,輕輕嘆息一聲。

「做為江湖女子,她的遭遇已是極好了。」

「怎麼?」

「你早該知道,太虛的很多設定和你看的武俠小說都不同,不是滿江湖都有美麗漂亮的女子來來去去,相對來說,太虛的設定寫實很多。女子習武的不多,走江湖的大多身分較低下,真正大家族、大門派,就算是小姐之尊,往往學武藝也只是點綴,並不真的出來行走。女兒家身分畢竟不同,江湖太過雜亂,稍有不慎,就污清名,所以江湖女子,其實大多被人看不起,好一點兒的人家,也斷不娶行走江湖的女子。世人都覺得江湖女子風塵下賤,絕對不可能貞潔清白。柳非煙因生來任性好強,非要出來行走,拚個女俠的名號不可,背後父親勢力極大,走到哪裡,都有人照應看顧,所以才成了個例外。若非她是柳家小姐,就算她沒有被擄的遭遇,只憑她喜歡闖江湖,喜歡出來和一些少年子弟胡鬧遊玩,就已經敗壞名聲,毀掉後半生了。」

容若輕嘆一聲:「是的,自金庸開始,新武俠大多浪漫雄奇,天風海雨,讓人無限嚮往。但真正較符合真實的反而是之前的舊武俠,那些英雄俠客,也動輒受官府所制,女子活動的空間更小得可憐。我記得以前看過一位舊武俠宗師的名篇,武藝高強的女主角嫁到丈夫家裡,膽戰心驚,從不敢顯露武功,低眉順眼服侍婆婆,別人一問起她武功的事,只是低頭說不會。這一切更符合禮教,也更讓人心裡難過啊!柳非煙再不好,至少她還敢怒敢笑,敢有真性情,如果這樣的女子,最終也變成禮教下的木美人,又有什麼意思。」

容若嘆息未絕,已有人大聲道:「長吁短嘆幹什麼,眼前的麻煩已越來越大了。」卻是蕭遙大步走來,臉色沉沉。

容若笑道:「二哥,你適合詩酒風流笑王侯,天塌下來當被蓋,不要老這樣沉著臉。」

蕭遙怒視他:「我是不介意天塌下來,你卻要怎麼應付,你那位好三哥被安排和我們一樣住在明秀閣,那裡還有好幾個身分和前院那幫人大不相同的超級高手、一方宗師,雖然都是覬覦明若離的權勢財富而來,但他們也都是有身分、有地位的人,今日明若離設宴不請他們,已讓他們大不痛快了。剛才蕭遠跑去和他們每個人聊天,三句兩句,挑撥得人人當你是眼中釘,這時候你要是踏近明秀閣一步,小心被人亂刀砍死。」

容若笑著拉住他的手:「二哥,謝謝你通風報信,不過……」他伸手一指性德:「我有他在,什麼都不怕。」

連性德都有想失笑的感覺,這個傢伙,不知道是太遲鈍還是根本腦部構造與常人不同,這個時候,還敢如此信任他的實力。

容若擺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氣派,拉著蕭遙漫步往明月居後方明秀閣而去。

性德負手漫步,閒閒跟隨。

蕭遙皺眉,焦慮之情形於色:「你別老這麼不知天高地厚好不好?你的身分到底不比尋常,不要這樣肆意涉險。」

「怕什麼,當時被請去吃飯的又不止我一個。」

「柳清揚何等身分地位,根本不會想當明若離的徒弟,不是他們的威脅,何修遠和柳非煙都自有家業背景,承了長者庇護,他們也不在乎。我是只會點三腳貓功夫的人,他們不好與我計較,算來算去,就只有你這個高深莫測的傢伙最具威力,最容易讓他們當你是肉中刺了。」

容若挑挑眉,悠然道:「那又如何,難道他們也想像前院那幫人那樣,先把敵手宰掉了事?」

「不,在那裡住的大多是名聲響亮,頗有身分的人,就算真的很想學外頭的人明刺暗殺,倒也不敢不顧身分。他們的競爭方式往往是暗中彼此考量,互相爭強,最多也就是明刀明槍比武試技,不過,就算比武,我怕十個你也接不下來。」

容若一揚眉,有一種隱隱的光芒在他眼中閃爍:「那倒未必。」


「容若那個有錢的花花公子,就真有你們捧得那麼高,我看未必。」離著明秀閣還有遠遠一大段距離呢!那含著內勁的聲音就轟隆隆地傳過來。

容若皺皺眉頭,拿手塞住耳朵:「什麼人祖上無德,生了這樣一副破鑼嗓子?」

「必是『萬夫敵』萬千鈞。此人一身硬派橫練氣功出神入化,一雙拳頭上,造詣極深,名動北方,算得上是響噹噹的人物,日月堂也不敢怠慢他,才安排他住明秀閣。」蕭遙揉著眉頭解釋,自覺認了這個弟弟之後,自己那裝滿了詩詞歌賦的腦袋上,不知多了多少白髮。

性德則淡淡補充:「萬千鈞的千斤拳是在北方沙漠苦寒之地修煉了足足二十年,才得大成。憑拳風內氣,與天爭,與地抗,與大漠風沙鬥,所以又稱黃沙拳。拳勢驚人,愈挫愈強,當者必殺。」

容若不以為然地聽著,已然步步走近明秀閣。

剛才來明秀閣時,這些江湖大人物,全都縮在各自的房裡不出來,刻意用神秘主義來烘托自己的高手形象。

不知道是不是受不得激,自己才讓明若離請去吃一頓飯,他們就全都心理不平衡,一起冒出來了。

明秀閣外頭,一下子多了一大堆的人。

蕭遠好整以暇,坐在石桌前和柳清揚不知聊些什麼無聊無趣的客氣話。柳非煙臉色不善站在一旁,眼睛死死盯著蕭遠,那氣勢簡直要用眼神直接把人燒穿。

連容若都佩服蕭遠的鎮定,被一個美女這樣瞪著,還能照樣談笑風生,照樣挑撥離間,照樣給自己找麻煩。

容若的眼神很快從蕭遠身上掠過,掃向其他人。

最顯眼的是一個人,年紀不過三十許,長相平平,身材適中,穿了一身的綾羅綢緞,全身上下,凡可佩珠掛玉之處,無一倖免,坐在一個舒適的躺椅上。

身後有嬌俏的姑娘給他揉肩膀,腳下有個美麗的丫頭蹲著為他捶腿。身後站著一排四個,俊俏的僮兒,恭敬地垂手侍立。

整個一暴發中年,窮奢極侈,此時只在漂亮姑娘的服侍下,瞇著眼睛享受。只有腰間一對判官筆,才表明他和武林沾點關係。

怎麼看,那判官筆都和他的形象不符,容若不由多往判官筆上看了兩眼,只覺黃澄澄一片,晃得人眼暈,心中微驚,莫非那筆竟是純金的,若是如此,重量必是不輕,那人要真能揮灑自如,還真是個看不太出來的高手。

相比他的暴發戶形象,站在他五步之外的四旬男子,則大有高手風範,一身長衫,五綹長鬚,丹眉鳳眼,飄然有出世之姿,四周有六個身佩寶劍,身著道裝的英挺青年環衛著。

與這兩人身邊護從眾多不同,左側有一男一女,並肩而立。

男子面如冠玉,修眉朗目,年輕俊秀,一派儒雅之氣;女子翠衫金釵,眉目溫婉,容顏秀麗,雖然身佩寶劍,文秀之姿卻遠勝於英豪之氣。

二人正不知低聲在說些什麼話,眉目交對,自有一種無形的默契在。

最叫容若看得不舒服的是一個站在房頂的中年人,居然也穿著華麗的白衣,居然也不合時宜地拿把扇子扇啊扇的,做盜帥楚留香之瀟灑狀,把容若想好要擺的Pose搶去了,怎不叫他暗暗咬牙。

不過,最讓容若注意的是那站在練功場上,一隻手把又大又重,嚇死人的石鎖高高扔起,又輕鬆接住的高大漢子。

那高壯的身形,正適合舊式武俠中,鐵塔般大漢的描寫,亂髮披肩,雙眉又粗又濃,整張臉有一大半被剛硬的鬍子覆蓋住,讓人只能看到一雙冷電也似的眼睛。

容若倒吸一口冷氣:「剛才說話的就是他吧?」

他聲音問得很輕,可是那遠在練武場上的大漢竟是耳力非凡,立時大喝:「正是萬某,你待如何?」

容若頭疼得抬手又去堵受盡折磨的耳朵。

可就算他手捂著耳朵,一個幽冷的聲音也如游絲般穿過指縫,無所顧忌地響在他的耳邊:「萬先生,你說話還是三思為妙,誰不知道京城來的容公子,交遊廣闊、富可敵國,人家就算自己不是高手,揮揮手也能請動無數高手來和你做對了。」

容若挑挑眉,循聲望去,說話的人站在樹梢上,可是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那是一個人,還以為也是大樹的一部分呢!

容若就算瞪大了眼,也勉強只看出那是個從頭綠到腳,頭髮、衣服都絲絲縷縷像是樹葉的怪物,連身上都掛著黃的、紅的、綠的,像鮮花、樹葉顏色,或圓或長的東西。

性德漫聲在旁做人物出場說明:「藍夫人,出身雨林。雨林是楚國極南之地,一片千里密林,溫熱潮濕,蛇蟲眾多,雨林十八部,部部養蛇蟲,三年一次,諸部鬥蟲、鬥毒、鬥法,藍夫人從二十歲起,就已是雨林十八部中,排名前五的用毒高手了。」

容若連連點頭:「明白明白,不用解釋得那麼清楚,你只要說,這是太虛版苗疆高手,我就理解了。」說著又衝那大樹走近幾步。

等看得略清楚一些,藍夫人頭髮、衣服上那些奇怪顏色到底是什麼,容若忍不住往後退了一大步,喊了起來:「什麼藍夫人,根本就是慘綠老太婆,還叫什麼夫人,真是噁心,那麼多蛇當頭髮掛在腦袋上,胸口全是蠍子,就算是雨林流行這種打扮,好歹入鄉隨俗啊!你別嚇我們這些審美觀正常的普通人啊!」

他純粹是嚇了一跳,由衷而言,卻把大樹上的藍夫人氣個半死。

她二十歲出雨林,闖蕩江湖四十多年,誰不對她的毒術畏懼三分,何曾被人這樣羞辱。雖說因為長年配毒,又以身飼養蛇蟲,所以人老得簡直似個百歲老人,但是什麼人敢當著面這樣說她。

此刻滿是皺紋的臉一沉,本來就密的皺紋,幾乎擠到一塊去了,黑得發亮,亮中帶青的長指甲略略伸縮,就在所有人以為她會跳下樹撲過來時,她卻只是甩了甩頭髮。

掛在她頭髮上的一條小赤蛇立時如電一般,向容若射去。
作者: apu5250    時間: 2006-6-8 11:33
第二章 ~連場爭鬥~




容若見那蛇撲過來,心中覺得噁心又有些害怕,「啊喲」了一聲,往後退了一步。

蘇良出劍奇快,一劍向蛇身挑去。

那小赤蛇靈活無比,在空中身軀略轉,竟避開了蘇良的一劍,蛇首微昂,一張嘴,一團藍色的輕煙對著蘇良襲來。

蘇良沒有江湖經驗,亦不識厲害,但本能得屏住呼吸,手中劍勢一轉,追斬下去。

藍夫人在大樹上冷笑一聲,這小子什麼也不懂,縱然劍法精妙,哪裡知道小赤的厲害,只怕還沒走過三招,被毒氣沾衣,就要受盡苦楚而死。

蘇良不知道危險,容若可知道,憑著他多年讀武俠小說的經驗,立刻斷定這小蛇不是好相與的。情急間大喝一聲,不算太強的功力陡發,竟把外衫的玉扣子全震脫下來,容若順手脫下外衫,雙手一張,疾迎過去。

小蛇雖靈敏,但被蘇良那精妙的劍法一逼,也只來得及對蘇良噴一口毒氣而已。竟是再也顧不得閃避容若,讓那鋪天蓋地的衣服一攔,即時被裹住了,容若三下兩下包作一團,動作奇速地往地上一扔。

藍夫人幾乎要大笑出聲了,她十年心血餵養出來的神蛇,怎麼可能隨便讓一件衣服就包住呢!這人簡直愚蠢到可笑。

藍夫人想笑的時候,就陰陰冷冷地笑起來,聲音難聽得就像用手指甲不斷地劃著鐵片。

容若聽得連連皺眉,此時此刻,他覺得連萬千鈞的銅鑼嗓子都可愛起來了。

好在他的折磨沒有受多久,因為藍夫人笑了兩三聲之後,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她費了無數心血餵養的神蛇,居然就在那一堆衣服裡,只是動了兩三下,就再也沒有動靜,靜悄悄得好像成了衣服的一部分。

藍夫人口中發出一聲尖利的嘯聲,猛得自樹上撲下,右手一揚,非常寬大的袖子裡竟伸出一根活動的枴杖。

容若用力揉揉眼睛細看,才看明白,這不是什麼枴杖,而是一條小蟒蛇。

藍夫人以蛇做杖,挑開了衣服,迎風一揚,小赤蛇像石頭一樣落下來,「啪」的掉到地上,無知無覺,全無聲息。

藍夫人老臉再變,枴杖一指容若:「你幹了什麼……」

一句話還沒有問完,她手上的枴杖也軟了下來。

藍夫人大驚低頭,卻見蟒蛇已經閉起了眼睛,蛇身完全不受控制地垂軟下去。

藍夫人的聲音陡轉尖利:「你到底對我的赤心兒和連鎖兒動了什麼手腳?」

「赤心兒和連鎖兒。」容若為藍夫人給蛇取名的品味感到有些發毛,然後悠悠然道:「藍夫人,天下間,不是只有妳一人會用毒。似妳這般,把有毒的小東西帶著滿世界亂轉,嚇得人退避三舍,不是用毒的正道,流於下乘了。要像我這樣能用毒於無形,這才是高明之術。妳學著點吧!」

「你用毒?」藍夫人瞳孔收縮,聲音開始沙啞起來,而黑亮發藍的指甲開始微微顫動。

容若負手笑道:「不過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妳對我用毒,我自然也要用毒,讓妳的毒物再也囂張不起來。」

藍夫人發出一聲尖利的大叫,雙手箕張,十根手指甲像十道黑色閃電一樣刺過來。

蘇良、趙儀雙劍齊出,電光掠空,劍影升騰,以二人劍法之精妙,藍夫人一時竟然也近不得容若之身。只是二小也懼藍夫人之毒,只敢以劍招把藍夫人拒於五步之外,斷然不敢還擊。

容若卻將雙手攏在袖中,不以為意:「哼,連毒都比不過我,還想用武功來嚇人嗎?」

藍夫人厲嘯一聲,身子向後翻轉,脫出二小劍勢,手指容若,厲聲道:「你敢說我用毒不如你?」

容若冷笑一聲:「妳若不服,我們大可比一比?」

藍夫人咬牙如磨,臉色猙獰如鬼魅:「好,你且劃下道兒來,我都接得下來。」

容若笑笑,慢慢把藍夫人從上到下一打量,看她身上一條條的毒蛇、一隻隻的蠍子、一對對的蜘蛛,最後搖搖頭:「罷了,妳帶著這麼些寶貝,想來是事事倚仗牠們。我身上從不帶這些小東西,不管怎麼比試,都是自己親自應付,到時再讓妳損失幾個小活物,妳卻不能怪我。」

他說得輕描淡寫,藍夫人想到自己的小赤是諸毒中強者,大蟒更非凡物,居然被輕易毀掉,心中微寒,倒真不敢再拿別的出來冒險,只是冷冷一笑:「你放心,你身上既沒帶這些蛇蟲,我自然也不佔你的便宜,咱們就不用蟲蛇,純比毒術。」

容若一笑:「用毒之道,千變萬化。只不過下毒、解毒而已,咱們也別浪費時間了,就看看誰能製出最厲害的毒,誰能解去對方的毒。」

「不錯,這樣最爽快。」

容若微笑,一抬手,指間有一粒小小的藥丸:「我給妳一粒毒藥,妳給我一粒毒藥,大家各自服下。看誰還能渾若無事,繼續站在這裡,誰能輕輕鬆鬆為自己解毒於舉手間,誰支持的時間最久,誰就勝,如何?」

他說得輕鬆,但話語裡的內容卻甚是慘烈。以毒相爭,各服劇毒,稍有錯失,便是連個痛快死都未必求得到。

就算是用毒高手,也沒幾個膽敢如此拿自己的身體來試毒的。

一語既出,在場眾人,大多動容,蕭遙脫口道:「不可。」

容若微笑:「蕭兄放心,我不會有事。」

蕭遙雖知他行事古怪,每有出人意料之舉,到底不敢相信他用毒能勝過藍夫人,偏他當眾挑戰,又不好再勸他示言,只得皺眉望著他,憂形於色。

藍夫人正中下懷,恐容若反悔,也怕蕭遙再勸,急急獰笑一聲:「你自己找死,卻休要怪我。」右手一揮,將一粒藥丸向容若拋去。

她一向自負用毒之能,少有敵手,怎麼甘心莫名其妙在容若這年輕人身上吃如許大虧。雖然心愛的毒蛇莫名其妙被容若制住,但以她今日的江湖地位,如果不應戰,則今後再無面目見人。不過,她心中也忌容若的本事,若真沒有兩下子,怎敢誇如此大的口,所以扔出的這一粒毒藥,當真劇毒無比,根本不用吞到肚子裡,只要一沾皮膚,毒性即刻蝕膚銷骨,當場生死兩難。到那時,她就用不著再服容若的毒藥了。

藍夫人想得甚是如意,卻萬萬沒料到,容若伸出手,輕輕鬆鬆接住毒藥,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傾盡她心血煉出來的密毒,好像完全失去了作用,安安穩穩留在容若的手心,半點毒性也沒散出來似的。

容若同時揚手,把自己手裡的藥丸拋向藍夫人:「夫人果然是高人,爽快得很,好,咱們就一陣定輸贏。」

藍夫人一手接過藥丸,放在眼前細看,暗中用了不下二十種的辨毒方法,以她對毒藥知識瞭解之深,竟是完全沒看出這到底是什麼毒。

她這裡臉色陰晴不定,沉吟不語。容若卻已快手快腳,一口把毒藥給吞下去了,然後衝藍夫人擺擺手:「請……」

藍夫人是用毒老手,深知毒物可怕,見容若這般輕描淡寫把自己最得意的劇毒隨便地吞下去,心中已是一沉,又怎肯隨意服下自己完全看不透的毒藥。

奈何江湖人,面子一向比性命還重要,更何況,如今眾目睽睽,在場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有地位的人物,寧死也不能失了身分。

藍夫人一時進退兩難,僵在當場。

容若悠然道:「夫人若是不願比試,也就罷了,只要自願認輸,我也就不為己甚……」

藍夫人不甘受激,厲聲喝道:「哪個要認輸!」說完了一抬手,把容若給她的毒藥一口吞下。

容若輕輕拍手:「好氣魄,好豪氣,佩服佩服。」

藍夫人重重哼了一聲,也不理容若說些什麼,在身上東摸一包藥,西取一瓶水,拿出各種避毒良藥、解毒寶物,開始服用。

她雖不知道容若的毒藥到底怎麼樣,但卻半點不敢托大,只想憑著一生製毒所能,抗毒之力,好好撐過這一關。

相比藍夫人的如臨大敵,容若卻是悠悠閒閒,毫不在意,東瞧西看,不斷抬手向四周認識或不認識的人打招呼。

柳清揚對他含笑點頭,柳非煙對他怒目而視,帶著道僮飄然仙氣的陌生人只是冷然一哼,有錢中年人懶洋洋愛理不理,青年夫婦回以一笑,萬千鈞則雙目圓瞪,無心理會容若,只是凝神關注這一場少見的毒術比鬥。

容若與藍夫人相距不過一丈,各不相擾,但暗中比拚之慘烈,想來比之武功惡鬥,有過之而無不及。

時間就這樣慢慢地流走。

容若還是那般神采飛揚,笑容滿面,興致起了,還慢悠悠哼起歌來。

相比之下,藍夫人臉色越來越猙獰,額頭開始凝聚起大片的汗水,到最後,身子緊縮成一團,劇烈地顫抖起來。

此時此刻,誰勝誰負,誰高誰低,真個一目瞭然。

越是如此,也越是讓人心驚,藍夫人用毒之能,天下聞名,怎麼就這樣輸給了這麼一個忽然冒出來的有錢少爺。

容若望著藍夫人,臉露同情之色,悠悠道:「藍夫人,這可不是挨一刀受一槍,忍一忍,痛就過去了。妳就是再忍,充其量忍過了今天,還有明天,妳能忍到幾時?」

藍夫人死死瞪著容若,眼睛裡滿是陰陰毒火,牙齒咬得咯咯響:「你竟然……」

她一句話不曾說完,臉色忽然慘白,雙手齊伸,抓住地上一大一小兩條蛇,猛然縱身而起,轉眼掠去無蹤。只有長風吹拂,帶來一股莫名的惡臭之氣。

容若伸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慢悠悠走過去,把他的外袍撿起來,抖開來,撣一撣。這雪月綢製出來的衣裳,竟是點塵不沾。

容若隨便把衣服重新披上,玉扣子全掉了,他用腰帶鬆鬆一繫,也能將就,倒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灑脫,然後對四下一笑:「不好意思,這毒藥就這麼一點不太雅的副作用,各位別介意。」

沒有人接口,劇毒到連藍夫人都承受不住的藥物,不管是腥還是臭,都不會有人介意,人們只是震驚,一個這麼可怕,這麼擅用毒的人,和他為敵,真的明智嗎?

江湖上的漢子,不怕流血,不怕苦鬥,但若是莫名其妙中毒而死,當真心中不服。

一陣沉默之後,一聲豪笑,震動天地:「只會用這等鬼蜮伎倆,算得什麼英雄,你若是有本事,不要用毒,與我一戰,我便服你。」

這聲音如同洪鐘一般響亮,一句話說完,餘音猶自在眾人耳邊迴盪不絕。

說話的正是那練武場上的萬千鈞。

容若微微一笑:「用毒不過小技,在萬先生面前,在下怎敢拿來炫耀。若先生不棄,在下就領教先生那力敵萬軍的千斤拳。只是一戰之後,先生若肯承讓一二,不知願不願就此退出,不再為這日月堂謫傳弟子之事,再起紛爭。」

「好,你若能接我拳法,我便不與你爭。」萬千鈞大喝一聲,飛撲而至,人未到,拳先到。

他叫「好」字時,人仍在練武場上,與容若相距幾十丈,一個「好」字叫完,人已飛速衝出,說到「能」字時,人就到了容若面前,拳風早已逼得容若連呼吸都做不到。

這一道黑色的閃點,速度快得駭人聽聞,而藉著這可怕的衝擊勢子,拳力更如驚濤駭浪,狂風掠沙,簡直可以毀滅世間的一切。

容若情急間,施盡輕功,往一側閃去,卻也被這狂猛的拳勢,驚得面色發白,還不及喘口氣,拳風又到,當胸打來。

容若拔身向上,拳風自下擊來;容若飛身側讓,拳風急追而至;容若在半空中仰身避讓,那拳風竟像會拐彎一般跟著急追而下。

上窮碧落下黃泉,這足以毀滅一切的拳風一直死死追著容若。

就算蕭遙武功低弱,也看出容若落盡下風,不由低聲喚:「蕭性德。」

蘇良、趙儀得性德教導,眼力高明,也看出容若危如累卵。那拳風浩蕩狂猛,就算自己二人合身撲去,怕也得折劍受挫,當下不約而同,一齊悄悄扯了扯性德的袖子。

性德恍如未覺,閒閒步到一旁石桌前,悠然坐下,雙眼看天看地,看花草樹木,甚至去看不遠處花間飛舞的一隻小蝴蝶,就是不看那險而又險的苦戰。

他悠閒到甚至一邊用手在石桌上打著拍子,一邊悠然哼起剛才容若哼過的不知名歌謠。

幾個人被他這和以往冷漠完全不同的閒逸震驚得張大了嘴說不出話。

雖然在相處的時間裡,早就知道性德的冷漠、對於天地萬物全不在意的性子,但他不是一向只關心容若的生死安危嗎?怎麼明知容若身處險境,竟還這樣不以為意。

不止是蕭遙和蘇良、趙儀,就連蕭遠都不由得對性德側目而視。

奈何性德性子漠然,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瞪著他,他也不至於有什麼反應,逕自打他的拍子、哼他的歌,眼角也不往戰局瞄一眼。

等大家確定,這無情的人明顯不打算插手戰況,對他斷絕一切希望之後,轉眼再去看容若,卻驚奇地發現,剛才還被逼得手足無措,隨時會被重拳打成爛泥的容若,竟已在那毀天滅地的拳風中,進退自如了。

容若居然好整以暇,背著手,不還擊,不出招,只是隨意前走兩步,後轉三步,左一繞,右一晃,拳風縱然威凜天地,卻是連他的衣角也沾不著了。

在場大部分都是武林中響噹噹的人物,此刻無不駭然心驚。

柳清揚面露異色,仙風道骨的中年人眉頭漸漸鎖了起來,懶洋洋的暴發戶忽然在椅子上坐正,瞇著的雙眼裡,有讓人心寒的光芒一閃而過,房頂上的白衣人連扇子都忘了扇,而年輕夫婦的手,不知何時握在一起,似要藉彼此的力量來相互支持。

到底武功要高到什麼地步,才可以在萬千鈞的無敵雙拳不斷追擊下,這般從容自若,輕鬆自在。這個容若,究竟是什麼人物,竟然如此深不可測。

深知容若底細的幾個人則更加心驚。容若的輕功的確還算可以,但也絕對達不到這種,面對如此高手,卻還點塵不驚,身在萬鈞拳風籠罩下,猶似閒庭信步的本事。

但這等高手相爭,稍一錯失,便是性命之險,絕對不可能做假的啊!

蕭遠和蕭遙幾乎同時皺眉凝思,難道容若竟是超卓的高手,以前的表現,全是偽裝?

兩個人的眉頭一起皺成深深的「川」字,然後一起搖頭。

不可能,就那個一會兒聰明,一會兒白癡的小皇帝,絕對不可能是什麼高手,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蘇良和趙儀也同樣目瞪口呆,他們和容若在一起的時間更長,深知容若那半桶水晃蕩的本事,要相信容若有這麼厲害,比殺了他們的頭還難。可眼前的一切,到底怎樣解釋呢?

兩個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忽然想起以前容若閒來無事講的江湖故事。曾有一個叫段譽的呆書生,莫名其妙學了一套步法,於是天下再沒有一種武功可以打中他,莫非世間真有這種叫「凌波微步」的神奇武功?

蕭遙眼睛死死盯著戰場,在場眾人,數他的武功最差,所以只覺得奇怪,卻並沒有真正看出這一戰的奇異,也不能真正瞭解萬千鈞雙拳的威力,也唯有他才可以略略分心,除了戰場之外,還一一打量別的人。

除了性德,每個人的表現都很正常,每個人都無比關注這一戰。

只有性德,看也懶得看一眼,自悠悠哼他的歌,打他的拍子。

對了,拍子。

蕭遙眼睛一亮,他文才好、音律精,性德哼的那首歌,調子奇特而優美,竟是從未聽過的,但他還是聽得出來,性德打的拍子和歌的調子完全不同,根本不合,反而相反……

他轉頭去看那拳風呼嘯的戰場,暗中卻努力在一片浩浩拳風、聲聲大喝中,分辨性德打的拍子。

每一下輕重都不同,每一次節奏都不同,有時連敲數下,有時又兩三下一間隔。而容若的步法,每一步踏出,幾乎都像是和拍子的聲音相呼應一般。

蕭遙深深吸了一口氣:「原來如此。」

心中卻猶覺無比震驚,性德和容若之間的默契配合竟達到這種地步,性德可以藉打拍子來傳達複雜的武功指導,而容若也可以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如果不是默契度非常之高,只怕就算性德做出了指示,容若動作稍慢,也要飲恨在萬千鈞拳下。

更可怕的是性德根本沒有去看戰場,他完全是靠耳朵來聽,就可以做出如此清晰準確的指示。此人之強大,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不過,容若有他的指點,根本已立於不敗之地,倒不必再擔心。

如此這般,容若在萬千鈞拳風中來去自如,轉眼竟已差不多有半個時辰了,縱然萬千鈞拳風狂猛,凜然生威,但看了足半個時辰,誰勝誰負,誰高誰低,不言而喻。

所有人都等著萬千鈞認輸,就連容若也笑嘻嘻道:「萬先生,我看咱們就……」

萬千鈞一聲狂吼,震得容若耳朵發麻。在他空打了半個時辰之後,拳風暴漲,拳勢不減反增,威力無倫地追擊過來。

容若嚇了一跳,往側一閃,萬千鈞一拳打空,拳風擊得地上飛砂走石,好不駭人,受拳風激盪而起的小石子,簡直像暗器一樣強而有力,在萬千鈞自己的身上,都留下七八條血痕。萬千鈞索性大喝一聲,雙臂一震,整件上衣全都撕裂開來,露出他那每一分每一寸肌肉都充滿了力量的胸膛。

他的拳法是在狂風大漠中練成,對抗天地的力量,越入絕境,潛力越大,越受挫折,反抗越大,遇挫愈強,遇傷更振。容若越是深不可測,越發激起他無比的鬥志。他大喝著出拳,每出一拳,必喝一聲,胳膊上青筋暴起,一聲聲大喝震天動地。

如此威勢,如此狂暴,就算武功在他之上,也不免受他氣勢所懾,心神受制而敗。

容若本來仗著有性德的指點,沒怎麼把他放在心上,可是見他散髮披肩,目瞪如燈,大喝聲中咧開血盆大口,猙獰如同鬼怪,也嚇得心驚肉跳,幾乎連性德指點的拍子聲都聽不見了,忙伸手撕下一片衣襟,包住眼睛,大聲道:「我就算閉著眼睛,你也傷不了我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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