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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apu5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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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太虛幻境 作者:納蘭容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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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05:45 |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古怪帝王~



皇宮之中,外弛內張,爭鬥已經進入最激烈的狀態了。只是,成為一切戰爭中心的小皇帝,卻安閒自在,日子過得舒服開心到令人髮指。

每天傳到蕭逸手上的密報,常常讓蕭逸看過之後,都有啼笑皆非的感覺。

七月十四日,皇上親自令蘇良、趙儀成為貼身侍衛,大內統領王天護反對無效。兩個孩子也不交由王天護統管,直接在側殿安排房間,白天陪王伴駕,夜晚各自安睡。

兩個孩子的武功,由蕭性德親自教導,不過教導之時,總是在內殿進行,緊閉殿門,只聞風聲、喝聲,和皇帝的笑聲。

第一次練功,殿門打開之時,共打碎花瓶四只、石硯兩個、玉如意一個、佛手一對,損壞五張椅子、三張桌子,並毀壞殿宇雕花若干。

七月十五日,由蕭性德關起殿門,教過兩個小侍衛一陣子旁人看不到的武功後,蕭性德陪皇上出殿,蘇良、趙儀仍在殿中床上高臥。

皇上在宮中各處閒逛,太監、宮女跪迎跪送。皇上不耐煩,喝令宮女製作厚且軟的護墊,綁在膝蓋上,使人下跪時不覺疼痛。

據皇上稱,是從某個叫顛世劇的人那裡學到的巧思,名字為「跪得容易」。並命大量製作跪得容易,務必使宮中每人三份,還要下發給百官。聲稱跪禮雖然不能廢,但下跪辛苦,最起碼,打點小小的折扣。

七月十六日,一早如前日般招蘇良、趙儀,據說還是學武功,事後又與蕭性德同行,蘇良、趙儀仍在龍床之上。

皇上拿著根小鐵棍,到處走,到處敲打,據說,是要找所有皇宮中一定有的密道,好好瞧瞧玩玩,又說要找每一個皇宮都會有的密室。其間敲壞雕花二十三處,破損牆壁十六處,還挖了九個小坑。但一無所獲。

七月十七日,皇上再次到處閒逛。翻箱倒櫃,見了衣裳就拿刀子去割。見了刀刀劍劍,就拎起來揮,辛苦一日,汗濕重衣。砍壞三把小匕首、五把短劍,生氣扔掉四把刀、六把劍,砍壞桌子、椅子、房樑、門柱不計其數,損毀衣服三百七十六件。

最後皇上憤然仰天大吼:「為什麼黃蓉有軟蝟甲,狄雲有烏蠶衣,連韋小寶都有護身好寶貝,偏偏我沒有?既沒有寶刀,也找不到寶衣。為什麼所有的主角,隨隨便便都能碰上密道,掉進密室,一大堆寶物到手,為什麼我這麼辛苦都沒有成果?」

七月十八日,皇上直奔御獸園,親自餵了獅子、老虎和花豹,然後再餵小狗、小貓和小兔子。

皇上手裡拿著食物,小狗、小貓、小兔子的頭伸到西,他就把手移到東,小狗、小貓、小兔子的頭伸到東,他又跑到西,讓小傢伙圍著他轉,他就哈哈大笑。

最後,小貓按捺不住,跳起來揮爪子搶,皇上手背上被抓出了血痕,小兔和小狗也一起撞到皇上懷裡。侍衛們把小兔、小狗、小貓拉開,跪下請罪。

皇上沒有降罪,反而哈哈笑個不停,把小貓抱在懷裡,帶著小兔和小狗回去了。而且,並沒有像以往那樣虐殺,只留下嘻笑玩樂。

七月十八日,皇上把小兔、小狗、小貓放出來亂跑,自己帶著一大堆人,大呼小叫、陣勢驚人的追,捉到了,又放開,接著追。此事轟動皇宮,太監、宮女們初時驚怕,後來也情不自禁加入追鬧隊伍,笑鬧不絕,宮中森嚴的氣氛為之敗壞。

七月十九日,皇上偶爾見到御廊上一隻鸚鵡,便下令拿了十隻鸚鵡掛在殿中,親自教它們說話。

教的內容為「小若若真可愛」、「小若若最聰明」、「小若若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古今中外蓋世無雙古往今來空前絕後聰明絕頂俊逸絕倫文武雙全英雄無敵風流倜儻情場殺手鬼見愁玉面郎君美男兒」。

前兩句比較好學,鸚鵡都已學會,後一句太過困難,鸚鵡沒法學會。皇上屢教屢敗,懊惱不已,共砸壞十三個茶杯和七柄扇子。

七月二十日,皇上繼續教鸚鵡說話,鸚鵡始終學不會。皇上穿上極為華麗奢侈的衣服,舉著描金邊的折扇,在鸚鵡面前一搖一擺邁方步、扇扇子,做風流瀟灑狀,似乎是想用身體行動來教導鸚鵡。

七月二十一日,皇上教了半天鸚鵡,後來不耐煩,重又去玩小狗、小貓、小兔子。只是穿著華麗、奢侈得過分的衣服,舉著金光閃閃的扇子滿宮亂跑,極為搶眼,也略顯俗氣。

七月二十二日,上半日鬥狗捉貓追兔子,下半日堅持不懈教導鸚鸚。

七月二十三日,一切如昨,只是夜晚,依舊例召蘇良、趙儀侍寢。


蕭逸一邊看著密報,一邊想像著蕭若穿得金光閃閃、瑞氣千條,活似只金元寶,滿皇宮亂走的樣子,忍不住也覺好笑。

皇宮裡出入的都是王侯高官,侍衛、宮女們也都養成了不俗的品味,現在蕭若打扮成這樣,滿世界亂跑,活似一個鄉下暴發土財主,定是叫人看過之後大受刺激的。

光是想想,已是好笑,他一邊微笑,一邊信手把密報遞給坐在旁邊的蘇慕雲。

蘇慕雲淡淡瞄一眼:「主公有什麼看法?」

「非常奇怪,若是皇上一直如此,倒也並不稀奇,可是,在他做過幾件讓人心驚之事後,忽又變做小孩兒心性,倒叫人摸不清頭緒了。」蕭逸伸手端了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他這樣做,有什麼目的?」蘇慕雲微微皺眉,刷的一聲,打開手中繪了楚京牡丹的折扇,輕輕扇了扇。

蕭逸茶剛喝進嘴裡,眼前忽然張開一個大扇面,立刻就想起了密報中,蕭若那把描金閃光、俗不可耐的大扇子,忽然間就想大笑出聲,一口茶全噴到蘇慕雲的扇面上了。

蘇慕雲嚇了一跳,站起來道:「主公……」

蕭逸自己也被茶嗆得連咳好幾聲,面紅耳赤,好一陣子才恢復正常,笑道:「不知為什麼,一想到蕭若的樣子,就叫人覺得好笑。蕭若這幾日滿宮招搖,一向森然整肅的皇宮,幾乎到處都是笑聲。」

蘇慕雲卻一點笑意也沒有,沉聲道:「這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蕭逸這時也斂了笑意,點了點頭:「不錯,以前蕭若也愛胡鬧,可他胡鬧的時候,高興的只有他自己,別的人全嚇得發抖。他如今胡鬧,卻可以帶動所有人。現在,皇宮中的氣氛非常輕鬆,每個人一大早談論的,就是皇上今天又會搞什麼奇怪好玩的新鮮花樣。」

「看來,他是故意扮成那低俗可笑的樣子,逗引大家開心的,不過,這種事不該由皇帝來做,一個皇帝,心思若放在這種事上……」

蘇慕雲搖了搖頭,不下定論,只正色道:「我擔心的是,他做這些可笑事的最終目的是什麼?還有那蘇良、趙儀兩個孌童說是學武,卻背著所有人的目光,不知有什麼詭計陰謀。」

「大內統領王天護認為,學武是假,風月玩樂是真。所以每次練功才緊閉房門,每次蕭性德教完了,兩個孩子都躺在床上起不來,不知道受了什麼折磨。」

「只怕未必如此簡單。」蘇慕雲皺眉苦思。

敲門聲卻在此時響了起來,蘇慕雲和蕭逸都略有些驚異地對視一眼。

此刻二人身在「醉月樓」三樓的雅間,醉月樓是迷迭天的產業,從掌櫃到小二,都是蘇慕雲忠實的部下,明知二人在此密談,怎麼還敢上來打擾。

「客官,菜來了。」

蕭逸眉峰一揚,蘇慕雲折扇一合,輕輕敲在掌心:「進來吧!」

房門被推開,小二端著三盤菜進來,恭敬地放下,恭敬地退出去,恭敬地把房門關好,從頭到尾,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蘇慕雲走到桌前,略略移開其中一盤菜,看到下面一個小紙條,拿在手中一看,眸中異樣的光芒大盛,轉頭衝蕭逸笑道:「主公可知此刻皇上在哪裡?」

「今天是七月二十三,依他以往的習慣,應該會召孌童入侍,而密報中也顯示,今夜,他正和蘇良、趙儀盡情風月享樂,不過……」蕭逸目注蘇慕雲:「先生既發此問,想必這皇上的行蹤,另有玄機。真是難得,迷迭天耳目之靈,竟連深宮大內的隱密都一清二楚。」

蘇慕雲微笑道:「主公太過抬舉迷迭天了,深宮之中,重重阻隔,我的耳目哪裡伸得進去,只是這醉月樓的事,我若還不知道,哪裡還配和主公坐在一處。」

蕭逸一愣:「醉月樓?」

「對。」蘇慕雲笑得異樣深長:「今夜醉月樓蓬蓽生輝,竟得大楚國皇帝御駕親臨,而今聖駕就在與我們只有一牆之隔的雅間裡,身旁只帶了蕭性德一個侍從。」

蘇慕雲說罷走到牆邊,伸手在一顆裝飾牆壁的明珠上輕輕一敲,明珠向側滑開,露出一個小小的窺孔。

蕭逸走過來,湊過去一看,指尖忽然有些發涼。

透過小孔,可以看到隔壁雅室裡,明燭高照,菜餚豐盛,容若據案大嚼,毫無皇帝氣度。蕭性德只淡淡坐在一旁,冷眼看容若大吃大喝,並無半點舉動。

相比容若動作的粗野無禮,靜坐不動的性德顯得無比高貴飄逸。滿室燭光,似是只為他一人而亮,卻又連燭光都沾不上他半點衣襟。

實在很難讓人相信,容若是主人,而他,卻不過是小小侍從。

只可惜蕭逸半點欣賞美人的心情都沒有,只覺得從心底一直涼到腳底。皇宮之中,到處是他的眼線人馬,宮內侍衛,也大多忠於他。雖然最近皇太后把高手調到皇帝身邊,很多侍衛不能靠近皇帝,但是皇帝出宮這麼大的事,宮內眼線卻完全沒有發覺,他連半點消息也不知道。這個小皇帝,暗中到底還有多少旁人不能測度的玄機。

蘇慕雲在牆壁上又不知按了什麼地方,牆內竟伸出一根銅管來,位置剛好就在蕭逸的耳朵邊。隔壁的聲音,立刻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

「性德,你真的不吃嗎?很好吃的。」容若一隻手拎著雞腿用力啃,啃得滿嘴流油,說出來的話都含含糊糊,聽不清楚。

性德斜睨著他,就算普通人想要吃雞,看到容若這種吃法,也會立刻食慾全無的,何況他是永遠不會飢餓的人工智能體:「你有必要吃得這麼難看嗎?並沒有人和你搶吃的,皇宮裡的飯菜也沒有餓著你啊!」

「在皇宮裡吃東西不痛快,一大堆太監哈腰站在旁邊,怎麼能自在快活地吃。」容若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動作多麼沒有氣質:「我真的很久沒有吃到雞了。現實裡正在鬧禽流感,市場上已經有一個月沒有禽類製品賣了。據說在二十年前,也就是二00四年,也鬧過一次。可是這次更嚴重,老百姓都不敢買雞了。真奇怪,人類的科學如此發達,醫學這樣昌明,卻連感冒這種小病都根治不了。人和雞都一樣,可憐啊可憐。」

蕭逸聽得眉頭越皺越緊,是皇帝在故弄玄虛,還是自己孤陋寡聞,為什麼這個皇帝說的話,自己好像一句也聽不懂。

「吃完了,是不是回宮去?」

「回宮做什麼?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京城的夜景我還沒賞完呢!」容若一邊說,一邊啃著雞腿,跑到窗前,欣賞夜景。

大楚國京繁華鼎盛,即使已是夜晚,但街上行人依舊很多,甚是熱鬧,到處都明燈高掛,彩花高懸,前到天邊,後至地極,和現代城市的華燈夜景相比,又另有一種美麗。

「你就不怕被人發現皇帝不在宮中,你不是說,不想連累別人因為你挨打嗎?」

容若得意地奸笑:「這就是我要把蘇良和趙儀招來相陪的原因了,殿門一關,人人都以為我正在胡天胡地,什麼人敢在這個時候來打擾。所以被發現的可能非常低,再說,現在我身邊都是皇太后的人,就算發現了,皇太后要追究責任,也不會痛打自己的親信的。你看,我想得多麼周全。這幾天,天天在宮中給所有人做開心果,當然也應該慰勞一下自己,出來走走逛逛玩玩了。反正有你這個超級高手在,什麼防衛森嚴的地方,都可以無聲無息,來來去去,有什麼好擔心的。」

性德冷冰冰地望著他:「難道你還知道,這幾天你在宮裡的做為,是所有人的笑柄。」

「性德,人家看不起我就罷了,怎麼你也這樣說。」容若誇張地大叫,用手撫著胸口,臉露痛苦之色:「完了完了,心口有個洞了,被你狠狠刺傷了。」

性德根本不理他的七情上臉、作張作智,神色全然不動。

容若跳過來,站在他面前:「你明明知道我是為了大家的幸福犧牲我自己啊!皇宮太陰冷、太沉肅了,所有人都大氣不敢喘一口,整天不見半點笑紋,所以我才努力逗大家笑啊!好些相聲演員,不就經常扮成老太婆扭來扭去,或是用白粉擦在臉上,頭上紮個沖天辮,犧牲自己的形象來逗大家開心嗎?我這樣沒日沒夜地犧牲奉獻,使得笑聲滿皇宮,你還這樣說我。」

他越說,越是覺得自己偉大無私,越說,越是覺得受了天大的冤屈。這個時候,老天居然沒下七月雪,可見天也是沒眼的。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瞪大眼睛,用凶狠的眼神,控訴這個無情的人工智能體歪曲事實,張口準備滔滔不絕地教訓性德至少三個小時,好讓他明白自己的思想品德多麼高尚。

可是,還沒來得及長篇大論,房門就被推開,送菜的小二托著酒菜走進來。

等小二再退下後,容若激動的情緒平復了一點,伸手倒了一杯酒,淡淡嘆了口氣:「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每個人都有不開心、不快活、不稱心的事。就算是貴為皇太后與攝政王,說不定也孤獨寂寞、淒清無助得很。就算手握天下大權,可是連一個可以分享快樂、聊天說話的人都沒有,又有什麼開心的。我只是想盡我的力量,讓每一個人多笑一笑而已。」

他的聲音有些淡淡的悵然,又有些微微的嘻笑,也不知這話是正經還是胡鬧,但是聽在蕭逸耳邊,卻如驚雷擊胸一般。權傾朝野,勢蓋天下,一言出而舉國動,可是,他已多久,不記得快樂的感覺了。

無邊權勢,潑天富貴,竟不能使他在寂寞時,得到一個可以真正說話的人。

蕭逸就這樣,在全無防備的時候,被容若重重一擊,傷在心頭,痛入骨髓。可是,就在他心痛如絞的時候,更驚心的事情發生了。

容若的酒才送到唇邊,忽然間被性德把杯子接了過去,在容若愕然的眼神裡一飲而盡。

容若驚奇地眨眨眼:「你這個人工智能體也喜歡喝酒嗎?」

性德沒說話,只是一手拿起了剛送來的酒壺,壺嘴對著自己的口,一口飲盡了壺中酒,才信手放下。

容若皺起了眉頭,拿起酒壺,打開蓋子聞了聞,眉頭皺得更深了,看看酒壺,再看看性德漠然如舊的表情,好一陣子,才跳起來大叫:「我明白了,酒裡有毒,這是家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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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06:09 |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誠王蕭遠~


蕭逸見此變故,驚怒更甚於容若,他轉過頭,冷然望向蘇慕雲,眼神裡有隱隱威芒閃動。

蘇慕雲的臉色有些發白,卻仍能從容不迫地施了一禮:「我剛才密傳殺令,只是為了執行主公十天前所下的命令。十天來,宮中的四次暗殺,都被皇太后的人無聲無息地擋了下來。如今他無巧不巧撞進掌心來,豈能放過?我不向主公請示,是因為不想陷主公於不義,更不欲令主公兩難。他死之後,主公可查抄醉月樓,用我等頸上之血,封住皇太后和眾臣的非議之詞,之後便可明正言順登上大位。」

他雖略有些慌張,但神色鎮靜,語氣真誠,絕無虛偽,舉止坦然,全然無懼。

蕭逸雖然動怒,聽他這樣傾心之言,終是不忍發作,長嘆一聲:「蘇先生說這樣的話,置我於何地?不義之名,我早已逃脫不掉。弒君之事,豈能推脫到先生身上?縱史冊上留千古罵名,我也該一身當之才對。這樣的事,請先生以後再莫做了。」

「我並非為了主公的名聲,而是為了讓主公可以更合理、更方便地登上御座,讓百姓可以早過安定的日子。只是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蘇慕雲又急又快地說:「酒中的毒,名為『玉銷魂』,無色無味,根本無法察覺,一滴足以置人死命,縱是超一流高手,也未必可以禁受。可是那個蕭性德,輕易發現了毒藥,又把整壺酒都喝了下去,居然全然無恙,不知是何等人物。若是蕭若含怒追究,只蕭性德一人,就足以造成可怕之極的破壞了。為安全計,請主公立刻由侍衛護從,自後門離開,絕對不可停留。」

蕭逸皺眉道:「先生,你與我同走。」

蘇慕雲搖頭:「我是迷迭天的主人,投毒令是我下的,事敗後,怎能讓我無辜的屬下面對暴君的怒氣。」

「可是,先生……」

蕭逸還想勸說,蘇慕雲卻已情急,拉了他的手就往外扯,口中大聲喊:「快來人,護送王爺回府。」

話音未落,房門已被用力推開,站在門外的徐思和方浩,肅容待命。

蕭逸用力想掙脫蘇慕雲的拉扯,同時喝令:「你們把蘇先生也帶走。」

蘇慕雲有些氣急敗壞了,鎮定從容的氣度再也找不著,大喝:「醉月樓將有大變,我要留下來應付,王爺的安全身繫天下,你們還不懂要做適當的抗命,以護衛王爺為重嗎?」

這話非常有說服力,徐思、方浩立時上前,一左一右,就要挾了蕭逸離去。

這時,外面樓下忽傳來喧天的銅鑼聲,刺耳響亮,其中夾雜著馬啼聲、高笑聲,從遠而近,百姓的尖叫聲、奔跑聲與驚惶恐懼的呼喚聲,也四方並起。

蕭逸雙眉一揚,神色冷肅,眸中怒色一閃:「放手,我要看看什麼人,膽敢在大楚國京縱馬踐踏百姓。」說話之時,他全身上下都隱隱透出一股無形而有質的怒氣來。

積威之下,徐思、方浩乖乖鬆手後退。甚至是蘇慕雲,在他這無以倫比的尊貴氣度和莊重神色震懾下,竟也情不自禁鬆開了手。

蘇慕雲好幾次張口想說,目前形勢危急,百姓之苦應暫時放在一旁才是,可每一次都欲言又止。若非蕭逸是個一直將百姓禍福放在心上的英雄,他又怎麼會甘心傾力以助呢!


一牆之隔的容若,發現酒中有人投毒,立刻大喊大叫,拖著性德就喊:「我們去把這家黑店給掀翻了。」

性德沒動:「你忘了,我不會主動攻擊別人。」

容若氣急:「人家差點要毒死你。」

「錯,第一、他要毒的人是你,第二、酒由我來喝,既沒有中毒,也沒有浪費美酒,你並沒有損失,第三、這裡也不是黑店,除了你,所有人喝到的,都會是美酒。」

容若眨了半天眼,然後長長嘆了一口氣,洩氣地坐回桌邊:「真沒勁,我還以為遇上了黑店,準備大顯身手,跑去廚房查抄人肉包子呢!誰知又是什麼政治鬥爭,真是太沒趣了。真奇怪,你偷偷帶了我出宮,應該沒人知道的啊!為什麼這裡的人會發現我是皇帝,又要毒死我呢?」一邊想,一邊用力撓頭:「真是讓人費解,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可是我不能告訴你。」

容若剛聽到前三個字,高興地跳起來,再聽到後面一句話,本來正咧嘴大笑的臉立刻一僵。

性德根本不管他情緒上受的打擊:「我知道遊戲中的很多秘密,但只有並不隱密,人人可以輕易打聽到的事才可以告訴你,其他的秘密,都要靠你自己去探索。就像是一台電腦中的資料,有些是可以讓人隨意調出查看的,有些卻已經加了密,根本無法看,除非你靠自己的力量破譯密碼。這也是保持遊戲平衡的一個方法,若玩家全知全能的話,遊戲的可玩度和趣味性就都降低了。」

他的語氣平板,毫無感情波動,容若聽了又是刺耳,又是刺心,衝著性德猛翻白眼,站起來正要據理力爭,忽聽到樓外傳來的喧鬧之聲,也不由地驚叫:「怎麼回事?」

容若一邊叫,一邊轉身衝到窗前,探頭出去瞧熱鬧,倒把剛才和性德的爭執給暫時忘記了。

他並不知道,僅僅隔了一道牆,同樣的雅室,同樣的窗子,有一個人也在觀望窗下。只不過,那邊的窗子上隔了一道珠簾,從裡往外看得一清二楚,從外面卻根本看不清裡頭是什麼人。


銅鑼疾響,路上的行人紛紛閃避奔走。在兩匹鳴鑼開道的輕騎之後,是一匹通體烏黑、金雕玉鞍的駿馬,左掛雕弓,右佩金箭,馬上男子,年方弱冠,五官倒也端正,只是眉宇之間有一股浮躁陰狠之氣,一路長笑著縱馬狂馳。

他身後有十幾匹馬馱著死狗、死狼、死鹿等各種獵物,更有幾十個人急跑著跟隨。有拿著彈弓的,有端著茶盤的,有持著扇子的,有舉著唾壺的,外加架著鷹,拉著狗,別提多大的陣仗了。

百姓驚慌走避,惶恐地互相傳告。

「誠王來了。」

誠王蕭遠是當今皇帝蕭若的三哥,天潢貴胄,尊貴無比。行事囂張任性,強橫霸道之名,聞於楚京。因為受蕭逸排擠,不能參與太多政務,滿心不痛快,更加藉遊獵閒鬧打發時光。

蕭遠過的一向是鬥雞走狗、錦繡肥甘的貴公子生活。他「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駿馬,好梨園,好鼓吹,好行獵」的名聲無人不知。

他近日到離京數十里的皇家狩獵場打獵,楚京百姓人人奔走相告,燒香拜佛,祈求這個小霸王多多在外頭遊玩些時日才好,沒料到,不過三四日,他就厭煩了,一路快馬回京。

入城之時,已是夜晚,蕭遠竟然不勒馬減速,就這樣大剌剌在楚京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橫衝直撞。

楚京百姓聞誠王之名而色變,遙遙聽到銅鑼響,已經紛紛往街邊閃去。

時正七月,天氣還熱著,大部分人不能早早安睡,出來閒遊,吹吹夜風,涼爽一下。聽得遠遠鑼響,馬蹄聲漸近,驚得慌作一團,東擠西跌,年幼體弱的人就吃了大虧。

一個小孩跌在路中央,一時爬不起來。

兩匹鳴鑼開道的快馬到來,分別往兩旁一拉,從小孩身邊跑了過去。可後面誠王的馬到了,卻是直接在路中央飛馳,眼看要踩到小孩,卻連讓一讓的意思都沒有。

一片驚呼聲中,高樓上的蕭逸和容若同時在窗口往下望,也同時叫了出聲。

容若大叫:「性德,快救人。」

性德卻沒動,他的程序設定,使他不能主動出手做出直接影響別人生死的事。

蕭逸也喝:「救人。」

可是,同一時間,蘇慕雲也叫了起來:「王爺安全為重,此時絕不可暴露身分。」

徐思、方浩對蕭逸的命令一向不敢違抗,一聽喝令,正要躍下高樓,又聽得蘇慕雲一聲叫。

蘇慕雲的命令與蕭逸相反,按理他們是不應該聽從的,可是蘇慕雲的話卻涉及到蕭逸的安全問題,這使他們略一遲疑。這一耽誤,已經來不及再躍下相救了。

誠王快馬已到──容若臉色蒼白地叫了出聲。蕭逸臉色鐵青,眼中怒意化做傾天之火。樓下無數百姓驚呼,心軟的大多側首不忍看。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一個人影從街旁直撲到街心,抱著孩子就地一滾,馬蹄踏落,踩得他身上一片雪白的衣襟撕裂開來。可是他終是以毫釐之差,帶著孩子避了過去。

從地上站起時,他臉色也有些慘白,想到剛才那險險落在自己身上的馬蹄,多少有些驚怕。

星月燈光之下,他眉目如畫,俊逸秀美,雖然一身精美的衣服破了、髒了,可是華貴的氣度卻依舊不損分毫。正是大秦權相獨子,秦王寵臣納蘭玉。

誠王勒馬回首,馬鞭遙指:「你是什麼人,敢在我誠王爺的面前逞能?」

容若在高樓之上,以手撫胸,鬆了長長的一口氣,釋然微笑:「好一個納蘭玉。」

蕭逸卻輕輕嘆了一口氣,楚國的王爺,踐踏楚國的百姓,反而要大秦國的貴公子,冒生命危險相救楚國孩子。

納蘭玉入楚京已經有十天了,十天來,攝政王和瑞王都多次來訪,也曾下帖相邀,醇酒美人,客氣相待,珍玩異寶,傾其而贈。客氣親熱的話說得多了,就都免不了要開始打聽一劍護他入京的絕世高手。

他雖然嘴緊,只說是異人相救,但終是不勝其擾,所以每天獨自一人到處閒逛,名是遊玩楚京,實是躲避權臣相邀,以避免麻煩。

夜晚遠遠看到誠王快馬而來,納蘭玉立時躲到街邊,可是看到孩子跌在街心不能起來,心中反覆掙扎多次,既不忍見死不救,又實在不願在別的國家和權貴衝突。可是,當馬蹄對著孩子踏下的時候,他卻再也顧不得思考,顧不得權衡輕重,直接撲了出去。

等到他站起身時,已是出了一身冷汗,低頭給嚇壞了的孩子一個溫柔安撫的笑容:「快回家吧!以後別再亂跑了。」然後抬頭,對著高踞馬上的誠王抱拳施了一禮:「在下大秦國納蘭玉,向誠王殿下請安。」

「我當是誰,原來是大秦貴客。」誠王在馬上傲不為禮,冷冷道:「納蘭公子好身手、好雅興,這麼晚了,還在街頭閒遊。」

納蘭玉執禮甚恭,並不因誠王的傲慢而生氣:「我初來大楚,久聞楚京牡丹之美,是天下一絕。皇上十六歲生日將近,楚京到處張燈結綵,要辦牡丹會以慶賀大喜,我聽人說起,動了遊興,所以就出來走走。」

誠王仰天長笑:「公子你錯了,這楚京牡丹有什麼可看的,眼前就有天下最美的一朵名花在,你竟不知道嗎?」

納蘭玉微笑說:「那倒是我孤陋寡聞了,請誠王殿下指教。」

高樓上的容若也瞪大眼睛,好奇地望著下頭,想要聽聽所謂天下第一名花是什麼花?

蕭逸卻眉頭深皺,嘆息一聲。

誠王在馬上俯下身,望著納蘭玉,眼神詭異,慢慢地道:「這朵花,名字就叫納蘭玉,乃是一朵後庭花。」話音剛落,他仰頭哈哈大笑。

身後的隨從們也笑做一團,街邊百姓,凡是可以聽懂後庭花三字意思的人,也大多對著容貌如玉、美勝處子的納蘭玉指指點點起來。

容若臉色一變,憤然一掌拍在窗欄上:「這也太過分了。」

與此同時,隔壁的蕭逸也同樣用力在窗欄上一拍:「這個不知輕重深淺的傢伙,大楚國的臉都給他丟盡了。」

納蘭玉臉色發青,雙拳不自覺緊握起來,提高聲音道:「誠王殿下請自重。」

誠王驅馬走近,目光在他如玉一般的臉上打了好幾個轉,眼睛裡有毫不掩飾的慾望:「此事天下盡知,納蘭公子你何必否認。我聞秦主夜枕汝腹而眠,我亦能撫汝孤寂,你我何不就此成了這秦楚之好呢?」

此言一出,滿街譁然。

豪門貴戶,遊樂嬉戲,風月玩鬧,無所不至,這也是常事,只要地位高貴,寵好男風,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在長街之上,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對一個身分高貴的公子,用如此無禮的言語求歡,簡直駭人聽聞。

納蘭玉本來鐵青的臉色,因為憤怒而漲紅了,怒聲道:「蕭遠,你不要逼人太甚。」

「我逼你什麼,這不就是你最拿手的本事嗎?我倒真想看看,大秦皇帝為什麼把你寵得像心肝兒一般。」誠王一邊說,一邊打量納蘭玉,無禮的目光,簡直像要直接剝人的衣服。

納蘭玉怒喝:「你……」忍不住伸手想要拉住誠王的馬韁和他理論。

半空中風聲呼嘯,誠王左邊的侍衛已經一鞭打了過來。

納蘭玉縮手後退,但是眼前人影晃動,四五匹馬上的十個人,全圍了過來,叫他無處躲、不能逃。

誠王在馬上對他伸出手:「納蘭公子,你就不要再裝正經人了。你的底細,天下人都清楚,這裡不是大秦,在秦國,別人怕你,在楚國,可由不得你不低頭。你跟了我去,我自然愛你惜你。你要硬跟我對著幹,我也不會理會你是什麼秦相之子、秦王寵臣。」

納蘭玉身陷重圍,無力逃脫,只能臉色慘白,直著眼睛,恨恨瞪著誠王,可是,身邊是刀光劍影,眼前是冷冷笑意,耳旁是無盡非議,他眼中的憤怒,漸漸化做無窮無盡的絕望。

容若在樓上越看越冒火,回頭想叫性德,卻見他只是冷冷淡淡站在身旁,神色漠然得像是縱有千萬人死在面前,也不會眨一眨眼似的。

他心裡一陣氣悶,知道求也無用,便不再開口,看到納蘭玉被逼到絕境,他也氣得失態,直接從窗口往外爬,反正知道有性德在,自己跌不死,所以打算一下跳到街中心,好好主持公道。

可是他一向懼高,從窗口爬出一半,往外一瞧,已是頭暈眼花,心怦怦跳。忙把眼閉上,口裡喃喃自語:「別怕別怕,根據電視電影定律,英雄一定是無敵的,主角一定不會跌死的。我是天生的英雄,注定要英雄救美,上次出宮救了美人,這次出宮,就該救美男了。」然後,深吸一口氣,張開雙眼,準備,起跳。

蕭逸也在這時,轉頭沉聲喝:「我們下去,不能再讓蕭遠這樣胡鬧了。」

蘇慕雲急道:「主公……」

「蘇先生不必多言,楚國的安危比我的生死更重要,我雖然不怕大秦,卻也不敢保證說一定可以擊敗西方強秦。絕不能讓蕭遠這樣沒輕沒重,污辱了秦王心中最疼愛的人。」

可是,蕭逸和容若都還沒來得及介入,納蘭玉就已經長嘆一聲,面露悲涼之色:「我只恨爹娘給了我這樣一副容貌,縱然不想認命,也是不能了。」隨著他無力的嘆息聲,他已經把自己的手,放進蕭遠伸在半空的手中。

蕭遠得意地一笑,手上一用力,把納蘭玉拉上了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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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06:37 |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納蘭神射~

納蘭玉雙足在馬上一借力,復又重新躍了起來。只是他躍起之時,雙手左右齊出,左取雕弓,右挾金箭,速度奇快。

蕭遠只來得及驚叫了一聲,納蘭玉已奪了弓與箭,凌空躍起。

四周的家僕圍過來,咆哮呼號,揮刀舞劍揚鞭子,馬嘶狗叫之聲大作,但納蘭玉從馬上躍起,人在半空,刀劍鞭子,一樣都搆不著他。

納蘭玉躍起的身子在空中翻轉,雙手猶能彎弓搭箭,無比穩定。

沒有人相信,一個在空中翻騰的身子可以拉得開硬弓,射得準強箭。

蕭遠馬鞭一指納蘭玉:「你好大膽……」

寒光疾閃,憤怒的大吼,變做驚恐的大喊。

納蘭玉身在半空,一弓架雙箭,射出的箭彷彿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眾人只見弓弦微張,而箭已射中目標。

一箭射中蕭遠手上的馬鞭,箭上的力道震得他虎口裂開,鮮血流淌;另一箭射中蕭遠頭上的金冠,冠落髮散,而蕭遠更是嚇得連叫都叫不出聲,直接從馬上跌了下來。

一片驚呼聲中,蕭遠手腳亂揮,在地上跌個灰頭土臉,而同一時間,納蘭玉也雙足落地,猶自弓開滿月,箭在弦上。

剛才他突然出手,從蕭遠的箭壺中挾走了三支箭,在半空中就射出兩支箭以立威,此時唯餘一箭在手,遙指蕭遠。

納蘭玉這神乎其神的射術,已經把所有人都震住了。四周的誠王手下,呼嘯叫囂,揮刀舞劍,卻沒有一個人敢靠近他。

就連蕭遠在地上掙扎著要起來,也覺一陣冷意浸骨而來。那遙遙指定自己的神箭,似是隨時會穿透咽喉,使得他連要從地上站起來的動作,都無法繼續下去,只是面無人色地望著納蘭玉。

此時納蘭玉雖仍在重圍之中,但他先示之以弱,消除蕭遠的防備之心,然後突然奪得弓箭,以神射立威,震住眾人,此時他一箭指住蕭遠,就沒有人膽敢做出任何攻擊他的舉動。

滿街燈光輝煌一片,月華如水,映照在他的身上,卻都不及他此刻張弓待射的風采英姿。

「你狗膽包天,敢對誠王殿下無禮?」

「你還要不要命了?」

「快快放下弓箭,給王爺磕頭賠罪。」

四周眾人叫嚷不斷,有幾個人忍不住靠近兩步。

納蘭玉眼神牢牢看定蕭遠,聲音清銳如冰石相擊:「小心一點,我的力氣不大,膽子更小,一受驚,這弓就拉不住,箭說不定會往什麼地方射出去。」

四周所有的叫嚷立刻停止,誠王下屬無不冷汗直冒,連呼吸都不敢放大聲。要是蕭遠有什麼事,他們的身家性命,自然也就跟著灰飛煙滅。

蕭遠臉色鐵青,在地上半撐著身子,想要起來,卻只覺整個身體被納蘭玉的箭緊緊鎖住,任何動作都會引來那一箭穿胸,竟是只能僵在地上了,臉色鐵青的道:「納蘭玉,你好大膽子,竟敢在大楚國都之內如此放肆?」

納蘭玉如玉的臉上,滿是凜然之色:「我是大秦臣子,身在異國,怎能容人辱及主上。若不懲戒,天下豈不道我大秦可欺。更何況,大秦、大楚,本是友邦,為大楚國教訓狂妄無知、冒充王爺的無恥匪類,乃是分內之事,並不需要什麼特別大的膽子。」

蕭遠又氣又急:「誰不知我是堂堂誠王,你敢說我假冒,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不想活的是你才對。」納蘭玉眼神若箭,言詞勝箭:「誠王殿下,乃是大楚國先皇之子,當今皇上的兄長,是大楚國棟樑之材,國之柱石,豈有不愛護百姓的道理。可你卻縱馬於鬧市之中,踐踏稚兒身體視若平常,如此窮凶極惡之徒,怎麼可能是親王之尊的貴人。大楚皇上仁愛萬民,攝政王更是治國有方,又豈會容忍如此敗類高居王位。你說你是誠王,除了你的手下,有哪個百姓認得你這個誠王?」

此言一出,一眾百姓個個退後,大家心中都惱恨誠王,恨不得多讓他吃點兒苦,自然個個默認納蘭玉的說法,誰也不肯為他做證。

高樓之上,蕭逸眼看轉瞬之間,情勢易位,納蘭玉以少年之身,在眾人圍困中扭轉局勢,輕易震住所有人,又用一番話逼住了蕭遠,忍不住也深深嘆息:「好一個納蘭玉,好身手,好神箭,好聰明,好辭鋒,天下間,還有什麼人,敢僅僅視他為孌童男寵?」

蘇慕雲也暗暗點頭,納蘭玉那番話,說得太巧妙了。

以蕭遠的身分,納蘭玉縱然受辱,也絕不可以隨便就張弓搭箭對著他,如此一來,大楚國為了維護皇室的尊嚴,必須追究。但納蘭玉若不動手,後面的羞辱只怕更加不堪。

可是納蘭玉輕輕一番話,就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他認為楚國的誠王,皇帝的哥哥,必是了不起的好人、賢王、賢臣,而隨便踐踏百姓的,肯定是壞人,壞人一定不是誠王,既自稱誠王,就必是冒充。他做為友國的使臣,當然要出手,制止冒充者敗壞誠王的名聲。

說起來倒是一番好心腸,只有功而沒有過,而且讓人無法反駁。若是反駁他,就等於承認,誠王是個壞人,皇上一點也不仁愛,攝政王更加不懂治國。

這種同時得罪三個大人物的話,哪個敢說?就是誠王蕭遠本人,都不能當著無數百姓說出目無皇帝和攝政王的話。

雖然納蘭玉的聰慧連蕭逸和蘇慕雲都認同了,但他本人卻是有苦自己知。

納蘭玉雖然巧妙地扳回了局勢,表面上似是占了上風,但情勢對他依然不利。

他用言語逼住蕭遠,用弓箭懾住眾人,但他終是不能真的射傷蕭遠。他手中只有一支箭,身邊卻有二十多個敵人,虎視眈眈。

但人的力量總是有限的,拉穩強弓可不是件輕鬆的事,只要他力量一鬆懈,無論是控制不住把箭射出去,還是鬆手讓箭落下來,威脅的力量一去,其他人就會毫不留情地撲上來。而蕭遠身為誠王,若是中箭,大楚必須追究,縱然不中箭,他受辱若此,也絕不會放過納蘭玉。

這一點,身在神箭威脅下,心驚膽跳的蕭遠還沒來得及想到,其他害怕得面無人色的手下,也沒意識到,可似蕭逸和蘇慕雲這樣的才智之士,卻是很輕易地就把握住了全局。

蕭逸心中天人交戰,考慮是隱藏身分,袖手不理,還是應該出面阻止一件最終可能會引發兩大強國刀兵相向的禍事發生。

不過,他還沒有來得及下決定,已經有人大笑著為納蘭玉喝彩叫好。

「好一個納蘭玉。」一陣熟悉的笑聲和響亮的掌聲之後,容若的身影直接從三樓落下。

蕭逸和蘇慕雲互望一眼,心中驚疑不定。想不到,這個小皇帝在忽遇暗算後,不去追究兇手,卻大膽地從高樓躍下,想要幫助納蘭玉。看來他也明白拉攏大秦的重要性,真是好膽識、好謀略了。

但事實上,他們真的高看了容若。

容若開始為了救納蘭玉爬出窗來,想要跳下去,可是懼高的毛病發作,頭暈眼花,雙手死抓著窗欄,再也不肯鬆手。

長街之上的局面,卻在轉眼之間情勢大變。納蘭玉控制全場,一弓一箭,威懾眾人,淡淡言辭,穩住局面。

容若心中一陣痛快,情不自禁叫出好來,同時用力拍掌。他雙手忘形地拍在一處,再沒顧得上抓住窗沿,身子一晃,就沒能在窗子上坐穩。

他根本就不是為了什麼深遠的政治目的跳下去英雄救美,而是一時頭腦發熱,失去平衡,扎手紮腳,手舞足蹈,直接掉下去的。

上一刻他還在笑著為別人喝彩,下一刻忽然間身子凌空,衝著又冷又硬的地面直掉下去,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毫無皇帝威儀的尖叫。

一道白影穿窗而出,後發先至,在半空中攬住了容若的腰,輕若無物地降到地上,姿態曼妙如仙。

性德白衣黑髮,容顏如畫,映著長街燈光,漫天星月,竟似月中神子降落塵世,風華絕世。剎時間,便把納蘭玉的風采搶走一大半。

容若手腳發軟,靠在性德身上連喘了好幾口氣,臉上的血色才恢復了一些。雖說是有性德在,他根本不必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但天生懼高,自高處跌下來的強烈恐懼還是讓他心驚膽跳了好一陣子。

滿街的人都愕然望著這突然從醉月樓上跳下來的兩個人。

其中,蕭遠和納蘭玉都是見過皇帝容貌的人,兩個人一看清容若的樣子,一齊驚呼出聲。

納蘭玉驚見楚國皇帝,心中尤其震驚,手上力量一鬆,弓箭垂了下來。

其他誠王屬下怎肯放過這個機會,一齊撲了過來。

蕭遠卻已厲聲大叫:「住手,誰也不許動。」

聽到喝聲,誠王的一大堆手下急急忙忙停住動作,有那撲得猛、衝得疾的,一時無法收住腳、停住手,只得往旁邊一側,不對準納蘭玉,自己卻扎手紮腳,跌了個狗吃屎。

容若已經恢復鎮定,看著一下子就有好幾個人跌倒慘叫,愈覺得高興,上前來,一把就挽住了納蘭玉的手:「納蘭公子,真巧,咱們又遇上了,這麼好的機會,我們一起來逛夜市。」說著拉了納蘭玉就走,竟是看也不看蕭遠一下。

蕭遠認得他是皇帝,心中雖然恨他,但君臣之禮不可廢,正在考慮應該下跪,還是裝做配合他微服的身分,不加揭穿,順便也免了自己的跪拜,只是眼見容若要走,忍不住叫:「皇……」

容若笑著回頭打斷他的呼喚:「你這個冒充誠王的壞蛋,還站在這裡做什麼,小心官兵來了,捉了你去,戴銬子,打板子,這可就不好玩了。」說完,再不回頭,與納蘭玉攜手而去。

納蘭玉顯然也被容若這出奇行為給搞得有些糊塗,竟是毫不掙扎,也不詢問,自然而然跟著他一起走了。

性德自是要相伴容若離去,只是在舉步之前,卻略略抬頭,向醉月樓頭淡淡望了一眼。

他這一眼,雖然淡漠得很,蕭逸卻覺得那有若實質的目光,分明已穿過重重珠簾,漠無半點感情地在自己身上打了個轉,一股森然寒意自心頭湧起。

望著樓下那絕世風姿之人,悠然隨皇帝而去,蕭逸的聲音也低低沉沉響了起來:「此人,留不得。」

蕭遠愕然站在原地,望著皇帝就這樣拉著納蘭玉走了,剛才發生的事,竟是完全不追究、不排解。一時心中又是氣又是悶,明明皇帝沒有追究是好事,可是想到自己被他這樣視若無物,卻是平添鬱悶,臉色鐵青。

「王爺。」

容若與納蘭玉既去,蕭遠的一干手下,自是全圍過來侍候主子。有給他身上撣灰的,有用帕子幫他擦汗的,有急忙去為他流血的手包紮的,也有在旁邊一疊聲問安的。

蕭遠正滿心怒氣,這幫人送上門來,他一揮手,就連打了四五個人的耳光,腳下踢倒兩三個人,這才板著臉,跺著腳,翻身上馬,也顧不得手上流血,粗聲大喝:「回府!」


「納蘭公子,你是第一次來楚國嗎?」

「納蘭公子,你們大秦是不是很好玩?」

「納蘭公子,你這十天是不是常常逛楚京?那你可比我這個可憐被關在深宮的籠中鳥熟多了,哪裡有好吃的,好玩的,一定要帶我去啊!」

容若親親熱熱地拉著納蘭玉信步閒逛,同時忙著聊天交流感情,不過,基本上,全是他一個人在說,一個人造成的吵鬧程度,可以比得上整個菜市場。

就連冷漠的性德跟在後頭,聽到容若一聲聲地叫「納蘭公子」,都有些同情納蘭玉了。

難得納蘭玉竟然不急不躁,只是帶著淡淡的笑容,聽容若一聲聲喚他。

他俊美絕倫,從小出入宮中,追隨秦國皇帝,一向被人當做男寵看待,常會遇上試圖占他便宜的人,自己在這方面也一向小心,絕不肯叫人輕侮了。

可是,被容若挽手同行,他居然一點不悅的感覺也沒有,甚至感到,容若牽手的動作,自然地就如和他是多年的知交親友一般,看到容若純淨的笑容,他的心也會不自覺寧靜下來。

聽著容若一路說笑、胡扯、追問、糾纏,他因蕭遠而鬱悶的心情也不知不覺輕鬆自在了。

但當他忽然意識到這種心境,又想起容若剛才的做法時,心中,竟也暗暗震動。

當時他和蕭遠都處在困境之中,蕭遠對他的調戲和對秦主的不敬言詞,都是對大秦國的侮辱,而他在大楚國的京都裡,弄傷誠王,箭指皇兄,也同樣是輕慢了楚國的尊嚴。

無論誰對誰錯,追究起來,兩個國家都會很為難。

可是,容若這個皇帝,卻完完全全擺出一向不懂事、不管事,甚至很胡鬧任性的樣子,隨手扯了他去逛街,一句話扣死了誠王是假的,根本不去追究此事。一個很可能會引起大麻煩的國際事件,變成了冒充貴人的騙子引起的一個小爭端。

楚國和秦國,面子裡子都過得去,以後只需裝糊塗,將錯就錯,也就避免了許多麻煩。

納蘭玉望向容若的目光,不由自主露出驚疑之色,這個看似什麼也不懂,任性妄為,殘暴之名傳於天下的無權皇帝,到底是真的無知胡鬧,還是大智若愚?

他心思正一片紛亂,忽然有了一種很熟悉,很奇異的感覺,忍不住回頭望去。

正說得開心的容若,感覺到納蘭玉回頭,也跟著回頭,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容若只來得及看到,長街轉角處,淡淡的藍衫一閃而過,而掌中,納蘭玉的手腕用力一掙,脫了出去。

納蘭玉極是恭敬地施了一禮:「皇……蕭公子,公子的盛情,納蘭玉銘感,只是今夜有些雜事沒有處理,不得不失陪了。」

他竟是怕極了容若開口留他,自己不好拒絕一個皇帝,說話的時候,已是連退了七八步,話音未落,就深深一揖,然後轉身快步離去,根本不給容若開口挽留的機會。

容若確實是張嘴準備留他,可是看他這般行動,竟是絕不肯再做停留的樣子,嘴張開了,卻也沒說話,伸在半空中想要拉他的手,僵了一僵,又收回來。

容若抓了抓自己的頭髮,自嘲地說:「我這個殘暴的傢伙,果然是很沒有人緣的。好不容易碰上個讓我佩服,想要結交的朋友呢!」

「反正你沒事,要不要跟著他?」性德的聲音,淡漠如風。

「不用了,我不是傻瓜。秦國派到楚國的人,當然是有政治目的,他居然連和皇帝結交的機會都要放過,可見今晚必然是有什麼要事、秘事……」容若聳聳肩:「這種有關國與國之間的機要秘密,還是少知道得好,我反正不是以天下為己任的英雄,頭大的程度一向和知道的秘密多少成正比,我的長相本來就不是特別好看,就不必再向大頭皇帝發展了。」

他一邊說,一邊悄悄伸出手,順順當當挽住性德的胳膊,然後露出偷襲成功的得意笑容:「沒有了納蘭玉,不是還有你嗎?反正都有天下最漂亮、最養眼的人陪我逛街。來來來,我們去大採購,把整個夜市都搜括一遍,有你在一旁出賣色相,保證老闆們會用最低價把最好的東西賣給我。」

被人這樣扔在大街上,他居然完全沒不高興的感覺,反倒是開開心心、快快活活,拉著性德,繼續他偉大的微服私訪、遊戲玩樂的工作。

性德望了望容若親親熱熱挽在自己臂上的手,看看他笑得自自然然的臉,什麼也不再說,只是在朦朦朧朧的夜色裡,唇角略動,似乎有一個淡得幾乎看不到的笑容,又似乎什麼都沒有。


蕭遠怒氣沖沖,策馬回府,遠遠看到誠王府前,一群僕從護擁著一頂熟悉的華麗轎子剛剛停下。心中一喜,大叫:「大哥。」

他催馬往府門急馳,也許是馬催得太急,揮鞭太重,那馬兒竟忽的仰天長嘶,猛然間前足立起。

蕭遠沒有防備,措手不及,驚叫一聲,從快速奔跑的馬身上直栽了下來。

因為蕭遠看到了瑞王的轎子,忽然加快馬速,其他人都來不及跟上,眼見蕭遠遇險,竟是誰也來不及相救。

轎簾急掀,有人從轎中又急又快地衝出來,因為動作太快太急,竟幾乎跌倒,驚呼:「遠弟。」卻也同樣無計可施。

從急速狂奔的馬上跌落,就算不死也要重傷。

在一片驚呼聲中,有人嚇得腿軟,有人全身冒汗,有人閉目不忍看,也有人睜大眼睛,無可奈何地,等待著誠王蕭遠血流滿面、筋斷骨折的那一刻。

「王爺小心。」

一個人影極快地掠出,動作如電,及時伸手一托,和蕭遠一起跌到地上。因他這一托,大大緩解了蕭遠跌落的勢子。蕭遠雖然也跌得灰頭土臉,但總算沒受重傷。

身後的僕從一起圍過來,扶起蕭遠。

瑞王蕭凌也快步走近:「老三,你怎麼樣?」他目光本來是在蕭遠身上,可是一掃到在蕭遠身旁,站起來自顧自撣著身上灰塵的人,卻是一怔:「納蘭公子?」

納蘭玉一笑施禮:「拜見瑞王殿下。」

瑞王這十天來,幾乎天天拜訪納蘭玉,只知這少年儀容俊美,口齒伶俐,聰明過人,卻沒有想到他還有這樣好的輕功,於是望向納蘭玉的眼神,不免帶了點驚疑。

蕭遠這時也注意到出手救自己的竟是這個仇家,雙眉一皺:「為什麼是你,你有什麼詭計?」

納蘭玉笑道:「誠王殿下,納蘭玉方才無禮得罪,所以特來向殿下道歉。剛才看到殿下有危難,就出了一點小力。」

蕭遠冷笑一聲:「你可真會裝大方,要扮我的救命恩人,你還早著呢!我這匹追風是一等一的駿馬,怎麼會突然間失控,說不定就是……」

「老三!」蕭凌厲聲喝道。

蕭凌是皇長子,諸王的長兄,相貌端正,氣勢威嚴,以蕭遠的跋扈也得敬畏他幾分,聽他語氣不善,雖然心中仍憤憤不平,終是默然不再開口。

蕭凌對納蘭玉深深一揖:「我剛才聽說,遠弟在長街之上,對納蘭公子語出不敬,十分生氣,特地趕來誠王府教訓他,現在見到公子,就讓我代他向公子賠禮。」

納蘭玉急忙還禮:「全是誤會,請瑞王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蕭凌含笑說:「難得公子大量,以德報怨,竟肯救我兄弟於危難,我更要好好向公子道謝。請公子入府一敘,讓我們表表心意。」

納蘭玉看看蕭凌和蕭遠,略一猶豫,才說:「既是如此,就打擾二位王爺了。」

十天來,蕭凌多次想請納蘭玉過府,總是被拒絕,這次本來也打算好若納蘭玉婉拒,自己該如何留住他。他暗中想好了十多種說法,誰知一句也沒用上,納蘭玉就痛快地答應下來了。

蕭凌和蕭遠同時大為驚異,互遞了一個眼神,暗中都在猜測,這個越來越莫測高深的異國貴公子,到底在打什麼鬼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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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07:04 |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蒙塵之悟~


容若並沒有像性德所以為的那樣,打算把整條街都買回王宮。

他只不過買了半斤糖果、一斤糕餅、三四串糖葫蘆、五六個精巧漂亮的小玩意,一概抱在懷裡,笑著對性德說:「好了,好了,我們回去吧!」

性德抬頭望望仍掛在中天的月亮,隨便一眼掃向還熱鬧非凡的街市。這個皇帝出宮時,不是大嚷著要玩個通宵嗎?

難得可以勾出人工智能體的好奇心,容若越發得意了,笑嘻嘻靠過來,低聲說:「皇太后派人來保護我,證明攝政王必會派人殺我,在宮裡殺我不便,在宮外,就可以大肆動手了。」

「我出宮原是為著玩,沒想到竟叫人發現,還鬧出一場毒酒事件。雖然毒酒殺不掉我,但我人不在宮中,這麼好的機會,那些人怎麼會放過。剛才我故意扯了納蘭玉同遊,一方面是幫他解困,一方面有一個秦王寵兒在身邊,蕭逸不是目光短淺的人,未必會為了殺我而惹來秦國這一強敵。可現在納蘭玉走了,他還不動手嗎?」

「從他發令,到高手聚集趕到這裡動手,用不了太久時間。我出來一次,不好空手回去,抓緊時間,買兩樣小禮物去送給蘇良、趙儀好了,再拖下去,只怕要血染長街了。」

就是以性德這樣冷漠的性子,有時候也會感到奇怪,不知這容若到底是聰明還是愚笨。一方面,他可以在嘻笑間,看透很多針對他必會展開的陰謀;一方面,又會做出許多單純天真到愚蠢白癡的事。

「你認為我無法保護你?」

「不要誤會,我可不是質疑你的力量。其實我也很想看看,古龍小說中常寫的,滿街人忽然向一個主角發出狙擊,會是多麼精彩有趣的事,但事實上,這裡有太多無辜百姓了,在這麼熱鬧的長街上打起來,必有死傷,而且易累及無辜,萬一百姓驚惶逃跑,自相踐踏,更不知要死多少人。」容若語速極快:「快走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性德一言不發,只是伸手攬住了他的腰。

下一刻,長街上就發出了一大片驚呼聲。

走路的、擺攤的、閒逛的,不少人都開始用力揉眼睛。

一片低低的議論聲也傳了出來。

「剛才是怎麼回事?」

「我們是不是眼花了?」

「是神仙還是妖怪?」

「我看一定是神仙,那麼漂亮的人,肯定是神仙,一下子就不見了。」

「也沒一下子不見,我倒好像看到有個白影子,從天上閃過去了。」

「肯定是你眼花,神仙用仙法,哪來的白影子?」

議論聲越來越大,亂哄哄的街道上,有幾個身影,自無人注意的角落處悄然退走。


楚國京城,繁華熱鬧。因為皇帝的十六歲親政之日將到,在官府的安排下,四處張燈結綵,要求百姓同賀喜慶,因為熱鬧程度更甚平常。

連著多夜,都有人燃放煙花,漂亮的彩焰不斷劃破夜空,綻放出炫目的光芒,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

醉月樓頭,蘇慕雲遙遙望著遠處不斷升空的煙花,清晰地解讀出這一片炫彩中的暗號:「在二隊、四隊還在路上,一隊、三隊也剛剛趕到,還不及動手之時,蕭性德先一步帶皇帝遁走。其輕功絕佳,快不可言,暗伏在各處的人馬,就連追擊也做不到。而在事先,他們兩個人,一直只是說笑著買東西,並沒有任何異樣,不知是怎麼發現我們的人正悄悄圍上他們的。」

蕭逸坐在桌前,自斟自飲:「蕭性德的武功應該也出類拔萃,也有可能就是他及時發覺危機。」

蘇慕雲的扇子重重敲在掌心:「絕不可讓此人一直留在皇帝身邊。」


大楚國皇宮禁衛森嚴,王天護就曾驕傲地說,如果不經他的同意,就連一隻蒼蠅也別想隨便飛進宮。

不過,很可惜,性德不是蒼蠅,他是擁有神一般力量的人工智能體,所以重重禁衛對他來說,完全形同虛設。他帶著容若,不驚片塵地悄悄潛回了皇宮。

可是,並不是只有像性德這樣力量超凡的存在,才敢在皇宮中潛行無忌。至少,現在就有一個人影,縮頭縮腦,藉著假山、廊柱、花叢、大樹的各種陰影,掩護著身子,不斷往前竄。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前方,一點也沒發現,有個在外頭玩得不夠盡興,無可奈何由超級高手保護回家的人,正在用看戲的眼神,悄悄看著他。

那人影在月光下,倏忽閃掠,速度很快。不過,每一次當他往外竄時,終還是不可避免地讓身子暴露在月光下,讓容若清楚地看到他的侍衛裝束。

「這人到底真是個侍衛,還是假扮的侍衛?」

「他叫鄒靜,本是攝政王帳下大將楊易天的得力助手,出入戰陣多年,屢立戰功。攝政王還朝後,把軍中許多高手任為侍衛,守護皇宮,無形中把皇宮的管理權全部控制在手。鄒靜就是其中之一。」

「那他幹嘛這樣偷偷摸摸?大大方方出來走不行嗎?」

「皇宮中管理非常嚴格,侍衛們都各有所守,他要去的地方,不是他可以自由進出的。不過,他早就摸清那裡所有崗哨的位置,以他的身手,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去,倒也不難。」

容若皺起眉,望著正迅速向前方遠去的鄒靜:「他這是要去哪?」

「你沒看出來嗎?那是『玉嫻宮』的方向。」

「玉嫻宮,那不是賢妃的住所嗎?」容若心中一動,立刻了悟,望向性德:「蕭逸沒有女兒,所以認手下大將的女兒為義女,嫁進宮中,牽制楚家的力量。那個大將,就是楊易天吧!」

性德點了點頭。

容若苦澀地笑笑,又重重嘆了口氣,望向玉嫻宮:「這樣的冒險私會,應該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吧?」

這一次,性德像是很體貼他身為丈夫受此打擊的痛苦,居然沒有再用冰冷的聲音,給他一個肯定的答案。

容若悵然搖頭:「蕭逸做這個政治決策時,絕不會去考慮一個女子的心意,甚至連楊易天本人,也許都不會太介意女兒的幸福。在這個可怕的政治怪圈裡,被犧牲的永遠是弱者。所有的一切,都由別人決定,不會有人問她們願不願意、甘不甘心,除了服從,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他回過頭,眼神複雜無比地看著性德:「我應該為拆散一對有情人而感到內疚,還是因為從頭到腳被套了一頂大號綠帽子而生氣呢?」

他的聲音裡並沒有明顯的憤怒,卻有些說不出的蒼涼。

性德默默不語。

容若嘆息搖頭:「算了,回去睡覺吧!也許明天醒過來,還有更糟的事等著我呢!」

他垂頭喪氣地往寢宮而去。有性德的幫忙,一路不必擔心被人發現。他不便從正殿有人看守的大門口進入,繞到側面,推開窗子,跳了進去。

迎面就是兩道疾風,恰似有兩把劍對準容若,惡狠狠扎來。

事實上,真正扎過來的,不過是一雙筷子。

兩個少年,一人手上各拿一根筷子,扎過來,竟然如劍一般充滿著森森殺氣。

蘇良和趙儀學武功不過十天,十天裡,由實力遠超世人想像的性德親自教導。而在一旁閒看的容若,親眼看著這兩個少年,一日千里,由軟弱的孌童變成身手矯健的劍手。他忍不住時常感嘆,怪不得穆念慈由洪七公教了三天武功,效果遠勝普通人的三年,立時就把她爹楊鐵心給比了下去。

蘇良和趙儀如今的功夫底子,和普通練了十年功的少年相差應該不大,以筷作劍刺過來,竟也是有模有樣。

十天來,容若倒真沒難為這一對孩子,看到性德助他們打通穴道經脈,看到他們成就明顯,一直挺高興的。只可惜,這兩個受盡折磨的孩子,一點也沒有被他打動,從第一天開始,就不斷嘗試刺殺他。

自然而然每一次都以失敗告終,每一次他們刺殺失敗後,容若都會掏出個本子,裝模做樣記上一筆,聲稱總有一日秋後算帳,然後大大嘲笑兩個孩子一番,告訴他們,要刺殺自己,等有一天可以打敗性德再說。激得兩個單純大男孩臉色又青又紫,不過倒是練起功來拚命許多。

這一次,在沒有利器的宮殿中,用筷子行刺,實在並不是太意外的事。容若雖然明知這傷不到自己,但是本能地鬆開抱著一大堆東西的雙手,自去護著腦袋。

不過,如果要輪到他自己護衛自己,那他的小命早就不知丟掉多少回了。

白色的袖角一閃,兩根筷子寸寸而斷。

性德立於殿內輝煌的燈火之下,容色如冰雪,就連剛剛拂出去,正徐徐收回的手指,都給人一種雪一般清寒的感覺。

兩個大男孩木然而立,憤憤地望著容若,卻又忍不住有些不甘心地看向性德。

容若這一次居然沒有掏出本子來記帳,也沒有笑著大肆嘲弄諷刺他們,只淡淡看他們一眼,眼神異常疲憊,然後有氣無力地走到自己的龍床上,也不脫衣裳,徑自躺下去,扯了被子蓋在身上:「我回來了,不用你們再在這裡裝了,出去吧!」

見多了這個皇帝嘻嘻哈哈,什麼事都大而化之的態度,容若這忽如其來的改變,讓蘇良和趙儀都呆了一呆,竟沒有立刻動作。

本來這十天,他們四個人之間早已經有了一個默契。

蘇良、趙儀兩人還是皇帝的侍從,聽令行事,必要的事都要聽皇帝的意思,以保證他們可以繼續待在皇帝身邊,繼續學習以前做夢也學不到的本領,並繼續刺殺。就算刺殺失敗,被皇帝冷嘲熱諷一番,他倒也不會張揚。

或許對有超絕高手保護的皇帝來說,被兩個根本無力撼動他的小玩物不斷刺殺,也是一種有趣的遊戲。越是這樣想,他們心中反激起一股不甘不服不認命的鬥志來,屢刺屢敗,卻也屢敗屢刺。他們對武功的修習也非常用心,雖然明知要打敗性德,可能性微乎其微,卻不放過任何可能的機會。

但這次容若完全反常的態度卻讓他們愣了一愣,竟有些無措,自自然然又看向性德。

性德神色不動地點了點頭,蘇良、趙儀這才往外走,表情仍有些呆呆木木。

「慢著。」容若叫了一聲,望望滾了一地的糖葫蘆、小糕餅、漂亮的糖果、各種精巧的小玩意:「這些東西是送給你們的,我想你們肯定不會想要,麻煩拿出去扔了吧!」

蘇良和趙儀這才注意到那些還散發著香氣的小食物,和漂亮精緻的小玩意。

皇帝送他們的禮物?

以前殘暴,現在古怪的皇帝,送給受他折磨,根本不被當人的小孌童的禮物?

東西並不貴重,卻真正精緻漂亮,好看也好香,可見挑選它們的人,是真正花了心思的。

兩個從八歲被送進宮廷學習風月之事,根本不被當成正常人來對待,早已忘記收到禮物是什麼感覺的人,忽然間手足無措起來,更加張皇地望著性德。

性德依舊神色冷冷地望著地上這些本來被容若費心挑來,卻因為蘇良和趙儀的刺殺而散落於地,有不少還被兩個孩子剛才在無意中踏到的小東西,一點也不打算告訴他們,這些是容若明知有人正從四面八方圍過來準備刺殺他之前,還堅持要買下來的禮物。

兩個孩子,從這個教他們武功的師父眼裡,找不到半點溫情和一絲指點的意思,只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後一起推門出去了,誰也沒有低頭去撿地上的東西。

「看來我真是個沒有權威的皇帝啊!」容若用被子蒙著頭,悶悶地說:「這點小事,都沒有人聽我的。」

性德無聲地望著他,滿殿燈光中,映著他絕世無雙的容顏風華。

可是容若卻連掀開被子看一眼的興致也沒有。

性德不發一言,不出一聲,甚至也沒有坐下,就這樣靜靜站立著,似是要直到天明。

過了很久,很久,被子裡才發出一聲悵悵的嘆息:「性德,我好累,我不知道,我還撐不撐得下去,還可不可以堅持我的心。」

性德依舊不出聲,他只會保護人的生命,不懂保護人的心靈,而這個時候的容若,需要的,應該也只是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

容若掀開被子,眼睛卻仍只是茫無焦點地望著頭頂:「說我懶也好,說我胸無大志也罷,我真的對權力爭鬥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只想快樂輕閒地過日子,只想讓我身邊的人都可以快樂,不必痛苦。這麼簡單的願望,為什麼,我現在覺得永遠也無法做到。」

「在這個世界裡,唯一真正愛我的,也許只有皇太后,可是她情願暗中護著我,情願悄悄忍受一切折磨,卻還是不肯信任我,不願對我訴說她的心事和痛苦,如果我去勸她接受蕭逸,不要執著,也許,她只會認為,我是試探她。」

「蕭逸才華蓋世,深得眾望,我從無忌恨他的心思,可是,縱然我盡力赤誠相待,他卻只會更加疑我,我的真心,換來的只有刺殺,我退得越多,他的殺機,也許越重。」

「誠王是我哥哥,是我的手足,我應該和他親密友愛,可是,我猜他心中,只怕恨不得我早點死掉才好。」

「我喜歡納蘭玉,真心想和他做朋友,可是他不屑一顧,就甩開了我。」

「我同情蘇良和趙儀,努力想要給他們一點溫情,努力想要讓他們擁有可以自主生命的力量,可他們根本不信我的真心,只以為,我是改變了方法,來繼續玩弄他們,用他們的刺殺取樂。」

「母親疑我,叔叔忌我,兄弟怨我,臣下看不起我,親隨只想殺我,而我的兩個妻子,肯定也是非常恨我的。」

「蕭纖容的一生,因為我的存在而改變,無論我怎麼做,這仇恨都解不開。我冷落她,她會恨我,我去寵幸她,心中早有情人的她,也一樣恨我,我放她出宮,她沒有完成身負的政治任務,整個楊家,都難逃蕭逸的毒手,她一樣恨我。」

「無論如何都是錯,而我,甚至無法責怪他們。因為他們的做法都是正常的,都是應該的,反而是我自己一直反常。我真的很累,我對每一個人笑,不管有什麼煩惱,我都儘量開開心心,我都儘量想讓這個陰陰冷冷的皇宮輕鬆一些、快樂一些,可是,我卻連偶爾出宮,想讓自己輕鬆一下,都必須面對刺殺。」

「到底要怎麼樣,才可以解開這麼多死結,到底要怎麼樣,他們才相信我的一切,全出自真誠,難道真的要我把這顆心挖出來,放在他們手心,他們才能理解嗎?」

容若的話甚至不是問句,他並不期待回答,他的語氣也並不激烈,更沒有太多委屈,有的只是疲倦,深不見底的疲倦。再多的堅持,在一次次挫折面前,總會有放棄的一天,人畢竟只有一顆心,一旦完全冷下來,再想重新變得熾熱,太難太難。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性德回答了他:「以前的玩家,不會有你這樣的痛苦煩惱,他們積極向上,他們爭取把一切都掌握在手心,他們借助我可以提供的一切優勢,努力往上。當他們站在最高點時,所有的賞罰恩賜都由他們,不必去考慮別人的感受,只需稍示仁德,旁人就會感恩戴德了。不必去努力讓別人接受他,因為所有人都會努力請求他來接受他們。」

「也許他們都是對的,只有我是錯的。在這個世界裡,只有那樣活,才是正常,也是正確的。」容若的聲音低低落落,眼神越加蒼茫:「是啊!有你的保護,有楚家的力量,也有一部分思想正統的臣子們的擁護,我的機會還是很大的。像所有政治家一樣,努力向上,出盡百寶,爭取最大的政治利益,不再天真,不再傻得只會講感情,適應黑暗,適應殺戮和鬥爭,在自己擁有一切之後,再回頭去賞賜那些人幸福吧!用不著這樣辛苦地想要努力讓別人相信自己,用不著這樣一次次失望、一次次被打擊。」

性德沒有發出聲音,既不支持,也不反對。容若的態度是正常的,他終於覺醒了,他終於不再古怪,不再反常,不再做他永遠不瞭解的事,終於開始和所有以前的玩家一樣了。

他的心中一片冷寂,玩家的心理,本來就不是他會在乎的事。

「好了,謝謝你提醒我,我的確該從夢裡醒來了。」容若有些苦澀地笑笑:「但願今晚想通之後,可以睡個好覺,明天,換一種活法吧!」

他閉上眼,足足半個時辰,在床上翻來覆去卻已幾十次,然後坐起來,大叫:「還是睡不著。」

性德不語,只漠然看著他,這個人,終將變得不再莫測,不再新奇,終將和以前的人一樣,他以後的所作所為,也不會再有任何新意,因為那些事,自己已看過許多遍了。

容若得不到他的答覆,抬眼去看他,卻見滿眼跳躍的宮殿燈火中,性德的臉,也模糊不清了,忍不住大聲喊:「這些燈太刺眼,怪不得睡不著,把它們都熄了吧!」

性德依然無言,只是依次去吹熄每一盞宮燈。

這時,容若和性德都沒有意識到,性德完完全全可以隨便一揮袖,把滿殿燈火滅去,可是,他卻莫名地選擇這樣麻煩的做法。

容若只是呆呆地坐在床上,呆呆地看著一處處光明化為黑暗,呆呆地看著方才還光亮輝煌的宮殿,漸漸陷入深深沉沉的黑暗中。

火苗即便再旺再亮,也不能改變被風吹滅的命運。蠟燭終究會墜入黑暗,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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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07:26 |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此心不悔~

看著性德把燭火一盞盞撲滅,光明一點點退卻,黑暗一步步擴大。容若忽覺胸口一陣陣鬱悶,這偌大宮殿,像是讓人連呼吸的自由也沒有了。

他也不顧夜深風寒,從龍床上一躍而起,大步走到殿門前,雙手把門打開。

殿外守護的太監、侍衛跪了一地。夜風從外面呼嘯而入,更吹得滿殿燭火搖搖欲滅。

光明原來如此脆弱,根本禁不起絲毫風吹雨打、人世折磨。

容若在心中慘然一笑,漫步下玉階,抬頭看,漫漫夜空、寂寂星月,皆是寒意。

就在他身也冷,心亦冷的時候,忽覺身上竟然一暖。

容若一怔低頭,卻見身上已披了一件雪白的貂皮披風。

他回頭一看,一個相貌秀美的宮女已經跪了下去:「奴婢放肆,罪該萬死。」

容若認得這是住在側殿附近,每日服侍他梳洗的宮女:「妳叫侍月是嗎?這麼晚了,怎麼不去睡?」

侍月叩首道:「服侍皇上的起居飲食是奴婢的本分。今夜,本就輪著奴婢在殿外守候,隨時聽皇上旨意。奴婢看夜深露重,怕皇上著涼,所以趕忙給皇上取了披風過來。是奴婢大膽,沒得皇上允准,就擅自為皇上加衣,冒犯龍體,奴婢該死。」

容若笑笑搖頭:「這是什麼話,妳擔心我的身體,是妳的好心,能有什麼罪?是我以前喜怒無常,讓妳們都嚇怕了吧?即是這樣,旁人都不敢靠近我,妳怎麼這麼大的膽子,急著過來親手給我加衣裳,就為著怕我生病,倒是不怕惹得我惱了,要了妳的性命。」

侍月跪在地上,聲音低微:「奴婢原不是服侍皇上的,因上次皇上落水,怕皇上再出差錯,加派了許多人到皇上身邊,奴婢才跟著一起調過來。奴婢也聽旁人說過皇上一些話,但奴婢眼裡的皇上,卻實在是個……」

她的聲音更加低了:「好人。」

她聲音雖小,容若聽得卻真:「妳說什麼?」

侍月嚇了一跳,慌忙磕頭:「奴婢該死,皇上是天子,怎麼好用平凡人的話來比,旁人說的閒言閒語,更是不該冒瀆了皇上。」

容若一急,伸手把她拉了起來,看定她追問:「妳剛才說我是什麼?」

侍月被當朝皇帝抓著纖手,臉上一陣通紅,又羞又驚又怕,戰戰兢兢地說:「奴婢……剛才……是說……皇上……是個好人。」

容若緊緊盯著她的俏臉:「為什麼,為什麼妳這麼想?別人不是都說我是暴君嗎?」

侍月羞怯怯垂下頭:「奴婢不知別人說的話,奴婢只知道,侍奉皇上以來,不見皇上打罵過一個奴才,不見皇上說過一句重話。皇上故意逗大家笑,體貼大家辛勞,一個小太監跪著,皇上都會特意叫他起來。有皇上在的時候,大家會輕鬆許多,開心笑的時候也多。皇上特別不拿架子,奴婢才敢大著膽子,不經稟報就為皇上加衣。這樣仁慈的皇上,怎麼會不是好人呢?」

她心慌意亂,詞不達意。

容若卻聽得眉飛色舞,興奮莫名,抓緊她的手,大聲說:「真的,真的是這樣?我所做的,原來不是白做的,原來,只要有付出,真的可以得到回報,哪怕世上,只有一個人相信我是好人,不是暴君,也足夠了。」

他手握得好緊,緊得讓少女的芳心幾乎跳出咽喉。

容若卻又在這時忽然放手,直衝回大殿:「性德,性德……」

性德在滅燭,他速度非常慢,殿中燭火又特別多,所以,當容若跑回大殿內時,還剩一根蠟燭沒有熄滅。

性德正要抬手撲熄它,聽到容若的聲音,就停了動作,側頭望向他。

整個大殿,只有孤零零一根蠟燭,還有那清清寂寂,儀容絕世的非人類。

性德,等著容若說話。

容若,卻只怔怔望著偌大宮殿中唯一的光明。

滿殿陰冷,暗沉沉一片,反映著他的眼睛,也漆黑不見底,無邊無際,但在其中,卻一直有一點燃燒的燭焰,執著的躍動著。

舉殿黑暗,一根蠟燭的光芒與溫暖,太過微不足道,但,光芒仍然是光芒,即使小而微,即使只要一口氣,就能輕易讓它消失,但,它畢竟發過光、發過暖,即使被照亮的,只是纖毫之地,被溫暖的,只是無形的空氣。

下一刻,也許它會被性德吹滅,但這一刻,它卻執著地燃燒,執著地在容若眼眸深處躍動,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保留一點點小而微,但確實存在的光明與溫暖。

「我真傻,我真傻,我真傻……」容若聲音如嘆息,然後,漸漸高昂,漸漸帶出了笑意和自心底深處發出來的歡愉。

他笑著用無比清澈的眼睛,看著性德並沒有明顯表情波動,只是似乎眼睛睜得比平時稍大的臉:「我是多麼傻,只因為受到一些挫折,就想放棄一切,就要改變我自己的心。別人怎麼想、怎麼做是別人的事,難道因為所有人都喜歡陰謀暗算、殺戮爭鬥,我就一定要變得和他們一樣嗎?難道因為太多太多的人,做出太過無情的事,就可以把一切殘酷的事情合理化嗎?難道因為夜晚太黑太冷,風太大太猛,就永遠不去點蠟燭嗎?你說對不對,性德,你為我高興嗎?我終於想通了。不是一開始不懂得必然艱辛困苦的想當然,而是在發生這一切之後,還能想通,還能堅持做我自己,你為我高興嗎?」

「我沒有高興,或者傷心的感覺。」性德語意淡漠,但眼神卻一直停留在容若明亮的眸子裡:「但我知道,有很多很多人,都想殺你。」

「難道因為他們想殺我,我就一定要去殺他們嗎?」微弱的燭焰,躍動在容若的眼睛裡,似是永不會熄滅,永不肯消逝。

容若伸手到燭火旁邊,汲取微弱的溫暖:「更何況,我根本不相信,這個世界真的完全黑暗,我不相信,深宮權場,可以完全把所有的溫情抹殺,我不相信,人性可以永遠冷酷醜惡。再邪惡的人,內心深處,總也會有一些溫情,更何況,蕭逸他本來是英雄。真正的光明,絕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遮蔽罷了,真正的英雄,絕不是永沒有卑劣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折服罷了。我要試一試,賭一賭,試他和皇太后,是否真正深愛著彼此,我要賭,他終究是個英雄,英雄怎可無情。」

「如果你失敗了呢?」

容若仰臉衝性德一笑,他站在燭火旁邊,淡淡燭光在一片黑暗中映得他這一笑,異常閃亮,異樣光明:「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性德默然良久,才徐徐道:「以前的玩家,和你完完全全不同。如果有美人,他們會努力追求,如果有愛情,他們會儘量接受,如果有敵人,他們會竭力打倒,如果遇上今夜的刺殺,他們會毫不猶豫應戰,做出許多大事,發動很多戰爭,成就無雙霸業,成為叱吒風雲的人。他們完全不會有你這種想法,你這種顧忌,他們做那些事,絕不會有心理負擔。」

他的聲音很輕,輕的似一聲嘆息,但他,又明明是不會嘆息的存在。

容若在黑暗中唯一光明處微笑,他的笑容,也如身旁的燭光,本是人間燈火,平凡、普通、溫暖,而不遙遠:「不,我仍然相信人性。如果在現實中,他們未必可以放手,敢於做這些事。在現實中,如果要去傷害別人,他們應該也會有掙扎、有痛苦、有心理負擔。可是,在遊戲中,他們往往沒有顧忌。不管多少美女,可以盡情享受,不管多少戰爭,可以肆意發動,感覺上,遊戲中的一切,都只是NPC,都只是數據流,所以他們暢意妄為,這也是太虛之所以受歡迎的原因。太多太多,在現實中不可以做的事,在這裡,可以任性而為,當皇帝、當英雄、當聖人、當惡魔,都不過只是一個遊戲,不需要有任何道德責任。」

「但是,我無法這樣看待遊戲。我人在遊戲中,我的一切感覺都是真實的,我面對的每一個人,都有血有肉,都有完全獨立的思想和感情,在我心中,這是另一種真實。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一個鮮活的生命,我沒有辦法漠視他們,我也沒有辦法……」他頓了一頓,聲音低沉:「漠視你。」

他抬頭,目光深深,望著性德:「所以,請為我高興,好嗎?為我終於想通,為我終於決定,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都要堅持做我自己而高興,好嗎?你是我在這裡唯一可以傾吐一切的人,你是我的伙伴、朋友、兄弟、親人,是我在這個世界中永遠不會分離的半身。」

他等了很久,很久,性德也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回望他一眼。

容若無奈地搖頭輕輕嘆息,微弱如風,聲音也低微如風:「你真是個,不講義氣、不夠朋友的傢伙啊!」

然後他又開開心心,展開光明燦爛的笑顏,回頭走到殿門,對所有侍立在外頭的太監、侍衛說:「你們不用這樣整夜守著了,自己去睡覺吧!」

雖然知道他的好意,這些人未必會敢於接受,但他卻笑得無比輕鬆,對著還呆呆站在大殿台階下的侍月揮揮手:「謝謝妳,謝謝妳在我最需要支持的時候鼓勵我,謝謝妳幫助我想通了許多事。」

侍月愕然,完完全全不知所措。愣愣地看著殿門關上,知道殿內高高在上的君王想必已然休息,但手上,卻明明還有他剛才緊握的溫暖,眼前,明明還有他純淨得不帶一絲雜質的笑容,耳旁,明明還有他如孩子般歡喜的聲音響個不停。

她微微垂下頭,望著自己本已被君王擁熱,卻又漸漸開始冰涼的指尖,淚悄然墜落在掌心。

這深深宮宇中的眼淚,可暖得了,注定冰冷的雙手。


誠王府中,屏開鸞鳳,褥設芙蓉,款待納蘭玉。

待得酒過三巡,歌舞皆退,夜已近三更了。納蘭玉臉上的淡淡倦意顯了出來。

瑞王笑著以天色太晚的原故,請納蘭玉留宿。

納蘭玉或許是太過疲倦,竟然點點頭就答應了。這樣好說話,倒讓蕭凌、蕭遠心中的疑念更深了。

蕭凌扯著蕭遠,親自送了納蘭玉到客房。

等到房門關上,蕭凌這才回過頭,狠狠瞪蕭遠一眼:「跟我去書房。」眼神裡,已經有點「把皮給我繃緊點」的怒氣了。

兄弟從小一起長大,皇宮中,父子親情淡薄,一向是蕭凌這個哥哥管束弟弟。蕭遠雖任性囂張,但在兄長積威之下,竟也真有點心虛,以往惡霸王爺的雄風一樣也拿不出來,乖乖跟著蕭凌到了書房。

才剛剛回首關上門,已聽到一掌重重擊在案上的聲音:「你到底是不是瘋了,我拼盡力氣和納蘭玉拉交情,你卻跑去當街羞辱他,你想壞我大事嗎?」

「大哥,你費了多少心思,那個納蘭玉,鐵嘴鋼牙,就是不肯鬆一鬆,一句也不透露那絕世劍手的底細,見了面,只管笑嘻嘻,卻從不肯真跟你講交情。我不想看你再這樣辛苦討好一個靠臉蛋侍奉皇帝往上爬的傢伙,才故意在大街之上當眾辱他,本以為他處在困境中,必會招那個劍手解圍,誰知,他竟然有一手嚇煞人的好箭法。」

蕭遠不太甘心地哼一聲:「世傳納蘭玉的騎射之術,全是大秦國皇帝手把手教導的,我還以為不過是皇帝和男寵親熱的法子罷了,想不到,他的騎射真的很是驚人。」

蕭凌雙眉緊皺:「你太胡鬧了,你是什麼身分,我們就算再急於找那個絕世高手出來,也犯不著由你出面做這種事,萬一納蘭玉含怒讓劍手刺殺你,你的性命……」

「大哥,你不用擔心我的性命,我畢竟是楚國的誠王,在楚國把我殺掉,後果總是嚴重的,他最多也就是把我刺傷罷了。」蕭遠冷哼一聲:「你和我,早就陷入絕境,除了背水一戰,別無他法,還怕什麼?」

蕭凌怒意更盛:「你胡說什麼,你是先皇的兒子,是大楚國的王爺,就算不會傷及性命,也不該如此冒險。」

「先皇之子又如何,王爺又怎麼樣,說什麼天家骨肉,身分貴重,全是狗屁。」蕭遠雙眼忽的赤紅,恨聲說:「從小到大,父皇抱我的次數,一個巴掌就數完了。母妃算是寵冠後宮的了,可一樣時時失意,夜夜冷清。我現在當個沒權沒勢的王爺,還心驚膽跳,怕哪一天滅頂之災落下來。」

「如今皇帝和權臣都在鬥法,局面僵著,誰也不肯先做惡人拿咱們開刀,可一旦分出勝負,你我的日子還能好過嗎?母妃當年處處和皇太后為難,皇太后懷恨在心,豈能饒過我們?蕭逸若是以臣奪位,更要斬殺先帝骨肉,以保他的皇位安穩,我們只能乘著他們兩邊爭奪的時機,盡力發展,小心地擴大這可憐巴巴的一點點勢力,可是這不夠,根本不夠。蕭若十六歲一滿,親政典禮之前,這場爭奪一定會塵埃落定,我們若不能搶先一步,等他們打完了,我們的身家性命,都成旁人俎上之肉。」

蕭凌望著自己同母的弟弟,禁不住有些心酸,長嘆一聲:「老三,這些年,你太苦了。旁人都以為我深沉多謀,你囂張蠻橫,卻哪裡知道,你的心計智謀,全在我之上。那些放浪形骸、橫行霸道的事,做出來,既是為了掩世人之眼,也是為了保護我。我暗中擴張勢力,也惹來不少敵人,受到不少牽絆,我愛惜羽毛,不肯自毀聲名,你卻假藉著惡霸豪強,貪財好色的由頭,故意胡作妄為,那些與我為敵之人,或是不堪受你之辱,或是唯恐妻女遭淫,離開的離開,辭官的辭官,盡皆退避。」

「若還有人不識進退,你就令人暗中刺殺,卻又讓天下人都清楚,根本就是你為了私怨私利去殺人。幫了我的忙,卻累了你的名。朝中諸臣,軍中將領,你都得罪了個遍,滿城百姓也都恨你咒你,皇太后為對付蕭逸,所以不肯殺了同是先帝皇子的你,蕭逸身為權臣,若是殺了先皇之子,無私反見私,所以暫時也不動你,但是,你結怨於天下……」

「大哥,這些話,以後再也不要說了。」蕭遠避開兄長痛惜的眼神:「我從來不是好人……」

他聲音嘶啞地笑了兩聲:「從那座深宮裡出來的,也不會有好人。只是我再惡毒無情,總還記得,什麼人真心待我好。我的親人,就只剩下母妃、你,還有平陽了。母妃和平陽都是女子,無力應付這些風風雨雨,要想保她們平安,只得我們兩個男子漢。」

「小的時候,我們在宮中一起長大,父皇國事繁忙,兒女也多,哪裡顧得了我們?牽著我、護著我、教導我、照料我的,總是你這個哥哥。父皇戰死沙場時,你已經在外頭開了王府,滿朝臣子,滿城百姓,全都收拾行裝,急著逃跑。皇宮裡的人都急著往外跑,可是你卻從王府闖回宮裡,想要保護我們這些驚惶中的婦人孺子,那一年,你才只有十五歲。」

「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父皇沒有戰死,我們安安全全長大,也許,現在,我們也會勾心鬥角,恨不得殺死對方來爭奪皇位。但是,父皇死得太早,我們在一起渡過了太多患難。朝局紛亂時,有臣子甚至建議把皇室子弟獻給外敵,以求安全,連場大戰時,京城中到處傳著全軍覆滅的謠言,蕭逸得勢後,我們更惶惶不可終日,真正一夜三驚,寢食不安。可是,在那個時候,你一直都陪在我們身邊,一直盡力保護我們,儘管,當時的你,其實也只是個孩子,但有你在,我們就不害怕、不驚慌。」

蕭遠聲音漸漸低沉,卻已抬頭望向蕭凌,眼中射出深刻的感情:「所以,在我長大以後,我只能用我的方法來保護你。大哥,你暗暗發展勢力,結納奇才異能之士,招集市井力量,謀求對抗蕭逸,蕭逸何嘗不知道。我只得肆意作惡,貪淫無道,既得罪了天下人,又叫不少人連你也一併怨恨上。蕭逸見我如此不成器,又惡名在外,有我拖累,你必成不了大事,所以才遲遲不動手,只等著我多行不義必自斃。」

「我更加肆意橫行,得罪了無數人,只是我是誠王殿下,楚鳳儀和蕭逸彼此牽制,都不肯動我,朝臣百姓,便也拿我沒辦法,這樣,才能使我們在夾縫中生存下去,可是這一切的平衡都會在皇帝親政之前被打破。」

蕭遠說著便冷冷一笑:「皇太后把自己身邊的人全安排到皇帝身邊去了,可見她的老情人是忍不住要動手剷除禍害了。我們必須把那個絕世高手找出來,只要蕭若一死,我們就向全天下宣揚蕭逸刺殺皇帝的事實,同時,由那高手刺死蕭逸。」

「將士們雖忠於蕭逸,但蕭逸畢竟不是正統的皇帝,說蕭逸奪位,大部分人都會相信的,蕭逸一死,他手下的將軍,群龍無首,在帝室正統的大義名分下,也只得順應大局。百官、將兵,不管願不願,都必須在皇子中擁立一人。大哥你是皇長子,又有揭穿蕭逸刺王殺駕之功,你登基的可能最大。」

「只是,這時我們別的兄弟,只怕也坐不住了,多是要出來爭的。說不定,又要拿我的劣跡斑斑來拖累你,到時候,你只需做一件讓百官、讓將士、讓所有百姓,都大覺快慰的事,必能收天下人心,皇位非你莫屬。」

蕭凌只覺得手足冰涼,連問出來的話,都是冷的:「什麼事?」

「殺了我!」蕭遠口裡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冰冷得無悲無喜,全無感情。

聽到這個完全是意料中的回答,蕭凌卻終是忍不住劇震之下,脫口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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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07:54 |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驚世之劍~


「大哥……」

「閉嘴!」蕭凌用力一掌擊在桌上,滿桌的書、筆、紙、杯,震得一陣亂響。他臉色鐵青,眼神凶狠:「你既知道我是你大哥,就不要什麼事都瞞著我,替我做決定,不要以為你翅膀硬了,就可以這樣自作主張、自以為是,真惹怒了我……」

他望著蕭遠,初時還聲色俱厲,隨後卻漸漸柔軟下來:「我還像小時候一樣揍你。」話雖不客氣,語氣卻終是凶狠不起來。

蕭遠知他性子,也不敢再堅持爭執,只得急忙轉變話題:「這些事暫且不論,如今最要緊的,是套出那絕世劍手的底細來。可恨那納蘭玉越來越古怪,以前千請不到,今日不請自來,不知打的是什麼鬼主意……」

「那個笨蛋打的鬼主意,只不過是救你的一條命罷了。」

忽如其來的聲音,冰冷、低鬱,輕微得恍若微風,卻又沉重得叫人如聽雷霆之吼。

蕭凌臉色一變。蕭遠厲喝:「什麼人?」

門窗依舊緊閉,房間裡似是一絲風也沒有,案前的燭火卻莫名地狂跳起來。

蕭凌張口大聲喊:「來人!」

燭火在此時熄滅。

聲音出口,蕭凌卻覺嘶啞得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他這才驚恐地發現,空氣中,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把他的聲音層層壓制下來。

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人可以做到的事。

滿室漆黑,這明明是誠王府宏大院落中的一間書房,房裡兩個在黑暗中的人,卻莫名覺得,已完完全全被隔絕在塵世之外。無形的壓力下,他們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甚至可以清晰地聽到彼此狂亂的心跳。

「你是誰?」蕭遠竭盡所有的意志發出喝問。

「是你們一直在找的人。」聲音似乎帶點不屑,帶點驕傲,卻有更多的遺憾:「你當街羞辱納蘭玉,我原是要叫你落馬而死的,可是納蘭玉心軟得像豆腐,不但出手救你,甚至還賴在了誠王府裡。他在王府的時候,你要是暴死,他終難脫關係,我也只得給他一點面子,一條命不要了,勉強,就拿半條吧!」

說到最後,甚至無限遺憾地嘆息了一聲。

這一聲嘆,直似滅世的狂魔,在地底最深的煉獄中,為諸神的強大而發出的嘆息,在幽幽地府徘徊千載,然後才因機緣巧合,衝上地面,響在耳際。

方纔,那聲音每說一個字,蕭遠就覺得,有無形的重拳擊在胸口,心血翻騰,痛不可當。待到那一聲嘆息響起,終於悶哼一聲,張口,吐血。鮮血一口又一口吐出來,他捂胸倒地,渾身顫抖得連慘嚎也發不出來了。

蕭凌驚極大喊:「老三。」

他撲過去,把蕭遠抱住,驚惶地抬頭:「先生絕世高人,何必與我等凡夫俗子一般見識,我兄弟冒犯了納蘭公子,先生已施薄懲,請饒恕他性命吧!」

「我已說過,只取他半條性命,自然不會失言。倒是瑞王殿下,除了為兄弟求情,就沒有別的話可說嗎?」黑暗中的聲音笑了起來。

蕭凌被蕭遠的慘狀嚇得心慌意亂,二十多年手足相依之情濃厚,一時顧不得其他,聽了這話,竟愣了一愣。

黑暗中的聲音,就算是笑,也帶著無盡森冷:「瑞王千歲,費盡心思想要找我出來,為的是什麼?」

蕭凌這才憶起大事,外加知道蕭遠性命無恙,心下稍定,才復又站起:「既然先生言及,本王也就不繞彎子了。我欲謀皇位,必除蕭逸。蕭逸當世奇才,此人一天掌大楚軍政大權,只怕秦主也一日不得安枕,先生既是秦國奇人,若能出手助我,我必將邊關五座堅城一齊劃入大秦版圖,以酬秦主盛情。」

「好大方的王爺!」笑意更加冷若霜雪:「開口就是五座城池,我若是秦主,我也動心了。只可惜,我既非秦人,更非秦臣,暗助納蘭玉,全為私事,與國家無關。你要說動我,須得有足夠打動我的好處。」

蕭凌閉了閉眼,深深吸氣,然後再徐徐吐氣,在黑暗中肅容,向前方深深一揖:「先生有何條件,儘管提出,只要本王可以做到,無不從命。」

黑暗中,是一片長久的沉默。

長得,幾乎讓蕭凌心跳停止,無奈地以為,這個強得如神似魔的人,已經離去了。就在他差點絕望的時候,聲音復又響起。

在一片黑暗裡,那聲音低得幾乎微不可聞:「我要的東西,王爺如今是絕對做不到的,但當王爺坐上皇位之後,卻並不困難……」


誠王府的客房,錦帳華幔,牙床軟枕,香熏繡被。可是納蘭玉躺在床上,在黑暗裡睜大眼睛,一點睡意也沒有。

窗戶被輕輕叩動的聲音傳來,他也沒有半點吃驚,從床上一躍而起,把窗戶推開。

窗外,明月高掛,月下的人影,頎長飄逸,負手而站,背月而立,面目看不清晰,但夜風吹得他衣袂髮絲齊飛,恰似月之神子,剛剛踏著月色,乘著清風,降落人間。

納蘭玉見他這般大模大樣站在外頭,嚇了一跳:「大哥,現在不知多少路人馬在查你,多少大人物派出來的探子悄悄監視我,你要現身,也用不著這樣張揚吧?」

「屋簷上有三批,七個人,誠王府裡有兩批,四個人,現在全睡得正香,其他王府中的護院、巡兵,這個時候也同時和周公下棋去了,你怕什麼?」

淡淡的笑語,淡淡的清風,伴著清風撲面的,是他穿窗而入的身影。

納蘭玉伸手關上窗子,回頭想點燃燭火,剛把火石拿起來,又想到,夜深至此,窗映紅燭,易惹人猜疑,便又放下了手。

他雖不點燈,那人的眼睛卻亮得直能在夜間視物:「納蘭,你是料定了我今晚會來,連衣裳也沒脫。」

「蕭遠那樣待我,被你看見,你怎麼能饒了他?我故意住進誠王府,害你不能動手,你要不來罵我,那就不是你了。」納蘭玉的聲音裡帶著笑意,一派輕鬆。

「罷了,那些話,我罵你也不只一次了,你哪一回聽過?」聲音裡皆是無可奈何,又有點兒淡淡寵溺,如冬日的爐火,暖入人心。

「大哥,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人待我至真至好,我從小生在綺羅叢中,享受富貴尊榮,偶爾一點的不如意,又有什麼關係?又何必為此取人性命?誠王蕭遠,或許作惡多端,或許早就該死,但我卻不想他因為和我的一點爭執而死,我更不想你的劍為我染上更多的鮮血。」

「有的時候,我真覺得,像你這種天真的人,居然可以在宮廷中一直活到現在,居然可以一個人跑到異國,招惹權力紛爭,還讓各方面都不敢動你,真是老天無眼了。」

「皇上有天下權,大哥控掌中利,有大秦的強兵,兄長的神劍,誰又敢來惹我?」納蘭玉笑得得意洋洋。

「你爹呢?這一次你偷偷跑出來,半路混進出使團中,他肯定急個半死,還有你那個皇帝,平日半刻也離不得你,這次你私自溜走,半路上又碰上蕭逸的狙殺,他肯定也是又氣又急的,等你回去,他們兩個,誰饒得了你?」

納蘭玉笑嘻嘻道:「我不怕!我若是當時偷溜後,沒幾天就回去,他們自是要找我出氣的。我跑出來這麼久,還給人一路追殺,他們那邊不知急成什麼樣,等我回去,還不趕緊謝天謝地,哪裡還有空來罵我,更何況,就算要找我算帳又怎麼樣?太皇太后、皇太后、三位太妃、大長公主、長公主,哪個不疼愛我?我的靠山多的是,這世上,還真沒什麼可怕的人。」

他低笑一聲:「你竟如此恃寵生驕,有恃無恐,倒也難怪大秦朝中的諍臣、直臣們看你不順眼。只是你本來就不是聯姻使者,半路進了使者團後,他們也是沒辦法,不敢把你這個皇帝寵兒硬趕出去罷了,既是這樣,何必接下這麼難的任務,跑到皇宮裡去請求聯姻,平白成了各方勢力的注意中心,言行皆不能自由?」

納蘭玉微微一笑:「我只是皇上身邊的帶刀侍衛,從不過問國家大事。但是皇上自十四歲親政,日夜憂勞,操心國務,每日休息的時候,竟不過兩三個時辰,他今年才不過二十來歲,已有了許多白髮。我看在眼裡,總不能當成沒瞧見。他常悵然嘆息,說鄰國一日有蕭逸這樣的人物,他一日不能安枕,神色總是鬱然,很少可以開懷大笑。這次派人出使大楚,原也為添楚國的亂子,讓蕭逸沒有心思,沒有時間去打別國疆土的主意。我雖不曾立身朝堂,但皇上待我情意太厚,既然使團的人全死了,我總不能叫皇上這一番心血白花,也該為他做些事情才好。」

「當今天下共有七強,他的眼中,就只有一個蕭逸嗎?」他冷冷一哂。

「當今天下英雄雖眾,但被皇上視為大患的,的確只有一個蕭逸。」納蘭玉徐徐道:「皇上細數各國,曾說周雖強大,但暮氣沉沉,無力圖進。宋雖富有,名將輩出,奈何君臣皆耽於逸樂,聞戰則生厭,只有自保之力,豈有開疆拓土的雄風。慶國雖強悍,但遠在邊僻之地,只知守土而已。魏國太后,是讓天下鬚眉都汗顏自慚的英豪人物,有她在一日,便國富軍強,旁人不能側目而視魏,奈何她胸中雖有天下之志,終是一柔弱女兒之身,當年魏主去世,她悲痛欲絕,斷腕陪葬,而後操持國事,身體積負太多,於國事決斷,雖仍條理分明,英明果決,但以那樣的身子,怕也是撐不了幾年了。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國事上,對唯一的愛子教導不足,魏國皇帝在母后的羽翼下,全無魄力,更無才識,毫無建樹,只要太后一死,魏國再無可慮。燕國皇帝沐天雲和御王蘇逸飛,都是當世英雄,人中俊傑。但是,他二人合力奪取天下,共患難時,自是肝膽相照,但沐與蘇,共天下,此事豈能長久,二人反目,不過遲早事耳。也唯有楚國,國內多為繁華富有之地,邊城大多得山川之險,兵經百戰,將多良才,更有蕭逸此人,雄才大略,不過幾年經營,國家之富強,百姓之豐足,已是天下共知,若讓他平定國家亂局,坐上至尊之位,從此再無掣肘,大秦便難有寧日了。」

「那麼你的看法呢?」

「我的看法?」納蘭玉一愣,然後失笑:「我不過是個紈褲子弟,能有什麼見解。以前,我只是覺得,燕國的沐天雲和蘇逸飛,未必如皇上想的那樣而已。我看他們行事作風,倒首先是英雄豪傑,之後才是帝王將相,縱然雙方以後會有衝突,但是否能如皇上所願,造成大亂,削弱國力,卻也難說。除此之外,其他的,我都相信皇上的判斷。只是入了楚京,見到一個人,卻覺得,楚國的內爭,說不定會有出人意料的結局呢!」

「什麼人?」聲音裡隱隱有了凝重。

「蕭若。」

「那個殘暴、不懂事的小孩?為什麼?」

「我的想法,其實毫無根據,只是,他的笑容,他做事的方法……」納蘭玉一邊回憶,一邊徐徐說:「給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只覺其中純淨清澈得容不下任何陰險邪惡存在,我總覺得,有他在,楚國的內爭,一定會以出乎別人意料的方式被平息。」

他失笑搖頭:「只憑一個笑容,和幾句把你從蕭遠身邊帶走時,故作親熱的話嗎?你忘了,你是大秦國的使臣,來把公主嫁給他的人,他當然要拉攏你。你還是這麼天真,天真得相信,有人可以先是英雄豪傑,然後才是帝王將相,天真得相信,一個以殘暴狠毒舉世聞名的小皇帝,會有純淨的笑容,天真到,就算被人傷到負痛遠逃,還傻乎乎地替別人隱瞞。」

納蘭玉大驚:「大哥。」

「秦國的良臣們,素來看不得你這個世貴子弟,受皇帝過分的寵愛。清流們對你一片非議之聲,一二品的官員,屢次參你一個小小侍衛。最近,大史公秦征著史,把你記進幸臣傳中,與歷代皇帝男寵嬖童並列。皇帝喝令他修改,半個月後,他捧史進呈,別的地方都有適當的修改,獨獨關於你的記錄,一字未易。」

他的聲音並不激動高昂,但字字出口,如冰似雪,霎時間,滿房都是肅殺之氣:「這雖是發生在朝中的密事,卻早已傳得京城人人皆知,你真以為可以瞞得過我嗎?」

納蘭玉臉色發白,卻強笑說:「這也好啊!世人都說,不能留芳千古,情願遺臭萬年,不論行善作惡,要達到這種程度,都大大不易,我卻什麼都不用做,自有人叫我史書永遠留名。」

他輕輕嘆息一聲:「納蘭,你變了,以前的你,有什麼樣的心事,就算不對你爹說,不對皇帝說,總也會告訴我。生氣、煩惱、痛苦,都不瞞著我。現在,你卻要學對他們一樣,只是對著我笑嗎?」

納蘭玉報以一聲同樣的嘆息:「皇上的權威過於浩大,殺人滅族不過是轉念之間的事,我不能用我的煩惱來影響他。爹為當今宰相,執掌大權,我更不能讓他因愛子之心,而毀自身清譽。所以,我吃了苦,傷了心,只能告訴你,然後,那些害我吃苦傷心的人,就會一個個莫名其妙地消失。大哥,我很後悔,我過了那麼久,才知道你所擁有的力量,有多麼強大。」

「當大哥的,保護自己的弟弟,錯了嗎?」他的聲音裡鬱律有風雷。

納蘭玉卻連語氣也不改一下:「每個兄長都會保護他們的弟弟,但不是每個兄長都會為此殺人。人與人之間,有誤會,有爭執,都是尋常事,若是稍受冒犯就要殺人,那我就真的是別人想的巨奸大惡了。」

他冷笑一聲:「你說的倒是真大方,可是,你遇到的,不是爭執,不是吵鬧,而是侮辱和調戲,甚至在史書上留下污名,就算平時受些誤會,你都能忍,可是史冊留名,千載以後,世人都把你當做幸臣男寵,你敢說你不介意?你要真的不介意,又何必一個人跑出京城,甚至混進使團,逃出秦國。你受傷至此,卻知不知道,你那位英明的皇帝做了什麼事?他倒真是為你著急生氣,招了秦征晉見,把記著你的那頁紙撕碎了扔下去,喝令刪掉。秦征居然面不改色,把那些碎片復又粘起來,遞給皇帝。這樣的臣子,他居然既不殺,也不罰,只是罵幾句,喝令亂棒趕出去就算了事。他對你的愛惜,原也不過如此。」

「不,這是好事。」納蘭玉沉靜的回答出人意料。

「你竟說這是好事?」他低喝一聲,向納蘭玉欺近一步,霎時間,滿屋都是劍氣呼嘯。

納蘭玉臉容沉靜,眸光寧靜:「是的,對大秦來說,這是好事。由此可見,大秦的清議力量是非常強大的。官員們坦蕩敢言,不肯結交寵幸之臣,不肯逢迎君王之好,只要他們覺得是不對的,就力爭到底。讀書人有這樣的風骨擔當,自然是好事。」

「他們不可能永遠做對,永遠不誤會別人,但朝廷有這樣的清議力量在,就會提醒皇帝,不要肆意妄為,凡事以國為重。國家有這樣硬骨頭的史官在,史筆如鐵,皇帝就不敢做讓國家蒙難、百姓受苦、史冊永留惡名的事。」

「同樣,皇上雖然對我非常關心,卻始終能顧及到一位皇帝的責任,不為私人情誼而傷百官之心。立賢名於萬世,自然於大秦有利。我不過是個小小侍衛,十六歲的大孩子罷了,留些惡名有什麼相干。皇帝被誤會喜好男風,也不是什麼大事,與他的英明無損。若是為此而殺戮史官,罷斥官員,縱然是為我出了氣,雪了冤,但此例一開,再無人敢冒犯任何當紅得令之人,再無人敢於對抗皇帝寵幸之臣,再無人能盡忠直言。阻塞天下言路,朝中清議形同虛設,於國於君,都是大不幸。」

「這就是一個好皇帝必須做的事嗎?要顧及所有的一切,必要時,犧牲其他人的性命、名聲,來成全他的賢德英明。」他語氣漸緩,空氣中緊繃的氣息,似乎也緩和了下來:「這樣的皇帝,做來也甚無趣。」

納蘭玉在黑暗中抬頭望向他,語氣沉靜地不可思議:「既然做皇帝無趣,大哥,你又何必辛苦,何必忙?」

整個房間的空氣,似是忽然僵窒了,整個天地,仿似也一片沉寂。

良久,他才低聲問:「你什麼時候知道的,都知道些什麼?」

納蘭玉用盡目力望著他,可是房間裡太過黑暗了,暗得完全看不清他的容顏、他的表情:「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應該知道的一切。」

「你既知道,要麼,悄悄去對你的皇帝說,要麼,就永遠不要說出來。」他嘆息的聲音,帶點溫柔與無奈:「你既如此,叫我該如何是好。」

納蘭玉悲傷地一笑:「大哥,我盡力了,我盡力裝成什麼都不知道,我盡力想讓你快樂,我盡力想讓你忘記那些可怕的念頭,我盡力想把一切掩蓋下來,可是,你最終還是出現在誠王府中。我知道,你不只是為了替我報仇,你是為了要和蕭凌談交易,用兩個國家,用無數的鮮血做出的交易。我不能眼看著這一切發生,即使沒有效果,我仍然要勸你……」

「你不該勸我,你若不喜歡將要發生的一切,應該向蕭逸告密,讓他調他的大軍,來把我殺死。」本來溫柔的聲音,已漸漸冰冷如劍鋒。

納蘭玉眼中悲愴之色更濃:「大哥,你知我不可能這樣待你。」

「納蘭,你第一次叫我大哥的時候,只有六歲,這麼多年來,無論患難富貴,你對我都不曾變過。我一直覺得,人世之間,只得你一個親人,必要護你一生一世,平安喜樂,只可惜……」

他忽的高聲笑了起來,絲毫不顧忌聲傳四方,震動王府:「只可惜,你心中真正想維護幫助的,從來都不是我,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納蘭玉臉色慘白:「不是的,大哥……」

他的笑聲越發高昂,如出鞘之劍,鋒利無匹,無可抵禦。

納蘭玉心間只覺一痛,在心痛的這一刻,胸口也痛不可當,似乎被一把銳利的寶劍穿胸而過,他痛極低頭,只看見一柄清若秋水、明若皓月的寶劍,在黑暗中,散發著冰冷的光芒,然後,所有的知覺,至此而斷。


「小黑,你別跑。」

「該死的,小白,你再跑,我打斷你的腿。」

「小花,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許在我身上撒尿。」

「混帳,餵你吃東西,你居然還敢抓傷我的手就跑。」

蘇良、趙儀滿頭是汗,滿花園追東跑西。四面八方,有不少太監、宮女,哄笑著跟在旁邊,有真心幫忙的,有故意幫倒忙的,鬧做一團,笑聲震天。

蘇良和趙儀被皇帝升做貼身侍衛,但每天的工作,除了練功,就是照料皇帝的小貓、小狗、小白兔。

兩個受盡傷害的孩子,對於皇帝,有太深的仇恨。容若雖有心要照料他們,教他們學會生活中的快樂,奈何,只一靠近,他們眼中,就流露驚懼痛恨之意。

連著幾次失敗之後,容若便跑去弄了好多小動物來,扔給他們照顧。

剛開始,兩個孩子手足無措,可是很快,當他們把一個個小東西抱在懷中,輕輕撫摸,餵牠們吃東西,給牠們洗澡,自自然然,眼睛裡有了憐惜關愛,臉上有了歡喜笑容。抱著小東西們鬧做一團時,笑聲漸漸高揚,給小東西洗澡時,被弄了一身水,又會生氣地大叫大罵。喜怒哀樂,漸漸可以和普通人一樣,自自然然地表達出來,不再內斂,不再是生命中只有驚懼悲苦的孩子。

除了對皇帝還有心結不去,其他的時候,他們表現的完全就像個十四歲的普通孩子,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和別人自然地交流,自然地談笑,一起灰頭土臉地追趕小動物,一起在陽光下開懷而笑。

至於容若這個皇帝呢!則根本不理這兩個被小貓、小狗、小白兔整得團團轉的侍衛,自拎了一隻鸚鵡,坐在御花園的是緣亭裡諄諄教導:「乖,聽話,快說我乃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古今中外蓋世無雙古往今來空前絕後聰明絕頂俊逸絕倫文武雙全英雄無敵風流倜儻情場殺手鬼見愁玉面郎君美男兒容若公子是也,快說啊!一點都不難的。」

性德負手站在是緣亭外,陽光明媚,天高雲闊,滿園花開,清風徐來,越發襯得他絕世風華,有若神仙中人。

御花園中到處都有跑來跑去的太監、宮女,最近,這些人已經不再那麼害怕殘暴皇帝,甚至敢在皇帝面前,陪著蘇良、趙儀一起捉小動物了。

而蘇良、趙儀的笑聲也越來越多,的確不像是從八歲起就受過無數傷害,從不曾有過正常生活的孩子。

而那個簡簡單單創造奇跡的皇帝,卻還是像一個小孩子,不斷對不聽話的鸚鵡發怒:「說,你再不聽我的話,再不乖乖說,我就要吃烤鸚鵡了。」

可惜鳥兒雖小,倒還真有些威武不能屈的架子,居然對皇帝金口玉言的聖旨,就是不理不睬。

氣得容若捶胸跺足,猛抓頭髮。

性德目光凝望容若,腳下卻正好有一隻小兔子躥過,他不理不睬,一點幫忙抓的意思也沒有。一個正在抓兔子的宮女從身邊一閃而過,接著性德只覺手中一暖,有一樣東西塞了進來。

那宮女滿臉通紅,藉著抓兔子,迅速跑了開去。

性德低頭一看,美麗的絲絹,包著一塊香氣撲鼻、式樣好看的糕餅。

這種事,最近常常發生。性德長相俊美無倫,吸引了宮中不知多少宮女,暗中,好吃好喝的,外加香囊荷包,不知塞了多少給他。

性德對於別人的情感從不關心,佩件飾物塞給了他,他信手佩在身上,食物給了他,他也就隨口吃掉,完全不管這會不會讓別人會錯意,生出許許多多的綺念情思來。

他這時看了糕餅,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剛想吃掉,耳旁卻聽見一聲大叫:「可讓我逮著了。」

性德回頭一看,剛才還在逗鳥的皇帝,不知何時跑到他身後來了,滿眼妒嫉:「你看你看,有什麼好東西都偷偷給你,怎麼就沒有人想著我,我這個皇帝有哪一點不如你?」

就連性德,都難得地有些衝動,很想反刺他一句:「你哪一點都不如我。」

不過,話還沒有出口,容若已經伸手過來搶餅了:「最難消受美人恩,這難消受的東西,就由我這個皇帝來替你擔當吧!」

性德身子一側,躲開了容若伸過來的手。

容若不快地瞪著他:「你又不喜歡吃東西,幹嘛和我搶,你不會想告訴我,這塊餅也有毒吧?」

他這話,明顯是開玩笑,可是看到性德沉靜的表情,他的臉色也一僵,不敢置信地問:「這個不是……真的有毒吧?」

性德靜靜點頭。

容若臉色有些發白,冷笑了起來:「好啊!我吃的東西有人驗毒,毒不了我,就衝你下手了,妙,妙得很。」他每笑一聲,聲音便冷一分,忽然伸手,一把奪過糕餅,面向正在四面八方追小動物的所有人,厲聲大喝:「哪個把這糕餅送給性德的?自己給我滾出來。」

這一聲大喝,打破御花園所有的歡笑,打破了皇宮中難得的愉快氣氛。所有人的動作都僵木下來,所有人都看到皇帝冷酷的眼神和凶狠的表情,每個人都感覺到身心皆寒。

忽然間,大家醒悟到,皇帝本來就是個殘酷暴虐的人,也許只是為了玩新遊戲,才忽然間變得親切可愛起來。他們卻漸漸忘了皇帝的本質,開始在這個變得和善的皇帝面前肆意笑鬧。如今皇帝覺得遊戲玩夠了,不再演戲了,他們的災難,想必要降臨了。

而所有人之中,以蘇良和趙儀的臉色最不好,又青又白,望向容若的眼神,畏懼、憤恨、痛苦、傷心,獨獨沒有這幾日漸漸多起來的迷惘。

容若本人,卻因為有人要毒死性德這一事而憤怒無比,失控得大喝出來,完全沒有發覺,自己輕易地毀掉了這麼多天來努力的成果。好不容易漸漸被他溫暖,被他拉近的人心,已在這一句冷喝之間,迅速冰冷遠去。

性德訝然地望向容若,這個即使自己被刺也嘻嘻笑笑的皇帝,有什麼理由,要因為完全毒不死他的一塊糕餅,而生這麼大的氣?

所有人都一起對著容若跪了下去。

容若愣了一下,才放緩語氣:「你們都起來,做你們的事。剛才那個送糕餅的給我過來。」

眾人都伏地不起,只有一個宮女顫抖著膝行向前,因為身子顫動太大,好幾次幾乎趴在地上。

容若皺緊了眉頭,他雖然生氣,但無論如何,還不能適應別人因為他一句話,以如此屈辱的方式向他接近。心中又是生氣,又是不忍,最後用力一跺腳:「你們還跪著做什麼?全給我走開。」

這一句話,使得眾人如獲大赦,一起站起來,彎腰躬背,奇快無倫地退走了。

性德至此才淡淡道:「你不用這樣生氣,我又毒不死。」

「我生氣,是因為他們竟然連你也要殺了,與你是不是怕毒,有什麼關係?」容若憤憤地走近那宮女,卻終是沒有太過激烈的動作,只道:「妳起來回話吧!」

他已經極力壓抑語氣中的憤怒,儘量用平和的口氣說話。可是很明顯,這個宮女根本沒有站起來的膽子和力氣,連頭也不敢抬一下,深深伏在地上。

容若嘆了口氣,單刀直入地問:「妳為什麼要毒死性德?」

這個嚇得不敢抬頭的宮女,應聲抬頭,比聽了聖旨死命令還快,滿臉的驚愕,望望容若,又望望性德,高聲叫:「冤枉,皇上,奴婢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

容若把手裡的糕餅遞到她面前:「妳吃了它。」

宮女接過來,毫不停留,就往嘴裡送。

容若一伸手又搶了過來:「妳想自戮可沒這麼容易,我要留著妳的活口,遍嘗宮中酷刑。」

他一來生氣,二來,還記得以前電視裡演怎麼逼供的,多少倒還真有點兒猙獰的樣子。

宮女嚇得面無人色,身子顫抖如秋風中的落葉,用力磕頭:「皇上明鑑,皇上明鑑,奴婢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不知道啊!」

「這塊糕餅從哪裡來的,妳為什麼要送給性德?」

「這塊糕餅是從皇后宮中拿來的。」

容若一怔,瞪大了眼:「妳說什麼?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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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08:52 | 只看該作者
第三集 風雨欲來 



第一章 ~帝后之會~


「奴婢是蒔花的宮女,今早捧了御花園新採的花要送到甘泉宮裡去,見宮外跪了四五個宮女,人人都哀聲嘆氣。甘泉宮的小絹姐姐說,是皇后一大早就發了脾氣,不肯吃東西,反把幾個勸她進膳的宮女罰跪到外頭。製絹姐姐嘆息說,皇后喝令把早膳扔了,十分可惜,其中,還有幾樣是御廚新制的糕餅,又香又甜又好看。奴婢聽著動了心思,就求絹姐姐給我一塊。絹姐姐答應了,拿了一塊糕餅出來送給奴婢。」宮女怯生生地說著,偷看了性德一眼,然後低聲說:「奴婢就送給了蕭侍衛了。」

這樣的回答很出容若的意料,可是看這宮女害怕的樣子,倒又不像說謊,不由悄悄皺了眉:「皇后不用早膳,還罰宮女跪,為什麼?」

宮女心驚膽戰地說:「奴婢也不清楚,只是聽說,皇后本是楚家的小姐,世閥大族,較諸平常世族的女兒自是高貴嚴厲些。只是最近,她脾氣發得比往日多,奴婢每天送花入皇后宮,常會看到挨過罵的宮女、太監,跪在外頭受罰。」

「知不知道皇后為什麼最近脾氣特別壞?」容若問。

宮女垂下頭,聲音極低微:「奴婢不清楚。」

「妳既然那麼喜歡打聽事,妳那絹姐姐又那麼喜歡說事,妳真的不清楚?」容若冷喝一聲:「欺君之罪,妳知道是什麼下場?」

宮女駭然道:「奴婢只聽說,皇后因為被皇上冷落而生氣,自從聽說……」

她頓了頓,直至容若冷哼一聲,才忙道:「自從聽說蕭侍衛到了皇上身邊,皇后更生氣,只說,這種美貌男子,日夜隨侍君王,害得皇上不分男女大倫,最最留不得了。」宮女說到後來,聲帶顫音,跪在地上,只是哭著磕首。

她一個小小宮女,被迫在言語間論及國母的是非,論罪實可至死。

儘管她嚇得魂飛魄散,說出來的話卻也把容若給弄得目瞪口呆,弄了半天,這竟變成了後宮女人爭風吃醋的事件了。

以前看電視,后妃之間的爭鬥殺戮極是陰險凶險,沒想到,他自己也會遇上。他心中一亂,很自然地就扭頭去看性德。

性德神色寧靜,仿似被討論、被嫉恨的根本不是他,但若是細看就可以知道,他眼眸深處的一抹玩味,簡直就是在幸災樂禍,準備坐看這個皇帝怎麼處理了。

性德容儀之美,世間難尋,他日日出現在皇帝身邊,宮中有各種不堪的流言,都是很正常的事。

后妃常年受冷落,忽然看到一個男人居然得此寵愛,心中嫉恨,也是平常,就算是施出什麼毒手來,以他多年看深宮密史一類連續劇的經驗來說,的的確確是件非常非常正常的事。

容若原本一鼓作氣想為性德追出一個公道來,誰知一追追到自己妻子頭上來了,這一下,真正進退兩難。

這種後宮爭寵的醜事穢聞,根本不便大張旗鼓地追查問罪。而且就算查到底又怎麼樣,從來也沒有個皇帝,為了一個自己寵愛的侍衛,跑去廢皇后的道理。他能怎麼辦?罵皇后一頓?不痛不癢;冷落她?本來就一直在冷落了。

容若覺得自己因為關心性德,落到這個地步實在很冤,更可恨的是,性德不但毫無愧疚,毫不擔心,甚至完全是用看熱鬧、瞧好戲的心態來對待事情的下一步發展,真是太太太可惡了。

可是,他滿心怒氣,又找不著發作的由頭,一雙眼睛瞪著性德,沒效果,瞪宮女,嚇得她三魂去掉六魄,只得抬起頭瞪老天,同時憤然說:「給朕召皇后宮的小絹過來。」


因為事關皇后,問題比較敏感,所以容若是在自己的私殿召見小絹的,除了性德之外,所有人都被趕到外頭,不得靠近。

小絹年紀不過雙十,面容俏麗。應召前來時,明顯已打扮過了,雖是宮女,卻穿了一件平日捨不得穿的華麗衣裳,戴上所有珍貴漂亮的飾物,淡施脂粉,竟也十分美麗。見了容若,盈盈下拜,神色鎮定。

容若再沒政治鬥爭經驗,只看小絹的表現,已知她不同於普通宮女,真正是個人物了,他也不繞圈子,直接說:「找妳來是為了什麼,妳應該知道了?」

小絹平靜地說:「奴婢知道,是因為奴婢和翠兒平日交情好,翠兒常說喜歡蕭侍衛,暗中遞些好吃的給蕭侍衛的事。今日她又向奴婢討要糕餅,奴婢料是要送給蕭侍衛的,就在餅上灑了毒藥。」

容若愕然,想不到做出了這種事,她居然還可以這樣平靜從容。一股怒氣自容若心中湧出來,他雖不在乎什麼權力威勢,但有人這樣謀害他身邊的人,這般不把人命當回事,由不得他不怒滿心頭,猛然立起,喝道:「妳好大膽子,什麼人主使妳的?」

小絹從容道:「並無人主使奴婢,奴婢只是不忍看皇后這樣繼續折磨自己。皇上從不進皇后和賢妃的宮門,身邊放著這樣一個侍衛,又有這樣的容貌,傳出去,於國於君都不好,更置國母於何地。奴婢冒死,不過是想為國除一禍亂罷了。」

容若怒極反笑;「原來,殺人也有這樣妙的道理,妳倒是個一心為國的好人了。這樣好的見識,居然只是個宮女?這樣好的談吐,只是個奴婢?卻可以說殺人就殺人,說下毒就拿得出毒來的,哪裡來這樣大的膽子?如今卻在朕面前說這些混話,妳哄誰去?」

「奴婢本也是官宦之後,家父因犯律條,才籍沒家財,入宮為奴的。自小學詩書禮儀、處事道理,倒也不敢妄自菲薄。因是犯臣之女,恐遇上不堪之事,所以隨身攜帶藥物,只為了必要之時自裁所用,一切實與皇后無干。」

小絹臉色漸漸灰敗下來,只因臉上濃施脂粉,一時倒看不出來,她續道:「除死無大礙,其實也並不需要太大的膽子。」

容若聽她語氣漠然,渾不以生死為意,心中忽然一動,再細看她神色,立時察覺不對,快步繞過桌案衝向她。

但是,在他靠近之前,小絹的身子已頹然倒地。

容若俯下身抱著她大聲喊:「妳怎麼了?」又抬頭叫:「傳太醫。」

「沒用的,她自知必死,在來之前已經服毒,此時毒發,已經斷氣了。」性德的聲音一片漠然,一個生命在他眼前消逝,不會引發他任何情緒波動。

容若木然無語。其實他剛才看到小絹倒地時,心中已經隱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不願承認,所以才大聲呼喚她,努力想要救回一條性命,但這無望的希望,卻被性德冰冷的話所打破。懷中的身軀依然溫暖,方才還是個活色生香的女子,轉眼間,就已變做一具無知無覺的屍體。

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面對死亡,而且這個死亡,幾乎也是因他而降臨的。

他深深嘆息,放開小絹,勉強扯動一下嘴角,想要露出一點笑容:「是我太笨了,看了那麼多小說,那麼多電視劇,都沒想到,劇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知情人不是自殺,就是被滅口,這幾乎是所有故事的定律了。」

本來是打趣的話,用的卻是蒼涼之極的語氣。他抬頭望向性德:「我很生氣,我不希望因為我而有人想殺你,我不喜歡這樣肆意的殺戮傷害,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真的要去殺人,真的要去傷害別人的性命。為什麼她一定要死?」

性德知道,眼看著別人因他而死,對容若的打擊非常之大,雖然早知道世界的殘酷,權場的無情,但是真正看到生命的逝去,這樣無聲無息,這樣輕而易舉,還是會有很大的震動。

本來,性德不想說話,但不知為什麼,竟然開了口:「與你無關,這次的刺殺,無論成不成功,不管你追不追究,她都是非死不可的。只有她死,事情才無法追查下去,你才不能通過她,去攻擊她背後的人。」

容若點頭。雖然小絹說全是她一人的主意,與皇后無關,但越是如此,皇后的嫌疑越大,小絹的死,怎麼看都像是為了掩飾皇后。不管怎麼想,小絹一個宮女,只為了替皇后打抱不平,只為了不喜歡一個漂亮侍衛敗壞皇帝的名聲,就做出這種謀殺的行徑,太不可思議了。

他望向小絹的屍體,眼神悲涼:「這就是下人的命運,只是上位者的棋子,由不得她們選擇,由不得她們甘願,她們的生活、感情、命運,都受上位者的操縱,完全沒有自我。」

「這件事,你還要追查嗎?」

「查,當然要查,就算她死了,就算沒了線索,我也不能就此罷休。」容若眼睛忽然有些發紅,大聲道:「沒有人有權力如此肆意利用別人,沒有人有權力任意操控別人的生死,不管是誰做了這種事,都要受懲罰。」

他推開殿門大步走出,外頭一干太監、宮女一起下拜。

容若淡淡吩咐:「好好厚葬小絹,還有,找宮女總管,調查一下她的資料。」一邊說,一邊大步往外走:「現在,起駕皇后的甘泉宮。」


鳳儀門前過鳳凰,甘泉宮中承甘露。

大楚國皇后,是全副鑾駕,從鳳儀門前抬進,入主甘泉宮,為後宮之主的女人。一國之母,天下至尊至貴的女子。

只是為何鏡中容顏,只見孤寂和抑鬱。

楚韻如靜靜看著鏡中的女子,烏髮如雲,雪膚花貌,青春正盛,眼眸之中,卻已是死氣沉沉一片,若非這花一般的嬌顏,連她都不敢相信,自己也不過十六歲。

十六歲,正是如花年華,不知煩憂的歲月,她卻已經忘記,上一次開懷大笑,是在什麼時候了。

「皇后,您就用一點膳食吧!」貼身宮女凝香又在相勸。

楚韻如有些漠然地道:「凝香,不要再煩我了,不要以為妳是太后指給我的宮女,我就不敢罰妳,再來嘮叨,自己到外頭和別人一樣跪著去。」

凝香一屈膝跪了下來:「皇后,就是您懲罰奴婢,奴婢也一樣要勸。您是金玉之體,怎能這樣不加愛惜,這些日子,您越發地消瘦了。」

楚韻如凝眸望鏡中臉容,在這寂寂深宮,無人憐惜無人問,消瘦又如何呢!

她淺淺一笑,起身走到琴台前,復又坐下,淡淡道:「妳起來吧!我知道,在你們眼中,我也不過是個驕縱的小姐,自小脾氣不好,叫你們吃了不少苦頭。」

凝香起聲低喚:「皇后。」

皇后卻沒有理她,伸手按在琴弦上。

第一次學琴是什麼時候,楚韻如已經不記得了,因為從有記憶開始,她已經在永無休止地學習,儀態、談吐、詩詞、音律,要學的東西一串串地排下來,從來不曾有過輕鬆的時候,從來不曾有過肆意玩鬧的時光。

春天百花開,花園中,來來去去的小丫頭們笑成一團,她在房中一遍一遍地背「女則」、「女律」。

夏天,大家輕衫單薄,滿園放風箏,她在房裡一遍遍彈琴吹簫,彈到雙手流血,吹到嘴唇發麻。

秋天,秋高氣爽,正是踏青出遊的好日光,旁人談談笑笑,諸般計劃,她卻要學書學畫,直寫到右腕像斷掉一樣。

冬天,滿天飄雪,姑娘們打雪仗的笑聲傳入耳中,她卻要穿著單薄的衣服,保持完美的身姿,學習貴人的儀態。

從小就知道,楚家的小姐是有皇后命的,楚家身分尊貴的女兒,一出生,就必須接受皇后的教養,所有的一切都要會,都要懂,都要精,不可辱沒了皇上,不可辱沒了國家。

詩詞為君賦,琴簫為君習。

無數次憧憬那高高宮牆後的世界,無數次在心中編織萬乘之君的形象。

十四歲那一年,金鑾玉轎、全副儀仗,浩浩蕩蕩把她抬入鳳儀門,昭告太廟,她正式成了大楚國的皇后。

她見到了那個從她出生,就不斷在她耳邊被提起的人。

皇帝、丈夫。她的君、她的天、她的夫,她一生一世追隨效忠、生死不離的人。

她的一生都是為著他,從她一出生,生命裡就有了他無數的烙印,而大婚的三日三夜,寸步不離的相守,那個男人卻不曾對她說一句話,更不曾碰她一個指頭。

而她,不能哭,不能鬧,不能氣,就連悲傷、失望,也不能表現出來。因為她是皇后,她要保持一位國母的尊嚴,她要做天下女子的典範。

儘管,她只得十四歲,儘管,在那新婚的夜晚,她驚慌、傷心、悲苦,無措得想要痛哭出聲,卻只得一直努力含笑,儘管,她恨不得撲到親娘懷中尋求慰藉,但重重宮牆,從此阻隔骨肉血脈。

只剩她一個十四歲的弱女,孤處於深宮之中,頭頂著皇后的桂冠,苦挨著孤寂歲月。

整整兩年,除了每年屈指可數必須由帝后共同出席的大典,以及偶爾幾次皇帝生病,她照規矩去探望,她和皇帝之間,再沒有其他接觸。

看那史書之上,被冷落的皇后數不勝數,似她這般,從一入宮即被棄如草芥的,怕也只此一家吧!

楚韻如淡淡一笑,笑意漠如秋風,竟是連悲傷都沒有了。纖指輕拂,琴音裊裊,伴著她的歌聲,隨風飄揚出去。


容若一路怒氣沖沖,帶著性德還有其他伴駕的太監、宮女們往甘泉宮來。遠遠果然望見有兩三個人跪在甘泉宮外,容若眉頭皺得更緊了,不知不覺哼了一聲。

「以前我就曾經猜過,如果太虛的背景人物是按很多故事編的,那皇太后是孝莊,攝政王是多爾袞,沒準董嫣然就是董鄂妃,皇后就是娜木鐘。沒想到果然如此,這個皇后,就和『孝莊密史』那部老電視劇中的娜木鐘一模一樣,驕縱任性,蠻橫無情,太過分了。」

容若回頭對性德說:「以前看電視劇的時候,還總覺得電視太片面。董鄂妃無所不好,無所不美,皇后則集全天下缺點於一身,假得過分。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世上真有這種皇后。做出這樣狠心的事,別人怕她,我可不能就此放過她。」

他一邊說,一邊氣呼呼往裡走,沿路的宮女、太監紛紛下跪。有人要高聲傳報,被他一眼瞪過去,嚇得屏息噤聲。

才剛跨進甘泉宮的大門,就聽見琴音悠悠,歌聲悅耳。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本應該是極悅耳的琴音,卻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愴然之意,歌喉異常動人,唱的更是新婚嬌羞之詞,卻不知為何不覺歡喜羞澀,有的,只是一種連悲苦都已不再外露的漠然。

容若一怔,低聲問:「李白的詩?」

「在太虛裡,就是民間流傳的無名氏歌謠。」性德在一旁回應。

容若難得的笑一笑,程序員真是太會偷懶了,連民間村言俚語、歌謠曲賦,都可以大偷現實中的東西。可惜李白死了太久,也不能跑來找他算侵犯版權的帳。

不過,幸好譜的曲子好聽,歌聲更美,待要細細聆聽,歌聲已止住,惟琴曲悠悠不絕。

容若有些不解,李白的原詩,可不止這四句啊!順口問:「是誰唱的歌,怎麼不唱下去了。」

宮院裡跪地的宮女中有人低聲答:「是皇后唱的,兩年來,皇后總愛唱這首歌,每次都只唱這四句,就不再唱了。」

容若怔了一怔,良久,才嘆息一聲:「她當初嫁進宮的時候,正好十四歲,新婚之夜也許是她唯一單獨和皇帝相處的時間,可惜……」說著搖了搖頭,心中忽升起憐惜之意,方才的怒火漸漸消退下來,就連怒氣沖沖的步子,也漸轉輕慢。

「我也不好,因為不知道如何處理蕭若的妻子,所以來這裡後,從來也沒來看過她。她又何嘗不是這深深宮殿,權利鬥爭下的犧牲品,可憐人。」

他望向性德說道:「現實裡,有一首老電視劇的插曲,因為好聽,一直流傳到現在,講的也是後宮女子被皇帝冷落,孤孤寂寂、自生自滅的命運,曲調非常優美,你聽過嗎?」

「我怎麼會聽過?」

容若一笑:「我唱給你聽。」

他微微仰起頭,竟然真應和著琴聲,低唱起來。

十六歲少年的身體,發出的聲音很是清悅,即使唱的是女子之歌,聽來依然悅耳。

他一邊唱,一邊信步往殿宇深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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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09:12 |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干戈玉帛~


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歌聲,與琴聲相和相應,由遠而近地傳過來。

自從分別後,每日雙淚流。淚水流不盡,流出許多愁。愁在春日裡,好景不常有。愁在秋日裡,落花逐水流。當年金屋在,已成空悠悠。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愁。可憐桃花面,日日見消瘦。玉膚不禁風,冰肌寒風透。粉腮貼黃舊,蛾眉苦常皺。芳心哭欲碎,肝腸斷如朽。

聲音由模糊而漸清晰,楚韻如微微一震,指尖一痛,才驚覺,不知何時,琴弦已劃破手指。

明明是男子的聲音,但伴和著她的琴音,竟是異常婉轉悅耳,輕輕淡淡的歌聲中,訴盡了深宮寂寞、深情成空的悲涼。

明明聽到的是和太監完全不同的男子聲音,漸漸清晰,漸漸接近,楚韻如竟似著了魔一般,坐著一動不動,只是有些驚異地問出一聲:「是誰,誰唱的歌?」

「是我唱的歌!」

聲音近得就在身旁,同一時間,內殿裡面的十多個宮女一起拜倒下去:「恭迎陛下。」

楚韻如一呆,略有些僵硬地轉過身子,看到了那個成親兩年,從不踏足甘泉宮一步的丈夫。

她儘量從容地站起來,盈盈拜倒,悄悄在袖子裡把指尖扎進掌心,讓疼痛可以使自己用平靜穩重的語氣說完走過場的話:「臣妾恭迎聖駕。」

容若是帶著火氣過來的,可是遙遙聽到歌聲琴聲,走近再看到這容色清美的麗人,火氣實在發作不出來,可是要和和氣氣,又做不到。悶了半天,只得沒好氣地說一聲:「平身吧!」

「謝聖上。」楚韻如保持著皇后完美的儀態禮貌,說著老套的話,站了起來,抬起頭,望向容若。

這一對成親兩年的夫妻,終於第一次,真正地正視彼此。

容若只覺楚韻如容顏如畫,眉若青黛,唇似塗丹,偏偏如此美人,如此年少,一雙眸子清美之外,竟有些暮氣沉沉。他心中微動,忙側開眼睛,盡力用冷酷的聲音說:「妳應該知道我是為什麼來找妳的?」

楚韻如低眉垂首:「臣妾不知。」

容若見一個少女做出這樣死氣沉沉的動作,說出這樣死板的回話,又覺生氣,又覺憐惜,不覺冷笑一聲:「妳不知道?妳不知道妳的宮女小絹今早送出一塊有毒的糕餅,而這糕餅最後遞到了蕭性德的手裡?妳不知道,外頭很多人都傳妳非常討厭蕭性德,屢次說要除掉他,那麼妳都知道什麼?」

楚韻如大驚抬頭,震驚地望著容若,然後又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向性德。這個時候,她氣得連手指都冰涼一片,悄悄在袖中顫抖。

性德的容貌之美,以及他忽然被皇帝收為隨侍,日日夜夜,寸步不離的事,早已傳遍宮廷。暗中,不知有多少流言猜測,而大部分人都會相信其中最不好聽,最髒骯的那一種。

這樣的話,楚韻如早聽得多了。她原本就是個被冷落的人,所以只是冷冷哼一聲,也就罷了,料不到今天會有這樣的大罪降到頭上來。

此時此刻,她想到的,不是喊冤,而是憤怒。

她也是楚家金尊玉貴的小姐,自小就習詩書禮儀、忠孝賢德的道理,聖人之言、女子之德,哪一條不謹記心上,送入宮中,封為皇后,為天下國母,被生生冷落兩年,而今,卻為這樣莫名其妙的事,被自己的丈夫逼上門來。

她是當朝國母,竟被視做與男寵爭風而施毒手的女子,置她這當今皇后於何地。

她憤怒已極,反倒笑了出來,笑容美至極處,卻又冷至極處,望著她的丈夫,她的君王,生平第一次說出了有違閨訓的話:「原來今日聖上貴足踏賤地,是為蕭侍衛討公道來的。既然如此,臣妾怎敢欺君,此事確是臣妾所為。臣妾身為皇后,統御六宮,當要維護宮中制度、皇家名聲,自問所作所為,全是為皇上清譽著想,為大楚名聲著想,皇上若要怪罪,我就此領受便是。」

容若萬萬沒想到,她竟會一口承認,瞪大了眼睛,怔怔望了她半天。明明是他來找她興師問罪啊!怎麼現在,倒像是自己被她壓住了氣勢,不免有些不甘心地瞪著她。

「好一位皇后,妳說得真是太好了。妳統御六宮,殺一個妳認為會敗壞皇家聲譽的侍衛算得了什麼?就是天天讓人跪在外頭大太陽底下,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無可指責的。」

楚韻如徐徐抬頭,望定容若的臉,本來波瀾不起的眸子裡,儘是傾天的烈焰。這個殘暴之名傳遍天下的皇帝,這個殘虐折磨奴才如草芥的皇帝,居然跑來怪責她對手下太苛。她越想越恨,反激起滿心的怨怒來。

容若見楚韻如神色不善,眼中光芒越來越激切,竟也嚇了一大跳,不知楚韻如要如何發作。

誰知楚韻如卻只是直直對著他跪了下來,眸中怒火狂燃,而聲音卻平靜如水:「楚韻如失德,不憐臣下,不恤奴婢,不敢再居后位,就請皇上下旨懲處吧!」

容若想不到,他說一句,她就頂一句,他來審問,什麼手段也沒來得及用,她就全認了,他來問罪,還沒開口論罪輕重,她就先要甩帽子不幹了。一個這般柔弱的女子,說起話來竟會這樣強硬。

對她的印象,明明還是當日探病時,一語不發跟在皇太后身邊,看似怯生生的女孩,卻能把他這個皇帝頂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容若有些氣悶地望向楚韻如,卻見她神色淡然,可眼睛裡明明是無窮無盡的悲憤、怨苦、不甘、不屈,化為烈焰,灼人魂魄,燒人肺腑。

容若只覺胸口一震,沒來由地一疼,竟似被那如水明眸中的無雙烈焰真的燒著了一般,恍恍惚惚間,似乎有些明白楚韻如說這些話時的心情了,這個纖美少女,性子竟剛烈至此。

本來因性德無辜被謀害的滔天怒氣,小絹活生生死在眼前的滿心怨憤,竟全被楚韻如眸中的悲苦壓了下來。

容若發熱的腦子漸漸冷靜,目光深深望著楚韻如。這女子眸子一片清明,只是憤恨不平、怨苦不甘,絕無一絲一毫的心虛膽怯。

他心中復又將整件事來回思量,眼神由初時的不解、氣惱、憤怒、震動,漸漸變為憐惜、迷惑、困擾、無奈。

良久,容若才長嘆一聲:「其他人全都出去。」

一眾宮女、太監早被帝后間的風波嚇傻了,聽了這話,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往外退。

就連性德,看這一男一女對峙的局面,竟也一聲不出地退了出去。

容若這才一彎腰,把楚韻如扶了起來。這動作讓楚韻如有些吃驚,而接下來聽到的話,更令她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了。

「對不起。」聲音溫柔真摯得不似真實。

面對一向冷落她的無情帝王這突如其來的態度轉變,過於吃驚的楚韻如只能睜大眼睛,呆呆地望著容若,呆呆地聽容若接著說下去,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

「是我不好,只聽一面之詞就對妳生疑,還把這麼大的罪名加在妳的身上,對妳這六宮之主實在太不尊敬了。」

楚韻如的臉色迷茫,目光甚至還帶點驚惶,微微皺起眉頭,不能理解這一切突如其來的改變是為了什麼。

容若見她此刻和方才的剛強完全不同的柔弱無措,越發憐惜起來。這被尊為皇后的少女,在深宮之中受了多少薄待、多少冷落,以至於現在聽到一句真誠的話,反而失措成這樣。

他一時心情激動,忍不住一伸手,握住了楚韻如的纖手。掌心觸到的一片冰涼,冷得他竟沒來由地心中一顫,手,卻反而握得更緊了。

楚韻如驚覺手上一熱,本能地想往後縮,沒想到對方更用力握緊,竟是縮不回去。可是,手中觸到的感覺如此真實,真實地讓她清楚地知道,這並不是一場夢,儘管這似乎比夢還離奇,比夢還不可能。

「韻如,以前的我一直待妳不好,最近我才醒悟,我以前做錯了很多事。我不敢來見妳,因為,我薄待了妳這麼久,不知怎樣才可補償妳,所以我躲著妳,明明知道妳受了這麼多苦,卻還是讓一切繼續下去。」

容若堅定地握緊她的手,想要用自己的熱,來溫暖她的冰涼,想要竭盡全力,來改變這可憐女子悲苦的命運:「我只聽了小絹的話,無憑無據就來找妳,我只看到外頭跪著的人,也不問因由,就對妳發脾氣,這些,都是我不好。」

楚韻如仍然有些迷惘地望著他,可是,那絲絲縷縷,卻也無窮無盡的暖意,一點一點,從他的手,傳到她的手,流注全身,真切的話語清清楚楚響在耳邊,原本的強硬固執,忽然也化做如水溫柔。

「小絹的事,不論皇上信不信,臣妾確實不知,至於外頭那幾個跪著的,倒也沒犯什麼大錯。只是臣妾近日胃口不好,不想多進飲食,他們勸得多了,臣妾一時厭煩,就讓他們跪到外頭去,別在臣妾眼前吵鬧。」方才一句句頂得皇帝啞口無言的皇后,如今聲音卻一片柔和。

容若輕輕嘆息一聲,卻又不覺微微一笑:「妳大可說他們犯了什麼過錯,妳才加以懲罰的,難道我還能叫外頭的宮女來跟妳這皇后對質不成。妳卻還是一句也不多說他們的錯,只道是妳自己不喜歡,可見妳不肯欺我,我怎麼還會疑妳做見不得人的事呢?只是……」

他深深望進楚韻如的眼睛:「如果可以的話,還是不要這樣待他們吧!若是沒有犯大過錯,能善待他們總是好的,但這只是我真心真意的建議,不是命令。妳是皇后,後宮是妳的管轄範圍,我也不可以越權干涉妳。」

楚韻如怔怔望著他,他的眼中有著明顯的不贊同,卻又明明有著更多的寬容與溫柔,縱然是不喜歡她的行為,也可以用這樣溫柔婉轉的語氣對她提出,這般溫柔體貼的男子,真的是她的夫、她的君嗎?

不知為什麼鼻子有些發酸,轉瞬間淚盈於睫。她驚覺失態,忙把頭側開,她是皇后,要有母儀風範,不是別的妃子,可以隨便使性子哭鬧的。更何況,自己哭起來必會十分難看,快快扭過臉,不能讓他看到。

容若想不到自己幾句略略溫柔的話,就讓這女子眼中霧氣升騰,珠淚盈盈,不免感嘆她以前受的苦,心中憐惜之意更濃,抬起手,想要為她拭淚,卻只覺她容顏如玉,脆弱得讓人不忍碰觸,手竟停在半空,不敢落下去。

他最終只是輕輕撫在她肩頭,用生平最溫柔、最誠懇的聲音說:「韻如,無論如何,我會盡力補償妳,盡力把妳被奪走的歡笑,還給妳。」

楚韻如聲柔如水:「皇上,你忘了,你應該自稱朕。」

容若微笑:「這裡,沒有皇上,也沒有臣妾,我們是朋友、是知己,不是君臣。」

楚韻如茫然凝視他,這樣的話,不應該由皇帝口裡說出來,而且,他為什麼不提是夫妻呢?

容若見她迷惘,笑著還要解釋,性德卻在這時走了進來,看到一男一女執手相望淚眼的樣子,一點迴避的意思也沒有,淡淡說:「王天護帶著一大堆侍衛趕過來了,就在甘泉宮外。」

楚韻如一怔:「他來做什麼?」

容若卻立刻明白過來了:「帝后吵架,這麼嚴重的事,當然有人會報信,只是他來得這麼快,倒有些出乎意料,簡直就像一直在附近等著似的,我去打發他。韻如,這時候皇太后怕也得了消息,必要擔心的,妳去永樂宮那邊給皇太后請個安,讓她寬寬心,好不好?」

他用的是完全商量的溫柔口氣,半點命令的意味也沒有。

楚韻如立時柔順地點了點頭。

「好,我們一起出去。」容若全不避忌地牽了楚韻如的手往外走,同時冷冷一笑:「我正好還有一件事,要麻煩能幹的王大統領呢!」

走出甘泉宮,侍衛們即刻拜倒一地,因為在場還有皇后,男女之別、皇后之尊,更讓這些年輕的男子們人人伏在地上,頭也不敢抬一下。楚韻如對容若淺施一禮,便領了宮女,往永樂宮而去。

至此,侍衛們才敢抬頭。

容若慢慢走向王天護:「王統領,你來得好快,沒有看到熱鬧,你很失望吧!」

王天護忙道:「卑職正好領人巡視到附近,聽說皇上在甘泉宮中發了脾氣,所以特來聽候聖令。」

容若冷笑一聲:「你真以為朕是可欺之人嗎?」本來還有話要說,目光忽在王天護身後所帶的侍衛中看到一個眼熟的人影:「你叫什麼名字?」

那年輕侍衛一驚,忙答道:「小人鄒靜。」

「剛才,你為什麼偷看皇后?」容若板著臉問。

鄒靜大驚,叩首於地:「小人沒有……」

「你沒有,那就是朕冤枉你了?」容若冷笑不止。

鄒靜面無人色,滿頭冷汗,不喊冤,就是認下這樣的死罪,若是喊冤,就是說皇帝冤枉他,不管怎樣,都是一個死。而他一個小小侍衛,沒有王天護的背景地位,皇帝就是要殺他,和捏死一隻螞蟻沒有區別,更不會有強有力的人物來為他出頭。

王天護忍不住開口:「陛下,鄒靜一向老實規矩,絕不會……」

「你也說朕隨便冤枉人了?」容若目光冰冷如刀,惡狠狠看過來。

王天護知他是下定決心要冤枉鄒靜了,心中雖是憤憤,卻知爭也無用,只得低頭道:「卑職不敢。」

容若不再看鄒靜一眼:「這傢伙眼睛不規矩,不能留在宮中,趕出去吧!」語氣輕鬆地像是吩咐別人拂掉一片落葉。

王天護驚訝極了,本以為容若是故意找鄒靜的麻煩,用莫須有的罪名,殺他一個手下,好向他示威,想不到,居然只是趕出宮這麼簡單的處罰。他雖然不解,但唯恐容若反悔,立即應:「遵旨。」

鄒靜卻是臉色大變,嘶聲大喊:「小人冤枉,皇上,求求你,不要趕小人離宮。」一邊喊,一邊用力磕頭。

容若就像沒聽見,一雙眼看天看地,看花看草,就是不看他鄒靜。

王天護暗中皺眉,這個傢伙怎麼這麼不知好歹,撿到一條命就算不錯了,再纏下去,惹怒那個暴君,怕是想死也不能了,當即下令:「拖了這沒規矩的東西下去。」

其他侍衛得令,七手八腳,拖了人就走。

鄒靜猛烈地掙扎,一路嘶聲大叫:「陛下……」但被七八個好手制著,完全沒有反抗餘地,被越拖越遠了。

「下次再讓朕看見他在宮中,不但要殺他,還要追究你。」容若冷冷道。

王天護沉穩地回答:「卑職豈敢違陛下旨意。」

容若挑了挑眉:「是嗎?那朕就再下一道旨給你。」他衝王天護彎下腰,在他耳邊低聲說:「麻煩你給我的叔叔傳一句話,侄兒有重要的事情向他請教,請他百忙中撥冗進宮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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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09:43 |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千鈞一髮~



容若穿過重重殿宇、處處院落,回到自己的寢殿。

所過之處,太監、宮女不是老遠就跑得不見影的,就是沿途跪得整個人都伏在地上,氣也不敢喘一下。

本來有笑語、有溫言的地方,只要有他走過,即刻一片肅殺,靜得落針可聞。

容若至此才真正意識到,這十多天的努力,完全被自己的勃然怒氣破壞了,再加上小絹莫名其妙的身死,不知引起了多少猜測。

在大多數人好不容易開始對自己有所改觀時,忽然又受到這樣的驚嚇,以後再想打動他們,就更難了。

容若覺得腦袋隱隱作痛,想要努力和善一點給所有人笑容,像以前那樣沒輕沒重嘻嘻哈哈一番,卻覺得疲倦得連笑都沒有絲毫力氣笑了。往日為了放鬆所有人的精神,為了打破宮庭的冷寂所努力做出來的姿態,故意戴上的小丑面具,終於是扮不下去了。

他苦澀地嘆息一聲,不再東張西望,不再努力從所有跪地俯首的人中間尋求理解,一路回到了寢宮。

進了內殿,容若坐下來就開始唉聲嘆氣,嘆了兩口氣,抬起頭,掃一眼殿內侍奉的人:「說過多少遍了,我不喜歡滿眼都是人,我沒吩咐的時候,除了性德,還有蘇良、趙儀,誰也別進來。」

太監、宮女們趕緊屏息閉氣地往外退出去。

容若又苦笑著搖搖頭,說什麼平常心,說什麼儘量善待每一個人,說起這樣高高在上的話,現在已經越來越順暢了。容若,你真的可以保證,自己一直不會變嗎?

他輕輕嘆息,衝性德說:「有沒有生我的氣?」

「為什麼生氣?」

「我去找皇后替你要個公道,最後反而和皇后和和氣氣地一塊出來了。」

「我不會因為任何事情生氣,無論這是關於對我的謀害,還是無數人的死亡,又或是你替不替我出頭。」

「真是個無情的人啊!」容若以往總是這樣訕笑著說性德,不過,這一次,聲音裡卻沒有了笑意,只有疲憊:「我看,你其實是明知道害你的人是誰,就是不告訴我,看著我往陷阱裡跳。」

「我沒有權力把秘密告訴你,你要知道,必須靠自己去查。」

「如果前面是會跌死人的陷阱,你也一樣讓我跳?」

「有我在,你死不了。」

容若被他堵得說不出話,這樣無情的話,他卻說得這般理所當然、神色自如,就像是說太陽從東邊升起這樣天經地義,無可置疑也無法指責的事一樣。

有理得讓容若滿腹怨氣也無法對他發作,只得長長嘆息一聲,開始用力揉眉頭,低聲說:「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未老先衰,少年先白頭的。」

他這邊埋怨,外頭太監傳報的聲音也響了起來:「皇后娘娘駕到。」

容若聞聲一愣。想不到皇后到永樂宮見太后,這麼快就回來了,而且一回來,就打破以前老死不相往來的冷漠態度,親自前來相見。

他心中奇怪,卻也站了起來。

殿門大開,外面無盡的陽光立時照進殿來。楚韻如當殿而立,姿容如仙,燦爛的陽光都在她背後閃耀,又似這滿天驕陽,都因她一人而亮了起來。

不知是陽光太燦爛,還是楚韻如容顏太亮麗,竟令得容若有一種目眩的感覺,忙上前兩步,笑說:「怎麼這麼快就給皇太后請完安了?」

楚韻如盈盈要往下拜去。容若一把扶住,沒讓她下拜,就著手,引入內殿。

性德已知情識趣地先一步退了出來,同時關上殿門。

殿門一關,楚韻如便道:「臣妾未得皇上旨意,不敢胡言,太后問起時,也只說和皇上有些小爭執,如今已沒事了。太后已經安心,臣妾託辭要來向皇上賠罪,才告退出來。已經在甘泉宮中下了禁口令,今日殿內與皇上爭執時所說的話,一句也不可洩露。」

容若又驚又喜,忍不住又抓住她的手:「韻如,妳真不愧是一國皇后,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卻已能想得如此周全,我正是不想把這事鬧大,唯恐牽連過眾,自己卻沒注意到要禁止甘泉宮中的人傳話出去。」

楚韻如雖不是第一次被他握住手,但上次太過震驚,反來不及感覺些別的東西,這一次有了準備,再讓他的手握著自己的手,禁不住暈生雙頰:「臣妾因不知原委,所以要在事情弄明白之前,先禁住下頭的人亂傳。只是,此事既在宮中發生,又是投毒欲害皇上身邊的近人,甚至牽連到了臣妾身上,臣妾身為後宮之主,不能不問,不能不管,還請皇上告知實情。」

她神態端莊,語氣溫婉中顯出堅定,竟令得容若感到難以拒絕於她。心中卻不由感嘆,楚家女子,果然個個不凡,不愧是大楚國的後族。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多年被丈夫冷落,卻有如此剛毅決斷的性子,一旦發生事情,就能妥善應對,並且毫不迴避身為皇后的責任,也同時爭取後宮之主應有的權力。

容若本人雖不希望這種事知道的人太多,但也明白,這時候如果拒絕楚韻如這樣合理的要求,就太不尊重統御六宮的皇后了。所以,他也不再多猶豫,點點頭,就把今天發生的事一一道來。

楚韻如聽得俏臉上神色連變,禁不住低問:「既是如此,為何皇上只問了臣妾兩句,就不再追究了呢?」

容若歉然道:「我薄待了妳有兩年,妳當著人面,從無怨言,更沒有做過什麼有損皇后之儀的事,何至於性德一來,妳就變了?就是好男風,我以前也有過孌童,妳也不曾殺人洩憤,為什麼兩年之後才來做這種事呢?都是我自己氣昏了頭,也不多想,就去找妳。妳明明是個性子剛強,清清白白的女子,怎麼容得了半點冤屈和侮辱,又怎麼會去做那樣卑鄙無恥的小人之事。」

楚韻如明眸流轉,美目中閃爍異彩,卻又急急垂首,不肯再與容若對視:「臣妾不敢自稱賢良,只是,身為一國皇后,縱然殺人,又何必行鬼祟手段。只需找個藉口,把蕭侍衛召到甘泉宮,隨便捏個罪名,喝令當堂杖死便是。皇上就是生氣,也未必降得了罪。」

「我已認錯了,妳怎麼還說這樣刺我的話,我給妳賠禮,好不好?」容若對著楚韻如,深深一揖。

驚得楚韻如側身避開:「皇上這是做什麼,臣妾豈有怪責皇上的意思,只是想為自己略做辯白,也好寬皇上之心。皇上既如此信任臣妾,臣妾更要勸皇上細細追查此事,小絹的背後必然有主使之人,此人膽敢在皇宮之中下毒,又企圖挑撥帝后,居心之毒,猶勝蛇蠍,若不查出,隱患無窮。」

容若心中早知幕後黑手是誰,卻實在不願楚韻如也牽扯進來,平白添了一層凶險,只得皺眉說:「小絹已死,翠兒純是受利用,不知往何處去查?」

「小絹雖死,但她人在後宮,平時接觸的人極少,若有勾結之人,必有跡可尋,就將平日與她相近的人叫來,一一審問,還有翠兒,到底是不是受利用也未必可以肯定,非要細審方能明白的。」

「她們未必肯認。」

「嚴詞審訓,諒她們不敢不招,若再頑抗,宮中也有刑法森森,並非擺設。」

「宮中弱女,一場嚴苛審問,會對她們造成多大的傷害和驚嚇呢!別說這些人中未必有知情人,就算真有一個兩個,只為了找這一兩個人,這樣大張旗鼓對許多人嚴審,甚至可能會用到刑罰,也未必妥當。」容若想也不想就反對:「更何況,事情一鬧大,就瞞不住,上上下下都知道了。這在御前投毒的大事,必要累許多人掉腦袋、丟性命,其中大部分都會是無辜之人,妳我又如何忍心?」

「可是,皇上,宮規本是如此,有人在御前投毒,自然是許多人平日失職,不能防患於未然,加以懲處也是應當。若是為顧忌傷到其他人而不加嚴查、不行審訊,那兇徒永遠逍遙法外,甚至可以再施毒手……」楚韻如雖自小讀書萬卷,才慧雙全,但不可能瞭解一個有著現代人權觀念的人,所以,更加不能理解容若的話。

容若深深嘆氣,知道了皇后的意思是寧可錯殺,絕不放過,一定要追查下去,至於會牽連多少人,她可能根本不會考慮。

他心中不快,臉色也就不太好看了,想要責備她,看她滿臉愕然不解,心中又是一軟。畢竟時代不同啊!在這裡,所有人都有階級觀念,高官大閥不把地位低下者放在心上,是很正常的。

特別是楚家的女兒,自小所受的教育都是如何成為皇后,如何維護皇家和楚家的尊嚴地位,奴僕賤若泥塵是這個世界本來的法則,也是所有人視為理所當然的事,她的看法、想法完全符合國法人情,就連可能被審問的宮女們,也不會覺得皇后的做法不應當,自己又怎好用現代人的眼光去苛責她呢!

楚韻如覺得很奇怪,她自認並沒有說錯話,可是一瞬間,皇帝眼中隱隱的怒氣和深深的不快都是如此明顯,但即使是這樣不快活、不高興,他的眼睛,卻還是帶著如此溫柔的寬容,凝望著她。

「韻如,聽我說,咱們暫時不要大張旗鼓地追查,就算是奴僕也是人,也是大楚國的臣民。君父國母,哪裡有父母為了害怕危險,為了一些懷疑,就把自己的孩子捉來,肆意審問折磨的呢!」容若徐徐勸說:「我讓人去查小絹的身世來歷,我看很快就有回音了。」

他這裡話音剛落,外頭就有人報:「陛下,小人已從宮女總管處取了小絹的私檔來了。」

「送進來。」

殿門推開,兩個身材稍小的侍衛低著頭進來,一個雙手高捧著書檔走近,另一個回頭又把殿門關上了。

容若拉了拉楚韻如:「來,我們一起來看看,小絹說的話屬不屬實。」一邊說,一邊拉了楚韻如向前,正好,那雙手高捧書檔走近的侍衛也在向他靠近。

容若一伸手拿起書檔,才看到本來被書檔遮住的蘇良的臉,和他眼中激烈的光芒。容若心中一凜,還不及思考,一道既銳且烈的光芒迎面而來。

容若手忙腳亂地往後退,卻因為太過匆忙,整個人失去平衡跌倒。他情急之下,張口想叫性德,卻又在電光石火間想到,如果這一叫,引得外頭的人撞開殿門,幾十個人,其中包括皇太后派來的高手們,一起看到蘇良刺王殺駕,這樣的大罪活該凌遲處死,自己也保不住他們。

容若這一猶豫,性德的名字只在舌底打轉,生死一線之際,竟是叫不出聲。

容若猶豫著沒叫出來,楚韻如驚見變故,卻是完全本能地張嘴要發出驚呼。但是趙儀動作也奇快,飛撲過來,竟不顧著男女之別、上下之儀,伸手掩住了楚韻如的嘴。

楚韻如眼睛倏得睜大,花容失色。且不論男女之別,以她皇后之尊,竟被一個小侍衛這樣無禮占了便宜,怎不叫她又驚又怒又心慌。

蘇良飛刺容若的動作極快,按理說容若是絕對躲不過的,如果容若全力後退,也肯定不會比這一刀的速度快,但是蘇良千算萬算,沒算到容若居然因為太過慌亂而跌倒在地。

這一跌,無巧不成書地就避過了這一刺。

蘇良變招極快,手中寒光閃閃的凶器往下又刺。

這一下容若真是躲無可躲,偏偏他這個時候,居然正巧看見楚韻如被強行掩住口,掙扎不得。

容若心知一個女子,而且還是皇后,處此境地,必是羞憤欲死,他倒暫時忘了自己的危險,大聲喊:「放開她。」

與此同時,殿門大開。

容若心中一震,暗嘆一聲,為了這兩個孩子費的苦心,竟是白花了。

這下子,還真不知道怎麼救他們的性命。

可出乎意料的是,殿門開處,狂風大作,吹得眾人一個個閉上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一個身影就這樣翩然如仙,一掠而入,一手回袖一掃,殿門立閉,另一手五指如彈琴拈花般凌空一拂,蘇良和趙儀同時悶哼一聲,跌倒於地。

容若這才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大喊:「沒有事,誰也別進來。」先穩住殿外發覺不對勁,想要衝進來的人,一邊撲向楚韻如,握住她受驚冰涼的手,連聲喊:「韻如,沒事了,妳嚇著了嗎?」

楚韻如生平第一次遭到暴力對待,而且還被一個陌生男人碰了身子,又是羞又是怒,臉色時青時白,手足一片冰涼,怔怔望著容若,又看看倒在地上,但卻一直對容若怒目而視的蘇良、趙儀,竟是半日說不出話來。

容若看她這個樣子,又是心疼,又是抱愧。他知道大戶人家的女兒,對這男女之防看得最重,何況楚韻如身為皇后,竟遭此辱,按著烈女的要求,這時候,楚韻如就該去上吊撞牆了,可是他一時之間,又不知如何才能扭轉楚韻如自小所接受的這種根深蒂固的思想,更頭疼的是,蘇良、趙儀不知如何處置。

以往他們刺殺,多是背著別人的,皇帝不說話,也就沒人追究了。如今全給楚韻如看在眼裡,不但皇帝遇刺,連皇后也受此大辱,不管哪一條罪,都夠這兩個孩子死上一百次有餘了。

想到這裡,容若只覺頭大如斗,回過頭,恨恨地瞪了蘇良和趙儀一眼,忍不住咬牙切齒地罵:「我總算知道什麼叫好心被狗吃了,你們就算想殺我,避避人不行嗎?幹什麼非急著當著皇后的面找死。人家臥薪嘗膽,十年忍辱才能報仇,你們兩個小子就這麼沒耐性嗎?」

他這說話的語氣,簡直就像是刺殺行動的背後主使者,在罵自己因不聽話而行動失敗的手下,根本不像是被刺殺的受害者。

聽得楚韻如更加睜大眼睛,怔怔望著容若發呆。

蘇良、趙儀也露出愕然的表情,就連性德竟也牽動唇角,似有若無地笑了一笑。

雖然性德笑得很輕微,可是容若卻覺得特別扎眼,更加惡狠狠瞪著他:「你明知他們不懷好意,為什麼讓他們進來?」

「你說的,沒你招呼,只有我和他們可以進殿。他們來送卷宗,當然讓他們進來。」

「你就不怕我死掉?」

「你死不了。」

「你,你根本就是故意想看我的笑話,你故意讓他們以為,你不在我身邊,就有了機會。為了把握這個機會,連皇后在場也不顧了。你就不想想,萬一讓別人都知道這件事,會害死兩條人命,不,可能還不止,牽連起來,會掉一堆人頭的。」

「我進來時,故意帶動一股強風,讓別人什麼也來不及看見,至於皇后……」性德略一頓,才道:「夫妻一體,自然是以你的意思為主的。」

兩個人一來一往連番對答,詭異之極,就連蘇良、趙儀,已經有些習慣他們相處時與眾不同的對話,此時聽來也覺驚異,更別提楚韻如了。

她眼睛越瞪越大,嘴唇微張,根本不明白自己聽到的是些什麼話,這是正常侍衛和君王該有的對話嗎?就算那人真是皇帝最喜歡的男寵,說這樣的話也太不合常情了。

容若看她驚愕的表情,心中嘆著氣,陪著笑說:「韻如,妳受驚了,此事別有內情,妳能否不要聲張?」

楚韻如是美人,得天獨厚,就算驚愕至極,瞪圓了眼睛,竟也別有一種風情,此時徐徐抬頭,看向容若,明眸中一片沉靜,聲音也沉沉靜靜:「請問聖上,此事要如何處置,這兩個人如何問罪?」

她不回應容若,反一語直問要害,令容若頭皮發麻,只得亂咳一聲,說道:「韻如,這件事真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他們兩個其實都是可憐人,今天做的事只是一時衝動,何苦非要追究,妳受了委屈,我替他們向妳賠禮……」

容若還要低聲下氣地又求又勸,倒在地上的蘇良卻恨聲大叫:「暴君,你不用假惺惺,你不就是一直把我們放在手心裡玩嗎?你不是想一直戲弄我們,想看我們一次次失敗嗎?我們不會領你的情,只要還有一點機會,我們一定要親手殺了你。」

容若簡直想撲過去,對著蘇良的榆木腦袋狠狠揍三拳了。

楚韻如氣得臉色發白,不過她氣的明顯不是刺客的無禮,而是皇帝的糊塗,正色道:「聖上,如此凶頑之徒,無論有多少可憐故事、多少無奈之處,都不可赦他刺王殺駕的大罪。此事若還能恕,則國不成國、君不成君,道德禮法,皆成空文。論私,他們侮辱您的妻子,為人夫者豈可不追究;論公,他們冒犯了皇后,為人君者豈可視若無睹。縱然臣妾身如蒲柳,不值一提,天子身繫國家萬民,安危重逾萬金,斷不能有半點危險。聖上一意要遮掩此事,恕臣妾不能苟同,縱是要抗旨犯上,也要向皇太后稟報。」

她神色端然,語氣嚴厲,竟隱隱有逼問皇帝的意思了,但又處處占著理字,容若完全無法反駁她,更加佩服她的聰慧堅定,又知她性子剛強,若真是拿定了主意,自己只怕是勸不動的。

容若只得嘆息一聲,走到蘇良身邊,撿起掉在地上的凶器,原來,竟是一把掛床帳的銅鉤,被他掰直了,磨尖了,竟也鋒利如刀。

容若拿著銅鉤,對著蘇良的背用力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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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10:11 |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針鋒相對~


蘇良閉目待死,趙儀神色慘然,楚韻如卻低呼一聲,扭頭不敢看。

誰知,耳邊立刻傳來容若的叫聲:「韻如,妳來看。」

楚韻如柳眉緊皺,心中不滿,縱是那刺客其罪當死,皇帝親自動手已是大失身分,更何況竟然當她自己的面殺人,還要叫自己去看。

「韻如。」

皇帝催促的聲音不得不聽,楚韻如慢慢地轉過頭來,小心地睜眼看去,卻又驚得花容失色,立刻再次轉過頭去。

容若沒有殺蘇良,他一刀只是劃破了蘇良的衣服,露出了蘇良的整個上半身。

雖然蘇良還小,不過,畢竟已到了十四歲,畢竟也是個男人,楚韻如是個冰清玉潔的女子,又是在深閨中長大,於禮法最是看重的小姐,豈有不嚇得面無人色的道理。

容若走到楚韻如身邊,堅定地扶著她的肩:「韻如,禮法從權,請妳認真看一看?」

他聲音堅定而嚴厲,竟有明顯的命令味道在內。

楚韻如無奈,心驚肉跳地凝眸望去,又是驚呼出聲,被眼前的情景嚇得神色愈加慌張,臉現震驚之色,目光反倒忘了從蘇良身上收回來了。

蘇良滿身都是傷痕,裸露出來的上半身,竟找不出幾處完整的皮肉,各種各樣不同的傷口縱橫交錯,可以想像得出,當時身受者的慘痛。

楚韻如從來不曾見過這樣淒慘的情景,她雖主理後宮,有時惱怒,也不過是罰跪一會兒就罷了,真有人犯了錯,喝令打幾板子,她也不會去查驗傷口,這時見了這道道傷痕,不由陣陣心驚,脫口驚問:「這是誰幹的?」聲音裡,已有了明顯的怒意,再怎麼樣,他們也還只是十四歲的大男孩啊!

「是我做的。」

容若的回答,令得楚韻如更加震驚,愕然看著他。

容若悵然長嘆:「我的名聲如何,妳也是知道的,我以前做過的那些事,妳多多少少也有耳聞吧!只是聽聽別人的事,也未必真放在心上,只有親眼見到,才會受到震撼。我以前任性妄為,既不懂事,又無人教導,只以為全天下的人都欠了我,對宮人動則打罵,凌虐至死,把心中的不快,全都對他們發洩出來。直到那一天,我掉進河裡,眼看就快死了,被水嗆得非常難過,不斷掙扎,心中無比害怕,才忽然醒悟過來。我自己落水,怕得要命,難受極了,別人也是血肉之軀,也一樣會怕死怕痛。我對他們打打罵罵,凌虐傷害,卻從來不去想,他們面臨傷害時的痛苦和我是一樣的,我只是被水嗆了幾口就難受成那樣,可是他們……」

他苦苦一笑:「我加諸他們的傷害,真是數不勝數。原來在鬼門關轉一圈回來,真會大徹大悟,我盡悟往日之非,所以想要善待身邊每一個人,可是,他們受的苦太深太重,怎麼可能不記恨,就算要刺殺我,以他們以前受過的罪,也是情有可原的,反正我身邊有性德在,他們也殺不死我,又何必追究。」

楚韻如被容若說得大大震動,一時只能呆呆望著他,眸中流露非常複雜的情緒。

蘇良卻哈哈大笑:「狗皇帝,你不用說這樣的好話,你再也騙不過我們了,你真以為我們殺你,是為了給我們自己報仇嗎?你錯了,若只是因為自己受苦,忍無可忍,我們早就動手了,何必等這麼多年。」

容若驚訝極了:「你們不是為了報仇,為什麼殺我?」

「我們是為了報仇,可不是為了我們自己報仇。我們算什麼,從小就被賣掉,被當成玩物來養,受了什麼苦都是活該,反正我們根本不被當成人。」趙儀慘聲道:「我們早就認命了,索性也不把自己當人,不管什麼罪,眼一閉,熬過去也就算了。可是,你折磨我們也該夠了,為什麼還要害那麼多人,為什麼要殺死鈴姐姐?」

「哪一個鈴姐姐?」

趙儀紅著眼睛說:「鈴姐姐只是個廚房裡幹活的下級宮女,可是,她雖然低賤,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並不像我們,本來就是當玩物給你用的。所有人都不把我們當人,都認為,我們就是孌童,就活該讓你這樣的暴君取樂,就連太監、侍衛們也不會同情我們,甚至還有占些口舌手腳便宜的。只有鈴姐姐憐惜我們,每一次我們受了傷,她哭得比我們自己還傷心,沒日沒夜地照顧我們,甚至累到生病。僅有的一點肉、幾個蛋,她自己捨不得吃,卻裝做吃飽了,非要給我們吃不可。她是這樣好的一個人,你為什麼竟不放過她?不過是偶然看到她,覺得她漂亮,就招了她去……」他聲音漸漸嘶啞,竟說不下去了。

蘇良嘶聲叫:「她從你宮裡抬出來時,身上沒有一寸完整的地方,就這樣,用破蓆子一裹,直接從宮裡的角門扔出去,沒有人問一句,就因為她只是個下賤的宮女,可是,我們雖然是人下人,也一樣有血有肉,一樣是活生生的人命,就算滿皇宮這麼多人,沒有人替她哭一聲,滿天下這麼多人,沒有人敢鳴一句不平,我們兩個你們眼中的玩物,卻非要殺了你,替她報仇不可。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我們有什麼不敢做。」

蘇良用力咬著唇,咬到鮮血直流,卻渾若不覺:「我們殺你不成,原是只想一死的,可是,你卻開始玩另一個遊戲,讓我們學武,看我們一次次刺殺你失敗,你裝出改過自新的樣子,裝出好人的樣子。我們真蠢,竟真的開始相信你,開始猶豫……」

他憤怒得全身發抖,恨不得衝上來撕爛了容若,卻又沒有力氣,只得用僅有的軟弱力量,把頭直往地上撞:「可是你今天總算又露出真面目了,又是一個女子被叫進內殿,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就死得無聲無息。你都幹了些什麼?你就一定要這樣,以逼死弱女子為樂嗎?」

趙儀慘笑著說:「我們是沒有耐心等機會,我們不敢再等,因為不忍心再看別的人被你這樣無動於衷地害死,就算再冒險、再拚命,我們也要試一次。殺不了你,是蒼天沒有長眼睛,我們也都認命了,你就不要再裝出一副假惺惺的樣子,看著噁心。」

楚韻如聽他二人輪番說話,只覺驚心動魄,忍不住為容若辯白:「小絹的死,不是你們想的那樣,而是……」

容若一把抓住楚韻如的手,用力一捏,楚韻如一怔,停住話頭。

容若笑著拍拍手:「難得你們吃了這麼多苦,卻是為別人不平,為了報別人的仇而銳身赴難,這倒有些俠氣了,我喜歡得很,可見我終是沒看錯人的。」

楚韻如又急又氣,不贊同地叫:「聖上!」

容若笑著搖頭,目光堅定。小絹的事,實在不宜鬧大,更不宜讓太多人知道,萬一又惹出某些人跑來殺人滅口,知情人都一樣會有危險。楚韻如身分高貴,相對要安全一些,蘇良、趙儀在某些人眼中,性命還不是如同螞蟻一般。

楚韻如看他神情,多多少少明白了他的心意和顧慮,微嘆一聲:「臣妾明白皇上的心思了,這兩人確是可憐,也實有可敬之處。皇上要給他們一條生路,也是應當的,不如就此放出宮去算了,留在身邊,總是禍患。」

「我是要放他們出去的,但不是現在。」容若微笑:「現在,我若放他們出去,他們也得不回自由生活。他們從八歲被買進宮,從來只學過如何當個玩物,完全不懂怎樣獨立在世間活下去。他們年紀小,力氣不足,又沒有任何足以餬口的才能,只怕最後,還是會淪為其他人的玩物。」

「陛下,可以賜他們糧田金銀……」

「縱有糧田金銀,兩個無依無靠的孩子又有什麼辦法去保護這些財產。妳也知道,我這個皇帝沒有多大權力的,外頭不知多少人權大勢大,不將我放在眼裡。他們在宮中,我還護得住,若是出了宮,還不知被什麼人捉了去,逼問皇帝的私隱。所以,我要他們在這裡先學會保護自己的本領,可以獨立生存,才放他們離開。」容若淡淡道來,語意誠懇。

楚韻如深深動容,良久,才低聲道:「陛下如此苦心,只怕他們不能領會。」

容若失笑,淡淡道:「我做這些,只為我自己高興,又管他們明不明白,領不領會。」

楚韻如垂首屈膝施了一禮,誠心誠意地道:「陛下仁愛天下,思慮周全,寬待子民,臣妾萬萬不如。」

容若笑著扶她:「這是說什麼話,我只是覺得以前做的錯事太多,想要稍贖前非罷了。」

楚韻如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臣妾聽他們說話,又見陛下行事,實在難以把以前那些事和現在的陛下想在一處,總覺得,那像是另一個人做的一般。」

容若微微一震,想不到楚韻如感覺如此敏銳,這個女子和自己相處交談只是很短的時間,卻似乎比這麼久以來,日日出現在身旁的蘇良、趙儀更清晰地把握到事情的真相。

但他立刻笑了起來:「不錯,那的確是另一個人做的,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就當我自那次落水之後,已脫胎換骨,變成一個全新的人吧!」

楚韻如欲言又止,只得默然。

容若回頭衝性德說:「帶他們出去吧!」又望向蘇良、趙儀:「我說的話,你們可以不相信,我也並不在乎你們信不信。小絹的死另有內情,不過,你們現在的能力,不足以讓我告訴你們真相,想報仇也好,想讓自己更強大也好,你們就慢慢努力吧!我等著你們讓我刮目相看。」

性德點點頭,上前一手一個拉起了蘇良、趙儀。兩人覺得一股奇特的力量自他手上傳過來,立刻有了力氣,站立走路都不成問題,但想要撲出去攻擊別人,卻是萬萬做不到的。

只是,他們明顯也被容若方才的那一番話說得頭腦發暈,震得臉色發懵,竟是毫不掙扎地跟著性德出去了。

楚韻如秀眉微蹙,垂首無語,似是受容若一番作為震撼太深,竟仍在深思。容若笑著想與她打趣幾句,卻聽見外頭一疊聲報了進來。

「攝政王駕到!」

容若不想楚韻如捲進鬥爭:「妳先回甘泉宮去。」

楚韻如見他神色肅然,心知事非尋常,竟是搖首拒命:「夫妻一體,皇上要臣妾往何處去?」

容若一怔,想要再勸,卻見楚韻如微微一笑,帶著不可動搖的溫柔與堅決。他暗嘆一聲,知是勸不了這性子剛強的皇后,只得作罷,揚聲道:「請!」

蕭逸走進大殿,這一次,沒有人敢把打開了的殿門再度關上。

蕭逸仍然沒換正式的官服,依然是一襲青衫。宮中太監、侍衛個個穿一身亮晃晃明燦燦的服飾,但他就那麼含笑站在殿前,便再沒有人可以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蕭逸徐步走進殿中,身邊只帶了兩個看似平常的隨從,全留在殿外,並未進入。


殿外的太監們,尤其是皇太后宮中調來的人,個個神色緊張,宮女們人人低頭噤聲。

容若靜靜望著蕭逸走進來,望著蕭逸身後燦爛的陽光,和陽光下滿頭冒汗的人,心中猜測著,此時此刻,也許躲藏在宮院外任何一個地方,隨時準備冒出來保護蕭逸的人,一共有多少。

「微臣蕭逸參見陛下,參見皇后。」蕭逸朗聲報名,從容施禮。

容若要在以前,就會搶步上去,不讓他跪下來,但這時,他卻站著沒動,甚至連「平身」兩個字都沒說。

蕭逸跪在地上,也沒起來,甚至連臉上淡淡的微笑都沒有絲毫變化,只是眼眸最深的地方,似有最銳、最亮、最厲烈的光芒,一閃而逝。

大殿裡沒有人說話,莫名其妙的僵局,讓整個天地似乎都一片死寂。

楚韻如這樣剛強的女子,竟也有些臉色發白,悄悄扯了扯容若的衣角。

殿外,似乎有無數人的呼吸突然沉重了起來,很多人頭上的汗,以驚人的速度往外冒。

而大殿外,院牆上,大樹頂,似乎都有什麼東西,在陽光下,反射出異樣的亮光。

就連楚韻如都有些承受不住,身體微微顫動著,低喚了一聲:「皇上。」

容若聽她聲音楚楚,心中生憐,輕輕握她的手,卻驚覺她滿手冷汗,更加不忍,低聲說:「妳先回去吧!」

楚韻如望望容若,望望蕭逸,再望望殿外強持鎮定的高手們,然後極目看向院外,最後搖了搖頭。她身子仍有些顫,搖頭的動作很慢,但卻異常堅定,聲音有些低弱,卻字字清晰地說:「皇上,你我生死禍福與共,我勢必要陪在你身邊的。」

容若料不到,她不但剛強且還有這樣的膽色,忍不住又笑了一笑,這才把目光移向一直在地上沒起來的蕭逸,徐徐說:「絕世英雄、傾世之才,禮法所限,卻不得不對無知少年屈膝。別人不開口,就連站起來的權力都沒有,哪一個英豪願受這樣的屈辱。攝政王,我理解你的心思,我也不怪你。大好男兒、蓋世英豪,不想屈膝人前,想要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我覺得你無可指責。」

蕭逸沉靜地望著容若,眼神深不見底:「皇上的意思,臣下聽不明白。」

容若慢慢地說:「你既然不願受屈,既然想要打破上下之別,既然知道身為下位者的委屈,為什麼還要這樣肆意行事,只為一己之私,隨便葬送手下人的性命?你覺得我沒有用、我殘暴不仁、我無力治國、我樣樣不如你,你要反我,那麼,你待屬下,卻如此刻薄無義……」

容若的聲音初時還徐緩,說到後來,竟是聲色俱厲,忽然一掌拍在龍案上,厲喝:「你就不想想他們也會有反你的一日嗎?」

「皇上的話,臣下就更加聽不明白了。」蕭逸連眉毛也沒動一下,說話的語氣絲毫不變,只是唇邊的笑意已經悄悄斂去了。

「蕭逸!」容若憤然大喊,他原本不想把事情鬧得太大,但一想到一個活生生人命的死亡,立刻失控,已經顧不得聲音會被外頭所有人聽見。

「宮女給性德的餅有毒。我們從宮女身上追上小絹,小絹口口聲聲說與皇后無關,就自殺了。給人的感覺,分明與皇后有關。我若與皇后起爭執,必會讓楚家對我心存不滿,我若失去楚家的支持,最得利的是你攝政王。小絹的死,不是為了怕我從她身上追查出皇后,而是為了怕宮中嚴刑逼問,她萬一挺受不住,說出事情其實和皇后無關。蕭逸,隨便犧牲一條性命,隨便毀滅一個生命,而且還是你自己忠心的下屬,你覺得一點都不重要,是不是?只要上位者的意圖得到實現,下位者的性命根本不重要,是不是?」

蕭逸第一次露出驚愕的表情,他知道容若想找他算帳,不過沒想到,算帳的原因不是他的毒計,而是一個宮女的性命。

一驚之後,他又微微一笑,也不再跪,更不再理會皇家禮法,直接站了起來。

容若點點頭,冷笑說:「好,你不必演戲,不必忍著委屈,再守什麼君臣之防了。」

「既然話已經被皇上點明,那我們誰都不要再演什麼君臣和睦、叔侄至親的戲了。」蕭逸自己也冷冷一笑。

雙方都已無意掩飾,誰也沒把聲音壓下去。殿外的高手們個個面如土色,看樣子,隨時都像會受不了這樣強大的心理壓力而暈過去。

楚韻如覺得自己連心跳都快停止了,慘白著臉望向外面。高牆上寒光閃閃,高牆外,急促的腳步聲清晰傳來。

她心裡猜測著,暗中,不知已架上多少強弓勁箭,外頭,不知已布下多少侍衛高手,更不知會有多少人急速趕來。她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漸漸消失。

就連蕭逸自己也沒料到,互相制衡了這麼久的僵局,被不顧一切打破的原因,居然只是一個小宮女的性命。但他卻只是淡淡道:「皇上什麼事都可以責怪我,有關小絹,你卻怪我不得。」

容若冷笑:「說得真對,在攝政王眼中,一個小宮女的性命,算得了什麼?」

蕭逸搖頭:「皇上,今日既說破了,我也和你明說。我這一生殺人無數,該殺的、不該殺的,手中沾的血已經不怕再多,威逼利誘的事,我不是沒做過,迫人為我而死的事,只要必要,我也不會猶豫。小絹的事,今日既到了這個地步,若我真有失仁背義的地方,承認了也無妨,可偏偏她的事,天地之間,沒有人有資格責怪我。」

「蕭逸,你不必強詞奪理,一個活生生的性命因為你的計劃而死,我不信她完全心甘情願,無怨無尤。」容若激憤之色,溢於言表。

「小絹正是心甘情願、無怨無尤,而且,我若沒有猜錯,她至死,都是感激我的。」蕭逸冷冷地笑,就連眼睛裡也滿是冰冷的笑意。

「皇上,你可能還沒看小絹的卷宗吧?小絹原名鄭素秋,是江中太守鄭昭的女兒,自小熟讀詩文,孝義無雙,是名揚於外的才女、孝女。江中鬧蝗災,鄭昭上報災情。可是,同樣鬧災的四方鄰郡官員,怕吏部考查,有損政績,全都隱災不報,只有他一人上報的災情,朝中無人相信,不肯理會。江中百姓民不聊生,鄭昭無奈,開官倉救濟百姓。私分皇糧,其罪滔天,鄭昭被斬,夫人發配到邊關給披甲人為奴,獨子發配北方苦寒之地,女兒因才名而被選入宮。我回京掌管朝政後,偶爾清翻舊案,發現此事,覺得古怪,便派人徹查,然後為鄭昭平冤昭雪,令人赦回他的夫人和兒子,又入宮告訴小絹。小絹感我恩義,不肯從赦出宮,要在宮中為我出力。後聽說我為蕭性德之事煩憂,有人出下毒之策,又恐被追查,小絹挺身而出,願擔巨任,一死相報。從頭到尾,我沒要求她做任何事,我只是沒有拒絕她自己願意做的事而已。」

容若不甘心地張張嘴,卻說不出反駁的話。


無論蕭逸為鄭昭平反是不是出於私心,他還了一個好官以公道,並救回了人家受苦的夫人和兒子。小絹是個孝女,這樣天高地厚的恩德,豈能不報。縱然蕭逸派人赦小絹出宮,根本是假惺惺用恩情困住她,也沒有人可以怪蕭逸。

若有選擇,小絹就是粉身碎骨,還要求蕭逸平反的,何況蕭逸主動去做。更何況他從頭到尾,不會說一句逼迫的話,一個誘導的詞,更不會有任何脅恩以報的表示。一切一切,全出於小絹自願,無論這樣的自願是不是蕭逸暗中引導的,蕭逸自己已經立於無可指責的地步。

能怪他什麼?怪他不該為鄭昭平反,不該救回鄭夫人和鄭公子,不該親自去告訴小絹喜訊,不該在小絹流著眼淚的苦求表白下,一個不忍,就給了她一個回報恩情的機會。

而且,小絹若真是個讀書知禮、懂天下事,又受父親影響而心懷百姓禍福的才女,她更會選擇去推倒一個昏君,而讓賢明的攝政王登上皇位的事來做,哪怕為此去死,心中也必無悔無恨,甚至到死都感激蕭逸。

容若憶起小絹臨死時的從容鎮定,自知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心中一陣鬱悶。

蕭逸這件事做得太妙了,妙到,小絹至死仍感激他,而容若也沒有證據來指責蕭逸一開始就存了利用之心。

這種事他心中覺得不好,卻不能說蕭逸完全不對,他自知自己絕對不會做,卻又找不出理由來指責蕭逸。他心中的鬱悶憤恨越來越深,卻又深深明白自己的想法,自己對生命的看法,自己對是與非、對與錯的執念,永遠無法和蕭逸,或是這個時代中任何人真正溝通。

這樣深深的無力感,讓他痛苦得想要抱頭大叫。憤怒的火焰卻又找不到宣洩的理由,只得在自己的胸膛裡燃燒,讓他難受得想要吐血。而本來難得一次展露出來的帝王之威,也在這樣的挫折下,消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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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11:43 |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母子隔心~



容若怒極憤極,偏又發作不得,心情異常沮喪,但怎麼也不甘心。恨得極了,只好把手掌重重拍在案上,信手拿起一本不知是什麼的書,想要扔出去發洩一下火氣,卻在身邊楚韻如一聲低低的驚呼中,又把書給放下了。

他再氣暈了頭,還不至於不知道,宮牆外頭那些閃閃發亮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也懶得去考慮是那些笨蛋侍衛們藏身技巧太差,還是蕭逸有意讓他們露出形行來示威。可是,這一本書真砸出去,也不管砸的是不是蕭逸,都極有可能弄出一場刀光血影,把皇太后和蕭逸努力維持的這個局面莫名其妙地打破,弄得雙方再也沒有迴旋的餘地。所以容若暗中咬牙,把書又重新摔回了桌上。

蕭逸既真的撕破了臉,也就不再同他虛套客氣,淡淡道:「皇上若沒有別的吩咐,微臣就要告退了。」口氣裡雖然還守著君臣之儀,聲音中卻全無謙卑之意。

容若長長嘆息,望著蕭逸,一字字道:「七皇叔,我知道你在爭什麼。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你,我並不記恨你,也並不想殺死你。在私,我自問不是帝王之才,我也沒有能力、沒有精神、沒有心情去處理那些國事;在公,當今天下,諸強爭雄,有你在一日,才有大楚國的安定一日。大楚國若沒有你這擎天之柱,只怕奇禍立至,我更不能因私利而害你。我希望我們可以有以誠相待的一日,我希望我們可以君臣不疑,我可以放心過我的清閒日子,你可以放手成你的英雄之志,母后也可以不必再為你我傷心。七皇叔,請你相信我好不好?請你不要再做那些會傷害我、傷害母后、傷害其他人,也傷害你自己的事,好嗎?」

許多話,他其實很早就想說,但是又自知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只得一直悶在心中,但這次被小絹的事刺激,終是不得不說,他無論如何不想再看到第二、第三個小絹,不想讓更多的人,因為這場他根本沒興趣介入的權力紛爭而無辜慘死。他的聲音開始還徐緩,但漸漸激動,眼神誠懇,明知希望不大,卻還是渴盼地望著蕭逸。

蕭逸聞言微笑:「皇上言重了,皇上的話,為臣子的豈能不信。」他口裡說的是信,語氣裡、神態中,卻實實在在一點相信的意思都沒有。

容若早知他不會信,可是他不反駁、不嘲諷,卻只淡淡回他一句其實根本不信的相信、恨得容若牙癢癢,忍不住憤然說:「七皇叔你既然不信,外邊又已布滿了侍衛,怎麼不乾脆叫他們進來把我殺了,從此你什麼煩惱都沒有。」

「皇上越來越愛開玩笑了。論公,你我是君臣之份;論私,是叔侄之誼,蕭逸又怎會做這樣不忠不義、遺臭萬年的事。」蕭逸笑得雲淡風輕,彷彿只是回應他一個玩笑,又道:「侍衛們保衛皇宮,自有重責,到處巡守一下而已,既是皇上不喜歡他們在外頭,臣出去訓斥他們一番就是了。」

他一邊說,一邊舉步往外走。

容若眼看著他人已到了殿外,心中憤悶難忍,忍不住叫了一聲:「七叔。」

從攝政王,到蕭逸,到七皇叔,再到七叔,短短的時間裡,他對蕭逸的稱呼已經變了多次,正如他不斷變化的心理,和不斷加重的無奈。

蕭逸在殿門處停步,這一次,他連頭都沒有回:「皇上還有什麼吩咐?」

容若聲音苦澀:「七叔,我們是至親骨肉,這樣狠下心腸,你真的會快活嗎?」

蕭逸負手,抬頭,舉目望天。

殿門之外,陽光灑了他一身,可就連陽光照到他身上,竟也給人一種冷清的感覺。

「骨肉至親,至親骨肉。我何嘗不想叔侄情重、和樂融融,奈何你我身在皇家,這骨肉之情,我顧不得,也不敢顧。」

蕭逸沒有回頭,容若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覺他這一句話,並不冷酷森寒,仍舊一片淡漠,卻又比無數聲嘆息,更讓人覺得悵然傷懷。

容若怔怔看著蕭逸立在殿外陽光下的身影,他四周有許多的太監、宮女,還有他自己的心腹、隨從,可感覺上,卻覺得他的背影孤孤寂寂,似是獨自一人,在這空曠天地間,孤單地站了千年,站了萬載,並還要一直這樣寂寞地站下去,承受起整個蒼天的重量。

容若心中一陣惆悵,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他,長街之上,拉著他嘻笑胡鬧,做盡小孩兒姿態,雖說都有些演戲的成份在內,但說笑之間,終是有些骨肉親情的。才不過隔了十幾天,事情就演變成這樣,當日共馬而行的叔侄,如今已是針鋒相對的仇敵。只是,自己傷心,他似乎也並不快樂。

忽然間又想到了自己,這樣一個天真而帶著不悔意念的自己,身在這個皇權紛爭的世界裡,根本無人瞭解、無人明白,不也與他同樣孤獨嗎?心中的惆悵變做慘然,他黯然說:「你去吧!」

蕭逸仍不回頭,只施施然步下台階,在兩名隨從護衛下,從一眾宦官高手之中穿過,形若無事,直出宮門。

宮殿外的腳步聲再次響了起來,似乎有無數的人在迅速散去,聲勢又如此明顯,可見根本無人想要掩飾。

宮裡的太監、宮女們全像是剛從河裡撈起來似的,全身都被汗濕透了。

楚韻如剛才一直堅持著,直到此時身心鬆懈下來,臉色反而更加蒼白,站立不住,身子有些搖晃,忙坐了下來。

容若看她形容楚楚,心頭也是大感歉意。

本來,蕭逸的野心雖然大家都知道,不過還基本守著一層君臣禮儀。皇帝的人,皇太后的人,攝政王的人,好歹也都陪著笑臉互唱著誰都明白的戲,大家一塊做表面文章。

如今,卻被他一個失控,讓許多本來還可以掩飾下去的事,一下子挑明了。分明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為了一個錯誤的理由,挑起一場錯誤的爭鬥,並把一切弄得非常糟。

他忙走到楚韻如身邊,伸手輕撫在她肩頭:「對不起,韻如,是我太任性,害妳受驚了。」

楚韻如餘驚猶在地笑一笑,柔聲說:「皇上無需自責,其實這種事,大家心中何嘗不明白,先揭開、晚揭破都是一樣。皇上還請放心,攝政王雖擁大權,倒也未必敢真的用武力逼懾君王。朝中清議,還是有鐵骨的臣子,史筆如椽,攝政王愛名,也會慮及,再加上楚家的勢力亦不可小看,此時縱然鬧翻,皇上也還是皇上。」

容若見她受了這麼大的驚,還溫柔寬慰自己,心中更是難過,明明是想保護身邊每一個人,讓他們所有人快樂,可是,他付出了這麼多真心,好像卻還只是在不斷地連累人,反讓人憑添煩惱憂愁。

他輕嘆著低聲問:「韻如,剛才我對蕭逸說的話,妳信嗎?」

「哪些話?」

「我無心皇權,願放手於他,只求從此叔侄一心,不要再有這些陰謀詭計、暗算陷害。」

楚韻如婉然一笑:「皇上的苦心,臣妾明白,只是攝政王城府極深,這樣說話,他絕不會相信,倒不如以後做出好逸遊樂的樣子,絕不議論國政,慢慢鬆懈他的心思。」

容若無語,他連嘆息都嘆息不出了,放在楚韻如肩上的手,連指尖都冰涼一片。他自問語出至誠,實在就差把心掏出來給人看了,那又怎麼樣呢!連楚韻如都不相信他真的不把皇權放在眼中,還能指望蕭逸信他嗎?

所有的真誠,在別人眼中看來,都不過是一場演得活靈活現的戲。

他心頭鬱悶之極,扭頭望向殿外性德漠然的臉,眼神悲涼之極。無論他做什麼,所有人都不信他,都不會真正懂他,而唯一信他懂他的,又根本不是人,完全沒有人類的感情。

他鬱悶之極地大喊:「關上殿門。」

話音才落,那些剛才在外頭嚇得腳發軟的一干人,連忙手忙腳亂地把殿門關上。

殿內再無第三個人,容若這才看向楚韻如,神色莊重。

楚韻如第一次看他表情如此凝重,心中一驚,忙站了起來:「陛下。」

「韻如,有一件事,我要請妳幫忙,但是,此事說不定對妳的聲譽會有損傷。」容若一邊說,一邊對著楚韻如深深一揖。

楚韻如嚇了一跳,要扶又不便扶,想也不想,往下拜去:「皇下莫折殺了我。」

容若雙手齊出,扶住她,伸手從袖子裡取出一道詔諭:「妳看。」

楚韻如接過一看,驚道:「賢妃不賢,奪去貴妃封號,逐出宮去。皇上你……」

容若微笑:「這詔書我寫好已經好幾天了,也蓋好了私印,就是找不到機會拿出來,而且賢妃畢竟是貴妃,要去她的封號,逐她出去,還需皇太后同意,在皇太后面前,我希望妳幫我說話。只是,如今我只得一后一妃,剛與妳和好,便驅賢妃,多少會有些流言,稱妳好妒無德,有失國母風範,卻是我對不起妳了。」

楚韻如自小受皇后教育,早知道皇帝不是一個人的,所以對於其他的妃子,倒並沒有太多忌恨,更何況都一樣受冷落,又各屬不同的勢力集團,本來地位就敵對,除了每日請安之外,和賢妃別無私交,不過,也從不曾想過要去害賢妃。

她看到這道詔書,實在有些驚奇:「皇上,這是為了什麼?」

「對皇太后,我會說,既與攝政王撕破了臉,也就不必再客氣,拿賢妃立立威,也叫蕭逸知道,我畢竟還是皇上,還有皇家的尊嚴與骨氣,只是……」容若一笑又道:「對妳,我說實話,我只不過想要救一個可憐女子,讓她可以逃出生天罷了。這詔書我以前不敢發出來,怕的是無端廢了賢妃,蕭逸動怒,會對無辜弱女,甚至他們全家下毒手。但這次,我和蕭逸大吵一架,再下這道旨意,就成了因為蕭逸而遷怒於賢妃,罪不在賢妃。蕭逸不是過分心狠手辣的人,說不定不但不會為難他們一家,還會多方撫慰。」

楚韻如微微垂頭,想到自己兩年多來的冷清孤寂,想必賢妃的日子必是比自己更難過的。容若的辦法,對於出身不過是普通將領之女的蕭纖容,實是大幸。只是,一個皇帝,再怎麼仁厚,把自己的妃子放出宮,也實在太太太讓人不能置信了。

不過,為了一個小宮女的死,鬧得差點血染宮殿、國家內亂的皇帝,再做出什麼荒唐事也就不足為奇了。

雖然她覺得容若的行為,如此異常、難以理解,卻又因那一聲「可憐女子」觸動了女兒情懷,柔軟了心腸,似水一般輕柔地說:「皇上有這般寬容胸懷,臣妾敢不從命。只是,皇上雖是一片好心,但賢妃被逐出宮,多少也是蒙了羞辱,心中只怕會記恨皇上。」

「如果因為我的決定,可以給一個人幸福,我就心安了,至於她怎麼想我,我也不在乎,反正這一出宮,以後怕是再無相見之日了,她恨我也好,怪我也罷,也損傷不到我。」容若寬心地笑笑,又道:「其實,如果有可能,連妳,我都想放出宮去,免得陷在這樣的權爭裡,白白受累。只是,妳與賢妃不同,要廢皇后,需要蓋玉璽,下明詔,撞景陽鐘,召集百官,祭告太廟,這些權力,我一樣也沒有。而且妳不像蕭纖容只是將軍之女,以妳楚家小姐的身分,若受如此大辱,只怕生不如死。唉!只得累妳與我一起在這深宮裡,受這權爭之苦了。」

楚韻如聞言屈身施禮:「臣妾有一事相求聖上。」

容若拉著她,頭疼地叫:「韻如,我要說多少次,妳才肯不要這樣動不動下跪?不要自稱臣妾,有什麼事妳直說,我怎麼會不答應妳。」

「我求陛下,以後若是忽然動了什麼心思,想像對賢妃一樣來為我著想、替我安排,不論是什麼,都請先告訴我,不要讓我誤會陛下,怨恨陛下。」楚韻如的話依然輕輕柔柔,但細一掂量,又覺份量沉得讓人經受不起。

容若大為動容,嘴唇一動,想要對她說些什麼,一時竟想不出話語來,耳旁卻已傳來了由遠而近的一聲聲傳報:「皇太后駕到。」

容若並沒有感到驚訝。從蕭逸入宮,消息應該就傳到皇太后耳中,直到皇帝和蕭逸對峙、吵僵,皇太后應該就坐不住,要從永樂宮動身了。依照永樂宮和這裡的距離,也的確該在這個時候趕到了。

他衝楚韻如一笑,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悄悄握住了她的手,然後笑說:「來吧!我們一起迎接皇太后。」

「皇帝。」楚鳳儀一進大殿,也不理容若和楚韻如正在按禮數下拜,快步過來,一手挽一個,細細把他們從頭看到腳,才嘆道:「幸虧你們都沒事,否則叫我……」話沒說完,聲音哽咽,眼中有霧氣浮現,忙用手帕拭了拭淚。

雖說在半路上,楚鳳儀就已經得知皇帝安然無恙,但母子連心,關心情切,終是放不下的。非要親眼見到了,這顆心才安了一安,不由地動了情懷,竟是止不住要落淚了。

容若本是孤兒,以前從未受過父母關懷。自入太虛之後,和皇太后之間,雖還是保持每日晨昏定省的禮數,又盡力親近,但皇太后總端節持禮,又對這個一向不太親近,而今忽然改變得有些過頭的兒子暗存些猜疑之心,總不肯撤去心防、赤誠相對。但今天情急之下,關心情切,表露於外,立刻感動了容若。

他忙扶著皇太后坐到正中的龍椅上,屈膝跪在她身旁,依在楚鳳儀膝前低聲說:「全是兒子不孝,害母后擔心了。」

楚鳳儀再也顧不得禮儀風範、皇家規矩,伸手輕撫他的頭頂,帶著淚含笑說:「皇帝若能長保龍體,一生平安康泰,就是最大的孝順了。你就是再有什麼事,急了惱了,也不該這樣冒險,平白惹怒攝政王做什麼,為了一個宮女,這是何必呢?皇帝而今也長大了,懂事了,現今危機重重,皇帝也都明白,我安排了這麼多人手在皇帝身邊,多少險而又險的事,擋下了、壓住了,也全當沒發生,這苦心,皇帝也該知道?皇上就是再氣再怒,也該來和母后說一聲,天大的事,由母后出面為你爭一爭,總也要好些。」

她語氣溫和,雖是責備,倒是關懷的意味更濃一些。

容若不敢爭辯,在這種母性的關愛之前,也不好爭辯,只低頭認錯:「都是兒子一時衝動任性,闖了禍,又驚動了母后。」

楚鳳儀笑了一笑,神色微帶悵然:「罷了,這些事,原也是遲早要發生的,如今也不過是提早了幾日罷了。好在,皇帝的面子,攝政王的面子都要顧著,那些書面兒上的仁義道德,誰也不會缺了去做,我猜蕭逸也未必願意這事兒傳揚出去,我這邊也下了禁口令,想來,暫時也未必有什麼大禍事。」

容若看楚鳳儀焦慮悲傷的神色緩和下來,忙說:「兒子還有一件事,想求母后答應。」

楚鳳儀微笑:「你我母子之間,說什麼求不求,皇帝有什麼事,只管說來。」

「雖說這次和攝政王相爭,是兒子一時衝動,但既已鬧到這個地步,兒子這個做皇帝的,若不做出個姿態,立立威風,君臣之綱就真的蕩然無存,朝中百官,哪個還會敬我為君。」

楚鳳儀什麼人物,豈會聽不出容若的弦外之音,只淡淡笑道:「皇上到底想要如何立威,儘管直說。」

容若臉上微微一紅,取了方才給楚韻如看的詔諭,雙手奉給楚鳳儀。

楚鳳儀接過一看,神色微動,低低哦了一聲。

容若暗中伸手,扯了扯楚韻如的衣角。

楚韻如知是要她幫腔,正要尋機會開口。

此時楚鳳儀卻已淡然道:「如此也好,賢妃是攝政王義女,攝政王有違人臣之道,觸怒皇上,罪及賢妃,本是應當。」

容若和楚韻如同時一呆,賢妃在皇宮中的政治意義和政治姿態,楚鳳儀不可能不知道,他們原本還以為要費無數口舌才可以說服楚鳳儀,沒想到,楚鳳儀居然會答應得這樣輕巧。

楚鳳儀抬頭看向容若,目光無比深長:「皇帝,我和你是母子至親,你是我骨中的骨、血中的血,無論你要做什麼,我總是會幫著你的。」

容若心中一凜,垂首低應:「是,兒子知道母后對孩兒的疼愛。」

楚鳳儀微微笑了一笑,笑容平淡而從容,低喚一聲:「趙司言,取皇太后印璽。」

一直侍立一側的趙司言應了一聲,從腰間取下一只明黃絲緞包裹的小盒子,盒子口被一黃金小鎖鎖住。

楚鳳儀也自袖中取了鑰匙,打開黃金鎖,拿起皇太后玉印,輕輕蓋在詔諭上。卻沒把詔諭還給容若,收起印璽後,連著詔諭一起拿著站了起來:「這件事,由我來為你們辦吧!你們年輕,這些惹人厭憎的事,不要沾了。」

容若和楚韻如同時喊:「母后。」

「就這麼定了。」楚鳳儀淡淡一語,卻有無限威嚴,甚至不給他們反對的機會,已經隨口發令:「擺駕永樂宮。」

趙司言上前攙了楚鳳儀往殿外去,外面負責皇太后儀仗的太監們一聲又一聲高喊著:「皇太后擺駕永樂宮。」

容若與楚韻如無奈,只得在殿前施禮相。

趙司言扶著楚鳳儀走出殿外,上了鳳輦。

楚鳳儀把詔諭遞給了她:「這件事,妳去辦吧。」

趙司言低聲道:「皇太后,真的覺得如此妥當嗎?皇上只是一時生氣,衝動下旨,說不定過兩天氣消了,就沒事了。」

「一時生氣?」楚鳳儀低笑一聲,笑聲卻又似一聲嘆息:「妳仔細看看詔諭上的墨跡,這像是跟蕭逸吵完架後新寫的詔書嗎?我看玉少寫好了三天以上,就等著這個機會拿出來呢!我雖不明白他到底想什麼,只是這個孩子看樣子倒似真的懂事許多,或許另有他的想法。如今,他的日子也難過,縱然不願對我說真心話,我也不能和他做對,更添他的煩惱。」

趙司言看了看詔諭,又道:「皇太后明察秋毫,實非凡人所能及,只是賢妃畢竟是攝政王的義女,這樣不給攝政王顏面……」

「罷了,當年賢妃入宮只是為了和韻如相抗,兩年來,皇帝從不近她一步,她留在宮中也是個擺設,放了出去,最多只掃掃蕭逸的顏面,並沒有實質的影響,料蕭逸也不會有什麼大動作。」

「只是,賢妃畢竟是皇帝的妃子,依舊例,若是失德,也該賜死或打入冷宮,怎可趕出宮去?」

「她也是個可憐女子,男人的戰爭,傷的總是女人,能讓一個超脫苦海,也算積件功德。妳去宣旨時,索性讓她不必到永樂宮請罪告別了,連皇帝與皇后那也不用去了,她進宮兩年,我也不曾善待過她,就免了她這最後一場辛苦的羞辱吧!」

「皇太后寬懷仁德,澤及天下。」

「寬懷仁德?」楚鳳儀悲涼一嘆:「這皇宮院裡,哪來什麼寬懷仁德?我整日想的,都是些血腥殺戮、見不得人的事。」

「皇太后。」趙司言低喚一聲,語意悲傷。

「這是我的命,我也已經認命了。」楚鳳儀略略沉默,然後再用極低的聲音問:「納蘭玉是不是一直住在誠王府?」

「是,已經是第五天了,想必,該問的、該說的,問的人都問過了,說的人也都說過了。納蘭玉這幾天聽說非常消沉,病懨懨地,像是半個死人,什麼也沒做,就是鬧著要回大秦,不肯再待了……皇太后,皇太后。」

「我沒有事。」鳳輦裡的聲音,微弱低沉得幾似不屬於人類。

趙司言心中悲傷:「皇太后不必太多慮了。」

鳳輦中傳來一聲似悲似嘆又似哭的笑聲:「我有什麼可多慮的,這個時候,該知道的人,怕都知道了,該做的事,怕也開始做了,哪有什麼可容我多慮的。妳替我傳旨,若是納蘭玉真要走,就讓他進宮來,他好歹是遠來的客人,入楚一趟,總也該賞些東西,才不失秦楚兩國的臉面。」

「是。」

「妳去賢妃那宣旨吧!不用再陪我了。」

「是。」趙司言停住了腳步,不再跟隨鳳輦,只是目光遙送著鳳輦的遠去。只覺那裝飾了無數黃金珠寶的豪華鳳輦,分明就是一座黃金打就的活棺材,沒有一絲一毫的人氣、生氣,活活埋葬了一個女子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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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12:26 |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及時行樂~



「韻如,韻如……」

有權在莊嚴的甘泉宮這樣肆意直呼皇后名字的人,舉國也只有皇帝和皇太后兩個人,而會不顧禮儀這樣做的,當然只有容若這個怪物皇帝了。他一路叫著進了甘泉宮楚韻如的內殿。

滿殿宮女、太監跪拜於地,楚韻如急拭了拭眼角淚痕,起身施禮道:「恭迎聖駕。」

容若眼尖,看到她拭淚的動作,忙扶住她,細細端詳,見她兩眼通紅,立時心疼起來:「怎麼了?哪個給妳氣受了?」

楚韻如微微側臉,避開他關懷的眼神:「皇上,臣妾沒事,只是不小心叫沙子迷了眼。」

容若嘆口氣,這種理由,電視裡早就用爛了。他扭頭,問跪在地上還沒起來的凝香:「是誰叫皇后生氣了?」

凝香垂首道:「方才,皇后問奴婢家鄉親人,何時進宮等事,奴婢回答之後,皇后便傷心起來。」

容若一愣,心中更加不解,便也開口問:「妳是何方人氏,何時進宮的?」

「奴婢本是京郊人氏,七年前進宮的。」

容若啊了一聲:「七年前?那個時候,應該是攝政王的軍隊剛攻下京城不久,迎了我和太后入京,又領軍去平定各地的反抗力量的時候。」

「是,當時連年災荒,民間百姓多有活不下去的。這時皇太后與陛下入京,舊的侍從不足,便徵召太監、宮女各二百人入宮。那時奴婢一家都餓了好多天,娘說,與其如此,不如送了孩子進宮,至少求個活命,便將奴婢的哥哥淨了身,與奴婢一同送來應徵。那個管事的太監說奴婢相貌漂亮,人又聰明,就收了奴婢,但奴婢的哥哥福薄,沒有被選中。」

容若驚道:「可他已經淨了身了?」

凝香忍不住落淚:「奴婢爹娘不懂這些道理,不知道要通過了考核,才會領進去淨身的,只以為淨了身就可進宮。當時,和奴婢爹娘想法一樣的人到處都是,宮中徵召的太監不過二百,可是從四面八方而來,自己淨了身想求入宮的,竟有一萬多人,加上想當宮女的女子,將近有三萬人。這些人日日在宮外哀號哭叫,那時候,天寒地凍,每夜都有人凍死,哭喊之聲,響徹皇宮,後來京師守兵出動,把他們全趕出京城,一路上不斷有人倒地而死。」她越說越是悲淒,竟是哽咽起來。

容若神色黯然,良久才問:「妳爹娘和哥哥呢?」

凝香哭道:「奴婢入宮時十一歲,從此再也不曾見過親人。回思當年慘景,只怕他們早已凍餓而死了,一家四口,只奴婢一人有幸入宮,衣食無憂,又被皇太后選進了永樂宮,皇后入宮後,再被賜到甘泉宮。如今在宮中,也是個八品的小小女官,能有今日,皆是皇上、皇太后和皇后的聖德。」

容若被她的話所震動,忍不住問:「這些年來,可曾再發生過這樣的慘事?宮中召太監、宮女,還會不會引得天下活不下去的苦命人都來相求?」

凝香垂首低聲道:「七年來,再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奴婢聽說,自攝政王掃平舉國亂事回京之後,主掌政務,勸農桑,修水利,清吏治,嚴軍紀。國內幾條大河的洪水難以為患,百姓耕織忙碌,漸漸富足安樂,京城街上就連乞丐都很少看到。這兩年宮中少人手,在民間再也徵不到自願進宮的人了,只得把歷年一些犯大罪者的家人兒女充入宮中為奴了……」

容若心中惻然,也終於明白,楚韻如為何目有淚光了。正要低聲勸慰她,卻見楚韻如抬起頭來,眼中都是瑩瑩淚光,屈膝跪下去:「楚韻如不賢,不能高居后位,求皇上……」

容若只感莫名其妙,但看她落淚,竟覺得心中也有些生疼,急得要去拉她:「快快起來,有什麼事,咱們好好說。」

楚韻如只是搖頭,不肯起身。

容若拉不動她,一著急,乾脆也跪了下去:「好了好了,妳要跪,我陪著妳,行了吧!」

容若這舉動,嚇得殿裡殿外無數人,嘩啦一下子全跪下去了。

楚韻如也被容若嚇壞,驚道:「皇上要折殺臣妾,快請起來。」

容若總算找到對付她的方法,哪裡這樣好說話:「妳先答應我,以後不許自稱臣妾,除非在正式場合不得不拜的情況下,不許動不動給我下跪,我就不和妳一般見識,否則下次妳再跪我,我只好也跪還妳算數了。」

這個威脅太嚴重了,要是皇帝真不分場合,當著別人的面跪還給她,還不把滿天下的人都嚇死。

楚韻如驚得連連點頭,急忙道:「臣妾……我答應陛下就是,陛下快起來。」

容若說:「妳先起來。」

楚韻如愣了一愣,臉露為難之色。

容若哈哈一笑,拉住她的手:「好了,我們一塊起來吧!」

楚韻如垂著頭,不再反對,就勢與他一同起身,垂首道:「皇上,臣……我實在太慚愧了,我身為一國之后,卻只會傷春悲秋,只覺得自己受苦淒涼,吟幾句詩詞、彈幾首琴曲,便覺悲苦莫名,事實上,何嘗知道什麼是苦、什麼是傷。我從來沒想過,我眼前的這些人,每天跪拜在我面前,小心地服侍我,稍不如意,便遭責罰,他們所身受的苦難屈辱,實是勝我百倍。」

「而我,只是頤指氣使地對待他們,從不曾在意過他們的辛酸苦痛。凝香服侍我兩年,我卻少給她好臉色,就連她關心我,勸我多吃點,我也要呵斥她,我……我只當自己是天下最可憐的人,又哪裡知道,宮中每一個人,也許都有辛酸血淚,凝香的遭際之慘,民間百姓的悲苦,我這個皇后,別說是想,就連夢,都不曾夢到過。」

「我以前從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什麼不對。只是昨日,見了皇上對那兩個……」楚韻如不便多說行刺之事,便含糊過去:「我見皇上諸般苦心,從不因他們身分下賤而不把他們放在心上,回想我平日的作為,實在羞慚。今天才特意問了凝香過往,竟是受了這麼多苦楚。她一人往事已如此悲涼,其他人怕也都有傷心過往。我不能憐惜他們,反時加懲處,實在無德。」

容若想不到她會有這樣的心胸,這樣悲憫的心腸,並如此愧悔以往的事。他心中感動,低聲安慰她:「韻如,不要太苛責自己。妳也只得十六歲罷了,妳自小是楚家的小姐,金尊玉貴,從不會接觸到下層的人,也不會瞭解平民百姓的疾苦,奴役僕從的悲傷。這不是妳的錯,宮中其他貴婦,也一樣不會在乎這些事的。妳說妳待他們不好,充其量也就是罰罰跪,而且並不隨便給他們加罪名,若是換了別的女子,讓下人觸怒,怕是要動刑的……」

楚韻如卻搖頭道:「別的妃子可以不用想這些事,但我是皇后,君父國母,便是天下百姓的父母,豈可不思不慮,豈可這樣麻木不仁。我現在才明白,皇上為什麼會用那有些責備,又寬容體諒的眼神看我。如果不是昨天看到皇上的作為,聽到皇上說的話,懂得了即使貴為帝后,也應該寬容體諒,也應該設身處地為別人想一想,也許,永遠不會明白我自己曾做過多少傷人的事,曾錯得多麼厲害。這樣的我,又怎配得皇……」她臉上一紅:「你憐愛。」

她眼中含淚,臉上通紅,越發可愛可憐。容若憐惜之情大動,心想:「妳有些小毛病、小脾氣,卻又能聞過知改,立刻體惜旁人,才更加可敬可愛。至於以往不把下人太放在心上,實在只是妳的階級局限性,怪不得妳。林黛玉不還笑過劉姥姥是母蝗蟲嗎?難道這樣她就不可愛了?」

容若想到這裡,又覺好笑,看楚韻如如花嬌顏,又覺憐惜,不由柔聲道:「妳才不過十六歲,怎麼可能想得那麼多,不要老想著妳是皇后,只要記得妳不過是個年少的女子,青春年華,妳有權力任性,高興就笑,傷心就哭,好好把握妳的時光,不要讓太重的擔子壓得喘不過氣來。」

楚韻如初時聽他說自己十六歲,正要反駁皇上也是十六歲,可是聽容若一口氣說下去,竟是勸她放開心懷,肆意笑鬧的意思,與十多年所受的閨訓家教完全不同,偏偏每一句聽來都如水溫柔,直接打在心房,叫人情不自禁想要點頭,想要依從。

楚韻如徐徐抬頭,本來想說皇上的話不應當,可是不知為什麼,卻笑了一笑,然後清晰地聽得自己說:「是!」

容若歡喜無限,挽了她的手要往外走:「人生行樂當及時,咱們就不必再為這些事煩惱了。盡情的享受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生活吧!妳放心,在有什麼大變發生之前,我總要想法子讓妳脫身就是。」

楚韻如初時含笑默聆,聽到後來,忽然變色,掙出手來,正容道:「皇上是什麼意思?韻如雖有失皇后之德,卻也知婦道臣道。皇上說這話,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容若沒想到一句話又惹她生氣,苦惱得抓抓頭、揮揮手,喝退滿殿宮女,這才又牽住楚韻如氣得發顫的手,正色道:「韻如,妳待我很好。我相信,有了艱險,妳會毫不猶豫地和我共赴。可是,妳是愛我的嗎?還是因為,別人選了我做妳的丈夫,妳的生命中,只能有我這個男人,妳無可選擇,必須這樣對待我。可是,這對妳,對我,都不公平。妳懂詩書禮儀,妳懂許多學問,可是,男人和女人的愛情,妳從來不懂,因為,妳不被允許去懂,妳明白嗎?如果,如果我明知這樣,還對妳……」

他頓了一頓,沒有說下去。楚韻如,畢竟只是個十六歲,還不知情滋味的少女。容若是來自現代,習慣自由戀愛,習慣尊重婦女的成年人,實在無法心安理得地直接將這樣一個毫無選擇權的女子,留在身旁當做妻子。這也是他在下毒事件前,一直沒主動去見皇后的原因。只是這一點,他卻不便明說。

楚韻如愕然望著容若,容若的話太驚世駭俗,和她所知的一切詩書禮儀完全不同,她只能怔怔地說:「可是,自古以來,女子就是如此……」

「女人也是人,女人也有她自己的權利。」容若打斷她的話:「我不會讓妳永遠關在這個金籠子裡,相信我,有一天,我會幫妳打破這籠子,讓妳可以睜眼看世界,可以走到真實的世界中去,在妳見到許多人、許多事之後,如果還願意回頭來握我的手……」他低頭看看自己其實已經和楚韻如拉在一處的手,微微笑了一笑,沒有再說下去。

楚韻如仍然只是怔怔地望著他,腦子裡紛紛亂亂,根本不能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甚至完全無力地思索容若的話和容若的允諾。理智告訴她,這個時候應該正言厲色,責備皇帝的古怪念頭,並且聲明自己的節操和貞烈。但是,她卻還是一下也不能動,一聲也不能出,只是呆呆望著容若。

十六歲少女的心,翻騰不止。

這個男人,相貌普通、才學低微,地位尊貴卻也危險。

她無可選擇,必須視他為至親至近、盡忠不二的人。可是,真的可以選擇嗎?真的可以選擇嗎?

縱然是關在深閨,熟讀「女律」,但少女心中總多夢幻,傳說中的翩翩美少年,傳奇裡的絕世佳公子,那些一馬雙騎,踏盡斜陽的故事,那些英雄美人,相得益彰的傳說,總會在夢裡輕輕編織出和自己相關的傳奇。

即使學了無數禮法,即使兩年的宮禁生活,已讓她以為十六歲的心如同死水,沒想到,一顆小石子扔下去,仍能激起無數的漣漪。

容若看她發呆,笑著拉拉她:「好了好了,別發呆了,妳才十六歲,不用天天想大道理、大題目,更用不著先天下之憂而憂。看我,這麼多頭疼的事壓下來,也同樣不妨礙我先天下之樂而樂。」

在他的世界裡,十六歲的少女還是女孩,理所當然不懂事,理直氣壯任性胡鬧,天經地義揮霍青春,哪個去在乎未來的艱辛。

所以他非常看不慣這樣年少的女子,頂著個皇后的名分,天天端著架子,活似老太婆,看不到半點活力。

所以他乾脆繞到楚韻如身後,推著她的肩膀往前走:「來吧!我們去玩我們的,十六歲,開心就大聲笑,傷心就大聲哭,不高興就大聲叫出來,就是不要天天皺著眉,做憂國憂民憂愁無限的樣子。」

楚韻如身不由己被推著走出宮去,聽他說的話卻是越來越胡鬧:「皇上到底在說什麼?」

「說我們去玩啊!妳不知道我多可憐,以前一大早起來,逗逗鳥、遛遛狗,還有人願和我玩。可是昨天發了一回脾氣,現在所有人見了我,都像老鼠見了貓,躲得老遠,怪不得人人叫皇帝孤家寡人,我真的好孤獨,性德那小子又是塊木頭。」容若惡狠狠盯了一眼遠方的性德:「跟他在一起,玩什麼,他都沒有反應,真讓人掃興。」

楚韻如眨一下眼睛,再眨一下眼睛,一個管理天下的皇帝,和一個管理後宮的皇后,一大早見面,就是為了玩嗎?

從小所學的道理,身為賢后的責任,提醒她應該立刻勸諫,但是,連續受到很大震驚的她,也實在無法說出有條有理的話了,只能勉力說:「臣妾還有巡視後宮之責,皇上你就……」

容若忽然一抬頭,對著天大叫了一聲,這一叫,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又響又亮又悠長,還真有一點古人長嘯傳雲的味道。

嚇得離得老遠老遠的太監、宮女都腳發軟地往下跪,不知道皇帝又犯什麼毛病了。

楚韻如也嚇了一大跳,花容略略失色,回頭驚呼:「皇上怎麼了?」

「沒怎麼啊!」容若揮揮手、踢踢腳,滿臉輕鬆:「我以前生氣了,就愛活動一下,或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叫一番,或到卡拉……不,是找個房間大唱大喊,心也就平了,氣也就順了。妳們個個都不陪我玩,我太鬱悶,叫一叫,出出氣。」

他衝楚韻如眨眨眼睛:「說起來,妳天天困在宮裡,不能玩、不能笑,也一定很不快活,不如也叫一聲。試試,真的很有效。」

楚韻如被皇帝的聖旨嚇住了,愣了半天,才乾澀地說:「就……這樣叫……」

「是啊!就這樣叫。」容若笑得無比熱情:「真的非常有效,對著天空,用盡全力大叫一聲,包管妳什麼煩惱都沒有。」

楚韻如乾站著沒動彈、沒說話,雖然對於十六歲少女來說,她的鬱悶是很多,可是這樣完全不顧儀態的大叫,實在不是她能接受的。

「叫吧!叫吧!快試試。」容若拚命慫恿,印象中,電視劇裡,不少男主角就是這樣開導心煩意亂的女主角,不信這一招沒用。

楚韻如被他催得羞紅了臉,閉上眼,準備半天,再醞釀半天,終於提了提氣,把手放在嘴旁邊,張開嘴。

容若等了半天,也沒聽到什麼動靜。

然後楚韻如放下手,睜開眼,滿面通紅,聲音低得像蚊子:「臣妾沒有辦法做到。」

容若嘆氣,然後給自己打氣,沒關係,沒關係,十幾年封建禮教的毒,怎麼可能一下子驅盡的,來來來,再接再厲,總有一天,不但要讓她學會大聲笑、大聲叫,還可以教她站在船頭伸長手臂,享受強風撲面的樂趣,連吐口水這種高難度的技巧,也可以讓她學會。

這麼一想,容若心情立刻好了起來:「沒關係,沒關係,暫時學不會,以後慢慢來。我們先去玩我們的吧!就不用再站在這裡發呆了。」一邊說,一邊拉了楚韻如就走。

楚韻如實在跟不上他思想的變化,結結巴巴問:「皇上……去哪裡,我們玩……什麼?」

「玩什麼?妳一般沒事,做什麼消遣?」

「無非就是琴棋書畫。」

「好辦,琴、畫,我不會,妳可以慢慢教我,反正我也有很多東西要教妳,書,勉強會一點,不過也不太好,咱們慢慢切磋,棋我可是常下,我們一決高低就是了。」容若走得越來越快,就似飛一般。

楚韻如被他拉得身不由己,迎著風飛奔起來:「可是……陛下……」

「說了多少次,不要叫陛下啊!臣妾啊的,妳是不是不拿我這皇帝當回事,我的話不算話嗎?」

風把容若的聲音帶過來,就算是假做生氣的腔調,都帶著和風一樣輕快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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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12:51 |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花月良宵~


楚韻如非常痛苦。

和皇帝下棋,當然是一種很難得的榮譽,但也無疑是非常辛苦的差事。

真實世界曾經有一位京劇名丑朱世慧就很常演一段專講李蓮英和慈禧下棋的念白戲,把個侍奉上位者的辛苦勞累演得活靈活現。

楚韻如做為楚家皇后候選人,當然學過如何跟皇帝下棋。

首先,棋要下得巧,下得妙,下得精,和皇帝殺得難分難捨、險象環生,然後一個巧之又巧,偶然的失誤,以微小的弱勢敗給皇帝,讓皇帝在高興之餘,又對妳另眼相看。

這些技巧,楚韻如通通都懂。只是和容若下棋的艱難,遠非楚韻如所能想像,不是因為容若的棋下得太好,而是,容若的棋實在是下得太太太爛了。

這也實在不能怪容若,現代社會,那麼多新鮮玩意,有幾個人認真學圍棋的,不過玩玩而已。可不比這個古代世界裡,琴棋書畫,都是有學問、有地位的人必修課業。

所以,楚韻如和容若之間的圍棋水平,相差的實在太遠了,就算楚韻如再想容讓,可是容若的棋子就是傻頭傻腦專往死路上撞,氣得楚韻如要吐血。

本來為了附庸風雅,為了良好氣氛,為了浪漫好看,為了迎合楚韻如,容若特地把高雅遊戲的場地選在了滿是奇花異卉的御花園。玉案石台,設了琴座,擺了棋盤,準備好了筆墨畫具,琴棋書畫全由著楚韻如即興發揮。

陽光燦爛,微風拂面,到處是奇花異草,中間有絕代佳人,巧笑嫣然,雲裳霞帔,凌風落子,原是可入畫的景色。可這佳人臉色灰敗,額頭不斷有汗水落下來,那這景致就大大不妙了。

偏偏容若還一點也不懂她的苦心,一個勁催她落子,洋洋得意,自以為聶衛平再世,李昌浩重生,外加漫畫裡的古代帥哥佐為附體。不過,這也真不能怪他,以前學圍棋,光在仁愛醫院陪老人們下棋打發時間,確實是百戰百勝的,怎麼想得到,在太虛的世界裡,他這一手臭棋,可以讓所有的國手氣暈。

他這樣動不動說一句:「快下啊!」

「實在不行,就認輸吧!」

「要不,下次我讓妳幾子,妳看怎麼樣?」

氣得楚韻如幾乎就要真的放開所有的儀態不顧,照容若教的那樣,用盡全力大叫一聲,看看是不是能把所有的鬱悶真的一掃而光。

偏偏容若得意忘形,不會看臉色,看她每落一子都要想半天,有些不耐煩地坐在棋盤前,便站起來,伸伸筋、動動骨,做兩節廣播體操,然後手搭涼篷,學孫悟空四面張望一番,讓一直盯著棋盤的眼睛也看看遠景放放鬆。

正巧看到遠處一個熟悉的人影,立刻高叫了一聲:「納蘭公子。」

納蘭玉奉皇太后詔,想入宮請辭,遠遠就看到皇帝的御駕了,但身邊有鴻瀘府的官員明為陪伴,實為替蕭逸監視他。他又不是正式的大秦國使者,不過是秦國一個得寵的侍衛,並沒有主動見駕的權力,更何況,皇帝身邊還有後宮女子在,男女有別,實在不便,正猶豫要不要過去,現在,容若這一招呼,他就不能推辭了,只得上前施禮。

容若一手拉他起來,一手對那不知叫張三還是叫李四的鴻瀘府負責搞外交工作的官員揮一揮,令他起身,同時笑容滿面地說:「今天怎麼有空進宮來,我看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納蘭玉神色有些憔悴,面容稍嫌蒼白,但俊秀絲毫不減,聞言只低聲道:「只是偶感風寒,勞陛下惦念。」

二人說話之時,楚韻如已經站了起來,她是後宮內眷,不宜見男子,便要退避。

容若聽到動靜,笑說:「韻如,妳別走啊!」說著回頭拉她的手,在她耳邊低聲說:「妳就該多看看世間的好男子,才好開妳的眼界,這納蘭玉,真真是絕代佳公子呢!容貌俊俏不說,還文武雙全、有膽有識,下次給妳講講他神箭震惡霸的故事。」

他這話雖是壓低了聲音,卻也羞得楚韻如臉上飛紅。納蘭玉多多少少也聽到點影子,暗中也是啼笑皆非,可是一回想「韻如」二字,卻是一震,這不是皇后的名字嗎?驚得忙施下禮去。

楚韻如側避一旁,容若又伸手去拉他,頭疼地叫:「為什麼你們所有人都這麼喜歡下跪?別跪了別跪了,當我是朋友,就不許跪。」

宮廷禮儀納蘭玉是做慣做熟的,聽了這話,該如何恭敬不失分寸地回答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一抬頭看容若笑容明朗、眼神純淨,略一失神,那些場面話竟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容若只當他答應了,笑著拉他到棋盤前:「我在和韻如下棋,可是韻如給我殺得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了,不如你來代她下如何?」

楚韻如正愁這棋下得太辛苦,一聽此言,立刻點頭稱好,往側讓開。

納蘭玉看楚韻如如釋重負的樣子,倒也吃了一驚。楚家的女子,個個才學過人,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竟會在棋盤上給逼成這個樣子嗎?

他終究年少,動了好勝之心,也不推辭,就坐下來,接著下了。

然後,楚韻如的痛苦,就很自然地轉到了納蘭玉身上。

納蘭玉是秦國出了名的才子,棋力過人,平日仗著寵愛,就是和秦王下棋,十局裡面,也敢贏個五局。不過,與容若關係不同,他自然要守著禮儀,開始一邊下,一邊還在想著應該怎麼樣不露痕跡地輸給容若,可是越下越慢,漸漸汗水也出來了,現在,他最煩惱的不是如何輸棋,而是要如何才可以不用贏得太厲害,不用贏得讓容若太沒面子。

雖然他對於如何陪王伴駕,如何在棋盤上巧妙地輸多少也有些心得,但是面對容若這種臭棋,以他的棋力,也實在不好意思,更沒有辦法下出更臭的棋,想要輸一局棋,倒成了天大的難事。拈著棋子的手,實在如拿了千斤重擔一般辛苦,忍不住,也時時抬眼,不顧男女之別、皇后之尊,用苦澀無奈的目光去看楚韻如,甚至還有點同情的意味在內了。他可以應付完一局就了事,楚韻如陪皇帝下棋的責任,怕是要持續一輩子了。

納蘭玉容貌俊俏,舉手投足,都極之有風度,令人生起好感,再加上此時同病相憐,楚韻如竟也不由對他微微一笑。

容若瞧著他們一個眉來,一個眼去,楚韻如還笑得像朵花在開,心情就一陣鬱悶。雖說開始對楚韻如說得偉大,把漂亮大方的話都說光了,真看到楚韻如在自己面前對別的男子微笑,心裡總是不舒服。

容若暗道:「看吧看吧!美女果然經不起考驗,這姐兒愛俏的古話,真是一點也沒錯。才一下子就暴露出來了,還不是嫌我長得一般,一瞧見漂亮男人,就開心多了。現在知道我不會拘著她,以後在宮裡,日日見到性德那樣的美男子,哪裡還能把我放在心上。」

他心裡一悶,一伸手,就把棋盤拂亂了,臉色有些悻悻然。

納蘭玉一呆,不知哪裡惹怒了他,忙起身告罪。

容若一時衝動,心中立刻醒悟,暗中責備自己:「容若啊容若,原來你嘴上說得好聽,心裡其實還是又小氣又自私。」

他心中幾番反覆,忙把不太好看的臉色收起,笑嘻嘻說:「我看你明顯也下不過我,就不欺負你了。咱們玩別的吧!」

納蘭玉哭笑不得:「陛下,外臣還要去見皇太后。」

「急什麼?」容若回頭衝鴻瀘府的官員說:「你去給皇太后回一聲,說納蘭公子我留下了,等我們聊盡興了,一起去給皇太后請安。」然後笑對納蘭玉說:「我聽人說你是才子,我可也不比你差,詩詞歌賦,絕對拿得出手,咱們比比詩文如何?」

他立定了心思要和納蘭玉結交,又恐納蘭玉也像別人一樣,以為他是暴君,瞧他不起,立意要拿一點真本事出來。論本事,他實在是沒有,好在他臉皮夠厚,有幾千年的前人智慧在那現成地等著他拿,更不會有誰跳起來告他侵犯版權,所以他說得特別理直氣壯、振振有詞。

納蘭玉於詩詞一道成就極高,大秦國舉國之內,年少人中,無人可以壓倒於他,這時聽容若口吐狂言,竟然呆了一呆,這個據說根本沒機會認真學東西的皇帝,怎麼敢說出這麼自信的話?

容若卻是笑嘻嘻,急於表現自己,對楚韻如說:「韻如,妳來出題目,我和納蘭玉各賦詩一首。」

楚韻如心中也感驚異,倒想看看這個據說從沒有師父認真教導過的皇帝丈夫是否真有文才,笑道:「如今我們是在萬花叢中,天色又將晚,臣妾瞧這月亮過不了多久也要出來了,不如就以花月為題吧!」

因有著納蘭玉在場,她又改口自稱臣妾了。

一聽以花月為題,容若來了精神,連楚韻如稱呼上的問題也沒追究,背著手,斜著踱出兩步,咳嗽四五聲,清了清嗓子,這才以朗誦的語調,慢慢地吟:「有花無月恨茫茫,有月無花恨轉長;花美似人臨月鏡,月明如水照花香。扶燭月下尋花步,攜酒花前帶月嘗;如此好花如此月,莫將花月作尋常。」

他一邊吟,一邊還煞有介事,邁著方步,順便以順時針把腦袋從上到下轉一圈,又從下到上再以逆時針轉回去。語調鏗鏘有力,飽含感情,吟完了,他還擺出一個無比惆悵,身心都在詩的意境中還沒有回來的大文豪pose,保持了足有三分鐘,感覺情緒差不多,氣氛肯定也差不離了,就回過頭來看楚韻如和納蘭玉。

這兩人果然已經被他這了不起的詩文震得目瞪口呆,就如泥雕木塑一般。

他心中暗笑,不怕鎮不住你,想當初,唐伯虎點秋香的小說看過七八遍,那幾首花月詩全倒背如流,總算可以用上了。

當然,人不能太驕傲,謙虛是人類的美德啊!所以,他又擺出虛懷若谷的樣子問:「怎麼樣?」

楚韻如張張嘴,臉有些發紅,沒答話。

納蘭玉亂咳一聲:「這個,皇上文才出眾,詩句……」他也不是不懂如何拍馬屁,實在是這時太震驚了,就連場面話,都說得有些結結巴巴了,最後只好勉勉強強說:「外臣自愧不如,這個,這個就不用再比了。」

容若暗中得意,是吧!這就震住了,這還是輕的,下次把李白、蘇東坡的拿出來給你們見識一下,保證嚇得你們以為我是文曲星下凡。

容若這一高興,自然輕飄飄如入雲端。這兩天都是煩心事,不斷地碰上挫折,終於也該輪到他威風一次了,想到這裡忍不住就給了楚韻如一個得意洋洋的眼神。若不是為著有點賭氣,想要在楚韻如面前表現,他也未必會動心思要和人家鬥詩,更不至於臉皮厚到拿前人的文章為己用。

可是,楚韻如的表情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分明是哭不得,笑不得,惱不得,怒不得,羞不得,怨不得,想瞪他,又礙於禮法而不能夠的樣子。

容若一怔,心裡終於意識到不對勁了,臉上笑,腳下不著痕跡地退到了性德身邊,壓低聲音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性德這個沒有情緒的人工智能體的聲音,不知為什麼,聽起來,居然也像帶著笑意:「你忘了,上次皇后唱李白詩句的事了?在現實裡的詩句,在這裡也一直存在,不過都是不知作者為誰,而在民間流傳下來的佳句。」

容若全身一震,臉上的表情也同樣非哭非笑,難以描述:「這就是說……我的那個詩,那個……」

「你的花月詩,是季府詞中的歌謠,天下歌女,人人會唱。」

容若張口結舌,生平第一次,臉紅得和猴子屁股也確實可以比一比美了。記得現實中近二三十年來,一直流行的玄幻故事,主人公到了異界、到了古代,張口就是先人詩詞,從不露餡,絕對把所有人震得五體投地,怎麼故事一到他這就變樣了?

他心裡憋著一股悶氣,忍不住狠狠地盯著性德:「你為什麼不提醒我?」

「你沒問我。」

明明是冷冰冰全無感情起伏的話,也不知是不是容若自己的心理作用,聽起來,怎麼分明就是在幸災樂禍呢!

容若氣得用力一跺腳,回身望向納蘭玉和楚韻如時,已經是滿臉的笑容了。

「哈,哈哈,哈哈哈。」

容若簡直是在學京劇裡的假笑,不過好在現代人的臉皮怎麼也比古代人厚多了,換了別人要羞憤而死的事,他尷尬了一陣子,也就算了,就連笑聲也漸漸笑得響了,笑得自然了。

他一邊笑,一邊走過去,用力拍拍納蘭玉的肩,一邊衝楚韻如又扮個鬼臉。

「笑死我了,我騙你們,嚇嚇你們好玩,你們還當真了,特別是你,納蘭玉。」容若板起臉,但眼中又都露出笑意來:「我知道你怕伴君如伴虎,不過,這麼明顯的謊就別撒了,你別告訴我,這天下歌女人人會唱的歌謠,你竟然不知道。要不要我和你討論一下,什麼叫做欺君之罪?」

難得容若在這麼窘的情況下,還可以面不改色,扯著謊把自己無恥的行為給圓回來。而且他的動作、表情都這麼自然,令得納蘭玉和楚韻如都同時相信他只不過是故意戲弄他們罷了。

一怔之下,兩個人都有大大上當的感覺。楚韻如嗔怪地,半惱半怨地瞪了容若一眼。

納蘭玉不好瞪他,只得自嘲地笑出聲來。開始還只是低聲笑笑,但容若笑聲又大,又不停地拍手跺腳外加拍納蘭玉的肩膀,令得納蘭玉也忍不住,笑聲漸漸高揚了起來。

就是旁邊的楚韻如也忍俊不住,用手掩著唇,悄悄輕笑。

這樣肆意一笑,本來還有所拘束的氣氛就平和下來了,君臣之別、秦楚之隔、男女之分,這些繁瑣的規矩,也就被沖淡了。

容若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故意大力拍著納蘭玉的肩膀,拍到納蘭玉疼得臉都有些青了。他還大大方方說:「來來來,你來吟詩吧!論到詩,我哪裡比得上你,就是怕你不肯展現才華,才開個玩笑激你來比。」

納蘭玉開始還拚命忍著,可是容若一句話說完,又用力一掌拍下來,納蘭玉終於受不了,往側一退,抬手撫了撫肩膀。

容若又放聲大笑,衝他擠眉弄眼。納蘭玉這才知道又遭他戲弄,終於忍不住露出了一個苦笑。

耳旁又聽到銀鈴般的笑聲,卻是楚韻如俏生生立在萬花之間,笑容美麗得讓百花失色。驚見二人望過來,她意識到自己這樣失態的高聲笑,有失皇后體統,忙伸手掩唇,腕上兩個玉鐲晶瑩奪目,越發襯得她容色如玉。輕風徐來,玉鐲相撞,發出清脆悅耳的叮噹之聲,就似她的笑聲,仍一直隨風迴盪在花間一般。

容若情不自禁走到楚韻如身旁,攜了她的手說:「想笑,就笑,管他什麼皇后之禮、深宮規矩。妳可知,妳這樣肆意地笑,有多麼美麗。若是可以瞧妳天天這般笑,我情願日日出這樣的醜。」

他聲音誠懇,目光真摯。在清風花香中,這樣溫柔真誠的話,最能打動人心。

楚韻如怔了一怔,深深望進他的眼睛裡,一瞬間,竟連笑容都忘了繼續綻放。

二人這般執手相握,四目相對,確有點兒脈脈含情的味道。

納蘭玉本想識趣離開,但皇帝沒發話,又走不得,只得遠遠退開幾步,望天望地、望東望西,就是不去看皇帝與皇后脈脈傳情。

等到容若好不容易自佳人如水一般的眼波裡跳出來,鬆開美人纖手,才回頭笑著問納蘭玉詩句。

納蘭玉也笑著回答:「剛才已吟完了,陛下沒聽見嗎?」

容若一怔,立刻意識到納蘭玉是給他留面子,笑著半真半假又往他肩上一拳敲過去,也不理他哭笑不得的表情,扯著他說:「不行不行,我都不怕丟臉了,你怕什麼。有什麼好才華,今兒一塊全拿出來。你來吟詩,讓韻如為你操琴,有詩無酒也不行,我給你上最好的酒,親自敬你。」

他說笑嘻鬧,什麼嚴重不合宮規禮儀的事,都是不經意、不正經地說出來、做出來,卻反倒叫人不好計較、不好爭論。

漸漸的,納蘭玉和楚韻如,也在他的說笑聲中,真正放輕鬆,可以談笑自如,不再拘束。

三個人,一個是大楚國主,一個是秦王寵臣,竟還有一位是深宮皇后,這樣懸殊的身分,不知有幾千幾萬條規矩框框拘束他們,卻也可以自在適意,在百花之間,飲酒笑談,且歌且唱。

漸漸,夜色降臨,明月高掛,四處宮燈高懸,燭光映著月光,而他們的興致,反倒濃了起來。

月照長空,月華如水。明月下,滿園花香。

花草之間,有絕代佳人容顏勝花,有翩翩公子氣質出眾。縱然容若的長相氣質都比較破壞氣氛,但這樣好的月色,這麼美的花香,還有誰會去計較。

青玉案,琉璃盞,玉露瓊漿,花香伴著酒香。七巧弦,綠綺琴,高山流水,歌聲和著琴聲。

開始是楚韻如拂琴,後來容若又帶著醉意,硬要納蘭玉來彈。

納蘭玉酒意正濃,帶些兒輕狂醉意,但自他十指間流出來的音樂,卻如月華降世、花香盈人,美得與如此月夜良宵,自自然然融為一體。

楚韻如也情不自禁和節而歌,聲音輕婉動人,如月下的風,輕輕拂過花枝。

如此良宵,如此明月,如此輕歌,如此佳人。

容若也不由得醉了。原來那些書上的情景,詩文中的故事,那些美好動人得不像真實,而似一幅畫、一首歌的描述,竟然也可以真的在眼前發生。

他大笑、飲酒、擊節、歡歌,情緒越來越高,竟忍不住揮著大大寬寬的袖子舞於月下。

他的舞姿並不好看,他也從不覺得男人跳舞有什麼好看。

以前讀書,讀魏晉狂士寬袍大袖、高歌吟唱,千載以下,常遙想那些文人雅士高歌酣舞的意境。到如今,他雖不是滿腹文章的才子,這風雅行徑,卻也是學了一學。

他自歌自舞,且笑且唱。

這一夜,月下,花間,風中,宮內,一琴一歌一酣舞,興盡意猶,琴聲已盡,歌聲已止。容若的笑聲,卻還在天地間飄飛。

他笑著舞到性德身邊,笑著拉他:「這般好琴好歌好月色,你怎麼一點也沒有感觸。如此良宵,若不高歌一舞,真是負盡人生。」

性德淡淡問:「你要我歌舞?」

「是啊!」容若笑著點頭,眼睛在月下閃著光。

性德也只淡漠地點一下頭,就真的舞入月下。他既舞,且歌。無琴無簫,他的歌聲卻如冰玉相擊,清越激揚。他的舞姿猶自輕逸飄揚,在月光下,衣袂飄飛,直欲乘風歸去。

容若直著眼睛看性德的歌舞,心中嘆氣,和這個萬能的人工智能體比起來,自己的舞,簡直就是鴨子跳了。但這樣的花香月色、良辰美景,這麼好的心境,哪裡還有力氣去和一個完美的人工智能體做無用的計較。

他笑著退回到納蘭玉和楚韻如身邊,笑說:「看,性德跳起舞來才真是好看,他的舞,才配得起你們的琴聲和歌聲。」他聲音愉悅,眉眼帶笑,心情異乎尋常地愉快。

縱然宮禁森森、權爭激烈,但他,總能找到歡樂,總會抓住歡樂。無論未來的歲月多麼艱辛,無論將來要面對多少困難,他一生都不會忘記,這一夜的花香、月色、琴歌、酣舞。

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聽了他的話之後,都已有了點微醉之意的納蘭玉和楚韻如竟然完全不顧身分高低、男女之別,相視一笑,一起搖頭,異口同聲:「只怕他的舞雖好,卻是遠不及陛下的。」

容若笑著指定他們:「你們拍馬屁,我不怪你們,可是也不能睜著眼說瞎話啊!這話說出來,誰信。」

納蘭玉一笑,不語。

楚韻如聲音柔美如歌:「納蘭公子的琴,我的歌,都是用心彈、用情唱的,陛下也是全心全意開懷而舞。可是蕭性德,卻只是奉命而為,他的歌再好、舞再美,無心無情,又哪來的神韻。他的舞,是用身體跳出來的,皇上的舞,卻是用心跳出來的。真正用心的人,又怎麼會看不出來。」

容若一怔,他素來知道自己平凡,出醜是小事,被看低也沒什麼,難得一次被人抬得這麼高,而且明顯感覺到楚韻如聲音裡的真誠,絕不是因他皇帝的身分而奉承他,倒叫他一下子不能適應,反倒窘迫起來。

他乾笑兩聲,既不好點頭承認自己比性德好,卻也說不出謙虛客氣的話,只好摸摸忽然有些發熱的臉,嘿嘿地笑:「嗯,這個,韻如,妳的歌真好聽。」又衝納蘭玉說:「你的琴也好聽得很。」

納蘭玉連遭他戲弄,難得見他這般手足無措,也不由發自真心,開懷而笑。

楚韻如恐容若被納蘭玉笑得發窘,忙笑問納蘭玉:「納蘭公子剛才彈的曲子非常動人,卻又從未聽聞,莫非是公子自己譜的新曲。」

納蘭玉臉上神色略有黯然:「這首曲子是安樂公主所譜。」

楚韻如神色微動,悠悠道:「原來是公主殿下親譜的曲子,安樂公主果然是琴棋書畫皆精的才女。」她聲音悠長,笑意漸斂,意味深長地望了容若一眼。

容若卻完全沒發覺,猶自笑嘻嘻衝著納蘭玉說:「安樂公主是你們秦國的公主嗎?公主譜的曲子,應該不會傳到外頭的,你怎麼竟知道了,還彈得這麼好,老實交待,你和公主是不是交情特別……」

他一邊笑,一邊又去拍納蘭玉的肩膀。

納蘭玉吃多了他的虧,見他一掌拍來,早嚇得後退不止。

容若此時酒喝得多了,被風一吹,醉意也上來了,一掌拍空,身子失去平衡,立刻往下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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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13:35 |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知己難尋~

楚韻如及時伸手,扶住容若,笑嗔:「陛下,知道你未來的妃子是如此才女,高興壞了吧!?」

容若用力晃晃頭,多多少少甩掉了一點點醉意,瞪大眼睛問;「韻如,妳說什麼?我不明白。」

這話說出口,不但楚韻如有些驚異,連納蘭玉都驚奇地問:「陛下不知道這件事嗎?」

「什麼這件事那件事?」容若笑說:「這宮裡頭,哪件事不是瞞著我的?你們快說說,是怎麼一回事?」

納蘭玉望望楚韻如,沒有說話。

楚韻如淡淡道:「還能是怎麼一回事?納蘭公子代秦主來求兩國聯姻,根據攝政王和皇太后的意思,大楚國平陽公主嫁入大秦,成為秦皇妃,同時,秦國安樂公主,將要成為楚皇妃了。」

夜風漸漸有些冷了,似乎連楚韻如的聲音也帶點兒冷意。

容若的酒意立刻醒了一大半,大聲問:「就是攝政王和皇太后,再加上秦王的意思就行了,沒有人問過平陽公主願不願意,也沒有人問過安樂公主願不願意,對嗎?」

他聲音裡有著壓抑的憤怒,眼睛卻盯著納蘭玉。

納蘭玉微微一震,本來因為喝了酒而有些紅的臉色,漸漸蒼白起來。

容若冷笑一聲:「自然,國與國之間的政治聯姻,從來不曾問過女子的意見。公主遠嫁,一生一世不能再見親人有什麼關係?嫁的是暴君,還是惡夫,又有什麼關係?深宮之中,重重險惡,動輒大難臨頭,這自然也是沒有關係的。只是,我真的奇怪,這樣大的事,怎麼竟沒有人問問我的意思?我這個皇帝同不同意,你們所有人自然也都是一樣不在意的。」

沒有人能想到,他竟對這最普通不過的政治婚姻如此排斥。

特別是楚韻如,既驚且喜,又覺惶然,低聲喚:「陛下。」

容若嘆了口氣:「韻如,這件事,我知道怪不得妳,不能對妳發脾氣,做主的人不是妳,既定了下來,妳這個皇后也是不能反對,以免得個不賢之名,只是……」

他語氣一頓,眼睛望著納蘭玉:「我聽說你從小出入宮禁,和皇帝、公主們一起讀書,與安樂公主,想必也交情不淺,你怎麼忍心讓一個女子,面對那樣吉凶未卜的命運,你怎麼忍心為了什麼狗屁的政治原因,毀掉一個女子的一生。我在外頭是什麼名聲,我自己知道,大楚國如今是個什麼局面,天下人都知道。一個美麗多才的女子,陷進這樣的亂局,我若敗了,她的命運會怎樣,我縱勝了,又真會善待她嗎?遠離故土,禍福莫測,一切都要她一個遠離故國的女子來應付,納蘭玉,虧我還當你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納蘭玉震驚地望著容若,臉上神色變幻不定,眼神異樣複雜。

容若不再理他,拂袖便走:「我去找皇太后,這件親事,我不同意,我不會娶秦國的公主,我也不許他們就這樣一句話,把我的姐姐送到那一輩子見不到親人的地方去。」

他氣沖沖走出好多步,楚韻如才從震驚中清醒過來,飛撲過去,死命拉住他,急道:「皇上不可,大秦皇帝一片好心,若是無理拒絕,只怕兩國徒起爭端……」

容若被她拉得不能再走,又不忍用力甩開她,卻冷笑著說:「好一個一片好心,哄誰去?我就算不是太懂政治,大秦國皇帝的深長用意,多少也猜得出來。他對一個不懂事的暴虐皇帝就算真是一片好心,對我大楚國存的什麼心,卻也說不準了。我對大秦國的使臣,自然也是客客氣氣的,但要說到聯姻,我絕不能答應。兩國的爭端我倒是不怕,只要我大楚有蕭逸一日,大秦國主,若是英王明主就不會妄動干戈;若非英王明主,我又怕他何來?」

他這話雖是怒氣沖沖之下說出來的,但其中深意,卻足已令楚韻如和納蘭玉一起心驚了。

誰也想不到,這個看來什麼也不懂,最愛胡鬧,有暴虐之名的皇帝,剛剛聽到聯姻的事,這麼快就聯想到聯姻的政治目的,甚至還可以看得這麼深、這麼遠。

就連楚韻如自己知道此事已久,卻從未想得這麼透徹過。驚聞此言,竟是只能呆望著這個名義上是自己的丈夫,然而卻在鼓勵自己自由戀愛的男人,眼神裡充滿了不可置信,以及更深、更陌生、更驚詫,也更加複雜的光芒。

納蘭玉受震驚更大,臉色一變再變,最後忽然大聲道:「陛下。」

這一聲叫得非常大,非常不符宮廷禮節。就是在盛怒中的容若,聽了這樣的叫聲,都無法裝做沒聽見,轉過身,冷冷問:「什麼事?」

納蘭玉眼神變幻不定,終化為決然,大步走到容若面前,有失君臣禮儀地直視容若:「陛下不願意答應這樁親事?」

「這是自然的。」

「陛下,也不會……」納蘭玉斟酌了一下用語,然後才道:「對攝政王心存不滿?」

容若笑了一笑:「不滿,多少都是有一點的。前兩天,我才剛和他大吵了一架呢!但我知道,他就算有再多不好,也是楚國的良臣,是大楚的擎天之柱,我不會自毀長城,就算有秦主撐腰也一樣。」

雖然別人都不懂長城是什麼意思,但卻可以明顯聽出他的話非常不客氣,而且很直白地挑明了秦主的用意。

楚韻如聽得心驚肉跳、滿心驚疑。

年少的納蘭玉竟是連眼睛也不眨一下:「皇上不同意這親事,若是皇太后不允又如何呢?皇上的許多想法,要是攝政王不同意,又如何呢?皇上真的可以保證,以後不會與攝政王反目?」

容若哈哈一笑:「皇太后不同意,我就和皇太后慢慢說。攝政王不肯,我就和他講道理,看誰的道理說得過誰?」

「如果誰也說不過誰呢?」

「那就繼續說,說得不好就吵,吵得不好,關起門來用拳頭打架,直到打出個結果來,反正總會有解決的辦法,可就是不會骨肉相殘,我不會讓楚國內亂,我不會讓楚國的百姓因為君主的自私而受苦,也不會讓任何別有用心的人從中得利,染指我的國家。」

他這已經是毫不客氣地指桑罵槐了。

楚韻如覺得自己頭非常疼,疼得可能要暈倒。

後宮不宜干政,可偏偏這種極可能引起兩國大戰的話,就這樣直接在自己面前,由皇帝輕飄飄地說出來了。

難得納蘭玉臉色也不變一下:「既然如此,皇上對大秦又是什麼看法,什麼想法?」

容若微笑,進入太虛中這麼久,第一次有人正視他的看法想法,第一次有人這樣認認真真問他,他的心情自然飛快轉佳,語氣也平和了許多:「秦王是個了不起的英主明君,我既敬且畏,只要我蕭若在位一日,大楚國不會侵秦國寸土,但也同樣不容秦人的手伸到大楚國境內來。」

納蘭玉點了點頭,眼神由幽深轉而明亮:「好,既有陛下此言,外臣也知道應該怎麼做了。外臣本非大秦正使,留在楚京亦無意思,原是來向皇太后請辭的,既得陛下厚愛,引為友朋,所以厚顏想要多留幾日,不知陛下大獵的盛會,肯不肯也讓外臣湊個熱鬧?」

「大獵?」容若一愣之後,蕭若的記憶使他立刻想起來了。

楚國蕭氏一族,本是北方遊牧之族,以騎射立國,後來南征北戰,不斷吞併國土。但是為了後輩不忘本來,保持強悍的族風,所以國內所有的世家大族,子弟們成年之前,都要在父母長輩親友的陪伴下舉行一場遊獵,來表示這個孩子已經長成了男人,可以打獵,可以開創自己的天地了。

皇家子弟的遊獵會,更加熱鬧盛大,甚至已經把騎射之術和爵位聯繫在一起。皇族男子,十六歲之前的騎射行獵就是一場考試,如果不及格的話,不但得不到應該受封的爵位,甚至可能會降爵或削爵。也因此,皇室子弟騎射之術,比之普通射手,更加精湛。

唯一的例外,自然是蕭容這個從小長在深宮,根本沒認真學過騎射的沒用皇帝了,但他在十六歲親政之前,也一定要去行一次大獵。到時,滿朝大臣,皇家親貴,蕭若的直系親朋,甚至皇太后和皇后,都要一起出獵的。

不管是蕭若,還是容若,以他們的水平,這樣的行獵自然是要大大出醜的。

不過,皇家子弟騎射不佳,就不能襲爵。皇帝騎射不佳,能不能親政,倒是從來沒有過先例的。

到時,不知會不會又引發什麼朝中宮裡的大爭端。

而此時此刻,納蘭玉無端提出大獵的事,更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難得容若這個時候,居然信奉起了鄭板橋的難得糊塗,笑嘻嘻說:「好啊!既然你是我的朋友,自然是要和我一起去的,不過,看我出醜的時候,可不許笑我。」

納蘭玉聞言失笑,然後深深施禮:「多謝陛下。夜已深了,外臣要告辭了。」

容若看他這般從容施禮,卻愣愣地眨眨眼,然後輕聲問:「納蘭玉,你是不是相信了我的話?」

納蘭玉含笑點頭:「皇上金口玉言,既說出來了,豈有不信之理。」

這話雖然是非常俗套的君前應對之言,但他笑容坦蕩,眼神清澈,語氣誠摯,給人的感覺,竟真是百分之百相信,絕無懷疑之意的。

容若怔怔看著他,心頭一暖,鼻子居然有些發酸了。

他並不是個特別容易感動的人,實在是自進入太虛之後,所言所行,沒有一個人真正相信。對蕭逸傾心坦言,蕭逸防他之心更重;對蘇良、趙儀的關懷照料,換來一次次暗殺;對太監、宮女的寬容,卻為了小絹的事,使得所有人更加懼怕他;對皇太后的真心尊敬,得來的,還是母子相疑。就是唯一一個接受他的楚韻如,也只是因為感覺他對她好,所以回報給他溫柔,卻也並不相信他的話。

本來他都已經死心絕望了,想不到,居然就真有一個人,就這樣輕輕易易信了他。在這充滿了權謀暗算,到處都是謊言的皇宮裡,就憑他沒頭沒尾,幾句衝動的話,在任何人看來,也許都是做戲的行為,納蘭玉就這樣,完完全全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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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16:17 |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金殿大朝~


「人生得一知己,死又何憾。」

容若太高興,喝得也太盡興了,人被性德扶住,還在擺手跺腳晃腦袋地學著電視裡的好漢,大喊著非常豪氣的話。

「你醉了。」性德冷冰冰道。

「我沒醉。」所有醉了的人,都不會承認自己醉了,容若當然也不例外。他義正辭嚴地為自己分辯:「誰說我醉了,我才沒醉,剛才,我還和納蘭玉在一起吟詩聯句,還親自送了韻如回甘泉宮。」

性德挑挑眉,也就懶得提醒他,和納蘭玉聯的句,人家吟七律,他愣能回人家三字經,就更不必說去甘泉宮的一路上,這位皇帝完全是靠可憐的皇后一雙玉手扶著,才沒直接似爛泥一團,癱在地上了。

性德半扶半抱著容若進內殿。容若還在他懷裡揮手踢腳,拉長了聲音喊:「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己一個最難求,我今天總算明白古人的感嘆是為什麼了。」

性德扶他坐到椅子上,直接把宮女侍月辛苦做好的醒酒茶,用最簡單有效的方法,潑到容若的臉上:「現在醒點了嗎?」

還別說,醒酒茶潑人,居然真的比一口一口喝下去更有效一點。

容若好像醒了一大半了,用袖子拭著臉,哀怨地瞪著性德:「你你你……你就是這樣照顧我的嗎?我就不信,你的程序是這麼要求你的?」

「程序要求我照顧好你,其中當然包括在你喝醉時,用適當的手段,讓你清醒一點。不過,這適當的手段到底是什麼,程序是不會規定的。」性德漠然的語氣,冷冰冰的話,足可讓容若氣至吐血。

不過,和無情無緒的人工智能體生氣,自然是非常不智的事。所以容若在怒瞪了性德足足三分鐘而無效之後,不得不放棄繼續虐待自己的眼睛了。更何況,今晚真的太高興了,尤其是在知道納蘭玉竟然相信他之後,酒更是喝得多了,一杯醒酒茶,份量還真不夠。

醉意剛壓下去,又湧上來,頭又開始暈,不但暈,而且痛。他忍不住抱著頭,哀號了起來,也就更加顧不上表達憤怒了。

性德明顯對他的痛苦絲毫不同情,淡淡說:「你一向不是太容易生氣的,這次為了聯姻的事太過動怒,後來又過分高興,情緒轉變太快,又猛喝酒,不醉也難。」

「我當然要生氣。」容若忍著頭暈和煩躁,努力地說:「這種無端把責任放在無辜女子肩上、不公平的事,我不應該出面打抱不平嗎?自古以來,聯姻別國的女子,都是和不幸聯繫在一起的。像文成公主和松贊干布那樣千古傳揚的美事,對於當事人也一樣是悲慘的。年紀輕輕的少女,永別故土,離開父母,嫁到異國,才一到丈夫家,人家的大老婆赤尊公主就先給一個下馬威,然後一輩子面對年紀可以當她爹的丈夫。丈夫死了,又因為兩國再起干戈而無法回轉故土,虧得後世連續劇為了劇情需要,硬要演一個少女對五十歲的男人一見鍾情、情深愛重。我不能讓我的姐姐和秦國的安樂公主也落得這樣的下場,就算後世有再多的美名,又有什麼意思?」

他越說越激動,站起來,揚眉作勢,很有點兒要振臂高呼的意思,奈何,頭重腳輕,暈暈乎乎,最後還是跌跌撞撞,半扶著所有的椅、桌、柱、牆,走到他的龍床前,往上一趴,也不脫衣,也不脫鞋,順手把被子往身上一裹:「我為納蘭玉高興,更是合情合理,我總算碰到個肯信我的人了,還不應該高興嗎?」

明明是很理直氣壯的話,因為躺在床上、裹著被子,那說話時的氣勢和效果,自然而然就打了大大的折扣。

性德無聲地走近他,伸手扯了扯被子。

容若更加用力地把被子捲緊:「不要吵,我要睡覺,我頭痛死了,明天再和你理論。」

性德再拉了拉被子。

被子理所當然地捲得更加緊了,而被子裡的人,自然又嘟噥了一番聽都聽不太明白的話。

性德搖搖頭,也就不理他這樣睡覺會不會生病的問題了。

「好,你睡吧!反正明早還有大事,早點睡也好。」

「不管什麼事,睡覺最重要,明天的事,明天再管。」容若根本沒細聽性德的話,酒醉後的腦袋,自然也就不會回憶、不會深思了。他喃喃地回應:「今晚有覺今晚睡,哪管明天……」

聲音漸漸微弱,再也聽不見了。


「皇上!」

不理。

扯被子。

捲緊。

「聖上。」

更加不理。

再扯被子。

再捲緊。

「陛下!」

頭好疼啊!性德到底在幹什麼,再怎麼樣,也該讓我睡一覺啊!不對,性德很少這麼恭恭敬敬地叫我的。

不過,頭還是好疼,不理他了,接著睡。

再拉被子。

拚命再捲緊。

「萬歲!」

耳朵裡模模糊糊聽到的聲音好像要哭出來了,不過,容若自己也痛苦得想要大哭,天啊!我的頭好痛,讓我睡吧!讓我睡吧!求求你,讓我睡一覺,我什麼都答應你。

「皇上!陛下!聖上!萬歲爺!」

「睡覺睡覺我要睡覺!」容若堅決閉緊雙眼,毫不動搖地喃喃自語。

一直站在一旁,看著一大堆太監、宮女們努力喚醒賴床的皇帝而不能成功的性德,終於看不下去了。

他一伸手,在一片驚呼聲中,輕而易舉地把容若死命捲在身上的被子扯了開去。

四周自然響起了一大片驚恐欲絕的大叫聲。

「你你你……」

「大不敬!」

「大膽!」

「你不想活了。」

性德概不理會,劈手把一旁侍月端在手上,準備給皇帝洗臉的水連盆奪過,直接潑了容若滿身。可憐的美麗宮女嚇得花容失色,差點跌倒。

而另一個受害人,當朝皇帝則打了個寒戰,從床上跳起來,雙眼圓睜,無比清醒地大喊:「誰幹的?」

自然而然,嘩啦一聲,就跪了一地的人。

唯一沒跪的性德,徐徐道:「陛下,恕卑職無禮,若非如此,就要誤了大朝時間了。」

「大朝?」濕淋淋的容若用力眨著眼睛,宿醉的腦袋想了好一陣子,才記起來了。

今天是八月初一,依照大楚國的朝例,每個月初一都是大朝的日子,皇帝一定要上朝,哪怕是個沒親政的皇帝,做做樣子也好。

他抹了抹一腦門子的水,望了望已經打開的殿門外黑漆漆的天空,哀叫了一聲:「天啊!」然後,開始手忙腳亂地換衣服。

做為皇帝,換衣服這種事是不用自己動手的。但容若在太虛世界裡,卻一向是自己換衣的。他手腳倒是不慢,應付一般衣裳是沒問題的。可今天是大朝,要穿正經的朝服,那個繁瑣麻煩,愁得容若直皺眉頭,就差沒恨自己少生了十根指頭。

容若最後只得跺腳大喊:「快來幫忙啊!」

這一聲喊,近身服侍他的侍月忙湊近過來,伸出纖纖玉手,為他穿衣扣帶,動作雖溫柔但卻迅速快捷啊!不愧是訓練有素的專業人士。

又有兩三個宮女過來幫忙,一件件繁瑣麻煩的禮服,就這麼輕輕巧巧、妥妥貼貼地給容若穿好了。

在穿衣過程中,虧得容若還能閉著眼睛,抓緊最後幾分鐘打盹,同時在心中痛罵古人,為什麼非得搞個什麼早朝,五更就上朝。他這個後宮的皇帝,都得四更半起來,那些在外頭的官,豈不是三更半就要起身了。

這是什麼制度?烏燈瞎火,浪費蠟燭,就算為了表現勤政,也用不著走這種形式套路,像現代人那樣,朝九晚五,多麼簡單爽利,還有利於提高工作效率。

好不容易衣服穿完,匆匆洗漱完畢,要用早膳,是萬萬來不及了。

容若順手從一大堆盤子碟子裡,拿起兩個看起來漂亮、聞起來很香的糕餅,並對一大桌子不能送進肚子的早點,暗中就浪費問題和中華民族勤儉節約的美德做了一番感嘆,然後一邊大口吃著糕餅,一邊大步往外跑。

也虧得他滿嘴是餅,還能衝著性德招手,當他來到面前時,還字字清楚地說:「性德,你有沒有覺得,你人性化了很多?」

性德冷冷斜睨他一眼,就這樣冷漠對待玩家的方式,還叫人性化嗎?

容若眉開眼笑地說:「還不承認,就連你這個眼神,都非常人性化啊!按照常理,你應該是漠然面對一切,但不會故意整治任何人,因為你不存在動怒的可能。可是你對我又凶、又生硬,就算要叫醒我,有必要用這麼惡整的手段嗎?分明是刻意為之,故意要做出冷漠態度來,卻已經落了下乘、著了形跡了。」

「還有,上一次你進殿救我,卻又在救我之前,故意弄起一股風,害外頭的人什麼也看不清,就此救了那兩個沒輕沒重小笨蛋的命。你救我是按程序來,不過,程序也沒要求你額外弄什麼狂風吧!」

性德對他的話完完全全不理不睬,毫無反應。

不過容若也用不著他理睬,嘻嘻笑道:「怎麼樣?就連你這種故意不理我的態度,都是明擺著的心虛。」

容若一邊說,一邊開開心心張嘴,衝手裡又香又甜又好吃的餅,重重咬了下去。


玉階九尺,丹青炳煥,容若冠冕華袞坐在金龍椅上,望著玉階之下的文武百官。

這種高高在上的感覺,的確很容易讓人陶醉。也難怪古往今來,所有人都前仆後繼,沒命地爭權奪利啊!

容若一邊在心中發出感嘆,一邊暗中為頭上沉甸甸的皇冠苦惱,一邊還要分心看著下頭一大堆的官員,聽著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話,臉上還要露出和藹可親的笑容。那些半文半白的古話、官話,固然聽不太懂,不過,還要拚命點著頭做明白狀,偶爾還要應兩聲。

戲裡面的上朝可不會這麼麻煩的,昏君乾脆不上朝,明君也不過是走走有事早奏、無事退朝的過場。本以為,蕭若這個皇帝不管事,臣子們根本不會對他奏什麼正經事。

誰知道,才一上朝,眾臣行過禮之後,嘩啦啦!就有好幾個大臣跪到中間。

一會兒是什麼清田法的實施有問題;一會兒是什麼冰劍城向朝廷索要的軍餉太高;一會兒是江中太守和上源太守互相看對方不順眼,一起上折子互參。

朝中言官御史們也分成好幾派,鬧得不亦樂乎,一會兒又是哪哪哪的米價太高,哪哪哪的土地兼併太嚴重,還有什麼南郁郡部族和官府對抗,清風府遭天災,官府勸地主減租,奈何大大小小的地主們,鐵打的田租一文不減,引發佃戶們的武裝對抗,官府彈壓不力,事情越鬧越大……等等等。

容若聽得已經頭大如斗,接著大臣們的奏本又都遞了上來。

打開一看,明顯是更加深奧的文言文,容若倒也不是看不懂,不過基本上一份奏折,要花上三個小時,才能看明白八九分,而且還要付出腦細胞死掉若干與加速衰老的代價。

容若在心中同情著所有的昏君,並且對勤政不懈的千古明君們致以無上的敬意,然後對玉階下的蕭逸招招手。

蕭逸有些莫名其妙,不過還是應召拾階而上,走到他身邊。

容若笑嘻嘻,把手上一大堆奏折往蕭逸懷中一推,拍拍手,如釋重負。

在蕭逸愕然的表情和下頭一大堆官員發綠的臉色中,容若笑道:「朕還沒有親政,這些事,自然還是要勞煩攝政王的了。」

「陛下,親政之日將到,攝政王理應相助陛下熟悉政務。」會用這麼大嗓門,說出這麼不討當權派喜歡的話,還能有誰呢!自然是御史董大人了。

容若笑笑,望著跪在一大堆人最前面的董仲方,和他身後七八個同樣跪著的大臣,除了四個御史外,居然還有一個兵部侍郎,一位戶部尚書,另外兩個的官名又長又難記,絕不是電視劇和戲曲裡常演常說的什麼宰相侍郎尚書八府巡按那一類,容若一下子居然還真叫不出來。

看來,朝中不肯依附權貴,死挺著皇室正統不肯放的勢力,還真不能算太小。

今天這種本來只是由皇帝出面走走過場的大朝,被這幾個大臣鬧成了皇帝親政前奏會。可見,古來的忠臣,的確是膽大氣粗不怕死的那一類,硬是一點面子也不給蕭逸,存心要造成少年皇帝即將親政的大氣氛。

可惜的是,做為皇帝的容若自己不爭氣,輕輕鬆鬆,把他們頂著極大風險,硬奏上來的國務,隨手就又拋還給蕭逸了。

也難怪這些大臣,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

容若心裡對他們抱歉,臉上只笑嘻嘻說:「正是,還是要由攝政王協助的,既這樣,就由攝政王和各部大臣們議一議,自行處理吧!事後把處理的折子遞過來給朕瞧瞧,讓朕多點經驗,也就是了。」

蕭逸只淡淡看他一眼,便躬身道:「臣遵旨。」

「陛下!」以董仲方為首的官員們,還想力爭喚醒小皇帝的責任心。

而容若已經閒閒地說:「就這麼定了,沒別的公務,那朕也有話要說了。」

難得擺設皇帝居然主動有什麼意見,下頭的臣子們自然個個閉嘴噤聲,等著聽他的高論。

容若衝蕭逸笑一笑:「七皇叔勞苦功高、地位尊崇,我看,以後除了正式的大典,平日見駕和普通的大朝,也就不必再行跪禮了,如何?」

蕭逸微微揚眉,漆黑幽深的雙眸凝視容若笑得坦然無偽的臉,徐徐道:「此事,恐不合君臣之禮。」

容若微笑:「侄受叔拜,也不合長幼之禮,功高拜無功,更不合公平之理。」

他笑容平和,語氣平緩,淡淡說來,仿似這等驚世駭俗,絕非禮法所能容之事,也再平常不過一般。

蕭逸微微動容,默然不語。

董仲方第一個大叫出聲:「此事萬萬不可!」

來了來了,果然來了。

容若在心裡嘆了口氣,笑問:「董御史,有何不可?」

「天子無私事,既是君臣之倫,就顧不得長幼之道了。所謂功高,何功不屬陛下,為人臣子,自當謙謹自守,豈可貪天之功為己有。」董仲方朗聲回應。

容若還想用手揉太陽穴,忠臣們想事情為什麼全這麼死板,什麼叫天子無私事?天子難道就不是人?這種人,要是活在明朝,估計就是那種不管國家大事,一個勁拼了命,不讓皇帝管自己親爹叫爹,鬧得朝廷亂紛紛的人。

「董大人,你說天下功勞皆為君主所有,那又何必要你們這些大臣?有功則賞,臣子貪君王之功是大罪,可君王漠視臣子的功勞,難道就不是錯誤嗎?天下本來就不該有完全無條件的忠臣,君王也不該苛求臣子無條件的忠誠,要得到臣子的忠心盡力,君王自己也該付出禮遇關懷。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容若在心裡重念了一遍自己剛才捍的書袋,確定並沒有背錯出醜,暗喜居然沒把讀書時學的古文忘光。這才在御座上站起身,攜了蕭逸空出來沒有抱奏折的左手,深深望著他,展開笑顏:「朕待七皇叔為骨肉,七皇叔自然視朕如腹心,七皇叔,你說是不是啊!」

他說出來的理論,完全超出世人的理解,更不能相信,這樣的話,竟是從皇帝嘴裡說出來。偏偏他這般侃侃而談,卻也有他自己的道理,讓人不能反駁。

縱然他完全不顧大殿之上的君臣禮儀,伸手去拉蕭逸的手時,也沒有人記得要提醒他失儀,反覺他此時談笑從容,竟是真有一種君王的氣度在了。

最後一句話,尤其問得意味深長,讓滿殿臣子都覺餘韻未盡,不能做聲。

蕭逸細微到幾不可察地輕輕一顫,然後深深俯首,自自然然避開容若的目光,應道:「是!」

大臣們本來還有一些非議,但經容若這麼一番話說下來,又見蕭逸的氣勢,竟是莫名其妙地被壓住了一些,也就不再開口了。

唯有董仲方還抗聲道:「陛下……」

容若不容他再說下去,冷喝一聲:「董大人,你方才還口口聲聲說朕馬上就要親政了,應該學習如何當一個好皇帝,怎麼朕才下一道旨意,你就一個勁的和朕做對,莫非你也欺朕年紀太小,不曾親政嗎?」

這話說得太重,這樣的罪名是任何一個忠臣都承擔不下來的。董仲方滔滔不絕的忠諫立刻全堵在喉嚨裡,一時間不敢再說不行,但又不甘心就此放棄,竟是愣在當場了。

容若嘆息搖頭。怪不得古往今來,忠臣永遠鬥不過奸臣,忠臣真的是太生硬、太不夠圓滑了。

不過,既然目的達成,他當然不會再讓這樣的忠直之士難堪,所以笑笑道:「好吧!看來大家都達成了共識,這件事就這麼定了。第二件事,朕是想問問,有關朕大獵的安排,攝政王是否已經準備妥當了。」

蕭逸眸中異芒一閃,語氣卻恭敬平和:「臣會同禮部,和鈞天府早已開始安排,正要向陛下請示,是不是依照祖宗先例,時間就定在八月十五呢?」

容若點頭:「既然你們都安排好了,那朕自然也就沒意見,只是,記得到時定要把納蘭玉也請來,一同遊獵。」

蕭逸笑道:「此次大獵,既是國獵,也是家獵,依照楚國人的規矩,成年的家獵,不但直系親屬必須參加,就是親朋好友也可以齊到,甚至是朋友的家眷,若有興趣,都可以來。」

容若眼睛閃光:「這就是說,這裡的大臣們,都可以帶親戚朋友來了,這可太好了。」一邊叫好,一邊衝董仲方笑道:「董大人,你記得一定要來,如果董小姐也有興趣,不妨也齊來湊個熱鬧,如何?」

這話一說出來,滿殿的人,都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董仲方。

本來董仲方還有一大堆勸諫的話堵在嘴裡,說又說不出、嚥又嚥不下,正痛苦無奈到極點,又被容若這一句話,氣得直欲吐血。

可憐他耿耿孤忠,這個昏君時至今日,還惦著他的美麗女兒呢!

若是旁人說出這樣的話,依他的耿直脾氣,便是天王老子,也要指著鼻子大罵一番了。偏偏對方又正好是皇帝,對於一心要當千古忠臣的他來說,白白氣個半死,偏就是打不得,罵不得,說不得,恨不得,所有的悶氣只好往腦門子上頭沖,臉色又是青又是紫,又是白又是綠,極之駭人。

容若也有點驚怕,古人的氣量最小,動不動就為了不相干的事氣死羞死惱死,他可不想做把個忠臣氣死的昏君,一疊聲地喊:「董大人不舒服,快扶下去歇著,召太醫來診治。」

下頭自有內侍過來扶人。

董仲方雖有千言萬語要進諫,奈何氣得就剩一口氣,竟是身不由主,被扶下殿去。

其他一干臣子,與董仲方相同要扶持幼帝的,人人嘆氣,枉他們冰操雪節,奈何皇帝如此不爭氣;暗中受楚家控制的,也是一籌莫展,雖然知道這位皇帝不是什麼好東西,可也用不著當著所有大臣的面,展現你的昏淫好色吧!

而蕭逸一黨,則自然是暗暗歡喜了。

反是蕭逸,只是一直靜靜站在容若身旁,默然望著一切發生,只有不得已,才喊一聲遵旨或應一聲是,神色之間,無悲無喜,平靜如止水不波。












第十章 ~練武之苦~



當皇帝固然有不得不去理事治國的煩惱,不過也是有好處的。

比如在大朝之後,可以安安心心、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龍椅上,吃滿桌的好東西。而且一概香噴噴且熱騰騰,絕不會把已經冷掉的早膳又重新拿到容若面前來。

雖然容若有心宣傳一下勤儉節約的重要性,不過,面對個人的享受,他可悲的自制力和高尚情操一起敗下陣來,乾乾脆脆就把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拋到一邊去了。

當然,皇帝毫無風度、據案大嚼的時候,為了不讓那些太監們受刺激太過,引發什麼心臟病啊!腦溢血啊!好心的皇帝,一向都是讓他們全都退得老遠,只留性德在身邊。

難得這一次,他居然真的勤力了起來,一邊享用他這遲來的早膳,一邊用沾了油污的手慢慢翻看下朝後沒多久就由太監送過來的抄本。

是蕭逸把那一大堆讓容若頭大如斗的奏折迅速批閱,做出最適當的指示後,令人重抄了一份,送給容若看。

還真是執行皇帝的指示不過夜啊!

容若起初是吃個七八口東西,就瞄兩眼,再然後,就是吃個兩三口,也要看個兩三頁了,到最後,完全就是一氣看下去,連那樣美味的御食都忘了享用了。

縱然容若本身不是很懂政略,看過之後,也不得不承認蕭逸的每一份批覆,都是言簡意賅,針對性強,處理更是非常得當,好到容若愣著眼睛想半天,完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法子了。

更難得的是,蕭逸的批覆清晰明瞭,同樣也是古文,可就是淺顯易懂多了,一點也不繞圈子。

而這一切的公務處理,這些讓容若頭疼難忍,聽都不能全聽明白的國務,蕭逸完全是在半個時辰內處理完,讓人重抄,直接遞進來給容若看的,感覺竟直似喝口茶、吹口氣般不費力氣。

看得容若目瞪口呆,心頭感慨萬分。以前看小說,寫某某了不起的大才子,當個縣令,三年不管公事,最後一天之內就把公事全處理完了,還以為是胡說八道,現在才敢相信,原來這世界上,還真有這種可怕到讓普通人簡直想去撞豆腐牆的天才。

他一邊搖頭,一邊大聲喊:「來人。」

外頭自有大太監恭恭敬敬地進來,施禮聽令。

容若用手一指桌上一大堆抄稿:「把這些抄送朝中各部,尤其是御史台,特別是要董御史好好看看,我倒想知道他對攝政王還有什麼不滿,又或者是對於國務的處理,他可有更好的意見和想法。」

太監領命而去。

容若的食慾也忽然消退了下去,喝口茶,擦擦手,在內殿裡前前後後踱兩步,深深嘆息一聲:「愚忠的思想,對人的毒害太大了,多少名臣大儒、英雄將才,往往都是因為只知忠於一家一姓一個人,而不管那個人到底怎麼樣,結果即誤了國家,也誤了自己。為什麼這錚錚鐵骨,不怕死,不愛錢的君子,卻念念不忘千秋節義之名,而不顧天下百姓之福祉呢?蕭逸的治國之才擺在那裡,他們真的看不見嗎?只因為我的名位很正統,所以,不管我是個什麼料子,他們都要死挺我到底?」

「所以你就故意擺出一副荒淫好色的樣子,狠狠打擊那些忠臣們的心。」性德在一邊漠然回應。

「是啊!你不覺得這樣很好嗎?要給他們上思想政治課,驅除封建毒害,實在太辛苦,成效也太慢,不如直接下猛藥。」容若回憶著電視上昏君色鬼的表情,臉上努力模仿:「必要的時候,我可以犧牲形象,演得更過火一點也沒問題啦!如果能促使他們心安理得,轉投蕭逸,不再對我寄以那麼可怕,讓我想想就全身發寒的厚望,那可就太好了。」

「只怕不易,你讓他們再失望,他們最多也不過是嘆息掛冠而去,而且你現在年紀小,他們很自然就認為,你只是不懂事而已,還是抱著當諍臣名臣,糾正你,幫助你改過自新的美好願望。」也許真的是近墨者黑,就連無情無緒的人工智能體,說話的口氣,不知不覺,都和容若多少有些相似了。

容若本人對此的感受非常之深刻,忍不住哈哈大笑,一掃心中的煩惱鬱悶,用力拍性德的肩膀:「你總算像個人了,開始聽教聽話,肯向我學習了。」

性德不是納蘭玉,自然不怕他的力氣,任他刻意把整個身子的重量和力氣都一起藉著一掌壓下來,身子卻也毫無動搖,心頭卻完全不合程序安排地突然一震,眼眸深處,又開始有異色的光芒閃爍起來。

容若本人卻並沒有注意到這似有若無的微光,從性德永遠沒有表情的臉上也看不出什麼端倪,笑說:「好了,咱們有來有往,你開始學我,我自然也要向你學學,這個……」

他乾笑一聲:「有沒有特別好練,又不用辛苦,又不用太累,又比較有成效的武功。你看那些武俠小說裡,十個主角有八個根本不用吃什麼苦,三七二十一,就忽然間天下無敵了。」

性德眸中異芒一斂,斜睨著他:「你說呢?」

連性德自己都完全沒有發覺,他的表情、他的語氣,那種嘲諷譏刺,有多麼人性化。

容若兩眼放光地望著他,心頭暗暗得意,不過現在有求於人,暫時就不點明,以免加大刺激,讓這個深受毒害的人工智能體當機了。

他只笑嘻嘻和性德打商量:「這樣好了,不用練武功,你就輸給我一點內力好了,不要多,我這人一點也不貪心,兩三甲子就行了。你看看,武俠小說裡的主角,十個不是還有七個會碰上什麼前輩高人,慷慨大方地把一生的內力全傳給他,讓他好去風流快活、威風八面嗎?按理說,你比所有的前輩高人更厲害,不會這麼小氣吧?」

「讓你在短時間內擁有強大到不正常的力量,這本身已經是破壞平衡,是程序絕對不允許我做的事,但我可以為你打通經脈,讓你真氣流轉自如,學什麼都迅速一些。而且我對於武學的知識,可以讓你不走彎路,從最短的道路,通往武學的高峰,如果你認真學的話,十年之內,你可以成為天下第一高手。」

容若打個寒戰:「十年?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這也太辛苦了吧!還要打通經脈,就是像蘇良、趙儀那樣,全身冒汗,發燒發熱,暈乎乎只剩半條命足有老半天嗎?這也太受罪了。你們的遊戲就真的死板到這種地步,一點作弊的可能也沒有嗎?」

「你可以不學。」性德直接一句給他頂回去。

容若苦惱得猛抓頭髮,原地打了七八個轉,忍不住跺足長嘆:「真的沒有可以速成的嗎?比較容易有成果的,不太容易吃苦的,就像韋小寶的『神行百變』這一類啊!真的沒有嗎?」他簡直就是在無望地慘嚎了。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人性化了一點,或許性德看他悲慘的表情,稍稍地動了點憐憫之心:「其實,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像你說的,某些輕功要求不高,只要夠聰明、有悟性,有一定的內力,的確會有較好的成效。」

容若的苦瓜臉上即刻綻開燦爛的笑容:「這就好了,我就練這個。」

「不過……」

性德一個不過,立刻又讓容若緊張得全身繃緊,瞪大眼等他的後文。

「要求再不高,也需要一點點基礎,你現在的身體已經十六歲了,要慢慢練,等出現成效,至少也要兩三個月,當然,若是由我為你打通經脈,這就不同了。」

容若做出一個悲慘的表情,考慮半天,終於一咬牙,做壯士斷腕的毅然狀:「罷罷罷,吃得苦中苦,方練功上功,我就豁出去了。」

一向好逸惡勞的容若居然真肯受點小苦,真的讓性德都略有吃驚:「你以前不是仗著有我,半點苦也不肯吃嗎?蘇良、趙儀學武練武時,你只在一邊看著好玩,一點苦練的意思都沒有,為什麼忽然變了?」

「沒有辦法啊!就連韋小寶這種無賴主角,到最後多多少少也有一套神行百變護身,我也不能太沒用,這就太對不起遊戲編程員的苦心了,是不是?這也太不像一個有責任心的主角了。」容若裝模做樣,長吁短嘆:「而且,如果我估計的沒錯,大獵的時候,肯定會出大事的,雖說有你在身旁,可如果情況太混亂,我多一樣小小本事,總是有好處的。」

「你以為大獵會出什麼事?」

「我一直覺得,有關蕭逸和皇太后的人物關係設定,遊戲編程員們肯定參考了孝莊皇太后的故事,那麼,你知道現實中多爾袞是怎麼死的嗎?」

容若微微嘆息一聲,眼神悠遠:「他是在行獵的時候猝死的,關於他的死,有許多傳說,有人說是被順治派人毒殺,也有人說是被……」他既深又長地再嘆息一聲:「也有人說是被孝莊皇太后,親自安排的陷阱害死的。」

「所以,你要開始練功,為的是能到時應變。蕭逸的生死,你看得這麼重?」

「不止是蕭逸的生死,還有我自己的小命和面子問題啦!」容若笑答:「蕭逸可不是笨蛋,當今這複雜的局面,他會看不出來嗎?什麼時候最好動手,最容易動手,最適合製造意外死亡?他心中會沒個打算?我看他……」

大殿的門,這時忽然被推開。

容若止了話頭,皺眉說:「都說過除了性德和蘇良、趙儀,其他人別進來了……」一邊說一邊回身望去,正要喝斥出來的話,立刻止住了。

站在殿門口的,正是蘇良和趙儀。

兩個人的表情都不太對勁,蘇良直著眼睛瞪著他,趙儀眼神卻游移不定,就是不看他。

容若笑著坐好,支著下巴,望著二人:「難得難得,今兒有貴客了,上次你們刺殺失敗,好幾天都沒影,我還以為你們不打算再和我照面呢!今天怎麼有空來啊?莫非是還要繼續你們的刺殺大業?」

兩人都不說話,蘇良繼續用古怪的眼神瞪他,而趙儀自然也繼續不正眼瞧他。

容若這一下更有興趣了,笑吟吟說:「莫非是覺得你們武功不好,想要找你們的師父繼續練功,將來好殺我。」

蘇良忽然漲紅了臉,握了拳頭,扭頭要走,反倒是趙儀大喝一聲,一口氣直往容若衝過去。

容若有恃無恐,端坐不動,笑嘻嘻看著他。

趙儀衝到容若面前,既沒揮拳,也沒動腳,只是呼吸越來越急促,良久才道:「我問你……」話開了個頭,卻又沒說出來。

容若拍拍胸口,做驚嚇狀:「可嚇壞我了,以為你又要喊打喊殺,難得你這麼講禮貌,有什麼話,儘管問吧!」

這樣嘻笑玩鬧的口氣,越發讓趙儀臉色青了起來,竟然不再說下去,又一轉身,走到性德面前,屈膝拜了下去:「師父,請你繼續教我們武功吧!」

容若瞪起眼睛:「你搞清楚一件事,他教不教你武功,做主的人是我不是他,你要求的對象,好像應該是我才對。」

可惜,根本沒人理會皇帝生氣的叫囂。

蘇良這時也走了回來,和趙儀並肩跪在一起,面對著性德,頭也不衝容若回一下。

「我知道你會答應的,我們一次次刺殺不成,不是給你帶來不少樂趣嗎?你自去取你的樂吧!哪怕螳臂擋車,我們總要一直試下去,總有一天,我們的武功,會練到足以殺死你的地步。」

容若無所謂地揮揮手:「我懶得和你們理論,要練就練吧!正好大家一起練,看誰練得快。所有的故事裡,主角都是練功奇才,連郭靖那種笨人,碰上幾個高人,功夫也會一個勁的往上竄,我就不信我會練不過你們。」

有關郭靖的典故,蘇良、趙儀自然是不知道的,不過,容若同意讓他們繼續跟隨性德學武的意思是很明確了。

兩個人對視一眼,一起站起來怒視著容若。

蘇良大聲說:「先說明白,就算你讓我們繼續學武,我們也永遠不會屈服的,我們永遠不會感激你。」

容若同樣跳起來,瞪著眼睛望著他們,用更大的聲音吼回去:「恰好我也根本不稀罕你們的感激。」

三個人都把眼睛瞪到最大,似鬥雞一般,彼此對峙著。滿殿的氣氛緊繃起來,就似三個人隨時會扭打成一團一般。

而唯一不在風暴中的性德,明顯沒有絲毫化解糾紛的意思。

如果不是這時殿門再一次被推開,皇帝會不會真就風度全失地跳起來和人打架,誰也不知道。

殿門被推開的聲音傳進耳朵,容若不得不收起要打人的架勢,回過身,繼續罵:「怎麼一個比一個沒規……」

很可惜,今天顯然不是罵人的好日子,容若兩次想訓人,兩次話都半路堵在嘴裡了。

楚韻如面露驚詫,站在殿前,忽而又莞爾一笑:「出了什麼事,怎麼皇上動這麼大的氣?」

容若就算有氣,面對這樣的美人,笑語嫣然,自然也就發作不出了。何況楚韻如入殿不必通稟,這旨意還是他前兩天自己親自傳下去的。

「韻如,妳來得正好,我快給這兩個混蛋氣死了。」

「那也好啊!倒也免得他們辛辛苦苦想著刺殺的主意了。」楚韻如漫然應聲,徐步走近。

容若聽得微一皺眉,今天蘇良、趙儀不太正常的表現已經讓他動疑,而如今楚韻如的回答更是不正常。

楚韻如畢竟是皇后,雖然憐惜蘇良、趙儀,不加追究他們行刺之事,但怎麼可能用這樣輕淡的語氣提起刺王殺駕的事。而且,這語氣中,明顯不悅和淡淡賭氣的成份,更加讓容若莫名其妙。

他飛快地轉動腦筋,想自己到底哪裡得罪了佳人,口裡笑著問:「韻如,妳今天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

「不早了,皇上的大朝都上完了,連董家小姐的安,也問完了。」楚韻如說完這話,卻又忽而臉上一紅,明明是隱帶醋意,卻又立時含羞帶愧起來。

她本是後宮之主,當朝國母,怎能這樣沒有容人的胸襟。都怪這皇帝,平日盡說些男女平等,爭取愛情,專一獨占的古怪道理,竟真把自己縱容得將多年來學的「女律」、「女則」全都丟盡忘光了。

容若也沒料到她忽然提起董嫣然,回憶起朝堂上故意對董仲方說的話,臉皮再厚,也立刻火辣辣紅了起來,想要解釋,又不好措詞,只得拚命抓頭傻笑。心中卻又不由暗想:「楚家的勢力果然厲害,就連看來不算精明的韻如,也能馬上知道我在朝中所說的話。」

楚韻如看他這樣乾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反生了打趣之心:「皇上放心,只要皇上一親政,就可以大選秀女,到時候,便將那董家妹妹接進宮來,讓我也好有個伴兒。」

容若這回臉直紅到耳朵根,除了乾笑,抓頭之外,又開始添了咳嗽的毛病了。

楚韻如悠悠地問:「皇上的喉嚨不舒服?」

「沒有。」容若紅著臉乾笑。

楚韻如憂形於色:「那就是肺不舒服。」

容若這回只好訕訕地笑:「我沒事,只是想到要開始練功學武,所以,有些緊張。」

「練功學武?」楚韻如終於不再揪著容若的短處不放,有些驚異地問。

「是啊!是啊!」暗中鬆了一口氣的容若猛點頭,討好般地說:「不如妳也一起來學吧!有性德這個天下最好的師父在,武功可以學得很快的。將來,妳要想掌握自己的命運,學一身武功,絕對有用處。」

楚韻如初時聽皇帝勸自己這個皇后學武,正要笑,又聽到那「掌握自己的命運」一句話,心中微動,笑容才在唇邊展開,又自斂去,沉吟不語。

容若看說得她動了心,心中更是高興,就算是再辛苦的練武過程,有這般可愛的佳人相陪,想必也就不累不苦了。

「來吧來吧!快來學吧!性德要教我的神功,可是天下第一的。」他扭了頭問性德:「那功夫叫什麼來著?」

「好學好用的輕功。」

容若白他一眼:「我是問輕功的名字?」

「就叫好學好用的輕功。」

容若跳起來,竄到他面前:「你不會是耍我吧!你教的應該都是一流的武功,就算不叫什麼萬古雲霄一羽毛這種有氣勢、又有味道的名字,也不叫踏雪無痕這種很貼切的名字,多少也該叫什麼燕雲十八翻、燕子三抄水這一類朗朗上口的名字吧?」

「我不會取名字,我只不過把各種武功按不同的特性分類,你要求學比較好用又比較好學的功夫,我就挑了這一類中最好學好用的教你。」

容若拚命抓頭,就差沒把自己的頭皮抓下來,氣急敗壞:「那你的其他武功,是不是也一概叫做好用的掌法、不好用的掌法、好用的劍法、不好用的劍法?」

「不,掌法分為陽剛掌法、陰柔掌法、剛柔相濟的掌法三大類,其中又分許多小類。劍法分威力一級劍、威力二級劍、威力三級劍……」

「還有四級五級六級七級八級九級十級劍法,對不對?」容若簡直要因受不了打擊而發狂了。

「一共分了九十六級。」性德還是面無表情地加以說明補充。

容若抱頭哀叫:「天啊!我為什麼會遇上你這種怪物,我為什麼會倒霉到要跟你學武功。」

楚韻如本來還為容若開始的那句話而震驚莫名,偏又見眼前這一番對答,立時將滿腹心事拋了個乾淨,再也顧不得皇后威儀,掩唇低笑。

就連蘇良和趙儀,目瞪口呆之餘,也輕笑了起來,卻又聽到自己的笑聲之後,更加震驚地互視一眼,急急忙忙把臉重新板好。

不管對這個不懂情趣、死死板板的師父有多大怨言,容若和楚韻如學武練功的歲月,就此開始了。

練功的生活很辛苦,學武的經過很辛酸,而讓容若感覺受傷害,打擊最大,最後悔的就是,他實實在在,不該勸楚韻如來學武的。

本來所有故事中的主角,學武功都飛快,個個都是武學奇才,黃易的「大唐雙龍傳」,兩個主角,一雙奇才,都湊一塊了。

所有到異界去的人,不管在現實生活中是什麼身分,只要認真學武,肯定進展神速,不用多久,就可以成為天下有數的高手。

可惜,容若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再次證明了小說都是瞎編的,故事都是騙人的,這一可悲的真理。

容若、楚韻如、蘇良、趙儀,一共四個人跟著性德學武功,學得最差,悟性最低的就是容若本人。

就連最基本的入門問題,他都弄不明白。

「什麼叫氣沉丹田?丹田到底在哪裡,是不是小腹?到底怎樣才能氣沉丹田?氣沉丹田是什麼感覺?」

這種白癡問題,平均一天問個上百次,性德每一次都可以面不改色地回答他,而楚韻如和蘇良、趙儀,已經不堪折磨,痛苦得恨不得暈倒了事了。

在所有人中,進展最好的,就是楚韻如。楚韻如是楚家小姐,楚氏一族最傑出的才女,因此才被選為皇后。她的聰明靈慧,悟性之高,本就遠超常人。

什麼問題都是一聽就懂,一點就透,所有的武學口訣,只聽一遍,默誦一遍,就能背出來了,所有的經脈穴位,只需聽性德講解一次,就立刻記住。

她學得本來比蘇良和趙儀都晚得多,可是,很多武學上的問題,她卻能舉一反三,明白得比蘇良、趙儀快多了。

很多練功時的難題,性德只要一提醒,她就立刻明白。由她說明,蘇良、趙儀才恍然大悟。而等她說完足足一個時辰,容若本人還在摸著腦袋發傻,沒能弄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他開始只想學學輕功算了,因為楚韻如的意外加入,他決定要好好練武功,表現出自己非凡的武學天份,在楚韻如面前大大露一番臉。誰知事與願違,最後丟盡臉面,出光了醜。

眼看著這般佳人,美麗如花,才慧絕佳,如今武功又一日千里,倒是真正開始迷醉於武學了,整日裡就會追著漂亮得過分的性德問東問西。

練起招式來,由著性德在旁邊擺正姿勢,指手劃腳,一天下來免不了有十幾回的肌膚相親了。

這種情況下,還能指望人家美麗的姑娘,對自己再生出什麼好的感覺嗎?

容若沮喪到極點,心中後悔了幾萬遍。為什麼以前要對楚韻如故作大方,說什麼讓妳去看外面的世界,讓妳有選擇,更教她什麼男女平等,女性也有追求愛情自由的權力這一類放狗屁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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