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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apu5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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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太虛幻境 作者:納蘭容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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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49:40 |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傾家救孫~


蕭遙大步向謝醒思走去,一抹流轉的寒光,出現在他的掌中。

謝遠之情不自禁,奔向唯一的孫兒。可惜一名隨蕭遙來的僕人微微一閃,已掠到他的面前,伸手一攔。

只看他的身手,已知不是凡俗之輩。容若知道,看來,跟蕭遙進來的這些僕人,全都是近日以來,蕭遙刻意結交的江湖豪士。

自然,謝府之內,不是完全沒有忠心誓死的家將,只是蕭遙目光凌厲,比之百戰勇將還要可怕,往廳外一些做勢要衝進來的人身上一掃,大喝道:「我是當今大楚國的皇子,縱被金冊除名,亦是鳳子龍孫。我的愛妻被此人欺凌而死,我要報殺妻之仇,你們哪一個不怕律法條條,哪一個不介意九族同誅,全給我上來吧!」

這一句話,威懾力是驚人的。

畢竟謝醒思的所作所為,頗為令人不齒,就算別人要報仇雪恨,也實在情有可原,再加上蕭遙的身分,更加讓人不敢輕慢,一時竟無人敢於阻攔他。

蕭遙走到謝醒思面前,冷森森一笑:「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痛快而去的。凌遲碎剮,足足三千刀,一刀都不會少。」

他一刀揮起,那一抹流光,冷得震人心魂。

一直強自苦撐的謝遠之,終是忍耐不住,大喊一聲:「醒思!」蒼老的聲音裡,無限痛楚。

謝瑤晶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奮力一掙,竟然掙脫了那大個僕人的手,猛然撲了過去:「不要啊!」

但是,容若比誰都更快一步,一掠而到蕭遙身邊,一手抓住他持匕首的手腕,眼中盡是沉痛之意:「你不要這樣。」

蕭遙帶進廳來的高手不少,任何人阻礙蕭遙,他們都會動手,但容若一來輕功絕佳,只要他一動,別人就跟不上。二來,他的身分也高,既有可能是京城高官,又是日月堂現今的主人,別的人要想對他動手,還真得三思而行。

所以,容若可以輕鬆地搶先一步攔住蕭遙。

蕭遙掙了一掙,掙不開容若的手,面現怒色:「你放開。」

「我不放。我知道你心中難過,我知道你仇深似海,可是,這樣的報復,你心中就真的快樂了嗎?」

「我不會快樂,芸娘已死,我這一生都再也不會快樂。可是殺了他,讓他受盡痛楚而死,至少可以讓我的心,不再每天痛得那麼厲害。你不是也說要為芸娘報仇嗎,為什麼還要阻止我?」

「我也想為芸娘報仇,可是,你這樣做是不對的。既然證據確實,既然他已經認罪,為什麼不交由官方,按律定罪。為什麼你不但要將他千刀萬剮,還要累及整個謝家?」

「為什麼?國法之中也有九族同誅,一家連坐的刑法,他殺我愛侶,害我今生生不如死,我為什麼要讓他死得那麼痛快。我這麼長時間的奔走和隱忍,我放棄了所有的原則,願做任何卑鄙的交易,就是為了此時此刻,我為什麼不盡情復仇,為什麼不讓所有姓謝的人,生不如死。」

「可是,你這樣做,害得不止是謝家,還有整個濟州的百姓。濟州的混亂如果波及到外郡,更會讓南方諸郡不戰自敗,家國天下,萬千生靈,你於心何忍。」

蕭遙尖聲大笑起來:「什麼家國天下,沒有了芸娘,我還要這家國天下做什麼?芸娘死了,天下人的死活,哪裡與我還有什麼相干。」

他眼中滿是血絲,臉上神色悲愴莫名,長笑之聲,震動人心。

容若臉露不忍之色,最終還是咬牙大聲道:「無論如何,我會阻止你的。」

「阻止我,你如何阻止我。」蕭遙冷笑起來:「容公子,你縱然富可敵國,難道能帶著無數銀子滿世界走?現在你身上那一張又一張的大額銀票,對百姓來說,連廢紙都不如。你日月堂拿出來的銀子,撐不過今天,只要錢莊兌不出銀子,官府就壓制不了百姓,到時,全濟州的百姓一起瘋狂把謝家產業搶掠一空,至於什麼後果……」

他笑聲越發瘋狂起來:「等我剮了他,我就自盡,給濟州,給楚國謝罪好了。」

「你別這樣。」容若心中又痛又傷,大聲呼喊。

蕭遙冷笑一聲:「你一定要阻止我是嗎?」

「是。」聲音未落,容若只覺左手一沉,一件冰冷的東西塞了過來,低頭一看,卻是一把鋒利的短劍。

「你有兩條路,要麼讓我報仇,要麼一劍殺了我。」蕭遙近似瘋狂地說。

容若手一顫,還不及有所動作,蕭遙已是一探手,強拉住他的左手,對著自己的胸膛扎過去。

容若嚇了一跳,猛力一掙,甩開蕭遙的手,同一時間,不自覺也鬆開了抓住蕭遙的手。

蕭遙的右手一得自由,毫不停頓地對著謝醒思揮下去。

容若待要再攔,已是來不及了。

不過,這個時候,謝瑤晶早已撲到了謝醒思身前,一見蕭遙的匕首揮下來,想也不想,挺身攔過去。

蕭遙匕首全力刺出,眼睛都是一片赤紅,就算是千軍萬馬來攔,也是不會收回的。可是謝瑤晶美麗的臉龐上全是淚水,毫不猶豫,用胸膛對著匕首迎過去。

容若發出一聲驚呼,謝遠之也痛叫失聲:「瑤晶!」

蕭遙的匕首微微一顫,刺到謝瑤晶胸前時,猛然收力,沒有再扎下去,卻把謝瑤晶胸前的衣襟完全劃破,露出雪也似的肌膚。

謝瑤晶顧不得羞澀,猛得張臂抱住蕭遙:「蕭大哥,你饒了我哥哥吧!求求你。」

蕭遙怒極恨極,發出野獸一般的咆哮,用力要扯開她:「走開,不然我殺了妳。」

謝瑤晶放聲痛哭,她的淚水,濕透了蕭遙的衣襟:「蕭大哥,你殺了我吧!只要殺了我能讓你舒服一些,你就殺了我吧!我只求你能放了我哥哥。」

容若見蕭遙被纏住,即刻道:「謝醒思身犯律法,快把他押去見官。」

肖鶯兒應聲上前,扯了謝醒思就往外去。

蕭遙一時拉不開謝瑤晶,氣得提起匕首要往下扎,手揮到半空,卻又停住,大吼:「你們還不攔住他!」

容若一個箭步,攔到廳門口,目光凜然一掃:「各位誰想和日月堂做死敵,盡可上來。」

見眾人神色略動,他這才又道:「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逼人太甚,我不會放他,只要他犯了法,只要他真的害死了人,律法就饒不了他,讓他死於法場,總好過在這裡私刑碎剮,也並沒有對不起已逝的蕭夫人。」

幾句話之間,肖鶯兒已是押著謝醒思,遠遠出去了,謝家的護院武師,誰也沒有動手攔,至於外面,固然有蕭遙安排的人馬,但日月堂接應的高手也早就到了,斷然吃不了虧。

蕭遙眼睜睜看著謝醒思遠去,目眥欲裂,手上力量忽的加大,終於把謝瑤晶推了開去,想要追出去時,謝瑤晶勉力從地上撐起來,死死抱住他的腳,不肯放鬆。

謝遠之忽的大聲道:「蕭公子,我並不想為醒思求命,只是你就讓他承國法而死吧!我願以謝家全部產業,為他贖罪。」

蕭遙還待要掙,謝瑤晶大聲哭號,死也不肯放手。

蕭遙手裡的匕首,幾次三番要刺下去,卻終沒有真的下手。

謝瑤晶怯生生抬起臉,望著他,滿臉都是淚痕,小聲說:「蕭大哥。」

她正值青春年華,又是天生麗質,縱然淚眼模糊,也不覺狼狽,更堪人憐。

這有著水一般青春的少女,曾用那樣清澈充滿幻夢嚮往的眸子凝視他;曾那樣真心真意,為他祝福,盼他快活;曾同樣感同身受,為他痛楚,為他難過。

他傷心欲絕時,她日日跟隨;他痛得無淚可流,她的淚卻為他流盡。

這明珠般呵在手心長大的小姐,為他親調羹湯,為他噓寒問暖,一聲又一聲的蕭大哥,每一聲叫,都用盡了全部的心意。

要怎樣鐵石的心腸,才能對這露珠兒般美麗的臉,扎下斷心絕情的一刀。

蕭遙的手懸在半空中,牙齒卻咬得咯咯直響,整個人都因為過份激動的情緒,而不斷地顫抖著。

容若在一旁看得心緒起伏不定,眼神不斷變幻,最終低嘆一聲,走上前,一把抓著蕭遙的手。

蕭遙的手冰涼一片,像石頭一樣冷,容若一根根扳開他的指頭,才把匕首拿了下來。

謝遠之臉上的緊張之色,終於慢慢褪去,蒼老的容顏現出一個似淒涼又似安心的笑容,對著蕭遙深施一禮:「多謝公子手下容情,我這就寫下財產讓渡之書,謝家產業,就此交與公子,任公子處置就是。」

他甚至不叫人傳筆墨過來,直接用力撕下一片袍袖,一口咬在自己的手指上,就著鮮血,在衣襟上寫字。

謝瑤晶發出一聲驚呼,手忙腳亂地想從地上爬起來,衝向她年邁的爺爺,卻讓容若一把拉住。

容若向這個迭受打擊的天真少女搖了搖頭,凝眸望向謝遠之,眼神中第一次有了敬意。

這個幾十年立在風口浪尖,經歷過無數商場爭戰的老人,在家產被奪,愛孫入獄的這一刻,仍然把腰挺得筆直,用他自己的血,寫下將所有財產轉讓的文書。

天氣冷,手指上的血很容易就乾了,他居然想也不想,抬起來又是狠命一咬,然後滴著鮮血,繼續寫下去。鮮血點點滴滴,染紅他花白的鬍鬚、昂貴的衣袍,那一幅血書完成時,字字鮮紅,更是觸人眼目。

寫罷之後,謝遠之信手拋向蕭遙。

蕭遙似是純屬自然反應地接下來,臉上卻也不見喜色。

謝遠之長笑一聲:「從此我謝家產業盡歸蕭公子安置,蕭公子要砸要燒,悉聽尊便。這處房產,也是蕭公子的,公子若是要把我們祖孫趕出去,我們即刻就走。」

蕭遙怔了一怔,呆呆低頭,望著手上的血書,眼神皆是蕭索之意,倒不見得意之容。

容若卻按捺不住,大聲道:「蕭公子,你大仇已報,謝醒思伏法之日就在眼前,謝家的百萬家產也都落入你手,現在,外頭的百姓圍攻的錢莊是你的,不是謝老爺的,再讓局勢擴大下去,不能對謝家有任何新的打擊,你就看在濟州百姓無辜的份上,救他們一救吧!」

蕭遙抬起頭,神色黯淡,看著他:「在你眼中,我已是十惡不赦之人了吧?」

容若神情一陣悲苦,卻不說話。

蕭遙抬手,對其他人行了一禮:「多謝各位一心助我復仇雪恨,而今我心願已了,謝家偌大財富,於我並無意義。還請各位念及百姓無辜,同心並力,化解這次的混亂,事後我會用謝家的產業來賠償諸位的損失。」

眾人早就個個喜形於色,人人滿口答應。

「蕭公子放心,這事交給我們了。」

「我們也是濟州百姓,濟州的平靜,我等責無旁貸。」

「放心,我們各家聯手,一同周轉現銀,天大的風波也能平定下來。」

看著這些人一個個拍著胸脯的樣子,容若有作嘔的感覺,但此時此刻,卻也不能對他們發作。如今濟州的混亂,還指望這些人的銀子來平息呢!

在場的可算是濟州城最有錢的幾個人了,而且他們事先有準備,暗中早藏了大量現銀,就待取用。事後,以謝家龐大的產業折現補償,等於是讓他們以極低的價格,瓜分了謝家。

可是,事情弄到這個地步,看蕭遙心傷欲死的樣子,竟讓人也覺不忍責難這個情碎魂斷,只一心復仇的男子。

容若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回,這才走向謝遠之:「謝老,這裡既不能住了,如不嫌棄,可願往逸園一行。逸園是當日謝老賣給我的住宅,我早想請謝老去做幾天客了。」

謝遠之遭受如此打擊,猶能微笑著對容若點點頭:「如此多謝容公子。」

蕭遙終於在這個時候開口了,聲音渺然如遊魂:「你們不必走,我……」

他眼神有些黯淡地看看謝家祖孫,搖搖頭,臉上神色頗有些萬念俱灰,逕自往外走去。

謝遠之冷冷道:「蕭公子不是要奪盡謝家一切財產,逼謝家至絕境嗎?」

「你的財產我已奪得,仇也報了,可是,我也並不快活。這所宅子還是你的,我不會趕你出去。」蕭遙的聲音,隨著冬天的風,消散於空中,他的人影,也穿過重重門戶,漸漸遠去。

容若站在廳前,好幾次想要呼喚他,卻最終沒有出聲。

其他人也紛紛告辭,容若知他們是要調動銀兩去應急,以便平定騷亂,所以也一聲不吭,由著他們去了。

等閒雜人都去淨了,容若召來幾個謝府中的下人,叮嚀他們好生照料這一對受盡打擊的祖孫,又細細安慰了謝遠之和謝瑤晶幾句,這才帶著不忍的心情離開了。

剛進謝府時,謝家大宅裡裡外外,僕傭無數,護衛無數,不到一個時辰,竟都風散而去。知道謝家財產盡去,還肯念著舊情,留下效力的,竟不超過二十人。

容若看著往日車水馬龍,而今空空寂寂的謝府大門,心頭一陣慘然,輕聲吩咐:「鶯兒,傳我的話,派人好好保護謝府全家,多多照看他們祖孫。」

「是。」

容若輕嘆一聲:「對了,我讓妳把意娘他們接出逸園,妳作好了嗎?」

「我剛要下令,公子就要趕到街上來看錢莊的風波。我怕公子有事,所以緊跟在公子身旁,剛才又一力去辦調動人馬和銀兩的事,一直沒來得及派人去接蘇姑娘他們,我現在就去傳令。」

「不,不用了,我親自去吧!」容若抬頭,看了看暗沉沉預示著寒冬風雪來臨的天色:「就算再長的密談也該談完了,這個時候,我那三哥,也該回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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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50:00 |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兄弟之間~


自濟州面臨兵戈之災的消息傳開後,逸園上下都沒了主心骨。雖然容若一日三次地派人傳信過來,要大家放輕鬆,不要擔心,可是沒有主人的逸園裡,除蕭遠外,幾乎所有人都惶然無措。

因此,容若才把逸園的大門敲開,看門的阿水、阿祿就激動無比地跳出來,大聲喊著:「公子回來了,公子回來了。」

容若回來的消息,轉眼就傳遍整個逸園。

容若還沒有走完半個花園,府裡的人已經全迎了過來。

凝香、侍月高興無比,迎面就過來行禮:「公子。」

容若笑嘻嘻一左一右把人扶住:「說過多少次了,這種無聊的禮全都給我廢了,為什麼總要再犯。」

他嘴裡和二女說笑,身邊圍著一幫僕傭,但眼睛卻情不自禁,看向前方,那個無限美好的身影。

蘇意娘和大家一起,喜極衝出來,卻又急急止步,沒有像別人那樣撲向容若,只是隔著十幾步,靜靜看著他,眼神溫柔,唇邊含笑。

容若身旁有十幾個人搶著喊公子,容若無意識地應著,眼神卻還是不由自主,望著蘇意娘發呆。

直到一聲冷笑打破了所有熱情的歡迎聲:「笨蛋,你想站在這裡發呆到什麼時候。」

容若翻個白眼,不用看,就知道,這是彆扭小孩蘇良了。

很凶但完全沒有威懾力地瞪了蘇良一眼之後,容若走向蘇意娘。

凝香、侍月很聰明地悄悄打手式,令七嘴八舌的下人們閉緊嘴巴,往後退開。

容若站在蘇意娘面前,半天說不出話。

蘇意娘也不急不惱,更不催他,只用一雙秋水也似的明眸,靜靜地望著他。

容若抬手抓抓頭,這才乾笑一聲:「我來接你們。」

「接我們?」蘇意娘輕柔地重複。

「是,現在濟州有些亂,我不放心你們再住在這,還是接去明月居,和我在一起,大家有個照應得好。」容若的聲音很小,就像不知為什麼事而心虛一般。

蘇意娘輕輕垂下頭,半晌才說出一個字:「好。」

凝香與侍月早就笑了起來。

「太好了,公子,我們終於可以和你住到一起去了。」

「又可以侍奉公子了。」

「還有性德師父也在呢!有他在,什麼戰亂紛爭也不用怕啊!」

容若向四周張望一會兒,這才問:「三哥有沒有回來?」

「有,剛回來不久。」

「他現在在哪?」

「他回來之後一直在後花園池塘那邊坐著,不知道在發什麼呆。」

容若想了一想,才道:「你們先去收拾東西,記得要把我的小精靈、乖乖、殺手全帶上。我先去見見他。」


已是寒冬,風雪將至,池中連游魚都看不到,縱是殘荷,也只餘深根,別樣淒涼。

蕭遠抱著小狗小叮噹,坐在池塘邊,一隻手無意識地撫摸著小狗,眼神毫無焦點地望著前方,慢慢地垂下撫狗的手,漸漸放入池水中。

這麼冷的冬天,這樣徹骨的涼。他的手顫了一顫,卻沒有第一時間從水裡抽手出來。可是另一隻手卻捉住他的胳膊,在他本能地想要抬手反擊之前,把他的手提了起來。

「這麼冷的天,你幹什麼,凍了手是鬧著玩的事嗎?」容若瞪著他:「你這個只會享受,卻不懂照料自己的傢伙。」

蕭遠懶得理他,隨手在身上擦乾手上的水跡,撫摸著小叮噹,自去看天看地,看雲看水,就是不看他容若。

不止他,連小叮噹都懶洋洋縮在新主人懷裡,對舊主人不屑一顧。

容若氣不打一處來,猛得一伸手,拎著小叮噹的耳朵,把牠從蕭遠懷裡扯了出來。小叮噹汪汪叫著在半空中踢腿揮爪,可惜就是碰不到容若一根寒毛。

「你幹什麼?」蕭遠一挑眉,伸手就要來奪。

要比弓馬刀兵,容若不如蕭遠,小巧騰挪的功夫,卻不是蕭遠可以比的。

他輕輕鬆鬆連閃過蕭遠好幾招催逼,一個翻身坐到假山上,左腿擱在右腿上,好整以暇地說:「想要搶回去,過來啊!」

蕭遠終究不是無謀之人,剛才衝動只是一時,幾招失手已經先冷靜下來,復又坐下,漠然道:「這本來就是你的狗,要殺要剮也是你的事,我搶來做什麼?」

容若見他這麼快又恢復成無心無情的惡王爺形象,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為什麼我這麼倒霉,碰上的人全是屬鴨子的,一個比一個嘴硬。」

他說著就放了手。飽受驚嚇的小叮噹連報仇都不敢,立刻從假山上縱躍如飛地跳下去,飛奔向蕭遠,繞著蕭遠的腳打轉,一邊轉,一邊搖著尾巴汪汪叫,一副吃了虧之後找主人撒嬌的樣子。

蕭遠卻只冷冷瞪著容若,沒有理小叮噹。

小叮噹見以前必會把自己抱起來的主人,這次一點動靜也沒有,也不沮喪,居然自力更生,直接一跳跳到蕭遠膝蓋上,就這樣舒服地趴在他的大腿上,一動也不動了。

容若看得會心而笑,這笑容刺目得讓蕭遠一陣不舒服,想把小叮噹也拎起來扔開,手抬起來,卻又輕輕垂下去了。

容若為他這難得的溫柔而心中一軟,不忍再和他這樣鬥法下去,從假山上站起來:「我是來接大家一起去明月居住的,你要不要也去看看有什麼要收拾。」

「不必了,把你自己的人接去好了,我在這裡很好,沒必要跟你們去。」蕭遠冷漠的回答並不出人意料。

「一個人住著,有什麼好,以前還可以說招姑娘來陪酒時方便,現在滿濟州沒人敢陪你風流胡鬧,你還孤零零待著幹什麼?」容若摸摸鼻子,不以為然地說。

「這裡的下人很多,什麼孤零零。」

「下人多有什麼用。」容若從假山上一躍而下,彎腰讓眼睛死盯著蕭遠的臉:「他們會像我常常和你吵架嗎?他們會像蘇良常給你臉色嗎?他們能在一起和你說說笑笑嗎?」

蕭遠有一種想要抬手一巴掌,把和自己只隔一寸,故作嚴肅的臉,打個稀爛的衝動:「哪個要和你們說笑,你以為我很願意和你吵架嗎?如果不是你用卑鄙手段,逼我陪你出來,我還在京城,陪著我大哥和母親。」

「兄弟之間,有點兒分歧,吵吵架有什麼不好。男人的感情,不是打出來的嗎?」容若一點也不在乎他的冷眼,笑嘻嘻坐在他身邊:「我們說笑時,你總是在一邊虎著臉,到底是看我們不順眼,還是想加入我們卻不好意思啊!」

蕭遠悄悄伸手,握住袖子裡的一把匕首,微微閉上眼,深呼吸,提醒自己,鎮定,鎮定,千萬別發火,可手還是有恨不得拔出匕首往前扎的衝動。

容若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可能到來的危機:「三哥,你真的那麼討厭我嗎?」

「廢話。」蕭遠的聲音是從牙齒縫裡擠出來的。

容若眼神明亮地看著他:「真的討厭我嗎?就算我以前有許多不好的地方,但現在,也改進了很多。而且,在一起這麼久,總有點感情嘛,你真的從頭討厭我到尾,就沒有一點喜歡過我,就沒有哪一次,因為覺得我是你弟弟,而感到高興嗎?」

蕭遠冷笑一聲,滿含譏嘲地道:「你要我怎樣喜歡你?喜歡你奪走我大哥這長子應有的皇位;喜歡你害得我們兄弟母子,多年來忍氣吞聲,戰戰兢兢;喜歡你逼得我們骨肉分離,天涯難聚;喜歡你在我面前炫耀你們主主僕僕,個個情比金堅?」

他的聲音,一句比一句譏諷之意更濃,眼神,一次比一次凌厲無情。

容若卻也不惱,靜靜地看著他,靜靜地聽他說完,然後,輕聲說:「三哥,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真的很生你的氣,覺得你是個標準的壞人。後來仔細想想,我們身為兄弟,血脈相連,可是彼此的瞭解少得可憐,彼此相處的時間,比陌生人還不如,我又怎麼能輕易定你的褒貶對錯。如果我說你是壞人,那麼,我這個所有人眼中的殘暴皇爺又算是什麼呢?後來,納蘭玉對我說起許多你的事,我其實是喜歡你的。不管你信不信,我向皇叔要求帶你出來,就是希望,你不在京城裡,別的對你不滿的官員、你以前結下的仇人,就不能對你發難,也讓皇叔顧忌著在外頭的你,而不致加害大哥……」

蕭遠發出一聲冷笑。

容若笑了笑:「你當然不必信我。不過,我真的挺喜歡你的,雖然你常常氣得我半死,雖然你風流無行,愛調戲美人,又四處惹禍,不過,我還是喜歡你這真小人的樣子。不過,完完全全做個惡人,有的時候,也會累吧!累的時候,總會想有個伴在身邊,說說笑笑,有雙手在身旁,可以握一握,有的時候,不用一直演戲吧!」

蕭遠終於忍無可忍,閃電般拔出匕首,架到容若脖子上,眼中全是森然殺氣:「現在演戲的人是你吧!好一副大仁大義的樣子。」

容若對於脖子上的森寒,像是完全沒有感覺,依舊道:「每一次你生氣的時候,我總想,你是真的生氣還是假生氣。人活著,就連真正的情緒都不敢透露,每時每刻都要做出假象,累不累呢?每一次我和別人在一起,開心地笑時,常會看到你站在不遠的地方,臉色很不好看。我就會想,你是因為討厭我,而不願意看到我開心,還是因為覺得不能過來和我一起開心,而難過呢……」

蕭遠咬牙如磨:「夠了,你真以為我手裡的匕首割不斷你的脖子嗎?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容若笑了起來:「你敢,你當然敢。可是,你更加深愛你的母親、兄長和姐姐,你寧可自己死了,也不敢讓他們遇上任何危險,別說你現在未必還像以前那麼討厭我,就算你真的恨我入骨,也不會冒著連累他們的危險來殺我的。」

蕭遠額前青筋迸起,猛然收手,把匕首狠狠插進土中。

容若微笑著向他伸出手:「跟我一起走吧!我們是兄弟,就算現在還不是,也許在不久以後,你會願意真的做我的三哥。」

蕭遠臉上慢慢露出譏誚的笑意:「真是個大慈大悲的好人啊!對我這種無惡不作的傢伙也這樣仁慈。」

容若眼神深深望著他:「無惡不作嗎?是的,你的確做了許多惡事、壞事,如果要以律法來定罪,也該死個七八次了吧!只是,我總不相信,一個知道孝順母親、友愛兄長,一個肯擔盡一身惡名,來為親人苦苦謀劃的人,會是個真的壞人。而且……」

容若指指小叮噹,面帶微笑:「一個可以這樣親近小狗的人,本性總不會壞到哪裡去的。」

蕭遠悶哼一聲,忽的一伸手,把小叮噹從膝蓋上推了下去。

不明所以的小叮噹,圍著蕭遠轉了幾圈,還要往蕭遠身上跳,被蕭遠三番兩次擋了下去,委屈得汪汪直叫。

容若搖頭嘆氣:「你就算不喜歡我,為什麼一定要拿小叮噹撒氣。你真的不願和我一起住,就算了,以後我也不會勉強你了。如果實在不喜歡我,就找你喜歡的人吧!可以在一起哭,一起笑,一起說一些真心話的人。不要讓自己太累太辛苦,也不要錯過了真正值得的人。」

蕭遠看也不再看他一眼,目光遙遙望向遠方。

容若也不以為意地笑笑,站起來,拂了拂衣上的灰塵:「我走了。」

他走出幾步,卻又回頭:「三哥。」

蕭遠不動,不理,不應聲。

容若只輕輕道:「保重……還有,善待柳姑娘,善待你自己。」

蕭遠仍然不回頭,可是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卻在告訴他,那個讓他恨了將近十年,視做眼中釘,此生大仇的男人,那個剛才一聲聲喚他三哥,那個語氣裡真誠得聽不出一絲虛偽,真誠到讓人感到害怕的少年,那個,與他血脈相連的男子,終於漸漸離開了。

他的最後一句話,卻似乎仍在寒風中盤旋,耳畔中響起。

「善待柳姑娘,善待你自己。」

他唇角再次揚起一抹極度譏誚的笑意,滿手血腥,一身罪孽,這樣的自己,可值得善待?只是……那個任性、白癡、驕傲、粗野的女人,卻……


沒能說服蕭遠,容若終還是帶著蘇意娘、凝香、侍月,還有蘇良,回了明月居。

一進大門,容若就讓肖鶯兒派人去為他們放置行李,安排住處,容若自己帶著他們直入內室,去見多日未見的性德。

聽說大家來了,趙儀一早就跑了出來,扯了蘇良到一邊說說笑笑,炫耀這段日子貼身服侍性德,整日整夜在他身邊,聽他講了多少高明的武學知識,聽得蘇良滿臉羨慕。兩個大男孩高高興興,按著劍跑到外頭練武場比武切磋,交流經驗去了。

性德本來在臥床休息,聽說他們來了,也起床出來。才剛走出門口,凝香、侍月已是迎了上來。

「師父,你身子不適,怎麼還要起來走動。」

「快回去休息吧!」

雖然性德教凝香、侍月武功的時間非常短,二人在武道上也沒有太大的成就,但古人最重師道,兩個丫頭又素來服侍人習慣了,早就聽說近日性德身體不適,一見性德出來,又看他臉色蒼白,二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他。

其實性德身體好了許多,根本用不著扶持。若是別的絕世高手,也斷不會容許自己軟弱到非讓小丫頭扶才站得穩。不過性德本身對於什麼尊嚴啊!驕傲啊!種種情緒都沒有概念,人家要扶,他也不推開,只是看看容若。

容若也凝視他,回以一個微笑。

性德點點頭,這才望向站在容若身旁的蘇意娘,淡淡打聲招呼:「蘇姑娘。」

蘇意娘對他也不敢怠慢,盈盈施禮:「蕭公子。」

容若在一邊笑說:「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禮了。蘇姑娘,可要先看看鶯兒為妳安排的房間合不合適,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蘇意娘溫順地點點頭,凝望容若的眼神全是信賴,直似要將一生一心,盡交於他手,從此任他安置,絕無二心。

容若亦對她呵若珍寶,握著她的手,親自送她去住處。

這裡凝香、侍月卻不急著去自己的房間,圍在性德身邊,嘰嘰喳喳說了一堆離別之情,又忙著問他,哪裡身體不好,是受傷還是生病,有沒有好好休息,趙儀有無盡到看護的責任,平時都吃什麼補身子等等等,竟是沒完沒了。

性德只淡淡地一一回答,他向來是冷淡的性子,旁人就是火一般的熱情,於他也不過雲淡風輕。只是,若是以前,兩個丫鬟這般圍著他問,他不理不睬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而現在,縱然問的都是並沒有任何建設性的問題,他也沒有任何焦躁的一一回答。

等容若一個人回來房裡時,性德已經被凝香硬按到床上,足有三層的被子嚴嚴實實蓋在他的身上,而侍月,從床不夠舒服、茶不夠名貴、房子不夠擋風,一直批評到趙儀粗手笨腳,肯定沒法子真的好好照料性德。

言下之意,幸好容若把她們帶回來了,否則性德危險之至,極有可能一病不起,就此被粗心大意的容若、趙儀主僕毀掉這麼一個絕世美男子。

虧得性德還能安靜地聽著,容若已覺頭皮發麻,乾笑兩聲:「行了行了,妳們還不快去看妳們的房間,鶯兒替妳們忙了一場,也得給些面子才是。」

凝香和侍月相視一眼,嬌笑著退了出去。

容若站在門外看了看,這才把門關上。

「不要緊,我的耳目靈敏度並沒有受影響,沒有人可以瞞過我的耳朵,在外偷聽。」

聽到身後平靜的聲音,容若這才安下心來,回頭看向他:「如何?」

性德回答得很簡單:「不出你所料。」

容若神色微微一黯,嘆了口氣:「我不知道是應該難過,還是應該鬆口氣,至少我不必對她太愧疚了。」

「這是你自己的問題,我給不了你建議。」性德頓了一頓,才問:「謝家錢莊被擠提的事,怎麼樣了?」

現在的性德已經肯主動提出問題,而不是再被動地等別人說話了。

容若心中有說不出的欣慰,把今日一連串的不快鬱悶也沖淡了。

他坐下來,從頭開始,把自己親見的整樁事敘述一遍。

性德一直靜靜地聽,等容若全說完了,才淡淡道:「現在各方面的銀兩都已運到,局面基本穩定下來了?」

「是的。」

「那麼,你還打算要做什麼嗎?」

「今晚,我去見他。」

「你確定?」性德從床上撐起身來。

容若深吸一口氣:「我確定。」

他閉了閉眼,然後道:「不管怎麼樣,我不能在沒做努力的時候就放手,我珍惜每一份感情,我不會對人性絕望,我也不能看著我所熟悉的人,在我袖手的時候,走向無可挽回的絕路。」

性德眼神清明:「既然你決定了,我不攔你,多帶幾個高手,以防萬一。」

「不,我不能帶人,事關機密太大,知道的人不宜多,真帶多了人,只怕反逼得他動手了。」容若嘆口氣:「我一個人倒不要緊,以我的身分而言,此時此刻的亂局中,活著的楚國皇帝比死了的,有價值多了。要殺我的話,以前有的是機會,既然以前他捨不得動手,今晚想必也不會動手。」

性德沉靜地望著他,不說話。

容若也一直凝視他,眼神裡滿是堅持。

終於,性德靜靜地閉上眼,重又躺下去:「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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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50:25 |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正式攤牌~


夜很深,到處都是無邊無際的黑暗,看不見星星和月亮。寒冷的風,像要把天地間的一切都凍結掉一樣。

謝瑤晶顫抖著從謝家的後門溜了出去。

一天的驚變,已經把這個從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少女折磨得明顯憔悴下來。

這個往日裡整天往外跑的少女也飛快地成熟起來,一整天都陪著她的爺爺,細心的安慰,小心的照料,一直守在謝遠之床前,直到爺爺沉沉入睡,她才輕手輕腳出了房門,又悄悄溜出府。

夜正深深,滿城寂寂,她不勝風寒地縮起身子,小心地把身體隱藏在黑暗中,避過城中各處街道來回巡邏的官兵,向那個她最熟悉的地方前進。

那扇她無數次踏入的大門,那裡有一個牽著她少女心思的男人。

心裡隱隱地痛,眼中澀澀地酸。

蕭大哥,對不起,我謝家害你心傷至此,無論你如何報復,我都不能怨怪於你。

爺爺說過,既然哥哥沒有被你立刻殺死,既然他人已被送進官府。以他在濟州多年的經營,就算財產被奪,暗中,也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家產與人脈,總有法子可以把哥哥悄悄救出來,送出濟州。

他是我哥哥,不管他犯了什麼錯,我也不能眼看著他去死。可是,知道了這個消息之後,你一定會更加痛苦憤恨。

蕭大哥,要怎麼樣才可以補償你,我要為你做什麼,才可以讓你不要那麼痛。

芸娘姐姐死了,我的身體,我的心,我的命,都可以給你,可是,能不能補得了你那缺了一角的心,能不能讓你忘掉仇恨和傷痛。

蕭大哥,我該怎麼做?

她悄悄躍上高牆,找到自己的目標,看到那寒夜裡,黑暗中唯一的一點光明,忍不住飛撲而去。

她沒有看到黑暗中,不止有一雙幽深的眼,在緊盯著她的動作,她也沒有看到,在花園深處,花叢之中,一道驚銳的寒光閃動,向她背後劈來。

她也同樣不曾發覺,有一道輕盈的身影,在電光石火間躍出,無巧不巧擋在她身後,寒光在半空中凝窒,然後徐徐消逝。

她只是向著花園後方,那座無比熟悉的小樓走去。看著樓間隱約燭光,便再也顧不得其他。

她並不知道,那身影一直悄無聲息地跟在她身旁,當她前進時,那暗夜中無人可以察覺的影子,或是悄悄擲出石子,或是輕輕彈出一縷指風,或是以內勁牽得花搖葉動,無比準確地找出暗中埋伏防護的所有暗樁,在瞬息之間引開他們的注意力,使謝瑤晶可以一路暢通無阻。

走到後園,小樓之下,再輕輕躍上二樓,悄悄來到那深夜猶燃一點燭的房間外,謝瑤晶伸手想敲門,卻又覺萬般情怯,手伸出去,又收回來,收回來,再伸出去,只一猶豫間,忽然聽到了房中傳來的聲音。

「二哥,夠了,別再繼續下去了,放了謝家,放了謝瑤晶,也放過你自己吧!」

謝瑤晶一怔,二哥,這是在叫誰,好熟的聲音,這人是誰?

「你半夜三更來找我,就為了說這樣的話?我不是還沒把謝家逼到絕路嗎?我不是沒有立殺謝醒思嗎?我不是沒有碰謝瑤晶一根毛髮嗎?」

蕭遙的聲音,冷漠得讓謝瑤晶感覺到心中的抽痛。

房間裡的容若低聲嘆息:「二哥,為什麼到現在你還要瞞我,你就真以為,我蠢到這種地步嗎?白天你的戲演得那麼好,活脫脫是個愛妻被害,傷心欲絕,一心復仇,手段用盡,卻又最終不能完全狠心,只能自傷自嘆,了無生趣的癡心之人。可是,還是沒有瞞過我,我當時不揭穿你,怕的是惹惱你,你袖手不顧,沒有人收拾這場因你而爆發的擠提風波,所以不得不裝做不知道,讓你先以為瞞過了天下人,這才出手把那些受你之騙的百姓,從混亂中救出來。」

蕭遙眼中凌厲得不合常理的光芒一閃而逝:「你到底在說什麼,這是什麼意思?」

容若苦澀地笑笑:「第一,我不相信你可以在短短一個月內,就收攬住那麼多江湖英雄和濟州城最有錢的各方勢力,達成一個聯手逼死謝家的聯盟。人心難測,人性難定,要聯結起這麼多人、這麼多的勢力,絕不是短時間可以辦到,你在很久以前,就已經開始謀劃這件事了。第二,你若真愛嫂子,如天下人以為得那麼深,你絕不可能在知道真兇後,一直隱忍到現在,你絕不可能按下那可怕的仇恨,還細細籌劃著打擊謝家的計劃。就算真要毀謝家而後甘休,你大可利用你王子的身分,把事情鬧大,或借我的力量對付謝家,完全沒有必要這樣,自找麻煩。第三,你若真恨得如此之深,一個謝瑤晶,一筆謝家財產,就真能夠讓你放棄親手報仇的痛快嗎?」

蕭遙一直安坐的身形徐徐立起,黑色的身影映著燭光,慢慢在窗紙上伸長,詭異得似幽冥深處現出的鬼魅。

謝瑤晶全身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森森的寒意從心頭不斷湧起來。天地間都是黑暗,卻不及窗上那黑色身影,更加陰冷。

呼號的夜風中,房裡傳出來的聲音,也不帶一絲暖氣。

「為什麼,為什麼我要這麼做?」

「因為謝家的敵國財富。懷璧其罪,多少人都覬覦這樣的財富,多少人意圖染指,只是,並不是每一個人都似你這般心機深沉,謀劃周密。更因為你身為皇子,王爵富貴都可拋卻,所以別人更不會懷疑你竟圖霸佔一個富商的產業。沒有人防備你,所以你才能一計成功。」

謝瑤晶用手摟著自己顫抖的身體,嘴唇一陣青白,直著眼,望著那不過一步之遙,此刻感覺卻仿似在另一個詭異天地的房間:「不,不,不,不是這樣的,這全都是假的,蕭大哥,你快快否認。」

輕輕的笑聲響在黑暗中,笑聲裡卻聽不出一絲一毫的笑意:「正如你所說的,我身為皇子,王爵富貴都可以輕拋,又何必謀占謝家的財產?」

房中的容若低沉一嘆,輕輕道:「小的時候,我常常聽人講男男女女,生死相戀的故事。有一個天天在廚房做事,每天弄得一身灰的灰姑娘,得到了王子的愛情,成為王子的王妃。也有美麗的公主,為了一個貧窮但正直的僕人,放棄她所有的財富、地位和權勢。故事總是很感人的,故事的結尾總是說,王子和公主,多情的男人和女人,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他的聲音低低落落,像風輕輕拂過臉龐,像天地間一聲悄然的嘆息。

他語氣裡的傷感,讓人悵然愁傷。

謝瑤晶愕然地望著窗子,不知道為什麼話題會扯到這種事上。

房中的蕭遙臉上神情還是木然一片,眼神深處,卻忽的起了天翻地覆的激烈變化,仿似無數的驚濤駭浪,在他的眸子深處,咆哮奔騰。

「小時候聽了這些故事,真是美麗又感人。覺得那些為了愛人,放棄一切的王子、公主們真是了不起。二哥,你愛聽曲看戲,那些父母嫌貧,小姐重義,拋卻富貴,生死相隨的故事,想來也都聽過不少吧!不過,故事的最後,常常是書生中狀元,小姐封誥命,大團圓結局。可是,如果書生不中狀元,如果他還是貧窮一生,從小在富貴叢中長大的小姐,跟他在一起,會幸福嗎,能不怨嗎?」

蕭遙沒有回答,只是雙拳在袖中緊握,忽然間,覺得呼吸都成了困難的事。

房外的謝瑤晶眼睛裡有什麼晶瑩的東西在破碎,雖然沒有聽完容若下面的話,但心中卻已隱隱有了預感,有什麼天地間最美麗的,有什麼她最嚮往、最珍惜的美好東西,將會悄然粉碎,化為飛灰。

「我漸漸長大了,再聽那些王子與公主的故事,我就會有很多問題,那個從小只會劈柴做飯的灰姑娘,真的可以當王妃嗎?在王宮裡,她要是不斷應對失措,讓王子丟臉,讓別人嘲笑,王子還可以一直愛她到永遠嗎?美麗的公主是真心和貧窮的僕人過一生的,可是,對於公主來說,也許貧窮,只不過是住小一點的房子,少用幾個傭人,忽然間,要她自己洗衣做飯,要她自己操勞衣食,她可以堅持一天兩天、一月兩月,她能堅持一生一世嗎?所有的故事都說,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所有的故事都說,小姐和書生從此相濡以沫,恩愛異常,但是他們婚後真的可以一直不變嗎?」

容若似是自語,似是嘆息,眼神卻一直牢牢鎖住蕭遙。

蕭遙默默地重新坐下來,冷然的面孔,彷彿一張摔壞的面具,漸漸破裂開來。

容若看著他,眼中痛楚深深:「二哥,當日你是真心愛著二嫂的,你為她長跪太廟,你為她拋棄王爵,這都是真心的。可是,貧窮、困苦、漫長的歲月,比所有的刀光劍影、強權逼迫,更可以消磨人的感情吧!」

蕭遙默默不答。房裡明明沒有風,燭光卻搖晃不止,映得他的眉眼,明明暗暗,忽隱忽現。

容若眼神悲哀,明明是他自己在揭穿蕭遙,神色之苦痛,倒像他自己在承受各種逼迫。

「也許在很久以前,你就受不了了,你要奪回本來屬於你的一切財富、權勢,你要恢復你萬人之上的地位。可是,你不能動二嫂。因為,你的故事已傳遍天下,你不愛富貴,你重情癡情,都讓無數人敬重你,佩服你。這已在側面成就了你的盛名,你如果害了二嫂,就等於毀了你最有價值的名望。所以,你依然在人前扮演風流無拘,灑脫自在,笑傲王侯的人物,可是你每一天都等待著機會。謝家的財產富可敵國,若能奪為己用,你就可以把這財富做為最好的工具,助你奪回以前的一切。但是謝家根深葉茂,又對你有過知遇之情,你更加愛惜自己的清名,不肯隨便以一個強奪他人財產的惡霸形象出現在天下人面前。對付謝家,你需要一個讓天下人都不能責怪你的理由,所以……」

容若咬咬牙,一字字道:「你殺了司馬芸娘。」

謝瑤晶全身猛顫,脫口要發出一聲驚呼。

一個冰涼的手掌忽的掩在她的嘴上,一個輕柔的懷抱,抱住她顫抖的身體,一個溫柔的聲音細若游絲地響在她的耳旁:「不要說話,只悄悄聽,這個時候的蕭府到處是殺機,處處有高手,千萬別露了行藏。」

謝瑤晶說不出話,只是眼淚無聲地從眼角滑落下來。什麼珍貴的寶物在心間迸裂,化為碎屑。少女奉為至寶,看得比一切還重要的美麗,讓所有閨中女兒羨慕的多情故事,最後的結局,竟然……

蕭遙的笑聲低低沉沉,帶著無限肅殺冷寂,似是九幽的惡魔,在地獄深處,嗜血的咆哮。

「我殺了芸娘,這真是最大的笑話,你以為天下有什麼人會相信你?」

「說出來,自然沒有人相信,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這到底是不是笑話。」容若並沒有正義者揭露惡人陰謀的自信,反而神色悲涼:「你殺了她,你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藉口,讓你攻擊謝家,而天下人,卻還願意站在你這邊,絕不對你清高的名聲有絲毫影響。你殺了她,因為,你心中有大志,你要奪取太多的權力、太高的地位,你要讓你曾受過的苦難,千百倍地得到回報。為了達成這一目標,你需要和許多人做交易,你需要得到許多強者的支持。而在所有的交易中,所有的合作契約中,聯姻往往是最有效,最可取信人的手段,所以幾乎每一個王者霸者,他們的妻子中,都有許多人出身於強族豪門,成為他們必不可少的支柱。而司馬芸娘,除了她的詩,她的詞,她的琴和簫,什麼也沒有。她是一個才女,但她幫不了你實現你的野心。司馬芸娘不死,你原配的位子就不會讓出來,很多真正有勢力的人,就未必願意讓自己的妹妹、女兒,屈為側室。而且,以你曾經宣揚於天下,絕不娶妾的誓言,只要有司馬芸娘在,你就無法以聯姻再拉攏任何勢力。當她成為你前進的絆腳石時,當她的死,可以從反面幫助你達成目的時,你就毫不手軟地動手了。」

蕭遙目光如暗夜裡的閃電,冷冷逼視容若:「我怎麼動手?芸娘遇害時,我一直在明月居。」

「既然要布下這樣的陰謀,你當然要為自己找好足夠的不在場證據。你知道謝醒思是風流種子,對美麗多才的女子多有傾慕之心,有的時候也會情不自禁。但他並不是邪惡之人,他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倚權仗勢,凌辱弱女的事,最失德敗行的,也不過是略略調笑美麗女子,或與其他有夫之婦私相傳遞些詩詞、首飾、帕子罷了。就算他對韻如,對二嫂,多少也有好求之心,但最多也不過是找機會接近,在一起說說笑笑,斷然不敢隨便無禮。二嫂又是風流高雅之士,向不把禮法教條放在心上,這等灑脫行徑,更加讓男子心折。你故意告訴他二嫂要在月影湖中邀宴眾才子,你料到他心嚮往之,必會前去相見,你更料到他暗懷傾慕,必會在旁人都離開之後,去單獨見二嫂。這個時候,二嫂身邊只有一個小意,在旁侍酒添茶,只要悄悄放一點適量的藥物,美景美人美酒,再加上一個意志不夠堅強的男人,自然容易出事,而他這個受害人,事後只會以為,自己酒後失德,成了加害人。」

容若心中抽痛,望著蕭遙,終於沉痛地說:「二哥,你何其忍心,縱恩情不再,二嫂到底是你的妻子,年年相對,月月相伴,禍福相共,你竟刻意設計她受辱蒙屈。你是早料到二嫂性烈,必然自盡,還是打算真的讓二嫂承他人之辱?縱然你不再深愛二嫂,二嫂對你的情義,從未有變,你……」

蕭遙咯咯地笑起來,聲音詭異得不像人類,只似鬼魅:「說得真是大義凜然,但這從頭到尾,都是你的猜測,你拿出證據來啊!」

容若搖頭長嘆:「的確,這只是猜測,但是二哥,你真以為證據就找不到嗎?你此刻過份的平靜,就已經是證據。你若仍愛二嫂如初,我做出這般猜測,你就該撲過來與我拚命了。還有那個小意,為了指證謝醒思,你就算想殺人滅口,現在應該也還沒有下手。只要我把她找出來,日月堂中,有的是問出真實口供的辦法。二哥,你這些年的活動,哪裡會沒有線索可查,以前別人對你沒有防備,才對你的行為無知無覺,如今我早已動疑,暗中查探,豈會追不出蛛絲馬跡,還有……」

「不必再說了。」蕭遙冷笑一聲:「果然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小弟,你聰明得超乎我的想像啊!為什麼連謝遠之那樣的老狐狸都看不出的事,你卻能看得出來?」

有什麼東西,在心中轟然倒塌,一瞬間,窗外的謝瑤晶全身僵直如死,連淚水都流不出來了。

她所愛的人,她傾慕了多年的人,無數個夜晚,一遍遍回味他的故事,編織著他的癡情,用真心的祝福,遙遙望著他,用全部的心意來對待他。原來,那天下少女都尊敬的多情男子,不過是……

仿似感受到她的悲涼痛苦,那擁著她的人抱緊了她,溫柔的語聲帶著溫暖的氣息,輕輕響在她的耳邊:「不要太難過,至少現在還不算太遲,妳還沒有失去一切,比起芸娘……」

那聲音似乎也有些酸澀:「妳仍是幸運的。好好活下去,要活得更好更精彩,天下的男人,並不是個個都如蕭遙,這般狠心無情。」

房中的容若臉色悲傷:「因為,我瞭解人性的軟弱。因為,我看過太多的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因為,我從不強求任何人成為情癡,成為聖人。因為,我知道,太多的愛情,並不能經過真正的試煉。因為,我相信人性有美好的一面,卻從不迷信只有美好的一面。還有……」

他略略振作了一下精神:「你也太小看謝老了,他幾十年的人情歷練,真就看不出你的真實目的嗎?若是如此,他為什麼在你想要追上去殺死謝醒思之前,及時說出把謝家全部財產讓渡給你的話?以前他以為你是情癡之人,從不把財富權勢放在心上,所以不防你。後來,謝醒思告訴他,芸娘之死的所謂真相,他心中對你有愧,更加不再對你有備,甚至讓鍾愛的孫女兒日夜守在你身旁,只想對你有所補償。可是,在看了你的所作所為之後,他怎會沒有悟出你的真正目的。他用謝家的全部財產,來換他愛孫的活命。為了親人,他拋棄了基業富貴,但是同時,也保住了謝家其他產業的安然,至少以後靠謝家活命的所有夥計仍然有工作,至少他交出了你想要的東西,你就會讓其他人聯手救助錢莊,讓濟州的這場動亂平息下去,讓百姓們逃脫這一場混亂的災劫。」

蕭遙輕輕冷笑一聲:「謝老兒果然是一隻老狐狸啊!只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不錯,芸娘是我殺的。要併吞謝家產業的心思,我早就有了,一直都在暗中活動。謝家財多遭忌,濟州城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著眼紅,我暗中為之聯絡牽線,把各方勢力連到一起。當年我就知道謝沉淵是人中俊傑,才華過人,有他在,旁人難以染指謝家,所以用毒藥使他暴斃。謝遠之受喪子之痛,打擊太大,雖然為人精明,卻也蒼老了許多,再也沒有往日精神打理生意。而他的一雙孫兒、孫女,又都只知享樂,不懂辛勞。我就乘著謝遠之消沉之際,慢慢摸透謝家的所有生意,悄悄拉攏謝遠之的心腹手下。我留著謝醒思,就是知道這人腦子簡單,又好美色,隨時能闖禍,隨時可以栽給他麻煩,讓他成為謝家致禍之由。我明知道謝瑤晶對我有嚮往之意,不但不阻止,反而有意無意,對她親近溫和,勾動她女兒之情。必要的時候,我可以讓芸娘意外身死,我自己續娶謝瑤晶,讓謝醒思也莫名其妙喪命,然後順理成章,接管謝家的一切財產。不過,天大的機會已經到了我的手上,我也就懶得等下去,索性用最簡單的方法做到底。一切都是我布的局,不止是小意,連李大牛都是我安排的人。這人長得一副老實相,說出來的話,沒有人會不信,我故意讓他在謝醒思去煙雨樓時和人打鬥,使謝醒思把他收為己用,有意幫他在謝醒思面前說好話,讓他被升做謝醒思的貼身護衛,為的就是在必要之時,讓他為我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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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名利富貴~


容若聽他承認一切,不但不覺得意,反感悲涼無限,良久才嘆道:「我情願你罵我胡思亂想,我情願你把我駁得體無完膚,我真的不想看到這樣的二哥。」

蕭遙冷笑一聲,並不說話。

「為什麼,為什麼那些濟州城的豪商都願意同你合作?為什麼那些武林人士都願聽你調度?你得了謝家財產,於他們能有多大的好處?」

「武林人縱然功夫過人,也不免打打殺殺過一生,在濟州就算生活寬裕,禮聘者眾,也無非為人護院看家。商人雖然有錢,可是地位卻低,不為士大夫所重。可是,我王子的身分,卻是天下間最好的籌碼。我告訴他們,我可以重回朝廷,我可以讓那些武林豪客,除了珠寶玉石之外,還能有高官厚祿,封侯拜將。我告訴那些商人,我求的不是謝家的利,我只是要利用謝家的金錢而已,等我達到了目的,謝家的一切財產,還是他們的。而手握重權的我,將可以用各種國家法令,來幫助他們賺更多的錢,甚至可以讓這些商人,有功名,有官職,從此無需在士大夫面前低人一等。這樣的誘惑力,誰能不動心。」

容若覺得冬天的寒風,簡直把人的心肝都吹得凍住了,聲音低沉地問:「那麼,你打算如何奪回你的權勢地位?」

「不止是奪回。我不會再當閒王,我受夠了無足輕重的日子,我受夠了別人眼中的不屑,我受夠了這一切。我要權力,我要能掌握這個天下,我也是先帝之子,我也有滿腔才華,為什麼,你可以,蕭逸可以,我不可以?」蕭遙反手一掌拍在桌子上,整張桌面被他打破,燭台落了下去。

燭光急速地一晃,然後徹底熄滅。房間裡,從此只剩下陰沉沉,無盡無止的黑暗。

一片黑暗中,連呼吸之聲,似乎都聽不到。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才有容若低沉的聲音響起來:「二哥,我曾經想過,你可能吃過太多苦,愛情可能漸漸磨得淡了,有可能愛侶反成怨偶。二嫂的死,我讓日月堂調查了太久,也查過很多官方查到的資料,雖然沒有直接找到兇手,但是排除掉許多可能之後,我不能不懷疑你。特別是看到你忽然間那麼熱絡地奔走各方,聯絡無數人的時候,我真的動疑了。可是,我當時只能想到,你要奪謝家財產,你要那敵國財富,你要重過奢華的生活。我縱然知道你懷念過去起居八座威風凜凜的歲月,卻想不通你有什麼辦法,去奪回本來也從不曾落入過你手中的權位。」

蕭遙冷笑聲聲:「罷罷罷,今晚你是來探我口風的了。你這人對敵人十分精明,對於不設防的自己人,卻笨得厲害。我一直以為可以把你輕易騙過,沒想到,你卻是我看得最錯的人,我真的太低估你了。既然你來了,我便索性和你說個清楚吧!」

他略為頓了一頓,才徐徐道:「當日我受盡苦難,最終決定在濟州住下來,並不僅僅是因為濟州的謝遠之請我當他的客卿,而是因為濟州的財富,天下少有。全大楚國的歲入,有三分之一來自濟州。一旦取濟州之財為己用,若平和而為,則可買通朝臣,一步步影響政局;若剛烈而爭,甚至足以用作舉旗造反的軍費。」

容若微微一震:「你要造反?」他的聲音裡第一次有了震驚。

蕭遙笑了起來:「難得啊!終於有了你沒有料到的事了。不過,我並沒有想到要造反。我知道蕭逸是個罕世奇才,似我這樣素來只與詩書為伴的書生,要空言造反,不過是個笑話,只是我不會放過任何機會,要做好一切準備,這樣,當機遇來臨時,我才能牢牢抓住。我留在濟州,不止是因為濟州有財富,有謝家,還因為,濟州有蒼道盟。蕭逸掌權後,打壓天下武林人,又怕逼極必反,所以在濟州城裡,對武林豪士極為寬容。柳清揚開蒼道盟,教導所有習武之人,說是強身健體,為國效力。但柳家在濟州三十年,根深勢強,門徒眾多,上通官府,下連市井。濟州城壯健之士,十之有五,是他蒼道盟的弟子。這些人學成武功,不少都投身官府。而今官衙捕房,有一半是蒼道盟的弟子,而軍隊中更有無數蒼道盟傳人。柳清揚與官方多有聯繫,蒼道盟弟子的招牌更比別家響亮,投身軍伍,升官極快。你可知,不止這濟州,而是整個南方諸郡的將領,十之六七,都是蒼道盟教出來的。只要能策反柳清揚,數日之內,整個南方就會遍舉反旗。」

黑暗中,容若悄悄把手心的冷汗在身上擦乾,覺得全身冰涼一片。

「有謝家之財,柳家之勢,若能奪財為己,乘勢而動,未必沒有一爭之力,所以我留在了濟州,暗中經營勢力,暗地網羅高手,小心地試探所有有權有勢之人,只要有一分機會為我所用,我就會盡力接近。只是我知道,無故揭竿而起,既為天下所不容,亦難擋蕭逸這一代奇才,所以我等。我知道,總有一天,不是蕭逸殺了你,就是你殺了蕭逸。我想,若是蕭逸弒君,我就抬出誅逆賊,報君仇的理由,號召舉國忠良,誓與反賊一戰,同時向秦國請援,以有道伐無道,縱蕭逸將才無雙,但他弒殺君主,失去天下人心,未必能保不敗。如果是你殺了蕭逸,我就說君王無道,親近小人,誅殺功臣,我以清君側的名義起兵,害死蕭逸這國之柱石的無知皇帝,必難得到大楚國的軍心,更不懂如何作戰應變,要擊敗這樣的敵手,更是易如反掌。不管怎麼樣,都是我的道理足夠。再加上我曾拋棄王爵的清名流傳天下,別人只會以為我是真心為國,斷然不會懷疑我有心奪權,可惜啊……」

蕭遙長嘆一聲:「可惜我心思費盡,人算終難及天算。我苦苦等待,偏偏等來了攝政王迎娶皇太后這無比荒唐的消息。我本以為再也沒有機會了,想不到,當今天子,卻撞到了我的面前。」

容若苦笑:「我給了你機會。」

「不錯,我當然要接近你,我要看清楚你是怎樣的人,我要弄明白你的弱點,只要你一天在我的手上,我就能好好利用你的身分大做文章。我可以用你做幌子,指責蕭逸欺君弒主,強娶太后,逼逃天子。我奉天子詔,召舉國軍隊,皆來勤王,民間義士,若能扶保天子,將來必得重賞。」

蕭遙森森冷笑,一片黑暗之中,幾不似人類能發出的聲音。

容若滿心苦澀,就連嘴裡,都覺得一陣陣發苦:「你知道,我不會同意的。」

「我知道你不會答應我,所以我要有十成把握才能動手。所以我接近你,我觀察你的一切,我要看怎樣才能讓你為我所用,怎樣才能讓你沒有還手之力。而謝醒思也同樣大可利用,我早就發現他對楚韻如有傾慕之心。只是這小子一向有色心沒色膽,就算喜歡,也不敢有什麼作為。我故意讓趙遠程和姚誠天邀他一起為蘇意娘贖身,言下透露出,可以用這美女以為試探,萬一你們夫妻有了爭執,甚至反目,旁人就有可乘之機。萬一楚韻如受了冷落,就會喜歡這時向她獻殷勤的人。此人果然心動,當即如我之願,把蘇意娘送到了你身邊。此人好色無德,對楚韻如又有染指之意,虧你今日還在謝府救他。」

容若就連聲音都有些苦澀了:「你又為什麼要把蘇意娘送到我身邊?」

「自然是為了行離間計。我早知道你最大的仗恃就是你那高深莫測的護衛蕭性德,你也曾經告訴過我,蘇意娘當日留你,表面上是看上你,實際上是喜歡蕭性德,只是拿你當幌子。每每談到此事,你就有憤憤之意。我讓蘇意娘到了你身邊,成為你的侍妾,她若心心意意,只想著蕭性德,你心裡能高興嗎?蕭性德再冷心冷情,有那樣一個絕代佳人傾心相待,最後也必會動情,到時,你妒恨之下,與蕭性德之間,必然離心離德。只要這個絕世人物不再護著你,我就可以輕易對你下手。可是,沒有想到的是,你與蕭性德竟全都是怪物,他對著那樣的國色天香,全不動心。你也完全不介意這等佳人看中一個護衛,不喜歡你。到後來,蘇意娘倒似真的對蕭性德失望,斷了心思,反把情意放在你身上,白白便宜了你,享盡艷福。」

蕭遙語氣冷誚,容若卻莫名地想起,那夜在逸園夢中銷魂,不覺臉上一紅,幸好是在黑暗中,沒有人可以看得到。

蕭遙繼續在黑暗中冷笑:「我只得用別的方法,試探蕭性德的虛實。這些年來,我暗中經營,早已網羅許多高手,和許多武林勢力達成聯盟,其中月流道的趙茗心、孫茗意、孔茗情都願為我效力,金易之也想藉著我一步登天。我藉著日月堂收徒,明若離暴死的機會,讓他們把人馬勢力都拉到濟州城內外,看有沒有機會能瓜分日月堂。當然僅僅他們兩派的力量是不夠的,我還暗中安排了一些其他的勢力來協助他們。同時,讓他們在靈堂之上,當眾刺殺你。其實不是為了要殺你,而是為了試出蕭性德的本領來,與其直接攻擊他,不如出其不意,對你下手,更讓他難以應付,不是嗎?」

容若長嘆一聲:「所以那一天,一直在家裡裝出為二嫂傷心的你趕到靈堂,為的就是親眼看看蕭性德出手會有多麼驚人?」

「不錯,我自認已經非常看重蕭性德,沒想到還是高估了他。他在突發急變時,為了救你,而中了穿心一刀,被打了一身暗器,還能用那樣驚人的氣勁,震死四大高手。月流道和金錢會的首腦人物同時身死,蕭性德的強大,更深深震住了所有人,這個時候,沒有人敢捋日月堂的虎鬚,也沒有人能夠再瓜分日月堂,所以我就飛快下令,讓兩幫人馬迅速遠撤。雖然奪取日月堂勢力的行動失敗了,但是,探查蕭性德武功來歷的計劃卻成功了。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傳說中的枯木腐屍功,可以被人一刀穿心而不死,可以身如朽木,不流一滴血。但是這項武功也有一個最大的弱點,就是不可沾染葷腥,怪不得蕭性德平時從不飲酒吃肉。蕭性德當日為了救你,元氣大傷,連日臥床不起,而且一直到現在,都沒有非常明顯的好轉,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蕭遙的笑聲一派得意:「是我早就安排人,在他的飲食中加了豬血,他的功法早就破了,再也不能保你安然無恙。這些天,你出入再不帶他在身邊,他自己也寸步不出養傷的院子,這就是證據了。」

容若沒好氣地哼一聲,沒說話,心中暗自好笑。

哪個告訴你性德練的是難聽又難看的什麼腐骨功的,就憑你們那點半瓶水晃蕩的知識就想廢了性德,真以為你是裘千尺,只要一滴血,就可以毀了丈夫的功夫。性德根本不需要像人一樣吃東西,別說酒肉,就是大米飯小白菜,他也一向很少吃,平時吃東西,不過隨便下幾筷子,做個樣子給別人看而已。等元氣大傷,天天休養,更要飲食清淡,符合普通病人的樣子,才不致讓外人起疑,你倒真以為他是因為練了什麼狗屁功而不能沾葷腥,真是白癡到家。

他心中固然冷嘲熱諷,但蕭遙雖然猜錯了性德的本事,可現在的事實,的確是性德空有天下無雙的武學知識,卻照樣沒有力氣施展出來,在身體沒好之前,任何一個稍為會點武功的人,就有可能輕易殺了他,在這種情況下,的確怎麼也談不上保護容若。

容若想到這裡,本來的得意又變做鬱悶,最後輕嘆道:「就算你真能控制我,再加上謝家的財勢,你又憑什麼以為柳家可以由你來指揮,柳清揚豈是易與之輩,他是武林高手,殺伐決斷,逼急了殺人殘命,亦是平常,遠比謝遠之危險多了。」

「的確,柳清揚的確非常難纏,很難讓他受我控制,可是這三年來,我暗中調查柳清揚,知道他的妻子是舊梁國的官家小姐,他自己也常受舊梁國官方的看重,他曾經多次利用地方勢力,在武林中、江湖裡,為梁國朝廷辦過事。這種人,對舊梁國必不易忘情,只要勾起他懷念舊朝之心,未必不能慫恿他叛亂。這幾年,我明明暗暗地試探他,的確沒看出他在人前有什麼心念舊朝的表現,不過,就算他真的無心舊朝,我也要栽他一個懷戀舊朝,意圖不軌的罪名。只要把我手裡的資料添油加醋再傳到京城裡去,只要讓柳清揚知道朝廷要查辦他,他不反也得反。不過,這只是我本來的打算,你來到濟州之後,我就又改變主意了。你身邊帶了一個人,真的幫了我的大忙了。」

容若嘆了口氣,苦笑道:「三哥。」

「不錯,就是蕭遠。這傢伙,居然和柳非煙打打鬧鬧,活似一對冤家。我自來出入脂粉群中,於女兒家的心思,最是清楚。女人的愛,很多時候,是和恨分不開,也分不清的。像柳非煙這樣從小驕縱的女子,若有一個男人,不對她低頭,狠狠教訓過她,在她心中刻下深深的痕跡,她就永難忘懷,只要把握機會,掌握進退,就可以輕易得到這個女人的心。蕭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比誰都清楚,他心心念念,從來沒有忘過要爭權奪利。我和他早已達成協議,彼此合作,利用你,先擊敗蕭逸,然後平分皇權。我把我對濟州所有大人物調查出來的資料都交給他,他則離間你們夫妻之情,間接促成了楚韻如出走,注意監視你的動靜,同時也沒有放棄勾引柳非煙。我安排人,假冒柳清揚之名,把寶馬送給你。一來,是為了離間你與柳家,讓你們結怨,以防萬一你和柳家交好,得到蒼道盟勢力的幫助,我就不好幫你了。二來,是為了給蕭遠機會,讓他再一次在柳非煙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不過蕭遠行事,也的確出人意料,我讓他想法子把柳非煙的芳心勾到手,他竟下手無情,把個嬌小姐整治得這麼慘,最後差點成了弒君的兇手。」

「不過,柳非煙最後居然真的選擇要嫁給他,看來,這個專門強搶民女的惡霸王爺,對女兒心的瞭解,比我這個風流公子還要深呢!當然柳非煙被擄入風塵之地的事,也是我們暗中安排的。一來,敗壞柳非煙的名節,讓何家對她生出猜忌之心,以柳非煙驕縱的性情,哪裡受得了這樣的猜疑,夫妻之義必斷,就會給蕭遠乘虛而入的機會。二來,讓蕭遠親自把柳非煙救出來,所謂救命之恩,以身相許,女人總會對把自己從困境中救出來的男人,抱有深刻的感情和期待,即使她自己當時沒有發現,即使她還揮著刀,喊打喊殺,但只要一個機會,這些感情就會爆發出來。」

容若嘆口氣:「我說呢!怪不得三哥居然可以抱著一條狗,滿街走一圈,就能救出柳非煙,原來是暗中早就安排好了。」

「柳非煙與蕭遠訂下婚約的事,傳遍濟州,蕭遠再到柳家說明身分,和柳清揚密談。如果柳清揚答應了蕭遠,就可以共舉大事,同創偉業,如果不答應,蕭遠將來事敗,柳非煙既然曾經當眾說過蕭遠是她的未婚丈夫,則柳家亦難逃誅連,再加上我們許給柳家事成之後的重謝,還有舊梁太子的親筆信……」

「舊梁太子的親筆信?」容若脫口驚呼。

「不錯。」蕭遙的聲音裡滿是得意:「你想不到吧!梁國太子十年隱忍,在宿將舊臣的保護下,悄悄做著復國的準備,秦國也一直暗中給他們支持。這一番忽然舉義,攻勢如風,絕不是僥倖,而是十年苦心謀劃,做足各項準備的結果。而在此之前,我們雙方就已經有過接觸了。我答應過他,只要梁軍舉義後,一往無前,天下來歸,佔盡優勢,我便在濟州,集南方諸郡之利、鹽茶富庶之財,起兵呼應。再加上有你這個皇帝撞到我手上,我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以君王的名義,下旨號令天下楚國臣民,勤王誅逆。就算蕭逸一代奇才,但忽逢驚變,京城之中駐軍不足,其他各地的軍隊還不及趕到集結,你的旨意就會讓各地的軍隊進退兩難,蕭逸無法全心應敵。這個時候,我們就讓舊梁國的人去打頭陣,他們要敗了,蕭逸也元氣大傷,我們足以在南方與他劃江而治;梁國若是勝了,我們就和他們平分國土,南北分治……」

他得意洋洋還要說下去,容若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大喝一聲:「住口!」

這一聲暴喝,竟是用盡了他的每一分力氣、每一分感情、每一分悲痛,聲音裡的憤怒、痛楚、氣惱、不屑,竟令得蕭遙震了一震,滔滔不絕的話語,忽的一窒,再也說不下去了。

黑暗裡,容若的聲音滿是沉痛:「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能這麼幹?你把國家當做什麼,你把這個大楚國當做什麼?就這樣隨便分割,就這樣肆意送予旁人做人情。梁國人打頭陣,你讓他分走半壁江山,秦國人暗中支持,你又願割讓多少城池,讓出多少國土?百姓在你心中是什麼,你要讓戰火烽煙,毀掉他們安寧的生活。你有什麼權力做這些事,就為了你一個人的私心私慾,你殺死最愛你的女人,你傷害善待你的朋友,你利用和你血肉相連的兄弟,你毫不猶豫出賣你自己的國家,你……」

「你才住口!」蕭遙狂怒得大吼起來:「你知道什麼,你知道什麼?你這個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以殘暴之名聞於世的暴君,你有什麼資格來說我?你現在立地成佛了,你現在假惺惺說仁說義了。你又知道什麼是仁義?我也幫過人,我也救過人,我也不計個人得失,不惜得罪權貴,只要能讓別人受益。可是我得到了什麼?在朝中,我從無半點實權,在民間,人們也只說我是荒唐王爺。」

容若抗聲說:「幫人救人,不是為了得到什麼,不是為了讓別人稱讚,讓別人把權力奉給你。」

「我以前也這樣天真,我以前也在別人爭權奪利時,一個人站在旁邊冷笑,自以為眾人皆醉我獨醒。其實,我所擁有的一切,都和權力有關。沒有權力,我憑什麼詩酒笑王侯,沒有權力,我憑什麼敢隨便得罪朝臣。我為司馬芸娘放棄一切,可是我得到了什麼?我得到了什麼?」

蕭遙的聲音瘋狂起來:「我拋棄了富貴,她變賣了產業,我們隱姓埋名,只想找一個世外桃源,一生相伴。可是,這世上,根本沒有桃源。有人就有紛爭,有人就有欺壓,有人就有強權凌弱,偷搶拐騙。我只會吟詩作畫,她只會撫琴吹簫,我們在一起,快樂的日子一晃就過去了。我什麼也沒帶出來,而她,雖有父親的產業,雖然是個才女,卻根本不懂得怎樣打理,家業敗得非常快,生意場上,被人騙得什麼都沒有。你知道被人從家裡趕出來是什麼滋味嗎?你知道你最心愛的琴、最珍貴的畫,被人奪去變賣是什麼滋味嗎?你知道吃不飽飯是什麼滋味嗎?你知道處處遭人冷眼是什麼滋味嗎?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就算離宮走入民間,還帶著所有印信公文,隨時調用官府力量,還帶著無數張銀票,可以肆意揮金如土,無論是一方大豪,還是一郡之守,誰敢對你失禮,可是我呢!我連一個護衛都沒有。我以為我為芸娘放棄了王位權勢,可是我跟著放棄的還有我的尊嚴、我的驕傲、我的一切。被人踐踏,被人輕視,被人冷嘲熱諷,驅來趕去,連市井間的販夫走卒都敢看不起我,罵我敗家子,說我是吃軟飯的。我沒有錢吃飯,沒有錢住店,他們逼我去洗碗擦桌,他們給我狗都不吃的食物,這些你都知道不知道!」

容若心下惻然,知道他在那漫長的民間歲月中,是真正吃過苦頭的。

當他身為王爺的時候,拋開富貴,不理權爭,出入風月之地,飲酒作樂,彈唱風流,那是灑脫。可如果不是王爺,他哪裡來的錢,去飲酒,去作樂,又如何讓美人,從此圍在他的身旁。

有錢的少爺過那豪華的生活過得厭煩了,到鄉下走一走,看一看,那是清奇有趣,可要讓他一輩子在鄉下,只怕他要一頭撞死。

皇帝閒了沒事,出來私訪,扮扮叫花子,演演窮書生,受點欺負冷落,只是有趣好玩,可是如果讓他一生一世,淪為叫花子、窮書生,永永遠遠受人欺負冷落,只怕卻是比死還痛苦的事。

為了愛,一時生死不顧、苦難不棄是容易的,為了愛,要長久不離不棄,縱貧苦艱辛,也不悔不憾,卻是難上難。

當年,為了司馬芸娘長跪太廟的蕭遙是真心實意的,為了司馬芸娘拋棄王爵的蕭遙是一心一意的,他的決心自以為很強,只是身為王子,從小在錦繡叢中長大,吃過再大的苦,也不過是蕭逸的幾句斥罵、某位名妓的一時冷落。真正民間困苦的生活、普通百姓悲涼的命運,叫這個王子出身的人,又如何受得了,忍得下。

多年激憤,深深沉痛,讓他恨死了讓他曾用生命去愛的女子,讓他也恨透了天下人。司馬芸娘連累了他,所以該死,天下人都薄待了他,所以他也可以眼也不眨地掀起風雲,讓戰火燃遍天下。

可是,他又有什麼權力,只為他自己受過的苦難,就將一切加倍施於天下人之身。

蕭遙仍然在笑:「你永遠都不會明白我所受過的苦,你永遠不會明白我是怎麼掙扎著活下來,怎麼學會了拋棄我的尊嚴,藏住我的驕傲,怎樣懂得了不著痕跡地暗示,讓人們發現,我原來是王子,讓人們懂得珍惜我,利用我,抬高我,怎樣知道了王家血脈的貴重,就算金冊除名,別人也不敢輕侮。怎樣明白了如何利用我的身分、我的血,來達到我的目的。我發誓,我再不會讓我自己成為別人腳下的泥,再也不會讓生命由別人掌握。」

「你又怎麼知道我不明白你的苦?你錯了,挨餓的滋味我嘗過,別人的冷眼、別人的譏嘲我受過。我不會因為要去給人洗碗擦桌而羞愧,如果用我自己的手,去賺我自己的錢,去養活我的妻子,我為什麼不去做,有什麼丟臉的。能自食其力的人,站在哪裡,都不必羞慚。我知道這世上有許多人嫌貧愛富,有許多人欺凌沒有背景、沒有依仗的人,可是也同樣有人願意幫人助人,有人願意無私地把關懷送給每個人。人活在世上,誰能不受氣,誰可以永遠不被欺凌。受了氣,那就要爭口氣,過得更好;被人欺凌,就要好好活著,不要再讓自己像個可以被欺凌的可憐鬼,而絕不是轉過頭就去欺負別人。」

「荒唐,你怎麼可能挨過餓,你怎麼可能受過普通人的氣,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不要再撒這種根本騙不了人的謊言了。」

兩個人一人說一陣,竟然全都情緒激動得對吼了起來。

兩個人都叫得聲嘶力竭,大力喘息起來,睜著眼睛,努力想要在黑暗中,看清對方的表情。

在這樣濃郁的黑暗裡,容若終於沉沉地道:「二哥,我曾經預想到,你這些年在外面,是吃過許多苦的,我曾經想過,你是不是還能一直愛著二嫂。在月影湖中第一次看到你,那樣灑脫,那樣自在,你不知道我有多麼羨慕你。聽說了你的故事,我更非常敬重你。你知道我的身分,待我卻像平常人一樣。我真的很高興,很喜歡有你這樣的兄長。後來嫂子死了,我對你動疑。再發現你四下串聯的行跡,我害怕我的預感成真,所以失控地去找你爭執,又不忍心挑明我的疑心。我總還抱著一線希望,我總希望全是我錯了,全是我多疑。甚至,直到你在謝家奪取財產之前的那一刻,我仍然盼著,這全都是我猜錯了。二哥,為什麼一定要變成這樣,你可知道,我最後一次見到嫂子,她還說,她這一生都不會後悔遇上你,她……」

「你不要再提她了,不是這個女人,我不會受這麼多苦楚,她也不過是個蠢女人而已。」蕭遙冷漠到極點的聲音,像只是在說一個不相干的人:「本來我拋棄了一半的封地俸祿,仍可以和她過人上人的日子,我不會嘗遍苦楚,不會變成現在這樣,我還是那個有詩有酒笑天下的王子,可是她偏要清高,偏要為了她的詩她的畫她的琴她的蕭,拋開這一切,逼得我不得不放棄王位,放棄一切,去跟她過這種生不如死,像豬狗一樣的生活。」

容若握緊拳頭,控制著想要撲上去狠揍的衝動,咬著牙,一字字道:「當年嫂子那樣做,只是為了堅持她自己的心。她並沒有逼你和她一起走,一切都是你的選擇,你又怎能去怪她?回頭吧!這是我最後一次勸你。」

「回頭,你以為我還有機會回頭嗎?我與梁軍私相傳遞,暗中聯結,梁軍若敗,信件落到蕭逸手中,豈有我的活路?我為了達到目的,對濟州的各方富豪,還有不少武林高手,許過種種重諾,拿不到權力,實現不了諾言,他們豈肯放過我?我剛剛收到蕭遠的消息,柳清揚已經和他開誠佈公的談過,看過前梁太子的信,明確了目前的局面,終於答應站在我們這一邊。今天晚上,你在這裡和我談天的時候,柳清揚已把濟州城裡蒼道盟那些握有實權的弟子們都召去了。三天之內,南方各郡的軍隊都會在他們的統帥帶領下,趕來與我們會合。那些人的統帥如果是蒼道盟弟子,則可以輕鬆一點,把人帶來;如果不是蒼道盟弟子,那麼也一定會發生意外,最終使蒼道盟的人掌握全軍兵權。染過血的刀,還能不殺人就回鞘嗎?箭已在弦上,不發也得發。」

容若倒抽一口涼氣,只覺胸膛寒颼颼一片,卻猶自道:「我會阻止你的。」

「阻止我,憑什麼,就憑你那個連下床都有些困難的護衛,還是你那剛接手沒有多久,根本無法指揮自如的日月堂?」蕭遙的語氣,極盡譏諷。

容若心中一凜,脫口道:「日月堂的血案是你做的?」

蕭遙有些欣賞之意地笑道:「不錯,你果然很聰明。日月堂的生意做得大,而且要命的是,多年來經營殺手生意,門中弟子不但武功高,耳目也眾多,再加上濟州城的黑道生意,十成有八成在它手上,我當然想把日月堂收為己用。可惜明若離滑溜無比,根本抓不著他的弱點。明若離搞收徒大會,我雖然不明白他的真實用意,但以他的身分,說出來的話是絕不能賴帳的,所以我早已安排了這些年來收服的高手,也進入明月居,競爭成為明若離的傳人。為了有更多的成功機會,所以故意挑撥在場的高手互相殘殺,為了打擊威脅性高的人,所以暗殺了和我們住在一塊的兩個高手。當然殺程承羽,還有一個最大的目標,是為了奪月流道的權。我雖拉攏了月流道的許多高手,但他們並沒有完全掌握月流道,月流道內,還有另一股勢力以程承羽為首。讓他死在日月堂內,死於柳清揚的絕世武功之下,不但能引發更大的混亂,也絕無人可以懷疑到是月流道內部的權力紛爭。本來,當日靈堂行刺失敗之後,程承羽留下的幾個弟子若也被你處死,我完全掌握月流道的勢力就更容易了,可惜你居然把人放了。他們回到月流道後,挑動程承羽一派的人四處做亂,我費了好大一番勁,才鎮壓下去,目前月流道掌權的人雖已向我表示效忠,但月流道的實力確實已因為這一番內鬥而損失了一大半。」

容若皺眉問:「程承羽的劍傷,分明是柳家獨門劍法聽濤劍再配上從不外傳的心法驚濤訣造成的,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柳清揚父子曾多次以聽濤劍法對敵,只要是有心人在旁邊觀察,記住劍法招式角度,再偷偷查驗那些在聽濤劍下受傷或致死者的傷口狀況,就可以勉強還原劍式,也能夠輕易製造相似的傷口。另外,這劍法和心法雖然是傳子不傳女,除柳清揚外,畢竟還有柳飛星會施展。他少年氣盛,喜結交好友,喜與人鬥氣較技,只要略施小計,很容易就可以誘他多次施出劍法。年輕公子哥有錢有勢有地位,自然也就喜歡出入青樓,而這些年來,我在青樓的人緣一向好,青樓的姑娘們都和我有交情。實際上,這只是表面的掩飾,我在青樓下功夫,是因為青樓妓館來往的大人物多,消息靈通之故。濟州城內,有許多有名的妓女是我的暗探,專幫我探查情報,套人口風,也能助我設種種騙局。柳飛星喜愛的幾個名妓中,就有我安排的人,每次一起飲酒作樂,有意把柳飛星灌得醉醺醺,騙他舞劍,要在一個醉得頭昏腦脹,又一心想在美人面前顯示本領的男人嘴裡套出心法口訣,也絕不是難事。當然,就這樣斷斷續續騙來的劍法口訣,沒有柳清揚的真正指導,在短時間絕對教不出一個可以輕鬆殺死程承羽的高手。不過程承羽離開月流道之前,我的人已經在他身上下了一種在人死後,可以隨風消散,不留半點痕跡的慢性毒藥,算好發作時間,我派的人才開始動手,當時程承羽根本沒有反抗之力,只要依著聽濤劍的劍式再加上不算完整的驚濤訣心法,刺下去就可以造成相似的傷痕。」

容若苦笑一聲:「你的心思,真是深沉,連這麼小的細節,在很久以前就做足準備了,那時你也不知道後來明若離會有收徒大會,讓你好嫁禍殺人,但是收集各種細節情報,隨時可以用得上,你真的是煞費苦心,所以,後來你們又殺了明若離。」

「不,我們根本沒碰明若離一根毫毛,以他的武功之高,心思之密,要殺他太難了。」

容若一怔:「「不是你們?」

「我既然別的全都承認了,又何以只有這一樁不敢認呢?」蕭遙的聲音也有些沉重,說:「我也很意外,也曾暗中用盡辦法去查探,卻探不出一點消息來,不過明若離本來就是個殺手頭子,身上的恩怨舊債數不勝數,被人暗殺,也不算太奇怪的事,他的仇人太多了,只是以前沒有人有能力、有膽子、有本事把他怎麼樣。雖然找不出殺人的高手,但不管怎麼樣,明若離死掉了,濟州城中,可以威脅我的另一位強者消失了,這讓我輕鬆不少,更叫我意外的是,你居然繼承了日月堂。不管怎麼樣,你都比明若離好對付,更何況,蕭性德現在也被我擺佈成只能躺在床上的廢物。」

容若想起性德為了救他,而被打在身上的各種暗器,還有,從他的後背,直刺穿前胸的金刀,一股怒氣就湧了起來:「就為了試探虛實,你差點要了他的命。」

「弱者根本沒有資格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他自己本領不夠,被人重傷,你憑什麼怪我。」蕭遙冷冷道。

容若咬得牙齒咯咯響:「一個半月前的晚上,一個穿著黑衣,用長槍的刺客,也是你派來殺我的吧!」

蕭遙一皺眉:「沒有,我當然沒有派人去行刺你,你活著對我的好處遠遠多於死了,我為什麼還要派人殺你。」

容若緊緊皺起了眉頭,想起了上次所受的屈辱,想起了那個夜晚,那無對無匹,所向無敵的一槍,心中猶覺喉頭一陣冰寒,好像過了這麼漫長的時光,那長槍依舊直逼在他的喉頭。

他的心中此刻一片迷惘:「如果不是你指使,那麼到底是什麼人,一心想殺我?」

「可見你結的仇太多,世人皆說可殺。」蕭遙冷漠地說。

至此,所有的溫情面具,早撕了個精光,所有因愛心碎腸斷,而冷漠對人的假象,也被這可怕的冷酷真相所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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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51:07 |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神秘人物~


容若搖搖頭,嘆口氣:「我來見你,我下決心對你說清楚這一切,是因為,我不忍心棄你不顧,我不忍心看我叫過二哥的人,在這條可怕的路上,越走越遠。只要有一線可能,我都要盡力拉你回來,現在我知道,所有的希望都已經變成絕望了。我唯一的願望,只是盼你能放過謝瑤晶。無論如何,她待你一片真心,你如今也已取到了謝家的財產,不必非娶她不可,留著你的正室之位,給那些在別的地方可以給你幫助的女人吧!放過謝瑤晶,如果她仍覺對不起你,仍想來見你時,至少推開她,不要再害她了。」

「謝瑤晶對我早已沒有了利用價值,我不會再在她身上費心思的。這一點你可以放心。不過,我倒很奇怪,為什麼你只擔心別人,一點也不擔心你自己呢!你一個人也不帶,就這麼跑到我的地方來,對我揭穿這一切,就不怕我殺你滅口?」

容若輕笑一聲:「殺我?如果要殺我,你早就殺了,我對你有那麼大的利用價值,如果我還相信你會殺我滅口,我就不是人,而是豬。你甚至連把我關起來,也無法做到,我雖是一個人偷溜出來的,但在來之前已經和性德商量好,如果我不回去,他怎麼處理,日月堂怎麼辦,官府會收到什麼消息,我通通保證不了。」

「你不能保證,那麼我為你保證。」蕭遙的聲音裡面譏誚之意更重:「你說得對,我不會殺你,你有太大太大的利用價值,有你在我手中一日,朝中的蕭逸斷判政務,就名不正言不順,有你出面號召勤王,我就師出有名,天下忠心的兵甲之士,也會礙於無法弄清楚你和蕭逸之間誰對誰錯,而讓戰力大打折扣,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來,我絕不會碰你一根手指的。」

容若冷笑起來:「你要把我綁在椅子上,然後發號施令嗎?你至於相信,我會聽話地配合你嗎?」

「當然不,你會穿上真正的龍袍,坐在正中,以天子之尊下令,我會像最忠心的臣子一樣,跪在你身前的。」黑暗中與容若對話也對峙的蕭遙,發出成竹在胸的笑聲:「我相信,你一定會願意聽話的。因為……」

蕭遙的聲音一頓,一道風聲,急射向容若。

容若聽風辨位,伸手一抓,手中已握住一物,黑暗中看不清楚,只覺得觸手生溫,原來是一塊價值千金的暖玉。

容若全身忽然一震,焦急地在玉上摸索起來,不出所料,一個「韻」字,就刻在暖玉的正中央。

一瞬間心潮起伏,又是驚訝,又是憤恨,又是不信,又是狂喜,種種情緒向他襲來,令得他似一塊木頭一樣,直直站了足有半個時辰,才問出聲:「韻如在你手裡?」

蕭遙志得意滿地笑道:「不錯,她一直在我手上,而且是你把她親手送到我的手上的。你故意裝成被柳非煙刺傷,讓滿城人都以為你受了重傷,想要引她出來見你。我也料她必來見你,所以在通往濟州城內的各處要道上都布了人,等到她一露面沒多久,就被我們找到了。」

容若忽的狂吼一聲,撲向蕭遙。

他在黑暗中揪住蕭遙的衣服,憤怒地大吼:「放她出來,立刻。」

蕭遙慢慢地道:「皇上只要在三天後的知府衙門,當眾接受眾人的朝拜,下詔全權委託我們,招天下忠義之士,誅奸臣,定朝綱。那麼,我就把會恭敬地把皇后娘娘送到皇上的身旁。如果皇上不肯,我還是會把皇后娘娘送來的,不過,就是一具死屍了。」

容若發出一聲類似野獸重傷的大吼,捏緊拳頭對著蕭遙惡狠狠地打過去。

蕭遙不躲不避,只冷冷道:「你要她立刻死嗎?」

容若那眼看已經打到他鼻尖上的拳頭收住了,容若因為出拳太猛,收拳太急,而發出一陣劇烈的喘息。他的喘息聲響在黑暗的房間裡,如困獸無奈的哀鳴。

黑暗的房間裡看不到容若的表情,但只要聽他的呼吸聲,就可以感覺到他這時心頭的憤怒和沮喪。

蕭遙心中無限愉快,完全無視容若的凶狠,慢條斯理拉開容若的手,輕輕撣了撣因為容若剛才和他糾纏打鬥而弄髒的衣服:「她被我關在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密室,如果我死了,她就會餓死,別人絕對找不到她。你一定不希望如此吧!」

容若沉默著,不說話,沒動作,只是喘息聲已漸漸平息。

蕭遙慢條斯理坐下來,晃亮火摺子。

忽如其來的火光,照亮他俊美漂亮的眉眼,卻照不亮他幽深的眸子,他眸光裡的黑暗,似是比整個世界還沉鬱。

容若怔怔看著他慢吞吞撿起燭台,重又放好。

看著火光微微跳動著,看著忽然間明明滅滅,無所定形的整個房間。

良久,他才緩慢而呆滯地轉身,走到房門處,拉開門閂,慢慢地,一步步走出去。房外的月亮已經突破厚重的雲層,把光明再次帶給人間,可是容若的心中卻已被可怕的黑暗所籠罩。

蕭遙坐在原處未動,冷然的眼神漠然地看著容若一步步走遠,然後用比冰雪還冷的聲音說:「你念著兄弟之情,竟然敢一個人來我家勸我,我總不至於不如你,你要走,就走吧!回你的日月堂,躲進你的明月居。你不要以為,你保護得了你自己,你逃得過我的手掌心。濟州城的軍政大權都在齊雲龍手中,如今濟州城已封,日月堂外圍也被蒼道盟的弟子控制,你就算要逃,也出不了濟州一步。你不與我合作,我先殺楚韻如,再殺蕭性德,還有蘇良、趙儀和蘇意娘,再把逸園上下全都殺盡,然後收編日月堂,有不從我者,一概盡殺。你若願意配合我,等公開你的身分,在全軍面前發出討伐蕭逸的聖旨後,我把你所愛的女人還給你。我會給你基本的尊敬,讓你和你在乎的人,可以安安全全活下去,活得比誰都長。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容若恍如未聞,又好像聽見了,但心靈已經疲憊得沒有力氣再做任何反應了。他只是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緩慢地往外走去。

黑暗中,沒有任何人阻擋他前進的道路。

只有蕭遙森冷的眼睛,在後方靜靜注視他,直到他走出大門,才低低笑了起來:「容若也好,蕭若也罷,現在的你,和當年的我一樣傻,以為有情有愛,天下沒有什麼困難克服不了,世間沒有什麼苦頭吃不了。為了那個你喜歡的女人,你必會對我低頭。」


謝瑤晶在蕭遙的房門外,已偷聽得太多太多,太可怕的秘密、太恐怖的野心,以及太震驚的發現。

她已經忘了哭泣,忘了驚呼,忘了任何正常的反應,只是無意識地睜著雙眼,張著嘴,說不得話,哭不出聲,身不由己地在神秘人溫暖的懷中,求取一點點信任,一點點支持。

抱著她的神秘人,不斷輕輕撫摸她顫抖的身體,不斷在她耳邊鼓勵她。溫暖的懷抱讓人不捨,溫柔的聲音讓人安心。

「別怕,一切都會過去的,就算是傷心,也會慢慢淡忘,他是一個壞人,他不值得妳為他傷心。妳還有爺爺,別忘了妳是他身邊僅剩的骨肉至親,千萬不要讓妳自己出事,這才對得起他。妳現在仍身在險地,不可發出動靜,暴露行跡。這幾年來,蕭遙一直暗中招攬真正的高手為他所用,自從明若離收徒事件,引得天下英雄入濟州後,他又在最近才來的一些豪強之士中,新收了一批人。這些人平時悄悄藏在他家中,聽候他的指示,監視家裡每一個人。妳夜探的事,被他們發現,就連命都保不住了。這次妳運氣太好,因為容若來找蕭遙攤牌,其中牽涉到太多不能讓外人知道的隱私,為恐洩密,所以蕭遙下令,把小樓附近的防衛都撤了,園子裡其他的守衛也撤掉了一大半,這樣我才能幫妳不驚動其他人來到這裡。妳既已知真相,就更該堅強地活下去,好好看著惡人的下場。」

溫柔的聲音,安慰的話語,讓一天之內,慘遭連環打擊的謝瑤晶心神漸漸安寧下來,馴服地點了點頭。

當容若一手把房門推開時,那神秘人已帶著謝瑤晶猛得一竄,躲藏進黑暗裡。

謝瑤晶身不由己地被拉著,輕手輕腳,藉著假山、巨石、樓角、樹旁,種種人為的屏障,也往外而去,儘管緊跟著容若背後的行為,有點不智也不合常理。

容若出了蕭家大門,繼續往外走。只是他的雙目空洞無力,彷彿根本看不清自己走的路。臉上的表情,一片木然,不見悲傷,不見憤怒,不見淒涼,亦不見焦慮。

謝瑤晶悄悄地偷看他,想到剛才偷聽到的話,輕聲問:「他就是現在的皇帝嗎?」

在經歷了太多打擊之後,就連皇帝這麼偉大的人出現在面前,謝瑤晶也不再有什麼大驚小怪的表示了。

她側頭,看向一直和她站在一起的神秘人。一身純黑的標準夜行人妝扮,臉上也毫不讓人意外地蒙著黑巾,除了一雙清亮得可以映出人心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而那個神秘人,卻只是目不轉睛望著容若,動也不動一下。

謝瑤晶順著神秘人的眼神望去,看到容若那漠然輕淡的臉色,忍不住低聲說:「他的妻子,他的皇后,被蕭大……」

她的聲音忽的一澀:「被那個畜牲捉住了,他就這麼走,也不見有什麼難過嗎?」

身旁的人沒說話,眼睛仍是盯著容若,眨也不眨。

謝瑤晶愣了一愣,仔細看去,才發現,神秘人的目光盯著容若身下。她也仔細一看,驚得差點又叫了起來。藉著忽然間明亮起來的月色,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地上那點點滴滴,隨著容若的步伐而向前延長的鮮血。

容若的身軀忽的微微晃了晃,整個人就似一根木頭一樣倒下來。在他倒下的這一瞬,有一聲呼喚,劃破了沉沉夜色,寂寂城池,響在了謝瑤晶的耳邊。

「韻如。」

謝瑤晶只覺胸口如受重擊,她從不知道,這樣簡單的一聲喚,這樣簡單的兩個字,會讓人聽出這麼深的痛,痛得連她這樣一個旁觀者,也覺苦楚難當,心中酸澀。

就在容若倒下去的那一瞬,站在謝瑤晶身旁的神秘人,忽的衝了出去,堪堪托住了容若那差一點跌落地面的身子。

謝瑤晶也三步兩步追過去,湊到神秘人身邊問:「他怎麼了?」

她一邊問,一邊打量容若,不免又倒吸了一口氣。

容若的臉色一片慘白,雙目緊閉,明顯已失去知覺,可是縱然人暈倒了,牙齒卻還緊緊咬著嘴唇,咬得太緊,隱隱見一道血絲滲出來。而更讓人震驚的是容若的雙手,十指全都深深扎進掌心,鮮血淋淋。右手上的那塊暖玉,被他自己的血染得通紅,猶自被他緊緊抓著,不肯放鬆。

「他沒事,他沒事,他只是心力交瘁,心神痛楚,又要努力抑制,不肯失態,不願在蕭遙面前落了下風,結果鬱結於心,內氣逆轉,一時承受不住,才暈倒的。」神秘人話裡是在安撫人,可是語音的顫抖,卻讓人懷疑,這些話,是不是連自己都安慰不了。

謝瑤晶心慌意亂,六神無主:「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先送他回明月居,他的屬下會照料他。」神秘人抱著容若,正要走,卻又一陣遲疑。

謝瑤晶只覺四周寒風冷肅,心中七上八下,驚恐害怕:「為什麼不走了?我們不能一直站在這兒。」

神秘人眼神中痛苦、不捨、無奈、掙扎,種種情緒不斷閃爍,最終低嘆一聲:「現在太危險,巡城的官兵、蕭遙的屬下,隨時都有可能發現我們,我也有別的事,離開的時間不能太長,立刻就要回去了。麻煩妳把他送回日月堂吧!對別人妳不要多說,就說在路上看他倒在地上,所以送他回去,除非是他的護衛蕭性德親自見妳,親自問妳,否則,對任何人,都不要講妳今晚聽到的事,這麼大的秘密,知道的人,隨時可能喪命。還有,就算對蕭性德,也不要提起我。」

神秘人一邊說,一邊把容若往謝瑤晶懷裡一放。

謝瑤晶本能地伸手一扶,卻又是心頭忐忑,嚇得慌了神:「不行啊!這事我幹不了,我害怕……」

「別怕,小妹妹,妳該長大了,妳要學會面對這個世界。」神秘人在謝瑤晶肩上一拍,又深深看了容若一眼,這才轉身,掠入黑暗中。


「醒了嗎?真是沒用的人。」性德淡漠的聲音,聽不出什麼關懷之情來。

容若伸手按著額頭,有些吃力地坐起來,四下打量一下,才用低弱的聲音說:「我怎麼躺在你床上了?」

「謝瑤晶半夜把你送過來,肖鶯兒聰明,沒有聲張,只悄悄來告訴了我。除了她、我,還有今晚看護我的蘇良,以及幾個守夜的弟子,別人都不知道你暈倒的事。我把肖鶯兒趕了出去,讓蘇良守著門,把你放在我的房間裡,免得你這個笨蛋又出什麼狀況。謝瑤晶告訴我,她夜訪蕭遙,在蕭遙門前聽到了一些事,後來見你一個人傻子一樣亂走,又暈倒在街上,一時心軟,就把你送回來了。」

性德依舊是平靜而淡漠的語氣:「除了你、我、她,這件事的內情,日月堂的其他人都不知道。謝瑤晶不敢久待,把事情說完就走了,我讓肖鶯兒派了人,一路暗中保護她。我叮嚀了蘇良,不讓他把你暈倒的事說出去,免得凝香、侍月又大驚小怪,蘇意娘一定又會來對你噓寒問暖,想來你也吃不消。」

容若安心地吁了口氣,性德果然是最值得信任的人,他的安排真的最合自己心意了。

「謝瑤晶怎麼樣?她居然能潛進蕭遙家裡,再潛出來,不被發現,真是讓人意外。可能和今晚我去和蕭遙見面,蕭遙為防機密外洩,把很多高手都遣開有關。他要知道這一招竟適得其反,應該會很後悔吧!不過,謝瑤晶既然聽到了一切,必會受很大打擊吧?她要到處去說的話,只怕反招禍端。」

「她還好,似乎是撐過來了,表現得還算鎮定,我提醒過她,不要亂說話,平白惹起風波混亂,自招殺機。倒是你,自己都半死不活,竟還顧得了其他人。」性德並沒有什麼譏諷的語氣,只是平淡地敘述事實。

容若深深嘆息了一聲,低下頭,才發現自己受傷的掌心已經包紮了,猛然抬手看看空空的手掌,脫口道:「我的玉呢?」

性德伸手把暖玉遞過去:「在這。」

容若一把搶過暖玉,只覺玉上的溫暖一點一點,從掌心傳到體內,低頭,怔怔望著這晶瑩剔透的美玉,臉上神色又悲又喜又是痛楚:「為什麼韻如會在他的手裡,韻如不是在水月庵嗎?董嫣然明明這樣告訴我的。」

「本來是在水月庵,後來聽說你受傷,她就離開了,可能是想回來見你,然後就失蹤,再也找不到了。董嫣然一直在找她,只是最近傳了個消息來,說她受了傷,不便再保護你,所以暫時就沒有聯絡了。」

容若猛得站起來,瞪著他:「你早就知道,卻什麼都不告訴我?」

「告訴你,讓你提早發瘋?又還是你有什麼我不知道的本事,可以把人找回來?」性德毫不客氣地說:「捉她的人,不管是誰,最終都不會殺死大楚國的皇后,這麼有利用價值的人,總會用來對付你,你總會知道她在哪裡的,現在不是清楚了。」

容若氣得緊握雙拳,差一點又對著性德那漂亮得不似真人的臉揍過去了。

可是最終,他卻按捺了怒氣,嘆了一口氣,坐下來道:「性德,我知道你是為了我著想,不想讓我在危機四伏的時候,更擔心,更煩憂。可是,不管怎麼樣,我都有知情權,以後,再糟糕的消息,也請不要瞞我,好不好?」

性德倒不怕他生氣發作,但是他這般好聲好氣,語意至誠的懇求,卻令得性德一怔,冷漠的回答,一時竟出不了口。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了蘇良的一聲低喝:「什麼人?」

「是我,我剛才去見公子,沒有找到,聽說公子在蕭護衛這裡,所以想來看看。」

蘇意娘的聲音柔婉溫存,夜深時聽來,竟叫人,連心跳都不由自主加快了。

「公子說了,誰都不見。」蘇良在外面照性德的吩咐打發她。

房裡的性德卻看看容若,淡淡道:「好個美人關切之情,這麼深的夜,居然出來找你。」

容若若有所思地沉默著,眼中種種情緒紛繁變化,最終忽的大聲說:「蘇良,我已經醒了,你讓蘇姑娘進來吧!」

房門無聲地打開,徐徐打開的兩扇門之間,漸漸露出蘇意娘清美無雙的容顏。

夜已深沉,她穿一身長可及地的白裙,長髮像瀑布般垂在身後,不施脂粉的臉,更有一種清幽之美。

看她這般樣子,明顯是夜深時,從床上倉促起身,連頭髮也沒梳,衣裙也沒有好好整理,就出來尋找容若了。

容若眉頭微微一皺:「蘇姑娘,這麼晚了,妳有什麼事來找我嗎?」

蘇意娘眼神有一分擔憂,一分焦慮,還有一分輕鬆釋然:「公子,我今夜一直輾轉難眠,心中忐忑難安,總覺得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一閉眼,就好像公子遇到了危難,嚇得我心驚肉跳,忍不住起身來尋找公子。現在看到公子,我才安心了,我……」

她的臉色忽的緋紅,一時有些說不下去了。可是這般美人,這樣的擔憂神情、關懷語氣,天下男子,有誰能不動容,有誰能不衝動地過來,挽住她的手,說出安慰的話語。

若是平時,以容若的憐香惜玉,自然更要大大地表現,但是現在,他卻只是沉著臉,眼神鬱鬱地望望她,然後信步往外走:「我有些煩,妳陪我在院子裡走走,好不好?」

蘇意娘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而是垂下頭,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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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51:27 |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蘇氏俠舞~


容若負手站在院中,仰望天上的明月,久久不語不動。

蘇意娘忐忑地看著他,靠近了,小聲說:「夜風冷,公子,你……」

「妳看,一個時辰前,夜色還那麼黑那麼沉,連月亮也看不見一分一毫,現在,卻又明亮得簡直把大地照得和白晝一樣。」容若忽然間開口了。

「那是因為,快要五更了,很快就天亮了。」

「是啊!不管天多黑,總會有天亮的時候,就算烏雲遮住了月亮,也總有散去的時候,我一直都這樣以為著,所以……」容若回眸看著她:「我相信人性,相信我只要善待別人,別人就會善待我,就算有陰謀暗算,就算別有用心,都沒有關係,我只要赤誠相待就好了。看起來,我真的做錯了。我沒有耐心再陪著別人演戲,我沒有耐心再抱著微小到可笑的希望,看著人家欺我騙我,還指望他最後能回頭。」

蘇意娘柔聲道:「公子宅心仁厚,非是常人可比,今夜如此消沉,可是有人忘恩負義,辜負了公子的好心,若真有這樣的人,公子更不該把這種小人放在心間,平白叫關切你的人,為你擔憂。」

容若嘆了口氣:「意娘,我素來知妳才慧無雙,只是想不到,妳鎮定功夫這麼好,我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妳還能給我裝糊塗。」

蘇意娘忽的嫣然一笑,風姿之美,幾奪人心:「什麼裝糊塗,公子何不說清楚一些,還意娘一個明白。」

容若凝望她的眼神,有些無奈,有些痛苦,有些悲傷:「妳身為濟州名妓,人人傳妳出身於書香世家,淪落風塵多年,但長袖善舞,又守身如玉,各方大人物都為妳癡迷顛狂,但誰都不曾真的得到妳的身子。可是妳在我的面前,卻總是表現得不夠精明厲害,常常被人倚權仗勢地欺負,自然逼得我這樣的熱血男子,出頭露面,為妳解困,給了妳一個感激我,報答我,留在我身邊的理由。一個名聲如妳的妓女,若是這般不懂手段,豈能安然無恙,保全身體直到今日。而妳推卻濟州所有高官富商,在風塵中多年苦持,不肯從良,卻輕易讓人為妳脫籍,甘作我的丫鬟侍姬,實在讓人不能不懷疑妳真實的用意,是否就是為了到我的身邊,暗中監視我,觀察我。妳開始愛的人是性德,這也罷了,可是被性德屢次拒絕之後,妳並沒有傷心欲絕,反而很快把感情移到了我的身上,若這是真的愛情,豈是如此容易改變。或許,對每一個想在我身上圖謀什麼的人來說,高深莫測的性德都是最大的障礙。妳假做對他鍾情,一方面,是為了套取他的出身背景、本領能耐,另一方面,一個像妳這樣美麗的女人,不愛主人,卻愛護衛,換了其他人,必會嫉恨難耐,妒忌成狂。妳可以藉機離間我和性德之間的感情,讓他以後不再忠誠保衛於我,甚至有可能用妳的美色和柔情,把這深不可測的高手,收為己用。可是妳沒想到,性德完全不受妳的引誘,而我不但不妒忌,反而真心實意撮合你們。最終妳只好放棄性德,重新把目標放在我的身上,那個夜晚發生的事,其實全是妳布下的陷阱,只為了讓我把妳當成妻子、情人,這樣妳就可以一步步掌握我心中的秘密,讓我受妳的擺佈。」

蘇意娘聽他語氣中的沉痛之意,不急不躁,也不爭辯,只是眨眨眼,笑道:「這一切都是公子的猜測而已,我一片真心,公子付予汪洋,不肯珍惜也就罷了,何以定要這樣冤枉我。」

「妳以為我沒有證據嗎?那天早上,我一醒過來,就知道不對勁,我清楚我自己,雖然談不上是聖人,但也絕不至於酒後失德敗行,毀人清白。何況我記得我一共喝過多少酒,以我的酒量,那點兒酒根本不可能醉。我當時就動了疑心,我趕去見妳,房門居然一推就開,然後看到妳在洗澡,一個在洗澡的女人,有什麼可能不拴牢門?而且,一大早洗澡,多奇怪的習慣。妳根本是故意在等我推開門,故意讓我看到妳身上的痕跡。那個時候,我心中動疑,但不知道妳的底細,也不敢和妳翻臉,只得虛詞應付。我後來讓肖鶯兒去把我房中酒壺裡的殘酒帶了一些出來,送給性德看,他立刻告訴我,那是一種很貴很有效的迷幻春藥。到了這個地步,我要還不知道妳一步步讓我踏進妳的陰謀,我就是白癡了。」

蘇意娘聞言淡淡一笑:「蕭護衛還是那麼無所不知啊!不過,那也只是妾深戀公子,有心侍奉枕席,奈何公子對夫人情深如海,從不動心,我無可奈何,才出此下策的,公子可以笑我不知羞恥,卻不能指我另有陰謀。」

容若嘆了口氣,搖搖頭:「堂堂無量界的傳人,當世之中,最神秘、最強大門派的入世弟子,以無量之心,對應天地,若無大謀,豈會甘為我侍妾丫鬟,妳又何必再強詞抵賴。」

蘇意娘本來輕柔安婉的笑顏,忽的一窒,好像那水靈靈活色生香的臉,在短短的一瞬間,忽然變成鐵石鑄就,卻又立刻恢復常態,速度快得讓人懷疑,那一瞬間中,眼中所見,不過是自己的幻覺。

她的眼神卻越發明亮起來,清明嫵媚中,另有一種懾人的光芒,好似一把無雙的寶劍,叫人不敢正視:「容公子,你如何知道我是無量界弟子的?」

再沒有兒戲般的推托抵賴,一字一字,都似重逾千鈞。

「太簡單了,無量界雖然有神奇的化身之法,無論扮演什麼人都可以神形合一,絕無破綻,可妳還是太小看性德了。性德的眼力天下無雙,胸中所知之博,不是常人能夠瞭解的。他第一次見到妳,已看出妳不但是舞者,還是武者。以後和妳見面,相處的時間多了,他注意到妳說話時語氣的停頓,走路時步子的節奏,做任何動作時不經意的規律,通過妳的每一個動作,說出的每一個字,來推測妳的氣機運行,經脈流轉,然後判斷出妳學的武功。性德說,妳的神功已至大成,幾乎可以返璞歸真,不落形跡,所以他才花這麼多的功夫在妳身上,若是普通武人,他只一眼就可以看通看透,不用這麼費心了。想必妳也是深深忌憚性德,以前有性德在我身邊,妳從來不敢對我動手腳,直到上次,性德身體不適留在日月堂,我又在逸園過夜,妳才敢對我下藥。可是,那個晚上,應該不止是妳誘惑我這麼簡單吧?性德不但從酒中看出妳下了藥,甚至再次與妳見面時,也察覺妳受了傷。也因為妳受了傷,化身之法大受影響,再次見面之後,性德更加百分之百確定妳的身分。」

容若望著蘇意娘,淡淡問:「為什麼妳用迷藥引誘我,卻會受傷,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容若說來輕鬆,蘇意娘聽得卻是震驚無比。

她的神功已至上乘,縱是山崩地裂,也未必可以撥動她的心弦。抱元守意,心志穩定,從不會受任何外物影響,再加上她異術奇學,都融匯於心,千般變化,都可以唯妙唯肖,一身無雙神功,亦可隱藏得無懈可擊,多年來,有自信天下間除了與無量界世代為敵的那個神秘門派,再沒有人可以看穿她的來歷,沒想到,那個蕭性德,竟可以這樣輕輕鬆鬆,把她的一切探查明白,甚至他都探出了她的武功心法,她卻還完全沒有察覺。

這個人,還是人嗎?他簡直比神更高明,比魔更可怕。

容若也是有意提起性德,以性德的神通廣大,來打擊蘇意娘的心靈,此刻料她深受震動,趁熱打鐵,冷冷問:「妳到底為了什麼,留在我的身邊,妳有什麼陰謀?如今濟州城中,發生的種種變化,妳又扮演什麼角色?」

蘇意娘輕笑一聲,坦然回答:「我留在你身邊,是為了在必要的時候,可以完全地掌握住你,至於最終的原因,現在卻不能告訴你。濟州最近出了很多事,我知道暗中有很多人在實施他們的陰謀,不過,這都和我沒關係,我所要做的,只是跟緊你,控制你而已,看來這一點,大大失敗啊!」

這時的她臉上已看不到羞怯之意,脈脈情懷。她只是淡淡笑著,眉眼淡淡,彷彿對整個世界都看淡了的一種慵懶隨意。清眸倦眼,紅塵紛爭,似是讓她疲倦了,卻又不在意地,介入到紅塵之中來。

容若深深凝望她,眼中都是複雜難明的情緒,最終嘆道:「妳走吧!我不想再看到妳。」

蘇意娘微微意外地問:「就這樣放走我,不追究我的真實目的?」

容若仰頭望月,淡淡道:「我累了,不想再和妳演著戲互相騙下去了,不想再和妳周旋下去了,妳有什麼陰謀我都不在乎,只要不傷害到其他人,只要不累及無辜,我也不會對妳動手,我只是煩了,不想再看到妳,請妳走吧!」

蘇意娘看了他一眼,萬丈紅塵都在她一雙清美的眸子裡。

然後她微微一笑,黯淡了星光月色,只餘她一笑多情。

「如果要趕我走,為何當初確定你喝的是春藥時不動手,為何今天把我接進日月堂時不動手,為什麼今晚我發覺外面日月堂的弟子行動有異,趕到你這裡來時,你才忽然間喝破我的一切,然後讓我走?」

容若拂然道:「叫妳走就走,妳不要逼我真對妳動手。」

蘇意娘伸手掩著唇低笑,皓雪般的腕子,在月色下叫人血脈賁張:「真是好生嚇人呢!明明打算與我虛與委蛇,慢慢套查我的來歷本意,明明已做好打算,裝做情深似海,與我互拼心機,卻在一夜之間,冷顏改面。這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濟州到底有什麼變故?還是,除了我,還有其他人的秘密被揭穿,還有更猛烈、更可怕的風波向你襲來。你這個笨人,為了保我安全,為了不讓我捲進來,為了不讓我使這場紛亂又添變數,所以,才要趕我離去。真是個傻瓜呢!明知我懷有陰謀而來,卻不肯索性殺了我了事,還這般為我籌謀思慮。」

容若心中一凜,這個女子,簡直精明聰慧到了極點,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可以把事情分析得如此接近於真相。

蘇意娘的笑聲更是清美,掩唇的纖指如蘭,幾能勾動人心。

容若的心忽的狂跳了起來,忙轉身拂袖:「妳太囉嗦了,如果妳再不走,我就令人趕妳走。莫非妳真想試試,無量界的無上神功,對付整個明月居中日月堂弟子的圍攻,會有什麼後果?」

「唉呀!竟然嚇起人來了,好吧!我這就走。」蘇意娘竟是說走就走,轉身大大方方就往外走。

容若沒料到這難纏的人,一下子又這麼聽話,一怔之後,又回過頭來,看著蘇意娘那漸行漸遠,無限美好的身影。

蘇意娘一直走到院門處,忽的停住腳步,輕嘆一聲,愁思無限,牽得人心都疼了:「俠舞。」

容若一時沒回過神:「嗯?」

「我說,我的真名叫做俠舞,蘇俠舞。」蘇俠舞轉身對容若一笑,眼眸中似有柔情萬縷。

忽的一股熱血上衝,容若情不自禁問:「俠舞,俠舞?那個晚上,和我在一起的,到底是不是妳?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妳是怎麼受的傷?」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似怕震壞了某種寶物,輕得似乎連他,都有些害怕即將聽到的答案。

蘇俠舞深深凝視他,眼中有萬斛柔情,盈盈一笑間,黑暗的花園,忽然變做瑤池仙府:「你想知道,就過來,我悄悄告訴你。」

那聲音字字句句,都似用細細的線,綁著人的心,輕輕扯動,容若身不由己,向她走去,眼中只有她那美得無以倫比的笑容。

「打他一耳光。」清冷的聲音從房裡傳來。

院角處一直持劍守護的蘇良猛得撲了出去。他對容若有一肚子的氣,雖說真心護著容若,卻也總想找幾會給容若好看,這次聽了性德的命令,也不管原因,也不考慮對錯,只覺正中下懷,聽令行事,天經地義。

他動作奇快,一掠而至,對著容若的臉,狠狠一巴掌打下去。

容若本來輕功在蘇良之上,不是這樣容易被打中的。但是他的心神全被蘇俠舞的笑容輕語鎖住,竟是不知閃避,被打得後退兩三步,手撫著挨打的臉,滿臉愕然,不過原先眼中的癡迷倒是全部消失了。

性德從房中徐步踱出,慢慢走到容若身邊,眼睛卻一直看著蘇俠舞:「莞爾一笑,奪魄勾魂,天魔心音,移神迷性。妳居然兩樣一起對這個笨蛋施展出來,真不嫌太浪費。」

蘇俠舞悠悠抬手,撫了撫自己緞子般的長髮,笑道:「我只不過是想試一試而已。」

「試一試什麼?」性德的聲音如冰玉相擊,清冷卻悅耳。

「試一試無量界的無上神功,對付整個明月居中日月堂弟子的圍攻,會有什麼後果。」話音猶在,蘇俠舞那俏生生立在院門前的身影忽然不見了。

幾乎就在同時,她的身影忽然出現在性德面前,清眸倦眼,一笑銷魂。美得能勾人魂魄的手,也真的輕輕彈指,那足夠真奪人魂魄的指風,針對的唯一對象,是那像神靈般深不可測,此時,卻因為元氣大傷,而完全沒有抵抗之力,應變之法的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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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52:08 |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紅塵驚夢 第十四集 覆雨翻雲


第一章 ~一舞絕世~


蘇俠舞一指點來,翩翩如仙。明明是殺人奪命,姿態卻優美若詩。

容若心中猛然一緊,想到性德如今的狀況,倒比那一指直衝他來還要驚駭,一聲驚呼幾乎脫口而出,耳邊卻忽然聽得一聲輕笑。

他第一次聽到性德正常的笑聲,不覺狂放,不帶欣悅,亦無譏諷,沒有明顯的感情起伏,卻又清朗奇悅,如玉石相擊,似風拂竹林。

性德唇邊那一縷出奇的淡淡笑意,竟連蘇俠舞也為之微微一驚,完美的纖指不覺略頓。

性德卻已在這一頓之間,向後退出一步,動作直若行雲流水,不見半絲破綻,不帶一絲煙火氣,卻已在不知不覺間脫出這一指之威。

相差不過分毫距離,卻已是萬水千山遙遙不及,縱如電掣雷奔,亦追之不得。

蘇俠舞一指落空,不驚反喜,美麗的容顏燦若月華,淺笑聲中,揮袖拂指,竟是翩翩作舞。

時值深夜,無星無月,她這一笑,卻似星月之光,都在她眼眸之中、嬌顏之上,便是鐵石男兒,亦要魂為之馳。她輕盈一笑間,身姿無比優美地一轉,十指如蘭花般伸展,恍若手中捧出月一輪,奉到性德面前。

這一笑之美,一舞之容,已非筆墨所能形容,便是世間男子魂中夢中,亦不會見得這等風姿絕世。

蘇良和趙儀還是大男孩,未解風情,更不知情滋味,亦為這絕美所攝,一時目瞪口呆,站在當場,完全不知道應該做什麼。

容若雖然也為這絕世之舞所震動,但他知道性德早已不是天下無雙的高手,再加上自上次重傷之後,身體虛弱還沒有完全恢復,哪裡應付得了蘇俠舞這等高手如此追逼。

他心中急切,更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一見蘇俠舞出手,已知自己是沒本事阻攔得了她,想也不想,提氣大喊:「快來人啊!拿下蘇意娘。」

聲音剛落,衣袂之風,已是四起。

這裡是明月居,日月堂的總堂。容若自己住的院落裡,雖然沒有閒人,四周卻不知道暗伏了多少日月堂的高手。聞得容若一叫,夜空中十餘道人影急掠,數道寒光閃動,但都不及蘇俠舞一舞動情,一舞銷魂,一舞奪命。

蘇俠舞舞姿優美,看來並不覺得快,但容若才剛開口叫第一個字,她的手指,已幾乎觸到了性德的胸膛。

但僅僅,只是幾乎。

蘇俠舞輕盈作舞之時,性德竟然朗聲一笑,亦隨之而舞。他著白衣,於暗夜下作舞,徐徐支起一足,旋舞一圈,竟似白鶴舞般輕鬆,飄逸出塵。在旁人看來,他的舞姿明明極慢,身著素白繡衣輕袍的他,連衣褶都未曾改變,偏偏在這一旋之間,已是不知不覺,讓過了蘇俠舞的纖纖玉指。

蘇俠舞明眸之間異彩連連,手不停舞,足不停步,悄然旋舞中,已是淺淺輕唱:「妾做月下舞,衣帶花間香,思君如明月,夜夜減清輝。」

初唱時,輕逸柔美,轉瞬便是萬千情腸。短短二十個字,便是情絲千千層,愛意萬萬重,縱是窮凶極惡,肝膽皆鐵,也不由柔腸寸斷,魂銷魄散。

此時應召而來的高手,有十餘人掠入院內。卻見院中佳人,衣帶飄然,意態出塵,容姿勝月,歌韻如詩。

有人只覺被人當胸打了一拳,一口真氣提不上來,從空中直落下去。有人猛覺心口烈焰升騰,竟是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有人神思之為一頓,忽然間,忘了身在何處,今世何世。而更多的人,卻只有一個想法,一個念頭。她剛才看了我一眼,她那歌可是為我而做?

容若內力淺,武功低,聞此歌聲,也覺心搖神動,好在他武俠小說看得多,經驗足,急急忙忙撕了衣襟堵住耳朵,狂跳的心漸漸平復,卻見眼前,絕世舞姿,猶不禁有些心蕩神馳。

性德後退的步子,如日升月落,自然之道,天地之則,流暢若萬川歸大海,月輝照大地,不為外力所能動,不是世人所能阻。

蘇俠舞卻只是自顧自作舞,揮手便是千種風情,裙動處清香四溢,旋舞之間,已追上性德,眼若秋波醉,腰若雲山倒,身姿風折柳,曼妙無比地向性德傾去。世間男子,逢此佳人,誰能禁得心動,誰不會,伸手去攬那漸漸接近的纖腰。

性德和著蘇俠舞的韻律,幾個點旋,腳一滑,已慢慢一字舞倒在地上,旋而後仰,腰背緊貼在繃得筆直的長腿上,堪堪讓過蘇俠舞盈盈靠近的身形。

暗夜裡,性德衣白如月,人如月,這一舞,竟似是月照人間,說不出地舒朗瀟灑。蘇俠舞卻正似那月下臨水而開的白蓮,清雅出塵偏又婀娜生姿。

性德舞倒於地,蘇俠舞傾身靠近,二人一上一下,在旁人看來,是天作之合,天衣無縫的合舞,又哪知其中殺機凶險,彈指間,已是無數精微招術的較量。

此時兩個人的動作都在同時一凝,只如空山凝雲般定在那裡,景致之美,令人只覺這萬丈紅塵,都玷污了這一對男女。

性德一舞,分寸不差地讓開了蘇俠舞的指、足、肘、髮,偏偏看起來,卻又緩慢得像是月下輕吟淺唱的一首詩。兩個人所有的勢子都已用盡,看似眉目相距不過數寸,夜風將二人衣襟掀起,悄悄纏繞,偏偏身體卻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接觸。

無論蘇俠舞如何極盡機巧之術、精微之招,也不曾沾得性德半分。

蘇俠舞輕笑著悠悠唱,邊唱邊徐徐收勢,頓足回眸,揚袖展姿。

這時,她還只唱到「思君」二字,眉目間已是濃濃思念之情斷人腸,深深望向性德。

別說性德這被望之人,便是其他旁觀者,見這一望深情,聽那多情歌聲,無不覺得這一唱,實是只為自己而發,情不自禁發出大喊,向著蘇俠舞撲過去。只想著靠近她、擁緊她,而在眼前礙事的一切,都會被他們毫不猶豫地摧毀。

容若因堵住了耳朵,蘇良和趙儀年紀還小,不易被迷亂,所以雖然心跳過速,倒還沒有加入這瘋狂的隊伍。

蘇俠舞且歌且舞,雖然碰不到性德,卻總是不差毫釐地緊跟在他身邊,揮指拂袖間,殺招盡出,而轉瞬之後,這些飛撲而來的人,也會不由分說,把所有閃動的寒光、奔騰的內勁,攻向在蘇俠舞身旁的性德。

性德仿似根本看不到蘇俠舞的舞姿,他只自顧自作舞,衣襟飄然間,忽的抬手拍掌。清脆的擊掌聲,卻像刀劍般輕易切斷蘇俠舞的歌聲。他的掌間並無夾雜內力,但每一次擊掌,都令得蘇俠舞的歌韻一亂,嬌音一頓。

這一阻礙,再加上容若在後頭,殺雞抹脖子地大叫:「你們發什麼瘋,還高手呢!定力哪去了,還不給我清醒一下。」

那幫瘋狂地撲過來的日月堂高手,竟真的先後停下步子,喘息著,茫然望望四周,臉上漸漸浮起驚恐羞怒之色。

蘇俠舞魔音被破,卻猶自笑道:「公子擊掌間即破我銷魂韻,俠舞真個佩服。」

她的聲音在夜色中傳來,隨著夜風傳入人心,化做穿心的針,扎得人生疼。

十幾聲慘叫先先後後響了起來,有人面色慘白,有人雙目赤紅,有人捂著胸口,有人彎下了腰,有人疼得全身顫抖起來。只有幾個功力高的,急忙盤坐下來運力對抗。而蘇良和趙儀內力更低,痛得倒在地上,滾動掙扎。

性德一聲長笑,雲遏風止:「蘇姑娘的歌好舞好,連說話都這般好聽。我今獻醜,也為妳歌上一曲吧!」

他長笑展袖,長歌道:「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他隨歌而舞,天地之間,便只剩他一襲白衣。他高歌之時,長夜之中,便只餘他玉石之聲。

容若怔怔看眼前那飄逸人影,仿似漢唐的豪邁浪漫、魏晉的灑脫風骨,都已在眼前,一時心為之馳,竟忘了眼前凶險,只默默看這絕世舞姿,甚至沒有發覺,那些慘叫的人,已停止呻吟,那些痛苦的臉上,已露出神往之色。

每個人的眼睛都緊跟著性德作舞的身影,彷彿在看一隻自由舒展於天地的白鶴。

容若甚至聽不到蘇俠舞的一聲輕嘆,帶著懊惱,卻有更多的喜悅。

然後,那絕美的女子,舒展身姿,和著性德的調子,且歌且舞。

這一次,不再有殺機,不再有驚險。她只盡情一歌,盡興一舞。

這是一舞傾世的蘇意娘,舞得最盡情、最傾心的一次。

長袖飛揚,身形流動,是飛天的仙子,是暗夜的精靈,是悄悄綻放的曇花,是那傾城傾國,詩中夢中的佳人。

性德衣髮飄然,意態悠揚,是仙子凌空時,她身周飄逸的白雲,是精靈歌唱時,為她伴奏的清風,是夜深時,灑下華輝,照耀曇花最美麗一瞬的月光,是不惜城,不惜國,不將紅塵萬丈繁華富貴放於心間的神子。

舞至最後,月照大地,便是天上烏雲亦散盡,明月之輝,竟也不能奪這共舞二人的光華。萬千月華,都沾不上他們半片衣襟。

蘇俠舞一舞,極盡了紅塵之美,性德作舞,卻是紅塵之外,天人之境。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歌將息之時,性德一攬蘇俠舞的纖腰,二人身形一觸乍分,然後雲淡風輕般靜立於庭間,再不動一指,發一聲。

蘇俠舞的舞姿卻沒有停,性德攬她之時,她只靠入性德懷中,卻又一旋而出,旋舞如花,飄逸如水,花間流水人如月,竟是一路輕舞著向外而去。

所過之處,眾人眼中只見她絕世之姿,心中還回味剛才二人合作的驚世之舞,竟是誰也沒有想到要攔她。

就在蘇俠舞堪堪舞至院門處時,一聲清叱響了起來,聲音並不大,卻清晰得讓每個人可以聽見:「拿下她。」

比聲音更快的,是一支飛鏢。

蘇俠舞羅帶當風,輕柔無比的絲羅,卻在一觸之間,讓那帶著凌厲風聲而來的飛鏢反蕩了回去。而蘇俠舞姿態曼妙地輕撫雲鬢,亦是不動聲色地接下藉著飛鏢掩護,無聲無息射來的三枚毒針。

她淺笑,低歌,曼舞,且舞且行。

眼前青石道路、花草池塘,似乎都只是她的舞台,只為供她盡情一舞。

青石之間,忽升鐵欄,乍顯陷坑;花草之中,寒光凌厲,風聲呼嘯;池塘之內,星光閃動,不知是多少暗器,夾了水珠,在月光下閃著詭異的光芒,讓人無法分辨地襲到。

容若奔到院前,看著蘇俠舞,一路且歌且舞且行,鐵欄破,陷坑躍,寒光止,星芒息。

容若目瞪口呆地望著蘇俠舞行過小橋,那小橋他也曾常常倚欄,卻是第一次發現,整座橋可以一瞬間變成噬人的魔鬼,卻也在一瞬間,讓一個飄然作舞的女子,拍成幾片殘石。

他看蘇俠舞舞過花叢,那鮮花嬌艷,亦曾讓他再三流連,也是第一次知道,那花叢之中,居然有那麼多殺人的陷阱,鐵網銀勾碎魂沙,還有隨著花粉漫漫飄飛起的滿天清霧。

他也同樣看到,那於霧中作舞的美人,身姿越發朦朧,朦朧得沒有人看得清她的動作,只是她走過花叢,百花皆殘,滿地碎鐵,唯有一株剛剛開放的曇花,在她纖美的指間流轉。

他看著她歌過長長道路,無數人影自道旁、石後、柱下、屋頂撲向她,甚至有人直接從地底,從她纖足所踏的土地裡,刺出殺人的鋼刀。

可是,她只是輕歌曼舞。她的舞姿是一場月下的夢,夢美銷魂,夢深奪魄。誰能不為這絕美的夢境所動,一一倒在她的足前。

等她舞至前院院門處時,前前後後,已再無一個站著的人。

她轉身,隔著遙遙的距離,對著容若淺笑,輕輕抬指,將曇花放到唇邊,吹了一口氣。

花葉紛飛,她扭頭而去,身後卻傳來一聲輕哼,一個嬌美的人影,從樹上直跌下去。正是剛才發出命令的肖鶯兒,她竟是被蘇俠舞吹出的一片花瓣,從樹上打下來的。

肖鶯兒雙足落地,身形微微一晃,還待再說什麼,容若已是大聲喝令:「放她走。」

肖鶯兒只一怔,但是立刻抬手往空中一揮,一道眩目的焰火,即刻映亮夜空,整個明月居,所有人都可以看個清晰分明。

蘇俠舞已身姿如舞地去了,夜風將她清美的歌聲徐徐送來。前方再沒有風起雲掠之聲,再沒有刀光劍影呼嘯,再沒有人大喝,沒有人悶哼,沒有兵刃和身體落地的聲音。

容若毫不停留地向前跑去,想要看看那些倒地的人怎麼樣了。

幸好性德的聲音及時傳來:「他們沒有事,不是被點中穴道,就是氣血翻騰暈過去了,蘇俠舞沒有下殺手。」

容若這才鬆了口氣,收了步子,撫撫心口:「阿彌陀佛,幸好她還算心慈手軟,要是因為我處理不當,害死這麼多人,這可糟了。」

「心慈手軟?無量界的弟子,永遠不知道這四個字怎麼寫,就算是幾十萬人死在眼前,他們也不會皺皺眉頭的。她不下殺手,只是不想因為這些人的死亡而惹我翻臉。沒有必勝的把握,就要凡事留一步。她比你聰明多了。」

容若沒有時間為性德略帶教訓的話語生氣,肖鶯兒已招了其他人來,處理這一場混戰的善後工作,她自己過來對容若施禮請罪:「主上,是屬下無能,不能為主上拿下她。」

容若搖搖頭:「不關妳的事,誰能想到,世上有這麼厲害的人,一邊跳舞一邊打架,還高明到這種地步,不過……」

他目光四下一掃:「妳以前怎麼從來沒告訴過我,這地方到處都是陷阱機關,我平時進進出出,喜歡到處玩玩,要是一不小心,把小命丟了,誰賠我?還有,這鬼地方,怎麼到處都藏了人,也不跟我說一聲,我也是有隱私權的啊!」

肖鶯兒屈膝跪下,垂首道:「各處的機關、暗樁都是以前主上所佈的,松風那邊,有機關圖、暗樁分佈圖,主上隨時可以調動修改,只是主上從來不說,屬下就一切依照以前的安排行事。屬下沒有思慮到主上不知,未加稟報,還請主上降罪。」

容若見她嬌滴滴一個美女跪下去了,也不好意思發作:「妳起來吧!我又沒有罵妳。只是以後有什麼重要的,記得通知我一聲吧!還有,這裡這些暗伏著的人,全撤了吧!要不然,我只好整天躲在房間裡了。」

肖鶯兒遲疑了一下,才道:「主上的內院,不經主上允許,無人敢於擅入,至於這中院的人,都是為了護衛主上而暗伏的,主人的自在固然在緊,安全也不可輕忽,不如就讓他們留三成人下來,明著護衛,其他人退到外間佈防如何。」

容若見她思慮周密,又是一番為自己著想的苦心,點點頭:「妳處理吧!明天讓松風把明月居所有的機關圖啊!暗樁分佈圖啊!全拿來給我看,別搞得我這當頭的,像個什麼也不懂的傀儡。」

肖鶯兒心中一凜,一時也不知道他這話是隨口說出來,還是意有暗指,只能垂首應道:「是。」

容若揮揮手,轉身回去了。

其他人早都知趣地退下走了,蘇良和趙儀滿肚子疑問想開口,容若卻已經道:「明天讓性德和你們說吧!今晚我有事和性德商量,你們先等等吧!」

兩個少年平時雖不大拿他的話當回事,但這時見他神色鄭重,倒也都不違逆他,交換了個眼色,點點頭,看著容若和性德進了房,他們自去守在外頭,再不讓任何閒雜人靠近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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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52:25 |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長夜不寐~


容若把房門一關,對著性德就問:「你真的一點事也沒有嗎?」

性德點點頭,不說話。

容若這才真正安下心來:「你說過,你現在的能力,應付普通高手可以,碰上像董嫣然那樣水準的就要麻煩了,你又說過蘇俠舞不在董嫣然之下,我剛才,可真是擔心壞了。」

「如果不是因為蘇俠舞受了傷,我現在只怕不能這樣自在地和你說話了。」

「受了傷還這麼厲害,無量界的武功,真是深不可測。」容若嘆息一聲:「不過我真的很好奇,到底是誰傷了她。」

「估算起來,能傷得了她的,如今濟州之內,只有兩個人。不過,其中一個如若出手,必分生死,只怕她是活不下來的,那就只有另一個人──董嫣然了。這兩天董嫣然沒有現身,明知你身邊危機四伏,也不與我聯絡,估計她自己也受了傷,找地方療傷去了。」

容若聽得頭大如斗:「你說的另一個可是那個雪衣人,連蘇俠舞這麼厲害,也打不過他嗎?他要出手,必分生死,那找你決鬥時,你可怎麼辦?」

「我的一月之期還沒有到,你的麻煩就在眼前,居然還有心情顧著我?」

容若神色微微一黯,默然半晌,才道:「你認為眼前的變數,蘇俠舞會加入其中嗎?」

「蘇俠舞本人不會。她與董嫣然交手,已經受了傷,是強行壓制住的。這一次,為了試探我,所以故意乘我身體沒好的時候對我動手,方才那一舞,已竭盡了她的心力智慧,對她本身造成極大的傷害。她以音律加內功來攻擊人,我卻不施內力,僅以音律之術,就壓制住她,這對於一向以歌舞自負的她來說,是不小的打擊,將在她的內心,造成破綻。我故意引她作舞,惹起她的興致,讓她與我共舞爭鋒,耗神傷思,再加上剛才她一路舞出,看似悠閒,其實這番突圍,負擔也很大。她的傷再也無法強行壓制,必須找個地方休養療傷,所以暫時不會給你添亂,但是,她背後所代表的勢力,最後會做出什麼事來,還不能肯定。」

容若聽得咋舌:「我的天,我看你們開始鬥得滿天殺機,後來舞得天衣無縫,還以為你們惺惺相惜,以樂相交,化敵為友呢!看你們在一起跳舞,真個天造地設的一對,我還想,怪不得她當初假裝愛上你,搞不好就弄假成真,可以設個美男計,讓你引得她棄暗投明呢!」

「你以為無量界的弟子,如此容易動心嗎?她後來放棄,不是因為相惜,而是因為她知道,她的傷使她無法全力施展,又一直看不透我的虛實,既然殺不了我,不如與我並力一舞,若真惹起我惺惺相惜之意,將來,我面對她時,就有了一個無法迴避的弱點,即使是在共舞最合拍的時候,她也在暗中找機會下手殺我。」

「那你還敢攬她的腰?」

「真是因為如此才要攬,若是舞到那處,我不乘勢攬她腰肢,她必會立刻發現我心虛情怯,不惜一切,也要出手殺了我。我雖然不是很容易就會被殺的人,但若被她重傷,又得躺在床上好多天,眼前的變故,就真的半點忙也幫不上你了。」

容若初時聽他們從容歌舞之間的殺機心計,已是心中暗凜,但聽到最後一句,知性德心心念念都還是幫著自己對付眼前的危機,心中又是感動,輕嘆一聲:「眼前的局面,你覺得,我應該做什麼樣的選擇?」

性德只淡淡道:「這種事,沒有人可以代替你選擇,無論你選擇什麼,我都幫你。」

他說得那樣平淡,卻叫容若只覺心頭一熱,張張嘴想要說什麼,忽聽得外頭傳來吵鬧之聲。

「公子,怎麼樣了?」

「公子是不是出事了?」

「讓我們進去看看。」

「不行,公子說了……」

容若起身去開門,嘴裡問:「怎麼了……」

門一打開,外頭正和蘇良、趙儀糾纏的凝香和侍月已是撲了進來,一人扯住了他一隻胳膊。

凝香嘴裡一迭連聲地問:「公子,你真的沒事嗎?有沒有受傷?蘇意娘怎麼成了刺客了?」

侍月卻只慘白著臉,把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又打量,確定他全身上下,連根頭髮也沒少,這才放下心來。

原來二女雖然被安排住在別院,但蘇俠舞歌舞突圍,制倒了不少人,事後又要有許多弟子來收拾殘局,日月堂弟子雖是訓練有素,但遇上了這樣的高手、奇事,也不免膽戰心驚,暗中議論紛紛,四處人來人往。

二女半夜聽得聲息不絕,好奇起身,又聽了三言兩語外頭的議論,也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只知道蘇意娘忽然變成了絕世高手,在容若這邊動起手來,嚇得連忙趕了過來。

蘇良、趙儀把她們攔住,二人放不下心,哪裡肯走,非要見過容若才行。

容若一開門,見她們撲過來,也是嚇了一跳。

此時聽凝香一迭連聲地問,已是頭大。

侍月確定他沒有受傷,先是鬆了一口氣,然後眼圈又紅了,聲音哽咽地說:「公子,你以後出出進進,必要多帶護衛才好,現在這局面如此混亂,若是公子有個閃失,叫我們……」

一句話沒說完,侍月的眼淚已經落下來了。

容若無比頭疼,暗中慘叫連聲,說:「放心放心,我一點事也沒有,以後我不管到哪,前呼後擁十幾二十個護衛,絕對少不了的。」

「公子,你還沒告訴我們,到底是怎麼回事。」凝香在旁忍不住又問。

容若乾笑著把手往性德處一指:「妳們問他吧!我累了,先去睡了。」

說時遲那時快,一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已經施出他最得心應手的輕功,輕輕一閃出了房間,聽得後面連聲叫「公子」,更是一溜煙跑得更快了。

容若回了自己的房間,剛才在凝香、侍月面前的笑容已然盡斂。他點起案前燭火,默默坐下,伸手在衣內掏出一個精緻小巧的荷包,在燭光前細看,輕輕撫了撫荷包上精緻的鴛鴦花樣,這才慢慢解開荷包的絲結,伸手入內,竟掏出一縷烏黑的長髮。

乍見烏髮,容若臉上神色,似喜非喜,似悲非悲,怔怔拿著髮絲,感覺髮上的餘溫,一時竟不知那縷縷溫暖,是來自那烏髮的主人,還是因這髮貼身而藏,才沾了只屬於他自己的暖意。

怔怔呆坐了半天,他才伸手再往荷包裡掏去,卻又掏出一張字條。

淡淡燭光下,那字跡娟秀清美,竟是無比熟悉。

「妾作雙絲蘿,何幸依喬木。生當長相隨,死亦魂來歸。」

窗隙間夜風襲入,燭火猛一搖晃,映得容若的臉,在燭光下,明滅不定。他獨坐的身影被搖動的燭光,拉得忽長忽短,卻只是靜靜地、孤單地沉寂於暗處。

這一坐,就是整整一夜。

天明之時,外面傳來的敲門聲,才讓容若自沉寂中醒來,他有些麻木地把荷包諸物收入懷中,這才道:「進來。」

房門被輕輕推開,侍月端著放滿洗漱用品的銀盤走進來。

她以往一直打理容若的衣食起居,這次被接來明月居住,自是一大早,就把本來由她負責的事,從日月堂弟子手中接過來了。

她一進來就笑道:「公子睡得好嗎,先洗把……公子,你昨晚沒睡嗎?」

靠近容若,看到容若眼中通紅的血絲,她心中一震,差點把銀盤給失手丟下去,口裡已是關切地問了出來。

容若只淡淡笑笑:「沒事,別擔心,我只是想通一些事而已。」

「公子在操心什麼,夫人一定可以很快找到的,公子不要再擔心了。」

容若聽她提起楚韻如,心中就是一痛,搖搖頭,不說話。

「公子若是擔心叛黨做亂之事,更是大可不必,攝政王雄才偉略,必能儘快平定亂局,還天下一個太平的。」

容若凝望侍月,正色沉聲說:「侍月,這段日子,妳真的一點上頭的消息也沒有收到,有關我們這裡的信息,發出去之後,就一絲回信也沒有嗎?」

侍月忙道:「自從夫人失蹤後,我和凝香,一日三遍地分別發消息給聯絡人,當時收到的指令都差不多,皆是詳情已知,不必焦急,已調動人馬尋找,必有所獲。我們雖然一直依令回報信息,但發給我們的指令卻越來越少,後來,更是再沒有指令。到了濟州軍禁時期,我們連消息都傳不出去了,以前和我們聯絡的人全都失蹤,傳遞的管道,也一概被切斷,可能都是因為叛軍斷了直通京城的道路,所以才……」

容若冷笑一聲:「叛軍,叛軍哪來這天大的本事。」

侍月聽他語氣之中,又是怨恨,又是憤怒,心中忐忑,唯恐他不信自己說的話,仍懷疑慮,低聲道:「公子,要不要我再去試試聯絡上頭。」

容若搖頭嘆息:「不必了,蕭逸他的心腸夠狠,他是真正王霸之人,這等帝王之道,我算是領教了,濟洲變亂一日不息,妳一日都不可能聯絡得上他們的。」

侍月不明白他話中所指,心中黯然:「侍月無能,不能為公子分憂。」

容若見她沮喪,心中不忍,笑道:「誰敢說妳無能,這幾日沒妳服侍,日月堂沒一個得力的人,個個粗手笨腳的,讓人不喜歡,害得我做夢都想著妳的體貼呢!」

侍月明知他是意在安慰,聽了卻也不由嫣然一笑:「公子總愛這般哄人。」

容若笑道:「若不哄得妳笑了,哪個服侍我洗漱更衣。」

容若洗漱已畢,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性德。

性德見到容若的第一句話是:「你決定了。」

容若有些艱難地點點頭,卻又有些忐忑地問:「我不知道我的選擇是不是正確的?」

性德靜靜地等他說下去。

「我昨晚想了一晚上,想通了許多事,可是,我卻始終害怕,我怕我想錯了,猜錯了,我怕拿她的生死來賭,如果賭輸了,後果我如何承擔,我更怕,一步走錯,天下遭劫……」

容若長嘆一聲,神情苦澀:「我只是一個凡人而已,我會患得患失,我會猶豫不決。小說故事裡,那些來到異界的普通人,到底怎麼轉變心態,怎麼由一個普通人變成一個牽一髮而動天下的人物,怎麼可能做出一個又一個影響無數人生死的決定,他們如何可以那樣堅強,那樣理智,那樣聰明?」

性德淡淡道:「他們是主角,主角永遠不會死,就算犯錯也無大礙,就算遇難也會因禍得福,所以不必猶疑,無需害怕。」

容若苦笑:「我也是太虛的主角吧!只可惜……」

他搖搖頭,或許還有許多話想說,但是快步而來的肖鶯兒臉上鄭重的神色,卻讓他止住話鋒,問道:「有什麼事?」

肖鶯兒低聲道:「今早,福靈郡的軍隊已經到了。」

容若深吸一口氣:「這麼快?」

四方諸郡的軍隊都向濟州集結,這早已是可以讓許多濟州百姓安心的消息。

直到昨天,容若才知道,這些集結而來的軍隊,不是為了守衛這南方最富有繁華的城市,而是匯聚實力,準備響應蕭遙的號召,造反做亂的,或者,他們打出來的,還是扶君王,除奸臣的正義大旗呢!

容若咬咬牙,遠方傳來歡呼之聲、雄渾的馬蹄聲和繁亂的嘈雜聲。

有多少軍隊的鐵騎踏上了濟州城的長街,濟州的百姓是懷著怎樣歡喜的心情,迎接他們以為遠道而來義守濟州的軍隊的。

短短三天,已有八路軍隊在濟州集結,附近諸郡的主要軍力,差不多都已經集中在濟州。濟州城外,密密連營,幾乎望不到盡頭;濟州城內,刀戟如林,軍士如潮,滿街都是甲兵之士。

陸道靜自覺軍力充足,有恃無恐,安下心來,臉上時時帶出笑容。齊雲龍忙著安排各路軍隊的駐紮、移防,各種權力交接、責任交付,忙得幾乎腳不沾地。

蕭遙每天會見各方豪商、各處豪強、各大勢力以及各位將領。他似乎完全拋開自己被金冊除名的事實,毫不介意地把自己的真實身分攤開在別人面前。

而其他人似乎都以為是國難當頭,皇子挺身而出,人人對他尊敬異常。

容若三天來,一步也沒有離開明月居,只是有關外面的情報,比誰都上心,每當外面傳來一個新消息時,他的臉色,總是要沉上一沉,半晌無言。

所有人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濟州城的防務上,沒有人再注意容若這個曾轟動濟州的神秘人物。

三日來,明月居的客人,只有一個。據說是蕭遙的下人,蕭遙聽說容若這個好朋友身體不好,所以打發了他每日來給容若請安。容若每天也只是不冷不熱地接待,淡淡說幾句,就把人打發回去。

第三天,容若收到了陸道靜和齊雲龍聯合署名的請帖。

幾乎所有濟州城的大人物都在等這份請帖。

如今叛軍佔領十餘座城,叫囂著要攻佔整個南方。濟州既已集結南方諸郡的大部分兵力,新來的大軍已經休整完畢,諸將的配合、權力的分配都已安排妥當,自然應該集全城之力,商量如何應對,何去何從,這樣的大事才對。

濟州城內,沒有人敢怠慢這樣一份帖子,收到帖子之後,無不按時赴約。

只有容若,拿著帖子,枯坐半晌,肖鶯兒來催了三次,他還沒有坐起來。

直到肖鶯兒傳報進來:「蕭公子的管家,來給主上請安。」

容若拂然而起:「不見,我這就去赴會,見他做什麼?」說著大步向外走去。

性德一語不發,跟著他走。

容若低聲道:「你的身體……」

性德語氣平淡地打斷他:「我隨你去。」

他聲音很是平靜,但一語既出,便斷無更改。

容若只略一怔,便不再說話了。

蘇良、趙儀和凝香、侍月都想說話,容若只搖搖頭:「滿城的大人物開會,人人帶一幫侍衛,能有什麼差錯,你們就別跟著去了,在這兒安生地等著就是。」

四人並不知其中凶險,聽容若這樣一說,也無異議。

容若一路出了明月居,外間早備了車馬給他用。只是容若人還沒有上車,旁邊已有個高瘦的中年人上前施禮:「小人給容公子請安。」

容若冷笑一聲:「你天天來,也真辛苦了,你主子的心意我領了,也明白,怎麼敢不回報他,你也不必日日跑我面前來提醒我。」

那人深深彎下腰去:「公子說哪裡話,我家主人最是擔心公子身體,再三地叮嚀,要公子以後凡事不用操心,萬事我家主人自會替公子打點好,公子省些心力,不但保得自己無恙,也不必讓公子至親之人,傷心得病,受苦受難。公子既記得主人的話,知道該怎樣做,想來是不必小人多提醒的。」

容若怒極反笑,從牙縫裡擠出話來:「你放心,你主人的情意我自是明白,我當然知道該怎麼做,我就是不顧著自己,也當顧著我至親之人的安危。」

他說著一甩袖子,上了馬車,性德也隨後上車。

肖鶯兒親自駕車,十餘名日月堂弟子護衛在四周,車駕聲起,已向著府衙而去。

瘦高個遠遠對著馬車深深施禮,待直起腰來時,臉上卻是一片森然冷漠。

他轉身徐步踱走,漫漫閒步間轉入一條小巷,冷清清無人的小巷子裡,一條白帕子從他袖間飄落,他渾似不覺,轉彎走向一處岔路。

一隻手輕輕拾起白帕,很快,「容若仍在控制中,不敢違抗」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

瘦高個在巷子裡三轉兩轉,眼看就要轉回大街上,忽覺背後一緊,一隻手扳向肩頭。他應變奇速地反手一劈,寒光一閃,抬到半空的手只剩半截,落在地上。

瘦高個負痛要喊,嘴一張開,慘叫之聲卻被一塊布,狠狠地堵了回來。

眼前復是一黑,所有的思考,就此停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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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52:43 |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府衙之會~


濟州城往日繁華的大道上,幾乎看不到一個百姓。長街上,兩三步就有幾名軍士,或低語,或行走,或守衛。天地間,都是一片陰沉沉的悶鬱之氣。

肖鶯兒一路揮鞭驅馬,卻又忍不住屢屢回首望向車駕,最後終究耐不住,問出聲來:「主上,那個蕭府的總管意有所指,莫非蕭遙對主上有所脅迫?」

容若的聲音從車內傳來:「鶯兒,妳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日月堂,真的就只有這樣的能耐了?」

肖鶯兒目光閃動,口中卻道:「屬下不明白主上的意思。」

車中容若淡淡道:「今日跟我出去的護衛,好像和以前的不是同一批人。性德說,他們的武功都是拔尖的,比以前妳指給我的護衛好出許多倍。怎麼回事,好端端為什麼換人了?對了,松風哪去了,按理說,你們兩個都是我的貼身之人,既是這麼重要的聚會,應該一起陪我來才對,該不會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

肖鶯兒眼神一跳,臉色有些發白,沒有說話,只是把鞭子揮得更響,趕得馬車飛快。

容若在車中淡淡道:「鶯兒,妳怎麼不說話了。」

馬車忽然停住,肖鶯兒在車前道:「主上,府衙到了。」

容若掀開車簾跳下來,卻見府衙之外,已有兩千名軍士,列出威武盛大的儀仗。

陸道靜、齊雲龍雙雙迎到府外來了,府門處有著將軍甲胃的人居然有七八個,都站在一起相迎。

這麼大的陣仗,足以讓許多人受寵若驚、手足無措,外加感激涕零了。

可是容若卻只是腳步微頓,望著威嚴的府衙大門,深深吸了一口氣。

屬於他的戰場,終於到了。而他要進行的,是一場關係到濟州,關係到楚國,甚至關係到整個天下的戰爭。

「容公子。」陸道靜三步兩步,近前相迎。

容若勉強笑笑:「陸大人,今兒這濟州府中有頭有臉的,可都到齊了吧!」

陸道靜笑道:「人都到了,可就差公子一個了。」

容若點點頭,隨他入內。

兩旁軍士列陣舉刀,高聲呼喝。刀上的寒光刺得人眼疼,那呼喝之聲更是嚇得人心驚肉跳。

容若臉色微變,陸道靜苦笑道:「這是幾位將軍堅持的迎賓之禮,說是軍營之中,只有對最尊貴、最神勇的客人,才行這樣的禮。」

容若心中冷笑,是行禮還是示威,真個是有待商椎了。

陸道靜看他表情不太痛快,忙著打圓場:「容公子,且容下官為你介紹,這位是從遠南郡趕來的程知勇將軍,這位是銀安城的趙勁節將軍,這位是福山郡的劉長安將軍,還有這位魏知倫將軍今天剛從臨安府趕到……」

他一一介紹,容若便也一一打量過去。

程知勇身材稍矮,但氣度沉穩。趙勁節一身銀白衣甲,佩白色披風,再加上眉目英挺,直似小說裡的白袍小將軍。劉長安年紀最大,滿臉絡腮鬍子,看似粗莽之士,只是沉毅的眼神才透露出他遠比常人深沉的城府。魏知倫最是英武高大,眉宇之間,都有一股英豪之氣逼人而來。

陸道靜把七八位將軍都介紹了一遍,容若也都打過招呼。

諸將皆含笑回禮,絲毫沒有為官者對待百姓的托大。

陸道靜壓低了聲音道:「公子莫怪,如今非常時刻,公子的身分對於激勵士氣效用極大,下官已悄悄暗示過他們,公子乃皇室子弟。」

豈只是皇室子弟那麼簡單,只怕後來公佈出來的身分更嚇人呢!容若胡思亂想著,對諸將笑道:「聽說各位都師出同門啊?豈非都是師兄弟?」

劉長安爽朗地笑著:「也不全是,魏將軍三代都是大將,可算得真正的武將世家,家中男兒,無不投身軍旅。而趙將軍更是人中龍鳳,當初不過是普通軍士,純憑個人能力,升至如今一城守將的位置,令人敬佩。」

程知勇對著趙勁節的肩膀重重打一拳:「這小子,總是穿著白袍白甲亮銀盔,比那說書的嘴裡的英雄小將還俊俏,天天就盼著大打一仗,征西掃北,除奸斬惡,好立蓋世功勳呢!」

趙勁節笑著反手一拳打回去:「別胡鬧了,讓容公子看了笑話。」

容若自是陪著他們說說笑笑,暗地裡腦筋飛轉地分析這一干將領的身分地位,最終是怎麼抉擇的。或者,此時此刻,他們早已選好了要站在哪一邊了。

容若思索之間,腳下已是隨著陸道靜進了府衙。

才到府衙大門前,日月堂的其他隨從就被攔下,陸道靜低聲道:「下官與諸位將軍商量過了,今日之會,關係濟州安危,茲事體大,不宜有閒雜人在。」

容若含笑點頭,不置一詞,只是隨著他們徐徐而入,在進內門時,就連肖鶯兒也被攔了下來。

肖鶯兒眼望容若,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卻是什麼也沒有說,就停下了腳步。

只有性德,一路隨容若直入內堂。他風儀氣度,世人難及。明知他的身分也不過是容若的隨從,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生起要攔下他的念頭。

一進內堂,裡面已是坐滿了人。容若一眼掃去,全都是老熟人了。濟州有頭有臉的人物,幾乎全在這裡了。

客席第一位上,坐的就是蒼道盟之主柳清揚。第二位空著,估計是留給自己這位日月堂主人的。第三個座位也沒有人,猜想本來是留給神武鏢局何夫人的。

濟州茶商會長趙遠程,還有鹽商行會的副會長姚誠天、錦慶隆大東家孫崇如、富祥林大東家賀方、鹽幫幫主孫遠、護民會會長程灼、漕幫幫主許清風。

曾做過朝中三任命官的鄭永之;家中子弟皆入仕途,以門宦立世的林崇文;為官三十載,歷任梁楚二朝的名士許允。

濟州武林大豪則有滅金堂堂主歷豪,以及經營著八處武館,在蒼道盟威勢下,仍能聚眾多弟子的風天豪,甚至還有這段日子先後因明若離收徒和柳清揚嫁女,而聚集在濟州,還沒有散去的武林人中,有頭有臉有勢力的人物,也都在座。其中就有容若在明秀閣中,認識的老熟人許豪卓,倒是趙允真自余松泉死後,傷心過度,黯然而去,並未留在濟州,不曾參與此會。

另外,一旁除僕役外,也侍立了些捕快差役,身手精悍靈活之人,其中以濟州總捕頭成永心為首。

只是這滿座熱鬧,卻少了以往濟州每次盛會,沒有人敢於遺漏的人物,原濟州首富謝遠之。

容若心中感慨萬分,目光四下一掃。

這幫大人物都安坐席內,身後並無從人護佑,只有府衙的下人,恭敬地垂首立於每個人身後,照應茶水。想必他們的從人,也一樣以要事密議的理由被攔在外頭了吧!

看四周諸人,除了些身負武功的豪士強者,其他富商名士、官宦子弟,臉色多少有些蒼白,神色略顯張惶,不知是為濟州如今的形勢而擔憂,還是剛才進門時被眾軍士拿著刀猛揮,凶神惡煞的叫喊給嚇的。

容若目光流轉,腳步微頓,一個身形瘦長的僕役已經過來引位:「容公子,請。」

容若點點頭,便在他的指引下,坐到柳清揚身旁。

這僕役恭敬地捧上熱茶,這才小心垂首退到二人身後去了。

性德隨隨便便站到容若背後去,立時就成了廳中最顯眼的存在,所有侍從之中,只有他一個是外人,可是他這一站,卻是說不出地理所當然,順理成章,居然沒有一個人能生出異議來。倒叫其他服侍的下人,羞慚得抬不起頭來,自覺沒有資格同他站在一起。

陸道靜也半點沒生出應該讓他出去的念頭,反而搓著手,盤算著要怎麼在合適的地方,加張椅子。只是這等席位排列,卻有偌大學問在內。每個人的座次都代表著他在濟州的身分、地位,半點亂不得。性德身分是容若的隨從,要安排座次,卻艱難得讓陸道靜腦袋生疼,半天也沒能想出法子來。

容若坐下後和柳清揚打聲招呼,忍不住問:「何夫人為什麼沒到,何公子也沒有來?」

柳清揚低嘆一聲:「也許是為了非煙的婚事,鬧得僵了,不願來與我照面吧!不來也好,倒免了是非。」

容若猜得出即將發生的所謂是非之事,有多麼可怕,倒是對柳清揚的話大起同感。他嘴裡心不在焉地和柳清揚說話,眼睛卻只顧四下張望。

偌大內堂,除了一干貴客、諸多僕從外,並無半個閒人。容若卻一直覺得手足冰冷,熱鬧非凡之處,偏感覺出森冷的殺氣來。

這麼多的人,有幾個是為濟州安危、楚國將來而聚,又有多少人,暗懷奸謀,意圖禍亂天下,看著眼前一張張笑臉,讓人難以分辨。

主位上擺了三張椅子,左右各一張,正中的椅子上居然鋪著明黃色的墊子,看得容若心中微微一緊。

四周談笑的眾人,眼神也時不時往正中看過去,顯然人們都感覺到好奇。

隱約有人低聲道:「看來,這一回,蕭公子可真是忍不住了?」

「什麼蕭公子,該改叫二皇子了吧!他雖金冊除名,終究是皇家子弟。縱沒有王爵,也還是皇子。平時礙著國家法制,咱們明知他的身分也都裝成不知道,這會子碰上變亂,他可真要以皇孫公子的身分出來主持大局了。」

容若心中苦澀,心知那明黃的椅子為自己準備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這時陸道靜與齊雲龍,見諸人皆已入座,彼此點點頭,便也坐下了。

出乎眾人意料,他們沒有坐到主位左右的兩張椅子上,卻是分左右,坐到下首去了。

連濟州太守與將軍都只坐在下頭,那上首又是什麼人才有資格坐?

一時間,內堂便有些低低私語響了起來。

兩扇大門突兀地關了起來,關門聲並不響,不知為什麼,卻讓堂中每一個人,莫名地震了一震。整個內堂忽的一暗,待得四周侍從燃起燭光,照亮廳堂之時,主位之上,已站了兩個人。

左邊是蕭遙,他穿的不是往日灑脫的藍衫青袍,而是華貴的錦袍。雖然並沒有繡了代表王爵的盤龍,但是袍角黃色的鑲邊、精緻的繡紋,彷彿在昭告所有人,他高貴的出身。

他站在這裡,幾乎是所有人意料中的事了。自梁太子叛亂以來,蕭遙的活動頻頻,關心情切,幾乎等於昭告天下,這位金冊除名的王爺,打算不顧一切,承擔起自己身為皇子的責任,保衛楚國了。

可是,讓人意料之外的是站在他身邊的人──驕橫的表情,冷漠的目光,來到濟州時間不長,任意胡為,只知尋歡作樂,驕橫肆意,幾乎讓所有濟州人留下壞印象,從京城來的有錢惡少。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三弟容若容公子太有錢有勢有地位,只怕早就因為過份囂張的行為,被人打成豬頭,偏偏這麼惡劣的男人,居然搞得柳家大小姐鬧出婚變也非他不嫁,簡直好運得天理不容,艷福大到令人髮指。

很多人甚至報不出他的名字,對他的印象,僅僅是,容若的三哥、柳非煙的未婚夫。

而讓人觸目驚心的,是他那過於華麗的服飾。明黃的錦綢上,四爪金龍騰空飛舞,九龍冠旁,流蘇上清明的黃色,簡直像火一樣,燙著人的心。

依當朝例制,如非親王顯貴著此衣飾,便為逾制,罪可族誅。

一時間滿堂嘩然,大部分人的目光緊盯蕭遠,驚嘆之聲即起,震驚之色難掩。

蕭遠一概的我行我素,滿堂的竊竊私語,滿堂的異樣眼神,他只做不聞不見,大大方方在右方椅子上坐下,眼睛直似長在頭頂上,倒是連往下頭看一眼的功夫也省了。

蕭遙有些不贊同地皺眉看了蕭遠一眼,卻也知道這人性情就是如此,說不動他,只得轉首對眾人一抱拳:「程將軍等諸位日夜兼程,領兵來助;柳先生起於民間,召熱血義士;趙會長諸位慷慨解囊,以助軍資。今日各方豪傑,聚於一堂,為的都是濟州生死,楚國安危,百姓苦樂。蕭遙身為皇子,怎敢怠於逸樂,獨善其身,就此,為皇家,為楚國,為天下,謝過諸位了。」說著深深一揖。

諸人不敢受他的禮,紛紛站起來還禮。只有容若坐著一動不動,一時間變得非常顯眼。

不過,顯然連串不合情理的事已經把眾人的腦子震得有些麻木了,這一回,居然沒有多少人用異樣眼光看容若了。

蕭遙復對眾人道:「而今國難當頭,還仗諸位挺身而出,仗義相助,蕭遙在此拜託了。」

眾人紛紛表態。

「蕭公子放心,為了國家,就是叫我們傾家蕩產,我眉也不皺一下。」趙遠程就差沒拍胸膛表忠心了。

魏知倫笑道:「我等武人,於國難之際,正應沙場血戰,為國為民,縱馬革裹屍,亦份所當為,公子何其言重。」

其他人,不管是商人,還是豪強,不管是將軍,還是武者,無不紛紛表態。

只有容若和柳清揚一直一語不發。

蕭遙一連串稱謝承情,眼神終於還是停在了柳清揚身上。

從入廳以來,柳清揚一直沉默地坐著,極少發言。直至此時,他才徐徐道:「只要可以令得國家安定,百姓安樂,老夫何惜殘軀。」

「好。」蕭遙忽的斷喝一聲,不見素來的灑脫隨意,倒是大見英豪霸氣。

他目中忽的電光閃動,站在堂中,朗聲道:「而今楚國危如累卵,都只因……」

他語氣一頓,目光掃視一周,在容若臉上停了一停,方才接著說下去。

「奸臣誤國,弄權狡政,欺主辱君,強娶太后,獨霸朝綱,以致民不聊生,百業凋零,人心背離,朝臣怨怒,方予梁人可乘之機,興兵亂國。於此國難之際,我身為皇子,豈可坐視太阿倒持,天下大亂。諸位皆英豪熱血之士,更不能容奸徒弄權,禍亂國家。而今我們共聚一堂,正可同商大計,正君位,討逆賊,扶君王,平天下,還大楚一個太平盛世。他日凌煙記功,必不忘諸君今日之德。」

這一番話,說得滿堂寂然,真個一根針掉到地上,都可以聽得見。

初時諸人,還當他要商量怎麼對付梁太子的軍隊,萬料不到,這一開口,詞鋒竟直指當朝攝政王蕭逸,說出來的口號是正君位,討逆賊,實際上,就是造反。

蕭遙話說到一半,陸道靜已是慘然色變,挺身似要阻攔,卻不防坐在身旁的齊雲龍一把扣住脈門,一股內力逼入體內,迫得他半個字也發不出來。

耳旁只傳來齊雲龍低沉的聲音:「陸大人,蕭公子願出面主持大局,你也是同意的,而今怎好打斷蕭公子的話。別忘了,如今濟州做主的人,是我不是你。」

陸道靜發不出聲,其實可以發聲的人,也都半天不做聲,或許根本還來不及消化蕭遙這番嚇死人的話。

過了好一陣子,才有人語帶激憤地大聲斥問:「蕭公子,你叫我們來,商量的就是這件事嗎?」卻是出身於官宦之家的世家子弟林崇文。

「自然是這樁關係楚國安危、天下大局的大事。」蕭遙笑道:「孫老爺是門閥世族,大家之後,當知禮法規條,君臣之份。自古以來,豈有臣娶君,何來嫂嫁弟。楚國如今已為天下笑柄,這等獨霸朝綱,欺凌君王的逆臣,難道不該誅,不能征?」

林崇文臉色發白:「當朝攝政王縱有失德之處,然下不言上非,臣不斥君非。連皇上尚且認可,我等臣民,只可盡苦諫之責,豈可行非道之亂。」

「皇上認可?」蕭遙冷笑一聲:「古來豈有血性男兒,能受這辱母之恥。皇上怎會認可,只是那逆臣賊子,欺辱國母,謀害君王。皇上不得已逃出京城,遠行避禍,日夜思母念國,受噬心之痛。自古以來,君辱臣死,我等臣民,豈可坐視君王被難,國事日非。」

有人大喝一聲:「茲事體大,蕭公子你雖身分不凡,亦不可信口開河,請問有何憑證。」開口的,乃是濟州武林大豪風天豪。

蕭遙斷然道:「當今天子,便在此處,何須他物為憑。」

一時滿堂愕然,蕭遙已是快步下階,對著容若大禮拜倒:「吾皇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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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53:07 |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夫妻重會~


空氣好像在這一瞬間凝滯了,所有人的呼吸,似已停頓。

容若的沉默只是短短一瞬,但在所有人感覺中,卻似已歷經千萬年,萬千劫。

容若站起身,伸手把蕭遙扶起,眼神深深望進他的眸中,徐徐道:「二哥,難為你如此苦心。」

蕭遙肅然道:「但能為君分憂,為國盡忠。臣微薄綿力,何足掛齒。」

容若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二哥的忠心,我早就……」

一陣狂笑,忽然打斷了滿堂沉凝的氣氛,一個著粗布衣衫,身形異常高的魁梧漢子,指著容若狂笑起來:「蕭公子,你不是以為,隨便找個人來,就可以冒充當今皇帝吧!」

此人正是濟州民團總團練屈寒山。濟州治下民間為官府承認的自衛武裝力量,幾乎都由他所掌控,雖說自梁軍做亂後,民團的控制權已轉交官府,由齊雲龍直接管理,但他在濟州民勇心中的影響力,仍然是最大的。

這一番話問出來,倒也沒有人敢無視他。

蕭遙淡淡道:「第一,憑我的身分,豈有認不出自己兄弟的道理。第二……」

蕭遠忽然自袖中亮出一方金印,往身旁桌上一放,冷冷道:「孫先生,你是官宦世家,一門出過三位侍郎、一位尚書。還有許先生,你在朝為官多年,這方金印,你可識得?」

林崇文和許允互望一眼,排眾而出。

林崇文伸手取過金印,二人細看一眼,已是臉上變色,對著蕭遠雙雙拜倒:「參見誠王殿下。」

蕭遠臉上似笑非笑,悠悠道:「二位,此印可有假?」

二人垂首無語。

蕭遠徐徐捧印,目光掃視四方:「諸位將軍可要上來查視,濟州城內世家名士眾多,想來也識得此印,是否亦要過來查看一番,才可論斷。」

人們面面相覷,最後趙勁節領先施禮下拜:「參見王爺。」

蕭遠傲然而立:「就憑我以當朝誠王的身分為證,就憑我二哥,為先皇之子,當今君主兄長的身分為證,諸位復有何疑?」

一時堂內寂寂無聲。

蕭遙牽著容若的手,徐徐走到正中央:「當今奸佞弄權,朝綱混亂,陛下蒙奇恥大辱,為避奸賊殺戮毒手,而易名逃離京城。我三弟當今誠王,忠心護主,同行追隨。他們來到濟州正為與我會合,相機合力,同除逆賊。凡楚國臣民,豈能坐視國母受辱,主君遭難。諸位俱是熱血志士,必不致袖手旁觀。」

許允遲疑著道:「蕭公子與誠王殿下為證,想來是不會有假,只是此事過於重大,若無玉璽,只怕……」

「奸賊專權,玉璽自立朝以來,就在攝政王府保管,哪容得陛下沾上一指……」蕭遙面現憤然之色:「不過,我有更好的證據。來人,請皇后娘娘……」

話音未落,容若已是猛然一震,一顆心猛得一跳,幾乎跳出咽喉。

卻見內堂之中,小丫鬟小意小心地扶出一位風華絕代的佳人,正是多日不見的楚韻如。

容色依舊,美麗依舊,只是眉目之間,大見憔悴,嬌軀虛軟無力依在小意身上,倒似連自己站立,都要依靠小意的支持。

這般楚楚佳人,一入內堂,便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可是她的眼睛,卻只看一人,唯看一人。

容若哪裡還站得住,快步向她跑去,在眾人面前不好抱她,只得拉起她的手,緊緊握住,張張嘴,想要喚她的名字,竟然發不出聲音,只是眼睛忽然熱了起來。

楚韻如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深深凝望他,四目相對間,萬丈紅塵,劍影刀光,生死險局,家國天下,都已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了。

蕭遙的聲音遙不可及地響起來:「皇上的玉璽為權臣所控,但是皇后的金印,卻一直由皇后娘娘貼身保管,從不離身……」

說話間小意已快步上前,雙手捧出一方金光燦然的小印。

蕭遙端然正色,恭敬地接印在手,目光掃視眾人:「哪位要上來查驗。」

論到查印,自然還是只有出身官宦之家的林崇文,以及做過兩朝老臣的許允有這個資格。

兩個人的神色都異常沉重,深知這一句之評斷,影響會有多麼大。兩人輪流拿著金印看了又看,最終默默無語地雙手交還給蕭遙。

蕭遙笑意淺淺:「請問二位,這可是皇后的鳳印?」

許允點了點頭,遲疑了一下,才道:「確是鳳印無疑。」

蕭遙面帶笑意,掃視眾人,徐徐道:「各位也都知道,這位容夫人是誰的妻子?」

一片默然,沒有人回答他,但答案已是無可置疑。

當今皇后的丈夫,還能是第二個人嗎?

許允忽的雙膝一屈,撲通一聲跪在容若面前,連連叩首,待抬起頭來時,已是老淚縱橫:「老臣辭官之時,陛下人在深宮,不得一見。至今已有五載,臣日日思念陛下,不想今生,竟有再睹天顏之時。」

他說得聲音哽咽,花白的鬍子都顫個不停,看似十分動情。容若卻生起極度古怪的感覺,像是以前看電視裡的人,哭哭叫叫喊喊鬧鬧,因為過於極端、過於戲劇化,倒不像是真的了。

蕭遙眼中亦有淚光閃動,拂衣也對著容若拜倒:「陛下。」

蕭遠略一遲疑,望向容若的目光微帶譏誚,不過終究沒有說什麼,也拜了下去。

齊雲龍拖著陸道靜立起,踏前數步,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陛下萬歲。」也屈膝拜倒。

陸道靜脈門被他拉著,受他真氣所制,竟是身不由己地也拜倒下來。

他們這陸續一拜,其他人都坐不住了。

先是堂內的僕人們紛紛下跪,手忙腳亂地磕頭,皇上、萬歲、陛下,叫得亂紛紛。

後是幾位將軍互相看看,終究屈膝拜倒。

這樣其他人也沒有辦法乾站著不動,雖是神色各異,終是前前後後跪了下來。

其中有動作乾淨俐落,萬歲之聲,叫得又響又亮,表情赤誠堅定,怎麼看怎麼像赤膽忠心熱血義士的人,比如趙遠程等人。

也有動作遲疑,表情沉鬱,眉峰微鎖,卻又無可奈何之人,比如民團總團練屈寒山。

容若微微皺眉,卻也不說話,只是握緊楚韻如的手,臉上神色深沉得看不出悲喜,幾乎不像是大家所熟悉的那個叫做容若的人了。

以前看什麼康熙私訪、乾隆外傳,總覺得扮成平常人的皇帝,忽然間露出本來身分,所有人拜倒於地的樣子很帥,很讓人滿足。這一番出來私游,偶爾也做些這樣的聯想,幻想自己忽然露出真實身分會有多麼威風,但事實真的發生在眼前,卻只覺難堪。

容若沉默不語,蕭遙卻已大聲道:「陛下萬金之軀既在,我等必當竭盡心力,以襄盛舉,今日之會,願做歃血之盟,無論生死禍福,不離不棄。來人,拿酒來……」

話猶未落,已有侍從雙手捧上一大碗酒。

蕭遙挺身站起,把食指放在齒間用力一咬,立時流出鮮血。他滴血入碗,復又捧著整整一碗酒,一飲而盡,再抬起頭時,因著酒氣,臉色已是微帶潮紅,猛力把酒碗往地下一摔,清晰的碎裂之聲,就像重重的錘子,敲擊在每一個人的胸口。

「若違此誓,有如此碗。」

他朗聲立誓,目光凜然若電,環視諸人,竟如寶刀名劍,迫人生寒。

而其他侍從們也都無聲地捧了大碗的酒,敬向每一個人。

這局面,已是被蕭遙做得讓人不得不應承了。

許允第一個搶過碗,大聲道:「臣雖老朽,為國盡忠之事,豈敢後人。」第一個噬指滴血。

旁邊的林崇文也立即道:「我一家歷受皇恩,聖意所向,縱死亦不敢辭。」

他二人一搭一唱,也跟著滴血飲酒。

齊雲龍也挺身而起,聲音響亮地說:「我為朝廷命官,生死前程,自是聽憑陛下旨意。」

說著他抬手接過酒碗,正要破指滴血,旁邊一縷勁風襲到。

齊雲龍往後一仰,總欲避過襲擊,卻不料那一縷強勁指風,忽而一轉,撞得他手中碗一傾,整碗美酒盡灑到上。

齊雲龍臉色一沉,對忽然出手的屈寒山低喝道:「你做什麼?」

屈寒山臉色蒼白,眼神卻異常堅定:「師兄,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嗎?我們是在謀反,是在做亂。這些年來,天下太平,百姓安樂,你何苦……」

齊雲龍哈哈大笑:「聖上便在此地,我們是奉聖意舉兵,天命所在的義師,我們要殺的,才是要謀反的奸臣。師弟,你不要糊塗了。」

濟州的武官、民間有名的武人、民團中的統領人物,大多是蒼道盟的弟子。

這兩個師兄弟,也是濟州本地,掌握兵力最多的人。

雖說蕭遙也想到過,事發之時,總會有人表示不同意見,不過,實在料不到,最先對峙起來的,反而是這對師兄弟。

屈寒山雙拳互握,憤然道:「我知道忠君愛國,我也知道民為貴,君為輕的道理。攝政王和皇上的糾紛,那是朝廷裡的事,自有百官去操心,我這等外省的小老百姓干涉不了。我不知道誰是忠臣,誰是奸臣,我只知道,這些年,百業昌盛,民眾安樂。心念舊梁的人,舉兵造亂,弄得人心惶惶,世道大亂,若為平定人心,保衛濟州而戰,我雖粗莽,萬死不辭。此時國難當頭,不去平亂救國,卻還要興亂誤民,此等無恥之事,我不屑為之。師兄,你也不要錯了念頭,將來後悔莫及。」

齊雲龍神色拂然:「師弟,你恁也多心,今日行事,縱有些變亂殺伐,然能除權臣,定朝綱,必能還楚國幾十年太平安樂,於國於民,又有何損。他日論功行賞,爵祿之封,豈會輕慢,縱你不圖富貴,那凌煙刻像,青史留名,又豈是民間草莽所能得。何況陛下在此,我等奉旨聽命,天經地義,又有何錯之有。」

屈寒山咬咬牙,忽的望向柳清揚:「師父,你就看師兄他這般……」

柳清揚面沉似水,漠然打斷他:「為國家安定,百姓安樂,更是非誅殺懷有逆謀的叛臣不可,我等雖是武人,然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怎可獨善其身。」

屈寒山面色慘然,目光掃向四周:「好,這裡,有我多位師兄弟,有我平日來往相交的故人知友,我只有一句話,若還當我是朋友,若還念一點往日情份,若還心中對蒼生百姓有一絲憐憫,就請和我站在一起,離開這個口口聲聲,天命聖意的鬼地方。」

短暫的寂靜之後,有了一點點騷動,眾人之中有人神色微動,有人悄悄挪動身體,有人啟唇欲語,也有人舉步想向屈寒山走過去。

趙勁節一手輕扣腰間寶劍,滿身的甲胃在昏黃的燭光掩映下,銀白也變做了沉鬱:「此次義舉純是為國為君盡忠,諸君不願,盡可自行其事。我雖調了五百神射手在外面佈伏,不過,只為防範那權臣的探子,絕無強迫各位之意,諸位千萬不要介意。」

他這般說不要介意,誰敢不介意。

濟州城中,數位將軍,幾路大軍,數萬人馬。府衙外的幾千軍士,府衙內的密佈殺手,簡直在明確地告訴所有人,只要迸出一個「不」字,後果會有多麼嚴重。

一時間,局面又再次凝住了。

想說話的人閉上嘴,抬起腳的人放下腳,悄悄挪動的人影也僵住了,但卻沒有人立刻做出表態。

畢竟,不答應或者是一個死,但是答應了,就再不能抽身。此事若敗,九族上下,滿門親友,都唯死而已了。

一片靜寂之中,蕭遙卻微微一笑,輕輕咳嗽一聲。

「小人雖只是鄙薄商人,但為陛下效力,縱傾盡資產,丟了性命,也是死得其所,今陛下聖意所在,萬死不辭。」趙遠程排眾而出,跪前數步,恭敬地對著容若叩首三次,方才接過酒碗,滴血而飲。

在他之後,姚誠天、孫崇如竟一起衝了出來,搶著撲拜到容若腳下。

「小人願傾盡身家性命,為陛下效力。」

「陛下但請寬心,我等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誅殺逆賊,還天下一個清明安定。」

兩個人說的話都慷慨激昂,眼中熱淚連連地搶著把酒喝下去了。

又聽得一聲朗笑:「我們江湖男兒,重義輕生,捨命為國,此正大丈夫當為之事,豈能落於人後。」竟是許豪卓長身而起,大步來到容若面前,屈膝跪倒,高舉手中美酒,一飲而盡。

那些因各懷心機而聚於濟州的外地武林人物、各方豪強之中,以許豪卓地位最高,勢力最大,武功最強,威望最重,這一番做為,立刻令得一眾江湖人,一片嘩然,人們低聲竊語,神色之間,已有動搖之意。

接著又有好幾個人,賀方、程灼、孫遠、許清風,也一一站出來,大聲地說幾句表白忠心的話,紛紛去搶了酒來喝。

有了一個兩個,自然就有三個四個。

漸漸的,眾人見大勢如此,無奈之下,放棄抗拒心理,認命地喝血酒。有的人,索性破罐破摔,也搶著大表忠心,一口把酒乾了。

為了表示自己的忠誠之意,除了下跪磕頭頌聖之外,還指著唯一明著站出來反對的屈寒山破口大罵。開始也不過是罵些亂臣賊子、無君無父的話,後來則是什麼禽獸不如、狼心狗肺的字句,再後來,甚至帶出些不宜在大庭廣眾下說出來的粗口了。

這些站在濟州財富權勢頂點的人,值此之際,表現得倒是和街頭市井的小無賴,並無二致。

屈寒山冷笑一聲,用不屑的眼神望望眾人,神色一轉毅然,轉身向廳門走去。

趙勁節眉峰一揚,英俊的眉目間煞氣一閃,寒光掠起一道虹影,長劍出鞘,擋住他的前路:「屈兄,你想清楚了,你真要出去?」

「與其在這裡看你們這些噁心的表演,倒不如出去了清淨。」屈寒山長笑一聲,眉間英氣朗朗:「我倒真想見識見識你那五百名神射手,不知我胸中熱血,染不染得紅小人的箭鏃。」

容若聽得胸中一股熱氣上湧,忍不住喝出一聲:「說得好。」

他這一聲好,叫得整個廳堂的人,全用怪異莫名的眼光看著他。

是啊!哪裡有要脅人家幫著自己打仗的反面一號,這麼大聲地為正義凜然的好人叫好的道理。

蕭遙適時拍了拍手:「說得好,果然說得好,屈兄真個義正辭嚴,讓人敬佩。諸位還有誰覺得他說得好,大可與屈兄一同離去,想來門外的弓箭手沒有趙將軍的命令,斷不會隨意放箭的,大家可以放心。」

他這裡笑容可掬地叫人放心,什麼人敢於真的放心。

容若目光掃視眾人,見到一張張或麻木,或黯淡,或諂笑的臉,心中一片黯然,方自嘆息一聲,卻有一個聲音清晰地響了起來。

「我和你一起出去。」

有人站出來,走向屈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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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53:33 |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孰忠孰奸~


那聲音並不響亮,那人也並不強壯高大,是個清瘦的中年人,穿著綢緞,也並不像大富大貴之人。在濟州許多富可敵國的人當中,他算不上特別有錢,只不過經營著三家酒樓、兩間青樓、一處賭館、四間客棧,在城外還有幾百畝地而已。

做這種生意的人,不會有太強的道德感,做這種生意又沒有做到足夠大,就算有些產業,也只會被人用略帶輕視的目光打量。

在濟州的富豪之中,他也不過搭個尾巴。什麼大事、大會,少不了他的帖子,可是到了場,也不會有人注意他。

他永遠是個從眾的人,跟著大家走,縱無功,亦無過,不會出頭,也不敢太落後。而這個時候,他站出來,他說這一聲,卻震驚了那麼多平時連眼角也不會看他一下的大人物。

蕭遙眉峰微皺:「孫老闆,你這是什麼意思?」

孫從風微笑,臉上有一種舒展的從容之意:「老實說,我不是什麼好人,也不懂什麼大道理,我這輩子,也就是好好做生意,好好賺錢,好好活著。不過,我是濟州人。濟州處於南方要地,水陸兩途都極繁盛,鹽茶生意歷傳百年,可是十年前的濟州,為歷代貪官污吏、豪紳強梁所蹂躪,百姓苦不堪言,民間百業凋零,我一家在濟州做了好幾代的生意,代代辛勞代代苦。可是如今,濟州繁盛至此,百姓富庶至此,我小小的家業,可以有如今的成就,仰賴的,是當朝的德政清明。我不知道什麼時局大事,也不想管什麼君君臣臣。我想活著,我想賺更多的錢,可是,如果要讓濟州變回以前的樣子,如果要冒險讓這個安安樂樂的城市變成血腥的沙場、變亂的中心,這事,我幹不了。青樓賭館我敢開,缺德敗行的事我敢做,可是要禍害天下,禍害萬民,恕我還怕蒼天震怒,一道雷打在我頭上呢!」

他抬手,對容若一拱手:「皇上,我這等小老百姓,幹不了凌煙繪圖,青史留名的大事,就此告辭了。」

他話說完了,竟是再也不看容若一眼,拂袖便去。

蕭遙臉色略有些青,沉喝一聲:「孫從風。」

話音未落,一道寒光對著孫從風的額頭劈到。

孫從風臉色有些發白,卻咬著牙,停也不停地繼續往前走。

屈寒山身形一晃,已掠到他身邊,抬手間,袖底寒光一閃,與那劈來的刀光撞個正著。

刺耳的金鐵交擊之聲中,那持刀下劈的漢子被震得後退三步,高大的身材微微一晃,散亂的頭髮無風自動,雙目賁起,大笑道:「不愧是蒼道盟柳先生的親傳弟子,果然好身手。不過眼中無君無父,連師父的話都不聽了,這等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傢伙,正好用來祭了老子的斬龍刀。」

屈寒山冷笑一聲:「我奉君王,敬師父,但我心中更有天下,有百姓,怎麼比得你斬龍刀鍾萬豪的大名,仗著蠻力鋼刀,橫行天下,劫掠錢財,殺人如麻,什麼違禁犯法之事沒有做過,如今倒來勤王保駕了。當初日月堂招徒,你千里迢迢趕來,一入明月居,就排除勁敵,連續暗算了七個武林同道。而今日月堂的主人你當不了,一轉頭,又謀算著禍害天下的大事,以圖將來榮華富貴。這等百變行徑,若不是無恥到你這種地步,還真是學不到手。」

他這番話極盡譏諷之能事,鍾萬豪惱羞成怒,厲吼一聲,大刀一揮,同時斬向兩人。

屈寒山神色不變,一手拉住孫從風避讓,一邊說:「孫兄不必害怕,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讓他傷了你。」

孫從風坦然道:「我既已站了出來,就不會再怕,能與屈兄這等英雄死在一處,也是幸事。」

二人相視一笑,眼中都有了溫暖之意。這兩個,一個是民團統領,一個是開青樓賭館、酒樓客棧的普通富商,平日裡見面,話都難得說一句,這一番患難之中,挺身而出,倒生起知己之意了。

鍾萬豪揮刀猛劈,每劈一刀,就大喝一聲,氣勢驚人,寒光駭人。

好在內堂甚大,其他人紛紛往一邊避讓,倒讓給他們一個不小的動手空間。

屈寒山不愧是柳清揚的弟子,護著一個不會武功的孫從風,猶能在狂猛刀風之中,進退自如,趨避從容,偶爾進攻,袖間寒光一閃,鍾萬豪身上便添了一道血痕。

鍾萬豪一心想殺人立威,以表忠心,誰知反處處受制,氣急敗壞,更是狂吼如瘋,運刀飛快。

蕭遙見堂中戰況不夠理想,再讓他們如此打鬥下去,反長了屈孫二人的威風,當時輕輕冷哼一聲,目光凜然一轉。

這一番暗示,自然有人領會得了。若不即刻拿下這兩個硬骨頭,以懾眾人之心,只怕時間一長,別人的膽子也會跟著大起來。

只見勁風乍起,四五個人影同時撲向戰團。兩刀一劍,還有四五枚飛鏢、一根軟鞭,一起對著屈寒山攻了過去。

出手的都是這段日子聚在濟州城,遲遲不去的武林人中頗有名望本領的。平日蕭遙與他們時時接觸,這次更打著民間義士的旗號,進了內堂和眾人一起開會。

這些江湖人素來狠辣,打鬥之時,唯求勝利,絕不在意法度規條的,此時急於求勝,聯手之下,遠攻近打,佯攻暗算,真個無所不用其極。

屈寒山雖是柳清揚的得意弟子,武功高強,但要護著一個不會武功的人,還要應付這樣的聯手合攻,終是力有不逮。

未幾,屈寒山已是汗透重衣,不求有功,只求無過,不斷閃避後退。

其他人見他退到自己附近,若是富豪文人,則紛紛退避,若是武者豪客,少不了要順手拍一掌,踢兩腳了。

適時濟州數大武館的首腦風天豪見他已退到自己身前,唇邊泛起一絲冷笑,抬手重重一掌拍過去。

此時屈寒山已經戰至筋疲力盡,手足酸軟,聞得背後風聲,卻是連閃讓的力氣也沒有,唯有慘然一笑,閉目待死。

容若見此情狀,忙道:「不要殺他……」

可是比他的呼喝更快的,是從旁邊伸出的一隻手,輕輕搭在風天豪手腕上,風天豪的手就再也不能移動分毫。

風天豪臉色一沉:「成捕頭,你這是什麼意思?」

成永心微微一笑:「他好歹也是我師父的弟子,是生是死,如何處置,也只能由我師父決定。」

說話之間,場中一連串驚呼,幾個圍攻的人,全都跌跌撞撞,倒退了出去。每個人都是漲紅了臉,拚命要拿樁定步,最後還是抑不住跌退之勢,全部滾倒在地上。

柳清揚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屈寒山身旁,一隻手輕輕搭著他的肩膀。

屈寒山就像全身所有的精力都被那隻手抽乾了一樣,連站都站不住,更無法做出任何其他的動作,就這樣,任憑師父輕輕一扶一推,已是跌坐到一張空出來的椅子上,動彈不得。

孫從風在旁邊冷笑一聲:「好一位師父。」

柳清揚並不回他的話,只淡淡一笑。

蕭遙輕輕拍掌:「好,柳先生如此大義凜然,親自擒拿逆徒,正可為我等舉兵之時,祭旗之用。」

容若聽得只覺一股怒氣猛得往頭上一衝,忽的一抬手,狠狠一記耳光打過去。二人站得本來就近,容若這一回出手竟是奇快,蕭遙猝不及防,竟是不及躲閃。

但一直站得離蕭遙很近的一個高大漢子,目中卻有冷電般的光芒一閃,抬手之間,其勢如風,格向容若的手腕。

此人看來平凡,神色木然,卻實是身手極佳的高手。當日蕭遙在謝府威逼謝遠之祖孫時,也是他在旁隨同護衛,攔住了撲過來想拚命的謝瑤晶。此時出手,速度奇快,要格住容若的巴掌,簡直太容易了。

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是一道淡淡的青光忽的一閃,因為速度太快,光芒太淡,倒像是根本不曾存在過一般。每一個看到寒光的人,也會有一陣恍惚,懷疑自己眼中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利刃的光芒。

可是,繼之而來的一聲淒厲慘叫,卻向所有人證實了那道寒芒的真實性。

鮮血濺在蕭遙華貴的衣服上,斷下來的一截胳膊滾落在青石的地面上。

這大漢左手扶著齊肘而斷的右臂,已是面無人色。而架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帶著濛濛綠光的短劍,更映得他那張臉慘然如鬼。

楚韻如清柔的聲音徐徐響起:「此劍名螢燭,乃是大內秘寶,削鐵如泥。相信要削下一顆腦袋,不會是太辛苦的事。」

在此之前,清脆的耳光聲已經把蕭遙震得耳朵有些聾,臉上傳來的痛覺,更讓他感到不可思議,不及發怒,就已經被眼前的變化所震住,一時倒顧不得臉上熱辣辣的痛,怔然望著楚韻如:「妳怎麼能出手,哪裡來的劍?」

「你以為你的禁制就真的那麼萬無一失嗎?至於劍……」楚韻如回眸溫柔地看了容若一眼:「剛才和他握手時,從他那裡接過來的。」

容若目光冷冷望著他:「蕭遙!」

這一聲,其冷如冰,不帶絲毫溫情。

蕭遙微微一震,這麼久以來,容若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不是二哥,不是蕭公子,而是這樣冰冷的一聲低喝。

「我從頭到尾就沒有想過和你合作,我很久以前就說過,不管是為天下人犧牲一個人,還是為一個人犧牲天下,我都不會做,生命是平等的,絕對不可以放在秤上秤量。」

容若從容說下去,眼角掃到內堂裡一干人愕然的眼神、詭異的表情,耳邊聽到儘量減輕的腳步聲,許多人悄悄移動身形,還有那輕微卻不可忽略的兵刃出鞘聲。他暗運清心訣,甚至聽到四周許多人呼吸吐納一轉為綿長,正是高手出手在即的狀態。

楚韻如若有所感,柳眉微蹙,身形微微移動,似有心似無意地把容若遮住了一半。

容若卻是微笑搖頭,輕輕把她推開,在她耳邊,輕如微風地說:「我雖然稱不上很有用,終究還是個男人,豈有讓妻子擋在面前的道理。」

楚韻如只覺他呼吸的熱氣,吹得耳朵發燙,一時竟連他在說什麼都有些聽不清了,心中忽然一陣柔軟,倒將眼前的生死險關,全都看輕了。她凝眸望向他,縱知身外殺機重重,卻又捨不得移開目光,只想著若能就這樣死在一起,倒也沒什麼可遺憾的。

容若給她一個讓她安心的眼神,這才笑著對眾人一拱手:「各位,你們都上當了,我只是因為長得像當今天子,所以被蕭遙擄了我的妻子,逼我冒充皇帝。當今皇上,安坐京城,如果皇帝失蹤,那每月一次的大朝會,沒有君王臨朝的消息,我們應該早就知道了,不是嗎?可見,這全是他的謊言。如今我的妻子得回自由,我怎能再助紂為虐,各位……」

「你住口。」蕭遙第一次顯出驚慌失措的表情來。

楚韻如沒有像意料中那樣受制,就難以脅制容若。容若雖然沒什麼本事,但是有他在,就有了大義的名份,有了舉兵的基石,有了凝聚人心的口號,一旦讓容若把這番話說完,所造成的影響之惡劣,簡直不可想像。

「你是什麼人,易容成陛下的模樣,前來欺哄我們。陛下是不是已經落在你手裡了,還不快把陛下與皇后放回來,我們或可留你全屍。」虧得他腦筋轉得快,居然馬上編出這麼一大串的詞,雖說不一定可信,倒也勉強可以說得過去。

容若卻只嘆息著搖搖頭:「何必呢!事實俱在,大家心裡都是有數的。我本來勉強應付你,一是為了見韻如,二是想看看你到底會搞出什麼名堂。但是,我已經看不下去了,我不能坐視正直之士受辱,所以才要拆穿你們。各位,蕭遙的野心,到了這個地步,已是昭然無疑,我看真正的逆賊就是他,諸位若與他狼狽為奸,最終必會……」

蕭遙已是猛然抽身後退,拉開與容若的距離,手指容若喝道:「拿下這個冒充陛下的人!」

容若嘆息搖頭,悠悠道:「只怕未必。」

他說未必的時候,已有數條身影疾撲向他。

楚韻如低低驚呼一聲,耳旁卻傳來容若的低笑:「無妨。」

站在容若身後的性德,連眼睛也沒眨一下,神色平淡如水,無悲無喜。

而離容若非常近的蕭遠,從站起來之後,居然從頭到尾沒有動彈一下,只是用一種奇異的目光,冷冷打量容若。

沒有刀劍出鞘,似乎每個人都知道容若是不可以隨便殺掉的。

掌風拍來,指風襲至。容若全身上下的大穴幾乎都已被籠罩住,風聲,已吹得容若髮絲散亂,肌膚生寒,而他卻還只是淡淡一笑。

一笑之間,異變倏生。

幾乎沒有經過任何招式比拚,似乎根本沒有任何過程,人們只是眼前一花,結果已經出現。剛才撲向容若的五名高手,此刻已經全部躺在了地上,沒有鮮血,沒有慘叫,有的只是五個已經不知生死的身體僵硬地倒在眾人腳下。

整個內堂,可以做到這一點的高手只有一個──蒼道盟中柳清揚。

此時,這個濟州第一高手,楚國武林一代宗師,就這樣長鬚飄然,雙手背負,意態灑脫地站在容若身前。

驚呼之聲四起,蕭遙的臉色,煞時慘白一片。

連容若臉上都露出異樣之色,他忽的回頭,看了看性德,性德對他點點頭。

容若挑挑眉峰,臉上終於漸漸露出了然之色了。

蕭遙的聲音已是有了掩不住的驚惶:「柳先生,你這是何意?」

「我說過,若能為國為民,誅除叛臣,萬死不辭,如今事實俱在,真正的叛臣,就是你。」柳清揚淡淡道。

蕭遙咬牙,連著冷笑三聲:「好,好,好。」

一聲比一聲狠厲,一聲比一聲慘切,一聲比一聲直刺人心。三笑之後,便是一陣冷然沉寂,然後,他眼中的憤怒,漸漸變做迷惑和驚惶。

他慢慢地扭頭,動作有些僵硬,僵硬得甚至讓人覺得可以聽到,在他轉頭之時,頸骨磨擦的聲音。

在他身後,那些本來應該在他發出冷笑暗號後就發難的人,一個也不可能響應他的命令了。

白袍銀甲,在什麼地方都最是英姿勃發、奪人眼目的趙勁節,被程知勇和劉長安一左一右夾在中間,臉上有一種極度憤怒的表情,明顯已是動彈不得。

英氣逼人的魏知倫,臉色一片慘白,成永心的一隻手,穩穩貼在他的背心上。

風天豪僵木地坐在椅子上,全身至少已被點中五處穴道。

許清風手還抬在半空中,不知道是想下什麼令或是發什麼暗器,不過,一根銀針,就準確地點在他的後頸上。

地上,已經倒下四五個人,人群中,還有十餘人,姿態僵硬,明顯早已穴道受制。這些都是蕭遙好不容易從江湖人中拉攏的高手,這一次混在在內堂會議中,準備的就是必要時,合力出手鎮壓反抗者。可是他們被殺時,卻連最基本的打鬥都沒有,連一聲慘呼、一聲驚叫,都來不及發出來。

就在剛才,容若受到襲擊,所有人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不止是柳清揚挺身而出,其他蒼道盟的弟子,都已經在瞬息之間,完成了事先也許已演練過許多遍的暗算刺殺。

堂中或者還有一些蕭遙的心腹沒有在同時受制,可是十幾名高手早已巧妙地各佔方位,隱隱在控制全場的氣勢,什麼人膽敢妄動,都要考慮一下,如何承受隨之而來的後果。

蕭遙目瞪口呆,神色灰敗。屈寒山卻是張口結舌,滿面驚喜。

柳清揚對屈寒山笑笑:「寒山,因事發突然,我必須虛與委蛇,才能乘蕭遙把所有本錢都亮出來時,將他們一舉而殲。為恐洩露消息,真相除了參與行動的人之外,絕不外傳,剛才真是委屈你了。」

屈寒山已歡喜得吶吶不能言,顫聲道:「師父……」

同樣,蕭遙的聲音也帶著顫抖:「柳清揚,你……」

柳清揚輕輕嘆息:「蕭遙,我知道你費盡心機,甚至不惜綁架非煙,就只為拉我下水,因為我弟子滿天下,因為濟州的武人大多都是我的門下,因為我的弟子已有許多成了南方諸郡最有實力的武官,得到我的助力,就得到南方諸路大軍。不過,正因如此,真正掌控局面的是我,不是你。我要你敗亡,不過翻掌間事。」

蕭遙臉色慘白:「你連你自己的女兒也不顧了,你對自己的女婿也這般絕情?你忘了你的誓言,你忘了你答應梁太子……」

柳清揚平淡地說:「我正是顧著我的女兒、女婿,才不能跟著你胡鬧。我是答應了梁太子,在舊梁國,我的確和官方頗有些聯繫。如果我年輕十歲,或許會為了你的這個計劃,奮而投入一切,但是,我老了,老人是沒有太多雄心壯志的。我這一生,轟轟烈烈的事已經經歷太多了,而現在,我的願望簡單之極,就像當初射乞願之箭,向天祈求的,無非是兒女的平安喜樂。我怎能讓這種可能會牽涉滿門生死的謀反之事,牽連到我的兒女。我怎能就為了一個虛無的目標,陪著你做這些瘋狂的事。」

蕭遙死死瞪住蕭遠:「蕭遠,一切都是你聯繫的,這人是你的岳父,你跟他就是這麼商量的嗎?」

蕭遠安然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第一,當初是你來聯繫我,所有的計劃都是你出的,我不過是按著你的計劃走罷了。第二,我也說過,我要做的是誅殺叛賊,很明顯,叛賊就是你。」

蕭遙怔怔望了他半天,忽的長聲慘笑:「哈哈,我真是有眼無珠,錯看了柳清揚,更加錯看了你。我以為我們有共同目標,我以為你是個有血性的人,還想著奪回失去的一切,還想著不再受蕭逸欺壓,誰知你還竟甘做蕭逸沒骨氣的狗。」

蕭遠全不動情地說:「你又錯了,我的確很討厭蕭逸,恨不得殺了他。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可以不惜利用任何外人,再多的死傷我也不會動一動眉頭。但是,柳非煙將會成為我的妻子,對於我所在意的人,我不會容她受一絲一毫的傷害。蕭遙,你很聰明,如果,那個被利用的人不是柳非煙,我會非常樂意跟你合作,可惜,那個人是她。而我,就算看著梁國的軍隊節節勝利,就算看著你如意算盤一一實現,我也絕不敢拿她滿門來陪你冒險,我比你更瞭解蕭逸是個多麼可怕的人。」

蕭遙咬牙如磨:「既是這樣,你可以不同我合作,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還要假做與柳清揚都已談好了,為什麼……」

「一開始,我的確有興趣陪你玩玩,而且,我也要保護我自己。你的底牌對我掀了,我不幫你,你能讓我活下去嗎?可是,我喜歡上了柳非煙,男子漢大丈夫,怎能不保護自己的女人。當初,我事事與她做對,惹她氣恨,不是為了順應你的計劃,而是為了讓柳非煙恨我入骨,將來柳家才不致受你利用。沒想到我計算錯誤,柳非煙到最後,還是非我不嫁。既然如此,我就要盡力保護她,也保護她的家人。即使沒有我,你也會用陷害的方法,拉柳家下水,甚至牽連到她。既然如此,不如由我自己來動手。」

蕭遠漠然道:「蕭遙,相信我,是你的錯誤。對於我不關心的人,我從來心如鐵石,恰巧,你不在我關心的名單之中。」

蕭遙平日裡的瀟灑俊逸,這時候,連點影子都找不到了,面容扭曲到極點,放聲大笑:「真讓人不敢相信,心狠手辣,淫人妻女的誠王爺,會真心喜歡那個莽撞任性的丫頭。」

柳清揚眉峰一揚,怒意在臉上一閃而過。

蕭遠卻是沉沉靜靜地說:「就像沒有人想得到一代情癡的蕭遙蕭公子,會殺死他發誓一生攜手的髮妻。天下,總有許多世人想不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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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54:00 |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異變再起~

蕭遙的笑聲似被刀切斷一般,猛然頓住,目光怨毒地盯著蕭遠,神色卻有些恍惚,慢慢地說:「本來,大事有可為的。」

「錯了,大事根本不可為。」容若打斷他的話,望向他,眼神略有些憐憫:「這就是他們不敢跟著你的原因。蕭遙,你是個很聰明的人,但你的聰明在詩詞歌賦上,這等天下爭霸,從來就不該是你染指的。你只想著利用柳清揚的影響力,卻沒有想到,既然影響軍隊、影響民間武裝的人是他,你又憑什麼掌控大局。你以為今天你一切在握,可是,只要柳清揚一翻臉,局面立刻失控,你連一點退步的餘地、應變的措施都沒有。你的所謂私人班底,全是烏合之眾,得勢之時欺人是可以,可是失勢之時,又如何應急。這堂中,不還有向你效忠的人嗎,可是只要一受挫,他們就只會僵在那裡,沒有一個肯出來為你出頭。外面不是布了五百弓箭手嗎?不過,我看,軍隊早就移防,被別人接管了吧!柳清揚和蕭遠,就是因為看透了你的本質,所以才不肯跟著你冒險。蕭遙,為什麼你就不肯把你的聰明,用在應該用的地方呢?」

「你……」蕭遙的臉色已經不似活人,神色猙獰地盯著容若。

容若悵然嘆息:「你自以為一切安排得非常好,卻不知有無數的漏洞在。你以為拉到濟州富商為你所用,就可以在財力上支持你。可是商人重利,既是因利益而與你在一起,一旦利益不符,便可以毫不猶豫拋棄你。你自以為可以藉著梁太子之亂,打著皇帝的名號興兵。可是,百姓要的是吃飽穿暖,不是什麼正統大道。十多年前梁國統治下的貧苦艱辛,和這些年的富有繁華對比,他們選擇的會是什麼?你以為只憑柳清揚的師徒之情就可以策動這麼多人造反嗎?你錯了,柳清揚讓弟子們跟著他一起演戲捉叛賊,他們自然會答應,可要是讓他們冒著滿門抄斬的危險興兵做亂,誰都要仔細想一想的。但是這裡諸位將軍,居然全都表示同意,這本身就已經不合情理了,可是,你竟然想不到,你已經被你心中的成功沖昏了頭腦,你已經被你想像中的前程給蒙住了眼睛。」

不等蕭遙回話,蕭遠已是在旁邊冷笑一聲:「你這笨蛋,只會後知後覺裝聰明,你自己怎麼什麼有用的事也沒做,就會在這裡坐享其成。剛才若不是別人出手,你還能在這裡逞口舌之利。」

容若拍拍腦袋,「哎呀」一聲,做張做智地說:「說得也是啊!剛才幸虧柳先生出手。柳先生不肯隨蕭遙謀反,可見心念大體,故意不通知屈寒山,讓他因一時義憤,鬧上一鬧,引出蕭遙佈伏的人手,可見心思慎密。不過,為什麼一定要救我呢?你不是一向看我不順眼嗎,讓我吃點兒虧也無妨啊!柳先生到時大可推說營救不及。」

柳清揚在旁微微皺眉:「容公子說笑了。」

容若衝蕭遠眨眨眼:「不會是你叮嚀他要護住我的吧?」

一直冷然看待一切變化的蕭遠,莫名地勃然大怒:「我要護著你?你做什麼白日夢!」

「不是嗎?我還真以為相處這麼久,多多少少還有點感情,你會忽然間發現,不忍心看我死掉呢!」

蕭遠鐵青著臉:「你這個白癡。」

容若聳聳肩:「或許我真是個白癡,不過,沒準你也就剛剛發現,其實你並不是像你想的那麼討厭白癡。」

在二人說話之間,柳清揚已是目光掃視全場,然後拱手道:「諸位。」

這時,在場諸人,早已不知所措,被眼前變化震得目瞪口呆。這麼多人精子,被柳清揚一叫,竟是連回禮啊!打招呼啊!都忘了,人人張口結舌望著柳清揚。

柳清揚看得心中也是一陣慘然,這裡哪一個不是伶俐人,否則怎能有如今的身分、地位,而今卻被逼得無所適從。明明是為了保護濟州而聚在一起,卻偏偏被莫名其妙發生的事逼得不得不參與到一場謀反當中。就算拋開那些被蕭遙聯結的死黨不論,其他被迫參與的人,此刻都處於非常難堪的境地。剛才為保命所做的一切表態,此時已足以讓他們失去所有的財富、榮耀,甚至是生命了。

「各位今日齊聚於此,商量的本是如何抵擋梁軍、衛護濟州的大事。未料有人心存逆謀,意圖乘此聚會,屠戮南方諸郡的精英人物,以助梁軍奸謀得逞。幸得一眾勇毅之士,奮起反抗,終得以誅殺逆賊,擒拿叛黨,不知我說得對不對?」

堂內站的都是聰明人,哪裡不知道柳清揚這番話,實是擔了天大的干係,替他們謀求遮掩這樁大事,幾乎所有人都立時反應過來。

「是是是,全仗柳老英雄神功蓋世,才得誅殺奸黨,救護我等性命。」

「對,我們全是為保衛濟州而聚,幾乎中了奸人詭計,喪命於此,幸虧有柳老英雄在。」

「柳老英雄是濟州的大恩人、楚國的大豪傑,今日深恩,我等銘記於心。」

被迫發誓的人們,一個接一個搶著表示自己對柳清揚的感激。

而本來與蕭遙關係親密的人,此刻的臉色都異常難看,每個人的衣服都讓冷汗濕透了,張惶地四下張望,試圖尋找脫身的可能。也有人厚著臉皮,跟著眾人一起,大聲感激柳清揚,就好像他們本身也是被迫陷入這種困境的無辜之人。

眼前一片頌揚之聲,柳清揚臉上卻沒有得意之色,反倒顯得有些悲涼之意。

容若輕輕嘆息一聲,臉色也不輕鬆。

蕭遠淡淡道:「你操心也太過了。」

柳清揚苦笑道:「我和你不同,你從京城來,我卻一直是濟州人,多少見面,情份總在,怎好忍心看他們萬劫不復,更何況,就算不為著他們,為了濟州,也不能再讓什麼亂子鬧大。在場的人,任何一個都有著讓濟州受影響的能力,若是全受株連,濟州短時間內,只怕繁華不再。何況,還有梁國軍隊,隨時會舉兵來犯,我們豈可閉門自亂。」

「那也要掩得住才行。」

柳清揚看著眼前一大堆人,各自心機各肚腸,也覺頭疼無比,最終嘆道:「盡人事,聽天命吧!」

「你做夢吧!你們夢想著保護蕭逸的江山,他會謝你嗎?今天的事,在場的,有幾個人脫得了身。」蕭遙放聲大笑起來:「你們真的信得過彼此嗎?這麼多人,就沒有一個想去告發,想去邀功的。就算你們想自保,這裡的僕役、下人,就不指望著立個大功,飛黃騰達?還有陸大人,你肯定也希望早些關起門到書房去寫表章吧!我倒要看看,你們這些搖擺不定的人,最後有什麼下場……」

「夠了!」

柳清揚一聲厲喝,如炸起一道驚雷,震得蕭遙一陣血氣翻騰,身不由己,後退數步,一跤坐倒,竟是再也說不出話來。

柳清揚雖然喝住了蕭遙,又掌控了大局,但心中並不覺得高興。他心知自己這一喝之威,雖然震住滿堂上下,卻壓不住人們心中的鬼魅。

剛才蕭遙一番話,已是挑起了所有人的心結,必會令得在場諸人,人人猜疑,個個提防。往日見面尚有三分情,如今卻要天天在心中算計著什麼人會去出頭告發。這種狀況發展下去,最後只怕會弄致人人自危,為求自保,必要使盡手段,去滅其他人的口,濟州不攻自亂了。

柳清揚心中念頭飛轉,終於轉身對容若深施一禮。

容若連忙伸手托住:「柳先生這是何意?」

柳清揚誠懇地說:「我不想追究容公子你到底是誰……」

他看看蕭遙,再望望蕭遠,明顯是心知肚明地道:「但相信公子有悲天憫人之心,今日之局,公子若肯出面,必能保全許多人。」

容若知他苦心,忙道:「先生希望能救護眾人的心意,我十分敬佩,必會盡力而為,只是……」

他有些苦澀地笑笑:「不敢欺瞞先生,我未必有做主之力,最終結果如何……」

旁邊的蕭遠冷冰冰地道:「你這個傀儡自然是沒有做主之力的,不過,今日一議,柳先生立不世之功,平亂局於頃刻,要不然濟州大亂,南方諸郡皆反,再加上梁軍四起,只怕蕭逸再大的本事,也要頭疼一番的。這個人情,他也不能不還,是嗎?」

容若臉上神色忽的有些怪異,然後輕輕嘆息一聲:「柳先生憐天下百姓,憂濟州前途,最終不曾與蕭遙聯手,反而假意合作,騙出他的真正實力,這些心意,想是無人可以否定,只是,說到大功,卻是未必,只怕……」

蕭遠冷冷道:「你說的可真輕鬆,如果今日他不出手,後果你想過沒有。」

「如果今日柳先生不出手,後果,也不過是整個蒼道盟跟著其他人一起淪入萬劫不復之境,不會有任何意外發生。」

柳清揚聽得長眉一揚,一時間竟是英氣勃然:「容公子可是以為,若是舉兵,就真的必敗無疑……」

容若嘆了口氣:「不,我只是知道,你們根本沒有舉兵的可能,一旦議定謀反大事,只怕今日堂中任何人,都走不出府衙半步。」

蕭遠眼神一跳:「你是什麼意思?」

柳清揚臉上也現訝異之色:「恕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容若無可奈何地笑笑,大聲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還不站出來嗎?」

他聲音很大,在整個內堂中迴盪,每個人都睜大了眼睛四下看,但卻沒有任何人,有特別的動作。

容若等了一會兒,見沒有動靜,這才搖搖頭:「我從沒有侮辱過你的智慧,所以,請你也不要侮辱我的智慧……」

他目光看定一人,徐徐道:「明若離,明先生。」

每個人都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望向那個身材瘦長,表情謙恭,衣著樸素,不管在任何場合,都永遠不會引人注目的普通下人。

他只是堂內一個端茶送水的下人,一直站在柳清揚和容若身後,一直身處在陰影裡。

無論怎麼看,也看不出,他和那個圓滾滾的,已經死去好一陣子的日月堂前主人,濟州最叱吒風雲的人物,有任何相同之處。

可是,所有人的疑問還不及化成言語、變成聲音,那個垂手低頭的僕役,已抬起了頭,踏前一步。

只是這一抬頭,一舉步,他整個人的氣質就變了。明明只是普通的面容,卻讓人心中生起一種凜然之意。

剛才還彎腰躬身的人,只在一挺腰,一抬頭間,竟給滿堂諸人,一股強烈的壓迫感。

就似明珠蒙塵,被人視作瓦礫,可一旦抹去塵埃,便有萬丈光華,無人可以忽視。

一股無比強勁的風,忽然完全不合情理的在四面密封的內堂之中呼嘯起來。

眾人紛紛驚呼著往屋角後退。

蕭遠一個翻身,從椅子上躍起來,躍往牆角。

楚韻如面上滿是震驚之色,嬌軀在強猛勁氣中微微顫動。

容若努力想要撐過去,卻覺胸口如壓萬斤大石,連呼吸都無法做到。他情知不妙,伸手一拖楚韻如,急急往牆邊退。

而包括蕭遙在內,幾個被制穴道,或受了傷,來不及退走的人,無不是面無人色,在強烈氣勁的衝擊下,失去了知覺。

整個空間都像被鋼刀一寸寸斬開撕裂,四周有無數無形的漩渦,彷彿要把人吸進萬劫不復的地獄。

人們顧不得貴賤之別、立場之分,顧不得平時是朋友還是敵人,不約而同,手牽著手,靠著彼此牽繫的力量勉強站立。

所有人裡,只有性德仍舊輕鬆的站在牆角,不受任何影響。

這等輕鬆自在,看得容若眼紅無比,真不敢相信這傢伙,其實早就失去了力量。

性德似是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在他耳邊淡淡地道:「我可以在空間中給自己營造一個純虛空的狀態,就好像我的存在只是個幻影,這樣高手較勁的勁氣再強,也拿一個幻影沒辦法。」

四周都是刺耳得讓人難受至幾乎要吐血的氣流尖嘯,身體四周似乎有無數氣勁衝擊,所有人都在驚呼,在尖叫,在彼此呼喝,可是所有的聲音卻都傳不到被刺激到麻木的雙耳。偏偏性德的聲音卻可以穿越一切有形或無形的屏障,清晰地響在容若耳邊,卻不讓旁人聽到一絲一毫。

容若聽了,不覺在心中暗嘆一口氣,這樣的性德,如果沒有失去力量,如果可以不受限制地施展他的能力,該會是強大到何等地步的存在啊!

這一念尚未息,滿堂的風聲忽的一寂。就像它忽然出現一樣,忽然消失。

勁風消失之後,就只聽撲通連聲。原來是好多人剛才竭盡全力支持,可是現在心神一鬆,全身酸軟,便身不由主,跌倒在地上,一時間,竟連站都站不起來。

內堂中央只有兩個人還站著。

那麼強烈的氣勁,那似乎足以毀滅世界的強大力量,卻像連他們一片衣角都不曾掀起,一絲頭髮也不曾拂亂。

兩個人只是靜靜地站在原處,靜靜凝視彼此,眼中的光芒,明亮到極處,讓人想起寶刀與名劍相撞的火光。

正是柳清揚與那無名的瘦高個僕人。

只有真正最頂尖的高手才會生起的感應,使柳清揚在這僕人忽然一抬頭,一舉步間,已是無聲無息地發出一股氣勁向他襲去。

一開始,他或許只是想略做試探,卻沒有想到,因此而惹來的反擊,如此狂猛、激烈、迅疾、強大。

這種強大,讓他不能躲避,這種強大,更激起一個高手,真正的鬥志豪情。

就在剛才這短短的時間裡,兩個最頂尖的高手,不曾動一指,挪一步,卻幾乎燃盡了所有修為真氣的內勁對拼,讓這滿堂賓客都吃足苦頭。

氣勁與殺機的交迸之中,兩個人都已是無數次險死還生,偏偏在外人看來,竟是連動也沒有多動一下。

如果不是顧忌著這滿堂重量級的要人,如果不是考慮到真個完全放手一搏,搞不好整個內堂都會被他們的氣勁弄致破裂粉碎,可能他們真的會就此縱情一戰,直至分出生死了。

容若自己也是雙腳發軟,要不是性德在旁邊輕輕扯他一下,搞不好他也一跤坐到地上,大大出醜了。

此時容若一邊擦著頭上的汗,一邊苦笑:「二位,我知道你們是頂尖兒的好手,一代宗師的功力,自是普通人難望項背的。不過,下回要過招也好,要比拚也好,麻煩記得先清場,行不行?」

柳清揚眼神一直死死盯著那瘦高個的僕人,半分也不肯輕忽,容若的話竟是聽而未聞,只是深深望著自己的對手:「我原本是不太相信容公子的判斷的,剛才只是意在試探,如今倒是不信也不行了,明兄!」

瘦高男僕──明若離微微一笑,平庸的臉上,是神秘的笑容:「好久不見了,柳兄。」

柳清揚若有所思地緩緩道:「明兄,恕我無禮,以往也與明兄切磋過武功,雖然明兄有所保留,但我也可以斷定,明兄的武功應當略遜於我,何以今日重逢,明兄不但容顏轉變,就連武功也是突飛猛進至此呢!」

他詢問的語氣並不急迫,但心中的訝異、驚疑,卻是可想而知。

對於一個武者來說,改頭換面,甚至連身形都變了,或者有些讓人奇怪,但不至於如此牽動心思,最最重要的,依然是武功上的變化。

武功突飛猛進,對於一個學武的年輕人來說,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但是武功達到柳清揚、明若離這種境界,幾乎已是到了百尺竿的最頂端,所有武功修練已入極致之境,不知道再進一步,是什麼方向,更不明白,怎樣才能踏前一步。

歷代以來,多少宗師,縱成為武林傳說的神話,卻因為無法突破自身的局限而鬱鬱一生。

由此可知,發生在明若離身上的變化,對柳清揚來說,是多大的震動。

明若離淡淡一笑:「並沒有什麼稀奇,我只不過修習了一門失傳已久的武功而已,倒叫柳兄見笑了。」

他轉頭看向容若:「我不明白的是,容公子如何認出我的?」

容若笑一笑:「因為,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沒有死。」

「為什麼?」

「說來慚愧,我有一點暈血的毛病,見了血就會不舒服。可是,同時我又很喜歡下廚房,殺雞殺鴨宰魚切肉的事,常常做。」容若眨眨眼:「明先生想到什麼了嗎?」

明若離苦笑了一聲:「容公子暈血,可是你只暈人血。」

「對,這是個奇怪的毛病對嗎?」容若笑笑:「當時在密室中,看到滿地的鮮血,我居然一點犯暈的感覺都沒有,那個時候,我已經覺得不對勁了。不過你的屍體完全生機斷絕,有那麼多經驗豐富的高手大人物驗看,按理說,如果有假,也不可能瞞得住,所以我雖然心中生疑,不過也不敢肯定,只有將計就計,接下日月堂,看看這背後到底在弄什麼玄虛。而後面發生的一系列事情,都太戲劇化了。一方勢力的宗主死去,莫名其妙把偌大勢力交給一個根本沒多大交情的年輕人,他手下所有人,立刻發誓向對方效忠,甚至以死相逼,迫對方接受。年輕人接手權力,順順當當,沒有任何問題,隨便做一點點事,手下就一個個感動得誓死效忠。這一幕幕都太讓人覺得熟悉了,多少傳說故事中的主角,都經歷了同樣的故事,都是莫名其妙被賦予重任,還是在別人又哭又勸又尋死覓活的情況下才勉為其難接受,輕鬆得到一堆人效忠,這些情節真的太熟悉了,熟悉得就像是人們照著古老傳說的俗套劇本所演的一齣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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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54:19 |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若離再現~


「傳說故事裡,有這種情節不稀奇,主角是最特別,最出眾的,一切奇遇理所當然圍繞著他。所有人都要看重他,所有人都願效忠他,但現實卻並不是傳說。我有自知之明,既不是什麼天賦異稟的武學奇才,也不曾和你明先生有什麼深刻的交情,你有什麼理由,把你一生的基業交給我。就算你當時重傷待死,但身邊還有多年跟隨你的心腹在,完全沒有必要把一切交給一個根本不清楚來歷的人。而且肖鶯兒他們也一點疑問都沒有,立刻接受,跪下來就向我宣誓效忠,我不答應,他們就自殺。他們對你再忠心,也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只會聽命令的木頭。面對這麼古怪的臨終命令,他們多少也該遲疑一下、猶豫一下才對吧!」

容若笑笑道:「表面上看起來,我一躍成為濟州幾大勢力之一的首領,但日月堂到底留給了我什麼呢?一大堆的生意?的確!一群殺手?是的!一些所謂的秘密?當然!可是,在濟州,有生意的富商多得兩隻手都數不清。一群殺手、一個情報網,聽起來似乎很厲害,可是在我執掌日月堂期間,所有需要重點調查的事,沒有人能給我一個可以讓人滿意的答覆,也並沒有看到真正出類拔萃的人物。你留給我的親信,居然只有肖鶯兒一個小姑娘和松風一個小伙子。我看到的日月堂或者真的有不低的實力,但絕對不足以成為濟州舉足輕重,讓各方人物忌憚的強大勢力。」

容若略略一頓,才繼續說下去:「你給我看到的,根本不是日月堂的真正實力,對嗎?日月堂能有今日,也絕非你一人之功,在你的背後,肯定還有其他的實權人物,擁有著相對強大的能力和權力。就像所有故事之中,幫派裡除了幫主,也一定會有副幫主、長老、執法等等的人,他們的資歷、能力都低於幫主,但本身肯定要遠勝其他人。如果失去幫主,為了奪取龍頭的位置,他們之間也會有一番龍爭虎鬥。日月堂有今天,絕非你一人之功,一定也有更多的人,流血流汗。你死了,然後輕輕巧巧把一切重大的權力交給一個來歷不明的外人,居然沒有一聲置疑,沒有任何重量級人物站出來反對,沒有任何手握大權的人不甘心不願意,跑來爭權奪利、陰謀暗算,這合理嗎?」

明若離微微嘆息一聲:「我原本以為安排得還算巧妙,沒有想到,公子目光竟如此獨到,原來早已智珠在握。」

容若在心裡嘀咕一聲,實在也怪不得你,誰叫我各種小說、電視看多了,幫派權力交接居然沒有大的爭權奪利事件發生,一個這麼大的勢力團體,除了首領之外,再沒有第二個高人,怎麼可能不動疑。

容若聳聳肩笑著接下去:「權力交接得如此順利,會見手下各方重將,沒有任何人出面對我這個來歷不明的新主人發出異議,已經夠奇怪了。我隨便做了點事,他們立刻感激涕零,下跪磕頭,更加讓人懷疑。雖然我也很希望自己真的有這麼強的感召力,但事實上當了那麼多年殺手的人,在江湖是歷經風雨,見多人情世故、滄桑變幻,又在日月堂中混上高位,這些人心腸應該都比較剛硬,絕不可能像初涉世事的少年一樣,感受到一點點關懷,就輕易交付所有的忠誠和感情。如果管理一個大的幫派真的如此容易,那滿世界都是大幫大派了。因為疑點太多,所有的事情太假,讓我不得不仔細分析這一切,最後得出的結果就是,這只是一場欺騙我,也利用我欺瞞天下的戲。」

容若悠然笑道:「既然是做戲,那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日月堂要做一件大事,要悄悄把重要的力量隱藏起來,不被別人知道地辦他們要辦的事,明先生也有重任在身,非借死而逃離眾人的注意力不可。同時,把身分來歷成謎的我,拉入事件的最中心,讓別人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我的身上,明先生就可以安然做你自己的事了,日月堂真實的力量,還有那些隱在幕後協助明先生的真正高手們,都在日月堂普通弟子,還有肖鶯兒和松風的掩護下辦事吧!至於明先生自己的生死之謎,我和性德討論過了。」

容若回頭看看性德,復又笑道:「性德胸中所學,幾無所不知。他告訴我,有一種已經失傳很久的武功,叫做轉生訣。修習這種武功的人,會骨胳全開,肌膚再生,猶若再世為人一般。武功大成之前,會有一段時間的假死,心跳、脈膊、呼吸全斷,比之龜息術,還像完全死亡,一旦修成,便如伐毛洗髓,重塑生命,武功亦會大大進步。但修習這門武功,非常之危險,歷來修練者十有八九,走火入魔,骨骼變形,肌肉扭曲而死。而且這門武功詭異處在於,非要等修至第十重,九轉變化之後,才顯出威力來,沒有達到第十重,縱然苦修二十年,費盡心力,於武功上,仍是一點幫助也沒有。」

明若離臉上異色更濃:「想不到這樣奇詭的武功,竟也被你們知道了。不錯,我的確修練了轉生訣,我的武功,停步不前已經足足十年了。前三年,我用盡心力仍無法再有寸進,後來因為一個非常偶然的原因,得到轉生訣。修練轉生訣,必會九死轉生,改頭換面,為此我猶豫了兩年,最終才決定修練,為的倒不是什麼稱霸天下,而是……」

「而是太久太久,困在一個境界不能突破,太想看一看更廣闊的天地,想要領略武學高峰上的無限風光。對於一個真正熱愛武道的人,這是無可抗拒的力量。」容若微笑道:「正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

明若離拍掌笑道:「好一句朝聞道,夕死可矣。容公子,你真是讓人驚奇不斷,不過我還是很好奇,你就算猜到我沒有死,就算猜到日月堂另有所圖,又怎麼把這一切聯繫起來呢?」

「很簡單,以日月堂的實力,有什麼值得如此隱藏暗查,以明先生的本領,有什麼值得你詐死埋名,想來必是大事。而最近,濟州發生的最大的事,又是什麼呢?這就是原因之一,而原因之二,則在於我對於日月堂存在的合理性,一直心中存疑。」

「存在的合理性?」

「是。」容若自信地笑一笑:「當日我在煙雨樓中,聽人講解濟州各大勢力,說到擁有強大武裝力量和許多賺錢生意,同時經營殺手生意的日月堂,我就感到不理解,為什麼一個所有人都知道的殺手組織,可以這樣光明正大地存在,可以和仕紳來往,與官府應酬。或許在舊梁國,在許多並不強盛的國家中,一切唯武力第一,這種集團有其存在的理由,但是,這裡是楚國,是強大安定,中央集權,官方力量占壓倒性優勢的國家。當朝主政的攝政王蕭逸,更是天下少有的人傑,他怎麼會允許自己的國家裡,有這種半公開的殺手組織。當時,別人給我介紹的原因是,日月堂殺人不留痕跡,沒有證據,所以就算知道是日月堂所殺的,官府也沒有辦法。誠然,一個法制至上的國家,的確會有這種執法方面的無奈。可是,大楚國卻是一個君主集權的國家,最高執政者的意志高於一切,官府的決定,很多時候,比律法更加有效。要除掉日月堂,隨便一個理由都可以。但我看到的事實是,日月堂一邊做著殺手生意,一邊做著正當生意,全濟州都知道明若離手下有無數殺手隨時殺戮,有無數探子查訪旁人的情報,可是,官府卻從來不碰你。日月堂在商場上的生意也沒有人為難,財力發展壯大,勢力更是難以估量,隱然成為濟州城中,僅次於蒼道盟的民間勢力。甚至於故意用一本秘笈,引得滿城仇殺,故意用招徒事件,惹來無數人。連明月居中火拚,官方也一樣用什麼沒有證據,沒有違法為藉口,不和你為難。綜合所有的情況,我能得出的結論只有一個……」

容若笑一笑,慢條斯理地說:「當所有的可能都被排除之後,剩下的一種,無論多麼不可思議,也仍然是無可置疑的事實。」

他目光倏得一凝,盯著明若離,一字字道:「所謂的殺手集團日月堂,其實就是官方的一個秘密組織。平日裡混跡江湖,影響商場,其實暗中替官方打探一切有用的信息。許多官府想做卻不便做的事,由這樣的組織來做。許多官府覺得是眼中釘,但又不好公開對付的人,如果被殺手組織暗殺,別人也想不到官府身上。其實古往今來,各國各朝,都不乏這一類專為官家所用的江湖組織吧!」

他這裡徐徐揭密,抽絲剝繭,堂中一干人等,早被這一連串此起彼伏的變化震得頭暈眼花,思覺失調了。

他卻還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下去:「一直以來,日月堂顯示出來的力量,給人看的所謂公開的弟子,都不過是吸引別人注意的明棋,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必有許多暗棋,暗中奔走,悄悄連絡。以日月堂情報力量之強,濟州城漸漸發生的變化,某些人暗中佈置的詭計,其實你們早有所覺,也因此布下應對之策。今天,就是一切揭密,大家各施所能,一拼生死的時候了吧!」

容若目光環視眾人:「今日在內堂的人中,不管是富豪、名士、舊臣、武將,還是普通僕役,其中都有日月堂最傑出的高手在。有的人寂寂無名,有的人永遠用另一個光鮮身分來掩飾真正的自己,在今天,本來是打算全部暴露出來的吧!你們隱忍著看一切發生,借這次變故,看看有多少人是蕭遙的死黨,有多少人搶先起哄,帶頭起誓,有多少人毫無立場,即刻臣服。你們盤算著在蕭遙最得意的時候暴起發難,以日月堂最強大的暗殺之術,在最短的時間內,解除強者的反抗能力,其間自然少不了最血腥無情的殺戮。固然如果一對一地正面打鬥,你們不一定有十成勝算,但既是暗算就不同了,在最得意或最彷徨之時,有誰能防得住身邊的商場夥伴、官場同袍、忠誠僕役的忽然出手。當然,如果要行暗殺之事,第一個要對付的就是武功高強的柳先生。而唯一有能力與柳先生一戰的,自然只有明先生。以明先生不遜於柳先生的武功,若是忽起突襲,施以暗算,就算是柳先生,只怕也難以安然脫身吧!」

容若笑一笑,看著柳清揚臉上淡淡的怒色,以及明若離眼中深深的震驚,又道:「既然一開始有了這種設想,進內堂之時,我自然處處留心,能在第一時間出手突襲柳先生的是誰,誰占的位子最適合偷襲?自然是站在柳先生身後的你。我有了這種猜測,但也不敢十分肯定,是性德給了我確切的答覆。」

這話自然而然又讓所有人異樣的目光望向性德。

也只有似性德這樣超然的人工智能體,才能在那麼多古怪目光,甚至在絕頂高手形同實質利刃的目光審視下,仍然從容自如,神色不變。

「在場所有日月堂的殺手,不管隱伏的身分是什麼,但身處此境,執行這麼重大的任務,半點差錯都不能出,必然是暗暗在調息內氣,提升勁氣,隨時準備一擊必殺。雖然各位都是高手,暗中調運內息,旁人根本看不出來,可是性德的眼光卻勝人一籌,只要是暗中運氣,呼吸頻率和普通人稍有不同,他都可以發覺。而暗運清心訣,甚至可以清晰地感應到某些人的脈膊心跳,在這種情況下,幾乎所有日月堂的殺手他都已經認出來了,這其中當然也包括明先生。」

容若目光向四下望去,卻見眾人臉色都有些發白,有人眼神裡殺氣隱隱,有人神色中驚恐駭然。

容若自己也忽然間有些頭皮發麻,暗暗責罵自己過於得意忘形,只怕一不小心已給性德惹下天大麻煩。

像性德擁有這麼可怕的力量,任何陰謀對他無效,任何謊言不能將他欺瞞,任何假象都會被他看透,那麼人們對待他的方法只有兩個,一是避之唯恐不及,二是殺之以除後患了。

想到這裡,容若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只盼著性德那高深莫測的力量,可以對別人起到威懾作用。如果真有人不顧一切想要殺了性德,性德一個應付不好,讓人發現他力量全失的真相,那可就……

想到這裡,容若心中一陣凜然,猛覺四周一片冰涼,那有形無質的殺氣似是撲面而來,就連明若離望向性德的眼光,都是大見異色。

可見對這些身為殺手,永遠隱藏身分的人來說,性德的威脅有多大,大到這些人可能明知自己的身分,還這樣控制不住明顯的殺機。

容若心中一跳,忽的大笑三聲,把大家的注意力重又引回自己身上。看到明若離好容易把目光從性德身上轉回他臉上,容若心中微微一鬆,心知必須把事情立刻引往更重要的方面,重要到讓他們暫時忘記性德的強大才好。

「明先生,事到如今,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該把貴客請出來了吧!」

明若離滿面茫然:「容公子說的是什麼貴客?」

容若嘆息著搖搖頭:「明先生,我相信你的能力足以應付許多事,也知道你上面的人,對你非常信任,一般的問題,都會交由你解決。但是,蕭遙欲反,牽繫濟州各大勢力,柳清揚心意不明,動向待查,這麼嚴重的問題,朝廷真的只讓你以民間的身分獨立處理嗎?更何況,我和韻如也捲進了這樁陰謀。」

容若伸手握住楚韻如的手:「我們不至於自視太高,倒也不敢妄自菲薄,朝中必會有重要人物到來,而且,既然事情關係到我們夫婦,我甚至可以猜得出,來的人是誰。明先生,你可要我點名道姓,方才承認嗎?」

明若離神色古怪地看著容若:「容公子,很多時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聰明還是平凡。有的時候,你做的事,傻得可笑,可是更多時候,你卻可以讓所有聰明人吃驚。」

「那當然是我大智若愚。」容若大言不慚地說:「明先生,我猜你與那人必有暗號約定,萬一你掌控不了局面,或是你已經完全掌控局面,他都會出場吧!請你把信息傳出去。」

「已經傳出去了。」有人輕笑一聲:「在公子點出明先生真實身分,滿堂皆驚,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吸引時,我已把事情有變的消息傳出去了。」

說話的赫然正是剛剛積極響應蕭遙的號召,對容若以酒立誓,給一眾江湖人,起到帶頭作用的許豪卓。

容若聽他開言,忽的一怔。

許豪卓笑著對容若拱拱手,又扭頭對蕭遙說:「蕭公子,你不要指望你其他的手下能發覺情況不對,進來救你。從你走進府衙的這一刻,外面的肅清行動,就已經展開。你的心腹、下屬,向你效忠的無論是武林中人,還是官吏或富商,都已經被一網打盡,他們所代表的勢力,包括月流道和金錢會這些武林幫會在內,也會被掃蕩,財物抄歸國庫,罪人下至監獄,不知情而被利用的青壯兵力,則被收編入軍隊。」

蕭遙面若死灰,嘶聲喝道:「許豪卓……」

許豪卓笑笑:「蕭公子,抱歉了,雖然你看得起我,邀我同創大業,並許下重酬,視我為心腹,但我這一生,幾起幾落,無論遭受多大的挫折都有機會再來一遍,最大的秘訣就在於,我從不把所有的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我從來不把身家性命,押在孤注上擲出去……」

聲音未止,大變已生。

這個大得足夠讓濟州所有大人物聚眾開會也不覺得擁擠的內堂,忽然不見了。

四周的窗子、木板、牆壁,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在同一時間飛了出去。

房頂的碎瓦如冰雹一樣打下來,所有人的視線一片混亂。有武功的人或是跳躍躲避,或是揮掌掃開碎瓦礫,沒有武功的人則不免抱頭亂竄,一時間桌子底下,鑽進好多位大人物。

楚韻如驚得「啊喲」一聲,伸手想拖容若躲避,卻讓容若一把抱了個滿懷。她怔愕之間,已被容若牢牢護在懷裡,所有的瓦礫都只打在容若背上。

容若痛得面青唇白,卻還記得對楚韻如溫柔一笑:「傻瓜,我早就發過誓,再不讓我愛的人再為保護我受傷了。」

四周紛紛落下的瓦礫、一片驚呼的背景聲、慌亂逃竄的人群,襯出這一對相擁的男女,他們牢牢凝視彼此的目光。

容若甚至還在考慮要不要很浪漫、很電視地來一個三百六十度連續三次大旋轉,耳旁已經傳來了性德冰冷的嘲諷:「白癡,你的輕功學來是當擺設的嗎?剛才要是你不礙著夫人的事,她早就可以用短劍把所有靠近的瓦礫全打落,用得著你在這裡裝英雄嗎?」

容若一怔,這才記起自己的輕功其實很不錯,完全可以躲得開,而楚韻如的劍法也足夠把這些瓦礫全擋開了。

楚韻如也急急忙忙用力推開容若,臉上沒有容若想像中感激不盡、情深意重的表情,卻有些忍俊不住的笑意。

容若沮喪地笑一笑,摸摸頭,四下望去。整個內堂已經不見了,只有四根柱子光禿禿立在周圍,腳下都是碎瓦殘礫。四周眾人,有的衣冠不整,有的鼻青臉腫,有的小心萬分地從桌子底下探頭出來,四下張望。大部分人的臉色都極不好看,倒不是因為剛才被瓦礫打得灰頭土臉,而是因為四周明晃晃的刀劍。

那一排排刀劍組成的森林,把太陽光倒映得讓人不得不閉上眼睛來躲避。

在四周的屋頂上、大樹上,所有高處,都有面容冷峻,眼神銳利的人,張弓執箭,平靜地盯視著他們。

性德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那是當初在獵場上,圍殺刺客時用的火龍弩。」

容若苦笑一聲,這般陣勢,這些暗藏了火藥鐵砂的弓箭,只怕就算以柳清揚的武功,也脫不了身啊!

他煩惱地抓抓頭,喃喃地道:「我知道大人物出場時,總喜歡搞得像走秀一樣,營造氣勢聲勢,可是,這是不是也太誇張了一點點。」

回答他的是遠方傳來的一聲報喝:「攝政王千歲,駕到。」

像是一道驚雷,打入地心,似是一道閃電,撕裂長空,更像是冥冥中的神佛,讓時間在這一刻停止,無數人的思想停頓,動作呆滯,忽然間失去了一切思考和動作的能力,只是呆呆地望著前方,聽著一聲聲傳唱。

「攝政王千歲,駕到。」

看著一道道大門打開,通往的地方,不知是仙境,還是地獄,無比耀眼的陽光下降臨的,不知是神佛,還是魔鬼。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一道道大門外,徐徐而入的身影上,沒有人聽到地上一聲輕微的呻吟。

被震暈的蕭遙醒來了,他躺在地上,睜開雙眼的第一刻,就被無數兵刃反映的光芒,耀花了眼。可是,出於一種莫名的本能,他沒有閉上眼睛,反而努力地睜大眼睛,辛苦地去看那一片光芒中,漸漸清晰起來的影子。

那個遠處,徐步而來的身影。所有的光華都在他身周閃爍,依然是多年前一襲淡淡青衫,淡淡笑顏,卻於從容談笑間創造奇跡的人。

所有的兵戈林立,所有的高手強者,在他身邊,都黯淡無光,只能成為襯托的背景,只有那身影,逆著陽光,一步步走近。只有那笑容,從容依舊,安然如故。

蕭遙閉上了眼,在那樣燦烈的光芒裡,他知道,真真正正,從此墜入永遠沒有盡頭的黑暗之中了。

蕭逸在院門處立定,笑意溫和得彷彿一位剛剛彈過瑤琴,譜過詩篇,正欲摘一朵鮮花送到妻子鬢邊的書生。他的眼睛裡一片溫和,凝視所有人,又似心在天外,世間沒有什麼人,可以進入他的目光所及。

但最終,他的眸光終究在容若身上,停了一停,頓了一頓,然後悠悠道:「好久不見。」

容若也微微一笑:「是,好久不見了。」

蕭逸淡淡笑笑,漫聲道:「事情辦完了,你們都回來吧!」

話音未落,明若離和許豪卓的身影已如離弦之箭,向外疾退。同一時間,有十幾道身影往外退。

其中包括剛才還躲在桌子底下的富商,剛剛還振振有辭要和蕭遙一起造反的領頭人,不久前還披甲按劍,不許其他人離開的將軍,連最初認定容若的身分,最早宣誓效忠的許允都在其中。

有的高手,本能地也跟著這些人一起往外掠去。卻見空中寒光閃動,四五個身影忙著閃躍騰挪,從半空中落下來。有的人束髮已散,有的人袍袖被射穿,有的人堪堪躲過箭影,臉上、身上也擦出了血痕。

八支箭深深扎入地面、柱中,木柱被射穿,而青石地磚也被鋼箭射入三寸有餘。如此勁箭,要的是何等手勁,何等眼力。剛才幾箭不過意在警告,要真的萬箭齊發,又有什麼人能夠逃出生天。

人們面面相覷,看得到彼此眼中,深深的絕望。

蕭逸神色悠然,對容若道:「你也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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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54:42 |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故人再會~


容若沒說話,往左右看了看。

蕭遠唇邊有一絲冷哂的笑意,眼神一片漠然,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生死,都已冷然的淡漠。

柳清揚面容平靜,無悲無喜,只是眼神深處,有著一絲沉痛,一縷留戀。

再向四周看去,那些絕望的表情、乞憐的眼神,還有,無望的漠然。

容若心中忽的一痛,伸出雙手,一手抓住柳清揚,換來他訝異的眼神,一手拉住蕭遠。蕭遠本能地一縮手,卻因為容若手中用力而不能掙脫,微微皺眉,看了容若一眼。

蕭逸的眼神也在這時,微微一閃。

容若卻一逕笑得陽光燦爛:「三哥,柳先生,你們與蕭遙假意合作,都是為了在眾人面前揭穿他的真面目,平定這場亂局。攝政王千歲,必會有重賞的,我們一起去拜見攝政王吧!」

柳清揚看看蕭逸溫和卻深不見底的眼神,深深吸了口氣,徐徐抽手出來:「容公子,多謝你的熱心腸,我看大可不必了。」

蕭遠冷笑一聲:「又來多事,只怕你份量不夠。」

容若渾若不覺,伸手重又拖住柳清揚的手:「柳先生,我知道你一心只為國家百姓,不是為了功名封賞,不過,朝廷又怎麼會掩功飾非,賞罰不明呢?」

他看向蕭逸,依舊笑得一片爽朗,眼神卻異常堅定:「對不對啊!攝政王千歲。」

蕭逸沉默地與他對視了一會,終究微微一笑:「這個自然,誠王苦心謀劃,柳先生假意欺敵,功在朝廷,利在百姓,皇太后與皇上必有賞賜的。」

容若目光向四周掃了一圈,又笑道:「在場諸人,多是為賊所迫,只怕心中,也是如柳先生一般,只想著暫安賊心,再謀其他,未必人人懷有逆志。攝政王素來仁厚愛民,皇太后的大喜尚未滿一年,正宜大赦天下,積福積德,不宜妄興刀兵,干犯天和,想來,是不會嚴懲的,對不對?」

蕭逸朗然一笑:「難道本王是嗜殺之人嗎?什麼人懷叛心,什麼人純屬無奈,本王就無力辨明嗎?只是這謀逆之事,素為大罪之首,縱是從逆附叛,也不可輕赦。但本王必會酌情量罪,斷不至於虐殺平亂的,否則也無以對皇上、皇太后交待。自古君王掌國,行的是天道,布的是仁政,一法一令,皆是堂堂正正,可以上對蒼天,下對黎民。豈可漫行殺戮,不教而誅,行此無道之事。」

此言一出,不知多少人渾身一鬆,就地叩拜下去。

「王爺英明仁愛,澤被蒼生,小人就是萬死,也不忘王爺恩德。」

有一個人趕緊跪下去,衝著蕭逸叩頭,就會有第二個跟著,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最後,整個內堂的人,幾乎已經全部跪拜於地。

柳清揚四下望望,有些苦澀地笑笑,終究還是跪了下去。

任他蓋世之藝,卻也難當這傾世之權。他縱為一方宗師,也不過是一小小百姓,於國法禮儀,必拜,於眼前困境,亦是唯有一拜。

他已不再年輕,不再有飛揚的心、清揚的志,他有太多的牽絆,太多的掛念,面對著森森利刃、冷冷長弓,也唯有屈膝低頭。

蕭逸微笑,點了點頭,坦然而受。

高處的弓箭手,俱都垂手下拜,四周兵士,也都停戈而跪。

整齊劃一的聲音,劃破天幕,傳揚四方:「攝政王,千歲,千歲,千千歲。」

長風,把這聲音帶往天空最高處,帶往楚國的每一片土地。

長風浩浩,無數聲的「千歲千歲千千歲」,撲面而來。

容若怔然而立,身旁僅有蕭遠、性德和楚韻如立而不跪。

他慢慢地合上雙手,感覺到手心的冷汗。

這一局,他的堅持,或許保下了許多人的性命,他卻也不覺得有多麼興奮開懷。

眼前這麼多人滿臉感激叩拜不止,頌揚不絕,而他們感動的對象,或許正是陷他們於如此境地的元兇。

到底有人明白嗎?

或者,縱然明白,也唯有「謝恩」二字吧!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在一個封建集權的國度,所謂的倫理道德、天理法條,要求的,也僅只如此罷了。

在一片頌揚謝恩聲中,蕭遠躍過一個又一個矮了半截的人頭,一直走到蕭逸面前。

「這一仗你贏了,我不奇怪,你把所有人玩於掌心,我也不奇怪,我只是好奇,梁軍佔據十餘城,聲勢浩浩,切斷南北道路,你就算有本事可以偷偷來到這裡,但以你的身分,此時此刻,輕離京城,到底是為了什麼?」

蕭逸微笑:「我想你們,來見見罷了。」

蕭遠森冷地笑:「所以你在叛軍聲勢最盛的時候,拋開大局不顧?」

「叛軍嗎?」蕭逸微笑著自袖底抽出一紙公文:「你看看這個。」

蕭遠一手接過,展開一看,臉上已是掩不住的愕然震驚。

他也算是心思深沉的人了,今日這連串變故,總是冷然相對,但這個時候卻是徹徹底底破功了,一張嘴張得簡直可以塞進一顆鴨蛋,眼珠子瞪得幾乎要掉出來了。

「降表?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

「梁國太子終於明白了天命歸屬,不再負隅頑抗,抵禦聖化了。」蕭逸笑來從容儒雅,雲淡風輕。

蕭遠手一鬆,公文飄然落地,滿臉都是不能置信:「為什麼,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昨天的軍報,還是梁軍佔據十餘城,聲勢浩大,誓師抗楚,今天已經遞上降表,連所佔城池,也全部交由官軍接管,軍隊編入官軍,一切重新整頓。你究竟是如何辦到的,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他的聲音幾乎有些歇斯底里,如同一個無力的幼兒,面對一個自己永遠也打不倒的巨人,終究不得不承認對方強大時那徹底的無奈、悲傷、憤怒、痛苦。

蕭逸只淡淡地笑:「所以,我才是攝政王,你不是。」

容若看得緊皺眉頭,他深深瞭解蕭遠的心情,不過,卻也明白,這樣徹徹底底給他重擊,讓他深切瞭解到蕭逸的能力,對於反抗蕭逸完全絕望,或者反而是好事。

只有蕭遠完完全全死了心,才可以真正保護他們彼此不去傷害殺戮。只是他心中的無奈,終是化做淡淡的嘆息,從唇間溢出,不忍再看眼前這一幕幕,不忍再看佔著全然優勢的上位者,慢慢地切割他的勝利品,卻還要聽到眾人的一致頌揚。

他伸手一牽韻如:「我們回家去吧!」

「好。」楚韻如反握著他的手,隨他前行。管他前方兵馬無數,管他前方站的是當今權力最大的人。只要這一次握手,她便渾不在意,什麼也不放在心上,只願就這樣相攜,直至永遠。

越是有過分離,便越要珍惜彼此。

在分別的日子裡,無數次心間起誓,但能有重逢之日,再不能放開他的手,再不能與他分離一時半刻。

那麼多甲兵之士四擁,那麼多陰謀詭計紛呈,那麼多心機謀算來去,但這一刻,他們只攜著彼此的手,便已擁有了全世界。

這一刻,他們擁有彼此,所有的權勢富貴、爭伐殺戮,都已不存在他們周圍。

他們大步前行,竟是真的視所有人如無物。

卑微如僕役,平凡如士兵,或是高貴強大如蕭逸,此時此刻,對他們來說,都沒有分別。

只有性德,靜靜跟在他們身後,神色依舊淡淡,只是眉眼之間,似乎有著本來不屬於他的淡淡笑意,又似乎其實什麼也沒有。

蕭逸見他們握著彼此的手,於這甲胃光華、刀鋒亮芒間,竟和諧美麗得如同一幅畫,心中微微一動,本來想說的話,竟然沒有出口,忽生起一種不忍打擾,不忍擊碎這美麗的感覺。他心間微微一嘆,輕輕揮手,一條寬廣的道路在容若面前讓了開來。

容若與楚韻如坦然直行,在走過蕭逸身旁時,容若終究輕聲道:「處理完事情,如果有興趣,就來和我聊聊吧!我等你。」

蕭逸眼中光華閃了一閃,安然道:「好。」

走出府衙,只覺陽光萬里,風輕雲朗,剛才的壓抑心境終於舒展開來,容若心情終於好轉過來。

府衙外的數千官兵,早得了指示,見容若出來,亦不做任何阻擋,只安心守衛府衙。

容若乘來的馬車猶在府外,日月堂中的弟子也在,肖鶯兒守在車旁,見得容若出府,忙過來施禮:「主……」

容若抬手止住她的呼喚:「其實妳知道我是什麼人吧?」

肖鶯兒垂首不語。

「就算不知道我本來的身分,但也知道我來自京中,來自朝中吧!而且明先生所有的計劃妳都清楚,妳留在我身邊,一方面是為了監控我的行為,一方面也是為了掩護妳真正的主人,對不對?」

肖鶯兒不抬頭,不說話。

容若輕輕笑了起來:「我沒有怪妳,妳有妳的難處、妳的責任,而且妳也並沒有傷害過我,我交待妳的事,只要是不與妳的任務相衝突,妳也完成得盡心盡力。鶯兒,我要謝謝妳對我的照顧,其實妳是一個很好的夥伴呢!」

肖鶯兒嘴唇顫了一下,沒有說話,只是悄悄把雙手握在一起,用盡力氣,想阻止手腕的顫抖。

容若拉著楚韻如上了馬車,在關上車門前的一瞬,輕輕地說:「鶯兒,我會想念妳的。」

肖鶯兒仍然沒有抬頭,低頭望著地下,清晰地看見一點濕潤在塵土間悄悄泛開。

性德躍上車轅:「去哪裡?」

「回逸園吧!在濟州,那裡才是我們的家。凝香、侍月還有蘇良、趙儀會被日月堂的人送回來,現在大局已定,我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容若的聲音裡並沒有什麼不悅,反而是一派輕鬆。

性德輕輕一鞭揮下,馬車立刻向前奔馳。

這一次,日月堂的護衛們一個也沒有跟上來。

肖鶯兒終於抬起了頭,遙望馬車遠去的方向,久久不言不動。

馬車門隔絕了所有的外部世界,整個天地,只剩這小小一方空間,只剩這一對經歷了分離思念再相會的男女。

容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做出自打第一眼再見楚韻如就一直想做的事,用盡全力地把她抱入懷中:「韻如。」

楚韻如亦是一頭扎入他懷中,心裡有千言萬語,竟是放聲痛哭起來。

那麼長的分離,那麼多的相思,多少情懷要訴,到如今,竟只能化做串串淚珠,濕透他的衣襟。

容若抱著她,想要埋怨她,又是不忍,想要安慰她,卻又無法有效地組織任何言語。心裡又是歡喜,又是悲涼,又是痛苦,又是幸福。

最終,他只是反反覆覆地說:「別哭了,別哭了。」自己的聲音倒先哽咽了起來。

馬車來到了逸園門前,性德回頭看看一點動靜也沒有的車廂,神色不動地提起鞭子,輕輕驅趕著馬兒,靜靜地開始繞圈子。

馬車裡,哭累了的楚韻如,靜靜伏在容若懷中,一動也不動,聽著馬啼清脆的踢躂聲,聽著街市上百姓走動說話的聲音,聽著容若一下一下的心跳聲,心靈無比安寧。

「當初我離開是……」

「不用說了,讓我就這樣抱著妳,什麼也不要想,就這樣安安心心抱著妳就好了。」

容若的聲音很輕,如此卑微的要求,卻叫楚韻如眼中一熱,剛剛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重新湧了上來。

默然良久,楚韻如才輕聲道:「我離開你,是因為……」

「因為妳是個傻女人,有什麼話不能對我說,一點點事不明白,就只會自尋煩惱,難道我竟信不過妳,難道我和外頭那些愚夫愚婦是一樣的,因為自己不懂,就冤枉旁人失貞嗎?」容若聲音裡有埋怨,卻有更多的憐惜。

楚韻如怔了一怔:「你知道?」

「開始不知道,後來仔細想想,就明白了。傻瓜……」容若輕輕為她拭去眼角的淚痕:「其實這種事,女子若做了太激烈的運動,都有可能沒有的,只是很多可憐女子,因為旁人不懂這些,平白含冤。妳當日若肯等我醒來,說一說,就什麼煩惱也沒有了。」

楚韻如怔怔望著他,還記得當日發覺沒有落紅時心中無限的絕望、不解、疑惑、痛苦,明明一直守身自持,卻又覺得眼前的情形,無從自辯,明明以為幸福已在眼前,卻又被絕望的未來,壓得痛不欲生。

一想到要面對他懷疑的眼神、憤怒的斥罵,就情願死了算了。想也不想,只一心逃離,卻又牽心牽意,不忍遠離。

當初聽說他受傷時的恐慌、驚怕,到現在想來,猶覺手足冰涼。

只是又顧及當日的誤解,思他念他,卻又不敢見他,萬萬料不到,她當做比天還大的事,他竟然就這樣,平平淡淡一句話,帶過去了。

「所謂的落紅,並不一定百分之百驗證處女,而一般人常用的守宮砂,還有官府穩婆用來驗看貞操的吹灰術,其實都不可靠,都是民間胡傳亂用,騙騙迷信之人的。真要多讀些書,對醫術,對人體,有些瞭解,自然就明白了。」容若輕聲安慰她:「妳一直受的是嚴謹的禮教教導,這等身體私密之事,旁人是半個字也不敢對妳說的,實在難怪妳不懂,卻平白為了這種事,受這麼大的苦。」

楚韻如把頭伏在他的懷裡,輕輕道:「我原本是因為不懂才離開的,可是,後來有人告訴了我這些事,我知道了,卻又不能回來了。」

容若輕輕問:「是誰?」

楚韻如眸中露出惆悵之色:「那天我聽說你受傷,從水月庵趕往濟州城,半路中了埋伏,被人下毒擄走。我從黑暗中醒來,全身酸軟無力,這時聽到有人說話,然後,那人點亮燭火,我看到,那人竟是……」

無邊黑暗中,掌著燭火,映出一片光明的身影,讓楚韻如深深一顫:「是妳?」

「是我。」燭光下的人微笑起來,赫然正是司馬芸娘。

「這是怎麼回事?」楚韻如驚惶地發問。

司馬芸娘輕輕把手伸到楚韻如面前,掌心有一粒白色的藥丸:「這藥可以把妳中的化功散解開,讓妳恢復武功,妳先服下去吧!」

楚韻如怔怔地接過來吞下去,猶自傻傻地問:「到底怎麼一回事?」

司馬芸娘輕輕一嘆:「蕭遙派人把妳捉來。他自隨我歸隱民間以來,多受苦楚,心懷不忿之意,早就想著把他失去的權勢地位加倍奪回來。如今大楚國皇帝,從天而降,他怎麼可能不好好把握。只要能把妳握在手中,自然就可以隨意利用容若了。」

楚韻如只覺全身冰涼,不敢置信地叫出聲來:「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司馬芸娘輕嘆一聲:「妳雖年輕,也是楚家長大的女兒,又在皇宮中過了數年,權力傾軋之事應已多見,骨肉至親,尚且反目成仇,又有什麼不可能發生?」

楚韻如怔了一怔,想起獵場之上,楚家人的背叛,心中先是一痛,後來,又是一陣悲涼:「那,二嫂,妳……」

司馬芸娘微笑,笑得雲淡風輕:「他一生最大的憾恨,就是因為我而遠離權勢富貴,這種事,又怎麼可能告訴我。他暗中經營多年,表面上,卻還是行事風流的灑脫公子,對我一直情深義重。但是,他太小看我了。我是他的枕邊人,而且自問不是一個蠢女人,我喜歡的男人,對我是真心還是假意,我還是分得清的。他暗中的許多動作,要想完全瞞過我的眼睛,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通知了蕭逸。」

楚韻如又是一震,低低驚呼一聲。

司馬芸娘輕輕一嘆:「我喜歡他,可是,我更喜歡這個繁榮富饒的國家。他恨我,怨我,殺了我,都罷了,可他不該為了他自己的私利,而企圖把整個國家,拖入災難之中。所以,我想辦法傳書攝政王府,向蕭逸告發了他。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

她苦笑著搖搖頭:「蕭逸說現在他反跡未露,又已清名滿天下,若下手拿他,只怕為世人所不齒,所以要我留在他身邊,查探情況,等拿到他謀反證據才肯動手。這些陰謀暗算、詭計謀劃,我都不懂,我只要蕭逸答應我,將來他事敗之時,留他一命,便願繼續留在他身邊,查探他的所作所為。當然蕭逸不可能只靠我一個,這幾年之間,蕭遙手下,招攬了不少高手,其中有不少是蕭逸派來的,甚至連蕭遙視為心腹,派來專門看守妳的兩個高手,都是蕭逸的人。當然,他們得到這個看守妳的職位,也是暗中下了勁爭取的,只是蕭遙不曾察覺他們的用心罷了。這段時間,蕭逸手上,已經拿到了許多證據,可是他還是不動手,說要等蕭遙把手上所有力量聚集起來時,一網打盡。我猜測,蕭逸的謀劃必不止於此,也許他著眼的更加廣大深遠。不過,這些已不是我所能明白,所能管得了的了,我只是一個喜歡詩書琴簫的女子罷了。」

楚韻如聽司馬芸娘這般娓娓道來,心中實不能相信,那一對在人前情深無悔,行事灑脫不羈,成為所有人嚮往之傳說的夫妻,彼此竟各懷如此心機算計。

她喃喃地道:「怎麼可能,他每一次提起妳,都滿臉深情,卻瞞著妳,意圖謀國。妳每一次說到他,都目光溫柔,卻悄悄地出賣他……」

「他是個會演戲的人,不過,我對他的溫柔,卻不是假裝。」司馬芸娘微微一笑:「我是真的喜歡他,所以,提起他才會溫柔。」

「可是……」

「我出賣他,和我喜歡他,本來就是兩回事。我喜歡他,但不能因為喜歡他,就讓他毀了這個國家。而且,我出賣他,其實是救他,他根本不可能鬥得過蕭逸。他有的,不過是小聰明,他看事情,往往計較於小得小失、諸般小利,不似蕭逸心胸廣闊,目光深遠,每一步棋,只怕都伏了幾十招後手,為以後的無數步,做好準備。蕭遙用人,無非威逼利誘,招來的,也無非貪財好利之徒。蕭逸卻天生有一種可以讓豪傑俯首的力量,讓人心甘情願投效於他。他對有才之人,以國士相待,自然有人,以國士相報。就算沒有我,蕭遙也必敗無疑,到時不知是何下場,而我,至少已得到蕭逸保證,留他一命。」

司馬芸娘淡淡道來,語氣依舊平淡從容,並無絲毫悲涼自憐。她天生就是這般灑脫的女子,再大的悲傷苦難,她看來,也是平常之事。旁人為之傷心斷腸的苦痛,她卻也不過,一笑置之。

當年她會為了見一個心中傾慕的才子,以清白之身而投入青樓,只如隨意。她也曾為了保留她自由的心,而斷髮留書,放棄她最珍視的愛情,依舊剛毅決然。而今這等夫妻情斷,真心相負的慘痛,她說來,亦是平淡如水。

「我來見妳,是為了安妳之心,讓妳不要擔憂害怕,只是不能立刻救妳出去。照蕭逸的意思,似乎是有意要讓他自以為得計,也好在他發動的那一刻,在他所有勢力都暴露出來之時,才動手。給妳解藥,是為了讓妳有自保之力,不必驚懼,只是,為了騙倒他,妳還要裝做中毒未解才是。」

楚韻如處此境地,第一個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容若:「可是容若……」

司馬芸娘一笑:「蕭逸的人答應了,會把妳的消息告訴他,並且讓他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繼續為妳著急,好讓蕭遙自以為得計。」

楚韻如怔了半晌,終於點點頭:「只要對國家有利,我留下來也無妨。」

司馬芸娘望著她:「若不是妳離開容若身邊,也不會被捉走,妳為什麼要離開?」

楚韻如遲疑了一下:「我……」

聽楚韻如徐徐敘來,容若至此,微微一笑:「妳把事情說給她聽,於是二嫂就告訴妳,不是妳的錯,對嗎?」

楚韻如臉上飛紅:「你怎麼知道?」

「二嫂是人間奇女子,從來不受禮法束縛,看的書又多又雜,甚至還曾寄身於青樓很長一段時間,對於這方面的事,青樓女子知道得最多,二嫂耳濡目染,自然也就知道了。而且……妳若不是因為知道原因,放下心事,絕不可能在我面前,這般坦然。」

楚韻如輕嘆一聲:「你簡直是神機妙算了,怎麼全猜到了。」

容若低哼了一聲:「就是沒猜到妳居然被他給捉走了,蕭逸那邊,根本沒有給我一點消息,讓我一個人乾著急。」

楚韻如輕聲道:「我被關在蕭遙的密室之中,但事實上,看守我的是蕭逸的人,我自己是有很大的自由的。那天晚上,我聽說你去找蕭遙,心裡擔心,堅持要出來看看,這個時候,遇上了謝瑤晶……」

「怪不得她能出入蕭遙家裡而不被發現,原來是妳……」

「是我。當時陪我一起的那個高手,正好也負責防衛,想要把謝瑤晶殺了,是我出手阻攔。我因為事先清楚蕭遙家裡所有的暗樁佈伏,再加上,當晚蕭遙那邊的人很少,所以我幫著謝瑤晶進去偷聽。我看到你失魂落魄,才知道,原來你一直都不清楚我被抓的事。可是,事情到了那個緊急關頭,我又沒有很多時間,無法和你說明一切,情急之下,只得把剪了我頭髮的錦袋和寫著我平時心境的字條放在你身上。」

容若輕嘆道:「幸好有這個,我才能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聯想出來,才能確定妳並沒有太大危險,否則在蕭遙的威逼下,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幹什麼事。蕭逸不告訴我妳的事,一來是怕我安下心之後,再沒了焦慮的心境,騙不過蕭遙。二來也是想測測我的心意,看我會不會為了妳而站在他的對立面。幸好我沒掉下這個陷阱,以不變應萬變,才勉強全身而退。不過……」

容若看著楚韻如,臉上帶笑:「妳在那裡那麼長時間,就一次也沒想過,要偷偷來看看我嗎?」

楚韻如嘴唇微動,卻不發話。

想起那次千求萬求,才求得負責看守她的高手,幫她掩飾。她悄悄來探容若,卻在暗夜之中,見到一室風流,一時心中一陣抽痛。

她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才道:「在那裡,我雖有蕭逸安排的人手照應,但平常也不能離開密室一步,以防萬一被人發現,功虧一簣。」

容若不知她另有隱情,只是有些憤然道:「蕭逸太過份了,明知是狼窩虎穴,還讓妳留在裡頭。以後,妳可再不能聽這種人哄騙,做這麼危險的事,凡事要與我商量才好。」

楚韻如點點頭,卻又禁不住滿心悲愴,不覺淚盈於睫。

容若頓時慌了手腳:「韻如,妳怎麼了,可是這些日子,受了委屈?」

楚韻如怎肯讓他識破真情,忙拭著淚說:「沒什麼,我只是想起了二嫂,心裡難過……」

容若心間也一陣黯然:「是啊!二嫂既看破了奸計,為什麼還會被害。」

「二嫂她……」

「傻妹妹啊!妳現在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不用再這般心虛情怯了。」司馬芸娘把女兒家的秘事,對著楚韻如細細解釋,看著她羞紅了臉,眼神中又透著驚喜,不覺一笑:「以後,多多珍惜自己,不要理會那些世俗的禮法規則,容若不是平常男子,妳不要以平常之心視他。我以後沒有機會教妳幫妳,妳要好好照顧自己才是。」

楚韻如一怔:「二嫂?」

司馬芸娘安然道:「我看到蕭遙把一種藥交給我的貼身丫鬟小意,又慫恿我今天去月影湖,大會濟州名士,我猜,他是要向我下手了。」

楚韻如失聲道:「為什麼?」

「自然是因為我的死將會對他有利,自然是因為他不需要一個不能給他幫助的妻子,自然是因為他一早就想除去我這個害他淪落至此的眼中釘。」司馬芸娘悠悠一笑:「他這般用盡心思,我又怎好讓他白費苦心。而且,我若不死,他的計劃就不會全面展開,就不能真正發難,不能給蕭逸一個一網打盡的機會,我又豈能不讓一切快快結束。」

楚韻如打個寒戰,伸手拉住司馬芸娘:「二嫂,妳不要……」

司馬芸娘微笑道:「一直以來,我都喜歡他,哪怕是我出賣了他,我也還是喜歡他。我只想不負國家,不負情。他心中再恨我憎我,只要他一日不表示出來,我也陪他演一日的戲。他只要肯虛情對我,我也願報之真心。既然他定要殺我,我生又何益。我與他,一個出賣了另一個,一個殺死了另一個,就算誰也不欠誰了。」

她是對著楚韻如說話,眼睛卻透過楚韻如,望向遙遠的地方,聲音和目光都是溫柔的。

她站起來,輕輕盈盈走出去,姿勢依舊美妙而灑脫。

楚韻如手發軟,拉不住她的衣裳,腳發軟,撐不起軟弱的身體,只得連聲叫:「二嫂……」

司馬芸娘淡淡道:「不要白費力了,妳中的毒最少要兩個時辰才能解得開,妳現在,阻止不了我。」

楚韻如淚落如雨,眼看著司馬芸娘推開密室的門就要出去,忍不住大聲叫:「二嫂,事至今日,妳可曾後悔,遇上他,愛上他?」

司馬芸娘沒有回頭,只是輕輕道:「我總記得,那個時候,我在青樓之中廣開艷幟,每天等著他上門尋我。那天聽到樓下一片歡聲,我倚著欄杆往下看,看到一個俊美的公子,在一群美麗女子之間談笑縱情。他笑得那麼開懷,喝酒的姿勢非常灑脫,可是眼睛裡總有一種遍覓知音不曾得的寂寥。他抬起頭,向我笑一笑,我忽然間覺得,飲下了最烈的酒,看到了最燦爛的星星。」

她的聲音如此溫柔,彷彿春天的風,輕輕撫過樹梢,卻讓楚韻如禁不住淚流滿面。

「他為我一步一拜,跪到太廟,他為我拋棄王爵富貴。我們在一起,曾有過非常快樂的日子。他彈琴,我奏簫,我跳舞,他畫畫,談詩鬥文,笑論天下。就是貧寒之時,飢餓了,一塊饅頭,就著清水,兩個人分著吃;寒冷了,抱在一起,用彼此的身體取暖。到後來,連我們最珍視的琴和簫都當掉了,他也能摘了竹葉為我吹奏,用木炭做筆,在石頭上為我做畫。我們留下這麼美的故事,讓多少女子,在夢中驚羨,編織和我們相似的美夢。不,我這一生都不會後悔遇上他,愛上他……我只恨……」

她聲音裡深刻的感情,幾乎連大海都不足以容下:「我只恨,在我們相擁於寒風中,共食於茅屋裡,卻還自得其樂時,不曾染病身亡。為什麼,我不曾在最快樂的時候死去?」

她慢慢地走了出去,黑暗中的身影已不可追尋。

楚韻如痛哭著大聲呼喚她,她卻始終沒有回頭。黑暗的深處,只傳來她平平淡淡,略帶些悵然,卻絕無悲傷之意的聲音:「快樂快樂,歡樂的日驕兵必敗,總是那麼快,那麼快,就過去了。」

楚韻如複述往事,淚水又一次止不住地落下來。

容若心中也是一陣絞痛:「二嫂是因為太愛他了,所以才情願死在他的謀劃之下。」

楚韻如輕輕道:「明知他變了心,二嫂還是不肯忘掉曾經的美好日子,還是情願為他而死。女人真是癡,就算聰明如二嫂這樣的人物,也願意為情為愛,做這種傻事。」

容若想起,最後一次與司馬芸娘相見,她臉上的光芒,她淡淡的笑顏,她平淡卻深刻的一句不悔。當時尚為之動容的愛情,更想不到,背後有這麼多的背叛殺戮、絕情陰謀,她竟還可以這樣愛得義無反顧。

他顫了一顫,更加抱緊楚韻如:「傻瓜,妳不是司馬芸娘,我也不是蕭遙,我們不會走他們的老路。我們會很認真很認真地愛著彼此,永遠不會變。」

楚韻如低聲說:「本來,蕭遙和二嫂,是多麼美麗的故事,他們是所有女子夢中最幸福的人,可是……」

「我們會比他們,幸福千倍萬倍。」容若輕輕吻上她的烏髮、額頭、眉眼、鼻尖,然後是香唇。

楚韻如輕顫一下,然後全心全意地回應他。

忘記了傷感,忘記了悵然,唯一記得的,只是他熾熱的懷抱、溫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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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55:03 |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叔侄之間~


再次握著楚韻如的手,回到逸園,一切都恍如隔世,彷彿一切的分離、一切的波折都不曾發生,他還是當日,懷著飛揚快樂的心,攜著愛人的手,踏入這楚國最富有的城市,走入這一片美麗園林時的容若。

但事實上,發生的一切,最終不曾改變。

眼見了太多的悲涼,倍感自己的無力,容若只有握緊心愛女子的手,才能感覺到,幸福不曾遠離,才能感覺到,生命依然有意義。

逸園的下人們,興高采烈地歡迎了他們的主人。廚房裡端出一盤盤豐盛的菜餚,丫鬟們捧出飄香的美酒,準備為久別重逢的主人夫婦開慶賀宴會。

蘇良、趙儀和凝香、侍月也都回到了逸園。一進園子,凝香、侍月就撲向楚韻如,跪下就痛哭起來。而蘇良、趙儀則是撲向容若,抓住他便要撕打。

原來是他們已知道今日府衙大變,對容若去應付這麼大的場面、這麼艱險的戰局,居然沒有叫上他們而無比懷恨。

眼看著容若被他們追得就要抱頭逃竄時,外面下人全身發抖,說話都不再利索地來報,當朝攝政王,蕭逸到了。

容若知道蕭逸遲早要找他長談的,不過,沒想到來得這麼快。他是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一切都處理好了,還是根本用不著他操心,自有精英人物,為他盡心竭力,安排一切呢!

容若嘆息了一聲,卻也不敢怠慢蕭逸,同楚韻如親自迎了出去。

就連素來沒大沒小的蘇良、趙儀居然也不敢再胡鬧,一聲不吭地乖乖跟去迎賓。凝香、侍月遠遠見了蕭逸就腿軟,明明是個相貌儒雅,氣質溫和的人,偏能讓這兩個丫頭,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逸園的下人,全都垂頭肅立,恭敬得像一根根僵硬的木頭。

容若看得無趣,乾脆道:「到我房裡去吧!我們喝點酒,竟夜長談,也不用別人侍候了。」

蕭逸含笑點了點頭。

其他人哪個不知趣,個個如獲大赦,眼看著他們走得沒了影子,才攤手攤腳坐倒下來,人人哀嘆,就剛才那迎了一下子賓,最少也要短壽十年啊!

明明是那麼一個俊雅溫和的男子,怎麼竟給人這麼強大的壓力呢!

楚韻如知他們交談之事,必是關係重大,所以也沒有跟去,只是含笑指揮眾人守夜,不得有任何人打擾到容若和蕭逸,更要確保不會有內部或外來的任何人偷聽。

而性德,居然也沒有跟著容若進房,倒是像完全不擔心任何事一樣,自去他自己的房中休息了。

容若的房間裡,只有蕭逸和他對面而坐,桌子上放著美酒,只是誰也沒有舉杯。

蕭逸輕輕道:「我知道你必有許多事要問我的,為什麼不出聲?」

容若慢慢地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謀算吧!你所謀之大,絕不僅僅是眼前的蕭遙,你佈局之深,早在許多年前,楚國剛剛建立時就開始了吧!」

蕭逸悠悠一笑:「看起來,你真的什麼都猜到了,何不就一一說出來,讓我看看你猜得對不對?」

「從一開始,初入濟州時,看到武林人滿街走動,人們光明正大地佩戴兵刃,動輒在煙雨樓內械鬥,我就覺得不對勁了。那個時候,大家給我的解釋是,濟州太富有,所以強徒多,這樣就造成保鏢多。神武鏢局、蒼道盟、日月堂,這幾大組織都是強大的民間武裝勢力,為此官府放鬆了對濟州的管制,這樣一來就造成更多的武人來到濟州。可事實上,有這種可能嗎?你自掌權以來,嚴格管制民間武力,為什麼獨對濟州這樣優容?這沒有理由,一個強有力的朝廷,也斷不會容許民間遊俠、武林人士,笑傲王侯,不把律法王綱放在眼中。只有闇弱的國家、紛繁的亂世,才是最適合遊俠生存的地方。在盛世,真正豪俠之士,要麼被消滅,要麼就是被官府收納為己用。」

容若神色微黯,雖然說得有些傷心,但現實的確如此,也不得不承認,再嚮往武俠世界的風起雲潮、英雄故事的浪漫奇情,卻也不能說俠以武犯禁,官府對此加以控制是錯誤。

蕭逸點點頭,徐徐道:「當年楚國尚在北方一隅,皇兄戰死,四起烽煙,國乏棟樑,野無才士。我雖挺身而出,平定變亂,又出兵梁國,一戰功成,大大擴展楚國版圖,朝中一片頌揚之聲,眼見國家日漸強盛,但我心中知道,內憂外患俱在,種種隱患都在等著時機,爆發出來。楚國終究是異國侵入,民間百姓、草野間的英豪們多不能完全接受。百姓倒也罷了,他們只要衣食無憂,不會過於計較誰是皇帝。只是草野間的武人,往往行事但憑一股血氣,仗三尺劍,求千古名,很多時候只認準一個道理、一種想法,不看大局,不理對錯,獨行己事。自古以來,多少異士豪客,夜入禁城,多少高人刺客,取命官首級,奪國庫重寶,視天子如無物,看王權為糞土,這一切,都是因為歷代朝廷對江湖人採取不管不理的縱容之策造成的。」

「所以你要收天下兵戈,控世間高士。但你也知道,要真把武林人全逼急了,個個飛簷走壁來明刺暗殺,必會出大大的亂子,所以你用強制手段管制全國,卻留下濟州一個地方給他們一個寬容的世界。神武鏢局收鏢頭,日月堂要殺手,都可以得到豐厚的報酬,蒼道盟的弟子能夠晉身為將官,其他的富商也都不惜巨大的財富招攬高手。時間慢慢過去,那些飛揚壯志的英豪們,那些灑脫不羈的高手們,漸漸也被名利所困,漸漸放不開手腳。但就算是這樣,你也根本不放心。你讓明若離用一本秘笈引得濟州城武林人士自相殘殺,被我破壞之後,又讓他用收徒傳基業的理由,把天下所有心羨富貴權勢的武林人吸引過來。同時,也讓蕭遙以此為屏障,悄悄讓所有依附於他,受他指派的武林勢力也混雜進來。而你,根本沒想過要去分辨哪些是蕭遙的人,因為你早就存了一網打盡的心思。」容若聲音裡有隱隱的不悅,目光炯炯逼視他。

蕭逸並不迴避他的目光:「武林人士,私相械鬥,肆意殺傷人命,難道不該被管制處置嗎?不管是行俠也好,私仇也罷,殺人的權力,只有國家才可以掌控,他們憑什麼游離於律法之外?」

容若無詞以對,只是深吸了一口氣:「所以你設計了這一切,所以你製造種種誘惑讓大部分武林人在明若離收徒事件之後,仍然留了下來,所以你任憑蕭遙出入於所有武林人之中,任憑他招納羽翼,收納英雄,然後,借今天的機會,一舉消滅。我們在內堂開會的時候,你的清掃行動就開始了,所有蕭遙的手下、所有不受控制的武林人士、參與會議的其他人在濟州的勢力,甚至在濟州之外,但已投為蕭遙手下的勢力,也都被你完全瓦解。而且你行的是堂堂正正的天道,護國平叛,名正言順,出師有名,就算一日之間,毀掉楚國民間武林六七成的力量,也沒有人可以說你半個不字。」

「我剷除所有不安定的因素,擒拿眼中沒有國法,不受拘束,肆意施展個人武力的人,有錯嗎?」

「沒有錯?」容若苦笑:「你當然沒有錯,你要殺的又何止是武人。你早就知道了蕭遙要造反的事,可是你一直沒有動作。你故意讓他一步步越走越遠,故意看著他一個個拉攏同伴,故意等到今天,所有人都同他歃血結盟才動手。因為這樣,你可以理所當然地追究每一個人的責任。濟州的名士世家,被你徹底打倒,濟州的富豪財富,也將為你所有。包括影響力非常大,可以掌控南方最大武裝力量的柳清揚。你沒有想到的是柳清揚居然不肯反叛,沒有想到的是蕭遠居然為了不讓他所喜歡的女人陷入到滅族的危險之中,而放棄拉柳清揚下水,反而拖了蕭遙的後腿。要不然,你就更有理由把他們一網打盡,徹底消除所有隱患。即使是這樣,今天,你其實還是動過念,想要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這些人全部射死……」

「蕭若。」蕭逸忽的斷喝一聲。

他難得這樣直呼容若身為皇帝的名字,容若聽得不由一怔,嘴裡的話,一下子竟說不下去了。

「我從不敢自稱好人,卻也不至於是小人,我是想剷除禍患,我是暗運權謀,卻還不至於指鹿為馬,以是為非。蕭遠縱有不臣之心,於我看也不過是跳樑小丑,柳清揚縱為一方宗師,我要殺他,亦不過反掌事耳,又何須非借這個機會。你真以為,我今日放過他們,只是看在你的份上嗎?」蕭逸神色拂然不悅。

容若聽得卻是一喜:「你沒想要殺他們?」

「不,我想殺他們。如果可以真的借這一次的反叛之罪,一了百了,的確是件好事,但既然他們沒有參與叛亂,我也不會強加罪名。蕭遠的功過是非,我心中自有秤量。將來他有非道之行,我自可將他誅殺,他若沒有,我又何必為殺一無能小人,平白惹上斷絕先帝血脈的罪名。至於柳清揚,此人個人威望很高,是南方武林最有名的一代宗師,與舊梁國又素來有些瓜葛干係,門下弟子又眾多,在當年國家初定時,我已經注意到這個人了。」

容若心中一震,忽的脫口而出:「所以蒼道盟的弟子才能在仕途上節節上升,所以南方諸郡官方、民間的兵力才大部分為蒼道盟所控制,對不對?」

蕭逸眼中終於有了讚歎之色,望著容若笑道:「自當日獵場之變後,我對你的才智從不敢小看,卻沒想到,你還是屢次表現得出乎我意料的敏銳。不錯,你又猜對了。我故意提拔蒼道盟的弟子,讓更多想要有光明前途的人投身於蒼道盟,許多武林人士都依托於蒼道盟,甚至很多心懷舊梁,對大楚國抱有惡意,一心想尋找機會的人,為了得到楚國的兵權,也一樣會投身於蒼道盟。柳清揚的地位空前飛昇。我要看著,這個人會不會真的得意忘形,會不會肆意運用他對弟子的影響力,一旦他行差踏錯,我就可以把他除掉,同時,把蒼道盟門下一網打盡,可用的則編入官軍,有心對楚國不利的則大力剪除,而無論我做了什麼,道理都在我這一方。世人都以為蒼道盟有影響南方兵權的實力,實際上,真正被提升上去,執掌兵權的蒼道盟弟子,大部分是我安排的人,他們忠於朝廷遠勝於柳清揚。」

「所以那些將軍們才會非常好說話地聽從柳清揚的一切命令,讓人誤以為柳清揚一個人可以影響南方勢力佈局,所以齊雲龍才會故意處處和我做對,擺出一副看我不順眼的樣子,讓蕭遙可以放心同他接觸。」容若苦笑。

「柳清揚沒有跟著蕭遙一起造反,讓我有些吃驚,不過,也有更多安慰。可見我這麼多年經營國事,終究有所成就,至少百姓心中認同了我,認同了楚國,就連與舊梁有過牽扯關係的柳清揚最後的選擇也仍然是楚國,所以,我會賞他。」

「賞什麼?」

蕭逸微笑:「還記得你曾經說過,要建立軍校,很正規地培養軍事人才嗎?京城中已經選址建校了,我正在為楚國第一批軍校學生尋找老師,柳清揚是一代宗師,武藝超凡,將來又是誠王的岳父,自然會願意入京,教導學生武功。將來,也許全楚國的將軍,都要稱他為老師呢!」

容若點了點頭,沒說話。蕭逸絕不會允許一個在民間有著強大威望,本身又有高強武功,同時還是蕭遠岳父的人,留在外地繼續招收弟子、擴展門派的。與其將來陰謀殺戮,倒不如現在高官厚祿養起來,而且他居然還真的物盡其用,輕輕淡淡就把柳清揚放在最能壓搾出成果的位置,這般心機手段,實在讓人不能不佩服。

蕭逸淡淡道:「既然都說穿了,不如我慢慢把一切講給你聽吧!對蒼道盟的安排,是早在當年將梁國全境納入版圖之時就開始的。而日月堂以前也的確是殺手組織,我初立國時,有心將這個組織剿滅,但考慮到武林人士不易控制,也不好猛然採取狠辣手段,只怕會引來更強大的反抗和騷亂,所以就嚴禁私鬥,各地嚴格立法控制武林人,卻偏偏留出濟州一個缺口,加上蒼道盟、日月堂、神武鏢局、各大商號,慢慢收納武林人的野性。同時派人悄悄接觸日月堂,經過了許多波折,最終將日月堂收歸己用。而與蒼道盟向來交好的神武鏢局局主何夫人,本來就是官家千金,很容易地就能說服她投靠官方。我指示她保持與柳清揚的親密關係,讓何家的兒子和柳非煙培養感情,卻又在最後,故意冷淡冤枉柳非煙,造成婚變,最後柳非煙果然下決心要嫁蕭遠,原以為蕭遠會借這個機會,勸柳清揚造反,沒想到,他竟會反過來,盡全力保護柳家,不惜毀掉蕭遙。」

容若深深嘆息:「怪不得何夫人今天不曾到場,原來她早知有變。怪不得何修遠對柳非煙的情意大有保留,不憐她身遭擄劫,反嫌她背負污名。」

蕭逸徐徐說下去:「經過幾年經營之後,濟州鹽茶生意興旺,一躍而為楚國最富有的城市。這個時候,又有了新的隱憂。濟州富商太多也太過富有,財富集中到某些人手中,一旦這些人生起野心,或為有野心者所用,那足可敵國的財產,就足以造就出一支傾國的軍隊。鹽茶是百姓生活必備之物,濟州鹽茶生意一向握在商人手中,官府雖然也禁私鹽,但能插手管理的餘地,小得可憐。從舊梁以來,官商勾結,至今已有百年。涉及鹽茶之利,他們既不在乎朝廷在國庫的損失,也不在乎百姓被商人高價盤剝之苦,我卻不能容這種事一直繼續下去,有心將鹽茶收歸國家專營,一來,百年舊習,一朝難改,二來,我也不能寒了天下仕紳豪商的心。所以,我需要一個讓人不能指責我的理由,一個可以光明正大,收取一切的契機。在這個時候,我得到消息,蕭遙有做亂之心。當時我可以輕易地把蕭遙制服,但是我經過考慮,決定任他謀劃下去。一來,蕭遙為司馬芸娘棄王爵富貴的美名傳於天下,一天不撕破臉,世人一天不會看到他的真面目,我若動了蕭遙,就是不仁不義,為天下所不齒。二來,我要借蕭遙的手,拉濟州所有豪富之士下馬,重新整頓濟州的商業。鹽茶之利,必須收歸官方買賣,民間富商可以沾手一二,鹽幫、漕幫可以做為官方的助手出現,但絕不可佔據主導之力。」

「這一切,你都已經做到了。」容若聲音裡也不知是喜是悲。

「是,濟州世家門閥,經此一事,威風大失,從此外強中乾,不能再干擾官府,參與誓約的富商,全部被抄奪家產,以後我會看情況,再發還個十分之一,他們必會感激涕零。濟州城中幾乎聚了天下武林力量的十之七八,今日也全被我重兵所制,識大局的,全部編入官軍府衙,將來我也打算新立幾個專門管理江湖人的官職,正式統領一切。而負隅頑抗者,盡皆革殺。濟州城外準備和城內呼應起事的江湖人物、武林實力,也被我派兵剿滅,還有一些濟州的官員,也乘此機會削去一批,重新換些可以交以重任的新秀。南方的軍隊、民團,全部可以借此時機,整肅換血。」

容若神色悵然:「好一場狂風暴雨啊!」

蕭逸神色淡淡:「我固然是設局相待,但此次被風雨打倒的人,自己才應該為他們自己做的事負責。如果不是他們有貪心,想要借蕭遙得到權力財富,如果不是他們自己對國家不夠忠誠,如果不是他們為了自己的飛黃騰達,情願把安寧富有的國家拉入爭戰殺伐的深淵之中,又怎麼會有今日。他們向蕭遙宣誓效忠的時候,並沒有人拿刀架在他們脖子上……」

容若不由爭辯起來:「今天確實有些人是情勢不得己才……」

「不對,大部分應和之人,不是蕭遙事先安排好,就是本來已和蕭遙達成一定默契的,一部分應和之人,的確是想抓住這個機會往上爬的,但一小部分人,確實是被脅迫的,可是,難道受幾句空言威脅,就把國家出賣,因為沒有勇氣,而甘願參加謀逆的人,不值得處罰嗎?」蕭逸淡然道:「真正有骨氣、有膽識,忠君愛國之士,我也一樣敬重佩服,絕不肯慢待的。屈寒山和孫從風不過是小人物,也肯為國捨身,面對絕大力量的壓迫,也凜然不屈,此等忠義,我必重報。」

容若長嘆一聲:「那麼,蕭遠、蕭遙,還有其他依附蕭遙的人呢?」

「蕭遠立有大功,需要回京受賞,蕭遙……」蕭逸淡淡一笑:「他到底是先帝親子,當日我也曾答應過司馬芸娘,留他一命。我不會殺他的,只會帶回京城,管制起來。至於依附蕭遙的人,那是謀逆之罪,十惡不赦,自是九族同誅,豈有他話。」

容若心中一陣猛跳,咬咬牙道:「那些謀叛的人,其罪當死,也是應該,只是罪不及妻兒,更何況遠親近友,又哪裡知道他們謀逆的真面目,何必這樣斬盡殺絕。得饒人處且饒人,好不好?」

蕭逸微微皺了皺眉,看了容若一會兒,終於輕輕道:「好吧!既然是皇上的意思,便赦他們九族同死之罪,改為流放罷了。」

容若沒料到他這般好說話,反倒愣了一愣。

蕭逸的眼中終於帶出一絲淡淡笑意:「你心裡想什麼,只要對我說出來,能做的,我總會為你做到。」

淡淡的話語,竟是重比千鈞,震得容若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

蕭逸笑笑,站起身來,推開窗,望向窗外濃濃夜色,徐徐道:「你總以為我心中忌你,也想找個殺你的理由,是不是?你總以為我不讓你知道韻如的事,就是為了讓你被蕭遙威脅,最終行差踏錯,讓我可以無愧地殺你是不是?今天在府衙,其實你心中,對我仍是防備的,說不定還想著,我希望亂箭射死的,何只是蕭遠和柳清揚,其實也有你自己吧!」

容若的回答,只是深深的沉默。

蕭逸回首看向他,輕聲道:「鳳儀每次與我行房之後,必會喝太醫們準備好的湯藥,你知道是什麼藥嗎?」

容若全身一震,忽覺一股暖流直往上衝,猛得站了起來。

蕭逸若有所失地微微一嘆,卻又淡淡一笑:「我和鳳儀是永遠不會有孩子的,你是鳳儀唯一的骨肉,便也如我的骨肉一般,除非萬不得已,我絕不會傷害你。你的願望,只要是可以做到的,我都會盡力為你達成。」

容若顫了一顫,本來對蕭逸還有的怨氣、憤恨,忽的煙消雲散:「你們可以不必如此,我不會猜忌,也不會擔心,我……」

「你不會,但我們會。我不明白,你的胸襟為什麼可以這樣廣闊,但是我和鳳儀都做不到,我們都是自私的人,都想最大限度地保衛自己的利益。如果將來我有了孩子,若是女兒倒也罷了,若是兒子,楚國將不會再有你的立足之地,無論我是否願意,朝議、人心,都會讓我殺了你,以確保將來寶座無可爭議的繼承權。只有鳳儀不再懷孕,你的地位才穩固無比,我沒有兒女,就不會有為後人計的打算,就算我再戀棧權勢,也不會傷害不與我爭權的你。這是鳳儀對你做的最大保護,無論如何,在這一點上,她不會讓步。」

「但是,你不會難過,你不會遺憾嗎?」容若大聲道。

「我有憾,但不悔。」蕭逸平靜地說:「此時此刻,我得到的,已超出我曾夢想的,我不可能再寄望太多。我自己也不敢保證,如果將來有了孩子,會對你做什麼。可如果你真的從沒有害我之心、忌我之意,我卻對你恩將仇報,那麼,連我自己都會看不起我自己,所以我沒有阻止鳳儀的決定。」

容若心中感動,卻又覺心亂如麻,輕聲道:「我對你並沒有恩,我所做的,只是希望為國家找一個最適當的執政者,我只是自己想偷懶而已。」

「但對我來說,卻是最大的恩德了,我不是謝你饒過我的性命,而是謝謝你保全了我的尊嚴,成全了我的夢想。你不但讓我和鳳儀在一起,甚至把所有的權柄都交給了我。如果不是你,那麼,我不是在獵場上被殺,就是和鳳儀隱姓埋名於民間,但其實我們都是被權勢富貴寵壞的人,再多的深情,又怎經得起人間磨折,只怕到頭來,彼此相怨,又是一個蕭遙與司馬芸娘。」

蕭逸目光漸漸柔和:「若兒,我不是忘恩負義的小人,雖然我可以揮手殺人,暗施謀劃,悄悄把無數人玩於股掌間,但這也是為了國家未來的安定、長遠的將來,我又何至於真的嗜殺冷酷,殘虐無情。」

容若第一次聽他這般真情流露叫一聲「若兒」,心中一陣激動,這麼長久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這樣安靜地促膝長談,這樣坦然的把一切謀劃計算攤開,這樣真心地表露心中的思想和情感。

「對不起,真的是我過於猜忌你了。」容若有些慚愧地低下頭。

他總以為人性並不似想像中的光明,必須接受人性中的黑暗面,不要為人性裡的醜惡而過份失望震驚,所以蕭遙的變化雖大,他卻真的可以料到猜到,但卻忘了,黑暗的背後也一樣有光明的,有的時候,人性也絕不似想像中那麼黑暗,光明也一樣可以給人驚喜震動。

蕭逸伸出手,略有些遲疑,但最終還是輕輕在他肩上一拍:「傻孩子,你也是我兒子,哪個父親會真的生孩子的氣。」

容若最聽不得這樣溫情的話語,心中所有堅硬的屏障全部塌下來,張張嘴又想說什麼,卻被蕭逸下一句話,嚇得瞠目結舌。

「我所做的,只是希望在我生前,可以把楚國的內憂外患全部平定,將來好把一個強盛安定的國家交到你的手中。」

容若忙不迭地道:「我,我沒有那個意思,我是說……」

「我知道,你想說,你心中根本沒有把權力放在眼中,但是,你卻仍然是楚國唯一的皇帝,你也是鳳儀唯一的孩子,先帝諸子,幾個還小的,根本不成大器。蕭遠他們兄弟兩個,與鳳儀有重重心結,又不是楚家女兒生的兒子,斷不能坐上皇位,否則楚家的勢力也不會服,鳳儀的安全也難以保證。我與鳳儀又無子,除了你,還能有誰?」

「可,可是,我根本不是那塊料,我優柔寡斷,我心慈手軟,我只有婦人之仁,卻不懂帝王之仁,像今天你做的事,我絕對做不到,我……」

「你是仁慈,但這不代表你沒有成為一位明君的天份。我說過,君王以天命為器,行的是堂堂正正之道。仁心仁念,顧全萬民,是你的優點,這樣的性情,開闢疆土或嫌不足,但守成衛國,安養百姓,卻已足夠。我若能把所有必須心狠手辣才能處置的憂患俱都化解,我若能留下一個安定祥和的國家,再在朝中為你培植良臣重將,護國佑民。你沒有後顧之憂,用你自己的想法來治理國家,用你寬容廣大的胸襟,來承載天下,也許,可以開出萬世之太平,創出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蕭逸眼中閃亮起燦然的光華,凝望著容若,似要藉著目光交流,把他無比的力量、強大的意念,生生刻在容若心中。

「當年,我初定梁國之時,還不曾戀棧權位,就已經在蒼道盟中、濟州城內,布下無數暗棋,甚至再留下了梁國太子這一妙著。那時,我所為的一切,也不過是保護我的寡嫂幼侄。我不知道我將來是會被刺殺,還是被剷除,我只希望,在身後,可以留一個強大平安的國家,給我的親人、愛人。若兒,你怎可負我厚望?」

那樣深刻的一聲問「若兒,你怎可負我厚望?」容若竟是再也接不上半句話,那麼多的推辭,那麼多的逃避,終不及這一句飽含深深感情的話。他的好逸惡勞,他的只求自安,他那富貴閒人的夢想,都抵擋不了這一句話的重量。

容若愣了半天,只覺肩頭異常沉重,不願承擔,卻又無力推脫,腦袋一團亂,最終只有不置可否地轉移話題:「你說的梁國太子,又是怎麼一回事?」

「當年國家初定,我雖攻下京城,可四方仍有梁國的舊將頑強抵抗,民間也有人處處與官軍為敵。我知道,但凡改朝換代,必會有無數血淚,無數心念舊朝之人,意圖匡復,暗藏草野,隨時準備對新朝發起致命的襲擊,未來幾十年內,歷代帝王都要為舊梁國的亂黨而操心勞神。我在一日,固然可以鎮得住局面,可萬一我不在了呢?當時我就想,與其讓所有心念舊梁之人,散處民間,紛紛做亂,倒不如把他們團結起來,一網打盡。所以在梁國太子被秘密處死後,我找了一個相貌與他酷似的少年,帶著印璽金冊,逃出京城。」

容若因為過份震驚,而倒吸了一口冷氣。誰能夠想像,反抗楚國的首領人物,梁朝太子,其實根本就是蕭逸安排的棋子,這個內情足以震驚天下。

「他一路逃亡,舊梁國的將領,紛紛聚集在他的身邊,有的人甚至為了保護他而放棄繼續頑抗的機會。所謂十年忍辱,十年謀劃,不過是我給他這麼多年的時間,讓他悄悄集結民間所有反抗大楚的勢力,讓他偷偷和蕭遙接觸,使蕭遙有了更大的信心,迫不及待地發動叛亂,讓他向秦國求援,使他從秦王手裡,騙到了大量的軍費、兵馬。這一次他舉旗反叛,不但蕭遙這邊,通過濟州豪商給了他巨額財富,秦國也給予了強大的支持,甚至暗中派出秦國精兵強將相助。這次秦王派來協助他的是秦國名將霍天都,此人倒也有些小聰明,故意在京城中現身,然後讓替身四處活動,假做要擾亂楚國政局,暗中潛去會見梁太子,替梁軍謀劃出力,又哪知梁軍的一舉一動,皆在我指掌之間。梁軍舉兵做亂,轉眼之間征服數城,一下子就試出,各城官員中,有多少還心向舊梁,懷念故主,為此不惜賣城投降的。而梁軍浩大的聲勢,更把民間許多心念舊梁,卻隱匿不出,等待時機的勢力吸引得前來投軍,再加上蕭遙與他應合,準備兩邊並舉反旗。卻不料,我十年布網,收網的時候也到了。只需要一場慶功宴、一些軟骨藥,就可以把所有反對楚國而投往梁軍的人,全部拿下了,那些民間為了對抗楚軍而密訓的軍隊也全部被編進楚軍。至於霍天都,留著反而是禍害,我已經把人頭砍下來,聲稱是捉了秦國流匪,處斬後,讓人送往秦國。秦王暗中派人幹出這等勾當,就算是吃了啞巴虧,也是出不得聲的。再把濟州城內所有局面平息下來,從此楚國之內,不管朝中、民間、武林、商場,甚至皇室,都再沒有足以和朝廷反抗的勢力,再沒有可以動搖國家根本的力量了。」

蕭逸淡淡道來,多少風雲激變,都不過在他輕輕細語聲中。淡淡燭光裡,他的眉目儒雅,溫文如玉,就是這麼個男子,袖底驚風雷,翻腕起雲雨,卻又在反手之間,千傾風浪一朝平,天下英雄,世間豪傑,俱是他指間棋子,任他擺弄而已。

容若怔怔望著他,見他眉眼溫文,不見絲毫傲氣,彷彿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吟一首詩,彈一曲琴那麼簡單,良久才深深嘆道:「不知該說你太聰明,還是太可怕,但是我慶幸楚國有你在,慶幸你不是這個國家的敵人,也不是我的敵人。」

蕭逸眼中有光芒一閃:「我永遠不會是你的敵人。」

容若覺得一股熱血湧起來,想也沒想,大聲道:「是。」

四目相對間,傳遞的,是男人的相知,也是最重的承諾。

蕭逸笑一笑:「現在濟州之亂已平,梁軍之事亦定,我這次出來,主要是想見見你罷了,鳳儀也想著你呢!我不能在外頭多待,過幾天就要回去了,你和我一同回京嗎?」

容若遲疑了一下,終究嘆道:「我暫時還是不回去了,濟州發生了那麼多事,我也不想再待,明天我就和韻如離開這裡。外面是大好河山,無限山水,可以怡情逸性,但願不要再介入到權力紛爭中去了。」

蕭逸笑一笑,沒有提醒容若,以他的身分是永遠不可能避開權力紛爭的,不過,他也沒有反對容若繼續流浪的意思。他和容若都明白,或者,這才是保持他們和睦關係,不致彼此為敵的最好方式。

雖然蕭逸對容若生起感激之情、骨肉之親,再加上為著楚鳳儀愛屋及烏,不惜盡全力為容若的將來鋪路,但是,蕭逸人尚在壯年,又握舉國之權,京城中,還弄了一個長得像容若的假皇帝,應付大朝大典時皇帝必須出頭露面的禮儀。

這種情況下,容若這個真皇帝回京,到底如何自處,只怕大家都尷尬。倒不如一在京城一在野,一掌朝綱一自在,大家遙遙相念,彼此相顧,各得其所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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