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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apu5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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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太虛幻境 作者:納蘭容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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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17:48 | 只看該作者
第四集 獵場生死 




第一章 ~大獵之前~


八月十五,天子大獵之期。

這一場大獵代表著少年皇帝終於可以長大成人,執掌皇權,代表著整個楚國的權力移交正式開始。

這個夜晚,舉國上下,楚京之內,不知有多少人睡不著覺。不過,這些徹夜難眠的大人物中,絕對不包括大獵的第一當事人,楚國即將親政的少年皇帝。

容若最近練功,練得腰酸背疼腿抽筋,整日裡哀嚎連連,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武俠小說中的主角、配角、正派、反派,都這麼癡迷於做如此辛苦的事。

太累太辛苦,體力太透支,造成的結果就是一沾枕頭,立刻沉沉睡去。第二天天不亮,又被性德用絕對談不上溫柔體貼、恭敬守禮的方式,把他直接從美夢中拖出來,揪著半夢半醒的他,繼續悲慘的練功歲月。

很多次,容若都想就「清晨練功是否必不可少」這一論點,和性德展開一場捍衛真理和人權的辯論,不過,人家根本不理,其蠻橫不講理的態度,讓容若深刻瞭解「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痛苦,以及人工智能體完全不懂變通,死板到極點,絕對機械的處事方法。

就算當初是他自己說要練功的,不過,如今他這個當事人都受不了苦了,想要改主意了,憑什麼一個人工智能體,卻可以口口聲聲說些「程序任務已輸入,無法撤消」這樣莫名其妙的話。

當然,這樣的辛苦練功,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的。

比如練功的時候,楚韻如會非常體貼他,有的時候甚至會耽誤她自己的練功,親自給他擦汗、送茶、噓寒問暖,讓容若感動得很想抱著她大哭一場。

比如練完功之後,喊一聲全身酸軟,必然會有香噴噴兼水靈靈的宮女們上前,揉肩的揉肩,捶腿的捶腿,捏腳的捏腳,真是全身舒暢,四萬八千個毛孔都清爽舒服。

每當這個時候,容若就特別能原諒那些為了榮華富貴,變得像鬥雞也似,紅著眼睛你爭我奪的人。

以人類薄弱的定力,怎麼可能面對這麼強的誘惑,還把持得住原則呢?畢竟不能要求每個人,都有他容若這麼高貴的道德品質。

每當心馳神往之時,容若都不會忘記好好在心中捧自己一捧,以安撫吃盡苦頭的自己,然後在享受了美人服侍之後,舒舒服服睡他的大頭覺。

特別是昨天,為了體貼他大獵時必然會面對的辛苦,性德終於手下留情,讓他只練了一個時辰的功,就可以休息了。

容若立刻抓緊時間,往床上一倒,渾似這半個月來都沒睡過一個足覺一般,打算安安心心,一覺直睡到天亮。

但這,也僅僅只是他個人的美好願望罷了。

事實上,在三更時分,正是秋夜寒意最濃的時候,被子被某個無情的人工智能體毫不費力地掀走。

容若還閉著眼睛,在半夢半醒中掙扎抗議的時候,性德面不改色,單手端起侍月捧進來的一整盆洗臉水。

久經訓練,或者可以說,經過了屢次的慘痛教訓之後,容若沒有睜開眼,腦子也還來不及轉過來,嘴裡還在自然地說著抗議的話,身子卻是條件反射般一縮一掙,直接跳下床,瞪大眼睛,無比精神地盯著做勢要倒的性德:「你有沒有人性?」

「沒有。」性德的回答既流利迅速又順理成章。

「陛下!」恭敬的呼叫之後,自然又是跪了一地的人。

容若搖搖頭,看著內殿裡竟然跪了二十多個宮女、太監,外殿那邊,居然也跪了一片。

看來,就連這些人都知道今天不同尋常,不管當不當值,居然全趕來了。

容若笑笑搖頭,揮揮手:「都起來吧!說過多少遍了,別動不動跪滿地,就是沒人把我的話當回事。」

眾人謝恩起身。侍月從性德手中接回金盆,領著另外三個捧玉碗、唾壺、緞巾的宮女一起半跪下去,齊聲道:「請皇上洗漱。」

容若就著宮女遞過的玉碗,喝了一口,吐在唾壺裡,低聲說:「侍月,妳是她們的頭,跟妳說過多少次了,別跪別跪,就是不聽。」

侍月垂首斂眉,慌慌張張又站了起來,連聲說:「奴婢罪該萬死。」

容若嘆口氣:「第一、我也同樣和妳說過無數次,不要說什麼罪該萬死的話;第二、別人和妳說話的時候,妳應該抬起頭,而不是擺出一副不肯正眼看人的樣子。」

侍月無奈,抬起頭微微一笑,又急急垂首。

容若覺得她這羞澀的怯怯態度極是可愛,忍不住談興更濃:「看吧!妳笑起來多好看,我看啊……」

「皇上,先穿好衣裳吧!小心著了涼。」一旁的太監總管秦福,見皇帝還穿著單衣,就這麼光顧著和宮女說話,忍不住低聲提醒。

容若點點頭,才剛放下玉碗,自有一旁侍立的太監過來,給容若一件件穿衣。

容若眼神在前面四個年少宮女身上轉了一圈:「怎麼妳們都穿得這樣單薄?不知道秋天涼嗎……啊……啾……」

話還沒說完,他自己倒打了個噴嚏,立刻又嚇跪了一殿人。

「奴才有罪,沒有照顧好陛下。」秦福和高壽一起磕首。

容若簡直要哀嘆了:「沒有事,只是我沒照顧好自己而已,關你們什麼事,全起來吧!」眾人還跪著不起來,容若怒喝了一聲:「起來。」

眾人這才彎腰躬背地站起來。

容若掃視眾人,深深嘆息:「為了我一個人起床,用得著你們這麼多人服侍嗎?寧願三歲沒娘,不願五更起床,何況,現在才只是三更。以後,你們就不必……」他聲音一頓,給了眾人一個柔和的笑容:「或許用不著談以後,將來,我就煩不著你們了。」

太監、宮女們都不敢吭聲,侍月悄悄抬頭,偷偷地看容若一眼,又急急低下頭。

「皇上,衣裳還沒整好。」太監總管秦福聲音低沉,好像完全沒聽明白容若剛才那句話可能含有的深意。

容若笑道:「不用,我自己來吧!這幾天,什麼都不用自己動手,就差吃飯也要別人餵了,這麼下去,萬一有哪一天,沒你們服侍我,我可就別活了。」

他一邊說,一邊真的自己動手整衣,一件件把衣裳穿好。

好在今日大獵,不能穿繁瑣的衣服,裡頭兩件平常中衣,外頭套一件繡了五爪金龍的箭服,明黃的色澤,亮麗奪目。束身勁裝,倒也給平時胡鬧亂來的他,平添了點兒英氣。再把最外頭內襯錦緞天馬棉的軟甲往身上一套,還真有點兒少年英雄的味道了。

容若沒穿過軟甲,三四個扣環都扣不上,扣出了一身冷汗,正在焦躁的時候,忽見一雙纖美白嫩的手覆過來,輕輕為他把扣環扣上。侍月抬頭,輕柔一笑,又垂首退開。

容若不由也笑了一笑,取了手巾,洗好臉,回頭衝性德說:「好了,我們去見皇太后吧!」

才一走出宮門,卻見兩個少年,裝束整齊,精神抖擻,站得筆直。

容若愣了一愣:「蘇良、趙儀,你們守在宮門外幹什麼?」

蘇良和趙儀對視一眼,然後一齊說:「帶我們一起去。」

「去什麼,真以為打獵很好玩嗎?小心讓流箭射傷了。」容若眉頭一皺。

蘇良湊近過來,聲音低得只有容若才可以聽得到:「我們不能讓別人在我們之前殺了你。」

容若挑高了眉頭,看看一臉堅定的蘇良,和毫不動搖的趙儀,有些頭疼的嘆口氣:「好吧!好吧!要去就一起去吧!只是記著自己小心些,別讓……」他聲音一頓,又立即笑道:「別讓流箭啊,野獸啊給傷了,那你們可就壯志未酬身先死了。」

吩咐完這句話,他忽然轉過身,面對宮中所有的太監、宮女:「你們就都回去接著睡吧!不用擔心我……」

說到這裡,他在暗中算了算,到底有幾個人會真心擔心他。忍不住又看了看眉目清美的侍月,笑著又道:「我走了。」

容若抬起手,揮了兩下,這才轉身大步離開。

滿宮的太監、宮女還覺莫名其妙,侍月遠遠凝望他的身影,眼中有異乎尋常的光芒閃爍。

容若揮手令抬御輦的太監們退開,自己安步當車直往太后的永樂宮而去。

前方掌燈的四個太監,以秦福為首;後面守護的四個太監,以高壽為主。另有十多個太監環護四周,都是皇太后宮中派來的一流高手,也是楚家隱在皇宮中的一股力量,如今,為了保護容若,幾乎已經全出動了。

容若自己卻是一點緊張感也沒有,看看一左一右,臉色緊繃,好像整個人也繃在一起的蘇良和趙儀:「待會兒,我會下令准你們身上帶兵刃,真到了獵場,萬一擦破點油皮,跌傷了胳膊,人家還以為我這皇帝沒眼光,就選用了你們這樣的沒用侍衛。」

這樣嘻嘻哈哈的關懷之語說出來,誰也鬧不清他哪句真哪句假。蘇良和趙儀一起皺眉頭,交換了一個眼色之後,眉心皺得更緊了。

容若卻已懶得理他們了,衝性德笑問:「我剛才跟那些太監、宮女說話,是不是有點兒像生離死別,會不會顯得太嚴重了?」

「你的生離或死別,對他們來說都不重要,你只是一個被服侍的主人,換了別人,他們也一樣服侍,只要不讓他們殉葬,他們不會在意你的死活。」性德的回答硬邦邦到極點。

容若無可奈何地搖頭:「我真服了你,這個時候,安慰我,說點兒好話,說幾句大家會想念我、會為我難過,這都不行嗎?虧得我這麼和善可親、平易近人、人見人愛呢!」

沒有人理他,對於出了名暴虐皇帝的自我評價,顯然沒有任何人打算發表什麼意見。

容若見無人理會,只好訕訕地摸摸鼻子,悶頭往前走了。

雖然才三更半,但為了皇帝大獵的事,似乎滿宮的太監、宮女、侍衛,全摸黑起床了,遠遠的,見了容若,都紛紛拜下去。

容若一直帶著微笑,若是近處有人下拜,就親自過去扶起來,遠遠望見了人,就大叫一聲:「不要跪了。」

不過,皇上的旨意雖然不能違背,但內容太過不正常,也會讓奉旨者以為自己聽錯了,而繼續往下拜。

容若也不惱,也不氣,也不喝斥嘆氣,自管帶著笑走過去,不厭其煩地一個個扶起來。

宮中的每一個人,都覺得今天的皇帝,特別不對頭,臉上的笑容非常溫和,眼睛裡閃動的光芒,像秋夜天空的星星一樣明亮,又如御花園中的池水一般清澈,整個人的氣質似乎都有了變化。

讓人感覺,他根本不是那個以暴虐殘忍而讓滿皇宮驚怕的殘暴皇帝,更不像最近那個嘻嘻哈哈,使寂寂深宮有了許多熱鬧笑聲的荒唐皇帝。

性德在一旁低聲道:「你這樣見人就扶,等你走到永樂宮,都要到四更半了。」

「有什麼關係?大獵的隊伍不是六更才正式出發嗎?」容若笑意從容,眼神異常的明澈。

「你的行為太過分,太不合理法,太易引人懷疑。」

「那又怎麼樣了?我就算照足以前的規矩,注定要發生的事,還不是要發生。我想開了,不如我行我素,做回我自己吧!」容若淡淡一笑:「我以前就是太注意禮法,不想讓人覺得我太不對勁,所以一點點接受了這一切。別人動不動向我下跪,我視做理所當然;別人對我誠惶誠恐,恭恭敬敬,我覺得本應如此;別人給我穿衣,為我梳頭,我認為天經地義。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我再不清醒一點,以後萬一忽然間什麼都沒了,那股子失落感,會逼得人發瘋的。權力的腐蝕作用啊!」

他像個哲學家似地發出一聲長長的感嘆,然後瞪了性德一眼:「還記得嗎?以前我對你說過,要你時時提醒我,不要犯這種錯誤,你做到了嗎?虧我還以為,你真能像電腦一樣精密,設定好的事,樣樣辦成呢!該幹的事不幹,可以變通的事卻天天逼著我幹。害得我現在從勤勞樸實,自力更生的好青年,變成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什麼都不會做,什麼都懶得做的米蟲。而且,萬一別人不給我端菜端飯,不為我梳頭穿衣,不朝我三呼萬歲,不衝我磕頭下跪,我反而有些不習慣了。要再不深自警醒,展開良好的自我批評,我就真變成倒在糖衣炮彈下的又一個權力腐蝕品了。」

他這裡長篇大論,唯一聽得懂的性德不理不睬,其他前前後後的人,個個聽得頭發暈,就是不明白皇帝到底是什麼意思,莫非這是某種旁人聽不懂的暗語?

而容若完全沒意識到,他隨口大發議論,害別人損失掉多少腦細胞,兀自高高興興地往前走,偶爾抬頭望向官員們等待御駕的南宮方向,無數燈光,遙遙地亮起一條火龍,看來,為了他,還真害了不少人半夜起床呢!

容若在心中毫無愧疚地懺悔了一聲,才一扭過頭來,卻發現自己前方,也自遠而近的來了許多燈火。

容若加快腳步往前走,兩邊幾十個燈籠一會合,才看見燈光下楚韻如美麗的容顏。

容若三步兩步衝過去,伸手抓起楚韻如冰涼的手,呵了兩三口暖氣,放在自己手中搓著,關切地道:「怎麼妳也這麼早起來,還特意過來接我。這秋天的夜風最易讓人生病了,我好像都有些感冒了。」

感覺到他掌中的溫暖一點點傳過來,楚韻如臉上微紅,低聲喚:「皇上。」

這一喚,僅有兩個字,卻竟似有無窮無盡的擔心,無以倫比的關懷。

容若心中感動,更加握緊了她的手,柔聲說:「別替我擔心,今天的大獵,不管出什麼大事,都傷不著我的。今天咱們一同打獵,夫妻同心,肯定射什麼中什麼,穩拿第一的。」

他這裡胡說八道,倒把楚韻如的滿心憂急打消了一點,忍不住低笑道:「皇上又說笑了,雖然楚國的女子也習騎射,女子卻總不好太拋頭露面,我須在車裡陪著皇太后,才是道理。」

「什麼狗……那個的道理,女人不是人嗎?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不過……」容若笑笑又道:「妳說的也是,今天人太多,萬一有什麼衝衝撞撞,總還是在皇太后身邊安全一點。」

楚韻如神色微震,欲言又止,臉色略顯蒼白

容若自覺失言,忙大笑兩聲,糊弄過去:「快走吧!別讓母后等久了。」

他一邊說,一邊拉著楚韻如輕快地跑了起來。

寂寂深宮中,他們飛奔的腳步,清晰明快。

容若的笑聲,隨著秋天的風,輕輕飄揚起來。

月漸西沉,天的盡頭,隱隱有光芒透出來。

天快亮了,黎明將至。


容若與楚韻如一起步入永樂宮,對著楚鳳儀雙雙下拜。

楚鳳儀不等他們拜下去,便一手挽一個,拉了他們起來:「別鬧這些虛套了,咱們用了早膳就要出宮了。」

千家萬戶,每天早上都要一家人坐在一處用早飯的,沒什麼奇怪。

但皇家用早飯的氣派卻大太了,大得離譜的桌子,滿桌子的菜,隔得遠遠的椅子,一溜站在桌旁,隨時準備給主子們挾菜的宮女。

儘管容若多少已有些習慣了皇家的派頭,不過,他以前自己用飯的時候,還是儘量儉省些的,看到這次特意擺出來全家團圓飯的氣派奢華,忍不住就想要搖頭嘆氣。

不過,面對楚鳳儀和楚韻如,他既沒搖頭,也沒嘆氣,而是笑了一笑,快步走上前,揮揮手把宮女們全趕開,自己親手把三張隔得老遠的椅子搬到一處,挨著桌子放好。然後直接在桌上取了七八盤菜,一起放在椅子前的桌面上。這才笑著回頭,扶楚鳳儀入座,又來拉楚韻如。

「母后、韻如,既是全家用飯,就得像一家人,親親熱熱坐在一塊才好。」他口裡說著,手上已經為楚鳳儀盛了一小碗珍珠湯,又去替楚韻如挾菜。

他以前讀書的時候,曾交過女朋友,為女朋友寫作業,替女朋友拿書包,幫女朋友占位子,吃飯的時候,給女朋友打飯、拉椅子、挾菜,一概都是做慣做熟的,這番做出來,真個無比流暢,看不出絲毫勉強,更不會給人一點虛偽的感覺。

莫說楚韻如受寵若驚,就連楚鳳儀平生第一次被兒子服侍,輕易就被他勾惹得心中一酸,本是想要笑的,莫名的,倒因骨肉情動,而讓雙眼悄悄地紅了。

楚鳳儀伸手止住容若忙碌的動作,低聲道:「皇上別忙了,坐下用膳吧!」

容若笑著坐下:「母后,既是一家人團聚,不要虛套,妳也別叫我皇上了,喚我做若兒吧!我只叫妳做娘,好不好?」

楚鳳儀淚盈於睫,望著容若真誠的笑臉,嘴唇微顫,好半天,才喚出一聲:「若兒。」

這一聲叫,真個無限深情,慈母萬千之愛,皆在心頭,聽得容若心中也是一震,恍惚間,覺得真是自己的母親在一聲聲喚著自己的名字,忍不住也回了一聲:「娘。」

這一聲,竟也喚得無比真誠。

趙司言侍立在一旁,悄悄拭淚。

楚韻如則忙笑道:「大好的日子,母后……不,娘親和……」她看著容若,臉又微微一紅,一時想到不能叫他皇帝,又不便直呼蕭若,略一猶豫,終是放低聲音說:「夫君就莫再傷懷了。」

她一邊說,一邊挾了一筷子菜,想要放到楚鳳儀碗中,又有些不敢,抬眸見容若鼓勵的眼神和楚鳳儀溫和的笑容,這才略有些怯意地伸筷放下去。

楚鳳儀心中傷感,這般彼此談笑,互相布菜,在旁人家中,是最平常不過的事,在他們皇室,竟是需要極大的膽子,極深的情誼,也只能偶爾做這麼一次兩次罷了。

好在,容若不似楚韻如還講究禮法規矩,他根本毫無顧忌,一邊說笑,一邊用膳,不時夾了菜給楚鳳儀和楚韻如布過去。

本來永樂宮中沉重凝肅的氣氛,不知不覺就輕鬆自然了起來。

楚鳳儀更注意到容若挾過來的菜,幾乎每一種都是平時她較愛吃的。可見這個孩兒,最近雖然嘻笑胡鬧得多,一問正事就顧左右而言他,對自己的飲食起居,竟是真正在意,用心問過了。

母親的心在兒子面前永遠是不設防的,就是再多的懷疑猜忌,也抵不過骨肉相連的情義。在容若這般談笑聲中,一句句娘親的呼喚聲裡,她再也顧不得以往的猜疑,只覺一顆心柔得如水一般,恨不得抱著這有陽光般笑容的兒子,放聲痛哭一場。

但她,最終卻只是用微微有些哽咽的聲音,輕輕交待:「大獵的時候,不管別人怎麼勸你一展雄風,都不用理會。皇帝只須安邦治國平天下,那些騎馬射箭的本事再好,也算不得什麼。你只管跟在母后身邊,寸步不許離開。」

容若心中感動,暗想,她是想利用蕭逸對她的感情,用自己來做兒子的盾牌,直到最後一刻。天下的母親,為了自己的孩子,都可以做出這樣偉大的犧牲嗎?如果我的母親……

想起自己身世孤零,容若心中一痛,更加為楚鳳儀所感動,垂下頭來,好一陣子才能重新抬頭,陽光般的笑容又回到他臉上:「是,娘。」

楚鳳儀含笑點點頭,又看向楚韻如:「聽說妳最近常跟若兒在一起,竟是在練武?」

楚韻如紅了臉,垂了頭,有些惶恐地低聲道:「是,韻如只是學著玩玩的。」

楚鳳儀笑道:「皇帝是男兒,學學武功,倒也應當,妳終是國母,若是學著強身健體,也無妨,陪陪皇上,也是應當,只是要認真想做什麼高手劍俠,反倒叫人笑話了。」

楚韻如的頭垂得更低了:「是!」才應了一聲,忽見一筷子菜挾到自己碗裡,竟是容若藉著布菜,低了頭湊過來,乘著楚鳳儀沒看見,衝她擠了擠眼。

楚韻如不覺好笑,又不敢笑出來,強自苦忍,也就著低頭的姿勢,瞪容若一眼。

楚鳳儀畢竟只道楚韻如是名門貴女,忽然學武,也不過學了十來天,只是玩玩罷了。

又哪裡知道,性德教徒弟,可與別家大大不同,十餘天時間,再加上楚韻如的聰明穎悟,還真造就出一個功夫不弱的女俠來。

只是這等隱密,卻是誰也不肯告訴楚鳳儀的。楚韻如與容若只是避著楚鳳儀暗使眼色,猶如兩個瞞著長輩胡鬧的孩子,並在心中深深為有了共有的秘密而感到歡喜。

他們這裡一眉來一眼去,自以為瞞過大人,卻哪裡逃得過楚鳳儀一雙眼。

楚鳳儀見他們這等小兒女情懷,不免也微微一笑,復又覺心頭一顫,恍惚間時光倒流十餘年,坐在面前的,其實就是自己與蕭逸。

蕭楚兩家辦家宴時,長輩在上頭一本正經教訓,席下她自與蕭逸打鬧不休。

有時不願在大人面前拘束,酒宴才到一半,便悄悄捧了滿懷的食物,手拉手逃了出去,在外頭嘻笑追逐,躲在無人的地方共分一塊餅,同嘗一顆糖。

又趕在宴席結束之前偷偷回去,背著長輩們,彼此做著開心的鬼臉,傳遞著獨屬於他們的秘密。

那時她也苦於楚家對女兒的皇后教導之嚴厲辛苦,只有當著他,才敢哭著訴苦。

於是,他就去纏著皇后,三天兩頭接了她去宮中住,伴著他一起肆意玩鬧,春日觀百花,夏日放風箏,秋日遊園林,冬日打雪仗。

那些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小兒女情懷,如今思來恍如隔世,所有的歡聲笑語,都遙遠得像是從來不曾存在。

只餘眼前,這一雙小兒女,悄悄躲避著她的目光,偷偷地笑。

縱然這一生最美好的一切,就此灰飛煙滅,至少,她可以為他們撐起一片青天,保一片安樂世界,讓他們可以一直這般,開懷而笑。

[ 本帖最後由 apu5250 於 2006-1-18 10:48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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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49:05 |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各逞心機~


八月十五,才四更不到,南宮午朝門外,已聚了幾十個官員,四周火把照亮半邊天。火光下,一眾官員品級各不相同,但都衣冠端整,神色肅然。漆黑的夜色中,每個人的臉色,似乎都是黑沉沉的。

遠遠的,又有一個燈籠,帶著些微的光明,劃破夜色的沉寂,漸近宮門。陳舊的燈籠上一個「董」字,有些微微地發黃。

隨著燈籠接近,燈籠後的兩乘轎子,也漸漸在暗夜裡顯眼起來。

轎子在南宮大門前停下,董仲方掀簾子出來,對在場的朝中同僚點了點頭,然後回頭對後面那乘轎子低喚一聲:「嫣然。」

一隻雪白的手,應聲自轎中伸了出來。

夜色深沉,遠處的宮燈,寂寂寞寞地亮著,滿天星月,清清冷冷地灑下淡淡光華,盈盈燭光下,這隻手纖長白皙,在這如許夜色中,輕輕掀起轎簾,如同掀起一個幽幽美美的夢幻。

隨著轎簾打起,一個輕輕柔柔的身影從轎裡探了出來,髮黑如夜,膚白勝雪,明眸若星,容貌似月。

這樣的一種美麗,如黑夜中乍亮的光明,輕輕易易懾住了每一個人。

董仲方低聲道:「還不見過各位大人?」

董嫣然盈盈施禮,聲音輕柔得如同最深夜裡最甜美的夢:「小女子見過各位大人。」

董仲方目光淡淡一掃前前後後被震住的官員們,低低咳嗽一聲:「這是小女嫣然。」

眾人經董仲方這一叫,才恍然自夢中驚醒一般,但人人神色都驚疑不定,目光來回望著董仲方和董嫣然。有相熟的,忍不住就遲遲疑疑地問:「董兄……」

董仲方的臉色也不太好看,低聲道:「我這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這話一說,大家都記起來了,半個月前的大朝之上,皇帝親口邀董家小姐同來參加大獵。

不過,沒有人想得到,一向端方正直的董仲方,竟會真的把女兒帶來了。

這一下,官員們看董仲方的眼神就更奇怪了。有新奇,有驚異,有鄙夷,有冷嘲。

董仲方也知道旁人都道他是要獻女邀寵了,心中難過,想要分辯,卻又不知從何處說起,兀自臉漲得通紅。

董嫣然一直默然垂首站在董仲方身後,悄悄地用眼角打量在場所有人,直到此時,才低喚一聲:「爹爹。」

「怎麼了,嫣然?」

「今日既是天子大獵,理應舉朝官員一同隨侍的,我看這裡人雖不少,卻還沒有當朝官員一半之數吧?」

董仲方冷笑一聲,壓低聲音道:「今天是什麼日子,該來的、想來的,自然是早早就來了,到現在還沒來的,怕是根本就不想來。今早攝政王收到的告病帖子,想是多得可以堆成山了。誰不知道今天的大獵不簡單,誰不懂自保之道,且等坐看皇家爭出個生死存亡,再來效忠便是。」

「那麼,今日在場的,都是忠於皇上的了?」

董仲方低聲說:「那也未必,其中也同樣有忠於攝政王或其他勢力,趕來表明立場的。」

董嫣然只是幽幽地嘆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八月十五,秋夜的風,既寒且冷。

往日官員上朝,不到時間,都自有舒適的房間休息,今日卻是等待皇上大獵的儀仗,人人都在宮門外守候,任秋風透骨,可個個臉色凝重,就似根本感覺不到寒冷一般。

初時,還有人三三兩兩地議論、說話,到後來,竟是一片沉默,沒有人再開聲,只是一直深深凝望著皇宮。

偌大的皇宮,在這樣沉寂的夜裡,就似一頭來自遠古洪荒的巨獸,無聲地沉默著、等待著。


天際透出第一道陽光,宮門一道道打開,一聲聲傳喚遙遙傳來,感覺上,卻都冰冷而遙遠。

宮牆裡,大批人迅疾奔跑的聲音,和後方大道上車馬儀仗的聲音,一起傳了過來。

皇宮裡,皇上、皇太后、皇后的御駕,終於要出來了,而在此同時,攝政王的儀仗也已到達宮門。大批的御林軍也迅速而整齊地在宮外列隊迎駕。

淡淡的清晨陽光裡,旌旗招展,彩幡飄飛。

皇帝專用的盛大儀仗剛出宮門,宮外已經呼啦啦跪倒了一片人。拜在眾人之前的,是剛剛趕到的當朝攝政王──蕭逸。

容若一眼望去,竟是望不到盡頭的人影,足足有五六千人了。個個鮮衣麗服,漂亮耀眼。這樣的氣勢排場實在有些嚇人。

容若定了定神,才大聲喊:「眾卿平身。」

眾人齊聲謝恩,聲勢一樣嚇煞人。

蕭逸第一個站起來,剛一抬頭,就看到楚鳳儀幽幽深深的目光。

今天的大獵盛會,蕭逸沒再穿他平時不改的青衫,而換了王服,明黃色的衣衫,更襯出他高貴不凡的氣質,眼神幽遠若夢,唇邊依舊帶一抹無比儒雅自然的笑容。

楚鳳儀向他微笑,笑容尊貴而不失親切。

蕭逸看到了她絕對符合皇太后身分的笑顏,立刻回報以從容而不失恭敬的笑容。

猶記得少年時的楚鳳儀,最是倔強,傷心也不肯落淚,只有在自己面前,才肯放聲而哭。現在的皇太后,卻總是笑,越是煩惱憂急,越是笑得大方從容。只是,再美麗的笑容,都似絕望的悲號,叫人心酸。

他與她之間的戰鬥,從很久以前就已開始,只是彼此都一直欺騙著自己,不敢正視著必然會走到這一步的真相。到如今,終是要分生死存亡了。

於是,便只能這般微笑的看著彼此,絕不失禮地,演完最後一齣君臣的戲份。

蕭逸和楚鳳儀完全沒有失態,笑容一概從容優雅,神情舉止亦都高貴大方。

只是,看到了彼此的他們,甚至完全沒有聽清,皇帝在大獵之前對群臣的宣言。

雖然只是場面話,不過,難得容若事先還真把該說的那些文縐縐的句子全背熟了,一字不差的說出來。他嘴裡念著冠冕堂皇的話,眼睛在下頭掃來掃去。

今天來的人雖不少,但大多都是軍士將領、侍衛護從,朝臣們並不多,全都跪在中間。納蘭玉穿一襲白袍,雖然因為身分問題,跪在較後方,卻十分顯眼。

但最讓容若注意的,卻是在董仲方身側跪著的一個纖柔身影。

今日是盛典,董嫣然穿了大紅的盛裝。難得她清麗出塵,就連一身紅,也可以穿得這般脫俗。

容若看到她的身影,嚇了一跳,如果不是場合不對,幾乎要抬手去揉眼睛了。

那天他在朝堂上一句話,難道董仲方竟當了真?這種打獵的場合,還不知有多少驚險,他居然把女兒帶來了。

容若眼神才在董嫣然身上流連了一會兒,忽覺臉上有些發熱,側目一瞧,見楚韻如正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容若臉上一紅,幸好這時他的大段演講已經完畢,有衛士牽了他的馬走過來,他立刻扳鞍上馬。

當著幾千人的面,穩穩的坐在馬上,感覺頗為神氣,想到沒像上次那樣在馬上出醜,更是覺得這幾日的辛苦沒白費。

皇帝上了馬,皇太后也坐進了車裡,皇后卻微一遲疑,低聲對一個內侍吩咐了一句,這才上了車。

其他文臣武將紛紛上馬,等到容若很威風地揮了揮手,下旨:「出發。」排山倒海的儀仗就動了,一隊隊人馬在前方開路,馬蹄聲驚醒了沉睡的楚京。

一道道錦幡高懸空中,龍旗迎風飄揚,似是要與初升的旭日爭輝。

容若的坐騎,不緊不慢,跟在日月雲母車旁。身側,是微微慢他半個馬頭的蕭逸。其餘宗室王親,或稱病,或告假,竟是只有誠王和瑞王雙騎隨侍在旁。

容若看得連連嘆氣,他這皇帝出獵的儀仗雖大,但真論起來,身邊的親友,怕還不如普通百姓成年獵時跟隨得多。

想到朋友,他自然地回過身,在後方跟隨的一大堆人中尋找。當看到白馬貂裘的納蘭玉時,這才高興地揮手大喊:「納蘭玉,你過來啊!」

納蘭玉聞言一笑,在後方催馬上前。

陽光下的納蘭玉,白馬白鞍白貂裘,整個人都像一塊寶玉一般,隱隱有光華流轉。駿馬上,左掛銀弓,右佩雕箭,更顯他本人英姿煥發。

原本容若打扮一番,還有點兒英雄氣、王家相,被納蘭玉這樣的俊美儀容、貴秀神韻一比,立刻就黯淡無光。實在是人比人,氣死人。

連容若都忍不住大大嘆氣,可縱然心中懊惱,面對這樣一個納蘭玉,竟是生不起他的氣來。

容若上上下下打量了納蘭玉一番,忍不住暗想,就差一桿雪白的亮銀槍了,否則可真成了征西掃北一類評書裡頭,年少英俊,讓敵國的公主啊!女將啊!一見就動心,非嫁他不可的少年將軍了。

容若笑著衝他招手:「來,陪我說說話。」又衝蕭逸說:「皇叔也陪母后多聊聊天吧!」

蕭逸只低頭應一聲「是」,卻半點往雲母車靠近的意思也沒有。

此時後方有一匹快馬漸漸接近,聽到馬蹄聲,容若心中奇怪,什麼人敢快馬奔馳,超越王駕,回頭一看,嚇得幾乎沒從馬上跌下來。

董嫣然這麼一個看起來比花還美、比月更柔的女子,竟然可以騎馬奔馳,來到車駕旁,下馬跪拜:「民女奉召見駕。」

這麼大的儀仗,四面八方,無數人的眼睛看過來,容若的臉簡直像火燒一般,乾咳一聲:「我只說讓董大人帶妳來玩玩,沒召妳到駕前侍候。」

日月雲母車的珠簾打起,露出楚韻如宜嗔宜喜的俏臉:「是臣妾召她來的。」

兩個美人,千目所視,容若現在不止是臉被火燒,整個人都似在火堆裡一般。

楚韻如親自下了車,伸手扶起董嫣然,笑道:「真真國色天香,我見猶憐。」

董嫣然微微抬頭,看她一眼,又迅速低頭,心中暗想:「這等傾城絕色,又何嘗不是我見猶憐。」

楚韻如不理臉紅得如猴子屁股的皇帝,執了董嫣然的手:「來,妹妹,咱們一塊坐車,別學這些男人,粗粗野野的。」

她以皇后之尊,這般姐妹相稱,又親自來拉手,實是無比榮耀,董嫣然卻聽得面如土色。看起來,那個好色無能、懦弱殘忍的皇帝,是真對自己有非份之心,而母儀天下的皇后居然也一力成全。

偏偏皇后如此盛情,又推拒不得,只得無奈的跟楚韻如進了車內。

容若猶自目瞪口呆地望著車駕,直至身邊納蘭玉喚了好幾聲,才回過神來,忙回頭與納蘭玉說話。但納蘭玉說了些什麼,他卻沒有再注意,反而是豎直了耳朵,想聽聽雲母車中的人說什麼。

可惜,想必是董嫣然在皇太后和皇后面前不敢高聲的原故,除了皇后銀鈴般的笑聲,和一口一個妹妹的呼喚,竟真是聽不清什麼別的了。

這個時候,大隊人馬已出了御道,進入正街了。

雖然只是黎明,但皇帝要大獵的消息早已傳遍楚京。京兆尹自然是提前好幾天就組織了百姓,黃土墊道、淨水潑街,全都跪在街道兩旁,焚香接駕。

見車駕到了,百姓紛紛叩首,齊喊:「皇上萬歲,皇太后千歲,皇后千歲。」

容若正為這遙遙無止的長街,遙遙無盡的百姓,這樣齊聲的拜伏而感到驚異,想不到,百姓叫完了,後面居然還有話。

「攝政王千歲千千歲。」

京兆尹的臉都綠了,跟著御駕的朝臣表情也不太好看。

雖說攝政王權動天下,但在名分上畢竟是臣子,這樣和君主位列於一處,已是大大僭越。

京兆尹本來只教導百姓,高呼皇上、皇太后和皇后的,萬萬料不到百姓居然會自發地喊起攝政王來。

這一下,他想仗著官小職卑,自保於權爭之外,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不被天下人看作攝政王一黨才怪。

百姓們叫皇上、皇太后、皇后,是奉命行事,叫完一次就完成任務了,高呼攝政王,卻是真心而喊,竟是一聲聲沒了止境。

「攝政王千歲千千歲。」

「攝政王千歲千千歲。」

「攝政王千歲千千歲。」

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大,縱是隔著四五條街的百姓,都已開始齊聲應和。

這樣的聲勢,真是令得人人色變。

難得容若聽了這樣的叫聲,居然還能從容自若,淡淡笑道:「這就是民心啊!」

他回過頭,很想看看,後方以董仲方為首的一些死忠帝室正統的臣子們,聽到這民心所向的呼聲之後,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卻又在不經意間,看到蕭遠和蕭凌彼此飛快地交換了一個古怪的眼色。

容若忍不住低笑道:「看來,我的大哥和三哥,也被七皇叔得民心的程度嚇壞了啊……」

「皇上……」納蘭玉在身旁叫了一聲,聲音有些古怪。

容若回頭望著他:「什麼?」

納蘭玉卻又沒有說話。

四周歡呼聲仍在繼續,百姓們似乎根本喊不累一般。

就連蕭逸也有些不自在了,他陪侍著皇上、皇太后和皇后,可是滿街百姓的眼中分明就只有他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他身為人臣,實難自處。

這時,又看到前方騎馬開道的儀仗中,混進一個熟悉的人影,他眉頭一皺道:「臣為皇上前方開道。」就待驅馬向前,離皇帝和鳳輦遠一點。

卻聽得雲母車中一聲低喚:「攝政王。」

珠簾掀起,楚鳳儀絕美的容顏在無數明珠美玉之中,自有一種讓珠玉失色的榮光。

蕭逸牽馬靠近鳳輦,低聲道:「皇太后。」

楚鳳儀衝他招招手,蕭逸不得不在馬上彎下腰,貼近楚鳳儀。

楚鳳儀在他耳旁,用低的只有她與他才能聽見的聲音,一字字道:「蕭逸,如果你殺了若兒,我也絕不會活下去。」

蕭逸只覺有一把利劍,生生刺進胸膛,一顆心被劍刺穿的時候,他反倒笑得更加儒雅飄逸了。

他在馬上深深施禮:「遵旨。」然後,挺腰、抬頭,漆黑的眸子望著初升的朝陽,眼眸深處,有火一般的東西瘋狂地燃燒,他卻只微微笑著,腳下輕輕一碰馬腹,馬兒立刻小跑著向前馳去。

從頭到尾,他不曾認認真真,正視楚鳳儀一眼。

楚鳳儀緩緩放下珠簾,她與他,終於毫不留情地向對方刺出了最後一劍,而這個時候,她的手,竟然不曾有半絲顫抖,她甚至還可以笑著對不知何時已停止談話,一起用異樣目光望著自己的楚韻如和董嫣然笑一笑,淡淡地說:「接著聊吧!今天是個熱鬧的日子呢!」

蕭逸快馬向前,前方輕騎紛紛閃讓。

蕭逸直到了隊伍的最前方,才開始放緩速度,和前面的幾名開路將領並馬而行,口中低叱:「蘇先生,你此時應該在我的攝政王府替我掌控大局,為何來此?」

「謝王爺關懷愛護,只是有王爺在的地方,就是一切的中樞所在,不在王爺身邊,又豈能掌控大局。」打扮成普通將領的蘇慕雲微笑著道:「今日諸王族宗親,大多以病告假,分明不想置身其中,獨瑞王、誠王同行,可見這二位王爺,是決定要搶在皇上與王爺同時歸天的第一時間,接掌大權了。」

「蘇先生!」蕭逸的聲音裡有淡淡的責備。

蘇慕雲卻只是淡然一笑:「今日,是所有人發動的時候了,我豈不知王爺愛護保全之意,只是慕雲既身屬王爺,自當生死相隨,危難之時,豈能遠離王爺身側。以王爺之才,若能傾力以赴,天下無人可敵。慕雲只恐王爺心太軟,不肯全力施為,又再次亂了心思。」

蕭逸知他是發現剛才楚鳳儀與自己低語,恐自己改變主意,才說這番話的,只淡淡道:「你放心,我不會改變主意,她也不會改變主意,她只是要亂我心罷了。」

蘇慕雲亦淡淡道:「誠王、瑞王既敢來,多少有一點把握,納蘭玉住在誠王府中多日,那神秘高手怕已決定與誠瑞二王聯手。納蘭玉背後有絕世高手之事,只有皇太后與攝政王知道,如何會被誠王與瑞王發現?皇太后對攝政王所設的殺局早已經布下,她卻還能夠當作什麼也不曾做過,以情義來亂王爺的心神,只要王爺心思不定,決定有誤,她就……」

「蘇先生,今日之事,就由你來指揮吧!一切只需依當日定計行事便可,不必問我意見。」蕭逸的聲音清清冷冷,一如秋日的風。

「王爺。」

蕭逸一笑,笑容悲傷:「她是要亂我的心,我的心也確實亂了。既是如此,倒不如把指揮之責,交於絕不會心亂的人吧!」

他抬頭,望日。

秋天的清晨,太陽依然耀眼、奪目,卻感覺不到任何熱度,一如他此刻的心。


納蘭玉望著前方蕭逸的身影,淡淡問:「皇上想不想知道,攝政王這時在說什麼?」

容若笑笑道:「這時,他身邊的將領,自然是他的心腹,他要說的,自然也是只能對心腹說的話了。」

納蘭玉看向容若:「皇上,大獵之後,切記緊跟攝政王左右,絕不可離開一步。」

容若心想:「母后要我緊跟著她,是希望蕭逸念著舊情,不忍在她的面前動刀,那,納蘭玉叫我跟著蕭逸,是什麼意思呢?」

他心中一動,便笑道:「蕭逸畢竟還是個要面子的,又顧忌他自己的賢名,就算想要我死,也斷不能讓我死在他的身邊,這樣易惹人懷疑,而且一個護駕不力的罪名也推不掉,我只要死抓住他不放,那些暗殺謀刺,自然也不能不顧他的安全就發動,對嗎?」

納蘭玉的聲音壓得極低:「是,他畢竟不能明著揮兵殺了你。蕭氏王族中的長輩族長還在,威望尤重,旁的事睜一眼閉一眼,明著刺王殺駕,終是不妥。還有楚家的面子也不能不顧,蕭楚二家,代代連姻,長一輩,有蕭逸的親舅舅在;平一輩,全是他的表兄弟;晚一輩,都是侄兒侄女,牽牽絆絆太多,場面上的戲總是不能不做。很多事,是寧被人知,莫被人見的。」

「更重要的是,近三個月來,楚家有七位親王妃,九位郡王妃,十三位侯夫人,陸續都帶了兒子,回娘家的回娘家,出遊的出遊。而今帝子王孫,分布全國各地,若京中有變,有人想一網打盡有帝王血脈之人也不易。甚至有的夫人,乾脆帶了兒子跑到別的國家去探親,去向分別是周、宋、秦、魏、燕。如果皇帝被奸臣害死,京城被奸臣控制,各地王孫誰都有揮兵維護正統的資格,隨時可以在楚家和忠於帝室正統的臣子的軍力擁護下起來稱帝,而在異國的皇孫們,也一定會想辦法借兵。」

「天下諸強,哪一個不想吞楚,這麼好的機會,這麼堂皇正大的理由,誰會放過。這個時候,給蕭逸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明刀明槍,大隊軍馬地動手。」

容若忍不住拍掌笑道:「這主意是誰出的,真是厲害,不用一兵一卒,只憑政治上牽制手法,就足以制住蕭逸的百萬大軍了。楚國各地,都有楚家的勢力,都有蕭家的王孫,蕭逸就算手腳再快,兵力再強,也難以一網打盡。只要國內有一個人能及時稱帝,或打出討逆的旗號,國外諸強,必會以助楚平亂的名義動兵來攻,內外呼應,還不把蕭逸頭疼死。」

「這是由當今皇太后建議,由楚氏族長向所有宗族之女下的令,皇上你竟然不知道嗎?」

「是啊!天家骨肉就是這樣,我還不如你知道得多。」容若拉長了臉,做個委屈的表情。

納蘭玉凝望他,又低聲道:「我請皇上跟隨蕭逸,不只是想保住皇上安全,也希望皇上能保住蕭逸。」

「什麼?」容若一驚。

「我還記得那一晚皇上對我說過的話。皇上說,絕不會自毀長城,蕭逸實是楚國柱石之臣。」納蘭玉回眸看了一眼還跟在雲母車後的蕭凌和蕭遠,方才低聲道:「有人要在皇上遇刺的同時,發動對蕭逸的刺殺,然後公告天下,蕭逸謀逆弒上,已被他們誅殺。只要皇上緊隨蕭逸,蕭逸的刺殺發動不起來,那他們對蕭逸的刺殺,也同樣無法發動。」

容若驚訝地望著納蘭玉:「你記得我說過的話,並且相信我,我很感動。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幫助蕭逸?他死掉,對秦國來說,不是大好事嗎?你就算喜歡我這個朋友,也不會為我背叛國家和君主吧?」

納蘭玉垂首,良久才道:「我正是為了我的國家和君主,才必須救你和蕭逸,至於原因,求陛下不要追問。」

容若眼中神光一閃,見納蘭玉不願回答,神色淒涼,也就不忍逼問,柔聲道:「我知道,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我自己也有一樁大秘密,就是再親密的人也不能說,所以,我不逼你。不過,我猜你是多慮了,蕭逸何等樣人,誠王、瑞王的心機,豈能瞞得過他。只要他有了防備,什麼刺殺對他都無效,怕是那行刺的人,要落進他的羅網中了。」

「不……」納蘭玉徐徐搖頭,眼神落寞:「陛下,你不知道,有一種人,強大到可以和神魔相比,無論什麼陷阱、羅網,對他都不會有效,只要他想殺一個人,就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攔得了……」

容若聽著,不服氣地挑了挑眉,回頭望望一直漠然跟在後頭的性德,冷笑一聲:「我就不信世上有這樣的人,叫他來殺我試試,保證他傷不了我半根頭髮。」

納蘭玉不知他倚仗著性德,只道這是他賭氣之語:「只要陛下跟蕭逸在一起,他就不能動手殺了蕭逸,蕭逸死了,若叫陛下白撿了個便宜去,誠王、瑞王更不肯了。」

容若想到有性德,即刻心安,反而玩笑般問:「他可以在殺蕭逸時也順手殺了我,然後讓誠王、瑞王說是蕭逸殺掉我的,不就成了。」

他問得玩笑,納蘭玉卻認認真真望著他半晌,然後微微一笑,淡淡道:「我也會跟在陛下身旁,他要殺陛下,須當先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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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50:56 |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遊獵大會~


皇家獵場,離京三十里。占地極廣,硬是靠著人工,移山填海,造出曠野高山,栽出滿眼茂林,製造出足以適應各種動物生存的條件。然後從天南海北,尋來各式走獸,圍禁豢養。

只為了讓皇族貴人們,偶爾出京鬆散一下筋骨,實不知已費了多少人力、財力、物力。

以前的皇室親貴行獵,固然鑼鼓喧天,呼嘯來去,又哪裡比得了如今皇帝成年大獵的風光。

天子的龍旗插遍獵場,一排排儀仗威嚴浩大,所有隨侍將士,著甲戴盔,精神抖擻坐於馬上,那樣子,倒不似去打獵,而是去出征一般。

一眾文臣,也各自按品級著衣冠,絳紫紅綠,各色袍服都在風中獵獵飄飛起來。

皇太后與皇后的鳳輦之旁,黃羅傘蓋之下,便是當今天子的御駕了。

所有的從駕文武,大多衣著光鮮,精神煥發,唯獨皇帝本人,面青唇白,一副隨時要倒斃在地的樣子。

從京城到獵場,足足三十里,人不離鞍,雖然騎得並不快,時間一長,也顛得他有些頭發暈、胸發悶,很想要吐一場。

偏偏這個時候,蕭逸還笑著在旁邊漫聲說:「皇上騎術大進了。」

自然,比起上一次在蕭逸面前,連馬都坐不住,差點兒直接跌下來,容若現在這種程度,的確可以算得上騎術大進。

只是以容若的厚臉皮,聽到這樣的誇獎,還是不由有些訕訕然。

「聽說,皇上這幾日,連御馬房裡性子最烈,旁人不曾馴服的幾匹馬,都一起馴服了,果然聖天子無所不能了。」

蕭逸語氣淡淡,笑聲淡淡,容若卻只好乾笑。

容若這幾天的確去馴馬了,也的確馴服了好幾匹馬,不過,他馴馬的方式,可以讓所有馬上勇士氣得吐血。

容若因知大獵必要騎馬,為了不太出醜,所以練功之餘,也去練練馬。跑到御馬房,小太監要拉最溫順的馬給他,他一時好奇兼好勝,偏要騎還沒有完全馴服的烈馬。馴的方式就是坐上去,雙手死命抱住馬脖子,閉上眼,隨馬顛去吧!

烈馬狂悍,狂奔高躍,就容若這身手,自然輕而易舉就被拋離馬背。不過不要緊,有萬能保鏢在,隨手一接,把他護入懷裡,容若感覺和跌進柔軟的沙發也沒什麼區別。

旁邊自有小太監過來,給他端茶、擦汗、按摩筋骨。他舒展一下四肢,高高興興又跳上馬,然後接著拋下來,繼續跳上去。

他反正不擔心安全問題,開始兩次還有些心驚肉跳,後來玩得上癮,反拍掌歡呼,倒是把馴馬當做在現實中玩過山車一般好玩的事,只覺驚奇有趣,絕無害怕驚慌的。

從頭到尾,他不費半點力氣,絕無絲毫危險。可憐的馬,力氣畢竟有限,最後累得有出的氣,沒進的氣,腳軟身疲,無可奈何的馴服了。

似容若這般大呼小叫,看似驚險,其實絕無危險可言的天字第一號馴馬遊戲,早就鬧得滿宮皆聞,怎麼可能不傳到蕭逸耳朵裡去。

難得容若臉皮夠厚,聽了這話,居然也不紅一下,眼也不眨的說:「謝謝皇叔誇獎。」

答得這麼快、這麼順,連蕭逸都有點佩服他這位聖天子了,忍不住有些不太恭敬地斜睨他一眼。

容若卻沒再看他,高高興興一揮手:「今天是朕的大獵,不過大家既跟來了,都盡興地玩吧!各自去行獵,誰的獵物最多,朕有賞。」

眾人轟然應諾。

容若開心地將手一揚:「去吧!」

眾將士高聲吶喊,呼嘯著策馬衝入了獵場,甲映陽光,馬震天地,這般驚人聲勢,煞是嚇人。

這種震天動地的氣魄,看得容若目瞪口呆之餘,倒也真升起了一種驕傲和滿足。

容若回頭望望還策騎在後的一干文臣,笑說:「你們怎麼不去?朕也不要你們獵多少好東西來,不過,活動活動筋骨,對身子也有好處。」

董仲方在馬上躬身:「臣等追隨皇上驥尾。」

容若笑了一笑,在馬上彎腰,對著鳳輦中的楚鳳儀道:「母后,兒臣要去行獵了。」

珠簾掀開,楚鳳儀、楚韻如和董嫣然一起步下輦來,唬得眾臣忙不迭要下馬行禮。

楚鳳儀笑而止之:「大獵之時,不必行全禮了。」

一旁自有侍從牽來三匹白馬,楚鳳儀首先上馬,目光掃視眾人:「楚家女子,自幼也習弓馬,本宮雖在深宮多年,從不敢忘祖宗馬上得天下,不可棄騎射之術的教訓,今日,就陪著皇帝一起行獵吧!」

她換穿了較輕便的獵裝,簡單卻不失華貴,頭上累贅的珠寶華飾大多取下,但如今端坐馬上,淡淡數語,母儀天下的風範卻絲毫不減,竟令人不敢說半句與禮法有關的反對之詞。

楚韻如低聲對董嫣然道:「妳陪我們一起來行獵吧!」

董嫣然垂著頭應是,不敢抬眸,也不敢看那眼睛總是乘人不注意,悄悄往她身上瞄個兩三眼,然後又急急忙忙縮回去的皇帝。

楚韻如和董嫣然先後上馬。

容若知道楚鳳儀必是要緊緊跟在自己身旁,好令蕭逸有所顧忌,不敢動手的。他心中嘆息,臉上卻帶笑,正想說兩句,遠處傳來轟然大叫之聲。

「快,紅狐!」

「這狼是我的。」

「看我的箭,非射倒這頭豹子不可。」

笑聲、叫聲,無比熱鬧,也無比暢快。

容若的心也熱了,沒心思再去想別的,大喊一聲:「隨朕來。」他策馬就衝,看那眼神氣勢,實實在在是想要大展雄風,好好表現一下他的騎射之術。

前後左右,到處可以聽到此起彼伏的騷動,人們的叫喊聲,駿馬的嘶鳴聲。樹林裡有受驚的鳥兒撲騰著翅膀飛飛停停,草叢裡似有小動物在張望,不過容若都不理會,一瞧到遠遠有一隻鹿的影子,高高興興的取了弓,搭了箭,一拉,沒拉開,再拉,還是沒拉開。

四周的大臣、宗親、護從們,都看著,誰也沒敢吭聲。

容若臉一紅,以前看電視裡,拉弓不是什麼難事,原來,真的拉一張弓,需要這麼大的臂力。換了半個月前,就算是讓他使出吃奶的勁,也肯定拉不開弓的。

不過,他總算學了半個月武功,性德教他的內功心法,毫無疑問是最好的,外加全身經脈都被性德打通,學什麼都容易有成就。雖然他是幾個徒弟中最不成材的一個,好歹還算有了點內功底子。

他暗暗調勻內息,功聚雙臂,終於把弓滿滿拉開。在所有人的歡呼聲中,一支箭「嗖」的一聲射出去了。

所有人的歡呼都高昂起來,又在最高亢的時候,突然消音。

容若那支箭是對著鹿射過去的,沒射中鹿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實實在在是偏得太厲害了,基本上就是閉著眼睛瞎射,要射到這麼偏,都不是這麼容易的事。

容若乾笑一聲,訕訕地放下弓。天地良心,他發箭的時候是瞄得很準了,就是忘了算那發箭時的反挫力,一下子就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了。

百官護從,想笑不敢笑,想恭維,又實在想不出什麼話來恭維。

楚鳳儀暗暗嘆息。

性德一逕漠然。

隨侍在側的蘇良、趙儀,交換了一個不屑的眼神。

就連董嫣然,都忍不住低頭暗笑。

反是楚韻如,實在見多了容若出醜,倒也不太吃驚,只是眉眼含笑,盈盈地望著他。

她越是這樣望,容若越是覺得頭皮發麻,本來見楚韻如拉了董嫣然在身側,心裡已經猛打鼓了,偏偏還當著兩個大美人,出了這樣的醜。

這個時候,唯一說話的就是蕭逸了:「聖上仁德,即使是對飛禽走獸,也懷仁愛之心,這第一箭只是示警,若此鹿有靈,便該遠遁逃離,也不負聖上洪恩。」

蕭逸證明了,所謂把黑的說成白的絕不是什麼難事,這樣的口才,就算要論證太陽從西邊出來,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

容若暗中一笑,想要再射一箭,又實在丟不起人,若是不射,就更加丟人了。

他心思一動,索性把自己的御弓往蕭逸懷中一擲:「皇叔,讓侄兒看看你的箭法如何。」

蕭逸一笑道:「領旨。」

他一手挽弓,一手拉弦,頃刻間,弓開滿月。

蕭逸一向是以書生文雅形象出現的,可這番身著軟甲,馬上張弓,於儒雅之外,又顯出一股少有的英氣來。

楚鳳儀見他高坐馬上,箭尖徐徐游移,不由自主憶起少年時,他帶她行獵,共乘一匹馬,同拉一張弓,每每在馬上凝眸失神,用了整整三壺箭,卻是連一隻小貓也沒獵著。只是他與她,都已快活得忘記了失望。

那時他們還年少,那時生死與共,永不相負的話說出來,如呼吸般自然,那時,君與臣,權與利,都只是書上艱澀的文字,長輩嘴裡聽不懂的話。

如今他們已長大,如今他的箭,卻終究要以自己的骨肉為目標,毫不留情地射出去。

楚鳳儀心中猛然一痛,蕭逸的箭已脫弦激射。

遠方林密處,似有什麼一閃,然後是一聲野獸長長的慘嚎。

楚鳳儀身子一顫,猛然間抓緊韁繩,因為太用力,指節有些發白。

歡呼聲此時響了起來,先是隨侍在容若這一邊的侍從儀仗,然後是後面的臣子,連容若自己也拍手叫好。

接著從遠方,也傳來了呼叫聲。

「萬歲!」

「萬歲!」

呼聲不止,歡呼聲越來越大,四面八方,到處都傳來萬歲的大喊聲。

容若初是一怔,立刻明白了。獵場到處都有將士兵卒,看到了野獸中箭,自然要過去查看,一看那支御用的箭,以為是皇帝射中的,立刻發出歡呼。

其他地方的人,根本沒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不過聽到大家都在為皇帝而歡呼,自然也連聲大呼起來。

一時間,整個獵場,到處都是「萬歲」的高呼之聲,聲勢之盛,可奪日月。

此事,出乎眾人意料,就連蕭逸這等才智之人都呆住了。

歡呼聲越是響亮,楚鳳儀臉色越是慘白。後面一干臣子中,最少有十幾個,臉色越來越難看。蕭遠和蕭凌交換了一個眼色,眼神冰冷。

虧得容若在這麼難堪的境地裡,居然還可以悠閒地摸著下巴想:「漢獻帝碰上這事,還會有個關雲長跳出來,想揮刀砍曹操。我這邊,恐怕只有董仲方一介書生,在為可憐的皇帝跳腳了。指望不了忠良救駕,只好憑本皇帝的聰明才智,自己圓場了。」

他好整以暇地想著,前方卻已有兩騎快馬穿林而出。

馬上騎士各伸一隻手合力抓著一頭狼,轉眼間疾馳到面前,兩人一起下馬,一人跪在狼屍前,一人雙手高捧金箭:「恭喜皇上,箭射天狼。」

這回,就連蕭逸也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好了。

容若看著狼屍上的血,有些頭暈,勉強支持著笑笑,彎腰接了染血的金箭在手中:「你們弄錯了,是皇叔射的箭,我可不能搶皇叔的功勞。」

二人一驚,臉色立時慘白,伏拜於地,顫聲道:「卑職萬死。」

容若蒼白著臉,努力笑說:「你們及時把這隻狼送來,朕還有賞呢!哪有什麼錯。」

他越是這樣說,二人越是驚惶。而且他口裡說的輕鬆,臉色卻蒼白得要死,怎麼看,怎麼像在說違心的假話,更加嚇得這兩人半死。

四周的官員看了,也在心中嘆息,蕭逸更在心中冷笑一聲。

楚韻如卻在這時,忽然喊了起來:「母后,妳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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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51:20 |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一劍驚天~

容若一驚,回頭看去。

楚鳳儀臉色異常蒼白,竟是在馬上都有些坐不穩了。

蕭逸身子微微一顫,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沒有出聲。

容若也是臉色微變:「母后可是不舒服?」

從四面八方齊呼萬歲開始,楚鳳儀的臉色就越來越蒼白了,只是大家都覺惶恐,倒也沒有人注意到她。

楚鳳儀低聲道:「我有些頭暈,想歇一歇。」

容若立刻翻身下馬,親自扶了楚鳳儀下馬。

一旁早有侍從,鋪下錦墊,供皇太后休息。

其他人誰也不能安然坐在馬上,只得一起下了馬。

楚鳳儀聲音低弱:「唉,多年不出宮,想不到這身子不管用了,倒礙了皇上興致。」

容若見她臉色蒼白,心中關切,忙道:「這獵打不打無妨,母后身子要緊,兒臣陪著妳。」

楚鳳儀點頭微笑,楚韻如也走了過來,親自接過侍從遞過來的玉杯,雙手捧給楚鳳儀:「母后喝口熱水。」

楚鳳儀這一不舒服,皇帝、皇后全都過來服侍,什麼事也不理了。古來以孝治天下,皇太后身子不爽,誰能拖了皇帝去打獵。這一下,容若等於綁死在楚鳳儀身邊不會走開,既不走開,自然不會有什麼馬失前蹄啊!流箭所傷啊!等一類的意外出現了。

而且,誰也不能說他孝順不對,也不能用什麼國家大禮啊!君王責任啊!一類的話,來逼皇帝扔下生病的母親。

蕭逸心中嘆息,卻也上前問候:「皇太后可好些了?」

楚鳳儀一抬頭,二人四目相對,彼此的眼眸都深得看不見底:「略好一些,多謝攝政王關心。」

容若初時關切楚鳳儀的身體,到此時看這兩個舊情人眼眸相對,才恍然大悟,這竟是楚鳳儀演的一場戲了。既是如此,總不好辜負她的苦心。

容若笑著轉身站起來,對著眾臣揮揮手:「朕要陪著母后,過一會兒再去行獵,你們不必在這裡乾等著,自去行獵吧!」

眾臣遵旨,轉眼有一大半遠去,蕭凌、蕭遠亦在其中。卻還有一小半人仍站在原地,人數也不過八九人,多是朝中的清流,靠文章出身的儒生,很明顯以董仲方為首。

容若知道,這些人也算是朝廷裡明刀明槍,站在最前線的保皇黨了,必是擔心自己的安危,方才要留在身旁。他心中嘆息,卻略沉了沉臉,用力揮手:「去吧去吧!別為朕掃了你們的興致。」

董仲方道:「聖上,皇太后鳳體違和,我等臣民,豈可自去遊樂?」

「那你是說,其他行獵的人,都不是忠臣了。」容若把臉一沉。

「臣不敢。」

容若笑說:「我知道你們的忠心,不過,忠心也不必只表現在這種事上。母后身子不爽,自有朕和皇后,還有皇叔,一家人在一起,閒話家常也好,你們就別守著了。」

容若語氣輕和,但表情卻非常堅定。眾人不敢違逆,無可奈何之下,只得紛紛上馬。

董嫣然身子一動,似是要隨父而去,卻給楚韻如一把拉住了手腕:「好妹妹,妳在這裡陪陪我吧!」

董嫣然垂首應是。

容若聽得兩眼亂轉,心中突突亂跳,暗中不知轉了多少不能對人說的念頭。

他賊眼溜溜望著楚韻如,楚韻如根本不正眼瞧他;偷看董嫣然,董嫣然從頭到尾低著頭,嬌柔不勝衣,叫他更加不好意思盯著人看了。

此時,侍從早已擺下御案,上擺各色香花果品,移來錦座,四周用黃幔圍繞。轉眼之間,就在偌大獵場,圈出一塊小小行轅來了。

容若倒也生了興致,笑著讓侍從把蕭逸射殺的那隻狼拿到一旁去燒烤,把桌上放的新鮮水果一一拿起來,親自剝皮削好,從楚鳳儀起,一個個遞過去,口裡說說笑笑,倒真似一家人出門野餐遊玩一般。

唯有董嫣然拘謹,從頭到尾就是低著頭,說起話來,聲音既柔且低。

容若不忍驚嚇了她,幸有楚韻如拉著她的手,說說笑笑,態度親熱,倒也不曾冷落她。

蕭逸無奈,脫身不得,只好也在一旁相陪。看著容若說笑無忌,聽著楚韻如和董嫣然悄悄低語,眼前有楚鳳儀絕美容顏,陽光正燦爛,清風亦和暖,遠處傳來笑聲、叫聲、歡呼聲。

恍惚中,真如一家人親熱嬉鬧,郊外閒遊一般。

「皇上,這狼肉烤好了。」

侍從恭敬的呼喚聲,很輕易地就打破所有幻想假象,讓蕭逸清楚地意識到如今處境的詭異。

容若卻歡叫一聲,撲向香噴噴的烤全狼,也不等侍從們動手,自己挽了袖子,拿了刀子,一塊塊割下狼肉,頭也不回地叫:「七叔還不過來幫忙。」

蕭逸一怔,這才過去,接過容若遞來的兩三串狼肉,還在手足無措間,容若已經一個勁地催:「快給母后送過去啊!」

蕭逸無奈,轉身走到楚鳳儀面前,屈一膝半跪半坐到她身旁,把狼肉遞過去:「皇太后。」

楚鳳儀伸手接過,眸中無限哀傷。

蕭逸拿狼肉的手微微一顫,臉容在不自覺之中柔和下來。

容若開開心心,一手拿一串狼肉遞給楚韻如和董嫣然,賊溜溜的雙眼悄悄盯著一對老情人,暗暗稱讚自己聰明。

奈何,溫柔的情懷是如此容易被打破。

馬蹄聲由遠而近,有一個清朗的聲音在幔帳之外傳來:「末將請皇上、皇太后、皇后安。稟報攝政王,朝中的折子已送至獵場行殿。」

蕭逸望著臉色乍變的楚鳳儀,慘然一笑,閉了閉眼,方才拂衣而起,又恢復溫柔儒雅的笑容,深施一禮:「皇太后請休息,容臣去處理國務。」

楚鳳儀急道:「今日大獵之期,國務也不急在一時。」

蕭逸微笑搖頭:「臣自掌國政以來,縱是征戰在外,或四方出巡,國家大事,從無間斷,奏折皆要飛騎遞送行轅,絕不曾耽擱半刻。今日雖是行獵,也不能輕破此例,還請皇太后恕罪。」

他語氣溫和,但根本不是在請示或解釋,說話的時候人已經在後退。

楚鳳儀急喚一聲:「蕭逸。」

她情急之下,已經脫口叫出了蕭逸的名字。

四周宮中的內侍高手聞言,似乎都要有所動作。

但在同一時間,幾十名侍衛從旁邊衝過來,人人手按兵刃,動作快絕。

王天護對著蕭逸深施一禮:「請容屬下護衛王爺,以免為流箭所傷。」

蕭逸微微一笑,點點頭,轉眼已在衛士簇擁下退出很遠。

楚鳳儀顫了一顫,急叫一聲:「蕭逸!」聲音倉皇急促,一邊叫,一邊站起身來。

蕭逸遠遠望著她,見他一生至愛的女子,眼眸中無限沉痛與哀懇,遙遙望來,只覺這一眼凝注,便已是死別與生離。

他卻在這時微笑了起來,笑容淡若秋風,隔著仿似無限遠的距離,深深施禮:「太后珍重。」

一禮施畢,他起身便扳鞍上馬,重重一鞭擊在馬身。駿馬吃痛,長嘶一聲,揚足就奔。身前身後,是無數的衛士擁護,蹄聲如雷,奔馳似風。

馬跑得很快,風在耳旁呼嘯,蹄聲震動天地。馬上的蕭逸,聽不見其他聲音,也不知道身後的女子,是否還一聲聲泣血而呼。他在馬上的身軀挺得筆直,直得有些僵硬,但他一直不曾回頭。

楚鳳儀遙見蕭逸上馬,臉色已是慘白一片,情不自禁向前走去,眼前卻是一暗。

一排侍衛攔在面前,一起屈膝跪下:「請皇太后安。」

楚鳳儀低喝:「閃開。」

跪在前方的侍衛統領,垂首道:「太后玉體違和,還請好好休息,臣等自當善盡職守,保護鳳駕。」

楚鳳儀冷笑一聲:「陳副統領,王天護都不敢在本宮面前如此放肆,你眼中還有沒有君臣之分。」

副統領陳銳俯首道:「臣不敢。」但跪阻的身子,卻絲毫不曾移動。

周圍近百侍衛一齊跪倒,齊聲道:「臣等不敢。」可是每個人的手,都明顯地按在刀柄之上。

楚鳳儀心中怒極,卻又知無可奈何,氣怒焦愁之下,身子不由微微顫抖起來。

容若見她焦慮,忙上前一步,輕輕扶住她的身子,低聲道:「母后不必氣惱,王叔心念國事,待得公務辦完,自會回來相伴的。」

楚鳳儀望著柔聲寬慰自己的愛子,心中苦澀,慘然無語。

董嫣然靜靜望著這劍拔弩張的場面,明眸中異樣的神色變幻不定。

楚韻如輕握她的手,柔聲說:「別擔心,什麼事也不會有的。」

但董嫣然卻感覺得出,皇后的手滿是冷汗,冰冷一片。她卻又不忍說出來,只微微點點頭。

納蘭玉卻微一皺眉,往前走了不過三步,眼前已攔過來四五個侍衛。

副統領陳銳淡淡道:「納蘭公子不是為陪伴聖駕而來嗎?如今聖上在此,公子卻要去哪裡?」

納蘭玉默然望向容若。

容若想起對他的承諾,笑道:「朕也快親政了,王叔操勞政務,朕也該學習一下,正想讓他陪我同去,與王叔共同批閱奏折。」

「聖上不可。」

「不行。」

陳銳和楚鳳儀幾乎同時說出來,兩人又都同時一怔。

陳銳垂首道:「皇太后鳳體不適,聖上理應陪伴在側。」

楚鳳儀牽了容若的手,柔聲說:「皇上,不要離開我身旁。」

這短短一句話,意味卻極深長,只要容若在楚鳳儀身側,蕭逸要殺他,就必須當著楚鳳儀的面動刀動槍,血濺三步。以蕭逸對楚鳳儀的深情,怕也難以忍心在母親面前親手殺死兒子。

這已是楚鳳儀唯一可以保護容若暫時安全的方法。

容若雖恃著有性德這萬能保鏢的守護,安全根本沒問題,但卻無法讓別人明白。

這時楚鳳儀滿心憂急,死死抓著他的手,彷彿一放手,便失去整個世界。

容若又如何狠得下心掙脫出來,只得歉然望著納蘭玉。

納蘭玉知勉強不得,徐徐轉頭,目光遙望蕭逸消失的方向,眼神憂鬱。

蕭逸一行人的身影已經消失,任納蘭玉極目遠眺,也看不到蹤跡,心中正自焦慮,忽見前方煙塵漫天,馬蹄聲復又轟然而起。

眾人都是一怔。跪在地上的侍衛全都站了起來,按在刀柄上的手,自自然然緊了緊。

不多時,前方隊伍已清晰入目,竟是兩百餘騎人馬,似追風逐電一般,疾馳而來。


蕭逸一行人不過三百騎,從獵場中心往獵場邊上的行殿而去。一路上,從各處岔道,林木之間,不斷有步騎兵士出現,匯入他的隊伍之中。

轉眼間,已有千餘人,護衛在蕭逸身旁。

行出不遠,又見蘇慕雲引兵馬一千,在空曠處整隊相迎。

蕭逸徐徐驅馬上前,對蘇慕雲只淡淡點點頭。

蘇慕雲策馬與他同行,低聲道:「一切早已安排妥當,他們也已經到了,皇帝的性命已在掌握之中,王爺平生之願,今日必可達成。」

蕭逸靜靜地聽,神色淡漠:「平生之願?我的平生之願又是什麼?」

蘇慕雲眉鋒微皺:「大事若定,皇太后又豈能再拒絕王爺。」

蕭逸冷冷一笑:「殺人之子,奪人之母,這就是我蕭逸做的事。」

他的語氣嘲諷,卻不知譏嘲的是他自己,還是旁人。抬頭去望這浩浩蒼天,眼中卻只見那人臨別時絕望的眸光。

這一場刀光劍影,殺戮紛爭,毀掉的到底會是敵人,還是他自己。

蘇慕雲臉色一沉:「王爺。」

這一聲喚,已殊不客氣。

蕭逸淡然道:「先生放心,萬事既托先生,蕭逸斷不會反悔,我已對不起鳳儀,對不起祖宗,總不能再對不起所有為我甘捨性命的部屬。」

他語氣輕淡如風,眼眸裡,既無堅毅殺氣,也無懊悔痛楚,有的,不過是同樣淡淡的疲倦。

這樣輕淡的話,卻震得蘇慕雲眼神變幻不定,張張嘴,還想說話,卻又黯然不語。

二人在大隊人馬的護擁下,很快就到了獵場邊上的宏大行殿。

殿前有近千鐵甲兵,執盾守候。同時四面八方馬蹄急響,尚有近千軍士,或縱馬,或徒步,迅速靠近過來。

領軍的將領遠遠在馬上深深施禮,待得禮畢挺腰,快馬已到了蕭逸面前,正是大將趙允文。

蕭逸微微一笑,回首對蘇慕雲道:「蘇先生到底調了多少兵士將領過來?」

蘇慕雲淡淡道:「不多,精兵五千,上將十三員。」

蕭逸搖頭:「先生過於謹慎了,只為護我一人安全,何必如此陣仗。」

蘇慕雲只含笑道:「王爺以為人多,我卻還覺人馬調得少了。」

他們二人說話之時,趙允文已伸手脫身上甲冑。

蕭逸一怔:「你做什麼?」

趙允文道:「蘇先生令我與王爺調換衣飾。」

蕭逸眉鋒一揚,冷冷道:「我何至於要為躲一名刺客,如此鬼祟。」

蘇慕雲只含笑道:「王爺向來一諾千金,既已應允一切由在下做主,就容我放肆吧!」

蕭逸徐徐搖頭:「不是我要失信,而是……」他伸手往趙允文身後一指,唇角微揚,竟然笑了一笑:「已經來不及了。」

蘇慕雲臉色一變,趙允文急速回頭。前方,遠處,樹梢之上,有一個雪也似的身影,刺眼,刺目,亦刺心。

場上軍士已有近三千人,三千多雙眼睛,竟是誰也不知道,那個彷彿完全沒有重量的影子,是怎麼忽然間出現在空無一物的樹梢上的。

那著一襲雪似衣衫的人,仿似千萬年來,北地亙古不化的冰雪,在如此烈日下,猶有無盡無止的冷意,隔著不知多少丈的距離,遠遠襲來。卻叫每一個看到他的人,冷森之外,偏又汗落如雨。

陽光太耀眼,雪衣太刺眼,距離太遙遠,著雪衣的人,容顏反而看不清。只讓人覺得,最熾熱的陽光下,卻有最冷森的寒意,侵心侵膚,入骨入髓。

趙允文臉色大變,想起三千鐵騎幾乎盡滅,一路上無數次毫無反擊之力的挫敗,那可怕如九天神魔的身影,早已深印在他腦海之中。此刻他臉色慘白,嘶聲大喝:「保護王爺。」

隨著他的呼喝之聲,所有的兵士以蕭逸為中心,布下了一層層的防禦網。

同一時間,鼓聲大作,隨著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激越戰鼓聲,人喊馬嘶聲四方應和,無數兵馬,如潮水般從四下湧來。

這般氣勢,似是連天地都要震動,可那遠處樹梢上的身影,卻絲毫不動。

浩浩長天,忽起烈烈狂風,似是上天也在應和人間的勇將強兵,凜凜軍威。

如此聲勢,如此急風,那樹梢上輕若飄絮的身影,竟連衣角也沒飄動一下,就連他足下的樹枝、花葉,也似鐵石鑄就,非草木所生,完完全全不受狂風影響,紋絲不動。

趙允文遙望那似自亙古以來,就足踏樹枝,飄浮半空,至今已億萬萬年,猶能自此再永恆存在萬萬億年的身影,臉色肅然,雙手摘下鞍上長槍,握槍的手不可抑制地微微顫抖,可是他攔在蕭逸之前的身子,卻沒有移動分毫。

在無數人掩護之下的蕭逸,雙目久久凝視雪衣人飄然如仙的身影,眸子裡異樣的神采時隱時現。

在他身畔的蘇慕雲,眼神也一直停留在雪衣人身上,良久,才沉聲道:「這個人,不是刺客……」

這似乎是一個斷言,又似乎是一句未完的話,後面他還想說什麼,沒有人知道。因為在此之前,那遠處樹梢上的雪衣人,已朗聲長笑,拔劍出鞘。

劍就佩在他身上,可在他拔劍之前,根本沒有人發現他身上有劍,他的人就吸引了旁人所有的注意力,再沒有人在面對他之後,還能分心去看其他的任何東西。

長劍出鞘時,綻起一道驚世的光芒,反映著高空烈陽,其銳其烈,卻遠遠勝過了太陽。

他悠然撫劍,動作溫柔而多情,就似全不知有無數強兵勁馬,正以他為目標,飛速集結。

眼前人如潮、馬似浪,他卻絕無半分退意,伸手在劍身一彈,長劍立做龍吟,頃刻間壓下了滿天風聲、人聲、馬聲,甚至是所有人的心跳聲、呼吸聲。

只有那劍上龍吟,久久迴盪,竟似永遠不會消散。

他的笑聲在此時響起,一邊笑,一邊長劍遙遙指向蕭逸:「可是大楚攝政王?」

他的笑聲如劍掠長風,浩蕩激揚,他問話的聲音,若劍劈蒼穹,鋒芒無匹。

他在樹頭執劍而問,目光遙遙望來,蕭逸卻只覺身前幾千精騎彷彿根本不存在,那人的目光和笑聲,早已穿透一切,直指而來。

此時此刻,蕭逸不但不覺畏懼,反感一股豪情上湧,朗聲道:「正是蕭逸,久聞閣下劍法絕世,蕭逸今番得見,三生之幸。」

雪衣人朗笑一聲:「你握天下權,我仗掌中利。不知是你這天下權柄,壓服我這一劍單鋒,還是我以這掌中之利,削去你天下權柄。」

話音未落,劍光已起。

人未到,劍先至。

天地之間,便只餘這一劍的風華,這一劍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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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援兵天降~


數百餘騎,轉眼間就到了面前,領軍男子飛身下馬,上前三步,對著楚鳳儀與容若拜倒:「臣請皇上、皇太后、皇后聖安。」

他四十餘歲,國字臉龐,氣度威嚴,一舉手一投足,甚至連躬身下拜,都有一種懾人之氣,盡顯他高人一等的身分。

隨著他的動作,身後將士也已紛紛拜倒。

楚鳳儀還不等他拜下去,已伸手將他扶起,笑道:「三哥,不必多禮。」

容若立時了悟,此人必是禁軍大將軍楚逍。楚逍是楚家嫡系中,少數手握軍權的精英。只憑他在京中多年,以較弱的軍力和蕭逸周旋,竟一直沒被奪走軍權,就可以猜到,此人的才幹非比尋常。

而他的身分,也極是貴重。身為楚國後族的公子,在同輩之中行三,論起親戚關係來,既是皇太后楚鳳儀的族兄,也是攝政王蕭逸的表兄。

這一次行獵,楚家怕也已動用了全部力量,光是讓楚逍能夠在此時此刻帶兵出現,輕易破壞掉蕭逸親信侍衛對皇帝御駕的掌控,暗中,便已不知過了多少招,有過多少可怕的鬥爭了。

此時他人馬一到,陳銳所領的侍衛立刻失去優勢。但陳銳不愧是蕭逸付以重托的屬下,面對此變,神色竟也沒有大變化,眼神堅毅沉定,決無絲毫動搖,一眾侍衛更無半個慌亂。

好在楚鳳儀也並不想撕破臉,只要楚逍到了,有了仗勢,讓他們不能輕舉妄動便好。所以她只笑著回頭對容若道:「皇上久居深宮,向少接見臣子,今日也該你們甥舅……」

話才說到一半,遠處忽傳來驚天戰鼓,廝殺之聲大作。

隱隱約約似有無數人在高喊:「有刺客,保護王爺。」

楚鳳儀本來要帶笑說下去的一句話,忽然僵住,臉上的笑容猶在,臉色卻忽然變得慘白一片,身子猛然一顫,猶如秋風中的落葉,隨時會飄墜於地。

容若心中一嘆,在一旁伸手扶住她:「母后。」

楚鳳儀慘然一笑:「皇上不用為我擔心。」

遠處傳來的廝殺狂喝聲入耳,她笑的時候,卻悲傷如絕望的哭泣。本該是她一手所促成的刺殺,此時,卻恍惚覺得,被刺的,分明是她自己的心。


戰鼓之聲,震動獵場,除了楚鳳儀,也撼動了其他所有人的心。

駿馬長嘶聲中,蕭遠輕輕安撫胯下被鼓聲所驚的坐騎,回頭給了蕭凌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蕭凌正色厲聲喝:「有變故,我等即去護駕。」

他話音未落,縱馬如飛,領著身後一干隨護人等,衝著遠處華幔朱瓔飄搖半空的天子行轅處趕去。

才轉過前方一道樹徑,蕭凌忽急拉馬韁,駿馬吃痛長嘶,雙足立起,幾乎沒把蕭凌從馬上甩下來,而一道密密的鋼網,就攔在前方道路上,阻住蕭凌的去路。

蕭凌臉色陰沉:「怎麼回事?」

隨護在旁的侍從軍士大小官員,多有惶然的。唯有一青年將領,目光閃亮,神態從容,在馬上施禮:「稟王爺,這是為了讓貴人巡獵方便所拉的獵網,用處是攔截各種走獸,不讓他們逃遠。為了防制猛獸,這鋼網非常堅韌,極難突破。王爺請稍安勿躁,過不了多久,自有布網的軍士過來撤網。」

蕭凌望他一眼:「將軍果然不愧是攝政王專門指派來隨護我們兄弟狩獵的良才,真是年輕有為,處變不驚,只是如今不知獵場出了什麼亂子,聖駕還在此處,你就不著急嗎?」

這將領恭敬地道:「王爺若實在放心不下,也可尋別的路去護衛聖駕。」

蕭遠冷笑一聲:「只怕今日獵場的軍士們太熱心,四面八方早都拉起了這種獵網,把我們兄弟也當猛獸圈了起來。將軍你且帶帶路,本王倒要看看,哪條路是沒有獵網攔道的。」

年輕將領恭恭敬敬道:「王爺言重,小將這就上前探道。」說罷一提韁繩,控馬上前。

蕭遠和蕭凌互望一眼,目光中都有驚有妒。

不過是蕭逸帳下,一個無名小將,就已如此不卑不亢,不驕不躁,行止有度,進退得宜。蕭逸其人,到底可怕到什麼程度。

而此時,他們雖想在第一時間趕到皇帝和皇太后身邊,占據最大的政治優勢,卻沒料到,早已被人在不動聲色間,困得動彈不得。

此時無論蕭逸和皇帝互相使出什麼招術,他們都沒有任何辦法介入。唯一的希望,就是蕭逸真的有本事,要了皇帝的命;而那個絕世高手,的確有能力,在千軍萬馬中,取蕭逸人頭。

此時此刻,除了暗中求助上天保佑,竟已不能再做任何事。

想到這裡,蕭凌不由暗暗咬牙。

蕭遠則低聲道:「大哥不必太生氣,我看蕭逸這次並不是只針對我們。這次行獵的人馬,不論散成多少隊,只要不是蕭逸心腹,此時想必都已困在獵場中不能動彈,無論發生什麼事,都無法知道真相。」

蕭遠的推測一點都沒有錯,這一次隨行狩獵的親貴重臣們,不管散處在獵場的哪一個地方,聽到戰鼓廝殺之聲,無不色變,本能地就要往空中飄揚龍旗的方向奔去,可是都各自被獵網困住,難以脫身。

到了此時,誰還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而他們唯一能做的,只有靜靜地在這裡等待這一場爭戰的結束,等待著面對勝利者。或許這樣眼不見為淨,沒有看到,便可當做不知真相,將來對著剩下的勝利者,也可以坦然臣服。

這些人中,自然也有忠心耿耿的臣子,極力想要護駕救主。像御史董仲方就已經連著好幾次想要試著爬過獵網,一身官服早勾得破破爛爛,身上、手上也被刺傷多處,血跡斑斑。他雖不肯退卻,身旁的同伴卻終是心懷不忍,一齊過來強拉住了他,不肯讓他再做這樣無益之事。

董仲方苦苦掙扎,忍不住高叫:「聖上,聖上,嫣然……」

這幾聲叫,又讓身旁眾人憶起,他的獨女嫣然此時亦在皇帝身邊,若是有變,怕也難免,不由相顧黯然,齊聲低嘆。


廝殺在許多人看不到的地方進行著,每一個相關的人,都牽動著一顆已提到嗓子眼的心,努力地聽著戰局的動靜。

而天子行帳已被楚逍帶領的軍士團團護衛住,就連陳銳手中的大內侍衛,也在無可奈何之下,不得不接受楚逍保護聖駕的命令,圍護在外側,既不能接近皇帝,也不能遠遠離開,完完全全處於楚逍的監視之中。

楚鳳儀等人復又坐下,他們都在等,等遠處廝殺的結果,等一個也許可以平定一切政爭的終結。

楚鳳儀的臉色已經恢復了平靜,過於平靜,平靜得已不似一張人的臉,只不過是冰玉所鑄的面具。

楚韻如神色略有忐忑,悄悄伸手想握容若的手,又恐在眾人面前失儀,手伸至一半又要收回。偏這時,只覺掌中一熱,竟已被容若用力握住,心中一震,抬頭望去,卻見容若眉頭深鎖,一會兒眺望根本看不到戰局的前方,一會兒又回頭去看臉色時青時白,目光閃爍不定的納蘭玉。

楚逍靜靜站在一側,高大的身軀似乎可以撐開天地,炯炯有神的雙眼遙注遠方,目光深遠而不可測。

這個時候,眾人都已忽略了美麗出眾,卻地位低微的董嫣然,清柔如水的眸子裡,悄悄掠過的種種異彩。

廝殺聲漸漸遠去,卻更加激烈,戰鼓擂得震天響,縱然什麼也看不到,卻也可以想像到戰局正在向遠方轉移,可戰事的慘烈,似乎越來越甚。

甚至於鼓聲之後,還有銅鑼狂鳴,隨著鑼聲響起的,是無數人的大叫。

「刺客行刺,攝政王有難,快快救護攝政王。」

一聲又一聲,叫聲大得足已響徹天地。

楚鳳儀竟然連神色也沒有變一下,容若卻猛然站了起來。

以蕭逸之能,竟會讓部下發出這樣驚惶到求救示弱的叫聲,情況,真的已緊急到這個地步了嗎?天下間,竟真有人可以在千軍萬馬中,刺死如此人物嗎?

容若心中驚疑不定,卻已有人按捺不住了。

一個雪白的身影,忽然急躍而起,快如脫免,向外撲去。

楚逍臉色一沉:「不得妄動。」

森寒劍影,凜冽刀光,立時映日生輝。

那急掠而起的人影,卻沒有半點停頓,硬生生往刀光劍影中衝去。

容若臉色大變,跺足急叫:「納蘭玉,不要胡來。」

不知是被容若喝止,還是被眼前劍影刀光所迫,納蘭玉身子一沉,又在空中落了下來,回首望向容若,臉色沉重,焦慮形於顏色。

他本來俊美如玉,此刻臉色青白,滿額冷汗,倒讓人觀之不忍,生出憐惜之情。

容若暗中奇怪,納蘭玉一個外臣,何以如此關心楚國攝政王的安危,實在太過奇怪。

但他私心中已將納蘭玉當做朋友,看他焦急,心中不忍,更何況自己也同樣擔心蕭逸。若不是有一個楚鳳儀在這裡拖著,定不讓他離開,他自己倒要仗著性德保護,先一步衝出去了。

此時容若心中一動,先給納蘭玉一個叫他安心的笑容,再走到從頭到尾,都只淡漠面對一切,無聲無息,仿似根本不存在的性德面前。

「性德,那邊喧嘩的太厲害了,你幫我去看看怎麼回事?」

性德平靜地望著他:「你知道,我不能夠……」

「我知道。」容若伸手握住性德的手,在眾人面前,全不顧君臣之別,聲音低沉懇切:「我不求你別的,幫我去看看。只有你做得到,你就幫幫我吧!」

在眾人視線無法看到的地方,有什麼東西,悄悄從他手中傳到了性德手心,而聲音哀懇的皇帝,甚至在此時有些調皮地眨了眨眼。

性德一直漠然的神情終於微動:「我的職責是保護你,現在……」

「現在我不會有任何問題,不是嗎?有這麼多兵馬保護,除非此時有什麼叛賊引重兵,在光天化日下弒主,但這種可能性根本不存在。」

容若笑的陽光燦爛,大力拍著性德的肩,很努力做豪爽狀讓人家放心,不過因為性德身材較高,容若不得不稍稍踮起腳尖,這姿勢就有點兒彆扭了。

性德微一皺眉,目光淡淡一掃所有人:「你確定你真的安全嗎……」聲音有些飄渺奇異。

容若回眸看看所有人,然後笑一笑,渾不在意地道:「我當然確定,這裡有我的娘,還有舅舅,他們都會保護我。」他目光深深望著性德:「去吧!幫幫我的忙,你的職責,不也包括幫我做一些並不違反原則的事嗎?」說到後來,他加重語氣:「我很安全,絕對,絕對,不用你擔心。」

性德靜靜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說,袍袖微拂,便往外走。

楚逍微一皺眉,還不及說話。容若已笑道:「舅舅,有你這精兵強將在此護駕,也不缺一人,就讓他為我去探探,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既已說了話,性德又只是個地位不高的侍衛,楚逍不便違旨,所以只是沉著臉揮揮手。

軍士紛紛讓開一條路,性德就這樣走了出去,順手牽了一匹別人的馬,翻身上馬,轉眼揚塵而去。

容若這才笑嘻嘻走到納蘭玉面前,攜了他的手,笑道:「別擔心,有性德在,天大的事都不要緊。」一邊說,一邊挺起胸膛,就差沒拍胸膛保證了。

他這裡嘻嘻哈哈,其他人早已看得一頭霧水。

皇帝和侍衛之間的對話太過奇怪了,太不像君臣了。

只有楚韻如因見多了他們之間的相處情況,而不以為奇。

一直默然隨侍的蘇良和趙儀卻悄悄地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可怕的光芒開始跳躍,那個強大到永遠無法對抗的人,終於離開了保護對象的身旁。

幾乎在同時,他們感到喉嚨有些乾,自然地把忽然間有些濕意的手,按在了劍柄上。


離開了其他人的視線,性德在馬上信手抽出方才藏在袖中的紙條。

兩張紙條,一張揉作一團,一張卻折得仔細,甚至還用一條小小黃絹繫著,紙背上,用歪七扭八的難看毛筆字寫著「王叔親啟」四字。

另一張揉在一起的紙條打開,卻是正反都有字的,且是女子化妝的黛筆所寫:「性德,在王叔被殺前送信給他。這不違反程序規定吧!也是你應該可以服從的命令,是嗎?」

翻過反面,竟用黛筆畫了個非常可愛的Q版人像,活脫脫是個小小的容若,雙手合在一起,做哀求狀:「性德,性德,我知道你不能主動出手干涉別人的生死,不過,打打擦邊球不犯法吧!就是程序,也一樣有空子可鑽啊!拜託拜託啊!」

微風徐來,拂動性德衣襟髮絲,淡淡清風間,這無情的人工智能體,也不禁輕輕一笑。

那個古古怪怪的玩家,天天在一起,居然有辦法瞞過自己,悄悄寫出這種無聊的東西來。

不過……

打擦邊球嗎?

他眼神清澈,深不見底的清明之外,又有些異樣的華彩。略略回頭,以人類的目光來看,已見不到皇帝暫息的行帳了。

他卻只輕輕搖搖頭:「安全……」

冰冷卻又絕美的笑容,不合理地出現在人工智能體的唇邊。

風漸漸大了起來,伴著風迎面而來的,是鼓聲、叫聲,以及越來越濃的血腥味。

性德沒有回頭,也並沒有使用他超常的力量提高速度,只輕輕拍拍馬兒,讓馬兒自己往血腥氣最濃、殺伐聲最烈的地方奔去。

「擦邊球嗎?容若,我不知道能否為你做到,應否為你做到,不如,就賭賭蕭逸的運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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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51:57 |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至親離心~


「王爺!」

「保護王爺!」

「王爺快走!」

無數人淒厲的叫聲,充滿了絕望、驚惶、恐慌、焦慮。

無數個聲音合在一起,震動了天地,刺破了蒼穹,似是要在瞬息之間,傳遍天地。

幾乎整個獵場的人,都聽到了這樣驚惶的大叫。

楚鳳儀全身一震,臉色慘白。

楚逍眼神一跳,目光越發幽深。

楚韻如低低發出一聲驚呼。

董嫣然纖美的手微微一顫。

震動最大的,卻是剛剛還拉著納蘭玉說話的容若。他臉色大變,忍不住跺腳罵:「混蛋王八蛋,死木頭不拐彎,叫你幫個忙會死嗎?」

本來以他的計算,性德在太虛世界中有神一般的力量,可以瞬息間就出現在蕭逸身邊。如今既傳來這樣的叫聲,想必性德根本沒有施展力量到蕭逸身旁去。

蕭逸的生死,既影響著楚國的興衰,更牽動了楚鳳儀的喜樂,由不得容若不牽掛,這時心中著急,不免失口埋怨起來。

本來納蘭玉心中就忐忑難安,聽到容若這麼一說,心下更是大震,一想到蕭逸若死可能會引起的後果,再也按捺不住,手上忽然用力一揮,推得容若退後三步,差點沒一屁股坐到地上。

本來,剛才納蘭玉有心往外闖,就一直站在防衛圈的最外層,和容若說話間,忽然把他推得踉蹌後退,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在皇帝的身上。納蘭玉乘勢一躍,速度奇快,竟躍到了他自己的白馬上,還不容別人反應過來,一鞭打在馬身,白馬速度奇快,橫衝直撞而去。

容若剛站穩,就見納蘭玉揮鞭縱馬急馳,他想到此時包圍圈外危機重重,心頭一緊,想也不想,就跳起來叫:「危險,別去。」

他一邊叫,一邊往前衝。

本來楚逍所布的包圍圈,軍士手中都刀冷劍寒,很是威風,剛才給納蘭玉乘勢衝出,已是臉紅,這時旁人想再衝,是斷然不可能的,但容若是皇帝,他這樣一邊叫一邊跑,誰的刀劍敢往他身上碰,就是伸手去攔龍軀,都恐大不敬。

軍士們心存顧忌,不但不能攔他,反而被迫讓開。

楚逍和楚鳳儀雖覺不妥,但也只當他是要叫回納蘭玉,竟也不曾在第一時間攔阻他。

可是,容若喊了好幾聲,納蘭玉卻根本連頭也沒有回,人急馬快,漸行漸遠。

納蘭玉是這太虛世界中,第一個相信容若的朋友,容若對他的關心全出自然,見他遠走,心中更急。

此時他已衝到包圍圈外,四周全是楚逍手下禁軍所騎來的快馬。他就在離得最近的一匹馬處停下,翻身就上馬,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躍馬去追納蘭玉,百忙中還回頭大叫了一聲:「母后、韻如,別擔心,我不會有事,我追到納蘭公子就回來。」

剛說話的時候,人才在馬上坐穩,這句話說完時,人已到了遠處。

楚韻如「啊」的一聲,站了起來。

董嫣然柳眉微皺,有些不解地望向容若漸漸遠去的背影。

楚鳳儀驚叫一聲,幾乎要暈倒,高喊道:「三哥,快命人追皇上回來。」

楚逍一皺眉,卻沒發令:「太后,此處尚有許多唯蕭逸之命是從的大內侍衛。雖在我的彈壓下不能妄動,可我若是分兵去追皇上,陣勢一亂,只怕……」

話音未落,有兩個聲音同時響了起來。

「我們是皇上的侍從,我們去保護皇上。」

蘇良、趙儀一邊說,一邊向外闖。

這次楚逍沒有攔他們,反而揮手放行。

兩個新近提拔的少年帶刀護衛,也已騎上快馬,追自己的君主去了。

此時楚鳳儀心亂如麻,見蘇良、趙儀追去護駕,即刻道:「秦福、高壽,快去保護皇上。」

兩名面容冷峻,著總管太監服侍的中年宦官同時應聲,領命而去,動作迅疾輕快,旁人只覺兩個人影一閃,還不覺風聲襲來,手中的馬韁就已到了別人掌中。

眼見內監中兩個頂尖好手應命趕去,楚鳳儀猶覺心間不安,復又回頭對所有隨侍出獵的內監高手道:「你們都去,必要保護皇上安全。」

這已經是等於把這麼多年留在宮中守護她的全部實力,全都放出去救護容若了。但母親為了保護孩子,根本不會再顧忌任何事。

眾內監紛紛以極快的速度上馬去追皇帝。

楚鳳儀才覺略略安心,忽聽一聲驚叫從身旁傳來,駭得她即刻轉身,卻見楚韻如臉色蒼白,渾身微顫。

楚鳳儀一驚,伸手扶住楚韻如:「皇后,妳怎麼了?」

楚韻如因容若忽然離去的驚變而震住,其後,幾組人馬連番趕去護駕,她都不及反應,此時忽憶起,蘇良、趙儀根本不是忠心侍衛,卻是心心念念取容若人頭的刺客,而那個曾數次阻攔他們的蕭性德已然不在,不由駭然失聲驚叫。

此刻聽楚鳳儀發問,楚韻如又覺一時之間難以解釋,只是顫聲道:「皇上有危險,母后,兒臣要去救他。」

一時間,也顧不得楚鳳儀因她一句話而白了的臉,她彎腰施禮,待禮畢之時,人竟已如行雲流水,往外滑出數丈。

旁人都沒有料到,皇后跟著別人學了幾天武功,居然會有這種身手。

但楚韻如既是大楚皇后,又是楚家女兒,身分何等尊貴,在被容若衝出去之後,楚逍哪能讓她再離去,疾喝道:「請皇后止步。」

隨著他的一聲喝,同時有十餘人對楚韻如恭敬施禮:「皇后止步。」

就在這一施禮之間,楚韻如已覺至少有七八道強風壓過來,竟是要迫得她動彈不得。

她此刻雖身負極高明的武學,卻根本沒有打鬥經驗,心中又亂又怕,好在她跟了一個天下最好的師父,在這心驚又亂的時候,還能以一個姿勢極優美的旋身,自自然然把所有的勁力輕易卸掉,雙袖微振,竟是要反借這阻攔之力,掠上半空。

幾個阻攔楚韻如的軍士,都算是禁軍中的高手,萬料不到,當朝皇后,竟有如此身手。若是旁人突圍,還可以想法阻攔,但此刻對方是皇后,刀不能砍、劍不能傷,就是讓他們大男人的手碰一下,也是大罪。一時間,誰也無法在第一時間,用最快的方式加以阻攔。

眼看楚韻如就可突圍而去,楚逍卻已藉著這一阻之力,大步來到面前。

他是楚韻如的叔叔,不必太顧忌男女之別,低喝一聲:「皇后回轉。」便伸手去拉楚韻如,五指微張,快如風雷。

楚韻如皓腕一沉,動作同樣迅疾。

楚逍臉色一沉,聲音亦沉了下來:「皇后!」五指點、彈、揮、按、拂、捺,竟都是極精妙的招式,招招不離楚韻如的玉腕。

楚韻如纖手閃、轉、避、讓、擋、卸,勉強應付下來,只是腳下已連續往後退了七八步。

可是楚逍臉色反而更加沉重了。他統領禁軍,眼界武功都高人一等,此時表面上雖占上風,心中卻明白,楚韻如的招式身法都精妙至極,這幾下交手,她有好幾次最佳的反擊機會,只是她完全沒有打鬥經驗,內心慌張,所以才盡皆錯過。若是讓她定下神來,安心應戰,出醜的,只怕還會是他自己。

楚逍心中震驚,可是楚韻如心頭的驚慌急切更甚,越是慌張,招式身法越是漏洞百出,早累出滿身香汗,眼見就要被逼回包圍圈中心,再難去援助容若,忽覺右腕一緊,一股強大的力量帶著她凌空飛起,避過楚逍的招式,越過數丈的距離,直往一匹馬背上落去。

楚韻如耳旁聽楚逍一聲怒喝:「攔下。」繼而是兵刃破空的風聲,和一連串清脆悅耳的聲音。

幾乎是在楚韻如坐到馬上的同時,快馬就已像箭一般衝了出去。

楚韻如茫然回首,見楚逍滿臉震驚之色,一眾官兵都面帶愕然,而最前方的十幾個官兵,手上都拿著從中間斷開的刀與劍,正呆若木雞地望著自己這邊。

楚韻如倒吸一口冷氣,這才緩緩抬頭,望向一手控馬,一手輕輕把玉釵插回髮間的絕代佳人:「妳到底是什麼人,要帶我去哪裡?」

董嫣然的美麗,像最美的月色、最柔的春水,甚至於在她用一根普通的玉釵,震斷十幾件百煉精鋼的兵器之後,她的動作,都只如分花拂柳一般,既柔且美。

她的聲音和微笑,同樣柔美得如花似月:「皇后忘了,我是御史董仲方之女董嫣然,我們不正要趕去護駕嗎?」


一連串的變化,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等到楚鳳儀回過神時,楚韻如已被董嫣然帶著突出防護圈,一馬絕塵而去。

楚鳳儀低低驚呼一聲,憶起楚韻如方才言及愛子有難,不免臉上失色,情不自禁快步向前走去。

楚逍卻在前方伸手一攔:「皇太后。」

楚鳳儀煞白了臉,低喝:「閃開。」

楚逍濃眉一皺,徐徐搖頭。

楚鳳儀憂形於色:「讓開,我要去追皇帝,我在他身旁,方能保他安全。」

楚逍望著楚鳳儀,幽深眼神中流露出悲憫,攔阻的手臂依然橫在半空中,聲音低低沉沉:「皇太后,此時此刻,沒有什麼比妳的安全更重要,妳的生命,對於楚家、對於楚國,才是最需要保證的。」

楚鳳儀一怔,抬頭望向自小一同長大的兄長,看進他幽幽深深的眼眸,忽覺一股寒意從心頭慢慢升了起來。她素來聰慧,多年在權力場中,更磨練出驚人的心機,只是素來對親人依仗信任,並不做其他想法。此時,看楚逍神色有異,語氣低沉,心頭竟覺得猛然下沉。

楚鳳儀忽然間把許許多多事全部想起,一個可怕的念頭漸漸浮上心頭,臉上僅有的血色也迅速退去。她嘴唇微顫,輕輕地問:「為什麼只來了你一個?七叔呢?四伯呢?他們輩分高,地位亦超然,只要露一個面,蕭逸就不能不顧忌,為什麼他們都不來?」

楚逍望著她,輕輕嘆息一聲,卻不說話。

楚鳳儀淒然一笑:「我還只道他們另有計較,明著派了你來,暗中早有旁的行動,卻原來,竟是我錯了?我早該想到,你手中帶出來的禁軍何等精銳,怎會連番讓人闖出去,甚至連皇帝出去,你們都沒能攔住,只怕,縱然是皇帝不走,你們也會想法子,將他調離我的身旁。這段日子來,楚家表面上的一切活動都依從我的計策,今日,你也肯領兵來保護我,原來全都是一場戲,一切都只是為了瞞過我,讓我就這樣毫無防備地,任你們分隔了我們母子。」

她越說越是悽惻,眼神悲傷欲絕。

楚逍望著她,欲言又止。眼前的人,縱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但也是與他自小一起長大,聰明可愛的小妹子。

「為什麼?」楚鳳儀憤然逼視他,聲音並不特別高,卻有些嘶啞:「為什麼要這樣做?我難道不是楚家的女兒?皇帝,難道不是楚家的外孫?為了楚家的權勢,你們強行將我和蕭逸拆散,不顧我的死活,把我嫁進皇宮。這些年,我苦苦掙扎,勉力保住太后的榮耀,難道,保的不也是楚家的地位嗎?」

楚逍深吸了一口氣,方才低聲道:「鳳儀,妳忘了,蕭逸的母親,已故的孝賢皇后,同樣是楚家的女兒,蕭逸也是楚家的外孫。蕭楚兩家,代代聯姻,楚家勢力,盤根錯節,和所有王室宗親都有牽連。楚家女兒坐在太后位上固然好,但若一定做不到,楚家也不能為此拼掉所有的實力。」

「鳳儀,我們並不想出賣妳,這些年來,我們傾舉家之力支持妳,都是真的。當初我們甚至曾經瞞著妳,多次派人刺殺蕭逸。一直以來,依從妳的計劃,開展行動,也絕不僅僅是做戲,我們的確希望妳能贏。」

「但是蕭逸的能力、成就,同樣看在所有人眼中。而蕭若,實在太不成器了,甚至危機已在眼前,他卻還惦著美麗女子,竟在大殿朝會之時,公然議論別人的女兒,這豈是人主之才?」

「鳳儀,不是楚家不肯護妳,實在是,楚家幾百年基業,舉族的榮辱,不能隨便賭掉。更何況,我們尚要考慮整個楚國的利益。蕭若他……」楚逍頓了一頓,有些艱澀地道:「不配身居至尊。如今天下紛爭,諸強並立。若讓他掌握江山,縱楚家擁有至高的地位,楚國卻淪為旁人競逐之鹿。覆巢之下,又何來完卵?鳳儀,為國為家,我們……」

楚鳳儀怔怔地望著他,眼神有些空洞,一陣風吹來,拂動她的衣襟,恍惚間,讓人覺得,這個站在國家最頂端的女子,已經虛弱得連一陣風,都足以吹倒她。

「所以,在很久以前,蕭逸就已經和楚家暗中聯繫,訂下盟議,只瞞著我這個被楚家賣到宮廷的女子?所以,你才能在蕭逸掌握大權的時候,仍能親自掌控京中禁軍。可笑我還日日擔心你兵權被奪,為了維護你的地位,暗中費盡心血,不得不在許多方面,對蕭逸做出讓步。」

「所以,今日,我的叔叔伯伯,我嫡親的哥哥弟弟都沒有來,只來你這一位表兄,我卻還以為有了依靠仗恃;所以,你們當著我的面,分離了我們母子;所以,在我們說話的時候,也許我的兒子,已經在別處,被蕭逸的人殺死了……」

她一句句說來,既無悲愁,也不激動,只餘木然。

楚逍神色黯然,低喚一聲:「鳳儀。」

楚鳳儀慘笑一聲:「叫我皇太后,雖然,我這皇太后也許當不了多久了,以後,你就該改叫我皇后了吧?」

她目光森冷,望著楚逍:「你們當我是什麼人?賣了我一次又一次?蕭逸以為他是什麼人,真能掩盡天下耳目嗎?他弒主自立,史書昭昭,史筆如鐵,這千古的罵名,總饒不得他。」

楚逍面露不忍之色,略一猶豫,才低聲道:「蕭逸不會弒主,這罪名無論如何落不到他頭上去。」

楚鳳儀震了一震,臉上流露了悟之色,望著楚逍的眼睛滿是不能置信的憤怒,聲音微顫:「你們……我身旁的內監高手全是你們安排的,我以前只想著他們是家族派來保護我的,什麼重任都交給他們,什麼都信託他們。可我忘了,他們效忠的是楚家而不是我。他們全跟到若兒身邊去了,你們竟然要……」

楚逍臉上悲憫之色更濃:「不,我們也不會做這樣的事,楚家,同樣不會背弒主之名。皇上身邊的兩個侍衛,蘇良和趙儀,本是孌童,對皇上暗中懷恨,屢屢刺殺。皇上也許是仗著有高手保護,把這種事當做了玩笑,不但任由他們行刺,反暗中隱瞞,藉以取樂。只是皇上身邊畢竟太多眼線,早就看出了蛛絲馬跡。蕭逸令人和他們接觸,商量好,到時,由秦福、高壽等內廷高手牽制住蕭性德,他們就好刺殺皇上,沒想到,在此之前,皇上竟自己把唯一的障礙──蕭性德,替大家清除了。」

他聲音越來越低,臉上神色多有不忍,不忍對著自己的親人說出這樣傷人的真相,但面對素來聰慧的楚鳳儀,就是要撒謊,怕也難以欺瞞得過,倒不如狠心說破了,也讓她不得不認命。

楚鳳儀臉色奇白如紙:「那韻如呢!韻如也追去了,你們也不顧她嗎?」

楚逍苦澀地道:「我也沒料到她會追過去,也許,這亦是她的歸宿,否則,以她皇后的身分,將來也難以自處。此事,二哥那邊也已認可,為了整個楚家,有的時候,不得不犧牲一些人與事。」

楚鳳儀唇角微揚,她居然笑了一笑:「既然二哥他這生父都不肯多話,我還能再說什麼呢?」她回過身,一步一步走回去,背影無限蕭索。

每一步走出去,離她血脈相連的兒子,便遠一步,瞬時變化,終要生死相隔。每一步走出去,曾經擁有的一切,親情、愛情、尊榮、地位,便如雲煙般一起消散。

楚逍徒勞的伸出手,想要勸說幾句,卻又覺此時此刻,所有的楚國前途、楚家風光和未來君王專寵的幸福,都不過是偽善無力的言辭,說來皆是徒勞,只得黯然長嘆一聲。

楚鳳儀一步步走向包圍圈的中心,所有錦帳華幔的最中心。

身旁是內侍環繞,左右是護衛林立,可是她身為大楚國皇太后,卻原來根本支使不動任何人,如今,也不過形同囚徒。

此時此刻,她甚至沒辦法學世間民婦哀哭嚎叫,衝出去見愛子最後一面,只因身周的侍衛禁軍,層層人牆,哪容她半點自由。

楚逍既能當眾說出這一番話來,只能證明,在場眾人全都是忠心於蕭逸的屬下,可笑她,還自以為,有高手能仗恃,有兄長可依靠。

她微微一笑,笑得全無生氣,徐徐坐下來,眼睛空空洞洞望向前方,她唯一所能做的,只有等,等著聽兒子的死訊。

她的孩子將會死去,死於兩個孌童的刺殺。史書上留下卑污的記載,一個荒淫殘暴的君主,必然會有的下場。

蕭逸依舊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是賢王良臣,皇帝遇刺的時候,他也同時遇刺,根本無力護駕。

楚家依舊忠心耿耿,皇帝遇刺之時,他們領兵護駕,是皇帝自己不聽話,到處亂跑,自找死路。一切一切,皆是皇帝自找,與人無尤。將來新皇登基,君仁臣賢,還不知會有多少佳話。

楚鳳儀垂頭,低低地笑,笑聲輕輕落落,空空洞洞。

這就是她三十餘年的生命,這就是她楚家女兒的命運。在她生命中,最燦爛的年華,全部的幸福快樂,都被生生斬斷。為了家族的前途,為了親人的哀求,她只得吞下所有的血淚,在深宮之中,苦苦掙扎,為出賣自己的家族爭取每一分利益。

在她高踞太后之位,最尊榮華貴之時,她所傾心至愛的人,卻苦心謀劃殺死她唯一的兒子,而她僅能依靠的家族,再一次以無比輝煌正大的理由,將她出賣。

皇帝必須死,即使他是楚家的外孫。皇后死了也無妨,雖然她是楚家的女兒。

唯有她,因得未來的君主鍾情,所以,無論如何,必須被保護周全,就算要殺她的兒子,也不能當著她的面殺。

果然好深情、好體貼,好一個蕭逸。

楚鳳儀輕輕地笑,笑聲不止,此時此刻,她已經連哭都哭不出來,除了一聲又一聲,冷冷落落地笑,竟再也做不了別的事。

她不知道,這一聲聲笑,如何刺人心魂,不知道,有多少人開始面露不忍之色,不知道,隨侍她許多年的趙司言,已淚流滿面,跪在她面前,一聲聲呼喚,一次次搖晃她。

「太后,太后,您別笑了,求求您,您傷心就哭出來吧!並不是所有人都出賣了您,我沒有,我真的沒有,我什麼都不知道,太后……」

有什麼聲音在耳邊響,在說什麼呢?

楚鳳儀聽不清,她只是笑著,等著別人來告訴她,她的兒子死了。

她身子漸漸蜷在一起,像要努力地保護自己,又似要將自己與這個世界隔絕。

耳旁的聲音越來越模糊,似有無數人在叫太后,又似有一個聲音急促地喊:「鳳儀、太后、七妹……」

可是,她聽不清,也分辨不清。

楚鳳儀,楚家的天之驕女,從小聰明靈慧,聞一知十,主理後宮,母儀天下,沉毅明決,卻原來都不過是假的,什麼聰明才智比得上權勢富貴。

史書看遍,卻還看不透一層層罩下來的利網名枷。親情血脈,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的親人,又怎比得上那赫赫威揚的家族榮光。

她微笑,努力地維持著她的笑顏,唯一的意識,不過是等著,等著那個她愛了一生,又殺死她兒子的男人來到面前,然後,向他微笑。

最後隱約的意識是,蕭逸,縱然你算到了一切,不知有沒有算過,怎樣面對一個喪子而瘋的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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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52:23 |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身陷死境~


「納蘭玉,納蘭玉,你等等我。」

急切的呼喚聲,迅疾的馬蹄聲,讓納蘭玉不得不勒馬停下。雖然他心急如焚,但身後關切的呼喚,卻叫他沒辦法狠心不理。他迅疾在馬上回頭,臉色越發蒼白:「皇上,你快回去,這樣單身追出來太危險了。」

容若不但不聽,反而快馬加鞭,一逕衝到他面前,直接就在馬上伸手拉住他的馬韁:「不,你先跟我回去吧!你這樣直衝過去才危險。這個獵場太不對勁了,到處都是喊聲殺聲,可我們一路跑過來,居然沒有一個兵士出現,那些人都不知道到哪去了,這種情況,你一個人傻乎乎往前衝才蠢呢!」

納蘭玉咬牙搖頭:「皇上,你不明白,有人為了這次的刺殺做出了什麼約定。如果蕭逸死了,天下就會大亂,秦國和楚國都不能倖免,不知多少人頭要落地,我必須去阻止。」

容若急道:「你放心,我派了性德去了,有他在,王叔絕不會出事的,你先和我回去,這樣才安全。」

納蘭玉固執的搖頭,但馬韁被容若扯住,一時倒也不能脫身。

容若還待要勸,忽聽身後馬蹄聲響,回頭一看,竟是幾十匹馬正疾馳而來。最前的兩匹馬,跑得尤其快捷,馬上騎士,穿侍衛服色,年少俊美,正是蘇良和趙儀。

在他們身後又有二十餘騎,皆著太監服色,領頭的二人,穿著總管太監的衣服,正是這些日子一直隨侍護衛他的宮中高手秦福和高壽。

他們正在迅速接近,各自大喊:「皇上。」

容若一愣,納蘭玉卻乘他這一怔之時,一手用力奪回馬韁,一手揚鞭,在容若的馬身上狠狠抽了一記。

容若座下的馬兒吃痛,狂嘶起來,同時拼命往回就跑。容若一個不防,差點沒被顛下馬去,一時間手忙腳亂,根本無法駕馭因為吃痛而失控的馬。

他只得蒼白著臉,抱著馬脖子保持自己不跌下去,回頭看著已縱馬繼續前奔的納蘭玉,大叫:「納蘭玉,你這個不聽勸的傢伙,給我回來。」

納蘭玉沒有理他,而容若自己的馬卻在往回跑,正飛速地迎向迅速接近他的蘇良和趙儀。

兩個少年交換了一個眼色,兩把劍同時出鞘,一起對著正以非常不高明、不雅觀的姿態,死抱馬脖子的皇帝刺過去。

容若還一門心思扭著頭叫納蘭玉,忽然聽到兵刃破空之聲,本能地往後一仰,險而又險的避了過去。兩把劍,一把擦著他的鼻子,一把貼著他的臉頰削過去。劍上冷森森的寒意,令得容若肌膚起慄,忍不住尖聲大叫起來。

「救命啊!殺人啊!」

這樣沒骨氣的大叫,令得正疾馳的納蘭玉一怔,在馬上回身,就在他回頭的這個短短瞬間,容若身旁已發生了許多變化。

兩個侍衛同時出劍刺殺皇上,驚得後面一群內監高手同聲驚呼,更快的催馬而來。

同一時間,在更遠的後方,傳來女子驚極的呼喚:「皇上!」

秦福冷哼一聲,忽在馬上躍起,寬大的袍袖凌風舞動,轉瞬間便以比奔馬更迅疾的速度飛撲過來。

高壽則駐馬回頭,望著正從後方自遠而近的一馬雙騎,兩個絕美麗人。

這個在宮廷中生活了幾十年的宦官,似乎對女子的美麗沒有任何感觸,原本永遠溫馴謙卑的眼睛裡,流露出異樣的深沉,左手抬起,微微揚了一揚。

由他們率領的二十名內監高手,一起勒馬回頭,迎過去,同時呼喚:「恭迎皇后娘娘。」

蘇良、趙儀一劍失手,劍勢一轉,刺、削、劈、挑,變化迅捷,但百變都不離容若身上的要害。

容若嚇得面無人色,平時有難,倚仗性德,如今性德不在身旁,碰上這種事,心裡早就七上八下,頭暈腦脹了。好在這段日子跟著性德學武功,別的雖然不長進,輕功卻實在不錯。眼看在馬上躲不過去了,想也不想,一掌拍在鞍上,就勢躍起,凌空翻了三個跟頭,倒正好把這幾劍攻擊全都讓了過去。

蘇良、趙儀也同時在馬上躍起,雙劍化龍,急追而來,竟是不死不休的架勢。

容若在心中叫苦,百忙中雙臂一振,在半空深吸一口氣,雙腳無比準確地踏中兩把劍的劍刃,藉著這一踏之力,身子疾往前掠。

他自知武功奇爛,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輕功稍佳,絕不可硬拼,只能且逃且躲,能拖過這幾招,等秦福、高壽接近就安全了。

此時他前掠之勢奇疾,蘇良和趙儀人在半空,不及借力,一時竟追之不及。

而這時從馬上凌空飛掠的秦福也已到了,長袖飄飄,隔空一拂,口中喝道:「皇上休驚,奴才前來護駕。」

他這一聲「護駕」,卻嚇得容若亡魂皆冒,幾乎要暈過去了。

這一聲看似為護駕而發的大喊,以內力喝出,震得容若只覺一陣胸悶氣躁,一口真氣差點提不起來。同時,秦福長袖當空一舞,就自有無形的罡氣凌空壓下,狠狠一記撞在容若胸前,打得他真氣盡散,使他飛掠如電的身子,就像石頭一樣從空中落下來。

蘇良、趙儀哪裡肯放過這個機會,再度躍起,兩道冷電似兩條毒蛇,惡狠狠向他追咬過來,實是不到黃泉不罷休,上天入地,也必要追殺他到底的氣勢。

而容若一口真氣轉不過來,根本無法再做閃讓。

下方有兩把劍,惡狠狠追殺而至,不取他性命不回鞘;上方有秦福當空撲下,廣袖凌風,陣陣高呼:「皇上。」

事實上,秦福這一聲又一聲,震得容若心胸煩亂,再也提不起內力,飄飛於空中的長袖,也早在不著痕跡之間,封死了他的一切生機活路。

這時,自後方疾馳而來的董嫣然和楚韻如,一起看到了容若的險境。

可是,她們的馬,也同時被二十匹快馬所攔住,二十個人同時喊出:「恭迎皇后娘娘。」竟是聲如金石,震天動地。

即使以董嫣然的功力,也覺氣血一陣浮動,心知這二十餘人,竟都是內監中一等一的高手了。只這心念一轉間,已判斷出了局勢。

以此刻她與皇帝之間的距離來看,就算她把輕功施到極處,也不可能及時到達他身旁。眼前這一群敵人都不可小視,縱然以她的功力,硬拼起來不會吃虧,但想要在皇帝被殺之前衝到他身旁,也同樣不可能。

想到這裡,她柔美的眉頭不由微微一皺,暗嘆一聲,這昏君死了也罷,只怕要負了爹爹重托了。

董嫣然對容若的生死並不特別在意,楚韻如卻是牽心揪肺,眼見容若生死之險,嚇得差點忘了自己也是有武功的人,幾乎從馬上跌下去,她扯住董嫣然的衣衫,顫聲道:「救救他,求求妳,快救救他。」

董嫣然遙望遠處被上下夾攻,完全沒有任何自保之力,性命只在頃刻之間的容若,眼角餘光又注意到,二十多個表情恭敬、姿態恭敬,但滿身殺氣的高手,已然結成陣勢,緩緩向她逼近。

董嫣然美麗的唇角,略有些苦澀地上揚:「來不及了,皇后娘娘,與其關心皇帝陛下,不如想想怎樣保住妳自己。」

董嫣然隔得太遠,施援不及,但納蘭玉卻來得及。

容若、蘇良、趙儀、秦福,四人之間的攻防飛躍,幾下交鋒,都只是在交睫間發生。納蘭玉才一回頭,已發覺大楚國的皇帝,正處在極度的危險中。

他甚至來不及去勒住還在直往前方奔跑的馬,就已經飛快地取弓抽箭。他動作無比流暢迅疾,從伸手取弓箭,到弓彎如月,弦架三箭,也不過是眨眼之間的事。

而後,一弓三箭,就以快得像要追回千百年逝去的時光一般射了出去。

一箭射蘇良,一箭射趙儀,另一箭,竟是射向擺出絕對護駕姿態的秦福。

納蘭玉武功雖不佳,眼力卻奇高,只一眼,就看穿秦福是以護駕之姿,行刺駕之實,當機立斷,一箭射到。

他出箭奇快,運箭奇準,謀劃也極佳。

此時此刻,那三個人都在半空中,閃避不便,面對這樣奪命追魂的箭,必要先行應付,這樣,就給了容若喘息之機。

只需要一瞬間,他就能再射三箭,容若就有機會施展輕功,逃出被上下夾攻的困境,他自己就有可能撥馬回去,接應容若。

可是,有兩點,卻似乎在納蘭玉意料之外。

蘇良和趙儀對皇帝似已恨絕,明明聽到箭刃破空之聲,竟是完完全全不理不睬,往上飛躍的身形不改,死咬著容若的劍勢不改,那姿態,分明是寧可自身一死,也要先殺了容若。

而秦福身為內監中最強好手的功力,也似乎不是納蘭玉一支箭可以牽制得了的。眼見長箭破空而來,他只冷冷一哂。

這箭雖射得好,可惜,射錯了人,想要用這樣一支箭阻攔他,卻實在是太過小看他這內監第一高手了。

他只一抬手,便接住了那支帶著呼嘯風聲,死亡陰影的雕翎箭。而籠罩住容若的強大力量,卻不受絲毫影響。

容若處在這種地步,只得在心中叫一聲:「我命休矣」,閉目等死。

最後的一刻,他心中倒真如所有小說中瀕死之人一樣,翻起了無數的念頭。又是狠狠痛罵性德的不負責任沒有用,又是哀嘆自己實在沒有玩遊戲的天份,這麼容易就GAME OVER了,又是想起蕭逸的生死未卜、楚鳳儀的萬般情牽、楚韻如的關切情懷。

容若心裡一酸,唉,我真的很想為你們做一些事,可是,也許我真的太笨了,笨得根本不能理解人性,笨得根本無法生存在這個血淋淋的世界裡。

遠遠的,似乎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極大的痛楚和驚惶高呼:「皇上!」

容若的心中猛然一痛,韻如,是妳嗎?妳為什麼會來,妳竟要看著我死去嗎?

韻如,我曾說過,要給妳飛翔的機會,要讓妳懂得什麼是戀愛。可是,我卻又妒嫉妳對別人笑,妳和別人親近。我想,我已經開始喜歡上妳了,所以,我希望,當妳擺脫皇后的身分,拋開既定的命運,開始嘗試戀愛時,依然可以選擇我。可是,我還來不及做任何事,卻要永遠地離開。

最後的一剎那,是胸中深深的悵然,心口鈍鈍的疼痛。

然後,他就再也不能就此問題思考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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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52:48 |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劍氣縱橫~

皇家獵場,出入的大多是皇族貴人。獵場占地廣闊,又遠離京城,為了讓從京城遠道而來的尊貴皇族可以方便休息,在獵場周圍建了華美的行殿。

皇族貴人們,在行殿之中歌舞作樂是常事。但一本正經拿了一大堆奏折,在行殿的正殿裡批閱的,卻是從來沒有過。

就算是最勤勉的君主,也不會特意挑這個本來就專門為遊樂而建的行殿來辦公務的,更何況,批閱奏折的時候,旁邊還有無窮無盡的喊殺聲、慘叫聲、奔跑聲,以及身體重重倒在大地上的聲音。

蘇慕雲緊皺眉頭,望著凝神正意,目不轉睛盯著奏折,手上筆不停揮的當朝攝政王。

雖然平時很喜歡蕭逸對國家大事的認真負責,不過現在,怎麼說都不是時候吧!

虧得他苦心籌劃,安排下各路人馬,一遇上雪衣人出現,即刻要命軍隊上前,而另派精兵護送蕭逸離開。

蕭逸卻淡淡說一句:「不是京中的奏折已經遞到行殿了嗎?就先去批閱吧!」

蘇慕雲才要爭辯,蕭逸搶先道:「蘇先生,我從不曾因為任何事耽誤過公務,先生助我,不正因此嗎?」

蕭逸根本不給蘇慕雲反對的機會,就這樣悠悠然緩步走進行殿,不管身後無數軍士布下重重層勢,不理那一道驚天劍光劃空而來,好像那一心要砍他腦袋瓜子的絕世高手,根本不存在。

蘇慕雲往日以智者自命,這一次,幾乎要讓蕭逸當場氣暈過去。但到了事後,卻又不得不暗中感嘆,蕭逸沒有選擇立刻逃走,而是直入行殿,也許是最正確的做法,儘管,蕭逸的本意,未必是為了避免危險。

那個忽然現身的雪衣人,是絕頂高手。雖然蘇慕雲早就對此有了準備,卻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真正小看了此人。

他的身形如電,倏忽來去,精兵強將的刀箭弓矢,根本追不上他。騎兵縱橫呼嘯,來去奔忙,陣勢散而復聚,既聚又散,卻根本沾不上他一片衣襟。反而有許多人倒下去,就再也不能站起來。

這樣可怕的身法,軍隊人雖多,卻完全跟不上。若是護送蕭逸離開,可能整個軍陣都要被他來去飄忽的身形、縱橫天地的劍光衝得七零八落。只怕蕭逸還來不及回到京城,就被刺身亡了。

幸得蕭逸自己進了行殿,軍士將行殿團團圍住,一層層守護,布下嚴密的防護圈,才略略叫人安心一二。

現在,身在行殿之中,四周是團團圍護的軍隊,蘇慕雲卻還覺得手足冰涼。

外面雪衣人已三番四次要闖進來,卻每一次都是一沾即走,讓軍兵的所有反擊完全失效,反而留下一大堆屍體。

看起來雪衣人遲遲衝不進來,但誰也無法感到得意,甚至覺得,開始不過是試探而已,若是雪衣人用出全力,在場無數軍兵,縱以命相拼,也未必能拖得住他半步。

那縱橫於天地之間的劍光,讓朝陽為之失色的力量,深深印在了每一個人的心上。

劍在他手中,便如有了靈性一般,每一劍揮出,足以撕裂天地。

天地之間,任他縱橫。

三千人馬,居然無法困得住一個如雪的身影;兩千鐵騎,竟然追不上一個人飛躍的身姿。

縱然兵強馬壯,劍戟如林,那人卻是清風白雲,悠遊來去,所有的刀光劍影,沾不上他一片衣角。

縱然強弓硬弩,箭射天狼,那人長嘯穿雲,劍光耀眼,如一千個太陽同時照亮,竟沒有一支箭能射中他的身體。

一共五千兵馬,跟不上他一個人的動作,只好索性不跟,只一心一意,拋開雜念,死守行殿。

層層防護圈最前方的,就是鐵甲兵。

鐵甲兵身披厚厚鐵甲,頭戴重盔,手持冷森森殺傷力奇大的鐵槍,幾乎是一個移動的堡壘了。唯一的缺點是行動不夠迅速,不過用來防守,卻是效果最大的。

鐵甲兵平日不用盾牌,但這回卻都在面前架了大盾,鐵槍在盾牌間刺出,只要有敵人靠近,就可以在絕對保障自身安全的情況下,把人扎成馬蜂窩。

在鐵甲兵之後,是弓弩手,千弓疾張,萬箭齊發,所針對的,只是一個人而已。

那人縱聲高笑,衣白如雪,長劍化龍,身姿飄逸,在漫天箭影之中,竟也尊貴如神,灑脫若仙。

殿外惡鬥重重,刺客在一步步接近,漫天箭雨,不能拖住他的腳步,數千人馬,可能擋他分毫?

蘇慕雲在心中長嘆,這樣的人,強大到根本已經不能算人。

他孤身單劍,天下便實無不可去之處,不可除之人。

原來,人的力量,真可以修至如此境地。

可惜,手中兵馬雖多,卻不可能像一加一等於二一樣,幾千人的力量,完完全全簡單地相加到一起,來和一個直如神魔的強者為敵。

不過,相比外面那個可怕的刺客,身邊這位必須保護的人,更有讓蘇慕雲嘆息的理由。

虧他這個時候,居然可以毫不受影響地批閱奏折。

「王爺。」蘇慕雲的聲音十分不客氣:「你對於此人,有什麼看法?」

蕭逸抬頭往外看看,然後衝蘇慕雲笑笑:「蘇先生,你說得對,這個人他不是刺客,他這也不是行刺,他這是光明正大地正面狙擊。」

蘇慕雲幾乎是咬著牙沉聲再喝:「王爺!」

蕭逸看他一眼,眼神寧靜卻帶些淡淡的疲倦。

蘇慕雲一怔,蕭逸卻又已低頭,看他手中的奏折去了。

他一目十行,手不停揮,即使在這種情況下,竟還能處理國務,寫下的意見,無不切中要害。

可怕的刺客,就在殿外,他卻連頭都不抬一下。

此情此景,若記於史書之中,必會讓後世對這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增無限敬仰之情吧!

可蘇慕雲看了卻只覺心頭發冷,蕭逸是真的處變不驚,還是根本已經不將性命放在身上,甚至暗自渴望死在那絕世高手劍下,所以才不肯離去,反要一直留在行殿之內嗎?

蘇慕雲握扇的手微微一緊,暗想:「蕭逸,我既已選擇了你,你就是要死,怕也要經過我的同意吧!」

他一手抖開折扇,隨便搖了幾搖。

四周即刻有鑼鼓聲轟然響起,無數人齊聲大叫。

「刺客行刺,攝政王有難,快快救護攝政王。」

一聲又一聲,叫聲大得足已響徹天地。

殿外的雪衣人都有些驚奇,遙望殿中那端然安坐的身影,這個人中之傑,豈會有如此驚惶的表現。

虧他還想看看那人到底是個何等英雄,才沒有急於硬闖。就這一遲疑,忽又聽到無數腳步聲、奔跑聲,正在極快地接近。

他眉峰一揚,還有人急於來送死嗎?不理那迎面射來的利箭,信手一拂,袖中的無形勁氣,輕飄飄把箭雨卸開,回頭一望,卻呆了一呆。

那急急忙忙奔來的無數人影,居然並不是軍隊,而是普通百姓。

他們或拿著木棍,或舉著柴刀,有的人根本是折了幾根粗一點的樹枝,或乾脆空著手,就這樣衝了過來。

驚異的不止雪衣人,尚有蕭逸本人。

他初時聽到外面一陣陣驚惶呼叫,也愣了一愣,忽然想起一事,不由臉色大變,鬆手放開奏折,站立起來,遙望外面。

不出所料,居然有近千普通百姓,正拿著各種各樣,根本不能稱之為武器的東西,大喊著「保護攝政王」,衝了過來。

行殿在獵場邊上,獵場之外就有無數百姓,因為仰慕蕭逸,所以在獵場外跪迎,等貴人們進了獵場,還久久沒有散去。

行殿外的搏殺,本已驚動了他們,後來蘇慕雲刻意令人狂呼大喊,讓人誤以為蕭逸命在頃刻。

百姓素來感念蕭逸的恩德,不但不跑,反而衝進了平民不得擅入的獵場,試圖保衛蕭逸。

蕭逸看得動怒,臉色沉了下來:「蘇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

蘇慕雲神色不動:「我要試試,此人只是普通劍士,還是一個真正的英雄,我賭他不願像對軍隊下狠手那樣對付普通百姓,我要逼他放棄一切防範,全力闖進來,只有這樣,我才有機可乘。」

「你這是讓百姓送死?」

「我並未脅迫百姓,是百姓自願為王爺捨身。」

「我雖知在百姓間有些人望,不過,若無先生事先派人混在百姓之中,只等這裡叫聲一起,就煽動百姓的話,普通百姓,怕也不會這麼快就衝過來吧!」蕭逸忍著怒氣,冷冷道。

「王爺既說今日一切交由慕雲處置,便請不要對我的決定加以阻攔。王爺仁愛百姓,便更當保重自身。今日死的,充其量不過近千百姓,王爺若遇刺身亡,大楚舉國百姓,都只能在暴君統治下受盡苦難。」蘇慕雲也同樣冷冰冰毫不客氣地頂回去。

蕭逸雙眉一揚,似要發怒,卻又長嘆一聲,神色轉為黯然:「先生愛我重我,我實感激。奈何我多年來,不過沽名釣譽而已,天下蒼生於我,其實並不是最在乎之事,先生以往是錯愛我了。」

他復又坐下,再不說話,重新拿了案上的奏折來批閱。

奏折上字字句句看得清楚,卻又化為那女子嫣然的笑顏,盈盈的淚水,還有悲憤欲絕的傷心。

死不過在頃刻,他想的,卻早已不再是他自己。

她此時,在做什麼?

皇帝,是否已被引離她身旁?

蕭若,此時,是否已被他自己的孌童殺死?

她可知道這些?

蕭逸在心間,對著自己冷冷地笑。

殺了她的兒子,控制了楚家,奪得了天下,便真能得到她嗎?

那個女子,骨子裡的剛烈,難道你自己竟然不知道?

殺死了她的兒子,便也殺死了她,殺死她的時候,你是不是也殺了你自己?

可是,不如此又怎樣呢?

蕭逸,蕭逸,你到底想要的是什麼?你的夢想,是她,還是天下?

如果說最看重的是她,你心中明明知道,就算一切重來,你所做的事,也不會改變,你仍然不會把天下權位拱手讓人,你仍然不肯對一無知小兒屈膝低頭。

如果,你在乎的是天下,為什麼,天下已將在你掌中,你卻不快活?

你一點也不在乎死在最初是由她安排給旁人知道的殺手劍下。

你的一生,到底是為了什麼?

你說你要免天下蒼生苦難,你說你要振興楚國,可如今你一點也不擔心蒼生與國家。

你對兵士將領愛護有加,深得軍心,到今天,卻眼睜睜看無數人為保護你而死,看那些忠於你的人,為了你,縱身受重傷,卻半步不退,你竟然連心也不會為此動一下。

你太貪心,貪心到永遠不會滿足,貪心到擁有無數,卻仍覺得生無可戀,你又太驕傲,驕傲到連死亡的心,也不肯讓人知道,更不屑於去自殺,卻要借那絕世的劍,行這一次不朽的刺殺。

看無數人的血,染紅你眼前的世界。

他微微笑起來,笑容安詳溫柔,筆下如風,輕輕鬆鬆,再次把奏折中的難題解決。

難得他可以這般,一邊思念著心愛的人,一邊冷冷嘲笑著自己的心,一邊聽著外面的廝殺,一邊清晰明快地處理奏章。

他對於結局已經不在乎了,生和死也不以為然。路是自己選的,就必須自己承擔。

要麼是皇帝死,要麼是他死,或者他和皇帝,在同一時刻,死於同樣的刺殺也無妨。

從決定去殺死她骨肉的時候,他就知道,這等於在同一時間,殺死了她,親手殺死她的他,還可以真真正正地活下去嗎?

若死去,身入地獄最底層,他也不會後悔。

若活著,他會好好做他的君王,守土開疆,善待百姓,留下萬世美名,只是,依然,人活如死。

生與死既然都已經一樣,還有什麼可以在乎。

他有些惋惜地望望還沒來得及批覆的十幾份奏折,心中想著,這會不會是自己最後處理的公務,又或者,這些公務,還來不來得及處理。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一連串的爆炸聲。


雪衣人發現有無數百姓,正嘶吼著從遠處奔來時,略一猶豫,終於縱身直撲行殿,身如飛鴻,衣襟似雪,卻又快得像要追回千百年流逝的時光。

他既有任務在身,便可以毫不動容地殺死所有阻攔的兵將,既然各有立場,既然身為軍人,死,本來就是應該隨時接受的命運。

只是,以他的冷硬心腸,也不忍殺傷全然無辜的百姓,以他的高傲自矜,更不屑對根本不懂戰鬥的百姓拔劍。

所以,他直撲行殿,已經沒有心情試探虛實,沒有心情拖延任何一點時間了。

行殿前箭如雨發,若是剛才,他會閃避,會用柔力把及身的利箭卸開,但現在,他急於在那些不知死活的百姓趕到之前衝進去,不想再耽誤一絲一毫,所以只是發出一聲清逸入雲的長嘯,劍若龍騰,燦然的光芒,護住了他的身體。

就算是臂力最強的箭手,射出的勁箭,也會被這莫可能御的寶劍,把利箭震開。

他人劍合一之時,天下間,無人可以擋他分毫。

可是,這一次,他錯了。

所有射來的勁箭,在被寶劍擊中之後,都立刻發生了爆炸,也引發其他沒有射中他的箭雨跟著一起爆炸。

這一次射出的箭裡,竟藏了一觸即爆的火藥,此刻轟然炸響,聲勢奇大,幾乎要毀天滅地。

而火藥之中,還夾雜著一些鐵砂,受爆炸之力四散激揚,殺傷力更是倍增。每一粒鐵砂,在陽光下都閃著藍幽幽的光芒,分明全是淬過毒的。

這已經是萬無一失的三重絕殺了。

蘇慕雲早知暗處有一個絕世高手,也料到了此人必會於行獵之日出手。為了對付此人,為了確保蕭逸的安全,他暗中不知用了多少心血,甚至不惜把迷迭天秘不示人的火龍弩,暗中大量製造,又配以淬毒鐵砂。

縱然如此,尚不敢輕用,開始射的全是普通箭,直到雪衣人視箭雨如無物,戒心全失,人在半空,防禦、躲閃、換招皆不便時,才突出這必殺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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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53:07 |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意外驚變~


雪衣人發出一聲悶哼,從空中墜落,縱然武功天下第一,強悍到如同神魔,在這忽如其來的炸藥爆炸、鐵砂激飛的情況下,也無法全身而退。

他墜落之時,鐵甲兵已經用鐵盾護體,無數長槍自盾間刺出,力量大到可以刺穿奔馬。

一連串的兵刃交擊之聲,慘呼哀嚎之聲過後,空中瀰漫的爆炸煙塵,終於漸漸淡了下來。

蘇慕雲勉強可以看到外頭的情形,卻還是覺得身心冰涼一片。

雪衣人的衣已經不再白若冰雪。一件讓他飄逸如仙的長衫,如今已經七零八落、破破爛爛,他的身上也滿是污垢焦黑,頭髮居然被燒掉一大片。

他的身上、肩頭、手臂、小腹、腿上都有傷痕,血肉模糊,明顯是被炸藥所傷,至於鐵砂所造成的傷口,因為太細小,在這還有不少爆炸煙霧在空中瀰漫時,根本看不清。

他右肋上插了一桿鐵槍,可見他也被炸藥傷得不輕,自空中墜落時,竟不能在鐵槍陣中全身而退。

但即使如此,他卻還站得沉穩如山,即使一身狼狽,身受重傷,可他一劍在手,竟依然有睥睨天下之態。

在他面前十丈處,倒了無數鐵甲兵,那些沉重的鐵甲就像是紙片一樣,被輕易割裂,那粗大的鐵槍,幾乎有一大半被削去了槍頭,或攔腰斬斷。

那個人手中拿的,到底是人間的劍,還是天神的雷電,怎會有這麼可怕的威力?

蘇慕雲手心冰涼,心頭冷徹,竟然這樣也殺不了他,那麼多炸藥,還有受炸藥激發的鐵砂,比最強暗器高手發的暗器殺傷力還高,仍然殺不了他。

衣衫不再潔白如雪的雪衣人身負重傷,反而仰天長嘯,聲如金石,只有興奮喜悅,絕無悲憤鬱結:「好心機,好布局。」

他長笑讚嘆,聲音絕無一絲勉強,隨著笑聲,他信手拔出插在肋上的鐵槍,隨手一拋,毫不停留,揮劍再次掠出去。

縱然他衣衫凌亂,滿身傷痕,但劍光一起,依舊天地生輝。

鐵甲兵也乘他受傷之時,重列了戰隊,弓弩手早已搭弓在弦,復又箭發如雨。

蘇慕雲心中忽閃過一個念頭,忍不住失聲道:「不好!」卻已經來不及發下任何命令了。

箭發漫天之時,雪衣人竟然同樣揚劍去擋。

可是,他劍上所凝的卻又是至陰至柔之力,百煉鋒刃,貼到箭身上,竟如柔草軟絮一般,完全不會引發火箭爆炸。

他劍勢向下一引,無盡火箭直接往下落去,正好落到鐵甲兵面前,落地之時的震動,使得無數炸藥再次引爆。

漫天煙塵,什麼也看不見,鐵砂疾飛,火光亂閃,鐵甲兵行動不便,露出來的兩隻眼睛看不到東西,兼被鐵砂所傷,立時狂呼哀叫,潰不成軍。

只聽得戰陣之中,慘呼不絕,倒地之聲不斷,兵刃破空聲漸漸接近。

雪衣人不過隨便一引,就反過來利用火箭,破了最前方最難攻破的鐵甲陣。

鐵甲兵後的弓弩手,再無反抗之力,在如此鋒刃之前,還不是由著人砍瓜切菜一般。

後方的長刀手,一層層的護衛,也受爆炸餘波所影響,雖然不至於受傷,可視線也一樣灰濛濛一片,看不清東西。

明明知道可怕的強敵就在面前,卻根本沒有辦法找出他的蹤跡,只得不斷揮動兵器,慌亂地亂劈,不但傷不了敵,還把自己人弄傷了。

一片混亂,漫天煙塵之中,唯有那奪目之極的劍光,所向披靡,漸漸接近。

蘇慕雲心頭慘然,他只道火龍弩必可把這高手除掉,卻哪裡料到,不但沒有殺成對方,反叫他利用了自己的火箭,破了自己布下的陣。

如今鐵甲兵已破,其他的護衛哪裡還擋得住他。到處都是煙塵瀰漫,到處都是鮮血四濺,無數哀呼慘嚎聲中,有更多人負痛大喊。

「王爺!」

「保護王爺!」

「王爺快走!」

那些聲音無限絕望而驚惶,即使是最低等的小兵也明白,他們的防衛圈已經被突破,他們再也不能將這神魔般可怕的人擋在行殿之外,被他突破保護圈不過是時間問題。

大家能做的,只是大聲催促著主君離開,同時拼盡生命,以求拖住刺客的步伐,為蕭逸爭取多一點逃生的時間。

蘇慕雲咬咬牙,強吞下失敗的苦澀,發出了同樣的催促:「王爺,快移駕吧!」

蕭逸失笑:「逃得了嗎?」他信手一招,喚來一個旁邊隨侍的軍士:「把我這些批過的奏折立刻飛送京城,不可耽誤。」

軍士愕然,還愣著不知道是不是要應命,蕭逸已經施施然又拿起一份奏折了。

蘇慕雲正要情急發作,卻聽見一個清銳如玉雪冰晶的聲音響起:「王爺。」

蘇慕雲聞言大驚,猛然回頭,全身僵硬。

蕭逸也訝然抬頭,見性德容色淡淡,氣宇絕世,就這麼靜靜站在了自己面前。

雪衣人武功雖高,卻還有跡可尋,但這個蕭性德,到底是怎麼不聲不響,無聲無息,輕易突破重重護衛,來到身旁的呢?

這種事,的確可以把殿中所有人都給嚇得呆住。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外面的絕世高手身上,卻想不到,還有一個更具威脅性的人,已經到了面前。

蘇慕雲反應最快,持扇的手微不可察地悄悄一顫,幾縷似有若無的銀絲快若閃電的射出去。

性德站立不動,銀絲悄無聲息射中了他,他卻連眉毛也沒動一下,就似什麼也沒有發生。

殿內的其他護兵這才想到要有所行動,蕭逸卻淡淡道:「退下。」

他平和地對性德笑笑,信手拿起奏折揚了一揚:「這裡還剩下三份奏折沒批,一份關係到邊關防務,一份是南方治水要件,還有一份是萊州旱災,減免錢糧的折子。讓我把它們批完,你再動手好不好?」

他笑意從容,語氣溫和,直似在和人打商量,說辦完了正事,再聊天一般。

性德漠然施禮:「請恕屬下不明白王爺的意思。動手的話,屬下聽不懂。」

蕭逸微笑起來:「自然,我死在忽如其來的刺客手中才好,若是由皇上的侍衛動手,倒易落人話柄。」

他漫然望了望外面越來越近,無論多少人倒下,多少血濺出都擋不住的劍光,略有惋惜地嘆了一聲:「看來,這奏折,真的處理不完了。」

話音剛落,劍影已劈破迷霧,劈破天地,似也要一劍劈裂行殿一般,經天而來。

劍光起,鮮血濺。

幾乎在同時,有十幾個侍衛一起擋到蕭逸前方,也一起倒下去,至死,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一聲;至死,都沒有讓開阻擋的身影。

劍影一斂,現出持劍人的身影。

離得這麼近,蕭逸才第一次看清他的容顏。

雖然臉已經因為炸藥而黑了,可是,眉揚若劍,目銳若劍,鼻直若劍,神采若劍,整個人就是一把出鞘寶劍,而一泓秋水的神劍,執在他的手中,縱已奪命無數,竟還滴血不沾。

他高華得一路殺戮,劍猶不沾血,他飄逸得縱被炸得傷痕處處,仍不是凡人可以觸摸的存在。

他看定蕭逸,長笑一聲:「攝政王?」

「攝」字出口時,身後又有無數人撲過來,許多人身上猶帶著他剛才闖陣時造成的重傷,可是為了保衛他們的主君,卻是毫不猶豫回撲而來。

他人未回頭,劍已回掃了出去,劍鋒未到,劍氣卻有若實質,當者辟易。

十幾個人,甲裂衣開,胸前血出如泉,慘呼倒地,卻仍有一個身影,快捷若電,直撲而來,生生抓住他剛剛揮出,正要收回的寶劍。

雪衣人一怔,竟不立刻抽劍,住身回首,凝眸看去。

那高大漢子,兩手死死抓住他的劍鋒,掌心鮮血流個不停,臉上慘無人色,五官因疼痛而扭曲,顫聲道:「王爺快走。」

他每說一字,口中就湧出鮮血,額上、臉上、頸上、胸上、腹上、臂上、腿上,無一處不在流血。

蕭逸面露惻然之色:「允文,你已盡力,何必如此?」

趙允文慘然而笑,雖然他笑的時候,五官也已扭曲得異樣難看。

雪衣人只須信手一劍,就可將他一揮為二。但雪衣人竟然棄劍,後退一步,深施一禮:「將軍忠義,我深敬慕,實不敢再犯將軍。」

身前身後,有無數人乘他長劍離手,揮兵刃攻來。

雪衣人依然目注趙允文,信手在空中一抓,便奪來一把刀,隨手一揮,又是一陣慘叫哀呼之聲。

他仍然再施一禮:「將軍忍死支持,我心甚敬,只是痛楚難當,還是不必太過勉強了。」

他一禮施下,人向下彎腰,再起身時,趙允文的身形一顫,終於倒了下去,至死的時候,眼睛仍然望著蕭逸,彷彿是在催促他的主君,逃離這惡魔般的人。

雪衣人輕輕一嘆,嘆息著持刀信手揮灑,從殿外衝進來救駕的人,沒有一個可以靠近他三步之內還不倒下的。

在殿內的衛士,仍然擋在蕭逸面前,卻已身心冰冷,面無血色,但仍然沒有一個人移動半步。

雪衣人目注蕭逸:「你可知道,他在陣中捨命攔我,剛才又拼命撲救,身上受我十幾道劍氣所傷,早已經死了,是他對你的赤膽忠心,讓他忘記了身體的死亡,竟拖著已經死去的身體撲過來,試圖再攔我的劍,所以,我不必再做任何攻擊,只需點醒他已經死去的事實,就可以輕易讓他倒下來。」

蕭逸凝望趙允文的屍體,黯然不語。

他的貼身雙衛徐思與方浩,忽然一人一隻手,不由分說,扯了蕭逸就往後退去。只是徐思整個身體都攔在蕭逸前方,把他完全擋在自己身後,方浩則拼了命拖著蕭逸,要硬帶他逃。

即使機會微乎其微,也要試一試。

方浩的眼睛都紅了,牙咬得嘴唇滿是血。

他恨不得撲上去和這魔鬼拼命,但此刻,卻唯有逃跑。他知道,只要他拉動蕭逸,身後的無數兄弟,就會拼盡全力,拼盡生命,阻止那個魔鬼直到最後一刻。

他不能讓兄弟的血白流,命白拋。

可是天下事,豈能由得他自己做主。

雪衣人朗聲笑道:「晚了。」

一笑之後,刀已出手,無論是刀還是劍,在他手中,都能讓千軍辟易。

這一刀揮出,不管多少人攔阻,多少人用胸膛、用熱血來抵擋,都無法讓他的速度減慢分毫。

這一刀揮出,已是不殺蕭逸不回頭的氣勢了。

可是,這一刀揮出之時,一聲輕輕淡淡的嘆息也響了起來。

這嘆息雖淡,卻震動了雪衣人整個的刀勢。

嘆息是性德發出來的,他仍淡淡站在原處,冷冷看著一切,然後輕嘆一聲。

雪衣人忽然發現了這個身處修羅殺場,卻清淨高華如在九天仙宮的男子。

他自進入行殿以來,雖然談笑間揮灑自如,但暗中早已凝神致志,萬物聲息都不可能瞞過他一絲一毫,滿殿人的動作都在他掌握之間,但可怕的是,在這嘆息聲響起之前,他竟完全不知道,這裡有這麼一個風姿如仙的男子。

自己功通造化,可察天地萬物,可那人,卻像超然於天地之外,只是一個虛無的空。

他是寶劍寒鋒,奇銳奇勁;那人卻如海納百川,包容天地。

他一刀出手,整個行殿都在他刀勢籠罩之下,意到神到,無物不可斬,無人不可殺。偏那人,明明人在殿中,卻根本絲毫感覺不到,把握不到,這如行雲流水的刀勢,竟只為他一聲嘆息,而徒然一頓、一折,整個刀招的暢然刀意就毀掉了。

雪衣人「咦」了一聲,猛然收刀。

這一刀揮出,勢無可擋,可他忽然收刀,竟是說收就收,絕不拖泥帶水。旁人做來,只怕立刻要氣血逆流,當場斃命的事,於他,就像招招手那麼簡單。

方才他的眼睛還盯著蕭逸,現在,他的目光卻根本不能從性德身上移開了。

這人是誰?

他怎麼會如此強大?強大到連我都看不出他的深淺。

不必交手,似這種絕頂高手的強大感應,已讓他深刻瞭解,這個人的深不可測,就算是自己,也未必能占得了他的便宜,更何況此時自己已身受重傷,還染了毒在體內,只是憑著一口無比精純的內力在撐著,在重圍之中,硬拼這樣的強敵,實在不智。

看到雪衣人如臨大敵,性德卻在心中悠然地笑,這就是所謂的擦邊球吧!我不能直接干涉別人的生死,我也沒有去干涉。只不過他自己疑心生暗鬼,我往蕭逸身邊一站,就把他嚇著了。叫容若知道,怕又要笑這是一齣「假侍衛嚇走真刺客」的戲了。

他以人工智能體的想法來推測事情的發展,卻忘了,人的性情有多少矛盾,多少出人意料處。

那雪衣人臉上神色雖變,眼中卻閃起激揚的光芒,只有興奮之意,絕無害怕之色。他長笑道:「好,我只當這一生都不能遇對手,想不到,今日竟見到閣下這般人物,我縱埋骨於此,也已無憾。」

長笑聲中,又一刀劈出。

這一刀又與方才一刀不同,這一刀,是他所有功力,所有神魂所聚。一刀劈落,堂堂正正,萬丈光明,竟是日昇月落,天道運行一般,不可逆轉,不可改變。

不過,這一次的對象已經不再是蕭逸,而是性德。

從雪衣人一刀隔空劈去,到性德嘆息,到雪衣人收刀,到他心念電轉,到再劈第二刀,其中也不過幾個眨眼的時間。

方浩乘蕭逸不備,扯著他也只跑出七八步而已。

性德卻在這時悠然地想,我沒有干涉別人的生死,不過,人家對我發動進攻,我總要自保,這一自保,自然也就會不小心傷到人,傷到他無力再刺殺為止。

這樣的鬼點子,也真虧容若想得出來。

不過,這樣的高手,下手實應留些分寸,傷得他太重,若叫他心灰意懶,就此退隱,這太虛的世界,可要失色不少了。

他好整以暇地想,反正一秒鐘之內,他可以轉幾萬個念頭,運算出最繁複的算式,晃晃這點瑣碎念頭算得了什麼。

他思考的時候,靈覺仍然和主機相連,無時無刻不讀取著容若的信息。

正在這時,忽然感覺到了容若所遇的生命危險,眼前清晰地出現,容若人在半空,高處有秦福凌空飛撲,下方有蘇良、趙儀雙劍追斬,竟是逃生無路了。

保護玩家是他的第一任務,容若既遇危險,他就再顧不得蕭逸的死活了,他必須立刻趕到容若身邊去。

意到神到,他微一閉目,就要不顧一切,在所有人面前施展瞬移。可是,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從他有意識以來,在漫長的遊戲生命中,一直伴隨著他的強大力量,足以在太虛世界裡呼風喚雨的神力,忽然之間消失得乾乾淨淨。

容若遇難的形象,在他眼前完全幻滅,再不能感知一分一毫。身體忽然繃緊,不但無法瞬移,甚至動都動不了一下,手足前所未有的感到沉重,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天地間最可怕的刀光,對著他劈過來。

這種感覺太陌生,他從來沒有遇到過,完全沒有經驗,程序裡對此沒有任何觸及,而和主機的連繫也完全被斬斷。就似一個無助的嬰兒,忽然離開溫暖的母體,暴露在荒郊野外,完全沒有任何自保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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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53:29 |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孰生孰死~


董嫣然面對從前方包圍過來的內監高手,輕笑一聲,雙腿一夾馬腹,馬像箭一般往前衝去。

不出所料,前方劍光閃耀,毫不留情刺過來。

董嫣然玉手纖纖,姿勢無比美妙的在空中一招,輕而易舉奪下一把寶劍,把劍往楚韻如手中一塞:「去吧!」同時用力將楚韻如往上一拋。

楚韻如得她真力之助,竟被拋得遠遠,往容若所在的位置落去。

同一時間,董嫣然已與二十個內監高手戰在了一起。

秦福一伸手,捏住納蘭玉射過來的箭,冷笑一聲,笑容還不及展開,手心的箭桿裡竟散出一股黑煙。

秦福措手不及,心中大震,忙鬆手棄了箭,為防有毒,屏住氣息,更顧不得容若的死活,急急忙忙凌空轉變身法往後躍。

這時,射向蘇良和趙儀的兩支箭也已經到了,可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兩支箭堪堪射中目標時,竟在空中相撞,一撞之下,方向陡變,轉而往秦福射去。

納蘭玉武功不高,但眼力奇準,早看出對容若最大的威脅,不是蘇良、趙儀的兩把劍,而是自上往下撲,功力深厚的秦福。

他一弓三箭,分射三人,難出成效,倒不如全力對付其中一個,只要迫開了秦福,以皇帝的高明輕功,就有逃脫的可能。

他心思巧,運箭尤其巧,兩箭明射蘇良和趙儀,暗藏巧勁,雙箭相撞,彼此借力,及時改變方向,出人意料的射向了秦福。

秦福雖然被忽然冒出來的煙驚得手忙腳亂,但到底是內監中一等一的高手,百忙中,左指彈出,右袖輕拂,雖然不敢再接劍,不過把箭彈走、拂開,不讓那箭中的黑煙再冒出來倒也不難。

豈料,他左指才一彈中箭身,就聽細微的機簧觸動之聲,長箭齊中而斷,箭中竟又射出一支小箭來。

箭既小且急,相距又太近,就算是武功蓋世的人物,在這麼近的距離內,對付這種純靠機關發射,速度奇快的小箭也是不易,何況秦福本身已因黑煙而陷於慌亂。

他只來得及全力往上拔升,避開要害,卻叫小箭射進了左大腿。傷口不痛,但整個腿都一齊發麻。而同一時間,右袖所捲的箭竟炸裂開來,一股黑水湧出來,淋得他滿手滿臂滿袖都是,手臂同樣不痛不癢,只是發麻。

秦福面無人色,真氣外洩,在空中像石頭一般下落。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本來兩柄直刺向皇帝,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劍,忽然間轉變了方向。

一左一右,擦著容若左右肩膀過去。

可憐容若還只當自己小命已經沒了,閉了眼,在空中拼命地尖叫,兩把鋒銳無比的長劍已經從他身邊掠過,往上疾刺。

上方,正是兩眼被黑煙迷住,左腿右手全部麻木,不能動彈,心驚肉跳,心神散亂的秦福。

以秦福的武功,耳目之靈,絕不可能聽不出兵刃破空之風,奈何他武功雖高,畢竟只是宮中太監,論到打鬥經驗,實在談不上有多豐富,應變之能,絕對比不上普通的老江湖。

他忽然受到這樣意料之外的襲擊,意亂心慌,只擔心自己中了什麼樣的可怕劇毒,哪裡還會注意別的事,更料不到恨絕皇帝的兩個小孌童竟會臨陣倒戈。

忽遇此等變故,以秦福的身手,居然完全來不及反擊閃避,生生被兩劍刺得穿胸而過,只來得及左掌狂劈,右腿疾踢。

蘇良和趙儀一擊得手,又遇強襲,一起鬆手棄劍往後避躍,雖然堪堪被掌風和腿勁掃中,卻傷得不重,自空中落下,略有搖晃而已,只是兩個人的臉色都是蒼白一片。

他們還只是孩子,雖受過苦難,但本性良善,第一次殺人,不免手軟身顫,心中七上八下,猶覺不定。看那神色之慘,倒似受傷瀕死的,不是秦福,而是他們兩個了。

容若比他們還先一步落地,卻仍驚魂未定,抱頭在慘叫,叫了兩三聲,發覺自己全身上下不痛不癢,心中莫名其妙,小心地睜開眼,卻聽「砰」的一聲,灰塵四散。

半空中要害受重傷的秦福跌到地上,掙扎難起。他半個身子都麻了,眼睛還有些模糊,兩處劍傷,鮮血殷紅。

一向暈血的容若,看著又有些頭暈了。還沒來得及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聽風聲大作,頭頂一黑,一個人影如鷹擊長空地對著他凌空撲下來。

是在稍後方的高壽,本來被董嫣然一個弱質女子,迎擊二十名高手的絕頂身手吸引住,略略分神,卻萬沒想到,十拿九穩的刺殺,竟落得如此結果。

不過是交睫之間,秦福已身受重傷,失去一切戰鬥力。高壽自悔援手不及,發出一聲憤然怒喝,自馬上騰空而起,對著容若這個第一目標撲去。

容若因為暈血,有點頭昏。

蘇良、趙儀受了傷,營救不及,就算營救得及也未必願意營救。

納蘭玉如飛搭箭,還不及張弓,忽覺眼前銀光一閃,他動作奇快往後仰去,堪堪避過了一把飛刀,但手中的弓弦卻為刀鋒所割斷,再不能引弓了。

高壽凌空衣袖一拂,一道銀光向納蘭玉射去,同時右手在腰間一引,一柄柔軟如柳的銀劍忽然出現在他掌心,銀光閃閃,若星辰漫天,向著容若灑了過來。

難得容若頭暈目眩、胸悶氣短之餘,見漫天銀光,居然還有心情去思考。

這種銀色軟劍,不是漂亮女俠和英俊少年的專用嗎?怎麼時代變得這麼快,改成又醜又老又變態的太監的貼身武器了。這種老頭,不是應該用又長又難看的指甲進攻的嗎?

蘇良、趙儀見容若一個人傻呆呆抱著頭,就是不會躲,一起跳腳罵:「白癡。」一邊罵,一邊搶身過來,但已經來不及阻攔了。

忽見銀光乍起,兵刃交擊之聲,清銳入雲。

一道寒光,後發先至,從半空中疾射而來,及時架住了高壽的一劍。

是楚韻如,借董嫣然一擲之力,凌空飛出大半距離,待得力盡下落之時,方才水袖鼓風,極盡全力躍來,正好擋住了高壽刺向容若的一劍。

兩個人,一個在空中劈落,一個在空中架劍,自然以楚韻如較吃虧一些。

她受勁力反挫,急往下落,同時左手用力推出,把容若推得生生往後退了七八步,她口中尚不忘嬌叱一聲:「保護皇上。」

蘇良和趙儀正好撲過來,聽了這話,幾乎是本能反應的一左一右攔在了容若前面,等做出了這個動作,卻又覺得愕然,互相看了一眼,臉色都古怪之極。

容若這時才回過神來,喚了一聲:「韻如。」就要向前衝過去。

奈何,前面有蘇良、趙儀有意無意攔著,後面又伸出一隻手按住了他的肩:「皇上不可。」

是納蘭玉,棄了手上的斷弓,跳下馬來到他的身旁。

高壽一劍被架住,手腕一轉,變招奇速,對著楚韻如刺去。

楚韻如剛推開容若,不及擋架,情急間往後大仰身,險之又險的避過這一劍。

這時容若正要向她衝過去,卻被擋住,只見她這一折腰的風情,腰肢如絮,烏髮幾乎垂到了地上,似一片飄落的花。

可是那執劍的太監,卻不是惜花之人。他的劍頓也不頓,又刺了過來,更快,更絕,更狠,也更毒。

此時此刻,情勢連番變化,已大出高壽的預料,必得儘快把這擋路的女子收拾了,盡速斬殺帶來一切禍患的皇帝才行。

至於這女子多麼美麗、多麼尊貴,他已不能去在乎了。

楚韻如清叱一聲,劍光在她掌中燦然升騰了起來。竟是見招破招,見式化式,半步也不退讓。

楚韻如得性德的教導,又天性聰明,外加曾受性德之助,打通全身穴道,修習內功極為方便,此時身手已是不弱於普通高手,外加所習的武功招式,精微至極,更不是尋常武林人可以相比的。

只是她素無戰鬥經驗,自會心虛膽怯。若是平日遇上了這樣的戰鬥,也許打不了幾招,就要膽寒落敗了。

但此刻,容若就在她身後,蘇良、趙儀並不可靠,納蘭玉又不長於武功。容若的生死,全繫於她一人身上。

那是她的君,亦是她的夫。不必腦子去考慮,身體已經自然而然想要去保護他。

為了救容若,她把所有的潛力都激了出來,甚至顧不得害怕、顧不得心虛,全心全意,全神全志地把學到的一切武功,發揮至極。劍光初時還生澀僵硬,越是展開,竟越是收放自如,把劍法中的精華全發揮了出來。

高壽越打越是心驚,他萬萬料不到,一個深宮中的皇后,竟會有如此高明的武功,雖然打鬥間,經驗尚嫌不足,但劍法之精微,招式之高妙,竟在不知不覺間,把所有的破綻都彌補了。

他自命內監中數一數二的高手,對這樣一個纖纖柔柔的女子,竟是一時取之不下。

高壽心中動怒,本來綿密細緻的劍法,竟轉為大開大合,一劍劍劈落,力逾萬鈞,氣勢逼人。迫得人除了側身退避和硬擋硬接之外,別無他法。

楚韻如身後就是容若,豈能退避。

她本來也是個烈性女子,只是因皇后的身分束縛,被迫去學些「女律」、「女則」,以溫柔嫻順的姿態對人。今日被激出剛烈的性子來,居然也半步不退的硬接。

她每接一劍,嬌軀便微微一顫,臉色就白一分,劍上發出嗡嗡震動的聲音,如寶劍哀哀的悲鳴。

可她甚至連藉著後退,稍為卸一點勁氣都不肯,臉色慘白如紙,卻又別有一種艷色。她的簪環被劍氣震得脫落,烏髮散了下來,她用白玉也似的齒,咬住墨玉般的髮,襯著雪玉也似的臉,姿容淒絕美絕。

即使像高壽這種不能人道的宦官,在這樣的美麗前,也不免會有些失神,心中竟升起一種惋惜的感覺來,可惜這樣的美人,很快就要死在他的劍下了。

容若見高壽一劍劍劈下來,竟是飛砂走石的氣勢,早驚得心神皆亂,無數次的呼喚著:「韻如。」無數次想要衝過去,卻又無數次被攔了回來。

納蘭玉用盡全力地阻攔他。在君權至上的國度,皇帝的身分重於一切,遇上危險,首先保護皇帝。負責阻擋危險的人,身分再尊貴,也不足以和皇帝相比較,這是非常正常的思維。

所以納蘭玉對容若的阻攔,也是任何以君主為上的人必然會做的事,雖然他自己也心驚於楚韻如的堅持,感動於容若的關懷,但仍然不敢讓容若去涉險。

而蘇良、趙儀的態度卻不相同了。對於想要衝上前的容若,他們往往是一個肘擊,一記拐腿絆過去,不是把容若打得掩腹後退,就是絆得倒在地上。

「你上去能有用嗎?」

「就憑你那三腳貓的本事?除了幫倒忙,還能幹什麼?」

他們的嘲笑和打擊,更加毫不留情。

容若臉色赤紅,眼睛也像要滴出血來,用力握著拳,死死盯著戰局,牙一直狠狠的咬著嘴唇,咬出深深血痕,他卻茫然不覺。

他心中激憤,卻又不得不承認,蘇良和趙儀說得對。

他太過好逸惡勞,除了輕功還算好,其他的根本沒學好。這樣撞上去,不但幫不上忙,搞不好還要害了楚韻如。

他只能站在這裡,眼睜睜看著一個應該被他呵護關愛的女子,去用柔弱的身體,替他阻擋殺人的寒鋒,他只能無力的看著,一個學武功不到一個月,從沒有實戰經驗的女子,用生命,去為他應付決死的刺殺。

從沒有哪一次,他這樣痛恨自己的無力;從沒有哪一次,他如此深切地後悔往日的懶惰。

熊熊的毒火在他心中燃燒,幾乎焚盡了他的身和心。

本來蘇良冷笑著斜挑起眉頭看著他,趙儀不屑地用冷眼瞪他。但看他的臉色越來越肅然,眼神越來越深沉,血從他唇上落下來,點點滴滴,觸人眼目,兩個少年的冷然態度保持不下去了。

蘇良忽然用力咳嗽了一聲,努力瞪著容若:「皇后娘娘曾私下裡對我們提起過,那個暴死的小絹並非被你逼死,而是涉及了嫁禍皇后的陰謀而自殺。皇后也曾說過,你對我們所謂的苦心,不過我們不相信你這種暴君會有這樣的好心腸,但無論如何,我們的武功是因為你而學到的,就算我們要殺你,也不會和你的政敵聯手。」

容若死死瞪著戰局,胸中無數次呼喚一個名字。

韻如,又是韻如,是她不惜皇后之尊,為他在下人面前解釋誤會,極力為他解除煩惱,悄悄想要幫他解開死結,卻從不在他面前表功。也是她,為他拼死苦戰,半步不退,捨死不悔。

而他,竟只能呆呆地看著。

拳頭,悄悄在身側緊握,指甲深深扎進了掌心,血無聲地在指間滴落,他卻因為心太痛,再也顧不得掌心、唇間的鮮血傷痛。

耳旁隱約又傳來趙儀的聲音,但他的心已經完全在戰局中,根本不能分辨,那話裡是什麼意思。

「皇后娘娘待我們很是和善,這樣的恩義,我們也應當報答。這一回,我們就算回報了你,以後,再不欠你恩情,將來你要再死於我們劍下,也可無怨了。」

說完了話,也不理容若會有什麼反應,蘇良、趙儀同時身形一展,齊齊往地上的秦福撲去,動作如電,抽出插在秦福身上的劍,轉而掠向高壽。

秦福本已重傷,又全身發麻,動彈不得,此刻吃痛,憤聲大叫:「你們這言而無信,屢施暗算的卑鄙小人。」

蘇良冷笑一聲:「在你們這些大總管心裡,我們自然是小人物。我們只知道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卻不會像你們這樣陰謀暗算,反噬恩主。」

納蘭玉卻也悠然笑道:「卑鄙暗算又如何?對付你們這等卑鄙人物,用這樣卑鄙的暗算正好合適。」

他一邊說,一邊自袖中取出一個黑色的小筒。

蘇良與趙儀一人一劍,如燕子雙飛,動作奇快,劍影如飛,配合著楚韻如,在高壽身旁上下翻飛,屢施攻襲。

三人都是跟著性德學武功的,彼此配合起來,自然有默契。

高壽急於打敗楚韻如,用上了極耗內力的打法,想要速戰速決,沒想到這兩個受了傷的大孩子還敢撲上來。

楚韻如劍光如水,無孔不入;蘇良、趙儀劍影似風,呼嘯來去。

高壽再不敢托大,只得重新展開綿密細緻、穩紮穩打的劍法來應付。

不管怎麼樣,他的內力高深,這三個人,一個力已將盡,另外兩個又帶著傷,必然支持不久。

不過,他忘掉了還有一個納蘭玉。

納蘭玉抬手,舉著黑筒對準戰團,笑道:「各位,我這『斷魂粉』共有八種劇毒,中者必死。皇后娘娘請放心,事後,我一定會給你們解藥的。」

他一邊說,一邊按動機關,一股濃香撲鼻而來,漫天都是粉紅色的粉末。

此刻四人交手,勁風激盪,正好把這粉末揚得到處都是,人人都灑得滿身。

高壽心中大驚,劍法立時散亂起來。

蘇良和趙儀,劍光如匹練一般,窺定破綻,及時刺出。

高壽心慌意亂之間,陡然大喝一聲,大車輪、大錯步、大翻身,好不容易閃了開來。

眼前劍影一閃,楚韻如一劍直刺眉心。

高壽右手的劍回救不及,左手及時一抬,拈住了楚韻如的劍尖,就待以內力順著劍身攻過去,欺負楚韻如功力不足,叫她好看。

哪知楚韻如立刻鬆手棄劍,高壽一怔,楚韻如已欺近身前,玉指連點,已將他胸前八個穴道籠住。

高壽右手的劍根本來不及刺殺已然貼身的敵人,左手拈著一把寶劍的劍尖還沒鬆開,身後又有兩道奇銳的劍風,一指頭,一指背,迫得他不得不閃,心中還在思疑自己所中的毒。好不容易險之又險的避開後面兩道劍風,胸口終是一麻,被點中了三處穴道。

楚韻如一招得手,再不停留,順著他的胸口一路點下來,直點了二十多處穴道,確保他衝不破,這才放手後退。

她心中還在慶幸,總算自己把穴位記得準,沒有點錯。額上已是汗如雨下,右手酸疼得直如斷了一般,身子搖搖欲倒,暗自還為自己居然可以堅持到這種地步而感到震驚。

容若大叫一聲,撲了過去,雙手扶住楚韻如,連聲道:「韻如,妳怎麼樣?」回頭又衝納蘭玉吼:「快把解藥拿來。」

「哪有什麼解藥。我自知武功不足,為了自保,便在箭上做些小手腳,也帶些小玩意在身上,所謂的毒藥毒箭,不過只是一些麻藥,那斷魂粉,也只是普通的花粉。」納蘭玉忙開口說明。

聽了這話,傷重的秦福和被制了穴道的高壽,一起往上翻白眼,發出一聲大叫,生生被氣得暈了過去。

容若心中微鬆,卻覺懷中香軟嬌軀柔弱無力,心中又是痛極,耳旁聽輕柔的聲音低問:「皇上,你沒有事就好了。」

容若眼中見她蒼白的臉上,展開花一般的笑顏,更是又愧又悔,顫聲道:「韻如,妳為何待我這樣好?妳為何要為我這般拼命,妳……」

楚韻如溫柔微笑,連笑容都是虛弱的。

剛才的一戰,用盡了她所有的心力,讓她現在連站都站不住,只得依靠在容若的懷中。

為什麼這般拼命?為什麼忽然間,什麼害怕,什麼膽怯,都忘記了?

她又何嘗知道?只知他遇險,她便撲了過去,根本沒有思索的餘地,更不會去考慮為了什麼。

她只是微笑,笑得如一朵花,靜靜地開放。

容若凝視她蒼白含笑的臉,忽然垂下了頭,火熱的額抵在她輕輕起伏的肩頭,久久不動。

有一陣子,楚韻如幾乎以為他哭了,但並沒有。

過了很久,楚韻如才聽到他一字一字地說:「我發誓,從今以後,再不會叫妳這樣為我拼命,我會好好保護妳,絕不讓妳受傷害,絕不再任由妳一個人拼力苦戰,我卻束手無策的事情再發生。」

他一直沒有抬頭,他的聲音也不大,但字字句句,竟深沉得像不是由口中說出,而是直接從心裡喊出,又流進她的心中一般。

楚韻如垂手,本已無力的纖手,悄悄的抱住這男子因為傷心而伏在她肩上不肯抬起的頭,心中一片溫柔。

她早已忘記了剛才的血戰,也忘懷了此刻的行為多麼不合她所學習的禮法規矩。

沒有人能真正瞭解,容若是在怎樣的心情下說出這句話的,沒有人能真正明白,為了實踐這句諾言,容若準備付出什麼,又將會付出什麼。

只是,幾乎每個人都被這一對不知不覺擁抱在一起的男女所震動。

陽光下,楚韻如微笑的臉容如一幅最美麗的畫,容若緊擁她的雙手,似一個永不變更的承諾。

蘇良和趙儀,本來還想冷笑一聲,嘲笑幾句,這個沒用的皇帝有什麼資格說這樣的大話,但不知為什麼,誰也沒有開口。

納蘭玉靜靜望著他們,眼眸之中一片溫和愉悅。

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他們身上,竟沒有絲毫注意到,遠處,一個如花似月般美麗的女子,在二十名內監高手的包圍下,以一種攬月流雲般的姿態,輕盈應戰,悠然取勝。然後像弱柳扶風一般,無聲無息來到了他們的身旁。

看著容若與楚韻如環抱在一起,她美麗的眼眸,流露出一絲淡淡的不屑。

方才她遠遠望來,只見一個女子拼力應敵,而一個堂堂男兒卻畏縮不前。縱然那人是皇帝,卻也不是這心如雪玉般清高的女子能放在眼中的。

只是這些輕視卻又不便表現在外,她輕盈盈施禮:「拜見陛下。」

容若猛然驚醒,忙抬起有些紅通通的眼睛看向她。這時才略略領悟到董嫣然竟是絕世高手,幸虧了她的幫忙,自己才保住了一條小命。

想起以前在街上見她被無賴調戲,迫不及待跳出來英雄救美的往事,容若不免有些羞慚。

若是以前碰上這事,不知道容若會怎樣手足無措,但此時此刻,他一顆心全在楚韻如身上,竟沒有生出太大感觸,更不曾舉止失措,只是客氣而真誠地說:「董姑娘好功夫,多謝妳出手相救。」

他口裡雖然有些驚奇地向董嫣然稱謝,手卻一直用力握著楚韻如的手。

楚韻如臉色微紅,輕輕地想把手抽回來,卻引得容若更加大力握緊。

董嫣然悄悄打量他們,心中嘆息。那個男人,除了是皇帝之外,可還有任何好處,怎配得起這般美麗多情的女子,怎當得起這如花嬌顏為他捨命苦戰。

她心下不以為然,口中只恭敬地道:「民女幼得異人看中,傳以武功,只是女兒家舞刀弄槍,不成體統,所以從不曾行走過江湖。家父忠於皇上,恐大獵之時有人犯駕弒君,才嚴令民女隨侍,暗中護駕。」

納蘭玉見他們這樣彼此見禮,又要介紹情況,心知必要耽擱許久,想到蕭逸的事,哪裡耐得下性子,施禮道:「陛下,外臣先行一步了。」

容若扭頭看他,忽然驚訝的伸手指向他:「納蘭玉,你什麼時候受傷了?」

納蘭玉一怔,順著容若手指的方向低頭一看,不知什麼時候,鮮紅的血已浸透胸前白色的錦衣,一股撕心般的痛,忽然從胸口爆發了出來。


「報!」奔馬快疾如電,馬未至,馬上的軍士已然躍起,凌空翻了個跟頭,穩穩的單膝跪地,落在了楚逍面前:「大人,皇上一行人遇刺,秦公公、高公公等二十二人,皆為保護皇上而受傷,暫時不能移動。」

楚逍上前一步,目光如電,緊盯著軍士:「皇上御駕可安然無恙?」

「皇上一切平安。」

楚逍一震,臉色大變。

在無數軍士環繞的錦座之上的楚鳳儀也全身一震,徐徐抬起了頭。

楚逍萬料不到,決無差錯的計劃竟會失敗,臉色不由沉了下來:「皇上是如何脫險的……」

那軍士還不及回答,又有一聲大喊:「報!」伴著馬蹄聲,由遠而近,遙遙傳來。

馬上的軍士,滿身鮮血,似是經過一番苦戰,馬到了禁軍面前,軍士竟然無力下馬,直接從馬上滾了下來,趴在地上,痛哭道:「攝政王遇刺身亡了。」

楚逍如遭雷擊,劈手把軍士抓起來,喝道:「你敢欺我,王爺有數千精兵衛護,什麼刺客近得了他的身?」

軍士滿臉是淚,哭道:「那刺客他不是人,他根本就是魔鬼,不管多少人都攔不住他,用炸藥也炸不死他,他一路衝到王爺面前,王爺的護衛拖了王爺後退,別人一起衝上去攔。當時皇上派來的侍衛蕭性德也在場,那個刺客,他一刀劈出去,劈死了蕭性德,那刀還停不住,刀上就像附著魔力一樣,直追著王爺去了。王爺還沒有走出十五步,就被那把刀穿心而過。那根本不是人,他是魔鬼,我們拼盡了命,流盡了血,叫破了喉嚨,也攔不住他啊!」

楚逍用力把他往地上一擲,狂喊:「我不信!我不信!世上沒有這種人,不會有這樣的事。」

軍士痛哭不止,在地上只是叩頭,泣不成聲。

楚鳳儀神色微震,呆滯的臉上,開始有了細微的表情。

楚逍卻臉色猙獰,咬牙切齒;「我不信,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攝政王早知有人行刺,暗中布下天羅地網,一切安排無比妥當,不可能會有差錯。來人,給我再去探明了回報。」

他大聲下令,正要指派心腹再去查個清楚,馬蹄聲忽然轟轟亂亂,響徹天地。四面八方都有旗幟閃動,快馬馳來。

原來是在各處行獵,後被鋼網圍住的一干人,在這麼長的時間裡,或爬,或砍,或繞道,終於突破了那層層的鋼網,得回自由,從各個不同的地方,趕往龍旗飄揚的天子行轅。

楚逍心思紛亂,只記掛著生死不知的蕭逸,也無心阻攔他們。而且這些手上沒有實權的人,就算來了,也不足以影響局勢。

一眾文臣武將,王室宗親,陸陸續續趕到,紛紛向楚鳳儀施禮。

楚鳳儀卻只是木然而坐,不言不動,不理不睬。

眾人第一次見到母儀天下的皇太后如此失態,心中多少已猜出這一場政爭的勝利者為誰了,大家只能等待著向新的君主效忠。

蕭凌和蕭遠趕到時,眼神陰鬱。

董仲方一身衣裳被鋼網勾得稀爛,兩手鮮血直流,趕到行轅,只見到楚鳳儀一人,已是臉色大變,失聲道:「皇上呢?」

沒有人理會他,沒有人回答他。

董仲方還要再追問,遠處忽然鐘聲大作,遙遙傳來無數痛哭聲。

似是幾千個人在同聲呼喚一個名字,在同時為一個生命而悲呼。

「攝政王!攝政王!攝政王!」

董仲方一愣,呆住了。

其他以為蕭逸贏定了的眾臣也全都滿面愕然。

蕭凌和蕭遠,交換了一個得意而寬心的眼神。

楚逍卻只木然呆立,心頭冰涼一片。至此他才相信,剛才收到的情報絲毫無誤。楚家費盡心機以求存,忍痛犧牲了當朝的皇帝和皇太后,把自己陷進這樣可怕的死局中,換來的,竟然是蕭逸身死,而皇帝無恙。

在他們把一心一意依靠他們的孤兒寡婦完全出賣之後,那暴虐的少年皇帝,將怎樣來算這一筆可怕的仇怨?

遠處傳來的千萬聲悲哭,全都打在他心中,恍惚間,他似乎聽到了楚家無數人的呻吟悲泣,可在這其中,有一個笑聲,尤其刺耳,尤其驚心。

他眨眨眼,定了定神,好不容易才明白過來,那笑聲,不是從遠方傳來,也不是他的一時錯覺,而是從身後,從最近的地方響起。

他面無血色地回頭,看到楚鳳儀微笑的臉。

她的笑容,美麗,溫柔,而殘酷。

讓人聯想起美好的清晨,美麗少女摘花的手。美麗的人,伸出美麗的手,摘下美麗的花,溫柔一笑中,渾不介意斬斷了鮮花的生命。

陽光落在她的臉上,卻沒有暖意。

她在陽光中輕輕地笑,冰冷的眼神掃過所有表情愕然的臣子,神色陰晴不定的宗親,然後才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本家的兄長,然後,慢慢地,心滿意足地,悠悠然地說:「他終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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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8 10:54:21 | 只看該作者
第五集 江山一擲 






第一章 ~生死一發~+


納蘭玉看胸前一片鮮紅,臉色蒼白了起來,卻對驚慌的容若微微一笑:「沒事,只是舊傷,剛才射箭時用力太大,傷口迸裂了。」

他一邊說,一邊翻身上馬。

容若皺眉叫:「你先看看傷勢再說。」

「這點傷是小事,暫時顧不得了。」納蘭玉衝容若點點頭:「皇上請先同皇后去安全所在吧!」他再不遲疑,調轉馬頭,繼續往喊殺聲傳來的方向趕去。

馬跑得飛快,身後有容若的大叫呼喚:「等等我,我們一起去,你的傷真的不要緊嗎?」

納蘭玉無聲無息地按了按胸膛,卻不回答身後的呼喚,只一逕催馬狂馳,也不理胸前裂開的傷口,血漸漸將整個胸膛都染做鮮紅。

那個深沉的夜色裡,刺入胸膛的一劍,到現在也沒有好,只是傷勢發作時,心痛倒比傷痛深。


性德忽然遇到從未有過的力量流失,本能地立刻啟動了緊急超快自檢,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裡找出問題來。

雪衣人一刀向他劈去,忽見性德的雙眼閃現萬丈光芒。

性德平時自檢,眼中的金色光芒閃動的頻率已是驚人,而這時使用了超快自檢,金光閃動達到每秒鐘上百萬次了。

雪衣人只覺心神都被這異樣的金色所懾,整個世界變成一片金輝。他心中一震,不知這是哪一種奇妙的攝魂奇術,借用這古怪的金眸施展出來。

他大喝一聲,橫刀往空處一劈。

聲音震盪天地,破開虛迷空執,刀氣勁猛強橫,劃開滿天金光。

雪衣人這時才覺神智一清,行殿仍是行殿,眼前俊美無倫的強敵,仍就只是平平常常,閒閒而立。

雪衣人心中暗驚,回思方才短短一瞬,那人眸中,金光耀目,竟能叫人駭破心魂。以他的武功定力,都被懾得心志動搖,若非及時震醒自己,還不知陷進怎樣的幻象之中,思來不覺暗出一身冷汗。

事實上,剛才不過是性德的自檢而已,對別人不會有任何影響。只是那樣詭異的金光,以那麼可怕的速度飛閃,任何人一眼看到,都會頭昏腦脹。意志薄弱的人,因此而陷入暈迷,也不是奇事。

現在性德的自檢已經結束,根本沒找出任何毛病,緊繃得不能動彈的身體也鬆弛下來,恢復了行動的自由,但是那足以翻江倒海,如同神魔的強大力量,卻仍是消失得一乾二淨,令他此刻面對雪衣人無以倫比的強大,竟也束手無策。

一向無悲無喜的性德,倒不存在懼怕死亡的想法,只是有些自嘲的在心中想:「想不到,我會成為第一個被NPC殺死的人工智能體。」

他卻完全忘了,無情無緒的人工智能體,本來也不該會有任何自嘲的感嘆。

雪衣人一刀在手,無人可擋,卻被性德方才眸中異樣的光芒震住,一時竟不敢進擊。

性德既無動手之力,也知只要一動,就會被這強大的高手看出虛實,所以只閒閒負手而立,對雪衣人的刀鋒,完全不放在心上。

他心中本來就無生無死,本身又是超然於遊戲的人工智能體,萬物不縈於懷,此刻坦然而立,反而讓人錯覺他強大無比,所以根本不在乎任何攻擊。

雪衣人用盡心神,找不出他一絲破綻,竭盡智略,竟然無法把握到他呼吸的節奏、心跳的速度。這個人明明就在眼前,仍然只覺是一個虛空,彷彿這一刀,就算對著他當頭砍下去,也只能砍中一個虛空。

而砍不中的結果會是怎麼樣的呢?

這人的反擊,將會有多麼強大?

雪衣人並不覺得害怕,反而更加興奮起來,熾熱的鬥志在他眸中燃燒,但他越是如此,越加不敢妄動。

四面都是軍兵,從遠處跑來的百姓們,也提著他們簡單粗糙的武器趕到。但雪衣人執刀而立,滿身傷痕,卻有一種無形威勢,讓人不敢前進半步。

此時,就算是瞎子,也可以看出,雪衣人是在和性德對峙。

兩個人都沒有動手,但是所有人都感覺到,這一動手,必是石破天驚。不出手時的氣勢,已經迫得旁人心跳加速,汗出如雨,這一出手,真不知會是何等驚人。

就連蕭逸被方浩拖得退出了十幾步,他卻又一甩手掙開了方浩,復又回頭凝視雪衣人與性德的對峙。

蘇慕雲急道:「王爺,乘此機會……」

「蘇先生,我一生不管遇上任何事,都不曾逃跑過。」蕭逸眼睛凝視雪衣人,眸中有足以撕裂長空的光芒閃動。

蘇慕雲料不到他在這個時候使性子,氣得臉色鐵青。

這時雪衣人已完全顧不得他自己要刺殺的目標了,長刀遙指性德,雖然沒有任何動作,但強烈的刀氣卻一直向性德湧過去。

若是旁人,早就被他的氣機鎖定,只要心志一有動搖,真氣稍有震盪,他就會立刻揮刀進擊。

但性德的存在,卻恍如一個空,好像只是天地間的一個幻影,任你如何施展,也完全無法用真力感應到他,強大的氣機更不可能鎖定他。

要是旁人,面對這樣可怕的存在,早已沮喪無比,萌生退意,可是雪衣人心志堅定無比,不但全不動容,反而不住催動體內真力,一旦精氣神達到顛峰,便是他不顧一切,再次揮刀的時候。

這一點性德也完全明白,他甚至可以清晰的感覺到雪衣人體內真氣的流動,計算出他真力提升的速度,準確的預測雪衣人將會在哪一刻,以哪一種角度揮刀,但他卻完全無力去應付。只能清醒的看著預期中的死亡,一絲不差的來到面前。

而這段時間,蘇慕雲費盡了唇舌要勸走蕭逸,蕭逸卻毫不動容。蘇慕雲氣得極了,正要下令採取抗命手段,硬把蕭逸拖走,耳旁忽聽呼嘯聲起,又似有無數聲驚嘆,在同一時刻響起。

雪衣人的刀,終於揮了出來。


納蘭玉馬快如電,一路直奔行殿。

後面是容若大呼小叫,楚韻如、董嫣然,還有蘇良、趙儀也都策馬緊追。

漸漸接近行殿,看到滿地的鮮血和屍體,容若差點沒從馬上跌下去。

楚韻如花容失色,一手掩著口,才沒有叫出來,一手控著韁,可控韁的手卻有些發軟。

蘇良、趙儀還是孩子,武功雖然不弱,這種淒慘景象卻是第一次看到,也不免嚇得面無人色。

董嫣然武功雖高絕,卻也不曾見過這樣的血腥場面,一樣柳眉深蹙。

幾個人不由自主都放慢了馬速,尤其是容若,面無人色,氣息奄奄,看起來,比地上的屍體還不像活人。

只有納蘭玉,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直衝過去,衝進行殿外已經散亂不堪的軍陣之中。遙遙望見,行殿裡一個熟悉的身影揮刀欲劈。

他不及多想,動作奇快的抽出一支箭,拗斷箭頭,然後,在馬上一彎腰,一探手,從一個弓箭兵手中奪過一張弓,弓彎如月,箭似流星,直射向雪衣人的後心。所有的動作,幾乎都是在一眨眼之間,就已經完成了。


雪衣人視性德為平生大敵,凝神正志,一刀劈出。刀勢展開,罡風大作,令得他衣髮皆飛,仿似天神降世。

這一刀的風華,這一刀的光彩,已是無可比擬。

無數觀戰之人,盡為這一刀威勢所震。卻沒料到,風聲呼嘯,竟有一支箭,從後方射來。

雪衣人雙目緊盯性德,把他全身上下所有的細微變化盡收眼底,右手刀勢盡發不止,左手往後一拂,就似背上長了眼睛一般,準確無比彈在射到的箭頭上。長箭被震得以幾倍的速度,往回激射。

雪衣人一指彈中箭尖時,忽覺有些不對,心中升起了一種奇異至極的感覺,彷彿有什麼最珍貴、最美麗的東西,在這一刻,要被他親手毀滅。

這感覺如此清晰,如此痛楚,又如此熟悉,就似不久之前的一個夜晚,他一劍刺向……

心頭狂震之間,雪衣人發出一聲長嘯,本來往前劈出的刀,竟然硬生生回收。這竭盡全力,毫無保留發出的一刀,要強行收回,那狂猛無倫,正在全身激湧的真力,要硬行頓住,一絲艷紅色彩忽然從他臉上浮了起來,強大的反挫力,使得他往後連連退去。他不但不運功穩住步子,反而藉著反挫力往後回躍,直往殿外而去。

剛才那支箭從殿外射來,因受他指力,往回激射,速度快上數倍,快得就算是最靈巧機敏的人,也會因躲閃不及而中箭身死。

不過雪衣人的身形卻比箭還要快,往外掠去。

這快疾無倫的變化,在交睫中發生,殿外無數官兵,手裡的兵器都還沒抬起來,腦子裡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勁風撲面,雪衣人已自身旁掠過,掠出包圍圈。

他在半空中伸手,抓住了那支離射箭者胸膛不過半尺的利箭,然後才雙足落地。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這支箭,原來早已被折去了箭頭。直到這時,他才明白,剛才一指彈到已經折掉箭頭的箭尖處,才會感覺不對勁。

這支沒有箭頭的箭,由弓上射出,只會撞傷人,不會取人性命,可受他一指之力,所蘊力道奇大,卻足以穿胸裂腹。

在他發覺不對後,他的腦子還沒想明白發生了什麼,心靈卻像已預知了一切,身體更是不由自主地追了出來。

直到現在,理智回歸身體,他才明白自己拼著受內傷,棄大敵於不顧,當著敵人的面,冒生命危險回掠,為的,只是救一個用箭射他的人。

他愣了一下,然後,有些無奈的嘆息一聲,耳邊卻聽到另一聲嘆息。

「你受傷了。」

聲音裡滿是關切,但那發聲的人,卻在馬上張弓搭箭,指著他。

這一次,箭上箭頭仍在,寒森森,冷冰冰,與他距離不過三寸,他受傷的胸膛幾乎可以感受到箭上的森寒。

張弓的人,沒有絲毫收弓的意思,卻對他說著問候的話,眼睛裡,也是無比真誠的焦慮與關懷。

雪衣人為救納蘭玉而放棄殺死強敵,甚至甘在最可怕的敵人面前露出絕大破綻。而今,他指間還夾著差一點穿過納蘭玉胸膛的箭,納蘭玉的弓箭,卻已指向他的額頭。

雪衣人冷冷一笑,往前走了一步,他的額頭就頂上了納蘭玉的箭尖,卻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

納蘭玉的手卻顫抖了起來,但弓仍穩穩張開,箭尖仍牢牢對準他:「收手吧!」

雪衣人凝望他:「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納蘭玉臉色慘白:「我站在天下蒼生這一邊。」

雪衣人大笑:「原來我竟已是禍害蒼生之人了。」

納蘭玉神情慘然,手上一顫,看起來幾乎連弓都握不住了,但箭,卻仍抵在他的胸前,箭尖因為主人的顫抖和雪衣人大笑時身子的振動,而刺進雪衣人的額頭,血立時染紅了箭頭。

雪衣人卻像沒有感覺一樣,眼神深深地凝視納蘭玉的胸口。

納蘭玉胸前滿是血,雪白錦衣已經紅得觸目,整個前襟全染紅了,卻還明顯,仍有更多的鮮血,從胸口濕透衣衫。

他忽然記起了那一夜,他一劍刺向納蘭玉的胸膛,雖然後來因為不忍而收劍,卻已在他胸前留下了又深又長的傷口。

那一夜,血流了一地,他卻連頭也沒有回地離去了。

獨留那受傷的少年,悄悄收拾一切,遮掩一切。事後,甚至不曾請過大夫看傷,還要裝做沒事,應酬王公貴族,出席各種宴會。

這少年叫他大哥,從六歲那年相遇,直至今日,喚過他無數聲兄長。

他曾發誓,護他一生一世,到最後,卻將劍尖,刺進弟弟的胸膛。

雪衣人心中一傷,本來的激揚鬥志,越挫愈強,百折不回的心,忽然軟了下來。

他長嘆一聲,回頭望向行殿。

行殿前,一干百姓拿著棍子鋤頭,個個如臨大敵的樣子,兵士們已密密層層,重新布下防護圈。行殿內,那風華絕世的高手,依舊神色淡淡。

如今他身心皆傷,剛才又為救納蘭玉,內力反挫,受了極重的內傷,要再衝進去,怕也不易了。

他淡淡望了納蘭玉一眼,信手拋開了刀,大步離去。

他的步子並不快,可是,沒有一個人,敢向他射一箭、揮一刀,就只能任由這一身是傷的人,一步步離開。

納蘭玉這才雙手一鬆,弓和箭砰然落地,雙手像要斷掉一般的沒有知覺。他伸手輕撫胸口,身子晃了幾晃,終於支持不住,從馬背往地上滑落下去。

容若因為怕血,遠遠在後頭沒及時跟上,可是遙遙望著納蘭玉坐不穩馬背,一時著急,顧不得漫天血腥,催馬狂奔過來。

眼看納蘭玉跌倒,容若自馬上躍起,把這短短日子以來學的三腳貓輕功發揮得淋漓盡致,終於及時扶住納蘭玉,沒讓他倒在地上,同時大聲喊:「納蘭玉,你沒事吧?」

雪衣人的身形微微一頓,卻沒有回頭,漸行漸遠,直至消失。

雪衣人遠去之後,蕭逸分開眾人,走到行殿外,望著抱住納蘭玉的皇帝,眉峰微皺。

縱他智深如海,也實在想不通,為什麼這個理應希望自己死掉的皇帝,會派一個侍衛來,阻攔一次本來可以成功的刺殺?

現在,又為什麼會出現在自己的軍隊面前?

此時,蕭逸身後是無數軍隊,站在他對面的容若卻抱著一個滿胸是血的人,手忙腳亂,驚慌失措。

不遠處董嫣然眉峰微皺,卻沒有動彈,蘇良和趙儀催馬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住,楚韻如卻是毫不思考地躍馬衝過去。

地上到處是殘破的屍體,馬蹄踏處,鮮血幾乎濺到她的裙角。她的臉色越來越白,像是隨時會坐不穩倒下似的,可馬的速度卻沒有慢上分毫。直到容若身旁,她一躍落地,與容若並肩站在一處,面對蕭逸背後的無數兵馬。

納蘭玉於此時對容若一笑,有些微弱的說:「沒什麼,我只是失血太多,你別著急。」

容若略放了點心,側頭看了楚韻如一眼。

二人相視一笑,竟莫名得有些甜美了。

容若心中一定,這才抬頭望向蕭逸:「皇叔,幸虧你沒事。」

他的關懷欣慰之色,溢於言表。

蕭逸心中千萬懷疑,臉上卻不動聲色:「多謝聖上關心。」

他一步步慢慢走來,身旁數千精兵也自然而然跟隨著他移動。

楚韻如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卻覺有一隻手伸過來,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她即時對容若嫣然一笑,臉色雖仍蒼白,但嬌軀已不再顫抖。

性德也慢慢走了出來,因身分問題,他不便越過蕭逸,只是不緊不慢跟在後面。

蘇慕雲臉色連變,好幾次把手微微抬起,又緩緩放下來。

雪衣人的武功之高,已遠超他的意料,這個蕭性德,既是可以和雪衣人相匹敵的人物,如果貿然下手去殺皇帝,這蕭性德情急出手,怕也會傷及蕭逸的性命。

以蘇慕雲的冷酷決斷,竟也猶豫不定起來。

容若卻似渾然不覺危險,看到性德,高興地衝他揮手:「性德,我就知道你最可靠。」

沒有人類感情的人工智能體看到玩家燦爛的笑臉,竟會有苦笑的衝動,甚至有些壞心眼地想,如果告訴他自己完全失去了力量,不知面對這幾千精兵,他還能不能笑得這麼開心。

容若不知道性德的邪惡心思,笑吟吟對蕭逸說:「皇叔,性德有沒有把我的信遞給你?」

蕭逸看他臉上雖有笑容,卻笑得有些勉強,臉色極其蒼白,雖然扶著納蘭玉,可看表情,倒像比納蘭玉還虛弱一般,心中更加懷疑他在動什麼鬼心思:「什麼信?」

性德把容若交給他的信雙手遞給蕭逸。

蕭逸帶著重重疑問,接過來展開一看,臉色驚愕,眼神更是一片迷茫。

蘇慕雲從不曾見蕭逸流露過這樣不解的神態,心中不由一緊,暗中猜想那信中到底寫了些什麼。

容若大聲說:「七叔,麻煩你照我信上說的做,好不好?」

蕭逸眉峰一軒:「皇上……」

「七叔,看在我幫過你一回,你就答應我吧!」容若語意哀懇。

蕭逸心念電轉,雖怎麼都猜不出容若的心思,但的確受了蕭性德的救命之恩。所以他略略沉吟,終於點了點頭。

容若心中大石放下:「多謝皇叔。」又回頭衝楚韻如一笑:「韻如,別擔心,我沒事,只要睡一會兒就好。」

楚韻如一怔,卻見容若把眼一閉,面白如紙,直挺挺往後倒下去。

流了滿身血的納蘭玉沒事,倒是他這油皮也沒擦破一片的皇帝,在無數人面前暈倒了。

[ 本帖最後由 apu5250 於 2006-1-19 12:40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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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9 12:41:06 |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泣血深情~


楚韻如驚叫一聲,伸手扶住容若,嚇得花容失色:「你怎麼了?」

納蘭玉也強撐著失血過多的身體,勉力站好:「皇上是不是受傷了?」

董嫣然翩然掠起,輕輕落到容若身旁,探手去診他的腕。

蘇良和趙儀也一起衝了過來,滿臉緊張,站到容若旁邊。

蕭逸也低低叫了一聲,上前數步,想到不妥,又站住。

後面,軍士們一時譁然,陣形大亂。

蘇慕雲眉頭緊皺,只覺眼前變化太過迅急,以他的才智,竟有力竭智窮之感。

無分敵我,無關立場,因為皇帝的忽然暈倒,所有人都亂了方寸。

但性德卻不是人,他一逕走過來,把容若從楚韻如懷中接過,漫不經心地將董嫣然按在容若腕脈上的手拂開:「他沒事,只是暈血而已。」

「暈血?」

無數人發出驚呼,其中甚至包括深藏不露的董嫣然和定力過人的蕭逸。

「對,他暈血,這裡血流滿地,他能堅持到現在才暈,已經很了不起了。」性德說得輕鬆平淡。

所有聽到這句話的人,卻都升起一種想把人痛打一頓的衝動,甚至連楚韻如都不例外,至於大家想打的,到底是容若還是性德,就沒有人知道了。

性德好像一點也沒發現自己隨便一句話給別人的刺激,被幾千個人殺人的眼光盯住,他卻渾若無事,只淡淡對蕭逸道:「王爺既答應了皇上,就請依約行事吧!」

蕭逸點了點頭,沒說話。

蘇慕雲上前低聲問:「王爺,到底什麼事?」

蕭逸把手上的紙條遞過去,蘇慕雲一看,任憑他智深如海,此時也不由目瞪口呆:「這是什麼意思?」

「挑十個身材差不多的士兵過來,我們換衣服。」蕭逸淡淡吩咐:「派個機靈的人回去傳話,就說我已身死,到時謊言該怎麼編,就看他自己有多聰明。這裡的將士看好時機,一起大放哀聲。」

蘇慕雲點點頭,又道:「禮部侍郎趙尚之也是隨駕行獵之人,此時應該就困在四處的捕獵網之中,就找他吧!」

「好,你來安排。」


禮部侍郎趙尚之是朝中諸臣中,較傾向於蕭逸之人。此次隨駕行獵,也是打算在必要時出面,表態支持蕭逸的。

不過,蕭逸此番行動,既有弒君之意,若無必要,也不願把手無軍隊的任何文臣拉下水,多染一層污名,所以,蕭逸並沒有用他,甚至把他也像別的官員一樣,用獵網圈起來,使他不能自由來去,倒也避開了事端,不影響個人的清白。

趙尚之身邊的隨從不多,不過七八人而已。為了破壞牢固的鋼網,費了好大的勁,等到把鋼網弄破時,隨從們大多已筋疲力盡。

趙尚之擔心大局不知變成了什麼樣子,人在馬上,又急又怒:「全給我起來。」

「趙大人,他們既然已經累了,就讓他們休息吧!我們護衛大人回去見駕。」從容而熟悉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趙尚之一怔,猛然回頭,倏地瞪大了眼,張開嘴,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眼前一排站了七八個士兵,可是幾乎個個是熟人。

從左到右看過去,分別是,攝政王、蘇慕雲,第三個是臉色有些蒼白的皇上,第四個居然是皇后娘娘……

趙尚之已經沒力氣去分辨第五個人是誰了,抬手拚命揉眼睛,幻覺幻覺,一定是太累、太辛苦、太焦急,所以眼花了。

蕭逸搖搖頭,嘆口氣,又叫了一聲:「尚之!」

趙尚之再次把眼睛瞪得老大,仔細的看下去,終於確定,不是眼花,不是幻覺,這是真的,這居然是真的!在他以為這兩幫勢力正打生打死時,皇上和攝政王居然全穿了小兵的衣服出現在他面前。

他吶吶的張開嘴叫:「皇……」

蘇慕雲及時身子一閃,一掠上馬,就坐在趙尚之身後,一手掩著他的口,悠悠道:「大人,你累了,別多說了,我們護送你回去見駕,如何?」

趙尚之愣愣望著蘇慕雲,愣愣再看向馬前一大堆的大人物,然後愣愣的點頭。

於是,禮部侍郎趙尚之就在一群來頭大得不得了的小兵護衛下,回到龍旗飄揚的天子行轅處。

這時,蕭逸的死訊才剛剛傳到不久,其他在別處被困的人也都紛紛趕到,皆來參拜太后。

人人心慌意亂,亂糟糟一團中,趙尚之擠到前面去拜見鳳駕,誰也不會注意後面幾個低著頭的小兵。甚至沒有人發覺,在遠處,有幾百名悍勇的軍士正悄悄潛近,隨時準備在發生意外驚變時,用生命保護蕭逸的安危。


蕭逸扮做兵士,低著頭,站在後方。以他此刻假扮的身分,無法接近楚鳳儀,甚至連進入由楚逍親信所布的防護圈的資格都沒有。

但這絲毫不影響他聽到在行轅正中處,那鳳冠霞帔,母儀天下的女子,冷血無情的一句話:「他終於死了。」

蕭逸心間一冷,悄悄抬眼望去。

只見楚鳳儀笑意冰冷,徐徐站起,目光掃視眾人:「國賊今日喪命,眾卿,怎麼都不見歡喜?」

蕭逸心中一片冰涼。

容若卻是當場一愣,耳旁響起性德低微的只有他才能聽到的聲音:「這回你弄巧成拙了。」

容若悄悄咬牙,眉頭緊皺。不可能的,母后不可能這般無情。難道在剛才,她又受了什麼過強的刺激?難道因為我的生死,她竟這樣恨透了蕭逸?

不只是蕭逸和容若,楚鳳儀的反應,使得許多人都激動激憤起來。不管如何,以蕭逸對楚國的功勳,縱然是假惺惺也該哀嘆兩聲,楚鳳儀怎能表現得如此殘忍無情?

楚逍沉聲喊:「太后!」

其他大臣,也大多面露憤憤之色。

楚鳳儀卻恍若不覺,盈盈一笑:「眾卿,這次行獵收穫可豐厚?依我們楚國的傳統,成年獵的獵物可是不能帶回家去的,須得就在獵場之中烤來共歡,大家一起喝酒吃肉,以慶賀大喜才是。」

蕭逸臉色慘白一片,心間自嘲地一笑。蕭逸蕭逸,彼此俱都早懷殺志,一切本已在意料之中,你又何必為這種事去傷心。

容若皺緊了眉頭,難道是他錯了?看錯了人的心,看錯了人的情,這番竟是好心辦壞事。他一時心慌意亂,一會兒偷眼去望楚鳳儀,一會兒打量蕭逸,急得沒了主意。

楚鳳儀卻已於此時,端起放在面前的美酒,一飲而盡,隨手又拿起一開始容若為她烤的狼肉,再取桌上的銀刀,細細切割,從容自若的好像真的只是一場普通的家獵,所有人聚在一起,分食著獵物,慶祝著成功。

這樣地冷血無情,就連一向不喜歡蕭逸的臣子們看得也大皺眉頭。無論如何,蕭逸對楚國的功績有目共睹,不可否認。就算只是做戲,也該哭幾聲、嘆幾聲,發幾個捉拿刺客的命令,多少也可以安定天下人心,何至於如此迫不及待,慶賀勝利。

蕭逸已經看不下去,轉身就要走。

容若探手抓住他的胳膊:「七叔,別走。」

蕭逸暗中深吸一口氣,努力保持表面上的平靜,不願在皇帝面前露出腸斷神傷之態:「是了,我答應過你,要一直看完的。」他心中冷冷一笑,你所要的,不就是親眼見我受這番羞辱嗎?我成全了你又何妨。

容若搖頭,原本臉上的彷徨變成了堅毅:「七叔,你仔細看,母后有什麼不對勁,她是這樣聰慧的女子,怎會不明白你在楚國、在百官心中的分量。為什麼不大大方方為你哭兩聲,做足哀悼關切的姿態?為什麼要這樣露出恨不得你死去的真相,引來百官不滿?」

蕭逸聞言一愣,正在此時,耳中又聽到嗚咽飲泣之聲。他心神一震,急急抬頭望去。

哭的人,不是楚鳳儀,而是一直侍立在楚鳳儀身後,自幼追隨她、服侍她,數十年如一日的趙司言。

在蕭逸死訊傳來,楚鳳儀發下這得意忘形的無情之語後,在所有人或沉默,或沉臉,或連心都沉下去之後,只有她一個人,凝望楚鳳儀的悠然笑顏,神色悲苦,最終還是忍不住,哭泣落淚。

「太后!」趙司言邊哭邊喚,望向勝利者的眼神竟充滿悲憐。

楚鳳儀聞言抬頭,手上仍切著狼肉,口中卻溫和地問:「什麼事?」

趙司言含淚道:「妳不要傷心。」

楚鳳儀盈盈一笑:「妳說什麼,我傷心什麼?」

趙司言淚落如雨:「太后!」她凝望楚鳳儀的手,忽然失聲。

耳旁似乎有許多驚呼響起來,楚鳳儀卻沒有理會,只是依舊笑得尊貴完美:「妳怎麼了,為什麼要哭?」

趙司言屈膝跪了下來,伸手去抓楚鳳儀的手:「太后,妳受傷了?」

「受傷?」楚鳳儀低頭,才見左手上鮮血淋漓,那本用來切狼肉的銀刀,不知不覺,竟切進她自己的手掌,她居然不覺得痛。

趙司言慌亂地想用手堵住鮮血,卻止也止不住,連聲大叫:「你們還愣著做什麼?」

這一聲喊,一旁的侍從、太監、宮女才驚醒過來,一起要擁過來。

楚鳳儀猛然大喊:「誰也不許過來。」

她聲色俱厲,竟把眾人嚇得全不敢靠近。

她目光冷冷,逼視眾人,笑容卻仍舊完美得不帶一絲生氣:「蕭逸已經死了,再沒有人可以欺我孤兒寡母,你們還要在我面前演戲嗎?」

「太后!」

前前後後,似乎有無數人呼喚,無數人跪倒,無數人高聲分辯著什麼,大喊著什麼,她卻一概聽不清。

楚鳳儀只是微笑:「是啊!太后,直到今天,我才是真正的太后,這還不是值得慶賀的事嗎?」她笑著,徐徐把手從趙司言掌中抽出來:「妳為什麼要哭?」

趙司言跪在地上,抱住她哭:「太后,妳要傷心,就哭出來吧!」

「我為什麼要哭?我歡喜還來不及呢!我不是一直在笑嗎?」

楚鳳儀笑著推開她,笑著往前走,卻一不小心把放在面前的錦案撞翻,美食香果翻落滿地,濺污了她的山川地理裙。楚鳳儀本能地想要搶救她將要用來慶賀勝利的美酒,卻一個不慎,又把身後為她架起遮陽的黃羅傘蓋撞倒,撞跌了她的日月九鳳冠。

鳳冠跌落,發出清脆而散亂的響聲,無數的明珠美玉,稀世珍寶,滾落一地,粉碎破裂。

髮絲從楚鳳儀頭上散落下來,她怔了一怔,忽然呆住,站了良久,本來完美的笑容漸漸僵滯,臉色慢慢蒼白下來。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前。

當朝皇太后,髮亂衣污,鮮血從她掌心不斷流出來,點點鮮紅,觸目驚心。遠處的風吹來,她衣飛髮飄,竟恍如一個飄零的幽魂。

這樣詭異的景象,讓前方一群群臣子,一隊隊將士,竟沒有一個敢上前阻攔她,敢開口呼喚她,只能呆呆地望著她,無比震驚地任她一步步前行。

只有趙司言從後面撲過來,扯住她的衣襟:「太后,妳去哪裡?」

楚鳳儀沒有回頭,聲音在風中飄忽不定:「我要去看看他。」

「太后,妳在流血,妳受傷了。」

受傷了嗎?楚鳳儀再次低頭,掌心血紅一片。

受傷了嗎?為什麼我不覺得痛。

她再抬頭時,整個世界也是一片鮮紅,天和地彷彿都布滿了血,那麼多的血,都是從他身上流出來的嗎?那麼紅的血,都是從她心頭滴出來的嗎?

「太后,求求妳,妳哭出來吧!攝政王死了,他已經死了,妳去見他,也沒有用。」趙司言哭得肝腸寸斷。

楚鳳儀吃吃地笑了起來,用力握緊受傷的手掌,渾然不覺傷痛:「妳真傻,正是因為他死了,我才要去見他。九年了,足足九年,這是我第一次,可以不擔心,不害怕,不防備地去見他,我再也不用一邊對著他笑,一邊暗中防著他的計算,又去計算他。為什麼到現在,我還不能去見他?」

她再次用力推開趙司言,受傷的手掌因為用力而血流更急,而她邁步急走,動作奇快,笑容美麗淒絕的讓人動魄驚心。

楚逍眼睜睜看她走過來,眼睜睜看她牽過一匹馬,竟是被那美麗到可怕的笑容給震得動彈不得,只能任憑她扳鞍上馬。

楚鳳儀毫不介意地用流血的手扳鞍,衣上、鞍上、馬上,到處染滿她的血。她上了馬,想要提韁,身子卻一晃,忽然伏在馬上,用沒有流血的右手掩住唇,等再放下時,掌心卻是一片血紅。她拿了皮鞭隨手一甩,想要催馬,可是禁不住一張口,又吐出第二口血,然後身子一軟,直接從馬上跌落下來。

楚鳳儀跌到地上,卻不知叫痛,只是以手掩唇,又吐出一口血來。

四周驚呼之聲連連,有人激動得衝前幾步,不知為什麼,卻又都不敢靠近她。

楚鳳儀只管低頭凝眸,看掌心嫣紅,原來,血是這麼紅的,她心頭流出的血,他身上流出的血,紅得都應似火,可以燒盡這世間一切吧!

她慘然而笑,掙扎著起身。她已無力去挽馬,卻看定一個方向,那無數悲呼哀號聲傳來的方向,一步步行去。

只是她的眼,卻已看不見天,看不見地,看不見道路,只看得見漫天漫地的血紅。她原本明澈如星的眸,如今,只映得出理應從他身上流出的鮮血。她也只記得,一步步向有他的地方走去。

她一路行,一路流血,一路走,一路微笑。

多好,她就要看見他了。

她帶血的笑顏,讓所有人不忍攔她,不敢攔她,讓所有人震撼之餘,竟也都生出憐憫悲傷之情。

她卻渾然不知,縱然知道,也不會在乎。她只是不停的向前走,可是看不清路的她,卻又再一次跌倒。

只是,這一次,她沒有跌落塵埃,有一雙手抱住她,有一個人,緊緊將她抱入懷中。

四周忽然變得非常吵,無數驚惶到極點的大叫震得人耳聾,耳邊,似乎還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呼喚,她卻無心搭理。

楚鳳儀皺眉,為什麼這樣吵?為什麼抓住她不放?不要吵,他會聽不見我喚他,不要攔我,我要去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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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9 12:41:38 |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驚世一詔~


蕭逸眼睜睜看著一切,楚鳳儀的笑,楚鳳儀的血,楚鳳儀的傷,楚鳳儀的絕望。心也跟著悲苦流血,受傷絕望,身體如置冰窖,轉眼又似落入烈火熔漿。

楚鳳儀割傷自己,他張口要叫她,喉嚨卻嘶啞不能發聲。

楚鳳儀笑著穿眾而出,他身體微微顫抖,是蘇慕雲緊緊拉住他失控的手。

楚鳳儀自馬上跌下吐血,他的眼睛在一瞬間血紅。

當楚鳳儀再一次跌倒時,他再也忍耐不住,掩飾不住了。他站不下去,裝不下去,看不下去,假做鎮定不下去。他用盡全力揮手拂開蘇慕雲的牽制,耳旁似乎聽到蘇慕雲一聲無奈的嘆息,心卻只聽得見楚鳳儀無聲的泣血。

他撲過去,抱住楚鳳儀,將她顫抖的身體圈入他同樣顫抖的懷中,他大聲喚她:「鳳儀!」

多少年時光流轉,他已有多久不曾直呼過當年曾呼喚過無數聲的名字。而今當著天與地,當著朝中重臣、軍中將士、當朝皇帝、王室宗親,他無所顧忌,縱情一喚,又有多少年的血與淚。

這時雖然他穿的還是小兵的衣服,卻已經沒有人認不出他是誰了。

所有人都在驚叫,每個人都被眼前的驚變所震撼。有人瞪大雙眼,有人張大嘴巴,有人手伸出來指著他不斷顫抖,有人狂呼大叫,到底在叫些什麼,別人不知道,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還有人乾脆兩眼一閉,直接暈倒算了。

本來悲傷無比,淚落如雨的趙司言喜極而泣。

本來驚慌失措,進退失據的楚逍,卻更加驚疑不定,不知所措。

唯有蕭凌臉色慘白,身子一晃,卻覺一隻手按在肩上,微微顫抖,但仍努力支持著他的身子。

一抬眼,是蕭遠同樣煞白的臉,狠酷的眼神:「大不了是個死,咱們就等著他們的屠刀吧!」

這一切的一切,楚鳳儀不知道,蕭逸也不知道。

楚鳳儀竭力掙扎:「放開我。」

蕭逸卻更加用力抱緊她:「鳳儀。」

楚鳳儀雙手推拒捶打,她的血,染滿了他的衣襟,映紅了他的雙眼。

蕭逸痛極呼喚:「鳳儀,鳳儀,是我,我是蕭逸。」

楚鳳儀卻聽不清他的叫聲,她的世界早已封鎖,除了那個人被她所害而流滿了天地的鮮血,再無其他:「你放開我,你放開我,我要去見他,你不要阻攔我。」

一聲聲椎心刺骨,蕭逸喉頭一甜,幾乎也生生吐出一口血來,他用盡全力抱緊她,力量大得似要將兩個身體融在一處,他用整個生命的力量在她耳旁呼喚:「鳳儀,是我,我是蕭逸。」

沒有人知道他喊了多少聲。人們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的聲音裡,可以有這麼多,深得連海洋都盛不下的感情,原來一個人的聲音裡,可以有這麼多,沉得連大地都載不了的痛楚。

人們在皺眉,在嘆息。

這是絕對違背禮法的,皇太后和攝政王,他們之間的故事從來不是秘密,但是,該守的規矩、該遵的體統,他們都不曾打破。

可是今日這般不顧一切的瘋狂,完全不是任何有理智的政治家所能做出來的傻事,這樣輕輕易易,把偌大的把柄送予天下人。楚鳳儀已經不知理會,蕭逸也是顧不得去理會了。

偏偏看到這樣的激烈和悲楚,人們皺眉愕然之外,竟然都不忍說出責罵的話,即使是最道學的官員,此時此刻也忘了鄙夷與譏諷。

容若也只是呆呆望著那兩個緊擁在一起,再不能分離的身影。原來愛情,真可以這樣排山倒海,天崩地裂,原來愛情,真可以這樣驚心動魄,生死相從。這樣的愛,讓人驚嘆,讓人神往,竟也讓人害怕。

他掌心忽傳來溫暖,有一個柔軟的嬌軀靠過來,有一點晶瑩的溫熱落在他的肩頭。

容若抬手,扶住楚韻如微顫的嬌軀:「韻如……」

楚韻如明眸含淚凝望他:「皇上,我知道,蕭逸是亂臣賊子,我知道他是害皇太后日夜不寧,害皇上難以親政的罪魁禍首。可是,現在,我竟然無法恨他,皇太后變成這樣,我竟不能恨他。」

容若微笑,輕摟她顫動的香肩:「他不是亂臣賊子,他是我的叔叔,是和我血脈相連的人。」

所有人的議論,所有人的心思,蕭逸都不理會,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喚著楚鳳儀的名字。蕭逸一隻手用力抱著楚鳳儀,一隻手去抓楚鳳儀被割傷的手,驚惶的想阻住鮮血的流淌。那樣深的刀口,翻捲的肌肉,竟只是以一把並不特別鋒利,用來切狼肉的銀刀生生割出來的。

她是楚家的千金、楚國太后,平日裡就是讓玫瑰花刺輕輕扎一下,都是了不得的大事,而今她手上血肉模糊,她竟全不知痛,他卻已痛徹心腑。

看到楚鳳儀的傷,蕭逸心神一震,又被她猛力一掙,頓時失去平衡。如果他鬆開雙手,自然沒事,但此時此刻,就是砍了他的腦袋,這雙手也是鬆不開的。

蕭逸被楚鳳儀帶著直跌到地上去,他唯一來得及做的,只是抱緊楚鳳儀,略略改變位置,讓自己的身體先撞在冰冷的地上。

身後也許有冷硬的大石頭,叫他背上猛然劇痛起來,他卻也不知道痛,只是依然驚惶地問:「鳳儀,妳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楚鳳儀似也被這一跌而清醒了一些,她睜大了眼,漫天的血光中,竟隱隱能看清人的容顏了。她久久地凝視蕭逸的臉,然後慢慢開口:「你是蕭逸?」

蕭逸眼中一熱,幾乎落下淚來:「是,我是蕭逸。」

楚鳳儀微微笑了起來,縱然臉上已是血痕污跡交錯,她笑的時候,依然有一種逼人的美麗:「你來找我了,是不是等得太久,等不到我,一著急,便來找我了?」

蕭逸心中一顫,手足冰冷:「鳳儀……」

楚鳳儀微笑如故,她再不掙扎,柔順地倒在他懷中:「我原是要找你的,可是他們都不讓,一直攔著我。你來找我也好,你將我帶了去吧!」

蕭逸只覺千百根鋼針直刺心頭,痛得想縱聲高呼,卻又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用顫抖的手,驚慌地抱緊楚鳳儀。

楚鳳儀原本柔順的身體,也順著他的手顫抖起來,她用受傷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襟:「你知道嗎?你知道嗎?是我害死你的,是我故意把那絕世高手的消息透露出去,讓別人有機會可以暗中收為己用。我明明知道這會要你的命,可我還是這樣做了。」

蕭逸既不能說知道,也不能說不知道,既無法點頭,更無法搖頭,只覺整個胸膛,痛得都似要炸裂一般。

「我要殺你,蕭逸,你不放過若兒,我只得殺了你,我殺你的時候,也在殺我自己。蕭逸,你知不知道,從我下令把消息透露出去開始,我每天都在用刀子一點點殺死我自己。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逼我到這個地步?」她在他懷中嘶喊,她在他臂彎裡哀呼。她受傷的手抓住他的衣襟拉扯,指甲斷裂,鮮血直流,卻渾然不覺。

「為了若兒,我殺了你,你死了,我怎能活下去。求求你,帶我去吧!」她終於痛哭出聲,在知道他死去的那一刻,直到現在,她才真真正正哭出來,哭在他的懷中。

溫熱的液體從她眼中流出,卻引來無數人的驚嘆,令得無數人側目不忍視。

那火熱如心的液體,不是晶瑩的淚,而是鮮紅的血。為了他,她早已流乾了一生的淚水,而今能流的,只有心頭之血。

蕭逸面無人色,怔怔地伸指,輕輕拭過楚鳳儀的臉頰,輕輕抹上她眼角的血痕,然後把手收到眼前,望向那刺目的紅色,慘然一笑,一張口,那忍了又忍的一口心頭血,終於吐了出來,同樣吐在他自己的手上,他和她的血,迅速融在一處,再也分不出彼此。

容若終於不能再看下去,不忍再坐視下去,快步走上來,抬手在楚鳳儀後腦輕輕一擊,楚鳳儀身子一晃,閉目暈了過去。

一連串「皇上」的驚呼之聲,在場臣子幾乎以為,容若是激憤之下,要把不守婦道的母親給殺了。

蕭逸眼神也充滿震怒:「你……」

「母后傷心過度,以致於一時心神迷亂,再任由她這樣繼續下去,會對她的身心造成不可彌補的傷害。」容若在仁愛醫院當義工,見多精神幾近崩潰的病人,經驗豐富得很,坦然說:「還有你,皇叔,你太過傷心焦慮,也會損害到身體的。」

蕭逸垂首凝望楚鳳儀失去知覺的臉,良久,才沉聲道:「皇上,我輸了。」

他閉了閉眼,然後在地上掙扎著起來。

他並沒有受重傷,要起身並不難,可是,即使在這個時候,他也不肯放開懷中所抱的人。

他在地上跪起身子,卻並沒有站起來,只是凝望容若,眼神流露深深的無奈與淒涼,然後伏拜下去,只是,這時他抱著楚鳳儀的手,依然沒有放開。

他一生都不曾這樣狼狽過,衣散髮亂,滿身血跡,他卻在這時,當著所有的文臣武將、王室宗親,甚至他自己心腹的面,向一直被他掌控的皇帝拜倒。

這不再是禮法,不再是規矩,而是一種儀式,失敗者面對勝利者必行的儀式。

他終於敗得徹徹底底,從身到心,皆是如此。讓他一敗塗地的,不是小皇帝的莫測高深,不是雪衣人的一劍驚天,就算是刺殺的劍刃直指喉頭,也只能毀他的身,卻折不了他的心。偏偏一個女子悲痛欲絕的血淚,卻是如此輕易地擊敗了他。

紅顏斷腸,英雄末路,卻叫這一場本應無情的政爭,憑添了無盡的悲楚淒涼。

蘇慕雲在人群中低嘆,選擇他,只為他是英雄,可英雄無奈是多情,夫復何言。

一眾臣子,被這連番的變化震得目瞪口呆,竟是誰也說不出話來。

蕭逸低頭輕咳兩聲,撕心的痛楚,讓他以為簡直要把一顆心都咳出體外了。他跪在地上,仰視站立的皇帝,陽光在他身後鍍起炫目的華光。這樣的明亮,這樣的光彩,從今以後,再不會屬於他吧!

苦澀的感覺在心頭泛開,他卻垂首去看楚鳳儀蒼白的臉和臉上點點的血痕:「皇上,臣已認輸,從此生死禍福,任由於你。你若念母子之情,求你放我與她去吧!從此再不入大楚一步。你若不放心,便……」

容若微笑,不等他說完,俯身把他扶起來,自袖中抽出一道明黃色的詔書:「我擬了一道旨意,請皇叔看看,皇叔要是覺得還妥當,麻煩你把替我保管的玉璽拿來,蓋上去吧!」

蕭逸只顧抱著楚鳳儀,根本連看也沒看那詔書一眼,淡淡道:「皇上擬定的,何須臣來看。」

容若笑著把詔書塞到蕭逸手上:「此事與皇叔關係重大,皇叔還是看一看吧!」

蕭逸無奈,勉力用一隻手抱著楚鳳儀,讓她的身體靠在自己胸前,一隻手展開容若遞來的詔書,漫不經心地掃兩眼。

他本來根本已不在乎容若要發什麼旨意,哪怕是要他的命,此時,他也沒有立場,沒有理由來抗拒,可是一眼掃過去,忽然全身一震,如果不是手裡還抱著楚鳳儀,他幾乎要失態地跳起來。

他不得不反覆再三,一次次把這短短的一道旨意看了七八遍,仍覺不可置信,幾疑夢中。

除了容若與蕭逸,沒有人知道這道旨意到底寫了些什麼,但所有人都看到了蕭逸那震驚到極點的表情。

以蕭逸的定力,就算是天塌地陷,山崩海嘯,也不至於表現得如此震愕,甚至連方才楚鳳儀心痛神迷到極點,他也只是傷心,並沒有吃驚到這種地步。

幾乎每個人都在猜測那詔書上到底寫了什麼內容,卻是轉了千百個念頭,想想皆不可能。

容若笑嘻嘻面對蕭逸:「皇叔,你覺得,我這道旨意,可還使得嗎?」

蕭逸目瞪口呆望著容若,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蠢得根本不能思考。

容若笑著自他指間把那道詔書又抽回來,隨手遞下去:「皇叔與朕護送皇太后回宮,朕的這道草詔,就在這裡,傳予百官看看吧!」

那張讓攝政王蕭逸方寸大亂的神秘旨意,就這樣從一個個人手中傳過去。

看過的人,不是兩眼瞪到再不能轉動,就是乾脆下巴掉下來,有人汗落如雨,有人歇斯底里地揮臂狂叫,有幾個因受刺激太重而暈倒,剛剛醒過來的臣子,眼一閉,乾乾脆脆,重新又暈過去了。

這一天,對很多朝臣都是噩夢,一顆心嚇得一會兒狂跳,一會兒又停止跳動,一會兒以為這個人是勝利者,一會兒又想著要怎麼向那個人效忠。冷汗濕透了重重的衣衫,喉嚨早已因一次又一次的失控驚叫而嘶啞,一直到最後,他們都還覺得自己陷在一個可怕的玩笑中,不能分辨真假,無法確定前行的道路。

可皇帝、皇太后的儀仗卻已遠遠行去,直入楚京,直入皇宮。蕭逸進宮之後,就再也沒有出來,如是,一直七天。


漫天雨絲,朦朧天地,醉月樓頭望出去,只見雨幕不絕,只聞雨聲不斷,遠處的皇宮,隱隱約約,看不真切。

蘇慕雲倚樓而立,久久凝眸,良久才會有一聲嘆息,似有若無,悄悄消失在一片細雨聲裡。

「多年不見,想不到現在的你,竟是這樣多愁善感,一場秋雨,就叫你這麼長吁短嘆。」柔婉的聲音,伴著細碎的雨聲,有一種如夢如幻的韻致。

蘇慕雲輕拍欄杆,悠悠道:「多年不見,妳還是喜歡倏忽來去,嚇人一跳。」

「可惜啊!嚇不著你。」

「我已一敗塗地,想來,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遙望遠處的皇宮,蘇慕雲的聲音不是不悵然的。

「宮中的消息,還打探得到嗎?」

「皇太后已經醒來,恢復神志。蕭逸留在永樂宮,整整七天,一步也沒有離開,只在宮外親信圍宮喧嘩之時,傳出過幾個喝令眾人各歸其位,不得作亂的命令。皇帝曾和蕭逸、楚鳳儀密談了三天,說了些什麼,無人得知。」

「看來,蕭逸完全被小皇帝控制在掌中了,當年,太后派你來大楚,只是為了幫助蕭逸,卻沒想到,這個小皇帝,厲害得出乎所有人預料。」

清美的聲音裡,並沒有沮喪,反倒帶點淡淡的倦和媚。

「那道旨意,真是下得妙啊!『朕以沖齡賤柞,撫有天下,廓清四海,內賴皇太后訓迪之賢,外仗攝政王匡扶之力,一心一德,方能仰承大統,倖免失墜。今顧念皇太后自皇考賓天之後,攀龍髯而望帝,未兌傷心;和熊膽以教兒臣,難開笑口。太后盛年寡居,春花秋月,悄然不恰,鬱鬱寡歡。朕躬實深歉厭。幸以攝政王托服肱之任,寄心腹之司;寵沐慈恩,優承懿眷。功成逐鹿,抒赤膽以推誠;望重揚鷹,掬丹心而輔翼。與使守經拘禮,如何通變行權?聖人何妨達節?大孝尤貴順親。朕之苦衷,當為天下臣民所共諒……』一個孝字,萬條道理,就連皇太后下嫁臣子這種荒天下之大謬的詔書,他居然寫得這般頭頭是道,誰還敢再說這小皇帝不學無術,全無才識。」

「詔書目前並未明發,幾十個朝官長跪宮門以死相抗,不止是董仲方一干保皇忠臣,那些個道學家、文人領袖,哪一個不是跳起來反對。」蘇慕雲淡淡道。

「這詔書能不能成實,我倒不欲追究,讓人奇怪的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如果他的護衛不出手,蕭逸已經被人刺死,縱然要完全收服蕭逸原有的勢力需要花一番功夫,總好過一直留著蕭逸這心頭大患。若是怕蒙上罵名,他用皇太后折服了蕭逸,把人帶進宮,暗中軟禁,這時候也該可以下手,解除蕭逸黨羽的權力,甚至對我的醉月樓動手了,但宮中卻一直沒有動靜,他真打算讓自己的母親下嫁給叔叔,淪為天下笑柄嗎?」

「不管怎麼樣,你的任務已經失敗了,還要一直留下來嗎?」即使是尖銳的質問,由這個聲音說出來,都輕柔婉媚。

蘇慕雲徐徐回身,漫天風雨,樓頭昏暗,一個纖纖麗影立在暗影裡,看不清面目,只是那樓頭獨立的身姿,已是一種無比美麗的風情。

「妳是來監視我的,還是來懲治我辦事不力的。」蘇慕雲冷笑了一聲。

「我是來救你的。」美人輕笑:「當年,太后讓你來楚國,就是為了接近蕭逸,借蕭逸之力,牽制秦國。楚國一日有蕭逸在,秦國一日不能併楚,秦國要是吞不下相鄰的楚國,更不敢放膽攻擊其他國家,大魏便安全無憂。只是,我看你對蕭逸太盡心力了,如今他一敗塗地,小皇帝既已將他控在手中,斷不容他再掌權柄。你最好乘此抽身,既免在楚國之內受他連累,也不至於將來與太后之間有了疑忌之意。」

「太后對我的確有相助之恩,沒有魏國的暗中支持,迷迭天也不會有今日。當年答應太后來楚,的確是為了還報於她,不過……」蘇慕雲回頭凝望皇宮:「我助蕭逸,並不是只為了太后,而是因為,我的確喜歡楚國的繁華,喜歡蕭逸這個人,我敬他是個英雄……」

「只可惜,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細碎的腳步聲響起,柔軟的嬌軀輕倚欄杆,黯淡的雨天,她的清眸倦眼,益發嫵媚溫柔:「慕雲,你到底如何打算?」

「我不會走,我要等著看最後的結局,蕭逸放棄了,我還沒有呢!」

「再這樣繼續下去,你會成為太后的敵人嗎?」她眉宇間總帶點深深倦意,倦到極處,卻又有一種清清的嫵媚。

蘇慕雲凝視這清眸倦眼,絕世風姿的女子:「妳今日來此,不就是為了確定這一點嗎?確定之後,妳的決定是什麼,殺了我嗎?」

女子微笑,輕輕抬手撫髻,姿態溫柔,這一抬手,就是一種異樣的風情。

蘇慕雲面帶微笑凝望佳人,只有他知道,這絕美的女子一抬手中,會有多少凶險,多少種必殺的絕招。

但女子的手,卻只是輕輕撫了撫她自己的長髮:「如果有一天,你所做的事真的已經威脅到大魏,我總要盡力試著殺你的。只是現在,就讓我們來盡最後一點努力,看看大楚的這一場政爭,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吧!希望,蕭逸還有機會站在權力的高峰,用他的力量制衡秦王。當今天下七強,周宋無力進取,慶國只圖苟安,燕國皇帝和御王雙雄並立,遲早要鬧出大亂子,只有秦王正當英年,雄才偉略,若沒有蕭逸這猛虎在側,他早已盡展抱負,縱橫天下了。」

「太后真的如此看重秦王嗎?以太后之能,真的無力對抗大秦?」

「如果太后一直在,倒也不懼大秦,只可惜,太后天年,只怕不久了,皇上實非英主之才,大魏的萬里山河,無數生靈……」女子聲音裡,第一次有了情緒的起伏波動。

蘇慕雲沉默良久,才徐徐道:「妳放心,我此生不會負魏。」他抬眸,凝望遠方那個困住英雄的重重宮宇。

蕭逸,你可知道,你的存在,不止關係著楚國的興衰,也牽繫著天下的安寧,而你的心,如今,卻只為一個女子所牽繫。

蘇慕雲深深嘆息。

雨越下越大了,天色更加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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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下一擲~「雨真的下大了。」容若負手站在窗前,眉頭緊皺,大聲吩咐:「把傘拿出去,給宮門外的大人們遮雨。」

「皇上,我想,他們要的是皇上你的召見,要皇上聽從他們的忠言,而絕不是遮雨的大傘。」楚韻如的聲音輕柔婉轉。

容若回頭與楚韻如並肩坐下,輕握她的手:「妳總算肯開口說話了,心情好些了嗎?」

自從回宮之後,把一切發生的變故都理順理清,弄明白秦福、高壽的背叛是楚家暗中指使,甚至連她的性命都已列在犧牲品之中,楚韻如就一直沉默不語,急得和楚鳳儀、蕭逸長談之後的容若,圍著她直轉,哄得口乾舌燥,就連知道有一幫忠心耿耿的大官長跪宮門,也實在沒有空閒去處理了。想不到看到外面雨大,一時憂急說出話來,倒引得楚韻如開口了。

楚韻如抬頭衝容若微笑:「皇上何必為一女流,誤了國家大事,傷了重臣之心。」

容若皺眉:「怎麼又皇上皇上的,跟我生分起來。妳在這裡傷心難過,我怎麼好去忙別的事。本來,我也沒打算當英主明君,做昏君庸主其實也蠻快活的。而且,不見他們,也不全是為著妳,就是知道他們大力反對,想到他們要念的道德規矩,我就頭疼,才故意不理會。哪知道,天底下的忠臣都這麼死心眼,跪下就不起來了,虧得我怕他們曬著,要讓人去遮陽,怕他們餓著,又是送吃,又是送喝,他們就一點也不體諒我。」

容若想了一想,咬牙切齒地又說:「等雨停了,我讓人送乾爽衣服給他們,再派美麗的姑娘給他們當場換衣服,捶肩揉腿,看他們還怎麼裝正人君子。」

雖然知道容若是故意要逗她笑,不過看容若這一副惡劣陰險的邪惡嘴臉,楚韻如終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容若如獲至寶:「妳總算笑了,妳不知道妳笑起來多好看,板著臉時又多叫人揪心。人生在世,總有些不如意之事,要全放在心上,還不悶死。和我在一起這麼久,還沒有學會苦中作樂嗎?」

楚韻如淒然一嘆:「我只要一想到,我的父母親人這般待我,就心痛如絞,我……」

容若輕嘆,抱她入懷:「天下哪有不愛子女的父母,只是因為他們是政治家,他們要考慮的事太多太多,所以很多時候,只能犧牲個人的感情,他們做這個決定,想必心痛猶勝於妳,以後,也必悲悔莫名。就像母后,她何嘗不愛七叔,可是為了我,卻必須對七叔痛下殺手,等到知道七叔死了,卻又痛不欲生。人總是要等到失去,才懂得珍惜,所以,韻如,不要讓仇恨痛苦去影響妳,即使所有人都背棄妳,我會在妳身邊,盡我的一切力量保護妳。」

他懷抱美人,言語真摯,懷中佳人,容顏如畫,眸光似水,本是極感人的一幕。誰知說到後來,他又抬手抓抓頭髮,乾笑兩聲:「雖然我沒什麼本事就是。」

楚韻如本也被他話語感動,聽他話鋒忽一轉,不由嫣然一笑。

容若低頭望著她,很小心地問:「韻如,妳會嘲笑我沒有本領,胸無大志,把天下權柄,輕易拱手讓人嗎?」

楚韻如微微搖頭:「我只知,你的決定,便是我的決定;你的選擇,就是我的選擇。韻如只是不明白,你既然根本不把權勢富貴放在心間,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對攝政王講明,卻要弄得這般危機重重,幾乎喪命。」

容若苦笑了一下:「我雖不把天下放在心間,只怕就是把心挖出來,旁人也不信。如果我一開始就對蕭逸低頭,那不過是個殘暴懦弱的皇帝無可奈何之下的投降自保,等待我的,是永遠上鎖的黃金籠子,我將頂著一個清閒王爺的名字,當一輩子囚犯。我需得先讓他明白,我有絕對自我保護的能力之後,再將一切交給他,那便是我容讓於他,他不能不承我的情,以後就算對我不是非常放心,也斷不能太明顯地監視我、限制我了。我只想爭取我應有的尊嚴和自由,可是我沒有想到……」

容若嘆息一聲:「沒有想到,楚家的決定會如此傷人心,更沒有想到,忽然冒出一個絕世高手,惹出遍地血腥,死傷無數,更叫母后和妳,如此痛苦……」

楚韻如黯然垂首:「皇上要如何處置楚家?」

容若輕攜她的纖手:「我連蕭逸都已經原諒了,為什麼還要追究楚家?說起來,楚家面對著國家和家族的兩重興亡,有時也必得做些無奈的選擇,我不恨他們叛我,我只恨他們傷了妳和母后,韻如……」

楚韻如搖頭,眸中有淚:「楚家可以負我,我卻不能有負家門。皇上仁厚,臣妾,代楚氏滿門謝過了。」說著便要下拜。

容若一手挽住,無可奈何地搖頭:「妳啊!怎麼又拿我當皇帝看了。」

楚韻如含淚一笑:「是皇上自己心裡還放不下皇帝的身分與責任啊!」

容若一愣,連忙申辯:「沒有啊!我現在心裡只有妳才對。」

楚韻如明眸往窗外看去,窗外大雨傾盆:「皇上去吧!剛才和我說話時,皇上已往外頭瞧了至少十三次了,我要再裝成不知道,便是禍國殃民,耽誤朝政的妖姬了。」

容若紅著臉,傻乎乎的乾笑只會用手猛扯他已經亂成一團的頭髮。

楚韻如忍著笑,把他往外推:「快去吧!」

容若走出殿門,一旁的太監早打了明黃色的傘蓋過來,容若卻又一回手,拉住正往後退的楚韻如,猛往懷中一扯,迅速低頭吻在她額上。

偷襲成功!

隨著楚韻如驚慌的叫聲,容若在心中竊笑,又快又急地說一聲:「妳真好。」

他說完便放開了手,得意的如同偷腥成功的小貓,快步衝進雨地裡,只氣得母儀天下的皇后,滿面通紅,手足無措,惱又不是,罵又不是,呆立了半晌,遙望那蹦蹦跳跳,開心得像要在雨地中跳舞的皇帝身影,卻又不知不覺,嫣然一笑。


遙遙望著宮門外,一大幫直挺挺跪在雨地裡的臣子,容若頭疼得用手直揉眉心,然後笑得陽光燦爛,活力四射,遙遙揚手打個招呼:「大家好,大家早,大家吃過飯了嗎?」

這一句話出口,地上跪得腰筆直的人,有一半撐不住,砰的倒下去,還有一半臉色也難看得像是要隨時倒下去。

難得容若身邊幾個貼身太監,久經磨練,意志力過人,居然連撐傘的手也沒抖一下。

容若走過來,蹲到跪在最前方的董仲方面前:「沒有吃飯嗎?唉,可惜朕還特意叮嚀御膳房,把好吃好喝的,按時給幾位大人送上來呢!來來來,餓著肚子可賞不成雨,跟朕去大吃一頓如何?」

董仲方眼看又要被這位荒唐皇帝氣暈,急忙深吸一口氣,死死撐住了,在大雨中叩首下去:「臣請皇上,以禮法為重,收回詔命。」

容若繼續抓他那慘遭蹂躪的頭髮:「這個,今天的天氣不太好,雨下得好大啊!呵呵呵!」

董仲方根本不理他拙劣的顧左右而言他,繼續磕頭:「臣請皇上,以禮法為重,收回詔命。」

他身後一大堆官員,居然也一起磕頭不止:「臣請皇上,以禮法為重,收回詔命。」

容若冷笑一聲,信手把太監手裡打的黃羅傘蓋奪下來,狠狠往雨地裡一擲:「好,你們愛淋雨,我陪著你們淋,你們何必要來求我收回詔命?我蓋好了玉璽的詔書,不就是因為你們一大幫子人誓死對抗,而不能下發嗎?」

他神色震怒,毫無遮掩站在大雨中,雨水頃刻間把他淋得濕透。

一旁太監要為他遮擋,全被他趕開,他只冷冷地瞪著眼前一干大忠臣。

董仲方嚇了一跳,失聲道:「皇上小心身體……」

容若冷笑不止:「我這樣的昏君,還要小心什麼?你們有哪一個看得起我?我發的詔書,你們死死頂住,一大堆人跪在宮門口來逼我。你們是忠正耿直,那我成了什麼?你們是為祖宗江山捨身死諫,我又是什麼東西?史書怎麼記?千載以下,世人如何看我?虧得我時時替你們擔心,好酒好菜叫人送來,有太陽讓人給你們遮陽,下大雨叫人替你們遮雨,你們何嘗真心將我當成皇帝。」

他說得動情傷心,拿手掩著臉,竟難以成言。

眾臣無言以對,他們長跪宮門,的確是存著死諫之心。這幾日皇帝雖不出來,但一道道旨意,都是對他們極細心的照顧,送來軟墊,讓他們別傷了膝蓋,送來好茶好飯,不想讓他們餓壞身子。白天太陽烈,讓人四周張起用錦緞結成的高牆大傘,阻擋陽光,晚上天涼,又讓太監在四周燃起爐火,剛剛下了雨,便即刻叫人過來打起遮雨之傘。

古往今來,哪個和皇帝做對的臣子受過這種待遇?這樣的心意,總不能當成不知道。

眾臣被容若說得半天開不了口,容若也在沉默了一陣後,把掩臉的手放下來。眾人才發現他雙眼都紅了,淚水在眼眶裡打滾,隨時都要落下來,他卻又恐人瞧見,倔強地扭過頭,急急忙忙擦拭。

可是,所有人都看得分明,不免人人神色黯然。

董仲方顫抖著叫一聲:「皇上……」再說不出話來。

容若長嘆一聲,扭過身,背對他們,仰首望天,任雨水沖刷著他的臉,好一陣子才說:「別跪著了,有什麼事,到御書房再說吧!」

董仲方原本想著皇上不答應收回詔書就不起來的堅決,再也維持不下去了,垂首道:「遵旨。」

容若點點頭,吩咐下去:「服侍各位大人更衣之後,再來見我。」然後大步遠去,身後所有人跪送,容若悄悄在心裡比個勝利的手勢。

對付忠臣實在太容易了,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辣椒粉真是好東西啊!說哭就能哭出來,以後一定要多準備一點,有機會,可以用來騙美人。


一個時辰過去,沐浴更衣之後的容若,神清氣爽,面對同樣沐浴更衣,而且還被逼著飽餐一頓,神色卻無比沉重的臣子們,笑得親切溫和:「來來來,大家坐,有話好好說。」

眾人哭笑不得,這麼大的事,要跪下抱膝痛陳,又怕這個皇帝臉一板,惱他們不聽話了。

董仲方略一遲疑,沒敢跪,卻也沒有坐,深深施禮:「皇上……」

容若一笑搖頭:「行了,別為難了,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麼,希望我改變主意,收回旨意對嗎?可是,你們不覺得,這道旨意於國於民,於我的母后皇叔,都是好事嗎?為什麼要收回?」

「自古以來,豈有皇叔與太后成親的道理。如此君臣不分,國將不國,大楚勢必為天下人恥笑。」有一個臣子憤聲抗辯。

容若皺著眉頭打量他半天,勉強記起這不知是姓王姓李還是姓趙的大臣,官居什麼什麼大學士,類似於文人領袖一類的身分,怪不得這般道學:「皇叔也好,太后也好,他們首先是人,然後才是君與臣,既是人,就有人之慾念。人生於天地之間,男女相悅,生育後代,都是天倫大欲,堂堂正正,有何見不得人之處。皇叔與太后之間,自小青梅竹馬,情義不比尋常,世人何嘗不知,為什麼一定要用君臣之別來分離他們?為什麼禮法道德要用來分開有情人?民間女子可以再嫁,為什麼我的母親不可以?」

「天子之母,豈可……」

容若冷冷打斷他的話:「天子之母,就連民間女子也不能相比嗎?不要忘記,楚國本來是北方遊牧之國,兄死弟繼,本是常理,天下人的恥笑又如何?別國之人,不與我同悲喜,不與我共患難,愛說愛笑,且自由他。楚國百姓,都是我的子民,既是子民,豈有不明君父行孝之心,豈有不憐國母孤寂之苦的道理。」

董仲方神色悲愴,倒身下拜:「皇上可曾想過,世人會怎樣看待皇上,他們會以為……」

容若一笑接下去道:「以為我貪生怕死,為求苟安,獻母以媚權臣,是嗎?」

董仲方俯首不語。

容若微笑道:「讓天下人隨便傳吧!我既已決定做這種事,就不怕世人把我說成什麼樣,我不但要親自主持這樁婚事,我還會把更大的權力交給皇叔。」

董仲方臉上失色:「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什麼不這樣做?」容若悠悠地道:「一定要打個你死我活,一定要讓整個楚國都陷進動盪,流盡無數忠臣義士的血嗎?」

「皇上!」嘩啦一下子,又跪下一大堆人。

容若笑著搖手,阻止他們開口:「我知道,我明白,你們不怕死,義之所至,雖死無悔,為國為民,百死不退。你們都是良臣,你們不怕死,可是,死應死得其所,死應為國為民而死,不應為一頑劣小兒權位之爭而死。」

再次擺手,阻住幾個開口欲言的人,容若神色端肅:「說實話,你們覺得我是一個好皇帝嗎?我可以讓百姓過上好日子,讓國家安定富強嗎?」

「皇上宅心仁厚,假以時日,必能……」

容若苦笑一聲,打斷董仲方的話頭:「董大人,我知道,你們對我抱以很大的希望,但是,我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材料。現在的我,是個好人,但也僅僅是個好人而已。國務不是我能處理的,治理一個國家,其中的學問道理,更不是我所能理解的。當然,你們會說,可以學習,但是,為了我一個人的學習,要耽誤多少時間,而這些時間,百姓等得了嗎?虎視在側的強秦雄主等得了嗎?你們說我宅心仁厚,可是,一個宅心仁厚的人,是無法成為好的君主的。與其維護我的帝室正統,讓我將來葬送了國家,為什麼不擁護一個可以守護國家的人?」

容若神色一正:「我知道各位大人都是有學問之人,可是有一句『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你們可曾聽說過?」

沒有人回話,每個人都神色鄭重,眸光深沉,臉上表情也陰晴不定,顯然都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

容若笑笑又道:「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話說,張三開了一家店,他有一個得力助手叫李四,兩個人合力把店開得紅紅火火。張三英年早逝,拋下了兒子張小三就死了。李四把這家店撐起來了,店越做越大,工人越來越多。客人喜歡這家店,工人拿到的工錢非常多,而小老闆張小三,每年什麼也不做,淨收三千兩。可是,有人告訴張小三,店非常賺錢,收入足有八千兩,李四自己吞下五千,只給老闆三千,而且什麼事都獨斷獨行,不請示老闆,實在太不對。小老闆一聽,覺得很對,於是就趕走了李四,自己經營這家店。可是,他不擅長經營,鬥不過別的對手,店裡一年下來,節省再節省,也只賺到一千兩,工人辭了又辭,客人也漸漸流散。你們覺得,為了店好,為了工人好,為了客人好,甚至為了老闆自己好,這家店應該交由誰來管理?」

大多數人皺眉沉思,只有董仲方抗聲道:「這家店交給誰管理是一回事,本來屬於誰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張小三思索很久之後,決定把店重新交給李四管理,不行嗎?」容若問得尖銳。

「可是,如果張小三不想交給李四,也絕對是應該的,更何況,還有王小三、趙小三、孫小三,他們又怎麼辦呢?」董仲方回答得也毫不退讓。

容若一怔:「什麼?」

「因為李四能幹,所以他就可以欺主獨斷,如果這種事被看成是合理應當的,那麼其他人呢?其他的趙小三、孫小三,是不是也同樣必須把權利交給別人,連爭取都被看成不應該?其他的張四、趙四、王四,是不是也可以順理成章,欺壓主人,侵奪主人的財產,也被認為是對所有人都好的行為?李四是很能幹,既沒有薄待主人,也把生意做得非常好。可是,誰能保證他一直這樣,誰能保證哪一天,他不在一翻手之間,把整個店納為己有,而原來的店主,從此無枝可依。」董仲方沉聲道:「皇上,天子無私情,天子無私事,天子的信任不能放到一個人身上,朝中的權柄,更應相互制衡,皇上……」

容若沉聲問:「天子的信任不能放在一個人身上,也包括你嗎?」

「是,也包括臣。」董仲方點頭道:「臣自認此心耿耿,永世不變,但陛下卻不必只信臣一人,臣求的,是進言的機會,並不是皇上對臣言必聽,計必從,這般恩寵,固是大榮耀,於國家,卻也未必有利。」

容若站起來,眼神閃爍不定,慢步往外走。

「皇上……」

容若揮揮手:「我要靜一靜,你們先等等,不要跟來,讓我想想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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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1-19 12:42:49 |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制度人心~


容若打開御書房的大門,大步跨出去,仰天深深嘆息一聲,眸光,卻又被前方漫天大雨中一道倩影所吸引。

是楚韻如,靜靜站在無邊風雨中,身後只有凝香,努力撐著一把傘。

容若快步走進大雨裡,自凝香手中接過傘,把楚韻如護在傘下:「妳怎麼站在空地上?」

凝香識趣地退下,其他所有的太監、侍衛,也沒有任何人多事地跑過來給皇上遮雨。

「皇上在御書房商討國事,後宮不得干政,我不便靠近。」

雨下得很大,一把傘,護得了她,就護不了他。容若不得不靠緊楚韻如,伸臂把她攬進懷中,低聲問:「那為什麼來這裡?」

楚韻如垂首無語。

容若輕輕嘆息。

她擔心他,所以不惜皇后之尊,悄立風雨,無聲凝望,默然守候,卻又不肯對他說一聲。就像當初偷偷去勸說蘇良和趙儀一般,她為他做一切,卻不肯讓他知道。

楚韻如在他懷中低喚:「皇上,你的臉色不好,可是心中煩惱難解?還是那些大臣為難了你?」

容若嘆息:「我小看了董仲方,我以前只以為他是愚忠的臣子,我以前用輕忽的態度來面對耿耿的忠臣,是我錯了。我以為董仲方是那種,不管皇帝如何荒淫殘暴,也死忠不悔,不管蕭逸如何雄才偉略,也絕不接受的人,我錯了。他忠於的,並不是皇帝本人,而是國家穩定的基礎,他沒有開疆拓土的能力,可是這種臣子,這樣的堅持,也許,是另一種讓政局穩定的力量。」

楚韻如茫然不解:「皇上……」

容若苦笑,喃喃自語:「我自以為不把權力放在心上,自以為高尚偉大,自以為是把民主世界的任人唯賢發揮到了極點,卻忘了,沒有一套完整的制度,殘缺的民主反而是禍亂的根源。上古的禪讓制度夠民主了,發展到了後來,不過是把爭權奪利用禪讓兩個字加以美化而已。古往今來,有過無數權臣,每個人都有機會,都有能力造反作亂,但是,真正起兵自立的總是少數。史書的評斷,皇權的正統,忠孝的道德,還有許多臣子們的忠正,都是一道道束縛野心的枷鎖。我將一切都讓給蕭逸,固然對於楚國是一件好事,對於天下,甚至對於後世子孫,卻立下了一個壞榜樣。別的權臣們會覺得,既然我有權,我有本事,我就應該可以像蕭逸那樣當上皇帝。既然蕭逸能名正言順得到一切,為什麼我不可以。有了這個榜樣,野心可以肆無忌憚地燃燒,謀反可以明正言順地進行,而君主又被置於何地呢?」

「董仲方說得對,張小三的確有權利把一切交給李四,但他也同樣有權利決定由自己來負責一切。如果,某種行為,被合理化,就會使趙小三、孫小三、王小三,連爭奪應有權利的權利都沒有。董仲方並不只是忠於我,他忠於的,是皇帝,是一個君權至上的制度。這個制度並不完美,可是在當前情況下,卻是可以讓國家保持穩定的基礎。不管多麼能幹、多麼賢明的人,都要聚集在一個君王座下,共同撐起一個國家,彼此幫助,也彼此制衡。一個相對穩定完善,被所有人接受的制度,比任何英雄聖人對國家的貢獻更大。如果皇帝的神聖被打破,如果只要手上有兵有權,就可以隨便欺君犯上,爭權奪利,那麼天下紛爭,將無窮無盡,百姓苦難,也無法止息……」

容若只顧自言自語,忽覺掌心一陣溫暖,低頭看楚韻如纖手輕輕握著自己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對不起,我想得入神,光顧自言自語,也不管妳聽得明白嗎?」

楚韻如溫婉一笑:「你的一些詞我不懂,不過,主要的意思,我卻是聽懂了的,這樣的事,我也遇到過。」

「妳也遇到過?」

「是,我記得小時候六歲那年,爹出任濟州知府。上任濟州知府被人刺死,爹翻查案卷,查出他是個大大的貪官,在任期間刮地三尺,導致民不聊生,於是上表奏明朝廷,去了上任知府的功名,可是,另一方面卻又設下陷阱,捉到了刺客,判為斬刑。當時所有人都知道那刺客是個英雄俠客,小小年紀的我,最愛聽人講他刺殺貪官的故事。聽說他被判處斬,我扯著爹爹問,為什麼他是好人,卻要被處斬?為什麼殺了壞人,卻要被處斬?爹說,貪官再壞,他代表的是朝廷的法度,如果民間百姓可以隨意刺死朝臣,那還有誰把官員放在眼裡?不看重官員,就不看重律法,不看重朝廷,那朝廷威嚴何在,國家法度何在?所以,那刺客雖然是英雄,卻仍須伏法。還記得,我當時為這,大哭了一場呢!」

容若輕輕嘆息:「妳爹說的對,漢武帝大誅天下遊俠,也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什麼?」楚韻如好奇地問:「誰是漢武帝?」

容若乾笑:「呵呵,一個不太有名的皇帝,妳不知道一點也不奇怪。」

楚韻如點點頭,又道:「父親殺了那大俠之後,就安心在濟州主政,可是沒多久就發生了百姓抗稅事件。還是上一任的貪官,平時盤剝得太狠,百姓窮得自己都活不下去,哪裡交得起稅。為了抗稅,他們成千上萬聚在一起,拿著農具和軍隊對抗,聲勢浩大到就像一次叛亂。爹和當時的濟州將軍領軍平叛,把百姓重重包圍,然後聲稱明白百姓的苦衷,今年的稅賦不會強行催繳,而是分攤到後三年,慢慢交還,給百姓喘息之機。百姓們聽從了爹爹的話,放下了武器,可是爹立刻讓人把為首聚眾鬧事的十二個人捉起來,送京治罪了。」

容若「啊」了一聲,臉色微變。

「但是,爹答應百姓的事卻沒有食言,當年的賦稅,在後三年分批交上來了。爹為官還算清正,濟州三年任滿,百姓富足,百業昌順。可是他離任時,卻冷冷清清,連個送的人也沒有,只因為,百姓還記恨他害死了他們的英雄。爹說,他再明白百姓的苦衷,但這樣大規模的抗稅事件,若不嚴厲的懲處,則國家的威嚴何在?天下百姓若紛紛效仿,一起抗稅,那朝廷又如何應付?所以,受苦的百姓要解救,抗稅的紛爭也同樣必須追究,這是律法,這是制度,不能改,不能變。」

「因為律法、制度,是所有國家穩定的根本,而所有的律法制度,又把皇權當做根本。所以董仲方選擇了我,哪怕我再沒用、再荒唐,只要我沒有做出危害到整個國家的事,他就不會捨棄我。所以他絕不對蕭逸低頭,哪怕蕭逸再英雄、再了不起,只要他有心謀位,就算明知阻擋不住,董仲方也會盡全力,就算明知必敗,他也要用忠臣的血,給蕭逸多添一處污點,讓史書多記一筆罵名,讓後世所有權臣以此為警,哪怕野心高漲,也要一再三思,不敢妄動。英主昏君,蓋世英雄,也不過一時一世,而一個穩定的制度,卻可以傳遞千百年,維持千百年的安定,所以絕不能隨意被動搖。可笑我不能瞭解他的深意,卻還一直嘲笑他、輕視他,自以為胸襟比他開闊,自以為境界比他高出許多,卻根本不明白他的一片苦心……」

容若懊惱的伸手在自己腦袋上用力捶了一下,還要捶第二下,卻被楚韻如抓住了手腕:「現在不是可以既不引發內亂,又不致動搖國家制度嗎?」

「什麼?」容若驚奇地望著她。

楚韻如低聲道:「攝政王不是說過,只要讓他與太后同去,浪跡天涯,從此再不入楚國一步嗎?」

容若嘆息搖頭:「韻如,妳太小看蕭逸,也太小看我的母后了。」

「皇上以為他們說的都不是真心話?」楚韻如不敢置信,楚鳳儀的泣血悲淚,蕭逸的撕心慘痛,那曾對她造成無比震撼的深情,怎麼可能是假的。

「不,他們說的都是真心話,母后當時是真的只求一死,蕭逸當時也確是為母后放下了他的野心,但也只是當時而已。韻如,他們的確真情真性,可是身陷權力場中多少年,如果他們真可以做到輕淡權位,以情為重,早就相攜而去,何須多年來明爭暗鬥。母后傷心入骨,以致神智失常,固然是因為對蕭逸深情,也有一部分是因為,起初被楚家的背叛刺傷了心懷,再受打擊,就撐不住了。蕭逸是眼看著最愛的人在面前受苦,到失去時,才知道珍惜,所以才一時忘了一切。可是,人的野心,真的可以因為一時的衝動,就完全消失嗎?早已經習慣榮華富貴,習慣站在權勢顛峰的人,真的可以沒沒無聞,忍受冷清平凡嗎?不但蕭逸做不到,連我的母后也未必做得到。更何況,蕭逸的部下,真會放蕭逸就這樣離開?怎能不苦苦相求,緊緊追尋,蕭逸又能堅持多久呢?就算是留在深宮享受富貴,沒有權勢,對蕭逸來說,也只像是被拔去利爪,鎖在牢籠而已。他是真心愛著母后,但天長日久,也許,母后就會變成他最怨恨的人了。」

楚韻如在他懷中微顫:「怎麼會這樣?」

容若抱緊她:「人性本就如此。」他眼神深幽,像一個看盡紅塵的智者,勝過一個任性妄為的君王。

他是孤兒,過去二十年的生命,看盡人情冷暖,看多人性醜惡,他所經歷過的一切,使他可以比平常人更深刻的瞭解人性,看清人心最深處的隱密。

楚韻如緊握容若的手,彷彿這隻手,可以給她無比的勇氣,她望向容若的眼,驚奇的發現,他的雙眸固然幽深得看不見底,卻仍然清澈得直如麗日晴天,不見一絲陰影。

「人性本來就軟弱,人生來就有各種野心,這並不是罪。至少,相比許多人,蕭逸能癡情重情,手握大權,卻並不肆意橫行,良心未泯,所以,不應該苛責他。」容若微笑,笑容寧和,如他清澈的眼眸。

他是孤兒,嘗盡心酸,受盡欺凌,但也同時得到過無數溫暖,所以他可以長大成人,所以他可以學習知識,在瞭解人性黑暗的同時,他也看到了光明。

在深刻明白人心之後,他卻從不對這個世界絕望。世界給他溫暖,他則將溫暖回報世界。誰說孤兒一定要孤僻自憐,誰說孤兒一定要扮酷,他寧願用嘻笑的態度來面對人生。

縱然看透,卻不願看破,所以,他寧可做個看似天真胡鬧的孩子,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尋找快樂,在最危險無情的鬥爭中,尋找美好。

「我相信人性,所以,我用蕭逸的死,逼出了母后的真情,也用母后的情,逼得蕭逸動搖。如今,他受我救命之恩,又承了我成全之情。他自己又是個不夠心狠手辣的人,就算再有野心,再猜疑顧忌我,再覺得我高深莫測,難以看透,也不好意思再對我動殺機,更不好隨便干涉監禁我。我為我自己贏得了他的尊敬,和屬於我自己的自由。我本想,在他們大婚之後,再把皇位讓給他,可是如今董仲方點出了我的錯漏不足。但蕭逸是人中之龍,又手控朝中大權,豈甘永遠雌伏,我也不忍將他從此困鎖,而我自己,也確實不是當皇帝的料。可是,這些想法,卻根本無法和臣子們溝通,我有我的想法,他們有他們的道理……」

楚韻如見他煩惱,心中不忍,悄悄伸臂環在他的腰上,將嬌軀貼近他,低聲道:「不要太過憂心了,既然講道理說不通,總還有別的辦法的。」

容若本來望著御書房,臉上神色變幻不定,聽了這話忽然一怔:「韻如,妳說什麼?」

楚韻如一愣,還不及回答,容若眼神已是一片清明,拉著她的手笑道:「妳說得對,既然道理說不通,那我索性就不和他們講道理了。」

「什麼?」

楚韻如還一片茫然,容若卻已展顏給了她一個異常燦爛的笑容,然後大步走向御書房,雙手把門推開,大聲說:「各位大人,讓我們來做個交易吧!你們不再對抗我的聖旨,不再繼續呼籲滿朝文武、學士書生一起上書來抗爭,朕就努力保住自己的皇座,要不然,明天我就下退位詔書,如何?」

他臉上帶笑,語氣輕鬆,就似菜市場買菜討價還價一般,笑吟吟掃視每一個被他一句話說得全身石化的臣子:「如何?大家各退一步,這交易應該很不錯吧!」


風雨不息,天地迷濛,這般風雨,這般天色,一如蕭逸此時的心境。

輕輕折起手中小小一張白紙,紙上字跡卻還清晰的在腦中不斷浮現。

「各位大人,讓我們來做個交易吧!你們不再對抗我的聖旨,不再繼續呼籲滿朝文武、學士書生一起上書來抗爭,朕就努力保住自己的皇座,要不然,明天我就下退位詔書,如何?」

這是皇帝對那些大臣說的話,這也是皇帝七日來,第一次自稱為朕。

蕭逸閉目,靜聽窗外雨聲。

進宮已經七天了,前三天心碎神傷,痛斷肝腸,直至楚鳳儀恢復清醒的神智,後三天迷惑不解,茫然無措。和皇帝的三天深談,有太多的感觸,太多的驚疑,太多的困擾。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在刺客手中救他?不明白為什麼,他在他露出天大的把柄給天下人看時,不顧禮法地想要成全他?是陰謀陷阱嗎?明明他一死,就再無人可以威脅皇帝。是真心嗎?世間怎會有這樣輕淡權位,甚至連臉面名聲都不放在心上的人?

無法相信他,卻又找不到懷疑的理由。不能不感他的情,謝他的義,卻又無法放開胸懷來接受他。

直到第六天,他才回復平時的理智,靜悄悄恢復了和宮外的消息來往,無聲無息把宮內一些沒有暴露出來的眼線調動起來。

當皇帝接見那班苦苦抗爭的忠臣時,相關的對話情報傳到蕭逸手中時,他竟也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愁。

「在看什麼?」略為虛弱,卻依然美好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蕭逸回身扶住楚鳳儀,卻沒有掩飾自己手上的紙條:「妳不該隨便就起床的。」

楚鳳儀目光淡淡掃過那張紙條,卻沒有奪過來看:「為什麼不藏好?」

「縱然藏了,妳會不知道這是什麼嗎?」蕭逸苦澀一笑。

楚鳳儀美眸深注:「他們都說,我傷心瘋狂時,你抱著我什麼也不顧了。你說,情願認輸,情願放下一切,攜我遠走天涯。此時此刻,這話,你還願再說一遍嗎?」

蕭逸微笑,幾天下來,他已經明顯憔悴,即使如此,他微笑時,依然有著說不出的灑脫:「妳瘋狂之時,曾要我就此帶了妳去。我想問妳,如果拋開妳的兒子不談,如果不是為了他的安危、他的皇位,僅只是妳我之間,妳還願拋下皇太后的尊榮高貴,伴我天涯嗎?」

楚鳳儀淒然一笑,低聲道:「無論如何,當時,你能對我說出那樣的話,我一生都感激你的情義。」

蕭逸伸手輕撫上她的眉眼,撫上她曾為他落淚化血的臉:「妳曾為我吐血心碎,我又怎能不銘記一生。」

楚鳳儀無聲依入他的懷中,閉上眼,不覺溫暖,只感悲涼。

蕭逸無語,卻似有無聲的嘆息,一直縈繞在耳邊。

明明是最真心的話,說出來,卻依然如此無力。

心都那麼熱,情都那麼真,又怎抵擋這深深宮宇中的淒冷。

做為情人,他們太愛對方;做為在權力中心鬥爭多年的對手,他們卻又太瞭解對方了。

任何掩飾的言語,無論是善意還是惡意,都同樣虛偽,任何話,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此時說出,都一樣殘忍。

少時的他們,只擁有彼此的情,便自以為擁有整個世界,而已經擁有過世界的兩個人,又怎麼可能,只甘心握緊一段情。

「母后,皇叔!」清清朗朗的叫聲,擊碎滿宮清寂,催開漫天風雨。

楚鳳儀急忙坐正,蕭逸略一遲疑,也放開了抱她的手。

容若拉著楚韻如的手大步進殿,楚韻如還待施禮,容若卻像忘了宮中規矩,搶前過來半扶著楚鳳儀:「母后,妳身子還沒好,起來做什麼?這內殿怎麼連個服侍的宮女都沒有。」他又抬頭瞪蕭逸一眼:「皇叔怎麼站得那麼遠,萬一母后沒坐穩,跌傷了,你後悔都來不及。」

他這意有所指的話,說得向來才智過人的蕭逸一時竟也回不了嘴,只得苦笑。

容若笑著攜了楚鳳儀的手:「母后,我帶了韻如來,咱們一家人商量商量,妳和皇叔的婚事,選什麼黃道吉日才好,應該大操大辦,普天同慶呢!還是……」

楚鳳儀輕嘆一聲,打斷他的話:「此事萬萬使不得,皇上不要當真了,禮法規矩……」

容若在心中嘆氣,這年頭,媒人怎麼這麼難當,不但要打發一幫又一幫的封建保守勢力,還要努力說合兩個彆扭的當事人:「母后,什麼禮法規矩,我是皇上,我說的話,還勝不過那些死規矩嗎?」

「可是天下人會因此恥笑……」

「天下人,天下人與母后又有何干,他們愛嚼舌頭,嚼他們的,母后理他們做什麼?」

容若不容楚鳳儀再端出什麼祖宗家法,道德禮儀的招牌,屈一膝跪在她面前,把頭埋下老半天,悄悄用手拭了拭眼睛,才抬起頭沉聲道:「母后,妳為兒臣吃了太多苦,犧牲了太多,妳就容兒臣盡盡孝,為妳做一點事好嗎?」

他語氣無比誠摯,眼中隱隱有淚光閃動。楚鳳儀聽得心酸情動,哪裡還說得出話來,好不容易喚醒的理智和加以拒絕的力量,也消散無蹤。

辣椒粉再奏奇功,容若心中暗暗得意,起了身又對蕭逸道:「皇叔,我已經說服大部分朝臣,這樁婚事,固然會引來一些非議,但應當不足以阻擋我們,皇叔可以放心。」

蕭逸心情複雜,眼神亦難以保持平靜地凝視容若,良久才道:「大獵之事,皇上打算如何處理?」

「處理?」容若摸了摸頭,才笑道:「我不是和七叔談過了嗎?有刺客行刺朕與皇叔,所有保護皇叔苦戰的將士,各記軍功,死者追加撫恤,不可輕慢。至於保護我的秦福、高壽一干人等,護駕不力,趕出宮去算了,當然還要張榜緝拿。還有什麼地方不妥嗎?」

他笑得像隻純潔小白兔,但這番處理的苦心,卻並不僅僅是仁恕。

楚家與皇族代代聯姻,勢力滲入到各個階層,所以皇族身邊的至親都與楚家人血脈相連,要對楚家動刀兵,不是易事。更何況,楚家既是楚鳳儀與楚韻如的娘家,又是受蕭逸的指使,動了楚家,叫他們臉面放哪裡。

誠王、瑞王固然暗中指使刺客,但並無明確的證據可以證明這一點,如果這時動了他們,易引發更多的猜測和流言。皇室內鬨,朝局不穩,或是攝政王脅迫皇帝,逼娶太后,肅清先皇血脈,不知會有多少謠言滿天傳。要是予他國以可乘之機,對大楚絕非好事。

如今能做的,也就只有把誠王、瑞王暫時軟禁,對楚家的屢次求見,也冷冷打回,下幾道申斥的旨意,好好嚇嚇他們也就是了。

過些日子,等大婚完畢,大家恭喜發財,萬事如意,你好我好大家好吧!

政治畢竟是需要妥協的,更何況,容若本人就是一個拼了命也要避免流血的人。

楚鳳儀沉默不語。

蕭逸徐徐點頭:「一切自然聽從皇上的旨意。」

容若笑得輕鬆自在,和平時一般無二,說出來的話卻嚇人一跳:「七叔,我曾經想過,在你和母后大婚之後,找個機會把皇位讓給你。」

難得蕭逸居然能連眼皮也沒跳一下地接口問:「那,現在呢?」

容若苦笑著聳聳肩,攤攤手:「我發現事情一點都不像我想得那麼簡單。此時此刻禪位,會留下一個壞的榜樣給天下人、後世人看,也會讓人對你有許多非議,咬定了你逼迫少帝讓位,強娶當朝太后,不會有人相信你的無辜。所以,我決定受累一點,繼續戴著那頂有點重的九龍冠,當我的皇帝,不過朝政就要七叔你幫我操心了。」

「皇上既為人主,豈可不理朝政。」蕭逸緩緩道。

「誰說身為人主一定要理朝政,當皇帝的不管國家大事,又不是從我開始。」容若心中暗想,明朝的皇帝,幾十年不上朝,不也照樣過日子,倒是在那位天天上朝的勤奮天子管理下亡了國。換了他要勤奮起來,胡鬧著理政,搞不好還真要亡國:「我自知不學無術,什麼也不懂,治理國家,這麼深奧又這麼辛苦的事,還是讓七叔代勞吧!由我來的話,天知道會弄出多少亂子。」

「皇上不學無術?」蕭逸徐徐揚眉:「那道大婚的詔書,文辭精準,情理通暢,當朝重臣名士,只怕沒幾個寫得出來的。」

容若乾笑,他當然不能說,當年他考歷史時,選的論文就是孝莊的那段密史,因此找過許多資料。那篇史無前例的詔書,也是從野史小說中看到,因寫文需要,所以記得還比較清楚:「那詔書不是我寫的,是讓性德幫我寫的,其實寫得也不怎麼樣,主要是立意還算新奇。當朝名士們寫不出來,不過是因為他們不敢動這個意,不知道所謂禮法規矩是可以打破的。」

他笑嘻嘻拱拱手:「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皇帝的正事,我確實幹不了,七叔你就幫幫我吧!不看我的面,不還要看母后的面嗎?」

明明是他把天下權柄輕易拱手讓人,明明是應該別人涕淚交流,跪地叩恩,他做起來,卻似讓人家吃了天大的虧,他自己情虛心虛,硬著頭皮死賴給人家做似的。

楚鳳儀悄悄皺眉,楚韻如卻低低一笑。

蕭逸愕然望著他,良久才徐徐道:「皇上,信任我嗎?」

容若悠然一笑,凝視他:「七叔,信任我嗎?」

蕭逸沉默不語。

容若朗聲笑道:「我和韻如不打擾母后和皇叔了,就此告辭。」

他攜了楚韻如的手,施禮退出了永樂宮。

楚韻如一邊伴他同行,一邊在他耳旁低聲問:「他到底相信你幾成?」

容若微笑:「不要問別人相信你幾成,問你自己有沒有為他們做過什麼就好。」

楚韻如微笑,聲柔如絮:「我相信你。」

容若側首望向她。

楚韻如明眸閃亮:「我相信你,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就算全世界人都不信你,我也信你。」

有什麼柔軟的東西,在容若心中悄悄氾濫開來。為什麼忽然間忘記繼續前行的腳步,就這樣直直停在路中央?為什麼眼睛凝望她明麗的臉,就此再也不願移開?

她忽然間紅了嬌顏,急急忙忙想要推開容若:「皇上,別停下,有雨。」

容若失笑,把她擁入懷中,輕點她鼻尖:「傻瓜,妳看,雨已經停了。」

楚韻如一愣抬頭,卻見雨後碧空,無限悠遠,遠方天際,七彩閃爍,美麗如夢。

雨終於停了,雨後彩虹,原來如此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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