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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apu5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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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太虛幻境 作者:納蘭容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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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3-28 10:42:49 |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兄弟重逢~


當容若他們討論殺手時,那黑衣殺手正在暗夜中,明月下,飛身疾馳。夜風襲來,卻叫他因驚懼過度而亂作一團的心,更加混亂起來。

剛才一場刺殺,幾番爭鬥,最後他飛躍而去。看似是他逼退了強敵,從容而退,只有他自己知道,根本就是他自己深受打擊,倉惶逃竄。

那個白衣人,每喝出一聲,都是當時他全身最大的弱點,真氣最薄弱之處。只聽那人一聲喝,就叫人生起若不退避,任他照那處破綻攻來,必死無疑的感覺。

他生性堅韌,遇挫更強,不但不避,反而變招再攻,明明每一招使出都是一生武學的精華,明明每一式攻出都已竭盡了心智,自己心中估算也是天衣無縫,偏那人卻似連看都不用看一眼,就可以叫出連他自己事先都不曾發覺的破綻。

卻叫他一聽之下,心神震撼,明明千般不願,氣機、心魂卻已在那四聲斷喝之中,為人所制,一退再退,若再不當機立斷,即刻退走,只怕不用那人動一根手指,自己已經要敗伏在地,再無鬥志了。

縱此時逃出險境,月下疾馳,卻猶覺背上冷氣颼颼,那樣強大到不可思議,無法撼動的力量,也許只是不屑擒他,否則豈能容他這樣輕易逃走?

越想越是身心冰冷,甚至連領口處,都不斷有涼氣灌進來。

他一聲不吭,放足疾馳,手中劍勢如電,自下而上,向後一撩。

一劍掠空,他身形不停,反手向後連斬十八劍,每一劍都迅若雷電,角度奇詭,可每一劍都斬在空氣中。唯有頸部不斷吹下來的涼氣,越來越冷。

黑衣人大喝一聲,決然回頭,正看見一劍經天,如日行長空,月照空山,雲吞山巒,海納百川,竟然正對著他咽喉刺過來。

黑衣人右手一振,月輝軟劍抖得筆直,在月下散發著月一般的寒輝,飛快迎上去。

雙劍交擊三次,第一次交鋒,軟劍一蕩,竟幾乎沒有擋住對面的劍勢,黑衣人急忙回劍自救,對面長劍已侵入近身處半尺。

他迅速反腕上撩,月輝光華四射,絕世寶劍,吹毛斷髮,削鐵如泥,拿在此等高手掌中,更加如虎添翼。

對面一劍展開,看似一次與月輝相擊,實則分十三次,把劍敲在月輝劍背上。因為速度太快,運力太巧,十三次兵刃相擊聲,乍聽來,竟只有一聲。

一聲劍擊之後,月輝黯淡,寶劍斷鋒,迎面劍勢仍指咽喉。

黑衣人臨危不亂,手中斷劍貼於腕上,反手架在喉頭。

第三次交擊,劍尖刺中劍柄。

黑衣人的深厚內力立刻如潮水般沿著劍鋒襲去,誰知卻被一種至柔之力一接一蕩,竟又反襲自身。

黑衣人悶哼一聲,手中劍柄碎為木屑,右手不自覺發出一陣輕顫,身子被自己的力量震得遠遠跌退,唇角溢出鮮血。

待得站穩之時,劍尖已經指住喉頭,劍鋒森冷,令得他咽喉處肌膚生寒,劍鋒冰冷,映出他蒼白如紙的臉與唇邊鮮紅的血。

一切彷彿剛才的情形重演,同樣突施進擊,同樣直攻咽喉,容若等四個人都攔不住他一桿槍,而今他竭盡心力,也擋不住這一把上天入地,無痕可尋的利劍。

劍意冷冷,指定咽喉,持劍的人靜立月下,容華更勝明月,赫然正是董嫣然。

她一路暗中尾隨容若,雖也見了些小凶險,但容若大多可以應付過來,便也不加干涉。

唯有今夜,這黑衣人的一槍幾乎要了容若性命,此人武功奇高,令她不敢輕視,所以當機立斷,出手制住他,這才沉聲問:「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暗算容公子?」

黑衣人面色慘然,望了望制住自己的長劍,再看看這容貌與武功同樣絕世的女子,一語不發。

董嫣然輕輕一嘆,美目凝注他,柔聲問:「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暗算容公子?」

同樣的問句,此刻問來,卻是輕柔婉轉,叫人不忍拒絕。黑衣人微微一震,抬頭望去,正望見一雙清明妙目中,只覺三千春水,滿天春風,都化做那明眸中的漣漪,徐徐散去,卻叫人的心魂也都跟著散去,再也移不開目光。

耳旁再聽到同樣一句問話,第三次響起:「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暗算容公子?」

聽來已輕柔入心,溫柔入骨,叫人如何能抗拒。

黑衣人的目光已深鎖在董嫣然的明眸裡,再也移不開,嘴巴不由自主地張開:「我,我是……」

他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眼中有著深深的掙扎,身體緊緊繃住,偏偏嘴卻像不受意識控制一樣說了出來:「我是日月堂的人,奉命……啊!」

這句話說到一半,他猛然往前一撲,長劍自他喉頭穿過,血順著劍身滴落下來,他的眼睛卻仍是呆呆望著董嫣然,喉嚨因為受了傷無法再說話,只是不停開合,發出咯咯的聲音,鮮血還不斷地溢出來。

這樣淒厲的瀕死之狀,讓董嫣然眉峰微皺,抽劍後退。至此,她眸中那奇異的力量才消散,那黑衣人才失去劍上支持之力,砰然倒下,再也沒有動彈。

董嫣然獨立良久,方才輕輕一嘆,垂首看劍上鮮血已然流盡,仍舊明若秋水,輝奪日月,反手便要歸鞘,卻聽身後也有一聲若有若無的輕嘆,一種冰涼的氣息,對著後頸處吹下來。

董嫣然渾身一凜,復又放鬆,漫聲道:「閣下一路跟隨,終於肯現身了嗎?」

身後傳來淡淡笑語,卻又飄忽得讓人辨不清方位:「妳怎麼不學那人,一劍往身後斬來?」

「我一路上隱隱都感覺有人暗中緊隨,數次出手試探,俱都無功而返,閣下武功遠在我之上,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好,果然聰明果決得很,不負妳師門厚望。」聲音忽然清明起來。

董嫣然微微皺眉,徐徐轉身。

果然這次那神秘人物沒有再隱身閃避,一襲雪衣,在月光下,顯得人如冰雪,劍若冰雪。

就在她回身之後,那人展眉一笑,如烈陽融冰,春風化雪,一道讓天地失色的光芒,即時在他掌中綻放。

劍光輝煌而迅急,劍氣肅殺而冷冽,劍勢沉嚴而霸道,如驚虹閃電,似列缺霹靂,仿丘巒崩摧。只是一劍,再無變化後著,但這一劍之威,足以令天地失色。

若是旁人,在這一劍之下,連心魂都要震散,更遑論反擊退避。但董嫣然居然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同樣抬手,一劍揮出。

她不躲,因被如此可怕的劍氣鎖定,越是一心閃躲,便只能讓對方氣機順勢而漲,自尋死路。她不架,因為這一劍之威,已經無可抵禦。她只是半步不退,寸步不讓地反擊回去,死中求活,敗中覓勝,於此九死一生之際,她的眸子,仍舊清明沉靜,如月下湖水。

劍光迎劍光而上,劍光破劍光而入。

明明是避開對方劍勢,施以反擊的一劍,卻終是和那看似簡單一劍劈來,卻在不斷發出微妙至不可察覺變化的長劍碰到了一起。

劍身斷,長劍順勢而入。

劍鍔裂,長劍乘勢而進。

劍柄碎,長劍把漫天碎屑催做飛灰,一劍指向咽喉。

虎口裂開,那纖美如玉的手一片鮮血,似是有人狠心地把天地間最美的造化肆意摧殘,而劍光卻連頓也沒有頓一下,靜靜貼到了董嫣然咽喉之上。

一劍之下,大局已定,完完全全是驚濤駭浪,吞吐天地的打法,野蠻,狂放,絲毫不曾憐香惜玉。

正所謂,技高一籌,束手束腳,似正為今夜而設。

同樣一招指喉,黑衣人一槍既出,容若等四人聯手都不能破。董嫣然對黑衣人出劍,任他出盡全力,亦不能擋。同樣雪衣人一劍既出,董嫣然縱施盡渾身解數,也同樣一招被制。

唯一不同的是,直至最後,董嫣然美麗的臉上,也沒有現出太多的驚奇懼怕,平靜得好像擱在她咽喉上的不是催命神劍,倒似柳葉花枝一般。

雪衣人面對這等傾國傾城的絕色,看自己的長劍上反映出她清美容光,同樣神色不改,也好像面前美人,只如木石。

「如此美人,如此紅顏,若死於此時此地,豈非天地間一樁大憾事。」

「有生必有死,美麗也罷,平凡也罷,生命從來平等,天地看世間萬物,又何嘗去在意它的美醜。我生固欣喜,我死又何懼,焉知死亡開始的,不是另一個神奇旅程。你武功本來就在我之上,敗於你手,也是理所當然,被你所殺,亦算不得意外。剛才我已盡力一搏,縱然落敗,卻已無悔,生生死死,何足掛齒。」

「輕淡生死,笑看浮雲,卻能體悟大道,難怪妳師門之中,屢出英才。」雪衣人悠然收劍,意態從容,好像剛才根本不曾一劍判生死,只不過是輕輕伸手拂去美人身上一片落葉一般。

董嫣然明麗的眸子裡,第一次流轉淡淡疑惑:「你為什麼……」

「我想妳可能把我猜做別的什麼人了?妳錯了,妳若以為,天下間,只有那些人才能一看妳出手,就猜出妳的師承,便真是輕看了天下英豪。我不殺妳,倒也不是存了什麼好意,只是妳的武功足以與我一戰,缺的只是歷練而已,我不願未來失去一個好對手。」雪衣人一拍長劍:「我的劍,已寂寞多年,總要尋幾個配得上的敵手。」

董嫣然露出明悟的表情:「你不是一路跟蹤我,你跟蹤的是蕭性德。」

雪衣人微笑:「果然冰雪聰明,不錯,我一直暗中跟蹤他,有幾次甚至故意露出破綻,偏偏他好像無知無覺一般。這一路上,倒也屢歷些爭殺,他也一次都沒有出過手,剛才,他那主子差點兒死在別人槍下,他居然還只是動動嘴,我就不信等不到他出手的時候。原本我也不想現身在妳面前,只是剛才看妳出劍,不免心喜技癢,終是露了形跡。董姑娘,妳的師門超於世外,所學武功更是精妙絕倫,既已技成歸家,想來成就已然超塵拔俗。只是妳從未走過江湖,更沒有受過生死之險,刻骨之難,沒有真正的磨練煎熬,縱是絕世之藝,終也難以大成。去真正面對這個世界吧!用妳的力量去對抗一切,不出三年,妳必會有全新的成就,也許十年之內,妳我便可放手一戰了。」

他的眸中流露出熱切的光芒,不是為著美人,只是因著劍。悠然說完這一番話,他竟是毫不留戀,轉身便去。

雪衣人走出幾步,卻又頓足,沒有回頭,只淡然道:「還有一點,小心那個小皇帝的安危吧!這個人不是日月堂的刺客,恐怕另有來頭。」

「不是?」

「我說過,妳武功智謀都是上上之選,只是太欠歷練,經驗不足。妳師門的『止水清瞳』的確有讓人在心魂失守下回答一切提問的力量,可是,不要忘了,這個人武功雖不及妳我,卻也是高手中的高手,怎會如此容易就範?為什麼說出身分後要撲向妳的劍尖?是他的內力深厚,在苦苦支撐,是他的意志堅韌,不肯屈服,但他又確實知道,再繼續下去,必會心神失守,把一切都告訴妳,所以他一方面說出假話誤導妳,一方面在自己失控說出真話之前,自戮於妳的劍下,如此高手,竟能隨時效死,可見背後掌控他的勢力有多麼強大可怕。妳以後多多小心了。」

董嫣然肅容正色:「多謝先生指教,嫣然銘感於心。」

「如此聽教聽話,倒也難得。」雪衣人長笑一聲:「用妳的眼睛,好好看這世界;用妳的腳,去走妳的路;用妳的劍,破開一切荊棘迷障,相信有一天,妳會是我難得的好對手。」

他笑聲穿雲,雪衣飄然,漸行漸遠,獨留董嫣然倩影孤離,靜靜站在明月下。


大清早,逸園就被人敲開了大門。

沒有遞名帖,只有來客長笑著報出來的名號。

「請通報貴主人,蕭遙攜妻拜訪。」

容若聞訊,與楚韻如一起迎了出來,卻見大門外,蕭遙依舊是一身半舊寬大藍衫,散髮披肩,有趣的是,他居然拿根樹枝背在肩上,樹枝的另一頭掛的是七八個酒罈子。

蕭遙遠遠見了容若,笑道:「區區寒士,沒有上門薄禮,只好拿家中幾罈子老酒來見人,公子莫要見怪。」

容若笑道:「蕭兄雅士高人,特立獨行,真是讓人心折。」嘴上說著客套話,眼睛卻不由望著蕭遙身邊的人。

那人一身青色儒衫,衣襟飄飄,明明是男子裝束,那姿容,那眼神,卻又偏偏是個女子。衣衫因為略略寬鬆,顯得人有一種飄然之氣,右手執著一冊書,抬眸一笑,既有女子的輕柔,又有男兒的灑脫。

蕭遙笑道:「這是拙荊芸娘。」

芸娘一甩袖子,略一欠身,算做施禮,輕輕一笑,有著十五六少女的天真爛漫,二十三四少婦的柔婉多姿,又有著三十一二女子的嫵媚風流。

容若與楚韻如都不覺相視一笑,這一對夫妻可真是怪人。

到新認識的朋友家第一回做客,一個不修邊幅,不整衣理髮,另一個乾脆穿著男裝,就這麼瀟瀟灑灑,悠悠遊遊地來了。

偏他們越是這樣特立獨行,越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讓人想要親近。

四人在大門前見過了禮,容若正要請他們進來,就聽得身後有人冷笑:「不錯啊!客來如雲,天天有人上門巴結。」

容若嘆口氣,回過頭,衝那向著大門漸行漸近的蕭遠說:「三哥,你也很不錯啊!每天一大早就要出去花天酒地……」

他下面本還有幾句譏諷之詞,卻忽然間頓住沒說出來。因為正大步走來的蕭遠腳步猛然一頓,臉上流露出極詭異的表情,直直盯著容若身後。

容若本能地回過頭,卻看見身後的蕭遙,表情也異常古怪,正木然與蕭遠對視。

良久,蕭遠才步步走近,死死盯著蕭遙半天,忽的詭異一笑,竟然掀衣拜倒,對著蕭遙行了一個極鄭重的大禮:「三弟拜見二哥。」

古代禮法森然,兄弟在很正式的場合,彼此行鄭重的家禮,也是有的。只是這禮由蕭遠行出來,這話由蕭遠說出來,真個嚇得容若幾乎沒直接跳起來,伸出手,一會兒指指蕭遠,一會兒指指蕭遙,嘴巴張開又合上,卻是說不出話來。

蕭遠不理容若的傻樣子,一拜之後,復又站起,面色冰冷,望著蕭遙道:「我既已行過家禮,你也不至於忘了國禮吧?」

蕭遙微微苦笑,卻又隨即釋然,果然也屈膝一跪。

容若從沒見一個人,連下跪都跪得這麼瀟灑。

「草民蕭遙,拜見誠王爺。」蕭遙語畢,深深叩首。

家禮弟對兄,只須跪下,國禮百姓對王爺,卻必要磕頭的。很難想像那不羈的蕭遙會是個守法依禮,對權貴磕頭的人。

可是蕭遙磕過頭,站起來,卻依舊灑脫得好像剛才不過是屈膝拂去地上的落葉一般。這般人物,外在的折辱,對他來說,好像根本沒有意義。

容若還在目瞪口呆,身旁卻聽到楚韻如夢囈般的聲音:「你們是越王蕭離和司馬芸娘?」

容若側首,正看見楚韻如滿眼的熱切、崇拜、激盪、羨慕,正怔怔地望著蕭遙與芸娘。

蕭遙同樣神色異樣地望著容若:「你叫他三哥,你的長相也真是眼熟,莫非你是……」

蕭遠冷然道:「還能是誰,你當年走的時候,他還是個不懂事的無知小孩,現在長大了,你就不認得了嗎?」

芸娘在這個時候低聲地笑:「真是熱鬧得很啊!」

幾個聲音一連串響起來,容若此時只覺頭昏腦脹,連聲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回答他的人是楚韻如:「當年越王離京時,你我都年幼,只是這些年越王的故事,傳遍京都,尤其在閨閣之中,倍受推崇。越王蕭離是所有女子夢中的嚮往,而司馬芸娘卻是天下女兒羨慕的對象。」楚韻如嗔道:「你縱不知當年的故事,也不該忘了,除了大哥、三哥之外,你還應該有位二哥才是。」

容若乾笑,拱手作揖:「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故事,快些告訴我吧!」


越王蕭離,是王室的異數,也是王室的一個傳奇。

他是先帝極寵愛的淑妃所出,出生時淑妃難產而死,先帝因此對蕭離更加憐愛呵護,對其他兒子多嚴格管束,待他卻素來縱容,養成了蕭離放縱不羈的性子。

他生於帝王家,卻全然不似王室人。他感興趣的不是權力,不是名分,反而是天上雲彩的形狀,雨後彩虹的顏色。

他不喜歡上朝,卻喜歡觀雲,他不喜歡問政,卻喜歡看水。

他愛在大雨來的時候倚在芭蕉樹下,看雨滴怎樣流過葉子。他愛在秋風起的日子呆立風口,看秋風如何拂過樹梢。

與其整天在朝堂上吵得天昏地暗,先天下之憂而憂,他更愛在風中端一盞菊花釀成的好酒,把酒臨風。

先帝逝世之後,蕭逸打下大楚國萬里山河,獨攬大權,其他王族子弟憤憤不平,他卻更加放縱肆意,鎮日悠遊胡鬧,看花賞月,寫詩做詞,遊賞風月,出入青樓。

天還不亮的時候,朝臣們聚於午門,當朝越王爺卻在霜露沾衣的時分,懶洋洋在某一座青樓繡房中醒來。

夜色濃重,京中的重要人物們,為名為利,為權為勢,到處忙碌,四處鑽營,蕭離卻在晚霞披肩之時,擠到賭館酒肆,肆意逍遙。

這樣放縱任性的他,是王室中的異類,卻也因此從來沒有敵人。王家子弟,若要安逸,要麼精明強大如蕭逸,要麼就無為懶散如蕭離,因為在別人眼中太沒用,反而不會受敵視傷害,沒有人害他,沒有人管他,他就更加胡作非為起來。

他才華蓋世,雖然不用於正途,卻自有旁人不及之處。

蕭逸入京第一年,全國大考,會試的頭名狀元居然失了蹤,最後細細查去,才知是越王爺閒了沒事,冒名跑到科場裡考著玩,誰知考出了個狀元,自然丟開不管。

氣得蕭逸把他狠狠罵一頓,關了兩個月,罰去整整一年的王俸。

兩月期滿,得回自由的蕭離更似要把被困的鬱悶全補償回來一般,沒日沒夜地在外頭玩,只是總算不敢再刺激蕭逸,沒用本來身分,化名為「聞琴公子」,四處嬉戲,賞美景,擁美人,品美酒,聆美樂,不亦樂乎。

年少時曾紅極一時,年歲漸長容色衰的三十老妓柳如在青樓被舊情人侮辱,傷心幾欲跳樓,被聞琴公子所救,公子親自作詞譜曲,令柳如手執琵琶四處彈唱,一曲琵琶,竟讓這門前早已冷落的女子,重又在京城紅了三年。

名妓林清波,琴棋書畫皆稱絕,朝中權貴盡垂涎,公子千金一擲贖美人,得罪七八個當朝重臣,為的不是金屋藏嬌,只是想成全一個一面之緣,一詩相交的友人,重新得回多年前青梅竹馬的戀人。

在一個深秋的夜晚,公子攜妓泛舟,以荷葉為杯,山水為餚,飲酒看美,醉意濃時,揮筆寫下「五都賦」。文章華美,字句清奇,一時傳遍楚京,弄得京師紙貴,也傳到千里之外,江洲城中的一位奇女子手中。

司馬芸娘出身不過是一商賈之門,父親因要附庸風雅,所以請人教獨生女兒詩詞文章。誰知司馬芸娘天生聰慧,一點就通,一學便精,短短三年,換了十幾個先生,竟再也沒有人自恃有能力做她的老師。

旁的女子學文章也不過是閨閣中的點綴,她卻愛肆意揮灑,與男子品詩鬥文,絕無拘束,不過半年之間,竟是名滿江州。江州的才子名士,若不能與司馬芸娘一敘,在人前都抬不起頭來。

後來司馬芸娘父母因病故去,留下偌大家財,足夠她一生開銷。司馬芸娘向來無心謀利,索性把生意都轉讓給他人去做,自己廣開家門,結交天下才士,詩酒風流,品評文章。

司馬家的大門永遠賓客如雲,座中客常在,樽內酒常滿。或琴或簫,或吟或嘯,各種聲音都常常在司馬宅內迴盪。

世人對司馬芸娘的評價紛紜,有人說她才慧出眾,有人說她放蕩淫亂,有人說她行為不檢,有人說她特立獨行,或誇或罵,或褒或貶,她一概只當清風過耳,自行其道。

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一部五都賦,心中記住了一個據說叫聞琴公子的人,即時神往,生出結交之意。她是個想做便做之人,當時便收拾行裝,前往京城。漫漫三千里,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只為對文章的熱愛,竟也一路行來。聽說聞琴公子愛出入青樓,她竟然也委身於青樓,賣藝不賣身,不出一月,她的才名美名,傳揚於京城,果然等來了慕名而至的聞琴公子。

他與她的第一次相會,被傳成各種不同的版本,在坊間流傳。

有人說他們一見鍾情,有人說他們一夜風流,更多的人卻只說他們談了一夜琴,爭了一夜詩。

自那以後,司馬芸娘就離開了青樓,用回本名,在京城買地開了一處書館,立時滿城名士慕名而至。

聞琴公子依舊南樓鶯鶯北樓燕,衣襟常帶脂粉香。司馬芸娘依舊愛男裝灑脫,混跡於名士才子之中,爭詩論詞,鬥文比琴。

可是,不管如何風流肆意,聞琴公子每日必至芸娘書館。不管如何賓客盈門,每天總有一段時間,司馬芸娘閉門謝客,掃榻靜待。

這樣的日子過了足足半年,楚鳳儀把蕭離招進宮,談到他年歲已長,問他屬意楚家哪位小姐。

蕭離卻只說,此生非芸娘不娶。

一開始,誰也沒把他的話當真。蕭楚聯姻是祖訓,蕭家男子縱心有所屬,只要娶了楚家女過門,另納妾室便是。

可是楚鳳儀才一提納妾之事,蕭離當即變色,聲言漫說婢妾,除了芸娘,他絕不會再娶第二個女子。

楚鳳儀還要再勸,蕭離卻毫不給這位皇太后面子,拂袖而去。

次日,蕭離把他的一半封地、爵祿,彙編成冊,獻入宮中。他自己白衣負杖,以王爺之尊,在長街之上,三步一拜,一路拜至太廟,到達太廟時,他額頭、雙手、雙膝,全都磨得鮮血淋漓。

太廟之旁,卻早已跪了一個身影,倩影纖纖,明眸婉麗,竟是司馬芸娘,聞訊先他一步到了。

二人相視一笑,誰也沒有說話,就這樣跪在了一起。連跪了七日七夜,其間怒雨狂風,衣髮皆濕,顫抖的身體靠在一起,用彼此的體溫取暖。高空烈陽,無情烘烤,嘴唇乾燥得裂開流血,他們相視的眼神卻依然溫柔。

最後,蕭離終於成了蕭家第一個付出慘痛代價,打破先祖遺訓,可以娶非楚氏女為正妃的男子。

楚鳳儀召見司馬芸娘,對她說起王妃的規矩,從此之後,她再不能肆意風流於詩畫中,再不能廣開大門迎賓客,再不能在男子之間爭才名,再不能詩詞文章愧鬚眉。她要做楚國的王妃,她要守禮守法遵閨訓,她不能讓楚國的王室丟臉。

司馬芸娘默然良久,出宮後揮劍斬下烏黑長髮,令人送給蕭離,自己一人悄悄離京。

她是司馬芸娘,愛詩愛畫愛文章,愛琴愛簫愛詞曲,沒有了那些風流奇麗名士氣,就不是司馬芸娘。她願為蕭離一生不嫁,願為蕭離長跪不起,願為蕭離九死一生,卻不能為蕭離,不做她自己。

蕭離聞訊,同樣一語不發,令人把自己的王冠印符、封地爵冊全都送進宮中,一馬單騎追出京城,從此再沒有回來。

兩個月後,越王蕭離金冊除名,由王爺變為了庶民,可是他的故事,卻長長久久在京城中傳唱,至今已有整整七年了。

聽完了這樣的故事,連容若也覺蕩氣迴腸,久久慨嘆。

同一時間,蕭遙也在一旁,聽蕭遠三言兩語把容若的事做了交待。

雖然蕭遠說的話肯定不夠客觀,但蕭遙多少也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太后大婚,皇帝私游,這麼大的事,足夠把那些名儒重臣們刺激到當場暈過去,蕭遙卻僅僅只是挑了挑眉頭,然後笑著一拍容若的肩:「小弟,以往你在宮裡,我沒什麼機會與你親近,想不到,你是和我一樣荒唐任性之人。咱們今日重逢,必得一醉方休。」說著扯了容若便往裡走,倒似把這當成了他自己的家。

容若還是第一次面對明知他身分,卻這般毫無顧忌與他勾肩搭背之人,又喜愛蕭遙是性情中人,心中大喜,滿面是笑地同他進去。

司馬芸娘笑著攜了楚韻如的手:「昨日聽蕭遙說起妳的琴,我便嚮往了一晚,今兒一早就逼著他帶我來見妳,今日可要好好為我彈上幾曲才是。」

她半句也不提楚韻如的身分,動作親熱又自然,也讓楚韻如從心底裡生出親近之意。

四個人前前後後往裡頭走了,獨留蕭遠站在大門前,冷冷盯著他們的背影,良久才冷哼一聲:「果然只有瘋子才會喜歡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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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3-28 10:43:12 |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壽宴風雲~


就這樣,蕭遙夫婦成了容若府上的常客,整日在一起說說笑笑,與楚韻如談琴棋書畫詩酒花,和容若說青樓紅粉,酒肆名餚。興致起時,楚韻如撫琴,司馬芸娘吹簫,蕭遙長歌,容若也挽起袖子來舞劍,日子過得悠閒舒心。

有時容若也給他們唱些現代歌,有趣的歌詞,新奇的調子,常會讓這三個才華勝容若十倍的人,發出一陣陣驚嘆。

有時容若高興了,親自下廚做幾樣風格味道和古代略有不同的菜餚,居然博得大家連聲稱讚,從此容若為了讓大家開心,尤其是讓楚韻如展顏,不得不三天兩頭鑽廚房了。

有時,容若興致起來,還會給他們講故事,第一次講的是快樂王子的故事,在場聽的除了他們三個,居然也有難得沒有出去花天酒地的蕭遠。

故事講完了,楚韻如淚眼盈盈,司馬芸娘悠然神馳,蕭遙撫杯默然,唯有蕭遠冷笑三聲:「整個一白癡王子,假仁假義假惺惺。」

聽到經典童話被如此侮辱,容若跳起來就要爭個是非曲直。

蕭遠卻冷冷道:「難道不對嗎?他身為王子,在世之時,只知在宮牆之中享樂,全不知民間疾苦、國家現狀。化為雕像之後,只知道用寶石去救一兩個人,這種做法,對整個國家,對所有百姓,可有任何好處?普通百姓可以用這種方式去救助他人,但君王之善,豈等同於百姓之善?君主的責任難道是用自己身上的珍寶去救濟一兩個可憐人嗎?這種人做王子,已是大大失職,白癡無能,愚蠢無知,有什麼可敬可愛之處。」

一席話說得容若竟無語以答,只好在心中嘆息東西方認知方面的差異了。

好在除了蕭遠看事情角度比較奇特,在場其他三個人都是以情義為重的,一概以掌聲讓容若重拾信心,他摸摸鼻子,坐下來又重新開講。

容若講故事,初時只是為著好玩,可是說著說著,說得起了興致,竟是上天入地,古今中外,無所不講。不止楚韻如等人,其他人如凝香、侍月,蘇良、趙儀,甚至別的下人僕役,偶然聽了一兩句之後,竟也都入了迷。

於是,每天早中晚三場評書,成了家裡頭最熱鬧的時候,除了性德,幾乎所有人都聚了來細聽。

早上講單本故事,如快樂王子、美人魚、風塵三俠、崑崙奴。

中午講女子傳說,如女駙馬、孟麗君、花木蘭、穆桂英、白馬嘯西風,往往聽得女兒家們大是神往。

晚上講長篇,偶爾說紅樓,偶爾談三國,偶爾講水滸,甚至連射鵰天龍這些武俠小說也信口講來。

每每別人聽到最精彩處,他便拿塊木頭往桌上一拍,搖頭晃腦,裝腔作勢地說:「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這時下面便轟然一片,有人哀叫,有人嘆氣,有人做惱,有人低罵,有人恨不得擰著他的耳朵逼他說下去。偏他別的不好,輕功實在不錯,一溜煙就跑得沒了影。

除了唱歌說故事之外,容若的樂趣也很多,濟州城名勝美景數不勝數,有蕭遙這等風流肆意之人帶領,四處遊玩,實為人生至樂。

有時,司馬芸娘帶著楚韻如去女兒家愛去的場所,男人們便如斬開鎖鍊的蛟龍、脫出牢籠的困獸,自去逍遙尋樂。

蕭遙帶著容若訪青樓,踏麗舍,有時容若也推脫抗拒,卻擋不過蕭遙強扯硬拉,而且他也不是真的鐵了心思,非拒絕不可。聽歌舞,賞美人,纖手勸酒,呵氣如蘭,縱不曾真的越軌,但該有的享受還真沒少嘗。

容若在外面過得悠閒,家中的生活倒也適意。

難得蘇良、趙儀好久沒來找他麻煩,蕭遠也不是天天在他面前晃。下人們一開始看在錢的份上,對他恭敬至極,處處小心服侍,漸漸知道他的性情,見他沒有架子,見人就帶笑,說笑又無忌,有他的地方就有陣陣笑聲,大家待他倒更加親切起來,服侍沒有以前盡心,可對他的心意,卻遠比過去真上許多。

開心起來,就連謝醒思偶爾上門,常用傾慕的眼神看著楚韻如,也算不上什麼不痛快了。

只是所有的快樂中,也有一樁大大的不痛快,就是容若帶出宮的一干寵物,幾乎全都叛變了。

當初小貓殺手壞了容若的美事,容若一直追殺至今,可是上至楚韻如,下至掃地的阿三,一概努力包庇,容若的復仇大業,至今沒有完成。

大雄和小叮噹兩隻小狗被廚房的旺嫂餵得越來越肥,漸漸變成小圓球,眼中早沒了容若這個主人。尤其是小叮噹,和蕭遠最是投緣,廝混最熟,現在見了蕭遠就搖尾巴,見了容若就汪汪叫,所謂狼心狗肺,以此為最了。

神氣的鴨子唐老鴨,也極受大家寵愛,整日邁著方步,逗春花笑,惹秋月鬧,就是不理容若。

最最溫順的小兔子乖乖也賣主求榮,愛上了一眾丫鬟姐姐的懷抱,唾棄男主人的胸膛不夠柔軟,大腿不夠溫柔,再也不肯陪容若玩。

最最得寵的是鸚鵡小精靈,牠成了所有人的開心果,整天好吃好喝好服侍,現在牠喊的再不是「我乃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古今中外蓋世無雙古往今來空前絕後聰明絕頂俊逸絕倫文武雙全英雄無敵風流倜儻情場殺手鬼見愁玉面郎君美男兒容若公子是也。」這樣的話,而是「王嫂真漂亮,春姐兒好美麗,趙家三哥真英俊,水祿伯伯是天下第一大好人。」這一類話。

容若倍受冷落,心理不平衡,平時一見這些以前愛如珍寶的小寵物,便似看到仇人一般,撲上去要捉要打。

每每弄得鴨飛狗跳貓喊兔竄鸚鵡叫,下人們攔的攔,叫的叫,鬧做一團,也笑成一團。

所有人都被他輕易感染,笑聲總是飄揚逸園上方,引來左鄰右舍的羨慕,驚得路上行人駐足,不知這一家中,到底有什麼喜事,可以開心成這樣。


就這樣,短短的十幾天在彈指間過去,大楚國首富,濟州鹽商行會會長,謝遠之的六十三歲生辰到了。

楚國首富做壽,竟驚動了整個濟州城。

漫天的鞭炮整整響了三天,各處街道上,高掛紅燈,壽字懸空,地上或鋪紅氈,或灑鮮花,雖是深秋將盡,謝府門前整條街,居然滿路鮮花,姚黃魏紫,花瓣鋪地一寸餘深。更不提來往車馬如龍,男子金鞍銀佩,女子水晶鳳輦,逶迤排開,不見首尾。

路邊便是捧爐執壺的侍兒丫鬟都清秀可人,皆有中上之色。到了入夜時分,滿路金燈、銀燈、琉璃燈、翡翠燈,全都亮起來,七彩光華連成一道亙天長虹。

熱鬧繁華至於極處,也唯有這富甲天下的濟州城才有如此盛景。

容若那輛放在家裡好久沒用,氣派得嚇死人的馬車終於又有了用武之地,一路上招招搖搖來到謝府。

經過這道鮮花長街時,楚韻如輕啟車窗,微風徐來,花瓣翻飛,只感染衣處半月猶香,不由笑道:「這是哪個的主意,做壽時竟鋪了滿地鮮花。」

「還有哪個,自然是謝老那最是頑皮可愛的小孫女,謝醒思的親妹子,誰也拿她沒辦法的謝大小姐謝瑤晶出的好主意。她是女兒心性愛花愛草,誰又敢拂了她的意。」坐在馬車上的蕭遙悠然解釋。

馬車上,除了服侍的凝香和侍月,也只有他們三個和性德了。

司馬芸娘不愛俗套應酬,不願湊這樣的熱鬧,蕭遙也不勉強。蕭遠忙於逸樂,才不管這等閒事,容若正怕他當眾惹事,求之不得。所以他們一行三人,加上性德就這麼乘著馬車來了。

馬車在賓客如雲,熱鬧非凡的謝府前停下,縱然來的客人都是顯貴,車馬俱不同凡響,但容若這輛大馬車還是扎眼到極點。

容若一下車,見四面八方投來的都是關注的目光,不免得意洋洋。就在最得意時,聽得一聲馬嘶響起,拉車的四匹馬竟都不安了起來,或前後踱步,或揚蹄亂嘶,亂做一團。

負責趕馬的蘇良和趙儀拚命安撫了好一陣子,才讓四匹馬平靜下來。

容若訝異地向馬嘶傳來處望去,卻見一旁繫馬停車之處,有一匹馬,韁繩並沒有綁住,自由自在地來回閒踱幾步,毫不為眼前來來去去的人流所影響。馬身通體雪白,找不到一根雜毛,皮毛光滑得簡直可以反映陽光了。

楚韻如低聲道:「好漂亮的馬啊!」

「我看這是馬王,所以叫一聲,就把咱們的馬給嚇壞了,虧牠們以前還是宮裡的御馬呢!真是丟盡了大楚王室的臉。」容若低聲嘟噥著。

楚韻如著迷地走近,伸手想要摸摸白馬。

誰知白馬一低頭,惡狠狠撞過來,嚇得楚韻如忙縮手後退。

「我的月華可是有靈性的,妳要敢碰牠就試試看。」清脆好聽卻帶著惡意的聲音傳來。

容若舉目望去,竟是紅衣艷麗,眉眼奪目的柳非煙正惡狠狠盯著自己,身旁站著她的兄長柳飛星。

蕭遙笑道:「早就聽說柳先生的知交一個月前從北地而來,帶來一匹罕世神馬做為禮物,想來就是這匹月華了。」

容若見馬兒嚇著了楚韻如,心中不悅,哼了一聲:「這馬雖好,我們倒也未必稀罕,只是就想摸摸罷了,還拿什麼架子,也不過就是一匹馬。」

柳非煙冷笑一聲:「月華是馬中之王,怎麼會隨便讓人摸,你要能讓牠乖乖給你摸一摸,我就把牠送給你。」

容若當即道:「好,一言為定。」

他負著手,慢慢走到月華面前,把這匹馬從上打量到下,從下打量到上,眼神就似屠夫對著砧板上的豬,研究從哪裡下刀一般,就算是馬中之王,被人這樣看半天,居然也不安地低嘶起來。

容若這才慢條斯理開口:「紅燒馬肉,清蒸馬骨,醬爆馬蹄,醋溜馬耳朵……」

他初時說著,大家還愣了愣,到後來才明白,這傢伙,居然在威脅一匹馬。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隨著他一道道菜名報下去,本來趾高氣揚的月華,竟然垂下了馬腦袋,縮起了馬脖子。

容若慢慢伸出手,慢慢撫上月華的身體,輕撫那月光般美麗的毛皮,月華居然一聲也沒吭,一下也沒動。

其他人看得目瞪口呆,楚韻如也忍不住伸手來摸月華。

容若悠悠然對柳非煙一笑:「柳姑娘一諾千金,這匹馬現在是我的了。」

「你休想,月華是我的,誰也不能搶走。」柳非煙臉色發白,貝齒咬著紅唇,刷的亮出柳葉刀,就要撲過來,新仇舊恨一起算。

柳飛星一把抓住妹妹:「非煙,別胡鬧,妳忘了爹答應了謝老伯,此事再不追究。更何況,今日是謝伯伯大壽,妳怎好在謝府外動手。」

「可是,我不能沒有月華。」柳非煙急得幾乎要哭出來了。

「非煙。」隨著一聲呼喚,一個白衣人影不知從何處躍落,出現在柳非煙身旁。白衣頎長,眉目英朗,正是當日在永安鎮與柳非煙同行,被容若迷煙弄暈的年輕人。

柳非煙一把抓住他:「修遠,你來得正好,就是這個當初害你的壞蛋,他現在還想搶走我的月華。」

何修遠面露苦笑,對著容若一抱拳:「這位公子請了,以前都是一場誤會,還請不要介意,非煙年輕任性,說話不知輕重,但這月華實是她心愛之物,還請公子高抬貴手,不要奪去。」

楚韻如笑答:「公子海量包容,不計舊嫌,我等又豈敢奪人所愛。」

容若在一邊低聲嘀咕:「可是妳喜歡這匹馬啊!」

楚韻如回眸衝他笑道:「我還喜歡月影湖啊!莫非你要把整個月影湖都搬回家藏起來,只給我瞧?」

這句話說得容若和蕭遙都笑了起來。

何修遠拱手稱謝,柳非煙雖然怨恨難舒,不過總算放下了一顆心。

擊掌聲忽然響起:「這才是君子氣度,坦蕩胸懷,非煙,現在知道妳謝伯伯誇獎人家不是虛言吧!」

柳非煙氣急道:「爹,你不幫我,居然還幫他們。」

說話的人大步走近,身材極是高大,腰板挺直,長髯垂胸,鳳目蒼眉,雖是五旬老者,面色卻紅潤若少年,正是蒼道盟之主柳清揚。

容若上下打量他,心中暗想:「這人長得怎麼那麼像關二爺,只要在現實裡,隨便找個地方一坐,搞不好就有人要來拜他了。」

蕭遙見他現身,倒也不敢太輕狂,上前來見禮。

謝家既請蕭遙做貴客,明顯對蕭遙本來的身分心中有數,其他濟州幾大勢力的主腦,大多也心知肚明,蕭遙雖已不是王爺,畢竟還是王子,有他在謝家,謝家的生意,在官路上、私道上,都少了不少障礙,其他人也不敢輕忽蕭遙。

縱是柳清揚也即刻還禮:「聽說蕭公子與容公子私交甚篤,有時間,便也請容公子多多與我蒼道盟親近吧!來,咱們一同進去便是。」說著一伸雙臂,竟是一手拉一個,大步入內,反倒把他自己的兒女拋在腦後了。

柳飛星悶聲不語,柳非煙恨恨跺足,何修遠連聲相勸,楚韻如卻覺有趣好笑,幾個人也就這樣先先後後進了謝府。

謝府偌大的庭園早就擺了數也數不清的酒席,坐滿了形形色色的來客。他們這一行人身分自是不同,謝醒思親自迎出來,領著他們直入三門,又過了四五個擺滿酒席的廳堂,看到謝遠之親自立在廳門相迎,直把他們迎進最靠裡,只招待親朋近友、濟州城頂尖人物的花廳。

外面酒席連綿,裡頭竟只擺了五桌,但桌上每一個人的名字說出來,都有讓濟州城晃三晃的分量。

謝遠之笑道:「你來遲了,方才蘇姑娘當眾獻舞祝壽,風華絕代,這等眼福,你可錯過了。」一邊說,一邊伸手引眾人入座。

凝香、侍月靜立在旁邊服侍,蘇良、趙儀懶得在旁邊當下人,又知道裡頭沒他們的位置,就信步出了廳。大廳外有無數桌酒席,無數貴客,不少人身材剽悍,氣勢凶狠,大多對他們怒目而視,兩個少年也半步不退地瞪回去。

他們年紀小,精力足,這段日子也愛四處遊玩。濟州城不少門派,不少世家,不少大少爺,為著搏柳大小姐青眼,自都落力十足地派人向得罪柳小姐的人挑戰。

兩人幾乎沒有一天不打架的,十幾天打下來,滿濟州不知和多少人結了仇,不過,功夫卻還真磨練得一日千里,有幾回過招時,差點連楚韻如都敗給了他們。

此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若非身在謝遠之的壽宴,無人敢造次,只怕馬上就要打得天昏地暗了。

外頭是喜氣洋洋中劍拔弩張,裡頭卻是和氣融融裡暗潮洶湧了。

謝遠之一個個給人做介紹。

柳清揚一家人自不必說,柳清揚的表現大見宗師氣度,一雙兒女卻是從頭到尾,惡狠狠瞪定容若,試問被人四隻眼睛這麼狠瞪著,誰還舒服得起來?

何修遠的身分倒出人意料,他竟是在濟州頗有勢力的神武鏢局少局主。因為鏢局主人何夫人生病不能來,由他代為賀壽。

何修遠身分居然這樣不凡,神武鏢局這樣在濟州數得上字號的一股勢力,主持人原來是個女子,本身已經夠讓容若吃驚了。

謝遠之下一個介紹的人,更叫容若嘴巴張得足以放下一個酒杯。

那人長得圓圓的肚子,圓圓的身子,圓圓的腦袋,圓圓的眼睛,整個一圓圓的大商賈,否則怎會與謝遠之這超級商人親近呢!

誰知謝遠之一張口就說:「這位是日月堂的東主,明若離,明先生。」

日月堂,超級殺手集團主人,明若離,超級好聽、有氣質的名字,居然就是這個胖乎乎像個彌勒佛的中年人。

容若張口結舌,別人客套成一團,他卻連招呼都忘了打。

大家似乎都習慣了每一個初見明若離的人被嚇呆的表情,所以誰也沒介意容若的失禮,謝遠之又拉著他介紹下一位。

濟州知府陸道靜,不必介紹容若也認識,二人點點頭,客套幾句也就罷了。

下一位是濟州茶商會長趙遠程,還有鹽商行會的副會長姚誠天,長得還比較正常,都是標準商人相貌,既沒有謝遠之的風範,也不像明若離那麼誇張。

其他還有幾位有頭有臉的人物,見了容若都點著頭,說幾句少年英才的閒話,卻也只是場面應和,顯然只當容若是從京城來的暴發戶,並不怎麼看得起。

陸道靜找了機會到容若席上來敬酒,笑道:「小兒前些日子曾得罪公子,下官幾番想親往賠禮,又恐驚擾公子清靜,此次機會難得,就此給公子敬酒賠罪。」

容若忙站起來:「大人,你是一地父母官,如此屈尊紆貴,我怎麼當得起?」

「公子幫過下官一個大忙,怎麼會當不起?」

「有嗎?我何時曾為大人效過力?」

「王公子在濟州停留數日,肆意妄為,驚擾百姓,輕薄女子,頗為令人頭疼,只是他出身尊貴,下官又不得不應酬。前些日子王公子遊湖受挫,回府後大發雷霆,力逼著要本官發兵捉人,好不容易勸得他暫時息火,下官尚在煩惱,他第二天就立刻告辭,回了京城,還我全府一個清淨,想來必是公子當日在湖中教訓之故了。」

容若自然不肯承認自己只不過是在那帶出宮的一大堆印信中,隨便找了個大一點、嚇人一點、威風一點的,讓侍月晚上拿去,到王大公子面前晃了晃而已。

此時面對陸道靜別具深意的眼神,他只笑道:「想來是他天良頓悟,在下怎敢居功。」

陸道靜微笑不語,同他碰了碰杯就走開了。

又聽得環珮聲響,卻是剛才獻過舞的蘇意娘,換了盛妝出來施禮拜壽,一眼看到容若與性德在座,震了一震,行過禮後,便徐步過來,明眸婉轉,帶著無限幽怨情懷,望向性德。

這樣的眼神,足以叫任何男人屈服,可是性德卻像無感無覺,連眼皮也沒抬一下。

容若嘆氣,還記得湖中初見,這女子清眸倦眼,絕世風姿,清逸出塵,卻因為愛上了個無情的男人,把自己弄成了這樣。

他還以為蘇意娘要過來對性德說話,誰知伊人卻在他面前盈盈一禮,親手執壺斟酒,雙手遞來:「意娘前次多有得罪,今日賠禮,請公子寬諒。」

容若就算以前有些氣,現在也早消散了,哪裡忍心讓美人受窘,忙笑道:「些許小事,姑娘怎麼還記在心上。」說著把酒杯接過來,一飲而盡。

旁人初時還並不怎麼看重容若,甚至認為他沒有資格在內廳落座,但先後見濟州父母官和濟州第一名妓都把別人拋開,先來敬他,可見與他交情都不凡,便都另眼相看起來,暗中思忖他到底有什麼來歷,可以讓謝遠之、陸道靜、蘇意娘都這般待他。

於是這些人便也一個個過來敬酒套交情,就連同桌的柳清揚多少也受冷落,氣得柳非煙銀牙暗咬,柳飛星臉色發青,反是柳清揚一直撫鬚微笑,眼神總在容若身上轉動,充滿了探索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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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3-28 10:43:28 |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幻夢之論~


容若被敬得頭昏腦脹,七葷八素,楚韻如看得心疼,但眼前這等局面她以前也不曾碰到過,又不能翻臉,又不能動武,只能乾看著。

性德則根本是八風吹不動,穩坐紫金蓮,只要不危及容若的性命,別的事,他通通不理會。唯一有本事替容若解圍的蕭遙,卻壞心眼地袖手旁觀,就等著看容若酒醉出醜。

就在容若危急時刻,有個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

「各位叔叔伯伯,今兒到底是誰的大壽,怎麼沒人敬我爺爺,倒敬起他來了?」聲音清脆好聽,語氣清爽乾脆,有一雙纖手甚至伸過來,東一晃,西一閃,已搶過了七八個酒杯,往席上一拋。

說話的是個翠色衣衫的少女,年紀不過十六七,長得清麗可愛。因為年紀太小,說出的話猶帶稚氣,就算有些不客氣,誰也不好意思和個大孩子計較,大家哈哈一笑,便都散開了。

容若心中暗想:「這必是謝遠之的孫女,謝瑤晶了。」

他正要開口道謝,謝瑤晶已偏頭看著他:「你就是爺爺、哥哥常提起的容若嗎?蕭大哥聽說也天天往你那跑,我幾次想去玩,蕭大哥和哥哥都不肯,這回救了你,你怎麼謝我?」

容若笑道:「逸園的大門永遠為謝小姐打開,不知道這等謝禮,小姐喜歡不喜歡?」

謝瑤晶笑得眉眼生光:「你真是個聰明人,怪不得大家都喜歡你。」復又望向蕭遙,眸中露出異樣的光芒:「蕭大哥,不用你帶,我也能去他家玩,這回瞧你怎麼甩下我不管?」

傻子也可以看得出她眉眼間的傾慕,聲音裡的熱情。

蕭遙相貌英俊,氣度灑脫,文才出眾,風流倜儻,又是個所有女子夢中難求的癡情種,女兒家一縷情絲結在他身上,倒也不是稀奇事。

稀奇的是,素來與女子談笑無忌的蕭遙,居然眼觀鼻,鼻觀口,口問心,正經得不像是他自己,肅然說:「小姐要去哪裡,便去哪裡,與蕭某人何干?」

謝瑤晶恨恨瞪他一眼,一跺足,轉身到了謝遠之身旁,低低說幾句,指向蕭遙這一邊,不知在告什麼狀。

謝遠之只能捻著鬍鬚搖頭苦笑,又堆出笑容來安撫這美麗任性的孫女兒。

容若悄悄湊到蕭遙耳邊,低聲道:「二哥,這簡直都不像你了。」

蕭遙斜睨他一眼,才嘆道:「我一生肆意風流,行止有虧,但放在心中的,從來只有芸娘一人。以往出入青樓,結交名妓,大家都清楚彼此虛情假意,醉時同交歡,醒來各分散,無牽無掛。謝姑娘本是好人家的女兒,清純無垢,我怎好沾染。」

二人說話之間,席上其他人已開始送上壽禮了。

陸道靜這一方父母官,出手倒是大方得很,整枝的千年人參,即時博得謝遠之含笑稱謝。

柳清揚也笑道:「我送的東西倒與陸大人有些相似,一個月前,我的一位生平至交自北地而來,帶來兩件珍物,一件是我女兒如今愛逾性命的寶馬月華,一件,就是這冰山雪蓮了。」

柳飛星適時起立,雙手奉上一個木製錦盒。

四周響起一片讚嘆之聲,謝遠之也忙雙手接過來,連聲道謝。

容若卻忽的想起,這所謂冰山雪蓮,莫非就是武俠小說中天山雪蓮一類的東西。小說中常把此物寫得天上有地下無,生死人而肉白骨,小時候他看了總是神往不已,長大了才知道,原來所謂的天山雪蓮,最多也就治治婦科病而已。

想到這裡,容若不由低笑一聲,立刻引得一雙明眸帶著殺氣看來:「你笑什麼?」

容若乾咳一聲:「沒什麼,想到這禮物很珍貴,就笑出來了。」

他越說越是想笑,但笑出來只怕這位柳大小姐再也控制不住,要來拚命,忙信手拿起茶杯,一口全喝下去,乘勢把笑意也壓了下去。

耳旁又聽得明若離說:「老夫家業遠不及謝老,縱有什麼好東西拿出來,想是謝老也不稀罕,更不似柳兄知交滿天下,天南地北都帶些珍物來,實實在在沒有別的可以送,好在還有一身功夫略可誇耀。聽說謝公子愛武,老夫便送上獨門武功秘笈,不知謝老可笑納?」說著從懷裡掏出一本略有殘破的小冊子來。

謝醒思面露喜色,日月堂之主拿出來的武功,想來絕非泛泛可比,對習武者來說,實在是天大的誘惑。

謝遠之肅容下位,雙手接過:「多謝明兄美意,只是醒思學武純是胡鬧,從無意拜入任何門派,只怕壞了明兄規矩。」

對於日月堂,濟州的幾大勢力都存忌憚之心,明若離送出來的禮物沒有人敢拒收,但若真個收下,讓謝醒思與他變成師徒關係,有了名分,只怕從此後患無窮。

明若離笑得一團和氣,怎麼看怎麼像個奸商:「謝兄多慮了,我既無兒女,又無弟子,更不想開門立派,江湖上的師門規矩,我素來不放在心上,這秘笈送便送了,哪有那麼多牽扯。不過,謝兄你倒提醒了我,日月堂無人繼承終是不妥,我也該想想,好好收個弟子,傳我絕藝,繼我家業了。」

謝遠之心下微沉,雖然明若離當眾表明不會與謝醒思計較什麼名分關係,但是為什麼又忽然在這麼多重要人物的場合裡提起要收徒弟的事?明若離無兒無女又無徒,偏身負蓋世武功、偌大事業,這一要招徒的消息傳出去,只怕濟州即時風雲激盪,要生出無數是非來。

不止是謝遠之,在場那些年老成精的人物無不臉色微變,眼中異芒閃動,獨明若離依舊笑得和和氣氣,親親切切。

容若不是濟州人,自然不會事事如此敏感,他特地帶了重禮來,這時也耐不住,笑著起身:「我們夫婦二人自京城來濟州,人生地不熟,不及備辦厚禮,只好用兩件京中舊物相賀,還望謝老不棄。」

凝香、侍月一齊上前,盈盈拜倒,雙手各捧一個錦盒,高高舉起。

容若信手掀開左邊一個盒子,但見一片珠光寶氣,耀人眼目。

但在場卻沒有任何人動容,濟州城最富有的人物都在這裡,明珠美玉在他們家都快堆成山了,哪裡還把這等東西放在眼中。

容若笑一笑,伸手把盒中珠玉取出,信手一抖,竟抖成一幅連成一片的珠簾。

簾上每顆明珠皆一般大小,渾圓晶瑩,閃爍光輝。這倒也不算稀奇,奇的是這小小廳堂,因為擺了五桌酒席,人坐得太多,略覺擁悶,但當這珠簾一展時,即刻一片清涼,叫人身心舒暢。

謝遠之眼神一閃,忽道:「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澄水珠?」

容若笑道:「正是澄水珠。」

一時間四座皆驚。

澄水珠天性清寒,普通室內若有一顆,即可叫人清涼無汗,縱是擁擠不堪的場所,在三伏夏日,只要能有三顆澄水珠,也能叫人覺得涼爽舒適。

這種寶物,千金難求,不過在傳說中出現,就算有,恐怕也只有帝王之尊可以收於內宮。

這樣的寶珠,一顆已難求,容若居然一出手,就是一大片。

他也不等旁人臉上震驚之色褪盡,又去開第二個盒子。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這一次,自是人人注目,死死盯著,看第二個盒子裡是什麼稀罕物。

盒子打開,卻見一片火樣的鮮紅盈滿盒內,叫人根本看不清盒中的東西是什麼。

容若笑道:「眼見深秋將盡,寒冬便至,所以我特意拿了幾兩棉花來,望謝老能做幾件衣裳禦寒。」

眾人不覺愕然,他居然給人送棉花,而且才這麼一個小盒子,能禦什麼寒?

謝遠之伸手撫向盒子,忽覺一陣熱流自掌心而入,再看看盒中其紅如火的怪異棉花,心間一動:「火蠶棉。」

座中即時一片嘩然。

火蠶棉是大家只在「太平散記」中看過的奇物,用它絮棉衣,一件衣服用一兩棉就足夠了,如果用多了,穿衣服的人就好像被火蒸烤一樣,即使數九寒冬,也熱得無法忍受。

看書時還以為不過是些神怪傳說,想不到這世上竟真有這樣的寶物,而且這人送起來,居然整盒整盒就送出手了。

霎時間看向容若的目光,無不充滿了震動與驚羨。

容若自覺光彩占盡,得意洋洋告退回座。

謝遠之震驚之後,憑空得了這等重禮,倒也欣喜。他不是俗人,也不說什麼禮物太重不敢輕收的客套話,一笑收下,拱手稱謝便做罷。

謝家別的人也都是喜氣洋洋,只有謝醒思有些沮喪。以往自覺謝家豪富,無往不利,前些日子特意選了一顆珍貴的明珠送給楚韻如,見她收下,還暗自欣喜。今日看容若一出手,才知道,普通明珠,哪裡入得那對夫婦眼中。

有容若在前,其他人的壽禮俱皆黯然失色,只好硬著頭皮,一一送出來。蕭遙素來狂放,只不過拿親書的幾幅字畫送上去便是,謝遠之竟也不敢輕慢,同樣親手收下。

轉眼間眾人一一送過賀禮,獨何修遠還沒有開口。

謝遠之卻代他道:「何賢侄代何夫人送的禮早已送到,老夫不敢獨占,所以要與大家分享,大家可有覺得這席上清茶,有什麼特別之處?」

眾人即時端了茶細品,即刻有人搖著頭,說餘香長在,有人晃著腦說,甘美無倫,也有人長篇大論說出一道道茶經。

容若自問俗人一個,喝茶如牛飲,喝了也只覺得好茶而已,味道不錯,但要說出講究來,卻是萬萬不能,所以也不說話,只用詢問的目光去望楚韻如和蕭遙。

還不等這兩位滿腹才華的人開口,何修遠已一笑立起:「說來,這茶葉倒也不算稀奇,雨前春雖是天下名茶,想來各位也沒有哪位喝不起的,只是這泡茶的水有些難得。前些年,家母去勁節山普法寺祈福,正趕上一場初春大雪,封了山路,家母閒著無事,便在寺中那天下無雙的梅花林裡,把花瓣上的雪兒小心收取,一共才不過聚了小小一罈,藏在家裡足足三年也沒捨得喝……」

他的話還沒說完,已引來一陣讚嘆。

「勁節山上普法寺的梅花名滿天下,這梅上的冰雪既清且貴,又得佛法護持,想不到咱們竟然沾了謝老的光,得了這等口福。」

「大家一起同飲千金難換的梅雪茶,傳出去也是一樁美事。」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是讚賞之意,獨容若一個人面如土色,天啊!三年前的積雪,那該有多少細菌啊!他居然就這麼喝下去了。

耳旁還聽著有人笑著提議:「如此風雅之事,豈可無詩,蕭公子才氣縱橫,不妨就此吟詩一首,以為謝老之賀。」

蕭遙淡然一笑:「若要舉席盡歡,豈可我一人獨吟,不如我等以這梅雪茶為題,各吟一首,共為賀儀。」

四周眾人即時連聲叫好。

「罷罷罷,謝老大壽,我等豈可不獻醜一番。」

「我等詩才雖不如蕭公子,這份為謝老獻壽的心思卻是一般無二的。」

容若聽得大覺頭疼,本來再風雅之事,輪到他頭上,也是牛嚼牡丹,大煞風景,更何況古人的詩詞歌賦,沒有一樣他可以拿得出手。就算有楚韻如暗中相幫,在場眾人目光如炬,怕也不免獻醜人前,聽得四周一片叫好,心頭更是鬱悶。

這楚國的基礎素質教育也太好了吧!不光是重利的商人,還是逞強的武人,居然聽說吟詩,誰也不皺眉頭,一概點頭說好。

容若怎肯出醜,忙搶著說:「這吟詩聯句之事,雖然風雅,卻也平常,想來各位平日也常常於席間如此行樂,今兒倒不如出個有新意的主意。比如……」

他笑一笑方道:「大家各講一個可以回味無窮的故事,然後,每個人講一講對這個故事的感悟。」

這主意的確稀奇,席間眾人略一遲疑,還沒有表達同意與否,容若已經舉手道:「我先來。」

也不看旁人的表情,他已自滔滔不絕道:「有一位書生,在一棵樹下倦極入睡。醒來後,入京趕考,一舉考取狀元,又被皇帝喜愛,把公主許他為妻。他家裡夫妻和樂,朝中步步高陞,最後封爵拜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享盡榮華。一生快樂,到七十餘歲,才在滿堂兒孫繞膝之時,含笑而逝。可是,死後,他並不是進入地府,而是在樹下一夢而醒。原來,那幾十年的人生經歷,不過是短短兩個時辰的一場夢。他起身在樹邊繞著走,看到樹下有個小小蟻穴,恍惚中,覺得那夢中,恩愛纏綿的妻子,高高在上的君主,肝膽相照的朋友,骨肉相連的兒孫,都好像只是小小白蟻所化,他不過是夢中在白蟻國度中嬉戲了一番,他的兩個時辰,已是白蟻世界的幾十年。他震驚之餘,忽而看破人生,長笑而去。」

容若悵然長嘆,目光望向座中每一個人,卻又似穿透一切,看向天之盡頭:「我們是什麼人?我們身外的世界到底是怎樣的,這個天地,這個世界,是因為什麼而存在?我們是和那書生一般的真人,還是書生夢中的白蟻,只因為有那書生一夢,我們便也化為人形,愛恨糾纏,翻翻滾滾,過紅塵一生。如果我們本來微如螻蟻,不過是旁人夢中幻影,那麼,大家會怎麼想、怎麼看這段人生?」

不知道是不是被容若語氣中這種深刻的傷懷之意所動,一時間席中竟一片沉寂,沒有聲息。楚韻如、蕭遙、柳清揚、謝遠之、明若離、蘇意娘,無不露出深思的表情,凝望容若的眼神,也屢見異彩。

好一陣,謝醒思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容公子的故事的確特別,恕我實在不明白,人怎麼可能與小小螻蟻等同而論?」

容若微笑道:「那就換一種說法,神和人的關係,相對於白蟻,我們人類,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我們一腳下去,對牠們來說,就是塌天大災。那麼,我們人類頭上的神,到底是什麼樣的?會不會,我們辛苦經營的世界,只是神靈的一場遊戲?也許轉瞬之間,神靈厭煩了,就會讓遊戲結束。我們的生命,到底意義何在?」

他凝望楚韻如,聲音裡有更多惆悵:「對於在白蟻世界,度過幾十年歲月、無數幸福時光的書生,那個世界的意義,又到底在哪裡?」

蕭遙輕輕嘆息一聲:「小時候,我曾對地上的螞蟻有過興趣,我故意用很熱的小爐子放在蟻穴前面,我看那些螞蟻來來去去,非常忙,肯定會覺得很熱。我有時貪玩,一指捻去,就可以殺死好幾隻螞蟻,我就想,這種螞蟻真是笨啊!也許連為什麼忽然熱起來,都不知道,也許我的手指,在他們看來,就像一座山砸過來一樣可怕吧?那一年,夏天忽然非常熱,聽說有好幾個地方還發生了山崩。我忽然想起,我們人也不知道為什麼天氣時冷時熱,為什麼山會忽然崩塌。我們只說,觸怒上天,而上天到底是什麼樣的,神靈到底是什麼樣的?會不會有個比我們人類大無數倍的人,也在上方看著我們,用爐子來烤我們,信手推了推大山,如此而已?」

不知是不是文人的聯想力特別豐富,還是蕭遙的確是在場最有靈氣的人,幾乎立刻就抓住了問題的中心。

謝遠之微微一笑:「我是商人,不似蕭公子這般文彩風流,不似容公子常常會思考人生。商人只重利,商人都不過是俗人。有關人生,有關天地,有關生命的問題,太深刻,太玄奧,不是凡人所應該觸及的,與其想來徒悵然,倒不如好好做自己該做的事,把那些大道理留給哲人賢者吧!」

明若離笑嘻嘻道:「螞蟻也好,人也好,夢幻也罷,現實也罷。做人,我是一個成功的人,現實中我財富無數,門下眾多,金錢美人,權勢地位,應有盡有。就算只是螞蟻,我也是一隻驕傲幸福的螞蟻,就算只是夢幻,這也是一場美夢。我看不出,有什麼值得為這種事煩惱。」

柳清揚擊案笑道:「蕭公子與容公子的話的確大有哲理。也許相對於螞蟻,我們人就是神,相對於人,我們之上,有天、有神。可是,如果你們的話是真的,那麼相對於蒼天、大神之上,或許有更高的天,更大的神,一層層連綿無盡,既然如此,誰也不必自卑,誰也不必悵然了。我就是我,我們的世界,就是我們的世界,神靈可以影響我們,蒼天可以覆滅我們,但我們的生活還要繼續。所謂,我命由我不由天,所謂人定勝天。不管那個天是什麼,神是什麼,我自快樂逍遙地做好我自己就行了。」

容若身軀微震,神色卻又略有矛盾:「只是因為不知道,只是因為不思考,所以才一路向前,這樣是對的嗎?如果到了知道的一天,會不會痛苦難當?所謂夏蟲不可語冰,也許,對於真實的世界,我們只是根本不知道冰是什麼的夏蟲,永遠只在井底觀天。」

「夏蟲不可語冰?但對於夏蟲來說,夏天就是整個世界,在牠心中,根本沒有冬,也沒有冰,牠既然不知道冬天,就不會為了自己不知道冰是什麼而痛苦,在整個夏天,夏蟲本身是快樂的。」蘇意娘柔婉一笑:「人生如夢,紅塵是幻,佛家早有此說法,縱然我們身在夢中,但三千世界,萬丈紅塵,多少貪嗔愛癡,喜怒悲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命,每個人都執著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不是每個人都超凡脫俗,看破紅塵。看不破的人,也未必不幸,或者更加快樂呢!」

謝瑤晶拍手道:「說得真好。容公子你說的故事亂七八糟,我聽不懂,什麼夢不夢,蟻不蟻的。我是人,我有手有腳,我活了整整十六年,我高興,我快活,我開心,我有親人,有朋友,有喜歡的人。一切都這樣真實,為什麼偏要想這一定是夢。就算真的是夢,但現在我這樣開心,我的親人朋友都在身邊,這也是個美夢,有什麼不好?」

容若苦笑一聲:「但誰能知道,這個夢能延續多久,誰能知道夢醒時分會不會痛苦?」他望向楚韻如的眼神,終流露淡淡悲傷。

「什麼莫名其妙的傻話?」柳非煙耐不住性子,抓起只杯子,對著容若扔過來。

容若心神悵悵,虧得楚韻如及時推他一把,才沒給扔個正著。

柳非煙瞪著他說:「不知你這人是瘋子還是傻子,好好個人,卻想什麼螞蟻啊!做夢啊!就算真是一場夢,夢得這麼真,這個夢有什麼不好?就算在我們頭上的蒼天神靈眼裡,我們真的就像螞蟻那麼小,他們一動念,就可以毀滅我們的一切,難道我們要哭天號地,就此自我了斷嗎?簡直是個白癡。在上古傳說中,也有神靈震怒,有大水毀滅世界的故事,可是在那之後,人還是活下來了,還是怒力地活得更好,更開心。就算明天神仙一時好玩,要毀天滅地,但今天,我們也要好好地活著,開開心心,快快樂樂。我們沒做過虧心事,我們沒有對不起我們自己,我們努力地完成我們的心願,有什麼不對?即使微如螻蟻,即使人生如夢,我們活著本身就是最好的,最有意義的事了。」

容若被罵得一怔,呆呆坐著,不語不動好一陣子,忽的長身而起,迷亂的眼神異乎尋常地明亮起來,哈哈笑著對柳非煙深施一禮:「多謝小姐提醒,令我茅塞頓開。」

他雙手舉杯,對著柳非煙一敬,仰頭飲個一滴不剩。

旁人猶自茫然望著他,他卻已悠然坐下,只覺胸中塊壘全消,自入太虛幻境以來,從不曾如此輕鬆自在過。

「是啊!什麼真實虛幻,什麼神靈螻蟻,我的人生如此多姿多彩,怎能不好好把握,眼前的幸福如此真實,何必再去煩惱憂愁。未來的路,我終於知道應該怎樣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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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3-28 10:44:59 |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紅塵驚夢 第八集 勞燕紛飛






第一章 ~情深斷腸~

容若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只覺心頭無比舒暢,胸中塊壘全消,正想放聲一笑,卻忽覺一雙明眸望來,不禁心頭一顫。正是一直凝神聽他們討論的楚韻如,明眸如水,清亮似星,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秋水雙瞳,深深凝望著容若。

「你一直問,如果我們身在夢中,身為螻蟻,該如何想?可是,我很想知道,如果你是那沉睡的書生,在你心中,那夢中所有的親人朋友,對你來說,又到底是什麼?」

她的眼神如此清澈明淨,似要從這一眼,直望進他心中至深處。這樣的一雙眼睛,似有奇異的魔力,令得容若情不自禁,怔怔回望她,看著她朱唇輕啟,輕柔的聲音,直叩心房。

心中忽然湧起了一股激動,讓容若毫不遲疑站起來,對四周一抱拳:「對不起,在下臨時有些頭暈,也許酒飲多了,要回去休息了。」也不等別人說話,拉了楚韻如起來,又復對侍立在旁的凝香、侍月道:「我們信步走走,吹吹風,酒勁就過去了,妳們去找蘇良、趙儀,一起回去,不必跟著我們了。」

他交待得飛快,拖了楚韻如就走,旁人還不及反應過來,他已經施展輕功,像風一樣和楚韻如掠了出去。凝香、侍月來不及跟上,連性德都不及相隨,旁的人更來不及勸阻,就連外頭的蘇良和趙儀也只覺一陣風聲過,等回過神來,容若已拉著楚韻如跑得沒影了。


容若一直跑到長街盡頭,左右都再不見半個閒人,這才凝望楚韻如,一字字道:「對於那入夢的書生來說,那一切,絕不僅僅是一場夢,而是一場真實的人生。他的妻子,他的朋友,每一個人,都給過他無數快樂,在夢中的每一天,都是他永不能忘懷的甜美記憶。」

楚韻如不明白,他這樣急匆匆拖她出來,就只是為了避開旁人,用這樣熱切的眼神凝望她,用這樣真誠的語調對她說話。

她只嫣然一笑,柔聲道:「我不知道什麼夢幻真實,也不在乎什麼螻蟻天神。我只知道,如果你是那入夢的書生,那麼,我不願做人間小姐,倒寧願化為一隻小小白蟻,和你共用那個美夢,只要在夢中讓你快樂開懷,只要能給你一個美麗的回憶,只要能成為你真心懷念的人,就算是螻蟻,是夢幻,就算明天醒來,世界毀滅,大夢終醒,也沒有什麼可在意,可嘆息,可傷悲的。」

她語氣輕柔,聲音像春天的風,吹入人的心田,讓人無法懷疑她的一片赤誠。

容若一陣激動,也顧不得就在大街之上,忍不住伸手擁抱她:「傻瓜,妳為什麼對我這樣好?」

楚韻如幼承閨訓,最重禮法,此時,竟也不躲開他的擁抱,反而嫣然一笑:「我也一直想問你,傻瓜啊!為什麼,你要對我那麼好呢?」

容若展臂,把她抱入懷中,柔聲說:「因為妳待我最好啊!縱天下人疑我忌我,妳卻知我信我,就算旁人全都負我傷我,妳卻永遠不會背叛我。」

楚韻如玉手微顫,久久垂眸,良久,才用低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道:「胡說什麼呢?還不快回家。」說著輕輕推開他,低頭疾行。

容若料她是被感動到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暗暗歡喜,緊跟著共行,一路細語溫聲,楚韻如卻一直垂著頭,不答一語。

回到逸園以後,楚韻如即稱有些乏了,要去休息。

容若心裡嘆氣,女人嬌羞起來,真是麻煩得很,卻也不忍阻攔,只得任她去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們全都去拜壽,家中的僕人只道他們不會這麼早回來,除了看門的兩個下人,其他人全都跑去躲懶,一時偌大的園林見不著一個人。楚韻如又走了,容若忽覺整個世界都冷清起來。

一個人回了閒雲居,往和平日相比,寬大得有些淒清的床上一躺,本想小息一下,誰知竟是翻來覆去睡不著,無聊到要睜著眼睛,數窗外樹上的落葉。

忽然間窗外的樹枝被蕭遠帶著惡意笑容的臉擋住了:「很難得啊!拜壽的人這麼早就回來了。」

容若也白他一眼:「很難得啊!花花公子也這麼早回來了。」

蕭遠也不生氣,悠然道:「怎麼,沒人陪你,感到寂寞了。你的皇后娘娘,莫不是拋下你不管了?」

容若聽他辱及楚韻如,一陣怒氣直湧心頭,起身斥道:「你和我鬥氣也就罷了,以後不要出言辱及韻如,她是這世間,待我最真心之人,我不想聽你用這樣的口氣說她!」

蕭遠冷笑一聲:「我不過是見你一人寂寞,想來陪你出去走走玩玩,你倒這般發我的脾氣。」

容若一凜,望向蕭遠,眼神中充滿防備,他還不至於天真到以為自己把這個惡霸王爺感動到天良發現,決定和他做好朋友、好兄弟了。其實他一直都知道蕭遠不甘心受制於自己,暗中必要施手段報復的,只是最近見蕭遠日夜逸樂,什麼事也沒做,暗中還在奇怪,看來,現在蕭遠要動手了。

蕭遠卻對容若防範的眼神視若無睹,負手悠然道:「你若有膽子,便跟我出來,若是不敢,也就罷了。」

這是最最低級的激將法了,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該上當,偏偏容若一股熱血往上衝,反正以武功而論他也並不怕蕭遠,只要小心一些,也不至於中計,當即道:「好。」

事後,他為這個決定,後悔了千萬次,卻再也不可能讓時光回頭。


蕭遠領著容若沿著花徑漫步,漸漸接近瀟湘館。

容若微微皺眉,難道這傢伙是要去找韻如?張口就要問,蕭遠卻先一步以指壓在嘴唇上,做手式示意他噤聲。

容若一呆,忽聽到一個足以令他動魄驚心的聲音從林中傳出來。

「妳還沒查出蕭性德的來歷嗎?」

「此人深不可測,又素來冷淡,問他的話,他絕不會回答,我問過容若幾次,他也只說性德是最可信任之人,卻不提其他,我也不好過於追問。」

過分熟悉的聲音,讓容若全身一僵,大腦突然停止運轉,整個身體因為莫名的驚恐,而微微顫抖起來。

「妳是皇后,是他的女主人,蕭性德敢不理會妳嗎?」

「你不知道蕭性德此人,就是皇帝,他也似從沒真的看在眼裡過。」

「容若今天在謝府拜壽,出手大方到極點,可是另有深意?」

「能有什麼深意,不過是喜歡招搖而已。」

「他選擇住在富甲天下的濟州,可是另有用意?」

「你要我說幾遍,住在濟州因為我喜歡濟州,如此而已。」

「妳要知道,權謀爭鬥,陰謀陷阱,便是父母妻兒都不可告之,天下並沒有真正可以完全相信的人。濟州富甲天下,大楚的稅賦有三分之一出自濟州。他這樣的人物,長住濟州,怎能不讓人提防?」

「說得有理,那權謀之爭,父母妻兒皆可出賣的事,我還沒見過不成?倒要謝謝你提醒。」

「我知道妳心中不舒服,不過,妳既生在這權謀場中,也只得認命。我先走了,妳要小心注意他的一舉一動,有任何不妥,即時通知我們,千萬記住,永遠不要毫無保留地相信任何人,包括他,當然,也包括我。」

容若呆呆站在竹林外,竹林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清晰入耳,他卻拒絕去聆聽,拒絕去思考。

蕭遠適時在他耳邊緩緩道:「這就是那世上,待你最最真心之人啊!」然後獰笑著伸手在他背心處,狠狠一拍。

若是在平時,容若自然不會被他拍到,但此刻容若失魂落魄,早忘了防備,後心被拍個正著。

這一擊,蕭遠若是含力而發,足以要掉容若的命,但蕭遠卻只是借這一擊發出一股強大的推力。

容若身不由主,被推得跌進竹林。

楚韻如聞得聲息,迅速轉身:「什麼人?」

容若一跌倒在地,也即刻爬起來,才一抬頭,便已看到楚韻如驚恐的眼神。

兩個人無可迴避地照了面。

她眼裡的絕望映著他眸中的痛楚,兩張臉都慘無人色,兩顆心都在同一瞬間,深深墜向無底深淵。


望著楚韻如的臉,容若的手足冰涼,身體僵硬。

他沒有斥責,沒有發怒,甚至連疑問的表情都沒有。

太過混亂,太過驚訝,他幾乎忘記了應有的任何反應。唯一能做的,只是呆呆望著楚韻如。

望著她絕望的眼,他仍在盼望,這一切只是幻覺。

望著她再沒有半點血色的臉,他卻知道,自己真的跌進了永遠不能醒來的噩夢中。曾經的幸福如此清晰,彷彿就在昨日,就在剛才,還那麼真真實實地握在手中。

明月下,她握他的手,她對他輕輕點頭,許下一生一世的諾──「好!」

而今日,她嘴唇顫抖,卻為什麼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閒雲居中,她說過的話,言猶在耳:「我只知道你是我一生所見,最好的人,無論你要做什麼,無論你選擇什麼路,我總會陪著你,伴著你,不離不棄。」

而今,耳中轟然響的,卻是剛才竹林外,聽到的那一句句椎心刺骨的對話。

眼淚,從她臉上,無聲地滑落。

容若抬手摸了一把臉,臉上一片乾燥。沒有淚,不曾哭。

他在心中奇怪地笑了笑,為什麼,傷心的是他,斷魂的是他,以為要心碎吐血的是他,到頭來,哭的卻是她。

他向她伸出手,走前一步。腳步出奇地有些搖晃,身子僵硬得幾乎不聽使喚,明明輕功練得很不錯了,卻連普通的走一步路,都幾乎跌倒。

楚韻如身體顫抖如風中的落葉,淚水不斷滑落下來,沾滿衣襟。她望向一步步走近她的容若,如溺水者,看著唯一的生機,又似犯罪者,望著當頭劈下的刑刀。

兩個人相距,不過短短五步,五步之間,卻已是萬水千山,咫尺天涯。

容若一步步走近她,跨越五步的距離,卻似用盡了他一生的時間、精力與心血。

容若對楚韻如微笑,然後張臂,把她抱入懷中。

楚韻如全身一緊,隨即放鬆,她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放進他的懷抱,她雙手緊緊環抱他的腰,牢牢不放,如垂死者,拉住對人生唯一的牽繫。

直至此時,她才大哭失聲,才肆意地讓她的淚濕透他的肩頭。

容若輕輕拍著她的肩,柔聲說:「別哭,我知道,這不是妳的錯,我不怪妳,韻如,真的。」

他的聲音,溫柔如舊,只是撲在他肩上痛哭的楚韻如,看不到他臉色慘然如死。

「那個人……他……他是我……哥哥,我不想……出賣你,從來都不想……可是,楚家不放心你……自從大獵得罪你之後……楚家失信於母后,蕭逸……對楚家……也是一直不冷不熱。你是皇帝……縱然離開京城,干涉牽扯都太大……楚家想要把你的一舉一動全納入掌控……」

容若臉上流露出一個苦澀到極點的笑容,聲音卻依舊柔和:「我明白,妳是楚家女兒,妳有妳的為難之處。楚家也並不是專門針對我,只是這樣的大家族,幾百年長盛不敗,就是因為他的謹慎,不讓任何事超出他們的掌控──派出無數眼線,通過不同的管道,瞭解所有權力者的動態。蕭逸身邊,甚至母后身邊,其實也一定有這樣的人,所以,妳不必為此難過。」

「不,我沒有想過要出賣你……我,我拒絕了一次又一次……可是……前天,我爹帶著我娘親自到了濟州……他們乘你不在,偷偷來見我……我仍然不肯……到最後,爹娘都給我跪下了……我……我沒有辦法……他們說既是楚家女兒,就只能有楚家,再不能有自己……我只好……可是,我真的無心害你……也斷不容人傷你……我……」

容若徐徐呼吸,慢慢調整臉部的表情,直到確定沒有破綻,才低頭對她微笑:「我知道,妳不會出賣我,我沒有生妳的氣。凝香和侍月其實不也是別人留在我身邊監視我的人嗎?我也沒惱恨過她們,又怎會怪妳……」

楚韻如顫聲道:「不,我不是為了監視你……我……我答應他們,也有交換條件……我要他們把京城……的消息隨時通報我……如果朝局有任何不利於你的發展……我也可以助你應變……我……你相信我……我……」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容若聲音如哄幼兒,伸手用袖子小心地拭去她的淚水:「別哭了,妳都變成隻小花貓了,我帶妳回房去,好好睡一覺,就什麼事都過去了。」

越是溫柔的勸慰,越是惹得楚韻如淚落不止,她不斷搖著頭,想要說什麼,卻覺萬語千言,此時此刻,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

容若儘量溫柔地把她打橫抱起,一路低聲勸慰,一路回到了瀟湘館。

楚韻如卻只是一直怔怔地望著他,眼睛也不願眨一下,任淚水模糊了視線。直到容若把她放在床上,她還是一動不動地深深望向他。

容若還想起身給楚韻如打水洗把臉,才一站起,就覺身上一緊,低頭一看,原來楚韻如一直抓著他的衣襟。

容若柔聲哄她:「放開,我不走。」

楚韻如驚惶地搖頭,表情無助如嬰兒,只知道用力抓緊他的衣襟,彷彿這一放手,便是海角天涯,相見無期。

容若心中難過,復又坐回去,柔聲說:「妳放心,我哪裡也不去,我不會離開妳,我會在這裡,一直守著妳,好好睡一覺吧!什麼事都會過去的。」

他的聲音一片溫柔,楚韻如臉上最初的緊張漸漸鬆弛下來,緩緩閉上眼,但沒過多久,又猛然睜開。

容若輕聲問:「怎麼了?」

楚韻如怔怔地望著他,因為哭得太久,所以聲音有一些沙啞:「我怕我一閉眼,你就不見了。」

容若心中一酸,俯身更加接近她:「放心,我不會走,我永遠永遠不會離開妳,妳好好休息吧!」

他的聲音低柔,如一聲無奈的嘆息,又如秋天的風,悄悄掠過竹林,他說話的時候,手悄悄按在楚韻如的睡穴上,眼神異常溫柔地凝視她,直到睡眠的恍惚趕走她臉上的驚惶,直到沉重的眼皮,漸漸掩去眸中的悲傷。

容若猶自保持著彎腰貼近她的姿勢,久久凝視她的面容,長時間沒有動彈,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悄悄抬起手,似要拭去她臉上淚痕,又似想為她理好已散亂的秀髮。但手卻又僵在半空,良久,才輕嘆一聲,轉身想走,卻覺身上還是一緊。即使已被點中穴道,沉沉睡去,楚韻如的手,卻還緊緊牽著他的衣襟,沒有放鬆。

容若垂首,凝望她無助的伸在床外的手臂,默然良久,開始把外袍脫掉,然後再把楚韻如的手小心放回床上,為她拉上了一層被子,這才轉身離去。

他沒有回頭,所以看不見一點晶瑩,從那沉睡的人眼角滑落,是怎樣的悲傷,才讓人即使是沉睡中還會落淚。又或是對未來悲慘的明悟,才叫人縱然失去知覺,卻也阻不住悲愁的眼淚。


走出瀟湘館的時候,容若被門檻絆了一下,全身失去平衡,直往前跌,往日還稱得上靈敏的身手,此時卻像根本不聽他使喚一樣,竟只能眼睜睜看著地面迅速接近,而沒有任何應變辦法。

一隻手及時拖住他的胳膊,把他一直拖出瀟湘館,拖出翠竹林,蕭遠才冷笑著放手一推:「你也算個男人,真的丟盡了天下男人的臉。」

容若恍如未聞,對蕭遠這個人更是視而不見,徑自向前走去。

此時的他,與其說是個人,還不如說是一縷毫無知覺的遊魂。

蕭遠在他身後冷笑:「你身邊那幫子奴才都回來了,還有蕭遙和一個漂亮小丫頭,說是關心你出了什麼事。要不要我去替你告訴他們出了什麼熱鬧事?」

容若旋風般轉身,一手扣住蕭遠的手腕,猛得運力一扯。

蕭遠識得厲害,奮力想要掙脫。但容若此時扣住了他的手,施出性德往日教他的小巧擒拿功夫,蕭遠卻只會弓馬之術,哪裡掙扎得開,才變色喝出一聲:「你……」已被帶得腳步虛浮,身不由己,讓容若掀翻在地。

容若居高臨下望著他,眼中有傾天的烈焰在燃燒:「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你要敢說韻如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蕭遠不怒反笑,站起來,慢慢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悠悠道:「不錯,不錯,這麼久以來,你第一次說話像個男人了。」

容若眼神恨恨地盯著他,良久,才憤憤哼出一聲,拂袖而去。

蕭遠凝視容若漸漸遠去的身影,笑聲不絕,可是臉上得意之容,最終化作深深寂寥。


「容公子,你怎麼回事,急急忙忙就跑掉,害得家父吩咐我和蕭大哥一起來看望你呢?」美麗活潑、笑聲清脆的謝瑤晶,一見容若出現在客廳外,就帶著一陣香風迎過去。

若是在以前,容若必是要和她說笑幾句的,可是現在,他意懶心灰,哪裡有空應酬她,竟是理也不理,徑直往前走。

謝瑤晶一生被人捧在手心裡,除了在蕭遙面前,還從不曾受過如此冷落,怔了一怔,方才冷笑道:「容公子的架子好大,是誰在我家才說了大門隨時為我開,虧得我巴巴地還不等壽宴結束,就在爺爺面前討了來看望你的差事,陪著蕭大哥一起來看你。」

她縱然嗔怒,聲音依舊清脆如銀鈴,若是往常,容若聽來自是享受,此刻卻是一陣煩躁,只覺滿心鬱憤,無處發洩。偏他又天性良善,縱然胸中如被毒火煎熬,終是不忍在無關之人身上洩憤。

他忍了又忍,忍下那恨不得即刻發作出來的無名孽火,只是冷然道:「哦!謝謝姑娘的關心,恕在下身體不適,不便招待貴客,還請姑娘自便。」

謝瑤晶是天之驕女,素來被人捧在手心上呵疼,何曾受過這等冷淡,當即變了臉色:「你這叫什麼待客之禮?」

容若一軒眉,還想說什麼,蕭遙及時一把拉住他:「出了什麼事?」

他聲音低沉,卻暗含關切。

容若初是一怔,然後嘆了口氣,垂下頭,回首向謝瑤晶抱拳道:「是我言出無狀,謝姑娘請莫見怪。」

謝瑤晶縱本來惱怒不甘,但見蕭遙對他的關切之色,也就不敢再同他爭吵,只悻悻瞪著他。

蕭遙卻不似謝瑤晶如此好打發,雙目炯炯,望著容若:「到底出了什麼事?剛才到處沒看到你,你去哪了?」

「韻如有些累了,此時還在房中安歇,我剛才在陪著她呢!」容若儘量把語氣放淡,有心要把話題轉開,見剛回來的凝香、侍月已經捧了茶過來待客,便道:「蕭公子一向愛酒不愛茶,妳們不知道嗎?還不拿酒來。」

凝香、侍月忙去換了酒來奉客。

容若也不等她們動手,自己動手給自己斟滿了一杯,對著蕭逸與謝瑤晶一舉杯:「多謝二位關心,我這裡先乾為敬。」

一口酒飲下去,辛辣的感覺像火一樣灼燒得心都痛了起來,他忍不住捂著胸口,不停地咳嗽。

凝香、侍月慌忙上前,給他又是拍背又是揉胸。

旁邊的蘇良和趙儀一直冷眼看著,忽然見到有一點鮮紅的血自他指尖滴落,趙儀忽然低低發出一聲驚呼,蘇良卻忍不住對著容若衝了過去。

蘇良一把抓住容若的手,扳開一看,剛才容若用力握緊的酒杯已經被他捏碎,破裂的瓷片割破了他的手心。

從來沒給過容若好臉色的蘇良,忽而激動地喊了起來:「你又發什麼瘋了?」

容若淡淡道:「我沒事,不必管我。」

蘇良臉沉似水:「怎麼能不管你。」

容若此時只覺心碎如死,了無生趣地道:「你不是本來就盼著我死嗎?此刻任我發瘋,不正中你的心意。」

蘇良彷彿被刺一劍,全身一僵,臉色異常難看,卻突得氣極而笑,拔劍怒道:「對,我就是要你死。」話音未落,腰間寶劍,已是出鞘一半。

一直皺眉旁觀的蕭遙臉色微變,失聲道:「不可。」就要衝過來。

侍月發出一聲尖叫,忽的張臂擋在容若身前:「你幹什麼?」

只是容若自己卻神色漠然,彷彿生死都不過是旁人之事了。

就在這混亂的一刻,一隻手及時按在蘇良拔劍半出鞘的手背上,清清冷冷的眼神只掃了他一下,蘇良手中的勁力,就不知不覺消退下去。

性德清冷平淡的眼神看向蕭遙:「公子有些不舒服,要去休息了,二位請回吧!」

蕭遙用擔憂的眼神看看容若,不忍離去,但又知有謝瑤晶在旁邊,就算容若真有什麼心事困擾,也不便說明,只得對性德點點頭:「還請你多照看他。瑤晶,我們先走吧!」

謝瑤晶正中下懷,扯著他的衣袖說:「好,咱們走,這人有點像瘋子,別理他了。」

二人離去,誰也沒有相送。

性德只靜靜問容若:「你怎麼了?」

容若只是淡淡搖搖頭,用平淡得沒有起伏的聲音說:「沒什麼,我只是累了,只是忽然間不想繼續下去,想要快些從夢中醒來算了。」

「公子,你到底怎麼了?」侍月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擔憂已帶點啜泣了。

容若用漠然的語氣說:「人生如夢,行在其中,何謂真,何謂假?當局中人豈能自知。我以前是個狂暴之人,現在是無用之人,會有何遭遇都該是理所當然,你們不用自責或是替我難過,那根本不值得。」

他的聲音裡並沒有憤怒,甚至連悲傷也沒有,有的只是痛到極致已經麻木的聲音,眼睛裡,除了沉沉的死氣,什麼也找不到。

這不是容若,這不是所有人都習慣了的嘻嘻哈哈、永遠不正經的容若,總是出錯丟臉,卻又毫不在意的容若。

就連性德也微微皺起了眉,其他人望著容若,全都說不出話來。寧可他狂呼,寧可他大吼,寧可他憤怒咆哮,這個時候,竟然誰都不忍看到這個了無生氣的容若。

廳內靜得落針可聞,空氣裡飄著淡淡的血腥味,一滴滴鮮血從容若的掌心落到地面的聲音,聽到耳中,讓人只覺胸悶氣窒。

就在一片殺人的沉靜中,腳步聲忽然響起,每一步都沉穩寧定,每一步都似與天地同脈動,竟將滿廳肅殺驅散,叫人心中莫名的驚惶消退下去。

是性德一步步走到容若身邊,抓住他的手腕,然後低聲吩咐:「拿傷藥清水白布,送到閒雲居來。」

這時僵木的一干人,才突得有了思想,有了依靠。侍月和凝香忙應了一聲,轉身便去。以她們都練到可以穿花繞樹,花葉不驚的靈巧身法,出廳時,居然差點絆倒椅子,推倒桌子。

性德自己則拉了容若直往閒雲居而去,大廳轉眼就只剩下蘇良和趙儀兩個人。

蘇良怔怔望著容若遠去的身影,臉上表情不斷變化,神色痛苦之極。

趙儀神情瞭然,走到他身旁,低低喚了他一聲,把手放在他的肩頭:「不管你選擇什麼,我都和你在一起。」


容若像行屍走肉一樣毫不抗拒地被性德強拉著走,進了閒雲居,還沒有站穩,已經被人直接扔到了床上。

容若正要挺身起來,性德復又把他按了下去。

適時凝香和侍月拿了傷藥,打了清水進來。

性德就取了毛巾,親自為容若清洗傷口。

凝香、侍月侍立在旁,看那血肉模糊之處,俏臉蒼白,神色惻然。

容若對於她們的關心,反應卻極之漠然:「身為母后和皇叔的人,妳們理當對此情景毫不害怕才是,如果還敬我算是妳們名義上的主子,密報上就別寫得太多,我不想那兩位無端猜想。」

[ 本帖最後由 apu5250 於 2006-6-8 11:25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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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25:36 |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心意百轉~


霎時間兩個女子神色大變,面色張惶,同聲道:「公子……」

容若淡淡地說:「我累了,也看透了,不想繼續粉飾太平,演這無聊戲了,妳們以後也不用如此辛苦,我不會妨礙妳們工作的。」

凝香嬌軀顫抖,不能言語。

侍月一屈膝跪了下去:「公子,我們……」

「好了,妳們出去吧!」性德漠然吩咐。

兩個丫頭全都臉色慘白,但都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只是望向性德的眼神充滿希冀。

她們都知道性德身分特別,名為侍衛,但一句話說出來,卻是連容若也不敢不聽的。現在容若如此大失常性,能讓他恢復常態,能有力氣和他理論的,也只有性德了。

性德低頭徑自去給容若清洗傷口,容若有心掙扎,奈何只要性德一用力,他就全身發軟,哪裡甩得開他的控制。

「出了什麼事?」沒有任何關切的情意,只是完全平淡的問句。

「出了什麼事,你會不知道嗎?」容若平板地說:「你不是全知全能嗎?你不是無時無刻和主機相連,感應一切人的動靜嗎?你怎麼可能不知道?」

性德小心地擦乾淨容若的傷口,仔細地為容若上藥,把傷口纏上白布,然後鬆開手,站起來:「你現在不可理喻,我不想和你爭論。要是生我的氣,不願領情,等我走了之後,你把繃帶撕開好了。」

容若慘然一笑:「怎麼,你現在不問我出什麼事了?」

「出什麼事都不重要,我要保護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心,你的情緒我並無義務負責。」

一直顯得了無生氣的容若,忽然放聲大笑起來:「性德,性德,你說得真好,縱是別人,好歹也還會惺惺做點態,只有你,根本連假仁假義都不屑為。」

在一片狂笑聲中,性德沒有回頭,神色不改,開門出去,反手關門,看也不看門外兩個驚慌失措的女子,徐步而去。動作不急不緩,背影清冷孤寂,一切都如舊日,絲毫不受容若的影響。

只是那一陣又一陣的大笑,卻不斷從房內傳出,嚇得房外兩個丫鬟,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想要逃走,卻覺雙腳酸軟。

凝香忽的伸手摀住雙耳,大聲喊了起來:「別笑了,別再笑了。」一邊叫,一邊已忍不住痛哭失聲。

侍月凝望著房門,眼睛裡深切的關懷與擔憂,倒比被揭穿的惶恐更加濃厚。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變成這樣?

事情是和皇后有關嗎?

竟然連性德,都已經無力勸慰他了嗎?

她呆呆望著房門,耳旁聽著笑聲一陣又一陣,竟怔怔地落下淚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房中笑聲停息。凝香卻已哭得無力,跪坐到地上,而侍月仍只是怔怔望著房門,臉上神色悲苦,眼神變幻不定,最終卻又閃過一絲決然。

她輕輕推開門,輕輕走進房間,幾乎悄無聲息地靠近床上,那不知是身累還是心累,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的人。

她深深地望著他閉目時臉上的蒼白,以及因為過分狂笑和激動而布滿在額頭的汗珠。

她儘量小心地拿起擰乾的手巾,輕柔地想拭去他額上的汗水,一點帶著溫潤的晶瑩,就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候,悄悄落在他的額上。

熾熱得有些灼人了,是她眼中的淚,還是他心中的傷。

容若倏得睜目,侍月拿著手巾正要拭下的手猛然一顫。

「妳還進來做什麼?」

冰冷的眼神,冰冷的表情,冰冷的語氣,冰冷得不像容若。

「我……」侍月想說話,可一開口,忽的喉頭哽咽,眼淚就這樣放肆地流淌下來,她拚命地想要忍住,卻更覺莫名悲傷。

她驚慌得用手巾想拭淚,誰知竟是越拭越多,倒像要將這一生的悲苦無助,都在這一刻,化為滾滾熱淚,流盡了一般。

初時她還手忙腳亂地想要解釋什麼,掩飾悲愁,但淚水就這樣無法克制地沖毀了一切的心防,她終於放棄了強忍,索性痛哭失聲:「公子,你不要這樣。」

容若漠然如死:「不要怎樣?」

侍月撲通一聲跪下來,一邊哭,一邊喊:「公子,我暗中傳遞消息,對不起公子,公子惱了,就把我殺了算了,求求你不要這樣!」

容若冷淡道:「為何殺妳?妳不過是奉命行事,真要因此而殺的話,我身邊還能剩下些什麼人。」

侍月淚落如雨,膝行兩步,貼到床前:「公子,我做過戲,我說過謊,可是,我,我是真的……真的喜歡公子,公子是我見過,最好最好的人,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她一邊說,一邊哭,最後竟泣不成聲,哭倒在地上。

容若開始還冷冷看著,最後見她竟這般傷心,倒有些愣了,臉上的冰冷漸漸化去。

他從床上起身,伸手想要扶她起來,手伸到一半,卻又頓住,心中忽然生起一種說不出的蒼涼,長嘆了一聲,轉身想離開,卻又見到房門前,凝香慘白的俏臉。

看到容若目光望過來,凝香的唇角牽動了一下,卻不知是哭還是笑:「公子,侍月說的都是真話,我們說過謊,我們演過戲,我們不是個活人,只是別人牽著線的木偶,可是,我們對公子的心,是真的,我們真的都非常喜歡公子。公子你是我們所知最好的人,公子你讓我們幾乎忘了自己是奴婢、是木偶,甚至已經開始願意把自己當成人來看了,公子你……」

她初時語氣還算平靜,越說越是激動,最後竟氣息急促,喉嚨發啞,再也說不下去,只得扭轉頭,徒勞地掩飾眼角溢出的淚水。

容若怔怔呆立了一會兒,忽然回頭,把侍月扶了起來,伸手為她理好因痛哭而散亂的髮絲,低聲道:「不要哭了,是我不好,心裡不舒服,就拿妳們撒氣。我剛才說的全是胡話,妳們別往心裡去。」

侍月一邊哭,一邊道:「公子有氣,不往我們撒,還去向誰使?公子心裡難過,只管向我們發作,只是再不要這樣弄傷自己了。」

容若苦笑搖頭:「傻丫頭,凝香剛才不還說呢!妳們不是奴婢,不是木偶,妳們是活生生的人,不必依附別人而存在,任何人也沒有理由要求妳們為他的情緒負責。」

侍月只是搖頭,想要爭執著說什麼,又覺容若這溫柔的語氣中,暗含著至大的痛楚,讓她聽了,只是心痛神搖,竟是說不出話來,唯有望著容若流淚。

容若嘆息,鬆手退開:「看妳們,都哭成什麼樣了?我沒事,心裡鬱悶,既發作出來了,也就不礙了。妳們回去,好好洗個臉,自去休息吧!」

他擺擺手,自顧自往外走。

凝香有心想攔,卻又不敢,只得退開。

侍月追到房門前喊:「公子。」

容若沒有回頭,只向後搖搖手:「我到園子裡逛逛,散散心。妳們別跟過來,自去歇妳們的吧!還有……」他頓了一頓,卻仍沒有回頭,只接著說:「韻如睡了,妳們別擾她,這事,也別對她說,明兒只說我不小心,下廚房做宵夜時切傷了手。」

凝香和侍月齊聲答應,怔怔地望著他遠去,幾次三番想跟過去,卻又覺那平日裡活力四射的身影,此時無限冷清孤寂,又傷又痛又不忍,卻偏偏,連喚他一聲都不敢,只能呆呆站在閒雲居前,凝望著容若三轉兩轉沒了影。

彼此互望,只能看到對方蒼白的臉,和眼中無限的悽惶。


容若信步在園中閒走,已是深夜了,月清清冷冷地掛在天邊,更覺長夜孤寂。風清清冷冷地吹到身上,憑添了許多寂寞。

園子裡悄無聲息,夜靜得可怕

遊廊上每隔數步便掛著一個淺碧的絹燈,憧憧的燭影將園內的樹影,映在地上牆上,隨著夜風起舞,恰似群鬼亂舞。

池中荷花已殘,伶仃淒涼,獨餘殘梗,在夜風中飄搖。

也許因為太靠近池水,所以夜風襲體,倍覺寒意。

容若怔怔獨立,任寒風襲體,抬頭望蒼天孤月,只覺心境一片蕭索。

自入太虛以來,面對的種種懷疑、冷漠、惡意、殺念,他苦苦掙扎,努力堅持,傻乎乎地把一顆心捧出來給每一個人看,自以為,未來的一切美好如畫,到頭來,得到的,依然是更深的懷疑,更重的不信,更傷人的背叛。

沉沉寂寂低下頭,看池中碧水。這麼深的夜裡,池水中映不清他的容顏。看著水中那虛幻的月亮,他自嘲地一笑。

原來,所有珍愛的,美好的,在意的,都不過是這水中之月,太虛一夢。身在太虛,到底要為何而活,到底還有什麼值得追尋。

夜風冷到極處,徹骨生寒,容若不自覺地縮了縮身子,於此同時,也皺了皺眉峰。

為什麼,夜風中竟帶煙氣,難道哪裡著火了?

容若皺著眉,順著味道找過去,三轉兩轉,終於在一處假山後找到了煙火氣的來源。

地上居然插了三支香,點了兩支燭,還燒了滿地的冥紙,因為有假山擋著,雖有風襲來,終還不曾把冥紙吹得四散。

蘇良神色黯淡,蹲在地上,一張張地燒冥紙。

容若愕然:「你在幹什麼?」

蘇良頭也沒抬一下:「沒看見嗎?我在祭故人。」

「要祭什麼人,大白天不行嗎?要你半夜裡搞鬼。」

「我是直到今天晚上,才知道我對不起她,才必須連夜出去買香燭冥紙來祭她。」

「什麼?」

「我祭的是我可憐的鈴姐姐,可憐得被一個暴君凌虐而死的鈴姐姐,我曾發過誓為她報仇。」

蘇良抬起頭,月光下少年的臉,還未及完全長成,卻已出奇清秀,帶著一種說不出是悲是喜,是絕望還是無奈的表情:「可是,我知道,這個誓言永遠無法完成了。」

容若似乎是聽懂了,卻還呆呆似完全沒懂一般,再問了一遍:「什麼?」

蘇良垂頭,看自己的手,良久,才說:「你早就發現了吧?我根本殺不了你,我自己其實也是知道的,只是不肯承認,直到今天晚上,我看到你變成這樣,不但不覺得開心,反而……」

他不再說話,只是無聲地把冥紙送到火焰中去。

也許是因為火的原故,本來冰冷的風吹到身上,居然帶一絲暖意。

容若卻還是愣愣站在原處,愣愣望著這個有些悲傷卻又有些釋然的大男孩。

「不管出了什麼事,說出來,心裡就算難過,也能得到一點解脫吧!」淡淡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你比我和蘇良還要大,為什麼,比我們還不懂這一點?」

容若一呆,急忙扭頭,才發現,身後大樹上還坐著一個人呢!

趙儀斜靠在樹身上,眼神因為月光的關係,出奇地明淨:「說出來吧!雖然力量也許很小,但我和蘇良都會幫你的。」

容若把眼睛瞪得老大,仍然怔怔望著他,腦袋好像跟不上這樣一百八十度的態度轉變,好半天才問:「為什麼?」

「不為什麼?」趙儀在樹上伸個懶腰,然後跳下來:「最多只是因為……我和蘇良其實都很喜歡那個又笨又蠢,有時候又狡猾又氣人,永遠有色心沒色膽的你。」

他凝望容若,眼神明亮,臉上有一種飛揚的光彩,讓人忘記,他其實還是個沒成人的大男孩。

「我們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麼?一個暴君會變成這個樣子?經歷過我們曾受過的苦,我們早已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我們更不會接受,暴君搖身變好人的荒謬現實。可是,這一切還是發生了,你做的每件事,你說的每句話,我們都不能理解,我們都想不通,我們仍然忘不了曾遭受過的一切,但是……」

趙儀凝望容若,神色平靜而堅定,沒有一絲一毫的掙扎:「我們無法殺死這樣的你,我們無法不喜歡這樣的你。」

容若如受重擊,全身一震,沒有說話。

「也許你根本不是那個皇帝,只是一個長得很像的人冒充他,不過,有什麼關係呢?我們受盡了苦難,身在楚國,從未得過楚國保護,只受到欺凌,楚國皇帝被人頂替,我們不在乎。」

容若欲言又止,望向趙儀的眼神有著明顯的震驚。也許是因為受的苦難太深重,看到的殘忍太真切,所以這兩個孩子,是所有人中,最不能接受蕭若改變的,也是真正幾乎把事實真相看穿的人。

「也許你確實還是那個皇帝,這只是你的另一場戲,另一個遊戲,假扮好人,假扮愛護,就像你以前愛護那些小動物,當牠們把你看得最親近時,再殘忍虐殺一樣,但即使是這樣……」

「即使是這樣,我們仍然喜歡這個你。」蘇良站了起來,臉上有點不服氣,有點悻悻然,有點無可奈何:「就算是演戲,但你讓所有人快樂,那麼,我情願不殺你,讓你一直演下去好了。即使戲是假的,但是快樂是真的。」

容若心中一陣激動,忍不住伸手想抓住這個受過許多傷,卻還努力要做出倔強模樣的大孩子:「不是的,蘇良,我……」

蘇良順著容若伸過來的手迅速貼近他,就在容若以為要來一場抱頭痛哭,芥蒂全消的感情重戲時,腹部突然一陣劇痛,身不由己,彎下腰來。

等到容若再回過神時,蘇良已一手拉著趙儀,一手揚著拳頭,退到了七八步開外,冷笑道:「我不殺你,不代表我不恨你,不代表你從此可以安心睡大覺。你欠我的帳,我還有拳頭討回來呢!我不殺你,你就可以對我使臉色耍性子嗎?這麼喜歡弄傷自己,我不介意幫你痛快痛快的。」

容若抱著肚子,痛得蹲在地上起不來。

蘇良卻已大笑著拉了趙儀揚長而去,連頭也沒回一下。

容若痛得面青唇白地罵:「死小孩,一點也不可愛。」卻不知不覺笑了一笑,然後在意識到自己微笑的一刻,被自己居然莫名其妙轉變過來的心情嚇了一跳。

他一聲不吭,蹲在地上好一陣子,然後站起來,用沒受傷的手揉著肚子,慢慢地往性德的住處走去。


夜雖很深,性德卻沒有入睡。

也許做為人工智能體,他根本就不需要睡眠,但這麼晚了,房間居然沒關門,房裡頭還亮著燈,這就有點不尋常了。

容若站在門前苦笑:「神機妙算,無所不能的性德大人,你是不是已經算準了我今晚一定會來找你。」

性德靜靜望著他,不出聲。

容若摸摸鼻子,有些悻悻然:「好歹也該請我進去吧!」

他自然也不用人請,大大方方進門,同樣不用人讓,大大方方坐下,然後望著性德,清晰地說:「對不起。」

「你不必對我道歉。」

聽到了不出意料的回答,容若不覺一笑,卻又正色說:「我必須。你不用說你是人工智能體,你沒有人類的感情,你不懂悲喜也不會受傷。但我是人,我有人的道德,人的原則,我視你為朋友伙伴,在這個太虛的世界,你是我最早的伙伴,並會陪伴我一直走到最後。我曾說過,不管經歷了什麼,都不會拿你來出氣,但卻失言了。你一直保護我,並永不會背叛我傷害我,而我卻還對你處處苛責。」

「你並沒有。」應該是平靜無波的聲音,應該是平靜無波的眼神,卻似乎真的有一種類似於溫情的東西存在。

「我有。」容若嘆息低頭:「我以為自己是個好人,以為自己可以善待每一個人,原來全是假的。凝香、侍月有什麼錯呢?做人下人是她們願意的嗎?被命令監視我是她們願意的嗎?我以前故做大方不計較,可是只要心一被刺傷,立刻把一切都掀出來追究。她們卻一點也不怪我,反而覺得是她們自己不好,但我為她們做過什麼嗎?只是偶爾衝她們笑一笑,偶爾和和氣氣說兩句話,甚至不曾給過她們更多的注意。蘇良和趙儀受過那麼多苦難和折磨,我曾決心保護他們,給他們全新的世界和空間,可是心裡不舒服,還是拿他們出氣。即使是這樣,他們竟然仍不願真的殺我,我又何嘗真正為他們犧牲過什麼呢?我所做的一切,還不是仗恃著有你的保護。如果沒有你,我可以善良,可以大方,可以故做偉大嗎?我也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可我卻還惡劣地責備你。」

性德靜靜地聆聽,在這個太虛的世界裡,只有他,才是唯一可以聆聽容若吐露一切的人,也只有他,才是可以真正理解容若心中思想的人。

即使他本來並不是人。

「你不是我。」

容若聞言抬頭,面露愕然之色。

「你不是我,如果我的程式要求我做一個聖人,我自然可以一絲不苟做到最好,永遠沒有私心,永遠不會在意自己的感受,永遠關愛別人。但,你不是我。你是人,活生生的人,所以會有情緒,所以需要發洩,所以會失望,會難過,會犯錯。所以,也不必真的苛求讓自己當個聖人。你是一個好人,到目前為止,還是非常合格的好人。」

容若開始靜靜地聽著,然後低頭思索,接著輕輕地笑了起來:「真不敢相信啊!性德,你居然在安慰我,你真的開始越來越人性化了,這也算我這個好人的成就嗎?」

「我只是在盡我的職責,我是你的導遊兼保鏢,在遊戲中不止要保護你的生命,也要排解你的疑難。」

容若笑著搖頭:「你的程式裡,一定還有死鴨子嘴硬這一條吧!你不人性化嗎?今晚蘇良被蕭遠激怒,你及時提醒他不要妄動,以免吃虧。如果是以前,你絕不會主動去對一個人的生死表示關心的。」

性德一語不發,表情冷漠。

容若微笑:「好了,不用不好意思就裝一副酷樣子。人性化不好嗎?我不會妄想你像常人一樣有強烈的喜怒,就像現在這樣,冷冷的,有一點溫情,就很好啊!你是我的伙伴,我的朋友,你不是無感無覺的非生命體,你不是一段資料流程,你明白嗎?」

「但事實上,我確實是。」

容若挫敗得捧頭慘叫。

性德只以一成不變的冰冷表情望著他略顯誇張的動作。

這樣冷漠的表情,一直保持到容若嘮嘮叨叨說了許多廢話得不到回應,不得不離開之後,才慢慢消失。

他垂下頭,望著自己那本來可以在太虛世界中移山倒海,如今卻已平凡無奇的雙手。

越來越人性化?

這是否就是一切失常的原因。

眸中異樣的光芒閃爍,又一次自檢再次開始。

同樣和以前無數次一樣,以無結果而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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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26:01 |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戲假情真~


容若回到閒雲居時,凝香和侍月都還在。

「妳們怎麼還沒回去?」容若誇張地瞪大眼,誇張地笑。

「公子。」兩個丫頭,還有些怔愕地望著他。

容若打個呵欠,伸個懶腰:「妳們不睏我都睏了,還不回去嗎?」

兩個丫頭仍然在發愣。

容若嘆口氣,伸出沒受傷的左手,拉起侍月的手,注意到這個小丫頭微微瑟縮了一下,壞心眼地把手抓得更緊,把她拉出門口,回頭再要拉凝香時,凝香已像被人踢了一腳般跳起來,快步跳出閒雲居。

容若這才慢條斯理關門,卻又在房門將閉未閉時,對她們扮個鬼臉:「記得不要告訴韻如,我笨到弄傷自己這麼丟臉的事啊!」

話音猶在,房門已經完全關上了。

凝香和侍月仍然面面相覷,愕然無語。

一切已經恢復正常了嗎?

以前那個喜歡說笑,喜歡胡鬧的公子回來了嗎?

一夜來的大驚大急大悲大傷,到如今,讓她們連大喜都已忘懷。

房門完全關上的那一刻,容若臉上輕鬆的笑容忽然完全消失。

從來明快清澈的眼神復又變得沉重,他躺到床上去,卻沒有睡意。

即使是演戲,但卻能給人快樂,是嗎?

即使戲是假的,但心是真的,快樂是真的嗎?

那就讓他們快樂吧!

容若閉上眼,卻依舊一夜無眠。


一大早,園子的大門就被人拍得咚咚響。

看門的阿水一邊嘮叨埋怨,一邊揉著惺忪睡眼去開門。

門外的人身材頎長,相貌俊朗,只是眼睛裡的紅絲說明這個平日瀟灑不羈的人,昨晚根本沒睡著。

蕭遙一步跨進門:「你們主子太好性兒了,平日也不管束你們,昨天除了留巧嬸一個人看門,其他的竟全沒了影兒,莫不是知道你們主子要出門賀壽,一天不回來,你們就一個個出去玩一天,園子裡頭天塌了也沒有人管。」

阿水愣愣地站在原處,被罵得劈頭蓋臉,還不明白出了什麼事?

好端端,平素極好脾氣的蕭大爺怎麼發這麼大火?正主子不是還沒生氣嗎?昨晚園子裡能出什麼事,大家不也好端端出去,好端端回來,也沒瞧見哪位主子不樂意了。

他還在張口結舌,蕭遙已經一甩袖子要往裡走,忽聽外面傳來一聲呼喚:「蕭大哥。」

蕭遙一愣回頭:「謝小姐?」

謝瑤晶三步併做兩步跑進來,笑盈盈道:「我就料到了,今天一大早,你會趕來追問到底怎麼回事?」

蕭遙一皺眉:「謝小姐,妳昨晚還說人家是瘋子,怎麼還要來?」

「就是因為他是瘋子,我才要來保護你。萬一那瘋子發起瘋來傷著你可怎麼辦?」謝瑤晶笑得眼睛亮晶晶:「你別小看我,我平時和哥哥一起跟著武師們學功夫,等閒十幾個人都近不得身,那些江湖上的好手,都說我功夫好,要不是爺爺管得緊,我也出去當個江湖女俠。」

蕭遙心中無奈,待要冷下臉來斥退她,但他平日裡憐香惜玉慣了,也實在不能對這美麗的少女做出兇狠樣子,只得嘆了口氣,也不再多說,自顧自往裡頭去。

雖然天色尚早,這府中女主人已然起身,正在花園中,閒望這滿園花木,眼神卻又遙遠得不知望向什麼地方,竟連兩個人靠近,都還沒有發覺。

蕭遙咳嗽了一聲,當著謝瑤晶的面,他不好太隨便,只稍稍提高聲音喊:「容夫人。」

楚韻如這才猛醒,驚見蕭遙與謝瑤晶站在面前,連忙見禮。

蕭遙卻也不多說別的話,目光四下一掃:「容公子呢?」

「他啊!一大早,練刀去了。」

「練刀?」謝瑤晶好奇地說:「容公子的兵刃是刀嗎?這麼早就練刀,他的刀法一定很好吧?」

蕭遙忽然乾咳了好幾聲,楚韻如也很失禮地扭過頭,扭頭的一瞬間,她似乎在抿唇而笑。

只有在容若家常出入的蕭遙,和府裡的其他下人,才會明白,所謂練刀,練的不是鋼刀長刀金絲刀大環刀,而是菜刀。

容若仗著現代的幾手廚藝,口味在古代別具新意,得了楚韻如的誇獎,有事沒事就愛跑到廚房顯露一番。

他以前看那些廚藝電視,見廚王把個菜刀揮得似武林高手,極是羨慕,可惜自己怎麼也模仿不到手。

在太虛世界,他跟著性德練武功,刀法劍法掌法指法,沒一樣拿得出手、殺得了人,但用來殺雞宰魚切肉卻綽綽有餘。

每當他把那些精妙的刀法招術,耍得無比花哨地用來切菜砍肉時,廚房的阿福、阿泰和旺嫂都會用無比崇拜的眼神來看著他,令得他越發精神抖擻。這段日子以來,武功沒什麼精進,把刀法融於廚藝的一手菜刀,倒越發出神入化起來。

大家早已習慣容若與眾不同的作為,倒也不覺得怎樣。但忽的聽到謝瑤晶這局外人一發問,即時有大笑的衝動,只是又顧忌禮貌,誰也不好失態。

蕭遙好笑之餘卻也心中生疑,容若昨晚反應那麼奇怪,今天怎麼還有心情,一大早去廚房做菜?

他還沒發問,謝瑤晶已先一步嚷了出來:「不對,他的手昨晚受傷了,今天怎麼練刀?」

楚韻如迅速望向謝瑤晶:「謝小姐知道他是怎麼受傷的嗎?」

「不就是他自己發瘋……」

「快來人啊!快來人啊!」大叫聲從廚房的方向傳來。

楚韻如臉色一變,再無心聽謝瑤晶說話,身形一躍而起,如風一般掠去。

謝瑤晶愣了一愣,才大聲喝彩:「好輕功。」

蕭遙卻沒有叫好的心情,同樣盡力施展他那並不如何高明的輕功,迅速地奔向廚房。

謝瑤晶忙也快步追過去:「蕭大哥,你等等我。」

三個人一前二後地趕到廚房,都不知出了何等大事,才讓容若叫得那麼一驚一乍。

誰知到了廚房,見容若用沒受傷的左手拎著把菜刀,指著某一角落大喊:「出來,出來,你這傢伙快出來。」

「出了什麼事?」楚韻如目光迅速往四下一掃,確定並沒有敵人。

「出大事了,我剛才發現,我們的廚房居然有老鼠。」

剛剛衝進廚房來的蕭遙不知道是因為聽到這句話,還是因為衝得太急,一個踉蹌幾乎要跌倒,他拼盡全力才控制住平衡。奈何跟在他身後的謝瑤晶見他身形不穩,急忙加速衝過來,整個人直接撞在蕭遙身上。

剛剛站穩的蕭遙,被撞得整個身子往前倒去。

容若伸出沒受傷的左手要扶,手伸出去才記起手上還抓著把菜刀,忙又縮了回來,眼睜睜看著他可憐的二哥結結實實跌倒在地上,背上還壓著個漂亮小姑娘。

謝瑤晶跌倒下去,忘了要跳起來,倒先連聲問:「蕭大哥,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蕭遙呻吟了一聲:「妳要再不起來,我就要受傷了。」

謝瑤晶這才驚慌地跳起來。

容若放下菜刀,向蕭遙伸出手。

蕭遙在地上抬眼望著他:「你叫得這麼響,只是因為發現廚房裡有老鼠?」

謝瑤晶眨眨眼,是不是她聽錯了,為什麼覺得蕭大哥說話的時候,居然還夾雜著磨牙的聲音。

「老鼠啊!這不是大事嗎?那是人民的公敵,是病毒的攜帶者,廚房裡有這種東西,怎麼讓人吃得下飯。」容若瞪大眼,振振有詞。

謝瑤晶揉揉眼,再次確定她沒有眼花,平時瀟灑狂放,天塌下來也不以為意的蕭大哥,這次不但全身顫抖,而且雙拳越握越緊了。

容若好像完全沒看到眼前的危機,自顧自大喊:「快來人啊!快把我的殺手帶來,真是養貓千日,用在一時,總該讓牠大顯身手了。」

很快,在謝瑤晶見識到一位稀奇古怪的主人之後,又再次看到一隻稀奇古怪的貓。

黑色的毛髮,因為被梳理得整齊,而顯得油光雪亮,兩隻眼睛,一隻黑,一隻藍,非常之奇特,因為太享福了,所以有些圓滾滾的身體,不太愛動。

進廚房之後,在所有人期待的眼神裡,牠只懶洋洋趴著,偶爾「喵喵」叫兩聲。

所有人寄予厚望的目光,主人熱情洋溢的打氣鼓勁聲,對牠沒有半點作用,只懶洋洋用舌頭和爪子開始給自己洗臉。

本來在場只有他們幾個和抱著貓來的凝香,可是漸漸地廚房裡的人多了起來,上至總是不懷好意專與容若作對的蕭遠,下至任務是看門,此時明顯為看熱鬧而失職的阿水,全跑到廚房來,這麼大個廚房幾乎擠滿了,只有被放在角落裡正對著老鼠藏身處的小貓殺手身邊還有一點剩餘空間。

本來那隻老鼠,不知道是怕人還是怕貓,一直縮著不出來,可是時間一點點過去,人也沒動,貓也沒動。

老鼠也就試探著探探頭,動動身子。

所有人屏息閉氣,等著看惡貓撲鼠。

可是殺手依舊懶洋洋趴著,動也不動。

老鼠見大家不動,膽子漸大,開始一點點往外蹭。

人一起盯著貓,貓穩如泰山,屹然不動。

老鼠膽子越發大了,開始到處亂竄,四處亂跑,在人面前亂晃,貓面前亂爬。

可惜人還個個直著眼睛寄望著貓,而貓卻慢吞吞悠閒閒不以為意。

不知是不是被小貓大方的態度所吸引,還是被那緞子般漂亮的皮毛所誘惑,老鼠開始接近貓,靠到貓的身上。

或許小貓殺手身上的溫暖讓老鼠覺得不能抗拒,牠居然一溜煙直跑到小貓的腦袋上,就此趴著不動,好像打算在此做窩。

而小貓好像萬變不驚,對於這個新伙伴也一點不討厭。

所有人目瞪口呆,容若跺足長嘆:「我終於相信老鼠也真的可以愛上貓,殺手啊殺手,你辜負了我對你的希望,你你你,對不起你爹你媽,對不起你的主子我,對不起大楚國千千萬萬的百姓啊!」

謝瑤晶更加張口結舌,一隻不稱職的貓,和大楚國千萬百姓有何關係?

容若用一種哀嘆的表情,把理由用眼神告訴每一個知道他身分的人。

有老鼠,廚房就不乾淨,不乾淨,做的菜就不能吃,不能吃,皇帝就要餓死,餓死了皇帝,自然對不起大楚了。

楚韻如忍著笑,伸手到袖中抽了一支來到濟州後容若特意為她打造的金鏢出來,正要護主保駕,為國除害,卻見一道白影閃過,聽到老鼠吱吱叫了起來。

原來是小狗小叮噹,不知何時從蕭遠身後竄了出來,飛快衝過去,把來不及逃走的老鼠抓個正著。

眾人被這一番變故弄得眼花繚亂,蕭遠忍不住大笑出聲:「好好好,妙妙妙,你的貓兒和你一般沒用,你的狗兒也似你一般喜歡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果真物似主人形。」

容若全不理蕭遠的奚落,樂得像個白癡,笑得合不上嘴:「還是我的小叮噹最乖最好最聽話最善解人意最知恩圖報,最……」

蕭遙嘆口氣,忍住一拳打過去的衝動,開口轉移話題:「你一大早,進廚房做的什麼好菜?」

容若立時跳到灶台前,獻寶也似,一連端出兩盤菜來。

大家一起注目看過去,一盤肉絲一盤湯,倒也不見得有多稀奇。

容若洋洋得意,搖頭晃腦:「你們別看這兩碗這麼簡單,這肉啊!是羊羔坐臀,小豬耳朵,小牛腰子,獐腿肉加免肉揉在一起,切成絲的,看來簡單,實際上最考功夫。虧得是我,換了第二個人來,也斷不能光憑左手菜刀,切出這種水準。這碗湯就更有講究了。我用荷葉熬成湯,又加上紅的櫻桃,綠的筍尖,且不提這荷葉之清、筍尖之鮮、櫻桃之甜,就連櫻桃裡,我還另嵌了難得的斑鳩肉,這個味道就別提多鮮美了。」

他如此這般一說,倒真令得在場諸人沒有誰敢小看這兩盤菜。

謝瑤晶眼睛亮晶晶地問:「原來這麼講究,這菜叫什麼名字?」

這一問更搔著容若的癢處,腦袋晃得更加厲害了:「這碗肉絲共有五種肉混在一起,變出不同的滋味,合五五梅花之數,再加上肉絲狀如笛子,所以這碗菜就叫做玉笛誰家聽落梅。」

蕭遙撫掌低笑:「竟是這般風雅的名字,莫非是你想出來的?」

容若沒有明著把金庸的功勞占為己有,不過臉上卻做出捨我其誰的表情,慢悠悠道:「這道荷葉湯裡放了花瓣調味調色,如花容顏,櫻桃小嘴,正是美人,而竹解心虛,乃是君子,蓮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這竹筍丁兒和荷葉,說的是君子。」

謝瑤晶忙道:「我猜到了,乃是君子美人湯。」

「非也非也。」容若把聲音拖得老長:「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道菜就叫做好逑湯。」

楚韻如低咦了一聲,蕭遙目露奇光,慢慢地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八個字重念了一遍,方才笑道:「說得好,說得好。」

容若這才知道,原來太虛的世界裡,並沒有詩經中的這首詩。見自己一語驚人,把大家都震住,倍感驕傲。以前看小說,現代人到了古代,動不動就吊一句古文,把古人唬得一愣一愣,他有心效仿,可惜上次吟詩,在納蘭玉和楚韻如面前丟了大人,從此不敢再賣弄才學。這一回倒是無心插柳,叫人好好見識了一回他的奇思妙想。

容若這一得意,就更加忘形,眼前大家都在,也就等不及把菜捧到廳裡再用,高高興興說:「來來來,嘗嘗看。」他拿了筷子遞給楚韻如:「昨晚我有心給妳做宵夜,一不小心切傷了自己的手。看看我用左手做的菜,是不是還這麼好吃?」

「你不是……」謝瑤晶張嘴要說話,忽覺袖子一緊,低頭一看,蕭遙若無其事地把手收回去。

楚韻如微微一笑,接過了筷子,低頭去挾菜,垂首的那一刻,臉上的笑容變得沉重,目光悄悄地掠過容若包了一層又一層的右手。

切菜有可能把拿刀的右手切傷嗎?

她輕輕把肉絲送到嘴裡,慢慢抬頭,唇邊重又綻開笑顏,面對容若期待的眼神,輕輕道:「還好。」

「還好?」等待誇獎的容若挑高了眉頭,極是失望地喊。

蕭遠老實不客氣地取了一副筷子,挾了肉就往嘴裡送,大嚼了兩嚼,然後冷笑:「這就是你所謂的好菜,我看比一盤普通牛肉好不到哪裡去,那碗湯想必也不怎麼樣。」

容若不信地也取了筷子來嘗,嚼了一嚼,悶悶把筷子一放:「我上了金庸的當了。」

「什麼?」楚韻如在旁聽得真切。

「沒什麼?我說一隻手畢竟還是不方便,做不出好味道來,等我的手好了,再大顯身手給妳看。」容若連聲乾笑。

掌廚的阿旺嫂在旁邊終於找到開口的機會了:「老爺你先歇著吧!我來做就行了,天不早了,夫人還沒用飯呢!」

容若糗著臉瞪她:「說了多少次了,要叫公子,老爺老爺,我哪裡老了。」口裡雖是怨言不止,到底還是退出了廚房。

一干餓著肚子等容若大顯神通,卻大失所望的人,終於各自鬆了口氣,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

楚韻如笑著招呼蕭遙與謝瑤晶入廳奉茶。

容若本要跟去,但丫鬟侍月適時打了盆水來為他淨手,他便慢了一步。

容若一隻手受傷,自己洗手不便,侍月小心地為他用清水洗拭,頭始終垂得低低的。

容若輕嘆一聲,見旁邊沒了別人,低聲問:「怎麼了,還生我昨天的氣?」

侍月的聲音低得微不可聞:「公子,我與凝香商量過了,以後無論是王爺還是太后那邊,我們都不再傳遞消息了。」

容若微笑:「不必如此。」

侍月猛然抬頭,眼中有著激切的情懷:「公子,你相信我們,我們絕不是欺騙公子,才說這樣的話。」

容若搖頭:「我相信妳們,我知道妳們這份心意是真的,可是,大可不必如此。叔叔和娘,讓妳們多傳些我的消息,也是關心我,若是斷了消息,怕他們心中也不自在。若再說得坦白些,就算妳們不傳,自然也還是要派別人到我身邊來的,若是這樣,我倒寧可有妳們陪著我。我喜歡妳總在我身邊,照料得我無微不至,我也喜歡韻如身旁,有一個知心的好伙伴。」

侍月顫聲道:「公子,我們不想失去你。」

「所以更不能這樣做。七叔和娘是什麼樣的人我清楚,待我自有情義也有利害相關,總不至無端傷害我,對於旁的人卻未必真的放在心上。他們習慣了高高在上,習慣了大權在握,不會喜歡有人反抗,有人不聽話的。」容若把手按在她的肩上,目光明澈:「我也喜歡妳們,我也不想失去妳們,所以一切照舊吧!我自去過我的逍遙人生,幹什麼都無須顧忌旁人知道,又有什麼見不得人,怕妳們說出去的,就算哪天真有什麼做的不妥,有什麼馬腳露出來……」

容若眨眨眼,扮個鬼臉:「妳們難道還真會害我?」

侍月急急低頭,只恐那眸中忽然湧出的熱淚,化做點點晶瑩,全叫這個看似不正經,卻總是輕易讓人柔軟了整顆心的男人,瞧在了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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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26:19 |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人近心遠~

容若與侍月在外頭說這些私密話時,廳裡楚韻如奉茶待客,言笑也如常。

謝瑤晶幾次三番想要就昨晚的事問個清楚明白,奈何每次要開口,不是袖子被扯,就是腳讓人踩一下,只得悶頭去喝茶。

蕭遙阻止這位口沒遮攔,心無城府的大小姐,眼睛卻一直深深望著楚韻如:「容夫人,昨天容公子離開壽宴極早,可是有什麼事?」

楚韻如婉然笑道:「只是臨時有些不舒服,今天已經大好了,不然你看他怎麼有精神一大早就下廚房。」

聽她的語氣,看她的神情,倒似真的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一般。

蕭遙的眉峰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皺,望向楚韻如的目光帶幾分指責。

楚韻如坦然回視,眼神平靜但堅定。

蕭遙知她心意,再不能強,只得暗自長嘆。這對小夫妻到底出了什麼事,竟是連他這樣的至親兄長也不能知道嗎?

蕭遙還待再出語試探,容若已笑嘻嘻走了進來。

楚韻如笑而起立,上前相迎。

容若笑執了她的手,一邊往裡走,一邊低低地說著什麼,兩個人臉上都有明亮的笑容。

謝瑤晶在一旁輕輕嘆息,用極低的聲音:「這位容公子雖相貌並非英俊,乍看之下配不上容夫人,但笑起來,卻真的很讓人舒服呢!我看他們很好啊!你昨晚非說他們吵架了,就算吵架了,床頭打架床尾和,我爺爺和奶奶吵了幾十年了,也沒真的生分,你卻放不下心,一大早跑來看,怎麼樣,白操心了吧?」

蕭遙不說話,只靜靜看著那一邊低聲談笑的夫妻。容若是笑得很燦爛,太燦爛了,有些過頭。楚韻如的眼神很溫柔,可是出宮這麼久,早不講究禮法規矩,何至於丈夫一進門,就即刻起身,笑臉迎人來迎接,倒似對著的不是朝夕相依的夫君,而是必要笑臉相迎的客人一般。

蕭遙心中一陣鬱悶,忽的一掌拍在桌上,把兩個低聲說話的夫妻嚇一跳,蕭遙卻已朗笑出聲:「你們兩個這算什麼待客之道,還不把你們的好酒拿出來,讓我痛飲一番。」

謝瑤晶在旁嗔惱:「蕭大哥,你不知道是不是酒蟲轉世,這麼大清早,還惦著喝你的酒。」

蕭遙漫然道:「妳這等小丫頭,豈解杯中趣。」又一瞪容若:「你那好酒可別想藏私,還不快拿出來。」

容若和楚韻如都不約而同鬆了口氣,看向蕭遙的眼神已有感激之意。

容若大笑著站到廳口喊:「快來人啊!」

這一喊,還真有人來了,不但人來了,連馬也來了。

看門的阿水,牽著一匹通體雪白,神駿非凡的馬來到大廳外:「老爺。」

容若用殺人的眼神瞪過去,咬牙切齒:「是公子。」

「咦,這不是柳姑娘的月華嗎?」楚韻如好奇地從廳中走出來,仔細地看著這匹難得的寶馬。

「剛才有人把這馬送到門前,讓小人給老……給公子傳個口信,說這是公子得的彩頭,認賭服輸,就交由公子。也不等我通傳,那人就自己走了。」

容若笑道:「寶刀名馬,江湖人無不視若性命,難得柳家老先生這般大方。」

蕭遙在廳口微笑:「人家可不是普通江湖人,有權有勢,財大氣粗得很呢!虧得他這般看得起你。想是昨日壽宴,見陸大人和蘇姑娘對你都另眼相看,謝老也如此重視你。他柳某人能在這濟州混出如此名堂,豈有不心思玲瓏的道理,不管以前你和柳小姐有什麼芥蒂,這匹寶馬,也足以讓你承他的情了。」

楚韻如忍不住走上前,伸手撫摸馬兒,眼中有掩不住的歡喜,卻又搖搖頭:「柳姑娘愛牠如性命,我們豈能奪人所愛,還是送回去吧!」

容若笑道:「若是輕飄飄送回去,也顯不出妳的大方來,我看那柳姑娘喜愛牠得緊,必是捨不得要來尋牠的,妳就好好招待,說說笑笑,套套交情,妳們都是女兒家也好說話,到時候,再做出捨不得卻不得不忍痛割愛的樣子,把馬兒還給她,到那時她承妳的情,以前的冤仇,也就煙消雲散了。」

楚韻如笑嗔道:「你的鬼主意就是多,你不要看我喜歡,就故意找藉口把馬兒留下,然後再想法子讓柳家承你大大的情,最後心甘情願把馬給我。」

容若一愣,沒想到這暗藏的心思,竟被她一語點明。

楚韻如輕嘆道:「我雖喜歡這匹馬,但你能為我有這樣的心思,已是最讓我高興的了,不必再讓別人傷心了,害怕失去珍愛之物的滋味……」她倏得一嘆不語。

容若輕輕伸手,卻又在觸到她纖手時遲疑了一下,然後才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傻瓜。」

蕭遙站在廳前,看那一男一女在陽光中攜手,美得如詩如畫,可不知為什麼,心裡想的,卻是容若剛才那一瞬間的遲疑。

耳旁傳來謝瑤晶低柔的聲音:「昨天晚上還以為這人是瘋子,今天倒是越看越順眼了。這樣的夫妻也算得上神仙眷侶,不讓你和芸娘姐姐專美於前啊!」

蕭遙沒有說話,只是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到底蕭遙還是沒能喝到容若的好酒,因為馬兒才剛安置好,門房處又送來一大堆拜帖,一張張都金光閃閃,紅光耀眼。一瞧名字,竟全都是濟州城有頭有臉的人物──昨日謝家堂前貴客。

想來是昨天見容若受陸道靜和蘇意娘的特別關照,又見謝遠之對他不比尋常,再看他出手如此闊綽,料定不是平凡人。

這些濟州大人物,哪個不是精得流油的人物,自是人人來要攀交情。

人在濟州,這些大人物,還真不能不應酬,容若只得無可奈何地迎客見禮,說些你好我好大家好一類的客氣話。

蕭遙素性疏狂,哪裡有耐心奉陪,即時告辭而去,他既去了,謝瑤晶當然也沒有再留下來的道理。

楚韻如是夫人內眷,既沒有女客要陪,自然也不在廳中應酬那些富豪仕紳,早早避回瀟湘館去了。

容若一天的客陪下來,累得筋疲力盡,也沒多餘的力氣去和楚韻如閒談說笑,在閒雲居倒頭一覺,睡到大天亮。

一連幾天,容若家中,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來客不斷,濟州城的大商人、大財主、大門主、大高手、大才子,居然輪著班的來拜訪。

光禮單就接了一大堆,各色禮物也堆了幾房間。每每讓容若感慨,濟州人是不是全都有錢沒處花,所以見人就死命地送。

這些來往應酬大多與楚韻如無關,只是容若不只大部分時間要陪客人,有時還被這些熱情的客人拉走,去赴這個宴那個約,說是盡盡地主之誼。

容若整天忙得團團轉,再加上謝醒思、蕭遙也時時來領了他四處遊玩,整日就在外頭,花天酒地,吃喝談笑,把濟州城裡的新聞佚事當做笑談。

一會兒談起了謝醒思最近傾心的某位美人,何等傾國傾城,一會兒又聊到不知蘇意娘這等絕色佳人,最終歸於何方,一會兒又細數濟州城中所有名人,看看哪個不曾拜訪過,一會兒又研究最近新出名的人,哪個最值得結交。

偶然說起,前幾天才進入濟州,卻一擲千金,將月影湖所有畫舫都包下來盡情遊玩,比容若還要出風頭的周公子,說得大家都大起興趣,相約找機會必要見一見這位風流人物。

就這樣,在很長的一段時日中,楚韻如與容若相處的時光,竟少得出奇。


這一夜容若被謝醒思外加茶商會長趙遠程,還有鹽商行會的副會長姚誠天聯名請走,深夜未歸。

楚韻如在瀟湘館中,輾轉難眠,也不叫醒凝香,自己隨便披了件衣衫,就推窗遙望。

遠處月影湖中,畫舫裡點點燭火,映著漫天星光,近處花園裡苕亭芰荷,早已不勝韶光,殘香斷梗,卻仍依依有情。

楚韻如觸動衷懷,便取了洞簫,漫步出了瀟湘館、翠竹林,徐徐在園中閒走,迎風緩緩吹奏,一時襟袖清冷,大有淒涼之意。

「好風雅,好情懷,好心境啊!」蕭遠拍著手,從黑暗中踱出來:「皇后就是皇后,果然與旁人不同,孤枕獨眠,遭受冷落,排遣的法子居然這麼特別。」

楚韻如纖手握緊洞簫,努力保持聲音平穩:「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妳真以為所有人都是笨蛋,看不出你們夫妻出了事嗎?容若是什麼人,他是當過皇帝的,縱然濟州城這幫地頭蛇在這個小地方有點身分地位,真能放進容若眼中嗎?他要不肯去應酬,又有何難?不過是借這個機會遠離妳而已。」蕭遠冷笑:「這幾天你們每天見面在一起的時間不超過半個時辰,見了面,就只會相對著假笑,真以為全天下人都是瞎子,看不出你們皮笑肉不笑?」

楚韻如的臉在月下白得不見血色,蕭遠的話,句句如刀,直刺進心中,傷人的不是話語,而是這話中的事實。

容若的溫柔沒有變,容若的體貼沒有變,容若燦爛的笑顏沒有變,但她的心知道,有些事,變了就是變了。縱然他一切都做得和以前沒有不同,但心卻總可以感覺到有什麼正在漸漸失去。有些事,發生了,不可能真的不介懷,裂痕既已真正存在,又怎麼可能完全抹去。

容若微笑來對她,她也微笑回應,只是雙方都知道,已經不同了。

容若不再每天晚上在瀟湘館外轉著圈嘆著氣,不再用盡心機找機會夜夜懷著壞心眼,跑來和她聊有的沒的無聊無趣的東西。

她也不會再拿容若取笑,不會再用容若暗中與凝香、侍月打賭,不會因為他的出醜,他的失誤,肆意嘲笑。

他待她太體貼,她對他太溫柔,彼此都太用心了。

發生了的事,努力當做沒發生,雙方都努力地彌補,小心地迴避,可是卻又疲憊辛苦到極點,不得不藉著一個個貴客的來訪,暫時逃離彼此互鎖的牢籠。

眼看著有什麼珍貴的東西,在一點點地消失,卻又這樣無聲無息,讓人想伸手挽留都做不到,讓人想痛哭哀號都不可能,這樣的傷痛,旁人又怎會明白?卻跑到這明月之下,用這般譏諷的聲音,冷冷戮刺她的心。

楚韻如慘白著臉,卻把腰挺得筆直,不去看蕭遠那期待她崩潰的表情,扭頭便走。

蕭遠在她身後慢悠悠道:「想不想知道,今天妳的丈夫在哪裡享豔福?」

楚韻如沒有回頭,沒有停步。

「就在那月影湖中,花魁蘇意娘的畫舫之上。趙遠程、姚誠天,還有謝家孫少爺,濟州最富有的三大勢力聯手宴請所謂的容公子。」蕭遠唇邊帶著冷笑:「也許妳不知道,前天趙遠程在蘇意娘的畫舫上與她商談了許久,昨天姚誠天在知府衙門拜見了陸道靜,據說談的全是為蘇意娘贖身脫籍的事。濟州花魁蘇意娘終於也要跳出風塵了,卻不知絲蘿要附哪一株喬木呢?」

楚韻如猛然轉身,明眸中射出劍一般的光芒:「你想說什麼?你想看到什麼?我妒火中燒,我嫉恨攻心,我與他失和,就讓你這麼興奮嗎?我告訴你,無論我與他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會負他,我不會害他,他也斷不會有傷我之心。」

蕭遠冷笑連連說:「說得真好聽,時至今日,妳還敢說這樣的話?」

「我為什麼不敢?」楚韻如玉面莊然:「我縱犯過錯誤,但從來不曾有過半分害他之意,此心此情,無愧天地。我也相信他,這個世界上,我信他,超過我自己。蕭遠,你不會明白,像你這種人,永遠不明白容若的。你不會明白他心中的想法,你不會明白他所做的事。你只知殺人害人,你怎會懂得把別人的生命幸福,看得重於一切,會是什麼樣的人?你自私自利,眼中只有自己,這一生,你不會為別人犧牲,也永遠不會有人這般真心對待你,肯為你不顧一切。」

她美麗的眼睛裡,有傾天的烈焰在燃燒:「別去碰他,我不管你到底有什麼主意,我不管你是不是皇家血脈,我不管你暗中還有多少勢力,居然在這濟州城可以打探出這麼多事,你若要害他,我必叫你生不如死。」

蕭遠竟被她語氣中一往無回的決心給震住,一時回不得話,只能呆呆望著這個絕色美麗的女子。

她本是深宮弱質,如今卻可以這般執劍保衛她心愛的男人,這一瞬的氣勢,竟似不懼與全世界作戰。

蕭遠氣勢被奪,竟無法開口,只能怔怔望著這美麗的身影遠去,良久,眼中的怨毒,漸漸變做深沉的痛。

我這種人不會懂他?

皇后娘娘,妳又怎麼會懂得我這種人?

我不會真心待人,也無人真心待我嗎?

蕭遠臉上浮現嘲諷的譏笑:「至高無上的皇后啊!妳又懂得什麼真心呢?」


楚韻如回到瀟湘館,輕手輕腳,取了平常出門的衣物,在不驚醒凝香的情況下一一穿好。

從窗前遙望月影湖中,點點燭光,哪一處燭火,會映出你傷心的眼神?

容若,我不會再錯,我不會再讓一切就這麼悄悄消失。

發生過的事,你我無法當成沒有發生,但我終會竭盡全力,為你彌補,容若,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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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26:37 |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一夜銷魂~

容若醉了。

最近他特別容易醉,宴席流水,流水宴席,紫金杯,蘭陵酒,美人香,男兒怎能不醉倒?

但他醉的原因,卻不是為此。

不因美酒,不為佳宴,甚至不為眼前那只為他而做的一場傾世之舞。

他只是飲酒,不斷飲酒,酒到杯乾。

醉意漸濃,幾乎已經看不清那一曲舞罷,坐在身旁勸酒的絕世美女了。

耳旁趙遠程的聲音也朦朧得像在另一個世界:「上次聽醒思說起,蘇姑娘對容公子另眼相看,原來容公子對蘇姑娘也是這般喜愛,有蘇姑娘在,公子竟喝得這般痛快,看來這件事,咱們沒做錯,這份禮物,想來容公子是一定喜愛的。」

容若醉眼斜睨:「趙兄,有什麼好禮物啊?」

姚誠天在旁笑著遞過一張紙:「你看。」

容若的眼睛哪裡看得清紙上的字,吃吃笑著:「這是什麼東西?」

「是蘇姑娘的身契,自今日起,她脫籍從良,一身一心,都屬你容公子了。」

容若本來正要往嘴裡送的一杯酒忽的一頓,他低頭,看看那張身契,儘管看不清紙上的字,扭頭再看看坐在一旁的蘇意娘,儘管她美麗的容顏已然模糊。

清眸倦眼,一舞絕世,世傳無人將她當成娼妓來品評,到最後,也不過是旁人當著她的面,將她的身契遞來送去。

因為喝了太多的酒,容若的聲音有些不清晰:「這就是你們的禮物?」

「是啊!還是我們問過醒思,才知道容公子你得蘇姑娘青眼,在徵得了蘇姑娘的同意和陸大人首肯之後,方才為她脫籍了。」

「可是……」容若忽然一口喝盡了杯中酒,然後一陣猛烈地咳嗽,最後才抬起頭來,看不清事物的眼睛緊盯著蘇意娘:「可是……」

「容公子不必把些許花費放在心上。」謝醒思在旁邊微笑。

固然要為蘇意娘贖身脫籍,所花的銀子會把普通人活活嚇死,但以在場三人的財力而論,倒也算不得什麼太大的事。

誰知容若說的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他望著蘇意娘,身子有些晃,聲音有些啞:「可是,她是個人啊!」

謝醒思一怔,趙遠程和姚誠天莫名其妙地互望一眼。

蘇意娘卻忽的抬頭,從宴席開始時就掛在臉上的淡淡笑容忽然消失了。

容若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蘇意娘說些什麼,可是一個沒坐穩,整個身子都趴了過去。

蘇意娘竟不閃避,伸手扶住他,這一來,兩個人的身子緊靠在一起,倒似彼此相擁一般。

趙遠程哈哈一笑,姚誠天站起身來,一起對謝醒思做個眼色,然後笑道:「容公子,你慢慢喝,我們先走了。」

謝醒思也笑了,對一直陪著容若,坐在旁邊,卻一語不發,既不喝酒也不吃菜的性德說:「你也出來吧!」

性德沒有動,望向容若。

容若醉得暈頭轉向,掙扎著要從蘇意娘身上起來,卻力不從心,蘇意娘一直半扶半抱著他。

謝醒思低笑:「這個時候,你還坐在這裡做什麼?」

性德沉默了一會兒,終於站了起來,跟謝醒思等人一起出去,步下樓梯,進了畫舫的客艙,早有丫鬟過來奉茶服侍。

趙遠程笑道:「長夜漫漫,容公子正好銷魂,咱們也就不要再在這守著了,先回去吧!」

姚誠天也點點頭。

謝醒思低聲吩咐一句,早有僕人到畫舫船頭高聲呼喊,他們自己的畫舫立刻靠近了過來。

只有性德沒動,他是必要等到容若出來才能走的。

三人對他告辭,回了自己的畫舫。

謝醒思吩咐開船回去,趙遠程和姚誠天站在船頭指指點點,漫聲談論。

「這個姓容的真好豔福,不知道蘇意娘看中他哪一點,這些年來,多少達官貴、一方富豪,量珠聘美,蘇意娘都不肯理會,卻肯為他從良了。」

「聽說蘇意娘畫舫裡有一間閨房,布置極是雅致,必要她稱心如意的男子才能進得去,今天晚上,容若在那裡過一夜,就算死,也銷魂了。」

謝醒思笑著也站到船頭來:「我也是見蘇姑娘上次對他特別青眼,所以才動了成全他們的心思,可嘆蘇姑娘這樣的人才,淪落於風塵之中,早點尋著屬意之人,也好有個歸宿。」

趙遠程哈哈笑了起來:「醒思,我怎麼聽人說,你對那位容夫人極是敬慕,所以才又帶著容公子遊湖訪美,又忙著說合蘇意娘,他們夫妻若起了爭端,你豈不是……」

謝醒思滿面通紅:「趙叔叔別開玩笑,這種話怎麼好胡說的。蘇意娘雖美名傳天下,畢竟只屬風塵,贈送個舞妓給朋友,有什麼關係,更不至於影響到正室夫人。」

趙遠程和姚誠天全笑著點頭。

他們都是濟州富豪,家裡金子銀子堆成山,有錢有權的人互贈美人名姬,實在稀鬆平常。

姬妾再美,又怎麼能和正室夫人的地位相比,這種事大家都司空見慣,不但男人當成必要的應酬手段,就是女子,也早看多見多,視做平常了。

所以,三個人誰也不覺得這件事對於那位容夫人會有什麼害,更談不上什麼愧疚之心,一起在夜風之中,江月之上大笑。

謝醒思笑到高揚處,就似喉嚨被人砍了一刀似的,啞了聲息,臉色大變,手指蘇意娘的畫舫,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同一時間趙遠程和姚誠天也看到一葉小舟上一個纖巧的人影,一掠上了畫舫,動作輕盈得不帶半點聲息,優美得不似人類。

「那是誰?」

謝醒思張口結舌:「容夫人。」

「容夫人?」

「原來她不但美若天仙,還有這麼好的武功。女人功夫好了,脾氣只怕就不好了。」

「丈夫青樓尋歡,妻子殺上門來,這種戲碼倒也常見,看來容若這回可真的要牡丹花下死了。」

謝醒思跺足叫道:「不行,我要去……」

趙遠程和姚誠天一人一隻手把他拉進了船艙:「夫妻打架,我們去湊什麼熱鬧,告訴她,是你把美女送給她丈夫的,讓她好宰了你不成?」

趙遠程大力訓斥,姚誠天高聲吩咐:「快些划,咱們早早兒回去。」

眼看著畫舫順水而去,離著蘇意娘的畫舫越來越遠,謝醒思急得團團亂轉,搓手跺足。

趙遠程與姚誠天好整以暇坐在一旁看,只用眼神傳遞著不能為人知的對話。

「老謝精得似隻千年狐狸轉世,怎麼孫子笨成這樣?」

「綺羅叢中,黃金堆裡長大的公子哥,還能怎麼樣?幸好他那精明的爹三年前死了,老謝後繼無人,也才有了旁人的機會。」

「不管這容若是什麼人,多大的來頭,只要把這水攪得越來越渾,才越有意思啊!」


楚韻如一登畫舫,即時衝進客艙裡去。艙中的丫鬟齊齊一驚,還不及發聲詢問,只覺那人影如風掠近,接著身子一麻,已是東倒西歪,倒了一地。

楚韻如這才站定,問性德:「容若呢!他在哪?」

性德一聲不出,往後一指。

楚韻如毫不停留地推門進去,只見滿室殘餚,卻沒有人影。四周一看,這才發現,這房間後面還有一個小門,走過去,正要推門,卻聽到門內有人呼喚。

「韻如,韻如,妳不要走……」

楚韻如的手一僵,再也動彈不得。


房間裡,蘇意娘剛把容若扶到床上,就被容若酒醉的順手一拉,拉得直倒進他懷中。

「公子,是我。」

容若閉了閉眼,又努力睜大,晃晃腦袋,有些清醒,有些糊塗:「對了,是妳……蘇姑娘……這是哪裡,妳,剛才……他們好像說,要把妳,送給我?」

容若忽然大笑了起來:「送給我,他們總是這樣,有錢也好,有勢也罷,就可以把人當東西來送。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們的棋子,都是他們的傀儡,為什麼?」

他吃吃的笑,眼睛睜得很大,卻似乎什麼也看不見:「凝香是這樣,侍月是這樣,韻如那麼好……」他不知被什麼嗆住了,又一陣猛咳,好半天才斷斷續續地說:「為什麼也是這樣?」

他一邊說,一邊咳,一邊笑。

蘇意娘從來不知道,有人可以笑得這樣淒涼,有人的聲音裡,可以有這麼多說不盡的痛和傷。

門外的楚韻如用手掩著口,強忍住一聲到了嘴邊的低低驚呼,卻又阻不住眸中的熱流激湧。

「韻如,為什麼會是韻如?我……我知道……妳們不得已,妳們……有難處,可是,妳是韻如……妳不是凝香……不是侍月,妳是……韻如……」容若的聲音說不清是哭是笑:「別人都可以疑我忌我不信我,妳不可以……別人可以監視我,背叛我,妳不可以,妳明白嗎……韻如,妳不是別的人。」

蘇意娘努力地伸手要安撫這醉酒的男子,低下頭想要勸慰他,卻叫他一用力,抱了個滿懷。

「韻如,我不是聖人,我不是,我也是平常人,我也會傷心,妳知道嗎?我不可能永遠都只為別人著想,再熱的心,涼的次數多了,也就冷了。韻如,那天晚上,我看到一切,第一個想法是逃跑,而不是責問。三哥罵我不是男人,我……我……真的不是男人。我不想傷妳,不想恨妳,可是我的心……好痛……我不想追問妳都說過什麼……我不想問妳為什麼?我不想看到妳的眼淚,可是……我的心真的好痛……我以為裝成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就好……我以為可以粉飾太平,可是……真的什麼都不同了,我知道,妳也知道……韻如,我會失去妳嗎?」

蘇意娘在容若懷中,想要掙扎起身,卻聽他迷迷糊糊,一句句地說,其中傷痛情深,動人衷腸,一時竟有些癡了,反忘了自己在一個男子懷抱之中,不得自由。

容若朦朦朧朧地看著蘇意娘,低喃著一個似已刻進靈魂深處,此時叫來,卻呢喃不清的名字,有些慢,卻並不遲疑地吻下去。

蘇意娘不知是失神了,還是為了什麼其他原因,竟然沒有躲開。

就在二人雙唇將觸未觸時,房門忽然被推開了。

蘇意娘大驚回頭,見楚韻如滿面淚痕,站在門前,驚得再也顧不了容若,猛然掙脫站了起來。

容若醉得頭腦昏沉,還只會伸手去拉她:「韻如,妳別走……」

楚韻如站在房門處淚落不止,情形極似一個普通女子抓住丈夫在青樓風流。

蘇意娘明顯也誤會了,哪裡還顧得容若酒醉傷情,急忙上前三步,盈盈拜倒:「夫人……」

她如今既然是容若的人,自然不敢不對楚韻如行主僕之禮,若真是得罪了正室夫人,以後的苦頭豈能少得了?

原以為楚韻如必會大發脾氣,誰知她連眼角也沒看她一下,只低聲說:「出去,若不叫妳,不許進來。」

蘇意娘怔了怔,卻什麼也沒有說,垂首退出了房間,一回手,又將房門給關了起來。

容若掙扎著從床上起來,搖搖晃晃向前走,伸出手呼喚:「韻如,別走……」

楚韻如心中一酸,上前握住他的手:「容若,我不會走。」

掌心的溫柔讓酒醉的容若沒來由一陣難過,伸臂抱住她:「韻如,求求妳,不要離開我,不要背叛我,我好害怕,韻如,我很喜歡妳,真的很喜歡妳,請妳不要離開我。」

淚水從楚韻如臉上滑過來,直至今日,她才知道,在他心中,原來她如此之重,她才知道,她叛他負他,傷他如此之深。且不問她背叛了他什麼,偷偷對楚家說過些什麼,只單論她叛他的事實,已令他不能承受。

「對不起,容若,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以前,為什麼你從來都不說呢?你只是喜歡胡鬧,總是說些無關緊要的閒話,這些真心話,你不對我說,我怎麼會知道。」楚韻如不顧一切地抱緊他,任淚水落在他的衣上,髮上,頰上:「我答應你,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從今以後,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讓我負你叛你,背棄你。」

這句話,她用整個生命,整個靈魂說出來,如此全心全意,全身全情,此時此刻,她真的以為她可以做到,她真的以為,縱然山無稜,天地絕,這個誓言,卻絕不會變。

容若醉得已聽不清她的真心,只是朦朧間見她滿面淚痕,喃喃地說:「別哭……」他有些情不自禁地吻下去,吻去她臉上的晶瑩。

他一遍遍地說:「別哭!」

這樣簡單的話,因為其中的溫柔,卻叫楚韻如的淚水怎麼也止不住。

她的身體有些顫抖,卻沒有迴避容若的親吻,反而更緊地抱著他,似要將兩個身體融做一體。

一會兒之後,她開始仰頭回吻容若,動作生澀而認真。

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

讓我來向你證明,我待你之心,一如你待我。

容若,不論曾有過什麼錯誤,不管我怎樣傷過你,今天,請容我彌補好不好?

這樣緊擁的雙臂,似要將這一身一心,永生永世的託付於那男子溫暖的身軀。這樣熾熱的淚痕,讓容若在沉沉迷醉中,也不禁用力回抱她,一次次低頭,吻在她的臉上,額上,睫上,喃喃地喊:「不要哭。」

不知道,是酒醉的他沒有站穩,還是落淚的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加在他的身上,兩個身影緊緊相連地倒下,錦帳珠榻,蝶被鴛枕,緊擁到似是永不肯再分離的人,呼喚著彼此的名字,似要將對方,就此銘刻入靈魂最深處。


蘇意娘退出房門後,轉身回了大艙,驚見艙中躺了一地的丫鬟,而性德居然還像沒事人一般坐著喝茶,不由怔了一怔。

性德看她出來,仍然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也不問楚韻如進去幹什麼,竟似根本沒有這麼個人一般。

蘇意娘姿容絕世,雖淪落風塵,到底名動濟州,平生不曾被人如此輕慢過,偏偏這個蕭性德,從當日畫舫初遇,眼裡根本就不曾有過她這絕色美人。

越是如此,倒越叫蘇意娘對性德在意了起來,徐步上前問:「這是怎麼回事?」

「被容夫人點了穴,天亮之前是不會醒了。」

「容夫人來了,不知會不會與容公子爭吵起來。」

「她只要不殺了容若,就不關我的事。」

二人一問一答,問的人絞盡腦汁找話題,答的人隨口應對,頭也不抬,竟將這絕色麗人視若草芥一般。

蘇意娘輕嘆了一聲:「今後我便是容公子的人了,以後還請你多多照應。」

「下人的事,我也一向不過問的。」

蘇意娘苦苦一笑,美麗的臉容,有一種可以將鐵石之心化為萬丈柔絲的悲楚:「似我這等風塵女子,卑污之身,想來蕭公子也是不屑一顧的,我若癡癡糾纏,反累蕭公子受屈於容公子,意娘何敢再以鄙薄之身,累及公子。」

性德第一次抬頭:「妳並不是真心喜歡我,去騙別人我不管,單獨對著我,就不必演戲了。就算妳真的喜歡我,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動容,所以無需如此。還有,我是不是在容若面前因妳受屈,妳也大可不必操心。」

蘇意娘一震:「公子說什麼,我怎麼完全聽不懂。」

性德閉上眼,神色漠然:「我剛才說的,已是不該說的意氣話了,看來我果然……」他沒有再說話。

蘇意娘幾次三番想開口,卻覺這白衣男子,閉目而坐,清冷得不似世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寥,悄悄地懾人心魂,叫人開不得口。

二人只是這般一坐一站,相對無言,過了許久許久。

只是燭光漸漸微弱,逐次熄滅,畫舫外的月光無聲地照耀著湖水,水波輕輕地托著畫舫隨水飄流。

直到腳步聲響起,打破這滿艙寧靜。

蘇意娘忙起身,重新取了一根蠟燭點燃,不知是不是因為僅有一根燭光太黯淡,所以燭光掩映下的楚韻如,臉色蒼白得直如死人。

「夫人!」蘇意娘的聲音裡有掩不住的驚訝。

楚韻如目光有些呆滯地望向她,好一陣子才道:「我觀妳湖上一舞,絕世傾城,我知妳不是普通女子,以後有妳留在他身旁,也好!」

那一聲「也好!」竟是無盡的意味深長,蘇意娘聽得心中莫名一凜:「夫人,妳……」

楚韻如搖搖頭,止住她未盡的話:「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必會善待妳,妳盡可放心。」然後往外走去。

性德站了起來:「妳去哪?」

楚韻如回首低笑,笑容竟是一片慘然:「真難得,你竟會主動問我,一直以來,我都覺得,除了容若的事,再沒有什麼你會在意。」

「我的確只關心他的生死,其他人包括妳都不在我在意的範圍內,我只隨口問,妳若不想說,就算了。」

楚韻如低嘆一聲:「這樣也好,你既只關心他,便好好保護他吧!他被我點了睡穴,暫時醒不了,就讓他安心睡足這一覺吧!」

她轉頭決然出艙,背影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淒涼之感。

蘇意娘急步跟出去,卻見她倩影纖纖,立在船頭,夜風吹得她裙裾飄飛,獨立船頭的身影,讓人莫名心酸,只能怔怔呆望著她,只恐這一轉眸間,絕色麗人,便赴水投湖而去。

這樣奇妙的念頭才一浮上心頭,蘇意娘竟真的看見楚韻如張開雙臂,直往湖中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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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26:55 |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地獄天堂~

楚韻如落水時出奇地輕盈,竟似連水花都沒有濺出來。

蘇意娘如同被人當胸刺了一刀般後退一步,驚得失聲叫出來。

性德也終於一改平日的冷漠,一躍出了艙,卻見湖水中楚韻如探出頭來,一邊游開,一邊對他們揮手:「我沒事,別擔心,好好守著他,等他醒了,保護他回家。」

就連性德都是第一次知道,楚韻如的水性居然這麼好,轉眼已游出老遠。

蘇意娘在一旁張惶地問:「到底出了什麼事,她為什麼這樣?湖水這麼冷,萬一病了怎麼辦?」

性德一句也沒有回答,一聲也不出地回到艙內,靜靜坐下,默默望向窗外,為心頭那在楚韻如落水的一刻,微起的漣漪,而靜靜閉上了眼睛,藉此掩飾住自檢時,眼中閃動的異芒。

他就此不言不動,不再有任何表情,無論蘇意娘問什麼,說什麼,也不加理會,直至天明。

蘇意娘則一直守在船頭張望,直到再也看不見人影,猶自凝立不退,亦是一站至天明。


入水的楚韻如,一開始並沒有自己游到岸邊,她只是隨便找了一個方向游去,努力地游,至於游到筋疲力盡之後的下場是什麼,她卻並不知道,也不在意。

就在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無心掙扎地要任身軀沉入江水時,一股力量從肩頭傳了上來,她身不由己地自湖水中騰空飛起,只覺風聲呼嘯,身子幾沉幾浮,竟不知是落在哪處小舟上借力,又或是有人乾脆以絕世輕功,凌波渡虛。

等到她回過神來時,人已在岸上,腳已踩實地,耳旁有一個清柔的聲音響起:「為什麼要這麼做?」

楚韻如抬頭,明月下,美人如玉,月光竟不及那女子眸中的光華更動人:「是妳。」


容若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有幼時聽過的兒歌,夢中有面目模糊但感覺親切的婦人,在他耳邊喚著孩子。夢中有清清的水,藍藍的天,有水鳥掠過湖面,驚起一陣漣漪,夢裡荷花開滿了月影湖,香氣飄了十里都不散。風很溫柔,山很清新,青山麗水中,有個身影,無比清晰,無比美麗,笑顏如花,聲若銀鈴。

整個世界,安靜美麗得讓人不忍醒來。

容若醒來時,日已當空,他躺在床上,久久不動,夢中的情景已經不記得了,但夢中的歡樂,卻似乎還在心頭。

有一個聲音總在耳旁縈繞。

是夢嗎?卻如此清晰。

張開眼,看一室凌亂,滿床被浪,回想那夢中溫柔,夢裡荒唐,臉忽然有些紅,心跳得飛快,一種獨屬少年的羞澀和興奮直湧上來。

無論何時,身體都是最誠實的,即使是傻子,也應該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騰的坐起身,四下一看,卻覺十分陌生,不由得提高了聲音喊:「這是哪裡,有沒有人?」

「公子。」門外有人應聲而入,絕世姿容絕世舞,這般佳人,如今卻由他招之即來。

容若看到蘇意娘,愣了一愣,腦子這才開始努力回憶:「是妳,昨晚,我在這裡喝醉了,然後,晚上……」

他看看蘇意娘,再回頭看看床,眼中忽然一片清明,微微一笑:「昨晚不是妳,對吧!」

蘇意娘一怔,昨晚他醉得那麼厲害,哪裡還有力量分清誰是誰。

容若微笑,伸手按在左胸上,彷彿可以感覺到那裡心臟的跳動,只要心還在,情還在,有的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也不會認錯,有種感覺,真真切切,直烙進靈魂深處:「昨晚,是韻如吧!她現在在哪裡?」

蘇意娘欲言又止,垂首才道:「我不知道。」

容若嘆口氣:「一定是害羞了,躲起來了。」

他眼中閃亮著光彩,聲音裡帶著心滿意足的感慨,以及無限的寵溺:「傻女人,為了我,何必這般委屈她自己。這麼重要的時候,我竟然醉了。」回頭看看床,看看被子,再想到昨夜荒唐,心中又是滿足,又是感慨,又是忐忑。

他與楚韻如名分早定,只是當日在宮中之時,他總掛著自己遲早要離去,所以並不真的染指楚韻如。出宮之後,情思暗結,偏一到緊要關頭,他就不知如何開口,竟是白白轉了許多色狼心思,卻一回也沒成功過。

好不容易,前些日子楚韻如默許,眼看著便是無邊溫柔,卻叫一隻貓給破壞了,當晚那神秘殺手的一槍,刺得容若心神震撼,知道自己目前還不知道被多少勢力暗中算計,楚韻如的武功,也算不得真正的高手,他害怕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不敢再與楚韻如深夜獨處。

過了沒幾天,又發生楚韻如暗中與楚家傳遞消息之事,兩人的關係就此陷入僵局,眼看著彼此雖努力遮掩,但仍感到距離越來越遙遠,沒想到,一夜之間,竟又天翻地覆,有此出人意料的轉變。

此刻容若心緒翻騰,又是狂喜,又是興奮,又是不安,這段時間來的鬱悶傷懷早就一掃而光,只是惱恨昨晚自己竟然醉得昏沉沉,哪裡還懂溫柔,這麼重要的夜晚,不知都胡說了什麼亂七八糟的話呢?

此時此刻,他滿心激動,只想快些找到楚韻如,有千言萬語要訴說,哪裡還注意得到蘇意娘的表情奇怪:「她必是一個人先回去了,我要去找她。」

容若大步向外走,與蘇意娘擦肩而過,竟是毫不停留。

蘇意娘忍不住喚了一聲:「容公子。」

容若停步,回頭一笑,滿臉陽光:「什麼事?」

「公子要如何處置我?」

容若一怔,這才記起,這個絕世美人,昨晚已經被人送給自己了。他摸了摸頭,苦笑:「我還是不明白,蘇姑娘名滿濟州,身分貴重,天下名士,不敢輕忽,怎麼會被人隨便贈來送去?」

蘇意娘平靜地說:「妓女就是妓女,縱然是名妓也還是妓女。」

容若一皺眉:「姑娘不要這般說自己。」

蘇意娘輕聲道:「所謂精詩詞,擅歌舞,不過是抬舉自己也抬舉別人的手段,所謂目下無塵,清高自許,不過是無奈自保的方法。天下女子多有,我縱薄有姿色,身在風塵之中,又哪裡能得乾淨。我刻意孤芳自賞,旁人便將我看得與其他女子不同,縱是輕薄浪子,富豪強權,也多少敬重一二。但就這敬重,也不過是他們浪蕩風流的另一種方式,不過是想傳個與名妓詩詞唱和,相交甚深的美名。這樣的敬重,骨子裡,又何嘗不是一種輕忽。人說我的豔名滿濟州,不知多少富豪權貴量珠聘美,但你若問,有什麼人肯娶我做正室夫人,我看所有誓言情深的大人物,不會有一個敢站出來。」

她婉然一笑:「今年柳家大小姐擇婿,我的月下花舞,來看的人,就少得屈指可數。可見我縱有再多虛名,也只不過是舞姬歌伎而已。」

她的聲音裡並沒有悲傷,甚至還帶著笑容,唯其如此,才令人倍感辛酸。

容若臉上的笑容盡斂,神色略有沉重。

武俠小說中,常把名妓的地位抬得非常高,什麼達官貴人都要給面子,但他以前看過不少明清小說,的確可以看出,在古代,妓女的地位極低,縱然是什麼名妓美人,除了一點美名虛名,其他地位的確還遠不如平常良家婦女。一生的願望,往往卑微到只想要一個安穩的家,從良為妾,但就連這樣的願望,還常常做不到。

「我又何嘗真的目下無塵,孤高自許?若得脫出風塵,縱是嫁予販夫走卒,我也願為做女紅針黹、紡績井臼,行中饋之職。可惜虛名誤我,平常人家想都不敢想與我親近,若是高官貴介,就算將我納於私室,也不過婢妾之流。更何況,一來,濟州豪富大多想染指於我,暗中早有爭鬥,如今大都是相持不下,我若身有所屬,只怕旁的人,求既不得,心有不甘,這些人哪個不是隻手能遮天,財勢可敵國的,真要拉下臉來興風作浪,不知要出多大風波,到頭來,必是我狐媚禍水,坑害了眾人,我又怎敢讓自己陷入這等是非之中。再加上,官府也喜歡濟州有我這樣的名妓在,若有高官顯貴來往,有我座中相陪,也多一番光彩,怎肯隨便為我脫籍。如今濟州的顯貴們也都知道,誰若獨占了我必結怨於眾人,卻又不甘白白放手。公子是從京城而來,大家都想著,既然誰也碰不著,便不若贈予旁人,也是天大的情份。公子又受陸大人另眼看重,聽說是送予公子,便慨然應允脫籍,我若不抓緊這次機會,真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脫身風塵。」

容若聽她語出辛酸,心中也為她難過:「妳的身契我是不會接的,以後妳是自由之身,天高海闊,再不受牽絆。」

蘇意娘淒然一笑:「多謝公子美意,只可惜意娘往日虛名太重,不知多少人覬覦。只是身在妓籍,名在官冊,不能強奪,如今我既脫籍,卻無依無靠,一個女子,內無持家之主,外無應門之童,於這人世之間,虎狼之中,如何周全自保,飄零命運,不過付予流水落花。公子若是嫌棄,那我……」

容若忙打斷她的話:「是我想得不夠周全,那妳暫時就和我們住在一起吧!」他又笑了一笑:「性德也和我們在一起呢!我猜,妳之所以答應贖身,也是因著他的原故吧!」

蘇意娘忙道:「意娘此刻一身一心,都屬公子……」

容若笑著搖手止住她的話:「妳別擔心,妳是個美麗的女子,哪個男人會不喜歡妳呢!我看到了妳,也會有嚮往之心,見妳的一舞,也覺刻骨銘心,我也的確是個小氣的男人,會眼紅,會妒忌,但是……」

他頓了一頓,伸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心口,微微一笑,連笑容都是溫柔的:「我的心太小,只放得下一個人,我只有一個妻子,名叫楚韻如。」

不知是被這笑容感染,還是被這溫柔的語聲所觸動,蘇意娘半晌無言。

容若望向她的眼神一片坦然明淨:「請妳陪伴性德吧!別讓他太寂寞,雖然他自己不覺得,但正因為他不明白他自己的寂寞和孤獨,所以才更加讓人心疼。」

蘇意娘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最終無聲。

容若笑得眉飛目朗:「現在,我要回去找韻如了。」

他笑著轉身出去,穿過小廳,進了大客艙,看到客艙裡的性德,笑得更加開心,甚至還眨眨眼,做個鬼臉:「性德,以後咱們又多了一個大美人伙伴了,安排她住在你附近好不好?」

性德站起來,不說話。

容若知道他的性情,也沒指望他有什麼反應,高高興興笑著跑到船頭,大聲說:「開船吧!開船吧!我們回去找韻如。」

性德跟過去,忽然叫:「容若。」

「什麼事?」

容若回頭,滿臉笑容,滿眼光彩,陽光照在他身上,他眼中的光輝比陽光更耀眼,幸福彷彿就在他的手掌中。

性德卻再沒有作聲。

已經走到客艙中心的蘇意娘,在通過大開的艙門,看到容若回頭時,這神采飛揚的一笑,與滿懷著希望和憧憬的眼神,忽然間覺得從身到心,直到手指尖,都冰涼一片。

容若沒有注意到性德的反常和蘇意娘的神情,他滿心滿意都是快快回去,見到楚韻如,傾訴著溢滿胸膛的真情,心心念念,來來去去,滿心滿腦,都只得一個名字。

這一刻,他忘記所有的煩亂,未定的國事,眾人的猜忌,各方勢力的覬覦,一片真心不被明瞭的痛苦,全不及此時此刻,他心中激揚的興奮。

這一刻,他真的以為,整個世界都是美麗的,所有的幸福就已在他眼前。此時此刻,他人在天堂,根本不會想到,也許轉瞬間,便會被打下地獄,從此再也見不到那心心念念的人。


濟州城外,曲江池畔,荒棄的山神廟中,當今的皇后,抱膝而坐,烏髮散亂,身上僅僅披了一件普通的綢衣,臉上神色,一片空茫。

纖纖玉手遞過已經烘乾的衣服:「衣服全乾了,皇后娘娘換上吧!」

楚韻如徐徐抬頭望去。

縱然脫了外衫給楚韻如,自己僅著中衣,依然無損董嫣然的美麗風姿。她微微一笑,目光柔和。

楚韻如有些緩慢地伸手接過衣衫,站起來一件件穿好,目光徐徐往四周一掃,略帶慘然地笑了一笑,悠悠道:「以前容若講起江湖故事,總少不了破廟,晚上少俠、俠女總是錯過宿頭,非住到破廟不可,要是不小心跌到水裡,或被雨淋濕,也總是要到破廟去烤衣裳,原來,這都是真的啊!」

她的聲音低弱,笑容美麗卻又無比悲傷。

董嫣然看得心中惻然,低聲問:「皇后娘娘,妳為什麼要這樣?」

楚韻如凝眸望向她,美人看美人,明眸視秋水,良久,方才輕輕問:「妳呢!為什麼在這裡?」

「奉父命沿途保護陛下。」

她的聲音平和,絕無明顯的抑揚頓挫,這樣神聖重大的使命,說來卻是輕輕淡淡。

楚韻如聞聲嘆息,微微搖頭:「若非董大人的願望,妳父命難違,只怕是斷不肯來的。妳就這般看不起他嗎?」

董嫣然微微一皺眉,並不分辯:「他是君主,我是臣民,我只要盡了臣民的義務也就夠了,並不想糾纏許多。」

楚韻如悠然嘆息,神色悵惘,徐徐步出小廟,凝望溫柔的曲江:「對我來說,他不是君主,而是丈夫。」語猶未盡,又自長長一嘆,嘆息之聲,轉瞬被曲江的清風,吹得隨水而去。

董嫣然見她傷愁之色,心中一動,低聲問:「如果他不是君,還能是妳的夫嗎?」

楚韻如微微一笑:「我是楚國的皇后,但只是容若的妻子。無論他是君王也好,百姓也罷,哪怕是囚徒乞丐,我也只想做他一生一世的妻,只是……」她聲轉悲苦:「這一生,再也不能了。」

董嫣然默然不語,她始終不明白,那個完全沒有本事,遇事只會躲在女人背後的男人有什麼好。這些日子,她雖一直暗中保護容若,但因懼性德的本領,從來不敢靠近,只是遠遠跟從,遙遙窺看,根本無法真正知道容若的所作所為,更聽不見容若說的話,只是知道,容若從來沒有一次,靠真本事打敗過人,所有震動別人的事,不是靠性德教給手下的武功,就是靠他自己的財富地位。這樣的男子,離了權勢,又有何特別,值得如此美麗的女子,為他傷心至此。

楚韻如遙望濟洲城,幽幽問:「妳為何如此不喜歡他?只是因為他有權有勢?難道生來有權勢,便有罪嗎?只是因為他武功不高?可是他沒有高強武功,卻有聰明百變的心思,難道是恥辱嗎?妳以為他是好色之徒?可是,他明明喜歡妳,卻何曾做過半點以勢強逼妳的事?妳以為他無治國之才,可是他卻能為國家的安寧,把天下權柄拱手讓人。到底是哪裡,讓妳覺得他不好?」

她回首,凝望董嫣然:「如果想要保護他,為何不到他身邊去?如果妳想明白我為什麼這般癡心待他,隔著這麼遠是看不到真相的,到他身邊去,看他一言一行,跟他生活在一起,妳會明白,即使沒有君權王冠,沒有傾天財勢,他也是這世上,最好的人。」

她這一邊串的問話,一句比一句逼人,幽幽明眸中,閃動的光芒,竟連功力高深如董嫣然,也不由不轉眸迴避,良久,才輕輕道:「為什麼,為什麼,妳要離開他?為什麼,對我說這樣的話?」

楚韻如凝望濟州城,遙遙思念著城中的人:「因為我知道,他當日與妳見過一面之後,深為妳美麗風華所動。我是皇后,豈可不解君心意,縱然心中有些難過,卻不可失國母風範,所以大獵之時,故意拉妳上馬車,姐妹相稱。而後知妳不是一般女子,而容若又曾誓言說一生只願與我攜手,天下美人雖多,他縱欣賞喜愛,卻不願據為己有,所以此事,方才作罷。而今我已不能再伴在他身邊,若妳能給他安慰,我也安心。」

她深深一嘆,又道:「我知妳不是凡俗女子,非財勢權位可以折服,我只是想請妳去到他身邊,只要真正和他相處一段時間,沒有女子,能不喜愛他的。」

董嫣然在她身後搖搖頭。

楚韻如看不見,只聽得她繼續低問:「妳還沒有告訴我,為何離開他?」

「因為……」楚韻如心頭一酸,語帶哽咽:「你不要問了,總之我昨晚還發誓要一生一世守在他身邊,誰知天意弄我,如今縱傾盡曲江水,也難再還我清白,我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邊去了。」

她心中悲楚,掩面便走。

董嫣然忙伸手拉住她:「妳去哪裡?」

「天大地大,總有我可去之處,妳既是來保護他的,怎能一直陪著我說話,當然要悄悄跟著他才好。」

董嫣然暗中嘆口氣,卻又柔聲道:「天大地大,卻不是可以任意而去的。請問皇后娘娘,妳是要留在濟州,還是離開?若是離開,妳身上可帶了路引關文?若無此物,天下諸城,都不會讓你進入。若是留下,皇上必會派人四處尋妳,妳又往何處去躲?妳雖是皇后,但若不想被皇上找到,就絕不可聯絡官府,甚至連楚家都不能找,那妳住在何處,以何為生?妳身上可帶有銀兩?妳可知道怎樣洗衣,如何作飯……」

她這一連串問下來,楚韻如竟是目瞪口呆,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她雖是楚家才女,琴棋書畫無所不精,還有一身好武功,但生活的基本常識,卻是完全不懂的。以前處處有人為她打點,哪裡要她操心,此時竟被問得張口結舌,滿面愕然,過了好久,才喃喃道:「無論如何,我不能遠離濟州,我不能遠離他。」

她說話的時候,珠淚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這無助的模樣,越發讓人心中憐惜。

董嫣然從懷中取出一串玉佛珠遞過去:「從這裡往東再走一里,有一座水月庵,庵主與我有些故舊之情,妳將此物給她看,她會為妳安排住處,並幫妳躲過官府的搜查,我也會時時去看望妳的。」

楚韻如將玉佛珠接過來,低頭一看,只見玉色晶瑩,入手生溫。雖說在宮中,這算不得什麼寶物,但於民間,絕非凡品。心間不由微微一動,這位董家小姐,除了一身高深的武功,身上似乎有更多莫測的玄機。

恰好董嫣然也在想,這位皇后娘娘口口聲聲對皇帝癡心不改,卻又一心一意要離開他,偏偏怎麼也不肯說原因,到底是為著什麼?

兩個人對於對方,都有許多疑問,暗中轉了許多念頭,不約而同,深深向對方望去,目光撞個正著,卻又同時一愣。

董嫣然忙道:「我送妳去吧!」

楚韻如搖頭:「我識得方向,自然能找。妳還是去追容若吧!不管妳願不願接近他,至少妳肯真心保護他,我就感激妳一生一世。請妳不要擔心我,暫時也不用來看我,最少在半個月內,不要來了。」

「為什麼?」

楚韻如神色悲傷:「他一定會為我著急,一定會四處尋我,一定會吃不香睡不好。妳日日跟著他,自然都看到了,若是回來,一一對我說,我必會控制不住,再來見他。只是,如今的我,已沒有面目再見他了。」

她含淚凝視董嫣然:「所以,只要妳能保護他就好了,切莫再為我介懷。等時間長了,他不再四處尋我,漸漸不再為我難過,妳再來見我吧!」

說到傷心處,她心中酸楚無比,幾不能成言,最後只得慘然一笑,轉身向東而去。

走出十幾步,她卻又止步回頭道:「相信我吧!到他身邊去,妳會真正明白,他是怎樣的人。」

董嫣然默然無語,只靜靜凝望著楚韻如漸行漸遠,良久,才悠悠一嘆。

皇后娘娘,妳以為天下女子的心,都小得只能裝一個男子嗎?天地如此廣,世界如此之大,詩文之極,武學之峰,音律之美,山河之麗,哪一樣不能讓人一生沉醉,又何必只記得男女之情。

他是無能無勇之人也罷,他是大仁大義之士也罷,與我又有何關係,我只要從父命,守護他的安全,僅此而已。他是君王也罷,百姓也罷,於妳是君是夫,於我,卻是水過石壁,永不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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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27:15 |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三日之諾~


容若要瘋了。

他自己這麼覺得,他身邊的人也這麼覺得,幾乎全濟州的人,都聽說,那個從京城來的,有錢到揮金如土,把寶物當草芥一般送人的容公子,要瘋了。

他的妻子不見了,他找她快找瘋了。

那一天,容若回了家,四處找不到楚韻如,問到凝香、侍月、蘇良、趙儀,以及園子裡的阿水阿壽阿旺阿福,問盡了所有人,竟是一個也不曾見過楚韻如。

開始容若還以為楚韻如初經人事,害羞躲著不見人,可是時間一點點過去,不安一點點累積,當他最後用一種帶點希冀,帶點期盼,也帶點恐懼的聲音,向蘇意娘詢問楚韻如上船的前前後後時,連蘇意娘幾乎都有些不忍回答了。

在聽完蘇意娘的一切述說之後,容若轉頭,生平第一次,死死瞪著性德,一字字問:「為什麼,不攔住她,你明明發覺了她不對勁,為什麼不攔住她?」

「你知道,除了你的生死,其他事,我不能主動干涉。」

容若猛然揪住他的衣襟,大吼:「什麼叫其他事?她是我的妻子,是我深愛的人,她是你的徒弟,是你手把手教武功的人,她是我們這一路上,同行同止,同說同笑的伙伴,你這沒心沒肺的人工智能體,你就這樣看著她跳到湖裡去。」

他怒極了,狠狠一拳當胸打過去。

他武功雖然談不上高,但得性德為他打通經脈,也練了這麼久,這怒極一拳,力量竟也奇大,性德被他打得向後直撞出去,帶動身後的椅子,再撞到桌子,最後連人帶椅帶桌撞到牆上,椅子當時就散了,桌子也斷了,性德靠身法輕巧,勉強站穩,臉色略有些青,但神情卻還一逕無波。

其他人全被容若這可怕的怒氣嚇住,只有蘇意娘恐他再打性德,忙插到二人之間,大聲說:「公子,你放心,夫人沒有事,當時她在水裡浮起來,還好好地和我們說話,後來越游越遠,我船上的人都被點了穴,沒法子撐船追過去,可是我一直在看著呢!我看見一個人影,把她從水裡帶起來,往岸上飄過去。那人衣裙飛揚,明明是個女子。」

容若死死地瞪著至今仍然沒有表情的性德一眼,然後拂袖大步離去。

凝香、侍月對視一眼,快步跟出去。

蘇良和趙儀則怒視性德。

蘇良更大聲指責:「我知道你一向冷心冷情,可是這次也實在太過分了,你就這樣眼睜睜看她落水,看她遠去,什麼都不管,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敬你是我的師父。」他怒沖沖轉身而去。

趙儀則看著性德嘆口氣:「我知道你本事很大,但是如果不會做人,光有本事有什麼用,不會有人敬你愛你的。不如以後好好學學你那個沒什麼本事,只會胡鬧的主子。」說完也轉頭離開。

蕭遠看完熱鬧,悠悠然負著手,邁著方步,唱著小曲走開了。

只有蘇意娘關切地望著性德:「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從始自終,性德的神色都沒有絲毫變化,直到此時,才漠然說:「我的本領是很大,但我的確不會做人,只有被允許做的事,我才強大,有許多對人來說很簡單的事,我根本不會做,做不到。」

「什麼?」蘇意娘滿臉迷茫不解。

「所以,我唯一被允許做的是保護容若。」性德的眼神第一次有了波動,有了逼人的光芒:「妳若想不利於他,必會後悔。」

蘇意娘一怔,隨即無限苦澀地一笑:「這是你第一次對我說這麼多話,原來只是為了威脅我。」

性德沒有再看她,邁步徐徐出廳。

廳外明月高掛,他舉頭望月,月光映著他的目光。

我竟然也會威脅人。

因為失去了力量,所以才心虛嗎?

這樣的感覺,這樣的話,本來不該有,本來不會說,那麼,是不是,我本來也有可能,可以在昨晚,拉住她,拉回她。



容若要瘋了。

不止是他自己這樣認為,家裡人這樣認為,就連整個濟州城,都開始傳說,那個從京城來的揮金如土的闊少爺要瘋了。

短短的三天,他不吃不喝不睡,幾乎找遍了整個濟州城,拜訪了每一個他認識的人。可是長街攘攘,行人如流,偏不見那心中倩影。

謝家的客如雲來,蕭家賓客不絕,卻從無人見過楚韻如的身影。

幾天下來,他人也瘦了,眼也紅了,整個人都落了形。

晚上被強迫著睡覺,可是一旦聽得外面夜風偶起,樹葉微聲,便會情不自禁叫著:「韻如。」衝出門去,四下尋找。

奈何瀟湘館外,竹林寂寂,閒雲居中,寥寥落落,又哪裡見得到心中的麗人。

凝香和侍月急得痛哭,他已無心去理會,蘇良被他的頹廢樣子氣得高聲大罵,他也聽而不聞。蘇意娘在身旁,朝夕照料,細心服侍,濟州名妓竟屈做了他的丫鬟,他卻也忘了感懷這美人溫柔的滋味。蕭遙和司馬芸娘幾乎天天來看望他,眉眼之間,儘是憂心,他卻連應酬都不願了。

三天之後,他再也不願就這樣無望地瞎找下去,便讓蘇良、趙儀駕了他的大馬車,直奔府衙去了。

在府衙門口,等不及衙役通報,他一聲不吭,扳開了衙役阻攔,直接就往裡闖。

後面衙役叫著來追,他也只充耳不聞。

幸而聞訊親迎的陸道靜親自走出好幾道大門,直迎過來,才避免容若讓一干衙役當匪類鎖拿了。

陸道靜見容若鐵青著臉,忙上前見禮笑道:「容公子,可是為了夫人之事前來,公子放心,本府必會……」

容若打斷他的話:「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陸道靜一怔,隨即笑道:「公子是京中的巡查御史,我早已……」

容若冷笑:「陸大人,你不要看輕我,也不必看輕你自己。一個巡查御史,會這般揮金如土?一個巡查御史,會讓你陸大人如此客氣相待?我是誰,你未必知道,但我自來濟州始,你想必已接到過上頭許多條密令,必要注意我一舉一動,亦要絕對保證我的安全,還需儘量滿足我的一切要求,對不對?」

陸道靜神色一正,施禮道:「公子既已道明,下官也不敢欺瞞。」

容若信手拋出一物:「你看。」

陸道靜接在手中,只覺觸手生溫,凝目細看,卻是一塊晶瑩得不見一絲瑕疵的美玉,上雕金龍,騰飛於雲霧之中,龍生四爪,昂首疾飛,一鬚一髮,莫不如生。

依禮部定例,唯天子可用五爪金龍,而四爪龍,代表的就是親王了。

天潢貴胄,地位自不尋常。

陸道靜微微一震,才忙施大禮:「恕下官無禮,還請問是哪位王爺駕臨?」

容若一手扶他起來,沉聲道:「我到底是哪位,你不必知道,反正有這玉龍佩為憑,又有你上頭諸道密令為證,我的身分假不了。我的妻子,你自然知道,她是姓楚的,她在這濟州失蹤了。」

陸道靜額上已經滿布冷汗,楚家閨秀,大楚王妃,在他的濟州城失蹤,這麼大的干係,別說烏紗,連腦袋還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呢:「王爺請放心,下官早已下令尋找夫人,現在即刻就加派人手……」

容若眼中有著飛騰的殺氣:「不是加派人手,我要你傾全府之力,所有濟州官方的力量去找她,找著了她,我自然承你的情,要是找不到……」

容若眼神一冷:「不要說你,就是當朝攝政王,我也有法子攪得他不得安生。」

陸道靜汗如雨下,沒想到這個平日見面永遠笑嘻嘻的公子哥,冷起臉來竟這般嚇人,當即連聲道:「是是是,我這就去傳令。」

容若閉了閉眼,勉強平抑下激動的情緒,點點頭:「麻煩你了。」也不多看打恭作揖的陸道靜,轉身便走。

陸道靜對著他的背影還在行禮,等他走出了大門,這才一疊聲道:「快來人,傳我的話,給我把所有人全派出去尋找容夫人,再傳令到軍營,請齊將軍也動用軍中的人手,找著了人,自然有重賞;找不到,你們一個個的也別打算安生了。」


容若出了府門,在外面負責馬車的蘇良和趙儀一起望向他,容若卻也不理,登上馬上,低聲吩咐:「我們去謝府。」

蘇良開口想問,趙儀拉了拉他,便誰也不說話,只去趕馬車。

馬車裡的凝香遞上茶來,侍月送上手巾給容若擦汗:「公子,你在外頭奔走大半天,可要歇一歇再去?」

容若拂開她們的手,聲音有些暴躁:「我不累,妳們呢,到底有沒有把韻如失蹤的消息傳上去?」

「是,我們早就把消息傳遞出去了,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到京城了。」

容若閉目嘆息:「韻如的身分不比尋常,不管是為了國事還是為了情義,七叔和娘都不至於置之不理,總要想法子尋找的。他們雖權傾天下,但遠水也難救近渴,濟州城中,官府的力量雖可為我所用,但有的人,耳目之靈,勢力之廣,比之官府,更加強大,我既沒辦法獨力找到韻如,總要借他們之力的。」

侍月在旁邊低聲道:「尋找夫人,固然要緊,但公子的身子……」

「韻如一天找不到,我哪裡還有力氣顧什麼身子?」容若猛然睜眼,神色竟有些猙獰:「妳明白嗎?韻如是深閨裡長大的小姐,根本沒有獨立生存的能力。她連洗衣服都不會,連怎麼把白米變成飯都不懂!從小到大,身邊哪一天離過下人,哪裡懂得怎麼獨自在這個世界存活,怎麼分辨好人壞人,真情假意?就連她的武功,都還算不得上乘呢!她就這樣走了,我怎麼放得下心,我怎麼不牽掛,我……」

馬車猛然一震,車裡的人差點倒做一團,容若的話也因此一頓,待要開口發問,卻聽得兵刃聲響,呼喝四起。

容若猛然推開車門:「怎麼回事?」

不必等別人回答,已經看得清清楚楚了。

七八個人正在長街上打鬥,行人早已躲得老遠。

濟州城武人奇多,打架的事也常有,容若初入濟州城就曾在煙雨樓上看過一場大熱鬧,但那一次打得雖精彩,卻遠不及這一回的兇狠凌厲,誓拼生死。

只見得刀來劍往,縱來躍去,鮮血四濺,極是嚇人。

一持劍男子一手拿著劍,一手持著一本書冊,剛剛躍起,就見寒光一閃,他拿書的手給人生生削斷。

削斷他手的持刀大漢還不及長身飛撲,一道灰影急閃,一人自上撲下,一轉一掠,已奪了書在手,就往旁邊房舍高處掠去,人還在半空,只聞風聲急響,寒光漫天,無數飛針鋼鏢已對著他射過去,迫得他不得不往下落去。

人還沒落地,下頭,三劍一刀雙棍單斧已在等著他。

那人眼看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左手一拋,將書冊遠遠拋出,下頭幾個人便再也沒有人管他的死活,各施身法急追過去。

那書冊無巧不巧落在馬車頂上,容若還沒回過神,已聽咚咚連響,風聲呼呼──七八個人全落在他的車頂。

雖說他這馬車奇大,但一個車頂多了這麼多人,也顯得太擠。偏他們還刀來劍去,掌劈指點,打得虎虎生風,震得馬車四下搖擺,馬兒長嘶不已。

容若一心去謝家,想快些借謝家在濟州城的勢力幫忙找人,偏被這莫名其妙的爭殺耽誤了,跳出馬車想要爭辯,還沒來得及開口,只聽慘叫聲起,一人自腰以上的半截身子從馬車上掉落,漫天鮮血正對著他灑下來。

容若本來就暈血,更何況見人死狀如此之慘,一時驚得動彈不得。一隻手及時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後一扯,總算把他拖得遠離血雨。

正是這幾日來一直緊跟容若,容若卻從不理會的性德。

容若隨手揮開性德的手臂,再往馬車上看去,那半截馬車上的身子也落了下來,跟著落下來的,還有一隻手臂,一條左腿,外加兩根手指。

蘇良和趙儀平時在濟州城裡也屢屢打架,也算久經征戰,但這樣的血腥殺戮,死生之戰,也是從未見過,平日出即如電的雙劍早忘了拔出來,一起騰身向後,少年的臉有驚有懼有不忍。

凝香和侍月人還在車裡沒下來,只覺上頭打得天昏地暗,四周鮮血直流,她們學的不過是些輕巧的小功夫,早就嚇得連聲尖叫了。

容若開始見這滿天鮮血,臉色有些發白,腳也有些軟,只是聽得凝香、侍月驚恐尖叫,滿街行人紛亂逃竄,不少人跌倒被踩傷,慘呼聲不絕。他一股怒氣猛往上衝,竟然顧不得害怕,大喝一聲:「別打了。」

他居然一拔身,直往廝殺中心處撲去。

車頂上打得正熱鬧,容若撲過去,當時就有一刀雙劍外加一拳兩腳對著他攻過來。

容若情急間在空中縮腿翻身,動作無比靈敏地躲過幾下攻擊,同時右手一揮,灰濛濛的粉末即時漫天亂飛。

這一下出手又疾又快,那粉末更被眾人打鬥時的勁風震得四處激飛,在場交手諸人,猝不及防都吸了一口。

這些人早就殺紅了眼,全身上下,布滿真氣,一吸到異味,即時提氣相抗,以他們的功夫,若不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劇毒,別的毒藥迷香,就算吸了一兩口,即刻閉氣逼毒,也未必會吃大虧。

奈何容若手裡揮出來的,卻不是普通的毒藥或迷香。容若用的是他下令太醫院配出來,可以連大象都迷暈的迷藥,為了對付一流高手,容若還在其中加了一些辣椒粉與胡椒粉。

中了迷藥與固然可以屏息閉氣,可吸進一口辣椒胡椒二合一粉,任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也不可能不連聲咳嗽,就算是神功蓋世,誰有本事一邊咳嗽一邊閉氣。

霎時間只聽咳聲一片,所有打生打死的人,一概棄了刀劍兵刃,拚命掩著嘴猛咳,越咳越吸氣,越吸氣越中毒。等到容若在空中連翻三個跟頭,利索地落在地上時,車頂上的人已經東搖西晃,最終一個個跌倒下來,人事不知,還滿臉因為劇烈咳嗽而流出來的眼淚和鼻涕。

若是平時,容若用這等卑鄙手段大獲成功,必是要得意洋洋,搖頭晃腦一番,但現在他臉色鐵青,望望四周一片鮮血,眼中怒色愈重,身子晃了一晃。就在別人以為暈血的他要暈倒的時候,他卻站直了身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話音未落,人群中有一道人影忽一掠而出,略一盤旋,即如飛而去。

容若眼尖,見他手中已多了一本剛才在許多人手中爭來奪去的書。

容若還不及動作,卻見四面八方,竟又有四五道人影奮起直追,速度如電,轉眼遠去,很明顯,另一場血戰,不知又要在什麼地方展開了。

想及剛才一戰的慘烈和死傷,容若心中一陣慘然,身形微動,幾乎有追上去的衝動,卻又聽到一連聲的高喊。

「讓開,讓開。」大喝聲從長街盡頭傳來,一排兵士持戈驅散本來就顛顛撞撞、慌亂躲藏的民眾,轉眼開出一條道。

近百名軍士手持兵器,迅速把馬車圍住,動作乾淨利索地將地上被迷暈的一干人等抓起來,沒受傷的四馬躦蹄地綁起來,受重傷的,則套上鎖鍊由兩個兵士扶住。

在士兵之後是一匹高頭大馬,馬上將領高大威風,正是齊雲龍。

他把手一揮,威風凜凜地發令:「把這一干當街鬥毆的人全押下去。」雙目炯炯,瞪了容若等人一眼:「這幫人參與鬥毆,也先行看押再說。」

容若反瞪過去:「瞎了你的狗眼,沒看到我這是制止鬥毆嗎?」

他本來找不到楚韻如,心情就極壞,更看到活生生的人,這樣殘虐廝殺,大受刺激,再被這不知好歹的齊雲龍一氣,竟是把平時的風度全忘光,張口就是粗話。

齊雲龍把臉一沉:「拿下。」

「你們誰敢?」容若憤然望去,臉上一片肅然,也不知道是不是以前當過幾天皇帝的原因,此時一發怒,竟真有一種懾人的威嚴,其他軍士一時都止步不前,竟沒有人敢近容若的身。

容若這才望向齊雲龍:「依大楚律,濟州城的治安應由府衙負責,為什麼上街拿人的不是衙役,卻是你們這些官兵?」

「你是瞎子還是聾子,這幾日,濟州城為了爭奪天琴手秘笈,死傷遍地,兩天內,已發生了三十幾起死鬥,死傷者四十餘人。就連知府衙門都應付吃力,不得不要求我調動軍隊,管制全城。如今我絕對有權拿你,你還有什麼話說?」齊雲龍冷笑聲聲。

容若一皺眉,後退一步,扭頭想問性德,卻又在張口的一瞬間把頭生生扭回去,遠遠衝著趙儀問:「這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嗎?」

趙儀一躍到容若身邊,這才低聲道:「你這兩天什麼外面的事都不問不管,整天就只知道找人,只要人家不打到你面前,你自然是不知道的。現在濟州城最熱鬧的兩件事,一件是從異國來的周公子,一擲千金,包下月影湖裡所有的畫舫同遊,有本地豪富不服,他在船上拿銀票當紙錢燒,比富誇貴,無人可及。當夜據說各方高人、各路高手、各大勢力,總共有二十多撥高手夜探周公子的底細,第二天早上,所有人都被掛在月影湖邊的大樹上,沒有一個動彈得了。而且整個濟州,高手無數,竟無一人,可以解得開他們被制的穴道,只能等他們穴位自解。所以,一天一夜之間,這位周公子,已成為濟州城人盡皆知的人物,每個人都在談論他的身分來歷。」

容若煩躁地打斷他的話:「你省省好不好,我是問你這幫人為什麼打生打死?」

「另一件事,就是日月堂的明若離把他三大絕技之一的天琴手秘笈當街扔出來,說是決定要收傳人。如果有人能在三個月內練功稍有小成,讓他感到滿意,他就收為徒弟,傳以衣缽以及日月堂的基業。所以這幫人閒著沒事,就滿世界拚命了。」趙儀不以為然地回答,顯然對於年少的他來說,明若離高絕的武功,日月堂浩大的基業,還不如一個來歷不明,充滿神秘感的某某公子更有吸引力。

當然大部分江湖人士的想法與他不同,所以才會有這漫天的血腥。

容若臉色鐵青:「明若離簡直唯恐天下不亂,這些江湖人都沒腦子嗎?這樣打生打死讓人家看好戲,明家的功夫有什麼好學,日月堂的權勢再大,財富再多,沒了小命還怎麼享受?」

他心中憤然,可別人卻不會給他機會長時間發洩情緒。齊雲龍冷笑連聲:「悄悄話說完了,就跟我們走吧!」

容若憤然昂首,正要發作,就聽到一疊聲大叫:「容公子。」

卻是陸道靜騎著一匹馬,飛速而來,隔著老遠已是連聲呼喚。到了近前,看也不看齊雲龍,滾鞍下馬,對著容若一抱拳:「下官一聽到消息就即時趕來了,多虧公子出手,阻住剛才的殺伐,不知公子可曾受驚?」

容若見他出面,更加激憤:「陸大人,你身為一地父母官,就這樣眼看著濟州城裡,日日廝鬥,血案不絕嗎?那一條一條,全是人命!」

陸道靜面露苦笑:「容公子,濟州城與別處本來不同,天下武者,十之有九,聚在濟州,大都恃藝而驕,行事放縱。以往也常有打鬥,不過大多還都知道分寸,不至於讓官府為難。而今明若離一次收徒大事,震動濟州。明若離的武功,本算得上絕頂高手,得此明師,是練武之人夢寐所求之事,更別提日月堂的浩大身家。在濟州城靠武功混飯吃的,誰不是為財為名,既然可以一步登天,哪個不是豁出命來苦鬥,誰還把王法放在眼裡。如今濟州武人,至少有一大半捲入這場廝殺中,下官若以官府力量,重兵相壓,只怕反而激起更大的變亂,只能把駐軍全部調動起來,力求把事態控制在最小範圍。」

容若皺眉道:「你可以去找明若離,要他收回前言。」

陸道靜長嘆:「明若離只是扔出秘笈,說要收一個徒弟,他並沒有叫別人去廝殺爭鬥,並沒有犯半點王法。若是普通百姓,下官還可以用官家威勢相逼,明若離何等人物,在濟州根深勢大,又沒有半點把柄讓人拿住,下官也強他不得。」

容若臉色數變,隨即冷笑一聲,竟是威稜隱隱:「好一個明若離,這樣惹起滿天血腥,他自己倒還手腳乾淨,陸大人,你既用王法治不了他,我自有治他的法子,三日之內,我必要濟州恢復安寧,收了這滿天的腥風血雨才是。只是在這三日內,陸大人你一定要儘量控制住局面,不要再讓人枉死於這種爭殺中。」

他揮手一指遠處:「剛才就有人奪了秘笈往那邊奔去,想必又是一場血腥廝殺,大人你最好即時帶人趕去。」

陸道靜面露難色:「公子,濟州武人眾多,目前已有大半陷入爭鬥中,其他一小半,怕也蠢蠢欲動,若要把事態完全控制住,就須傾盡濟州所有的軍力,四處把守巡查,一處私鬥乍起,立時便能召來近百軍士解圍,這才勉強有可能阻止死傷,只是,如此這般,只怕官府再無力尋找容夫人了。」

容若一怔,長嘆一聲垂下頭來,卻又在垂首之間,見那滿地鮮血,心中一凜,猛一咬牙:「大人,請你先以濟州百姓安寧為重。等到此事了結,再尋……」他聲音忽的一澀,卻堅持說下去:「韻如不遲。」

也許是為了防止自己反悔,他說完了這句話,便跳上馬車,大聲喊:「走,我們先回家去再說。」

性德也跟著上了馬車,趙儀回到車轅處趕車,從主人到下人,竟是誰也沒多同陸道靜打聲招呼道個別。

陸道靜也不惱怒,原地拱手而送。

齊雲龍在旁邊卻越看越惱,冷笑連聲:「素日知道陸大人謙謙君子,禮賢下士,今日才知道大人恭敬容讓到如此地步。」

陸道靜微微一笑:「齊將軍,容公子阻止廝鬥,間接救了許多人命,也免得百姓慌亂受傷,他救我濟州子民,我身為濟州父母官,敬他三分,又有何不可。倒是剛才奪書人遠逃,別處紛爭殺伐必起,將軍有空與我閒聊,倒不如先去救人止戈為妙。」

齊雲龍冷然道:「好,我這就去,這三天內,我齊雲龍就是不吃不喝不睡覺,也必要保住濟州城內不再出人命,我倒要看看,三天之後,那個人如何平定這一場大亂。」


有這個疑問的人不止齊雲龍,所有聽容若誇下海口的人,無不心懷疑惑,包括凝香和侍月。

容若一上車,凝香就問:「公子,如今夫人行蹤尚且不知,公子再干涉日月堂的事,是否妥當?」

容若心中因剛才所見的殺伐仍感悲涼,語氣之中鬱憤之意極濃:「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我雖不是聖人、不是大俠,可這樣的事發生在眼前,怎能不管。更何況,就算為著韻如,也不能讓濟州再這麼亂下去。韻如人雖離去,但絕不會遠離我,絕不會遠離濟州。濟州現在到處殺伐,隨時會鬧人命,這些人殺紅了眼,哪裡還收得住手,牽連旁人,傷到無辜,也是常有的事。萬一累及韻如可怎麼辦?」

「可是,公子要怎麼做才可以平息此次紛亂?」侍月回頭看性德一眼,在她想來,除了武功蓋世的性德,再沒有什麼人可以壓得住濟州城神秘莫測的殺手頭目明若離了。

容若自然不至於指望性德幫他出手打架,只是看定性德,問出了這幾天來,第一句主動對他說的話:「明若離以什麼武功最出名?」

「明若離此人精通十八般兵器,一般的武功都能信手使出來,但最出名的卻是他的三大絕學,天琴手、若離劍和風雲擊。」

容若點點頭,深吸一口氣:「性德,我要學武功。」

車裡的凝香、侍月聽得一起發呆,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和正要面對的難題,有什麼相干的。

性德安靜地等著容若說下去。

容若則沉靜地說:「我要學天琴手、若離劍和風雲擊。」

性德望向他,神色平靜:「所以……」

「所以,為了讓我學習方便,你是不是應該先一步把口訣心法等等全抄出來給我看。」容若說完了,略有些緊張地盯著性德。

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個要求會不會觸動程式的禁忌,一方面,為了平衡的原因,所以,很多秘密性德就算知道,也不可以告訴容若,必須容若自己去尋找。而別人的獨門武功,也可以算得是一種秘密。

但另一方面,性德卻有義務教導容若武功,平日所教的,無不是最精妙的武學,相比平時學的東西,明若離的三大絕學也並不是最強的。以此而推,那性德教容若這三門武功,倒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了。

容若唯有賭上一賭,緊張地等待性德的答覆。

性德只沉默了極短的時間,然後淡淡道:「回去之後就寫給你。」

容若心神一鬆,往後靠去,大聲說:「快回去吧!蘇姑娘還在家裡等我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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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27:36 |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滿天秘笈~


第二天,濟州城最繁華的前門大街上,出現了一樁奇景。

一整條街的牆壁都被人貼滿了紙,紙上密密麻麻寫著字,仔細一看,竟是整本的天琴手秘笈。

初時大家還以為有人惡作劇,不以為意,可是仔細一看,立知不凡。

真正的行家高手,在武功上的造詣到了一定的程度,不管什麼秘笈招術,大多一點就通,一遍看下來,就可以確定真假。

既肯定了這是真本,絕非偽作,如此絕學在前,豈有錯過的道理。更何況還有明若離誘人的許諾在前,反正明若離也沒規定天琴手一定要捧著他扔出來的那本書練出來才算數。

於是,整條街擠滿了佩刀掛劍的武人。對著牆壁唸唸有詞者有之,搖頭晃腦者有之,比手劃腳者有之,運氣作勢者有之。自然擠前者有之,踮腳者有之,上竄下跳者有之,更有齊刷刷一排人,用平時拿慣刀劍的手,握著紙筆,埋頭猛記,寫得滿身大汗,比之平時練功打架還要辛苦。

不過因為大家心思全在天琴手的秘笈上,難得聚了這麼多來自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其中有不少還有宿仇恩怨,竟都全神貫注做自己的事,半點爭執,一絲干戈也沒有。

日月堂的人見此大變,不免手足無措。

本來一本秘笈扔到外頭,自然不免外傳,只是任誰也想不到,有人會把整本秘笈完完整整抄在牆上供天下人看。

江湖人素來習慣傻乎乎捧著一小本書當寶貝,殺來砍去,死傷無數,就是腦袋不開竅,想不到拷貝、放大、公之於眾,這些簡單直接的方法,所以乍見這一變化,日月堂竟沒有及時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

等到第二天,日月堂才終於開始行動。

有人擠在人群中往前行,或碰著了人的肩,或撞到了人的背,幾下爭吵,然後就變成拳打腳踢,接著是刀光劍影,很快,風暴就掃過每一個人,大家打成一團。等官兵趕到,好不容易控制住場面後,大家才發現,寫滿字貼在牆上的紙早已又破又爛,在混戰中,淪為犧牲品。

那些抄完全本的人各自找地方修練去,沒抄完的人急得團團轉,自然有人追著抄完的人喊打喊殺,要偷要搶。

可惜,這樣的混亂,也只持續了一夜。第二天,濟州府衙前就擺了長長的攤子,知府大人親自坐鎮,販賣天琴手秘笈的手抄本。一百兩銀子一本,價格雖貴,生意竟好得驚人,買書的隊伍從府衙一直排到城門。又有近千名官兵沿路警備,就算有人想要弄些亂子出來,也不敢妄為。

到了第三天,市面上就有大批還散發著墨香的印刷書稿販賣。所有書商,幾乎人手一大堆。

一開始價錢叫得還算高,十兩銀子,可是因為書太多,賣的人更多,叫賣的價格漸漸降了下去。

「瞧一瞧,看一看,天琴手秘笈一本,只要五兩,物美價廉,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灑血大拍賣啦!天琴手秘笈,四兩一本。」

「各位英雄,各位大俠,為了大家的前程,大家的未來,請光顧小號──識遠書齋,小店適逢十年大慶,賤價酬賓,天琴手秘笈,三兩銀子一本。」

「清倉大拍賣,天琴手秘笈,絕對正貨,如假包換,一兩銀子一本。」

「天琴手秘笈,全城最低價,一兩銀子一本,買一送一,另贈《慾海花》一本,火辣豔麗,無邊風流,切莫錯過。」

就這樣一直叫下去,到第五天,天琴手秘笈價格已經跌到十文一本,買一送二了。

至此,武林中神秘莫測,高不可攀的蓋世神功,已經賤如腳底之泥,滿城百姓,人手一份,還有什麼人肯為它去打生打死,流血流汗。


第七天一大早,前門大街已是熱鬧非凡,各處攤販叫賣不止。

城南燒餅張的鋪子前三張桌子坐了個八成滿,攤位前還站著一幫要買了燒餅帶走吃的客人,忙得燒餅張滿頭大汗,雙手半刻也不曾閒。

燒餅的香氣遠遠傳出去,誘得路人也食指大動,不由駐足。

一個身子圓圓,臉兒圓圓,笑起來眼睛圓圓,嘴圓圓的中年人本來在長街上信步閒走,聞到這燒餅香氣,忽然一轉彎,往燒餅鋪走了過來。

一個高大矯健的青年緊跟在他身旁:「主人想吃燒餅,屬下去買來。」

「不用,不用,我也好久沒在路邊攤吃過東西了,就回味一下過去闖世界時的艱辛吧!」明若離摸著肚子,笑得似個慈祥的彌勒佛,邁著短短的雙腿,來到有些擠的桌子前,往下一坐,本來稍嫌擠的一張桌子,即刻一點空餘位子也沒有了。

跟著他同行的年輕人來到燒餅鋪前,高喊:「拿五個燒餅。」

「小子,有個先來後到行嗎?我這還沒拿呢!你嘮叨什麼?」站在他前面的客人不滿地念叨一句。

燒餅張陪笑說:「客官別急,人人有份。」說著手快腳快地把剛做好的燒餅從鍋裡取出來。

「我要帶走,給我拿個東西包著。」

「好咧。」燒餅張拖長了聲音一聲叫,動作乾淨俐落地把案板旁一本已撕得七零八落的書撕下兩頁,包了三個燒餅,客客氣氣送過去。

後面排隊的年輕人眼尖,脫口就叫:「你用天琴手秘笈包燒餅?」

「什麼秘笈不秘笈,不就是多得賣都賣不動的書嗎?我隔壁賣書的趙老頭,一屋子都是,逢人就送,送了我十幾本呢!也不錯,夠我包個十來天燒餅了。」

燒餅張樂呵呵用盤子裝了五個燒餅遞給年輕人,還非常關心地問:「客官,你臉色不好,莫不是有些不舒服。我鄰居王瞎子很有些神通,能製符水治病,最是靈驗不過,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下?」

年輕人大力把燒餅接過去,扭頭走到明若離身邊,臉色已由慘綠變做鐵青。

明若離從碗裡取過一塊燒餅,慢悠悠送進嘴裡,徐徐嚼兩嚼:「不錯,味道挺好。」

年輕人憤然道:「主人。」

明若離悠然道:「稍安勿躁。」

年輕人不能發作,只得用力把碗往桌上一放,也許是因為用的力太大,整個桌子竟晃了一晃,好幾個人放在桌上的碗竟翻轉過來,燒餅掉了出來。

同桌的人大多站了起來,一人高喊:「老張頭,你搞什麼鬼,跟你說過多少次,這斷腿的桌子快修好,你就是不聽,三隻腳長,一隻腳短,動不動搖來搖去,誰吃得了東西?」

老張拿起一本天琴手秘笈笑嘻嘻跑出來:「沒事,老哥幾個,沒事,我這就弄好。」說著蹲下來,把好好一本書,塞在其中一個桌子腳下,接著站起來按了按桌子,又笑道:「小事一樁,看,這不就沒事了嗎?」

年輕人眼露凶芒,猛一抬手,手還沒放下,就被明若離舉臂一格,救回了老張頭一命。

「主人!」

明若離拿起第二塊燒餅:「來,吃餅,吃餅。」

年輕人面露憤憤之色,奈何明若離渾若無事,一邊吃著餅,一邊看著街,一邊還閒閒說笑。

前門大街越來越熱鬧,做買賣的人也越來越多。

有一個二十來歲書店伙計打扮的人,正好在燒餅鋪附近,來回兜售。

「火辣香豔,風流奇情,夜御九女,花樣百出,《慾海花》最新上市,十文一本,附贈四本天琴手秘笈,各位識貨的,千萬不要錯過啊!」

「這位大哥,我看你身強力壯,精神過人,這本《慾海花》正好適合你。」

「走開走開,滿世界賣這書,我早就買過了。」

「這位大爺,小人看你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正是有福之相,現在又逢桃花運起,不如買一本《慾海花》,順便還有四本天琴手秘笈附贈,學了之後,強身健體,有益風月啊!」

「去去去,大爺我是走桃花運,用不著你這什麼狗屁秘笈,照樣情場順暢。」

可憐的伙計,賣來賣去,竟是連停步光顧一下的人都沒有,只能站在街心嘆氣。

坐在燒餅鋪裡的一個人,揚了揚手,操著北方口音喊:「過來,把那書給我瞧瞧。」

伙計緊趕慢趕地進來,恭敬地把一本書遞過去:「一看就知道大爺是從大地方來的人,果然識貨。」

「我是北方人,到濟州來做生意的,今天剛到,濟州真是個有趣的地方,不但燒餅好吃,地方熱鬧,連賣書也與別處不同。」北方客商把書一翻,滿意地點點頭:「好,這書不錯,這麼有意思的書,在我家鄉可不能這麼光明正大地買賣。」

他把書往桌上一拍:「行,我買了,對了,那個附贈的什麼秘笈也給我拿來,既是和《慾海花》配著賣的,想必是練調情手法或金槍不倒神功的秘笈吧!」

四周其他食客,一片哄笑。

站在明若離身旁的年輕人卻雙眼冒火,猛得向前踏出三步。

明若離圓圓的臉上,一直保持著的笑也有些燦爛不下去了,正要開口叫住他,忽聽得燒餅張跳出案台,衝著對面一人大叫:「老李,老李,幫我看著鋪子,我上趟茅房。」

他往外跑出幾步,又扭頭轉回來,衝到案台處,伸手在天琴手秘笈上撕下三張紙,這才又急匆匆地跑走了。

明若離把手裡吃了一半的燒餅往桌上一扔,再沒有絲毫食慾。

那個年輕人僵站在店中間,既想去劈了那北方客商,又想追出去宰了燒餅張,一時反倒僵站在原處,沒了動作。

明若離慢慢地說:「松風,別站著了,我們走吧!」

年輕的松風一聲不吭到了明若離身邊,悶悶地問:「去哪裡?」

明若離慢慢抬頭,笑了一笑,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笑起來,卻有一種凌厲至極的鋒芒逼人而來:「去拜訪當初誇口三日平亂的容公子。」

他站起來,拂拂衣袍,負起雙手,漫步向前。

松風不甘心地回頭看看燒餅鋪,一跺腳,跟了過去。

十步之後,身後忽傳來砰然大響,明若離頭也沒回地往前走。松風卻應聲回頭,發現剛才明若離坐的凳子,居然化為碎片,而明若離用過的那張桌子,已是四分五裂。

松風怔了一怔,再回頭時,見明若離已經遠去,忙快步追了上去。

燒餅鋪的人被這一突變嚇壞,紛紛擠過來看,卻見桌散椅碎,而剛才椅子前的地上,多了兩個深深印進青石地面的腳印。

眾人無不駭異,面面相望。


樓閣玲瓏,遊廊回轉,柳絲依依,碧水池塘。

好花好樹好景致,好水好亭好游魚。

奈何花園的主人意興闌珊,枉廢了如此美景。

容若背倚山石,閒坐在池塘邊,腳下無數游魚來來去去,身邊紅花綠草,清新悅目,他的眼神卻只茫茫然望著遠方,一動也不動。

性德站在距他十步遠處,靜靜凝望他,卻一直不靠近。

一雙纖手遞過一碗清香四溢的蓮子湯:「今天一早,公子就不吃東西,你也跟著不吃,再這樣下去,就算你武功好,身體也撐不住的。」

纖手奉香湯,軟語問饑寒,如此美人,如此風光,性德卻是連眼角也不往身旁的蘇意娘掃一下。

蘇意娘臉上本來帶著溫柔關切的笑容,卻得不到半點回應,漸漸黯然垂首,長長一嘆。美人傷愁,叫人銷魂斷腸。

便是連隔著老遠望過來的蘇良和趙儀,臉上都露出同情不忍,憤憤不平之色。

凝香和侍月也隔著池水迴廊,遙遙相望,不時低聲交談兩句,神色惻然。

其他園子裡的下人,平時也見多了這種情景,私下早自議論紛紛。

真真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那樣一個美人兒,不跟著主子轉,心思全放在侍衛身上,偏那豔福齊天的侍衛,竟是偏不把這絕世美人放在眼角,這樣不知惜福,實在看得別的男人心火上升,鬱悶萬分。

蘇意娘本人除了黯然一嘆,卻絕無其他不滿之詞,略一猶豫,走向容若,低聲道:「公子,你先吃點東西吧!如今濟州城的紛亂已經平息了,陸大人傾盡官府之力在找人,謝老先生那邊,也動用了一切人力,想必不久就會有消息了,公子餓壞了身子,將來夫人回來見了,豈不傷心。」

容若略略抬頭,看看她手中的碗,有些無力地笑一笑:「是不是性德不領妳的情,就給我了。」

蘇意娘臉上飛紅,急道:「公子……」

「別著急,我沒生妳的氣。」容若隨手撿起一粒小石子,扔進池塘,看著一道道漣漪泛起來,輕輕地說:「以前閒了沒事,就愛拉了韻如來釣魚,魚釣得多,就說韻如太漂亮,魚兒貪看美人,一個個搶著往她鉤上撞;魚要釣得少了,我就說她美得沉魚落雁,魚兒見了她羞慚,沉在水底不肯出來了。」

蘇意娘心中酸楚難過,略有些哽咽地喊:「公子!」

容若眼神茫然,望著前方,聲音很平靜:「知道嗎,我的願望很簡單,很微薄。只要找一處好山好水的好地方,安一個不必太大太華麗,卻舒適溫馨的家,和我心愛的人在一起,不憂衣食,不愁生計,不管國事,不問春秋。成日裡只管吃飽睡足,享受人生。不高興的時候,可以借酒澆愁,可以賦詩高歌,可以感懷涕泣,可以對月酣舞,高興的時候呢!就去騎馬打獵,划拳賭錢,就是看看書,下下棋,釣釣魚,甚至什麼也不做,只坐著發呆也是好的。若得閒呢!就出去行行德,積積善,修修橋,鋪鋪路,交些天南地北的好朋友,聽些天風海雨的奇聞逸事。悠閒從容,不追名不逐利,了此一生。這個願望,對我來說,要實現很難,太多太多的人仇視我,太多太多的人懷疑我,我努力讓所有人開心,我努力讓別人相信我的真心。雖然很難很辛苦,終究還是一步步過來了,就在我以為,我的願望最終可以實現時……」

他輕輕抬手,做了個捏的姿勢,聲音平靜而漠然:「我不知道是命運的大手,還是什麼人的暗中力量,只要這樣輕輕一捏一碰,所有的東西全部毀掉,我的白日夢就這樣輕易化成碎片。」

他越是平靜,越讓旁觀者感到悲涼,蘇意娘微微側首,抬左手拭了拭眼角,還要再開口勸慰,卻見遠處的侍月分花拂柳,渡石過橋地來到近前,低聲道:「公子,日月堂明若離在外遞帖子求見。」

「不見。」

蘇意娘眉頭微皺:「公子,明若離在濟州大有勢力,這次公子把天琴手的秘笈刻版印刷,弄得滿城都是,已大大駁了他的面子,若再閉門不見,只怕……」

「怕他什麼?」容若冷冷道:「我沒把他另兩項絕學的秘笈也一起刻版印出來,已經算給他留餘地了,我如今只想找到韻如,沒功夫也沒時間理會他這種動輒惹起腥風血雨的人。」

「此人權大勢大,手段又多,只怕公子不見,他也未必肯走。」

「那就讓他在前門慢慢等吧!」容若站起來:「我在家本來已經坐不住了,我要出去找韻如,先從後門走吧!」

蘇意娘情急叫了出來:「公子,濟州人人都知道日月堂是殺人組織,有無數殺人於無形的辦法。」

容若冷笑一聲,用手一指性德:「要殺我,看這沒心沒肺的傢伙同不同意。」

他一邊說一邊大步往後門處走去,性德一聲不出地跟隨著。

蘇意娘眉頭深皺,面有憂色。

侍月在旁安慰:「蘇姑娘,妳放心,我們公子身分非同尋常,蕭性德的武功更是驚世駭俗,有他在,公子不會有事的。」

蘇意娘長嘆不語,只眼睜睜看著容若與性德的身影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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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27:54 |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太虛異客~


大門外,松風已經來回踱了十幾趟,見大門仍然緊閉,一點迎客的動靜都沒有,年輕的臉,簡直都鐵青一片了。

明若離靜靜站在大門口,慢吞吞道:「松風,不用著急,他若不想見我,你就是把他家門前的地都踏低三尺,這大門也不會開。」

他眼神深深望著緊閉的大門,似要望穿這重重門戶,看到這座深深莊園中的人。

濟州花魁委身為婢,濟州首富待如上賓,輕易調動官府力量,三日內就讓刻版印刷的成品充斥在全濟州,這一切的一切,都叫人高深莫測。

但最震撼人的,莫過於那本天琴手秘笈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本秘笈並不是從他放到外面的那本書上抄來的。

天琴手是三百年前祖師所創,秘笈世代相傳,時日太久,武林中爭殺又多,難免會有破損。一本書裡,也多少有幾處殘頁,幾篇斷章,無法彌補,只能靠後人自行領悟。

可是,那抄在牆上,手抄販賣,刻版印刷的天琴手秘笈,卻是從頭到尾,完完整整一個字都不缺。他苦練天琴手多年,只看一遍,就能把全本書融會貫通,清楚地明白,那的確是天琴手真本中的內容,絕無一字虛假。

越是如此,才越是叫他心驚。因為莫測高深,所以不敢妄動,所以冷眼看容若的下一步動作。

沒料到,這個人竟真的眼中只有自己失蹤的妻子,濟州紛亂一停止,他就全身全心投入到尋找妻子的事件中,根本對日月堂毫不理會,既不上門交待一聲,也不防範、畏懼日月堂的行刺,倒好像根本沒把他日月堂放在眼中,認為他明若離全不足以介懷一般。

這幾日內,日月堂中群情激憤,反而要明若離自己想法子彈壓住。可惜明若離縱自負定力驚人,今日在街頭偶見他畢生絕學,被平常人如此糟蹋輕視,終還是按不住性子,親自來訪容若,沒有想到,等待他的只有兩扇遲遲不開的大門。

他在濟州多年,無論是當今首富如謝遠之,武林巨擘如柳清揚,還是朝中官員如陸道靜,還從沒有人敢於如此無禮對待他。

容若越是這般肆無忌憚,有恃無恐,明若離倒越不敢將他等閒視之,不肯輕易動怒,只是站在大門之前,心中暗自籌思,耳旁忽聽到笑語輕詢:「請問,名滿濟州的容公子就住在這裡嗎?」

明若離回頭望去,見一個少年,錦衣華服,眉目清秀,笑容滿面,觀之可親。

明若離卻是心間一凜,圓圓的臉上盈滿笑意:「這位想必就是幾日之內,名動濟州的周公子了。」

周姓少年笑著一揖:「少年輕狂,不值先生一笑。先生莫非也是來拜訪容公子的?」

明若離笑得慈祥如彌勒佛,好像日月堂內上下共七名踩盤子探消息的高手,半夜被人從周公子的畫舫扔進月影湖的事從來沒有發生過,熱情地上前,熱情地伸手要來挽周公子的手:「正所謂英雄出少年,周公子與容公子名震濟州,是我神往的人物,今日偶遇,實在應當好好親近。」

周姓少年並沒有伸手回握,只一拱手:「多謝先生抬愛。」

明若離熱情的手剛剛伸出去,滿臉洋溢著笑容,圓圓的手臂飽含感情,卻已將周姓少年全身上下全納入他控制範圍內,只要心念一動,至少有二十九種方法置人於死地,十八種方法將人生擒,且斷不容一絲一毫的反抗。

但是他伸在半空的手,卻又在一頓之後,在空中一合,變成了拱手回禮:「周公子太客氣了。」

他依舊笑得慈祥熱情,只是額角處有一滴汗水,悄然滑落。

只有他自己才能清晰地感覺到,就在剛才伸手的一瞬,四周忽然滿是肅殺之氣,整個天地似乎都化為實物,對著他壓下來。縱他武功蓋世,於這天地而言,亦不過草芥螻蟻而已。

這一明悟讓他立刻拱手行禮,而所有忽如其來的壓力,也如被和風吹散,瞬間消弭。

直至此時,明若離才看到,離周姓少年十步之遙,有一個灰袍人,頭戴斗笠,看不清容貌,卻讓人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明若離一生闖蕩江湖,見多風浪,在任何場所,都能悄悄關注全局,不會錯過任何細微的事物,可是剛剛周姓少年現身時,這灰袍人明明跟在身旁,卻像與天地融為一體,讓人根本察覺不到,直至忽然放出強大壓力,卻如驚濤駭浪,天崩地裂,以明若離這等武功,這等歷練,也要凜然生懼。

至此雖壓力全消,心中卻沉重無比。

這些年闖蕩江湖,見多風雲,何曾有過這等束手束腳的時候。這幾年,人在濟州,權勢傾天,志得意滿,卻怎料轉瞬間,奇士英才,紛紛湧現,俱皆高深莫測。

一個容若,已讓他暗自心驚,這個忽如其來的周公子,更叫他忐忑不安。

再看這周姓少年,眉目清朗秀美,看年紀也不過十七八,正是人生最青春激揚的時光,未來成就,更加不可限量。他忽然生起暮氣深沉蒼涼之感,縱一世英雄,一生成就,終也是老了,未來的世界,也許已經是這些人的吧!

這種念頭一升起來,忽然間有些心灰意懶了。

周公子與他一番客套之後,便將手一指大門:「先生,不如你我一同叩門如何……」

「現在敲門見不到容若。」十步外的灰袍人忽然開口,聲音清悅好聽,如冰玉相擊,泉流石上:「他剛剛從後門離開了,應該是急著找他失蹤的妻子,又自滿街亂轉去了。」

周公子一點頭:「好,那我們去他必經之路等他。」他回頭對著明若離一拱手:「告辭了。」

明若離圓臉上仍滿布著笑容拱手回禮:「公子好走。」只是笑容卻有些恍惚。

眼看著周公子主從一前一後遠去,他眼神悠悠,直到人家轉過街角,不見蹤影,卻還沒收回目光。

剛才這對主僕兩句對話,極有意思,周公子明顯不知道容若不在家,所以才來拜訪,可是他那手下,卻像忽然間知道了,而且知道得如此清楚?

若不是未卜先知這種不可能的事,那就是有人暗中用旁人不知的方式給他通消息於無形了。只是日月堂專營刺殺,他自己就是這種暗訊消息的祖宗,有什麼人可以在他的面前,悄然傳遞消息,他卻完全看不出來。

這一番驚疑不定,讓他雙眉緊皺,再也不能保持平日笑呵呵的形象。

松風在旁低喚:「主上。」

明若離到底是一方人傑,沮喪頹廢都是一瞬間事,在松風一喚間,已恢復正常,目光明晰,聲音低沉地迅速道:「立刻通知鷹組,加強對容若的監視,搜查探聽他身邊的一切事,一定要弄明白他怎麼會有天琴手秘笈的。吩咐鴿組監視這姓周的,但只可用偽裝身分接近或關注,不可再用夜行窺探之法,以免再吃虧。另外……」

他聲音略一頓,才道:「讓夜鶯也行動吧!」

「是!」


容若仗著有性德保護,根本不怕得罪了明若離會有什麼後果,毫無顧忌,全無防護地在街上四處亂走,東張西望。

一次次失望,卻又一次次無望地尋覓。

眼前人來人往,卻總不見伊人倩影。

書上說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可我千回首萬回首,為什麼總不見她身影?

心中生痛,容若在無望中抱著希望,回頭張望,紛擾人群中,偶見一個纖弱的身影跌落塵埃。

容若心頭猛一顫,幾疑是楚韻如受傷求助,情不自禁低喚出聲:「韻如。」轉身奔出七八步,卻又黯然止步。

跌倒在地上的,是個清秀的少女,身姿楚楚,與楚韻如的身影略有幾分相似,但眉眼之間,絕無那華貴從容之氣。

此時少女掙扎著從地上起來,扯住身前一個人的衣襟,連聲說:「大爺,求你寬限幾日,我必會賺了銀子還你的。」

「妳那死鬼老爹欠我的賭帳不拿妳還,我找誰還去?寬限,誰知妳會不會跑掉。」站在少女面前粗聲粗氣說話的人,滿臉橫肉,滿眼凶光,兩隻袖子挽得老高,露出糾結的肌肉。

標準的惡霸打手流氓土匪黑社會形象。

這一幕在小說電視電影上都演爛了,簡直無需思考就可以把前因後果全都推算出來。

容若平時見了這等事,自是大喜過望,趕緊跳出來管不平事,英雄救美,表現自己的俠義情懷。只是這麼長時間找不到楚韻如的行蹤,心灰意懶,對別的事倒多少有些漠不關心了,竟沒有立刻就衝過去,不過倒也沒有立時扭頭離開。

他腳步一頓,略有遲疑,只是眼神在這少女臉上一掃,心中忽一陣恍惚,想到楚韻如,她單身一人,過得可好?

她從未單獨生活過,不知可會受人欺,可曾被人騙?她除了隨身的幾件首飾,連銀兩也沒帶,不知可會這般因手頭窘迫,受人折辱?

他這麼一想,心下慘然,卻又突然升起一股衝動,猛然衝上前幾步,一把將那少女拖了起來。

旁邊那滿臉橫肉,在所有故事中,專為襯托男主角英明神武,俠肝義膽而存在的反面小人物,即時發出難聽的大吼:「小子,你別管閒事!」

換了平時,容若必會好好教訓他,順便顯顯自己的威風本事,只是如今,意興漠然,哪有時間與他瞎纏,順手抽出一張銀票扔過去,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滾。」

那漢子拿過銀票,左看,右看,正看,反看,然後隨手抓住身旁走過的一個斯文男子,指著銀票上的字要人家認。

等到確定銀票的數目後,他即時笑得滿臉橫肉一抖一抖:「公子請便,要喜歡這丫頭,帶走就是了。」

容若看也不看他,牽著少女走出十幾步,這才鬆手:「妳回去吧!」

少女仍然有些怔怔發呆,像是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

容若卻也不再多看她,扭頭自去走自己的路,長路漫漫,偌大濟州城,韻如,妳又在哪裡?

直到容若走出老遠,少女才清醒過來,連聲叫著:「恩公。」小跑著追過來,到了容若面前就跪下:「恩公,小女子如今已無親無故,唯一的家也被債主所占,求恩公……」

容若沒等她說完,順手又塞一張銀票在她手裡:「回去吧!」

漠然地交待一聲,他毫不停留,又要離開。

少女在地上急抱住他的雙腿:「恩公,小女子如今無依無靠,不知怎麼才能活下去,恩公既救了小女子,小女子唯有一生為奴為婢,也好報答。」

這等戲詞小說裡常常上演的戲真的出現在容若生命中,容若卻再沒有平日裡的嘻嘻哈哈、志得意滿,並幻想美人以身相報的閒情了,只平平板板地說:「我不是救世主,每個人的生活都要靠自己去過,我連自己都救不了,又怎麼救妳?」

他彎腰用力扳開少女的手,毫不憐惜地推開她,正要再次邁步離開,上方忽傳來掌聲和笑聲。

「容兄太不解風情了吧!」

容若抬頭,微微一怔:「閣下是……」

街邊酒樓,二樓雅間的窗口,有一錦衣少年,眉目秀逸,笑容可親:「容兄當日在『仁愛醫院』所發高論,在下一直銘記在心,容兄自己倒忘了不成?」

容若臉色大變:「是妳!」他忽的一跳三丈高,竟是從街心直接躍進二樓雅間的窗子。

樓下一直跟著容若的性德,眼望二樓,一向漠然的眼神竟也閃過異芒,然後快步走進酒樓,迅速上樓。

雅間裡容若瞪大眼睛,死死盯著少年,好一陣子才道:「真的是妳。」

少年微笑,悠悠然道:「我讓程式為我選了一副風流倜儻的美男子形象,你就認不出來了?」

容若深深吸了口氣:「周小姐,為什麼妳會出現在這裡,我記得這是單機版遊戲才對。遊戲外的人忽然出現在遊戲中,對玩家不會造成影響嗎?是否會有損於我應當享有的權利?」

周茹微笑:「這一點,我待會兒回答你,現在……」

她微側頭,對身後侍立的灰衣人略一點頭。

容若忽覺一陣風掠過,卻是灰衣人已經出了房間,然後又回到房間。

一進一出,快逾閃電,卻在這極短的時間內,聽到一連串慘叫,容若從窗口探頭望下去,足有六個人,或著黑衣,或做伙計裝束,或是酒樓歌女,其中居然還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就這樣一個疊一個,跌在地上,誰也起不來。

容若目光再往四下一掃,街角處,兩三個人跑得飛快,對面,一個挑擔叫賣的貨郎,神色詭秘,不知正和面前的客人在低聲談些什麼?

樓下兩三個看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行人,撲過來對著地上的人,又拍又按又揉又搓,就是沒法讓地上的人動彈一下。

「你與我,應該是如今濟州城最顯眼的人,暗中不知有多少勢力在跟蹤窺視,這些露出形跡的,還只是少的。」周茹笑盈盈說:「平時遠遠的跟著,我也就當不知道,看我們碰了面,一個個湊過來要偷聽,那就沒必要客氣了。」

容若凝視她:「妳還沒有回答我的話。」

周茹笑嘻嘻,大大方方坐下,悠悠然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刷」的一聲,展開折扇,在這根本用不著扇子的天氣裡扇了兩下,這才慢慢道:「我正是為了維護玩家的權益,保證玩家的利益,所以才代表整個公司,進入太虛,和你直接溝通。」

容若目光炯炯望著她:「為什麼?」

「我先問你,你對太虛已經投入了太多感情,你愛這裡的許多人和事,但事實上,只要公司一關閉程式,太虛的世界就此完全毀滅,就像上帝因為好玩造了一個世界,又因為玩得煩了,於是隨手毀掉它一樣,對嗎?」

容若悄悄握緊雙拳,感到心頭緊繃的痛楚,良久才點了點頭。

周茹滿意地一笑:「雖說太虛是我們製造出來的幻境,但這個世界的確有它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規律,這裡的每一個人,都依託著這個世界而生存。如果我們能永遠讓程式運行下去,不再干涉它,則,這個世界就可以一直存在,就像神所創的任何世界一樣,在相對的領域裡,太虛的一切人事物,都可以真實的存在,並且一直存續下去。」

容若喜形於色:「真的?」

「要讓我們這些造物主放手讓我們所造的世界,走自己的路,首先,你這個玩家必須表現出足夠的能力,讓我們覺得,為了你,值得這樣做。你必須一直玩通關,按照遊戲規則,你在一百歲之前,不會自然死亡。你必須一直好好活下去,不管面對多少艱險,都不能GAME OVER,只要你活到一百歲,就自然打通關。太虛的世界也從神靈手中得到自由,他們可以永遠存在下去,按他們自己的規則,書寫他們的歷史。」

容若想也不想,立刻說:「有性德在,我當然不會死。」

「問題就在○○七身上了。」周茹把折扇一合,對著房門處一指,房門適時大開,剛剛從樓梯處上來的性德剛好開門進來。

性德走進來,也沒有看周茹,只是望向容若,語氣平淡無波:「抱歉,瞞了你這麼久。」

「到底什麼事?」容若皺起眉頭。

周茹搖搖頭:「他一直沒有告訴你,他失去了所有非人的強大力量,他再不能做你的保護者了。」

容若一怔,幾乎沒立時跳起來:「為什麼?怎麼回事?」他抬頭狠狠盯著性德:「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性德仍舊平靜如故,只淡淡說:「抱歉。」

「我要的不是抱歉,而是真相。」容若雙手握拳,憤然揚起,狠狠砸在桌子上,因為用足了內力,把桌子生生砸出兩個洞:「你總是這樣,完全不顧及別人的感受嗎?」

「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在獵場那次,忽然間所有的力量流失掉,再也不能恢復,我自檢過許多次,查不出原因。」性德沉靜地講述真相。

容若怔怔地聽,性德只用一句話講完前因後果,容若卻愣了半天,忽然長嘆一聲:「是不是我害了你,是不是因為我讓你變得越來越像人,有了人的感情,所以才失去力量。」

「我不知道,也許是吧!」依舊是平淡的語氣,儘管容若像人,但性德此時的表現,不像任何有正常情緒的人類。

「為什麼你們不來問我,卻要去胡猜。」周茹微笑著站起來:「遊戲程式設定,不是天規天條,更沒有什麼神仙動了凡心就神力全無這種俗爛規則。」

容若即時回頭望向她:「到底怎麼回事?」

「很簡單,因為他違反了自己的程式限制,所以程式內部起了衝突。」

容若皺眉,有些困擾地說:「我不明白。」

「遊戲規定了,他是你的保護人,他的工作是陪伴你,做你的導遊,並保護你的安全,為了遊戲的平衡,絕不可以出手干涉別人的生死。可是,他卻救了蕭逸的命。」

「不對。」容若大聲抗爭:「他並沒有出手,他只是到蕭逸面前去送信而已。」

周茹搖頭:「掩耳盜鈴而已,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只要他一站到蕭逸面前,就等於無形中救了他的命,送信是假,救人是真。就算不直接出手,但在心理上,卻已經是非常主動地去干涉他人的生死了。你們以為太虛幻境的程式這麼簡單,隨便就可以鑽空子嗎?只要他做了限制他不能做的事,自然就會引發他本身程式的內部衝突,讓他失去力量。幸而他只是送信,沒有親自出手,否則,他當時就不會是失去力量,而是整個人完全消失了。」

容若一陣沉默,良久才說:「是我害了他,這件事,是我要求的。」

「你又錯了,害他的人不是你,是他自己,所有的玩家都會要求自己的人工智能體做超出程式要求的事,比如幫忙他爭霸天下,幫忙他打倒強敵,幫忙他翻江倒海,幫忙他滅國屠城,但是正常情況下,人工智能體都會立刻拒絕。玩家進入遊戲是來玩的,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他不必去考慮人工智能體的立場。可是人工智能體必須自己來判斷,他判斷失誤,後果理當由他自負。」

周茹望向性德:「你也並不知道間接性干涉別人的生死,是否觸犯你的限制,但你卻為他冒險去試,明知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還要做下去。所以,失去力量不能責怪任何人。」

「我並沒有怪任何人。」

「還有沒有辦法挽救?」

性德平靜的回答和容若急切的詢問,在同一時間響起。

「對於人工智能體的限制規定是最高級別的,違反它而造成的程式內部衝突,無法消弭,在正常情況下,他恢復的可能性等於零。」

周茹語氣微頓,目光飛快地在二人身上一掃。

性德由始至終,平靜無波。

容若卻陡然握緊拳頭,低低發出一聲聽不清的咒罵。

「所以,他已經沒有用了。」周茹用扔掉一個摔壞的盤子一樣平淡的口氣說:「做為玩家,在遊戲中失去人工智能體的保護,將使你的權利受損,於是我就進入遊戲,向你說明一切,並用○○八替換掉已經沒用的○○七。」

她抬手,指了指一直站在房間角落處的灰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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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28:13 |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肝膽相照~


灰衣人一伸手,把頭上的斗笠摘下來。

霎時間,整個雅間,變做天界仙境,平凡灰袍,也化為仙衣霓裳。黑髮白膚,清華絕世,姿容之美,竟將容若在太虛見過的所有美女盡皆比了下去。

這種不染凡俗的美態,也唯有性德一人可以相比。

周茹笑一笑,眨眨眼,有些俏皮地說:「她很漂亮吧?知道你喜歡美女,所以讓她以這種形態出現,她會是你最好的保鏢,最親密的伙伴,有她在,無論得罪誰,你都不必害怕,無論在哪裡,你都不會寂寞,只要不破壞平衡,不違反她的限制,你可以要求她做任何事。」

容若從○○八摘下斗笠之後,眼神就一直沒有從她身上移開過,這樣的美麗,是男人都無法抗拒。

但是聽到周茹這一番話後,容若反而可以收回目光,看向周茹,聲音有點不可思議:「真不敢相信,這種話會從一個現代人嘴裡說出來,妳不是古代視女子如貨物的權貴,妳是現代人,妳還是個女人。」

「可她並不是真正的女人,她只是一個人工智能體,遊戲中的一束電子波而已。」周茹笑得一派輕鬆。

容若把目光再移向直至此刻,神色仍沒有變化的性德,忽然問:「他會怎麼樣?」

「他只是一個程式,這樣的程式隨時可以作出來,所以一個被破壞的程式,沒有修復的價值,只要……」周茹伸手一抹,笑得輕鬆:「刪掉就行。」

容若眼皮一跳,雙拳猛然握緊,當時脫口大喊:「妳就這樣,當著他的面,說這種話,也太過分了。」

這一聲喊,全力發出,聲音響亮無比,嚇了周茹一跳,就連沉靜的性德,也因而眼神微動。

「你嚷什麼?他只是個人工智能體,他不會為此感到悲傷難過的,他對自己的生命沒有概念,既沒有生存的感受,也不會有死亡的恐懼。」

「他有。」容若拚力大喊:「他和我在一起這麼久,雖然冷冰冰不怎麼說話,可還是有血有肉的。他也有感受,他也會傷心難過。只是因為他沒有情緒的概念,即使傷心的感覺湧起來,他自己卻還不知道那是什麼?我不會允許你們就這樣抹殺他。」

容若猛然轉身,拉住性德,怒氣沖沖就往房外走:「我不需要換保鏢,我說過,他是我最初的同伴,他會陪我走到最後。」

「你有必要執著於一個人工智能體嗎?」

「你不必理會我的事。」

周茹和性德的聲音同時響起來。

容若惡狠狠瞪向性德,咬牙切齒:「閉上嘴,你就是因為太自以為是,才會給我惹麻煩。」

「沒有性德,你又如何在太虛的世界安全生存到最後,犧牲性德一個,可以讓太虛世界的無數生靈自由地活下去,這樣你還不明白哪種選擇更明智嗎?」周茹微笑著看他。

容若深吸一口氣,正色道:「為救一人而害千萬人,為行我私願而失去眾多寶貴的生命──若是如此,這是我的罪過,我必當盡一切力量不使此事發生。但是,我也不願為百人千人之生命,而置一人於不顧。我不相信死有輕於鴻毛、有重於泰山,任何一個生命都是如此珍貴,不可任人在天秤估量。」

他凝視性德:「每一個生命都是珍貴的,每個人都有活下來的權利,我更加不是聖人,我從來沒有為了世界而捨棄所有在意之人的胸襟,如果這世界上,沒有了我的愛人,我的朋友,我的親人,那這個世界再好,對我還有什麼意義呢?」

他復又扭頭看向周茹:「我決定了,我不換保鏢,我只有一件事要求妳。」

「不行。」周茹即刻說。

容若一怔:「我還沒說呢!妳就說不行?」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要我告訴你楚韻如在哪裡,但那絕不可能。遊戲的一切歷程都必須靠你自己來走,做為遊戲公司一方,不可能幫著玩家作弊,我來的目的,僅僅是為了讓你換保鏢。如果你一心要找回楚韻如,有○○八跟著,助力也會大許多,有她在,你就可以無所顧忌,而現在的○○七不但幫不了你,有時也許還會成為你的負累。」

容若猶豫了一下,然後冷笑一聲,不再說一句話,只是牽了性德的手,拉著他大步下了樓。

周茹微微笑,用扇子輕輕碰著自己的唇:「真好玩啊!受了這麼多挫折,到了這個地步,還在堅持他的原則。」

「這不是妳意料中的事嗎?」○○八的聲音和性德同樣冷漠。

「對啊!這種個性,這種思想,這種行為,都太有他的個人特色了,把他在太虛經歷的全程記錄下來,對於人性的研究,對於許多人對太虛的看法,都會有很大幫助的。」

「現在,妳的工作完成了,要走了嗎?」

「為什麼這麼快就走?」周茹笑一笑,眼神裡有隱約的光芒跳動:「雖說是單機版遊戲,別人不能進來干擾玩家,但我來都已經來了,也就不急著走了,只要我不做破壞平衡,影響天下大局、旁人生死的事,也就不影響容若玩遊戲了。」

她走到窗前,看著窗下容若的人影遠去,眼神悠悠:「太虛的世界到底會因為這個人而走向什麼方向呢?真是讓人期待啊!」


容若拖著性德,一路疾走,臉色黑如鍋底,越來越沉。

性德一聲不出,一點也不反抗地被他拖著走,看他臉色越來越難看,終於說:「抱歉,你可以不必理會我,回去換○○八留下來,她能保護你,也能幫助你找人,你不必這樣整天憂心忡忡。」

容若憤然甩手回頭,顧不得滿大街都是人,大吼了出來:「到底要我說多少次你才明白,我絕對不會把我的朋友當成東西來換的,在我看來,你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件東西,可以用有用沒用來區別對待,你為什麼就是不明白?」

「我以為你生我的氣,討厭我。」

「我是生你的氣,可我沒有討厭你。朋友就是朋友,朋友之間,吵幾句,打幾架,有什麼稀奇,但朋友還是朋友,你明白嗎?你是我的朋友,以前是,現在是,將來是。」容若大聲叫:「我不是什麼聖人,可我要是這樣隨便出賣我的朋友,那我他媽的就不是人了。」

「我並不是人,你不必為我……」

「你是人,你就是人,誰敢說你只是一束游離電子波,在這個太虛的世界裡,你活生生存在,你陪伴我,幫助我,支持我,我的困擾只能告訴你,我的疑問有你在就一定有解答,因為你,我在這個世界才不致有最初的寂寞和無助,因為你,我才敢肆無忌憚做我想做的事。我們在一起經歷的歲月都那麼真實,你叫我如何把你當成虛幻的存在,輕易抹殺?」

「可是,現在我已經無法讓你可以繼續肆無忌憚下去。」

「那又如何?」容若挑了挑眉,眼睛裡有著無可比擬的驕傲,平凡的相貌,卻有驚人的神采,如暗夜裡最亮的電光,劃破長天:「每個人都只需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你沒有義務為了我而存在。我既選擇了這樣的生活,就必須靠自己來堅持下去,你和我都一樣。我們都是獨立的存在,我們彼此陪伴,彼此支持,但生命的路仍需自己來走。我為什麼一定要依靠你,才有膽量面對人生呢?不管將來怎麼樣,至少,我活得熱鬧,活得開心,活得有意義,我會盡力保護我自己和我的所有朋友,其中也包括你。我希望,你能在保護我的時候,同時保護你自己,還有其他人。」

性德靜靜望著他,並沒有啟動自檢,眸中卻有金色的光芒,閃爍不止。

「我只是生氣,為什麼這麼大的事,你不告訴我,為什麼你讓我像個傻子似的,什麼也不知道,我當你是朋友,你又到底當我是什麼?」容若終究還是忍不住,沉下臉來,瞪著他。

「我並不怕死。」性德的聲音低沉得只有容若可以聽得到:「死亡對我不具任何威脅力,失去力量並不讓我感到害怕。可是,我的存在是為了保護你,從我有最初的意識以來,所經歷的一切,就是陪伴一個又一個的玩家,並且保護他們。如果我失去力量,不再能保護玩家,那麼,我不知道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我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問題,也不知道如何對興高采烈的你說明。失去了對我的依仗,當時的你,也不知道有沒有勇氣繼續走你自己選定的路。所以,我選擇沉默,盡一切力量維持常態,並抱希望於時間一長,也許被我找到問題的原因所在,加以排除,讓一切恢復正常。但現在看來,這一天是不會到來了。」

容若靜靜地聽他說完,忽然嘆口氣,低聲說:「對不起。」

「為什麼?」

容若抬眸望向他,眼神誠摯:「對不起,我總是站在我的立場上來看事情,沒有為你想過。你遇到這麼大的變故,還要為我考慮周全,處處隱瞞我,可是我呢!完全只顧著自己吃喝玩樂,一點也沒注意到你的反常,卻還自誇是你的朋友。你懷疑變故是因為你開始變得人性化才會發生,所以更加努力克制自己,排斥一切人性化的反應。韻如走的那晚,你不是不想拉她,你只是怕你自己如果像普通人一樣,因為感情而出手干預,將會使你更加像一個尋常人,從而使你再不能復原,再不能幫助我。我不能理解你的苦衷,反而一直責怪你,最不可原諒的是,剛才……」

他苦笑了一下,臉色有些羞愧:「我並不是一直站在你這一邊的,看到○○八那麼美,聽周茹說起利害關係,我猶豫了,我竟然會猶豫。你從頭到尾,全心全意幫助我,我卻還在猶豫要不要把你雙手送出去,讓他們無情地謀殺。」

性德竟然笑了一笑,眼睛裡有著不可思議的戲謔:「這樣美麗的女子,是男人都會猶豫的。」

容若白他一眼:「說你開始像人,你也像得太過火了吧!她再美,又不是韻如……」

提起韻如,心中忽然一痛,原本臉上漸漸洋溢的輕鬆立時變做沉重,忽的輕嘆一聲,轉頭要走,這一轉頭間,才猛然發覺,四周圍了一大圈人,人人用看戲的眼神望著他。

容若這才驚覺剛才又急又怒,一時失控在街上這樣大吼大叫,不知引了多少人圍過來看熱鬧,立時頭皮發麻,湊近性德,壓低聲音:「我是不是做了什麼蠢事,這下子叫得滿世界都聽見,那人人都知道你……」

「不要緊。第一,我們說的有關人工智能體、游離電子波,他們絕對聽不懂。」性德恢復常態,語氣平靜自如,聲音卻低得僅彼此可聞:「第二,沒有人相信會有人蠢到當眾說自己身邊第一保鏢失去力量,所以就算有人仔細分析我們的對話,猜出點什麼,他們自己也不會相信。」

容若一陣乾咳,不滿地瞪向他:「還敢說自己不是人,除了人,這世上不會再有惡劣到隨時隨地準備讓同伴難堪的傢伙了。」

性德用絕對漠然的語氣,說出絕對諷刺的話:「除了你,也不會有人蠢到自找麻煩,自討苦吃,一定要留下我。」

容若把他從上到下掃了一眼,冷笑一聲,忽然一伸手拉住他:「走吧!」

「去哪?」

「回家。」


大廳裡,蘇良、趙儀、凝香、侍月和蘇意娘,或坐或立,大多神色鬱鬱。

這幾天,大家都已經把濟州城來回走了六七遍了,一直找不到楚韻如,又見到容若這樣坐立不安,心思不寧,動輒出去亂走,他們半點忙都幫不上,更有悵悵之感。

今日一大早,容若急匆匆走了,不知是來不及跟上去,還是不忍再跟著看他一次次拚命尋覓,一次次失望而歸,竟是誰也沒再追上去,只是不約而同,一起悶坐廳中,用無奈求助的眼神彼此凝視,卻又在黯然失望中移開目光。

時光變得特別慢,漫漫難挨,容若今早一去,必是不到半夜,累到筋疲力盡不肯回來的。這一整天,又叫他們如何在府內安度。

只是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悶坐了還不到一個時辰,就聽到外面有容若熟悉的大呼小叫:「大家人都在哪呢?快出來!」

站著的神色一振,坐著的一起站了起來,不約而同,快步出廳,就見到廳前青石小徑上,容若正拉著性德迅速接近。

看到他們出廳,容若目光一掃:「還好,人都還齊,有件事我要問你們。」他鬆開手,一指性德:「這人無情無義,我要趕他走,你們有什麼意見?」

蘇意娘花容失色:「公子,萬萬不可!」

容若冷笑一聲:「妳待他何等情份,他又是怎樣對妳的,妳怎麼還要為他說話?」

蘇意娘情急向前走出四五步,來到容若面前:「意娘鄙薄,何足掛齒。但公子與他,情份深重,若只為一時之氣,斷情絕義,於二位,必是終身之憾,他朝後悔莫及。此事切不可只求逞一時之快。」

凝香也道:「公子,就是夫人在,也不會希望你這樣做的。」

「蕭公子縱有千般不是,至少待公子還算盡心。」侍月也在旁幫腔。

「什麼盡心,他既能看著韻如離開不顧,他日自然也能看我死而不理,別以為他武功好,留著他就有好處。他武功好,卻沒有心,冷情冷性,縱然我們死在他眼前,瞧他會動動眉毛嗎?」容若語氣之中,滿是忿然之意。

蘇良一皺眉:「喂,你真要趕他走,不是開玩笑吧?」

趙儀略一沉吟,才道:「他教過我們武功,雖說是奉了你的命,但我們不能不念這份師徒之情,和他在一起,也從沒想過沾他的光,只是大家一路相伴,幹嘛這麼狠心要說散就散。為了夫人的事,我也生他的氣,但生氣是一回事,趕人是另一回事,我不贊成。留著他,不是指望他來保護我,只是因為,大家是伙伴,誰也不該拋棄誰。」

蘇良也道:「對,如果他自己要走,我也懶得留他,你若要就這麼趕他走,那無情無義的事,也同樣有你一份了。」

凝香與侍月對視一眼,齊聲道:「是啊!公子,他就是再不好……」

本來板著一張臉的容若忽的一笑,搖搖手止住二人的話,扭頭衝性德聳聳肩,攤攤手:「你還要說,這世上,只有我一個蠢人嗎?」

他的語氣忽然轉變,令得其他人都是一怔。

性德卻只是沉靜地轉眸,靜靜看了每個人一眼。

每個人都覺得他素來平靜無波的眼神裡有異色閃動,每個人又都覺得,也許這只是自己眼花。

蘇意娘有些疑惑地開口:「公子,你……」

容若笑著搖搖頭,打斷她的話:「沒什麼,我只是想向性德證明,他並不是孤獨的,這世上有許多人關心他,只是他自己不知道,也不相信。」

他目光掃視眾人,聲音低沉卻誠摯:「剛才,我忽然間發現,這麼長久以來,我忽視了性德的感受,我也忽視了你們。我自以為我可以做得很好,我對自己說,要把你們當朋友,當伙伴,當平等的人,來善待珍視。可一到利害相關時,我總會忘記你們,把你們置於從屬的地位。韻如走了,我憂心如焚,整天只想著找她,卻完全沒有理會你們的感受。」

他望向蘇意娘,輕嘆一聲:「這些日子,累妳為我操心勞神,盡心盡力,我卻無絲毫感激。」

他眼神看向凝香和侍月:「我為韻如著急,妳們何嘗不是,夜夜哭腫了眼睛,白天還要裝做若無其事來安慰我,整日勸我吃飯,妳們自己同樣粒米不進,這一切,我全都視若無睹。」

他嘆口氣,再次把目光轉向蘇良和趙儀:「這幾天我對你們一直不客氣,惱了也拿你們撒氣,難得你們居然不再跟我計較,什麼委屈都忍了,不但不揮拳,不動劍,反而一直努力幫著我到處找人……」

蘇良忽然漲紅了臉,狠狠瞪他一眼:「虧你是個大男人,說起話來像女人一樣,什麼情情義義,我不過是懶得乘人之危,就是找你算帳,也得等你把人找回來之後。」

容若毫不客氣瞪回去:「什麼臭屁小孩,張嘴閉嘴,就自以為是男子漢大丈夫了,你們說是不是?」

他笑著問四周眾人。

凝香強笑著想說什麼,忽覺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

侍月扭過頭去,悄悄拭眼睛。

蘇意娘如水明眸,忽然變得幽深起來,清水雙瞳裡有隱隱的波瀾翻湧。

蘇良被觸動大忌,跳起來想打人,讓趙儀用力拉住。

容若笑一笑,陽光下,笑容舒朗。他把手伸在半空,一手牽起了性德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我是凡人,我會犯錯誤,但我希望我的朋友伙伴可以在我的身旁,相信我,支持我,如果我犯了錯,願意原諒我,支持我,並在我錯誤時,提醒我,幫助我改正。有你們的支持,在失去韻如之後,我才不致孤獨,有你們在旁邊,我才有信心,可以找到她。」

性德手微動,要抽回去。

容若用另一隻手按住,惡狠狠瞪著他:「你別再對我說,你不是我的朋友,你不懂什麼是朋友、什麼是伙伴的這種放屁話。你要真的不把我當朋友,當初大獵,你不會為我付出那麼大的代價,你不會努力地克制自己的人性化,卻把一切苦藏在心裡,你也不會那麼容易把人家的獨門秘笈隨便抄給我。打破限制,破壞平衡的事都幹過了,何必還在乎這種不在限制之內的事。就算不懂,只要你學,你總會有懂的一天。」

性德沒說話,但手卻再沒有動,靜靜放在容若懸空的手上。

趙儀一語不發,把手疊上去。

蘇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我不是你的朋友,但我會雙目灼灼地好好監視你,你要真做了錯事,看我饒不饒你。」一邊說,一邊也伸出手去。

容若笑吟吟一掃凝香和侍月。

凝香一顫,退後兩步。

侍月神色恍惚:「我們是丫鬟。」

容若瞪她,很不客氣地說:「有人規定丫鬟不可做朋友嗎?」

「可是,我們還曾經……」凝香脫口而出,卻又黯然而止,垂首不言。

容若不以為意地說:「那正好,妳們是別有用心的丫頭,我偏是離經叛道的主子,多麼相配。」一句話說完,他竟然還眨眨眼,扮個鬼臉。

凝香顫了一顫,這才伸手,手伸到一半,幾次要往回縮,最終還是伸了出去。

侍月沒有縮手,她只是一直顫抖,當顫抖的手和其他人的手相疊時,眼淚也落了下來。

容若最後望向蘇意娘:「蘇姑娘。」

蘇意娘語氣有些惘然:「意娘也是公子的朋友嗎?」

容若微笑:「我視蘇姑娘為朋友,莫非蘇姑娘覺得我淺薄,不能做妳的朋友?」

蘇意娘婉然一笑,無比纖美的手輕輕伸了出去。

容若深吸一口氣,展開陽光般的笑容:「不管未來會發生什麼,我有朋友同行,什麼漫漫長路都不怕,不管還要找尋多久,有你們支持我,我一定可以再次見到韻如。」

除了他,沒有人說話,每個人都在靜靜感受著彼此相疊的手,所傳遞的溫暖。

就算是感覺最敏銳的性德,這一刻,竟也沒有發覺二十步外,一株老樹下,蕭遠那閃著毒焰的眼神。

蕭遠靜靜站在樹下已經很久了,眼神凝定在他們身上,一動不動,也已許久。

他靜靜看著這一群人,站立在陽光下,握手在陽光下,陽光灑落在他們身上。

多麼荒謬,只是兩個沒長大的孩子,兩個軟弱的丫鬟,一個低賤的妓女,一個沒了實權的所謂皇帝,還有一個無心無情的冰人。可是,當他們披一身陽光,站在一起的這一瞬間,竟讓他覺得,自己看到了長及萬里,堅不可摧的城池。

咬咬牙,卻還是忍不下心中的妒恨激憤,猛得一拳,打在身旁的大樹上,打得枝搖葉動。

是因為站在樹下的關係嗎?這麼明亮的陽光,卻無一絲,照到他身上。

因為樹搖葉落的聲響,使得好幾個人聽到動靜,側首望來。獨有容若,渾然不覺。

他抬頭望天,長天寂寂,陽光明媚。

韻如,這麼好的藍天白雲,為什麼,妳不與我同賞?

韻如,我終於可以傾盡肺腑,對人說出真心話,並且也得到他們真正的信任和支持,妳為我高興嗎?

韻如,我終於真的肯定,只要真心待人,真心付出,不管多少懷疑猜忌都可以漸漸消弭,但是,妳卻已不在我身邊。

韻如,為什麼我與他們攜手,卻獨獨缺了妳?

韻如,此情此境,妳竟然不在,妳怎能不在?

為什麼妳要走,為什麼要離開?

那一夜,妳的聲音仍然響在我耳邊。

我清清楚楚記得,妳說一生相伴,再不分離。

我清清楚楚知道,那不是我的幻夢,而是妳真心一諾,為什麼等我醒來,再不見妳的身影?

上窮碧落下黃泉,找不到妳,此心何堪,此情何堪?

韻如,妳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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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紅塵驚夢 第九集 日月之變


第一章 ~破陣之計~







午時剛過不久,蕭遙如往常一般,來逸園探望容若。和以前不同的是,素來與容若熟不拘禮,談笑風生的蕭遙,整張臉都是陰沉沉的,看得讓人心中發怵。

容若笑著親自端過一杯茶,放在他面前:「怎麼了,我的二哥不是一向瀟灑從容,天塌不驚的嗎?」

蕭遙皺眉瞪他:「韻如不見了這麼久,人人替你急得滿心火,你倒還笑得出來。」

容若微微一笑,神色平靜:「如果坐在家裡叫天叫地,愁眉苦臉可以找回她,那就太好了。既然不能夠,我至少要保持心情的平靜、頭腦的清醒,才可以有更大的機會找到她。」

他的眼神一片清澈明淨,面對挫折困境,到底要經歷多少痛苦煎熬,才能復尋回這一片清明。

蕭遙心中一陣黯然,卻又一掌擊在桌上:「你既然頭腦清醒,為什麼要處處樹敵?你把一紙秘笈發得全城都是,說來也是為了化解殺戮,倒也無妨。可你故意讓人把秘笈與風月艷書搭配著賣,這般折辱明若離,於你有什麼好處?」

容若一挑眉:「二哥,你連王侯之尊都不放在眼裡,為何獨獨在乎這個明若離?」

蕭遙苦笑一聲:「我哪裡是在乎他明若離,我是替你著急啊!韻如一直苦覓不得,謝家和官府都已動用一切力量,如果人還在濟州,竟仍不能被找到,那就只能證明一件事,有一個強大的勢力正在隱藏她的形跡,而有能力做到這一點的,在濟州只有謝家、蒼道盟和日月堂。謝家和你關係不錯,不至於如此;蒼道盟雖與你有些小仇,但柳清揚總算還是正道中人,自惜羽毛,未必會幹什麼下作之事;唯有日月堂神秘莫測,手段百出,如果韻如在他們手上,與他們結仇,豈非害了她?如果韻如不在他們手上,若能爭取到日月堂的力量找人,找到她的希望也大上許多。偏偏你……」

容若一皺眉:「二哥,你為什麼不早對我說?」

蕭遙一聲長嘆:「開始我以為憑官府和謝家的力量必能把人找到,找了三四天找不到,我就想和你商量去求明若離或柳清揚了。畢竟蒼道盟的弟子遍佈濟州,而日月堂殺手組織有不少暗探,消息最為靈通。可是沒想到你居然已當眾許下三日內消弭殺戮的諾言,此事也算是救人性命的功德,我總不好說出來亂你的心。可是,你為何不肯適可而止,偏要讓明若離如此難堪?今天明若離親自來拜訪你,你居然讓他吃了閉門羹,他威凌一方,何曾受過這樣的閒氣,此時再要去求他,只怕……」

容若雙眉一軒,眼神裡有一種切金斷玉的決然:「好,我們去拜訪一下明若離好了。」

「你剛剛冷落他……」

「正是如此,才更要拜訪他。」容若悠然一笑:「我今日出門尋妻,回家聽說明先生來訪未遇,深感抱歉,親來拜訪。就算是他明若離,也不好拿我的錯漏吧!二哥在此安坐,等我見過了明若離,就回來給你好消息。」

蕭遙冷笑一聲:「你還知道我是你二哥,此去虎口,竟敢就這樣把我留在這裡。」

「哪裡算得上什麼虎口,有性德在啊!」容若無辜地大喊。

蕭遙把臉一沉:「你說一聲,不認我是你二哥,我即刻就走。」

容若摸摸鼻子,乾笑一聲:「好,我們一起去吧!」

「我們一起去。」

四周傳來同一句話,容若一怔,抬頭往四下一看:「你們怎麼都冒出來了,剛才躲哪裡偷聽來著?」

蘇良、趙儀、凝香、侍月,還有蘇意娘全都盯著他,只重複一遍:「我們一起去。」

容若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嘆口氣,伸手一指:「蘇良、趙儀,你們陪我去吧!蘇姑娘留下來看家,凝香、侍月,妳們照應蘇姑娘。」

「可是……」

三個女子一起抗聲要爭,容若搶先說:「蘇姑娘不會武功,還是不要到那雜七雜八的地方。凝香、侍月,妳們的功夫僅可自保,萬一打起來了,妳們幫不上忙,反而誤事。別替我擔心,有性德保護我呢!」

他伸手一指性德,性德卻適時淡淡問:「你真的不害怕?」

這一句問話裡,有著只有他們兩個人才明白的深意。

容若卻坦然地看著他,不帶一絲猶豫地笑一笑:「怕什麼,有你們這樣的好朋友,在任何困境中,我都不會孤軍作戰。」

這話說得感人至深,奈何性德卻只一挑眉,冷冷道:「為什麼不乾脆說,你有權有勢有財有地位,外加和官府關係特別,就算明若離恨不得要你的命,你光天化日,大大方方去拜訪,他斷然不敢真的把你怎麼樣?」

容若一陣乾咳,顧左右而言他:「不知道是不是上火,這幾天喉嚨真不舒服啊!」

本來爭著要去的凝香、侍月和蘇意娘卻又都同時鬆了口氣,想到性德說得有理,便也不再堅持非去不可了。


容若覺得謝遠之送給他的這座莊園已經夠大了,不過,明若離的明月居更大得嚇人。光在大門前看兩邊的牆,往左右一直延伸出去,就佔去了整條街。

想來,這條街叫明月街,不知道是不是就因為明若離這處大得離奇的住所。

這麼大的房子,裡頭就算要開武林大會,聚江湖群雄,想來也足夠有餘了。

這麼大、這麼有氣派的房子,外頭居然連個看門的人都沒有。兩道烏沉沉的大門緊閉著,似是要把整個世界都拒絕在外。

容若把個門環敲得咚咚響,手都敲酸了,裡頭居然還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心中不耐煩起來,忽的振臂拔身,恰似雄鷹凌空,已自下而上,掠到院牆頂上,往下跳去。

蘇良和趙儀對視一眼,有些不放心,正要跟進去,就聽勁風急起,人影飛掠,剛跳下去的容若,又重新跳上牆,髮髻也散了,衣服也破了,臉色也白了。人在牆頭還沒站穩,四根銀槍已然扎到。

容若連叫聲都來不及發出,逕直在牆頭往下栽。

人在半空,劍若雷霆,疾追似電。

容若雙臂一振,一左一右格住雙劍,人藉著格劍的力量凌空一轉身,同一時間,雙臂護腕處彈出長約二尺的刀鋒。驚得兩個持劍少女急往後掠,待要提氣再追,容若已借轉身翻躍之力,從容落地。

人才落地,腳步還沒站穩,三把刀從三個不同的方向削來,竟是招招險惡的地趟刀。

若是別的攻擊,容若就算來不及躍起,也可以滿地翻騰,閃上一閃。奈何這地趟刀專取下三路,容若人又剛落地,下盤還不穩,一時竟是閃不及,避不得,擋不了。

趙儀及時抽劍搶上前一格,蘇良劍發迅捷,搶前反攻。

兩個一攻一守,配合極妙,既解了容若之困,又讓別人不能就勢連續進擊。

若是普通人,被二人聯劍一擊,立是要棄刀潰敗。但這三個年輕人,施的是地趟刀,角度古怪,運力奇詭,刀刀專攻下三路,蘇良、趙儀一時之間,竟也應付得極是吃力。

好不容易擋過一排刀,又有劍風呼嘯,雙劍輕靈,直指眉眼。

左閃右避出了一身汗,才讓過劍勢,卻見銀槍閃閃,槍花朵朵,招招致人要害,槍槍力有千鈞。一把劍,竟似無論如何也格不下四面八方的槍影一般。

容若得二人相助,脫出危險,忙退後三步,僅只後退三步的時間,等他再一抬頭,卻見蘇良和趙儀已陷入苦戰。

三個矮小精悍的男子,手持鋼刀,來去如電,專取下三路。四根銀槍在四名高大剽悍的漢子手中使來威力倍增,從四面八方攻到,把兩個少年的活動範圍限制得越來越小。又有兩名女子手持寶劍,身法輕靈,每一劍攻出,都是二人必救之處。

以趙儀劍勢之沉穩慎密,竟被逼得不能展開劍法;以蘇良劍招之凌厲迅猛,此時此刻,竟被迫得有守無攻。

容若有些不敢置信地叫出來:「怎麼會這樣?上次他們倆在煙雨樓打一大堆人,不都沒事嗎?這段日子,經常在外頭打架,也沒吃過什麼虧,怎麼才九個人,他們就拿不下了?」

「上次在煙雨樓,一幫江湖人胡亂攻擊,不知配合,反相互掣肘,自然好應付。可是日月堂看守門戶的九轉陣是明若離自創,親自挑選門下精英,十幾年如一日調教演練,豈是易與。九為數之極,九人合陣,變化無窮。四槍三刀雙劍,長短相隨,上下相成,每每敵手被長槍手逼退,即被困於地趟刀陣,縱勉強應付過去,莫測雙劍已到,就算能擋開劍招,槍再攻到,就這樣環環相扣,連綿不絕。槍可遠挑,刀劍近攻,上中下三路全都在人控制之中。當年定風掌樊清風,自號八表第一,在此陣中,連續四百九十二招,有守無攻,被迫退走。又何況他們倆還只是孩子。」性德平淡地說明:「以他們的功力,能堅持五十招以上,已是很了不起了。五十招內,若不能退步脫身,不死即傷。」

容若見蘇良和趙儀的劍影範圍越來越小,防守圈不斷往裡縮,哪裡還談得到退步脫身。他當即一揚眉,忽然把雙手合在嘴邊,用盡力氣大喊:「殺人啊!救命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人目無王法,要謀財害命啊!快來人救命啊!」

這麼一大喊,把在場所有人,不管是不是在打鬥,全給嚇了一大跳。四面八方,居然還真一下子冒出近百名官兵,往明月居大門前一站,鋼刀閃閃,特別有威風。

幾個圍攻蘇良和趙儀的日月堂門下猛然一凜,居然一起收兵刃後退。

蘇良和趙儀脫出困境,不但沒高興,反而面紅耳赤,一副羞於見人的樣子。

蘇良氣呼呼瞪著容若大喊:「你叫什麼?」

「叫救命啊!我不叫,你們倆小命就沒了。」

蘇良咬牙切齒:「我沒走過江湖,也知道江湖英雄流血不流淚,生死不掛懷。哪有人像你這樣,動輒滿世界叫救命,什麼面子都讓你丟盡了。」

「我不是江湖人,我是安善良民,我交稅納糧,出了事當然要呼救,官府有責任保護我這種最聽話的老百姓。」容若雙手叉腰瞪回去:「誰會像你這麼蠢,死要面子活受罪,這樣的江湖英雄,不當也罷。」

蘇良年少氣盛,總有些英雄夢、江湖情,自覺丟人,更加氣悶,偏偏又不能因為容若救了他的命,這樣的理由而衝上來打人,氣得直要吐血。

趙儀縱然一向比蘇良沉穩得多,但這次容若一喊,四周不但聚了官兵,還有一堆剛才已躲開的百姓,對著他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再加上明月居前九個人不屑的眼神,他也同樣覺得難堪,沒有法子,只好跟著蘇良一起狠瞪容若。

官兵中一個偏將大聲嚷著:「幹什麼幹什麼,光天化日,想殺人嗎?」

一個執劍女子笑著上前低聲解釋,女子輕笑如鈴,幾番低語之後,那偏將走過來對容若道:「容公子,陸大人有令,必須暗中保護公子。只是,日月堂的勢力極大,他們沒有犯法,我們也不能把他們怎麼樣,公子你……」

容若早料到陸道靜必會派人保護自己,所以才這般鎮定地大喊救命。不過,他倒也同樣料到,沒有足夠的理由,官方不會與日月堂衝突,所以也不生氣,笑笑點頭:「我不會為難你們的。」

他負著手,邁著方步慢慢走向明月居。卻見眼前寒光一閃,一桿長槍橫在面前:「公子留步。」

容若一笑抱拳:「在下容若,前來拜訪明先生。」

「主人正在休息,下令不見外客。」

「不知道明先生何時見客?」

「全濟州都知道,主人從不在家中接待客人,若有人執意相見,需得闖過我們的九轉陣。」執槍的青年挑眉冷笑,眼神中滿是倨傲。

容若點點頭:「行,那我就闖陣吧!」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卻把其他人嚇了一大跳。

蘇良、趙儀互望一眼,眸中全是驚疑。

蕭遙皺眉叫道:「容公子……」

容若擺擺手,漫不經心:「蕭兄請放心,這種小陣法算得了什麼,我揮揮手也就破了。」

「好,我且看你破陣。」執槍青年一聲斷喝,四槍連綿,兩前兩後,兩上兩下,一同扎了過來。

三個執刀人抱刀就地一滾,兩個女子雙劍出鞘,立時殺氣瀰漫。

偏偏是容若自己說要闖陣,上百個官兵,誰也沒有干涉的理由。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容若雙手背負,連動也沒動。

四桿槍扎到,見他毫不動彈,就算想裝成失手扎死他,只怕官府也不會放過他們,驚得四人同時吐氣開聲,出槍最快的兩個人,硬生生把槍勢移開,人隨槍走,衝出兩三步才收住勢子。

出槍稍慢以圖呼應的二人,收勢也較容易一些,僅僅只是步法稍亂,身形後退而已。

使地趟刀的人,在地上滾過來,刀揮了起來,總不好對著不閃不避的人砍過去,只好在容若面前又像球一般直滾過去,長刀白揮了一趟。

兩個持劍少女身法最是靈動,情急間在空中身形一錯,雙劍交擊,彼此借力,飄然而落,總算沒有出醜。

執槍青年怒道:「你不是要破陣嗎?」

容若白他一眼:「我是要破陣啊!不還得先活動活動手腳,做做準備嘛!我還沒說開始呢!你們就欺我手無寸鐵,突然出手,你還要不要臉。」

「你……」九個人全氣得滿面發青。若不是四周圍滿了官兵,必是要衝出去把容若碎屍萬段的。

大力吸口氣,胸前有著明顯的起伏,執槍青年恨恨道:「好,你做準備。」

使刀的人灰頭土臉的從地上爬起來,滿臉怒氣。

使劍的姑娘還劍歸鞘,兩雙明眸,一起看定了容若。大家一起等著,看容若有什麼手段,破這九轉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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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6-6-8 11:29:18 |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不變之諾~


容若慢吞吞地開始挽袖子,挽完了左邊挽右邊,挽完了袖子緊腰帶,慢悠悠把長袍撩起來紮在腰上。就在別人以為他全身上下收拾利索,可以動手時,他猛然跳三跳,嚇得別人一起運勁做勢。

他跳完了,搖搖頭:「沒拾掇好,袍子又散開了,袖子又掉下來了。」

於是,重複挽袖子紮袍子,哪裡去理會有一幫人,眼看就要被氣得倒地身亡。

四周的官兵,個個漲紅臉,拚命忍笑。

趙儀掩住眼睛不忍心看,蘇良搖頭嘆氣。

百姓的議論聲更大。

蕭遙忍不住也轉頭嘆息:「天啊!你們以後別告訴人,我居然認得這個無賴。」

一連重複三次拾掇衣服的工作之後,容若開始扭扭脖子扭扭腰,伸伸胳膊踢踢腿地活動身子骨了。

開始佈陣的九人,還把真氣運得足足,嚴陣以待,可容若就是沒動靜,真氣在體內運行,不可能長時間保持在顛峰,自然又漸漸消融。

就在這時,容若忽然躍起。

眾人心間一凜,誰知他在空中翻了三個跟頭,縮縮腦袋,衝右邊一個持劍的少女眨眨眼,扮個鬼臉,雙腳落地,拍拍手,沒事人一般。

本來應該十分生氣,但看他這滑稽樣子,這少女終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容若即時眉開眼笑,上前兩步靠近她:「這才對,明明是個漂亮姑娘,笑一笑,多好看,何苦喊打喊殺,凶凶橫橫。」

少女越聽越是想笑,又覺笑出來讓同伴太難堪,忍不住伸出右手,要輕掩含笑的唇。

容若說得輕鬆,笑得自在,腳步輕快,卻突得出手如電,直扣少女剛抬起來的右手。

少女猝不及防,左手雖帶鞘拎著把劍,右手卻拔劍不及,又不似剛才滿身真氣小心防備,被他突出偷襲,竟扣住了右腕。

但少女是明若離苦心所教出來的人,豈是易與之輩,雖被人奪得先機,但被制右手即時反扣,動作奇快,立刻反扣住容若的脈門。

同一時間,殺氣四溢,勁風四起,四槍三刀一劍,毫不停留地攻來。

容若一招偷襲,手一沾到少女的手腕,就覺對方五指一合,反扣過來,他不驚反喜,手指微震,戒指裡淬了烈性麻藥的毒針彈了出來。

少女五指反扣輕盈靈巧,萬萬沒料到腕上一痛,全身一麻,即時失去行動能力。

容若順手把少女往身前一擋,刺來的四桿槍同時大亂,槍尖一陣亂顫,槍桿猛然震盪。這一次為了救人,出槍更疾更快,收手豈是易事。前面兩個人連偏偏槍頭都做不到,情急間不約而同功聚雙手,生生震斷了槍桿。後面的兩個人,收不住槍,勉力把槍勢改往下方刺去,金槍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兩道槍痕,才止住槍勁,兩個人的臉都因這一強行轉勢而有些蒼白。

四個人或是雙臂發麻,或是虎口流血,全都狼狽不堪。

地上砍來的三把刀,眼看就要把自己同伴的腳給砍下來了,連忙收刀,轉勢往旁滾開。

容若藉著少女身子的掩護,忽然出腳,拿出以前在校隊當足球明星,讓一大幫漂亮學妹拉拉隊尖叫的勁頭,用盡力氣踢出三腳,兩人疾翻側滾,好不容易躲開,一人動作稍慢,結結實實挨了一腳,被踢出老遠。

另一持劍少女一劍刺來,忽然發覺刺的是同伴的眉心,驚極收劍。沒想到容若在後面抓著少女的身子直往劍上撞過來。

女子無奈,往後飛退,容若抓著人一路進逼。

一退一追一被脅持,退勢奇快,追勢奇疾。

旁邊的人才眨了眨眼,四槍三刀一劍的聯手已被破,女子已退到明月居大門處,背撞大門,退無可退。

容若雙手一用力,把控制住的女子猛拋過去。

那持劍少女想也不想,鬆手棄劍,雙手把同伴抱住,同時就覺腰間一麻,全身一軟,抱著同伴一起跌了下去。

容若慢悠悠地收回從被脅持少女身體下面悄悄點出的手指,徐徐轉身,輕輕拍手,衝眼前一干臉色鐵青,全身僵木的人漫然一笑:「怎麼樣,我說過,要破你們的陣,不過是揮揮手的事。」

「你卑鄙無恥。」這句話不止是氣得全身發抖的日月堂屬下想罵他,就連容若的一眾同伴,除性德外,幾乎人人都想痛斥他。

容若得意洋洋,太陽底下生生就似左邊臉上刻著「我是無賴」,右邊臉上刻著「你奈我何」,叫人看得直欲吐血:「兵不厭詐懂嗎?陣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們是客,上門拜訪,倒還只是玩玩,不分生死。若真是江湖廝殺,你們只知道明刀明槍的打,人家稍用點兒小手段,就能讓你們吃大虧。我這叫幫你們提高警惕,讓你們增長經驗,以後懂得靈活變通,於你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他這裡滔滔不絕,氣不死人絕不休,那裡幾個人,早氣得全身發抖。

江湖上的鬼魅伎倆、卑鄙手段,他們也不是不知道,不過,那也多是些不入流的小角色所用。到了明若離這等身分地位,沒個名號本事,誰敢到他面前來叫陣。既來了明月居前,哪個不是拳頭上能立人,胳膊上能跑馬,打落牙齒和血也能吞,腦袋掉了眉不稍皺的人物,誰會這般不要臉,怎麼叫他們吞得下這口怨氣。

就在這恨不得撲上來,七手八腳把容若掐死時,明月居緊閉的大門忽的大開。靠門而立的容若一個沒站穩,向後直倒下去。

身後一雙手把他穩穩托住:「容公子妙人妙行,奇兵制勝,令人大開眼界,你們還不多謝容公子指教。」

說話的人,臉兒圓圓,身子圓圓,連一雙伸出來的手,都似是圓的,笑起來更和氣如財神,慈悲得像個佛祖。

只是容若一想到這雙說不定殺人無數的手,剛才扶著自己,竟也不由自主出一身冷汗。

門外佈陣的九人見明若離竟然親自來迎,哪裡還敢留難,忍氣吞聲,躬身施禮:「謝容公子指教。」

聲音雖然還算響亮,不過明顯夾雜著磨牙聲。

容若的耳朵似乎裝著過濾器,只聽自己願意聽的聲音:「好說好說,我與明先生一場相交,多少也該照顧照顧先生的手下。」

好像沒有看見那幾個人搖搖擺擺,隨時可能被氣得倒地斃命的樣子,容若已經去和明若離拱手抱拳、拉手攬臂,非常熱情地打招呼了。

明若離一邊衝著容若說笑,一邊對著外頭拱手:「兩位蕭公子,平日請都請不到,今天也一塊光臨了。都是老夫失禮,剛才獨自練功,沒有及時出迎,倒叫下人冒犯了,快快請進,容我備酒賠罪。」

就這樣一番客套,把眾人全都迎了進去。


明月居裡面也大得出奇,並沒有特別華麗顯眼的樓閣,也沒有特別珍稀的奇花異草,一行行的屋舍,中間圍著一個極大的練武場,房舍之間有青石小道,偶爾點綴些樹木而已。

容若看得兩眼發直:「明先生,莫非你這裡住了非常多的人,怎麼這麼多房子?」

明若離微笑:「容公子看不出這房舍大多是新建的嗎?以前這裡倒是佔地很大的一片花園呢!只是我想著過不了多久,必有許多客人上門,房子不夠不行,就令人多建了些。」

容若眼珠一轉:「莫非明先生要辦英雄大會?」

「什麼英雄大會?不過是我年紀大了,時日無多,這一生基業,想找個傳人而已,所以打算遍發請帖,請天下英傑同來做客,再請城中名流仕紳,以及武林大豪們共來見證,希望能在其中挑到一位合心弟子,如此而已。」

明若離領著他們一路往裡走,口裡寒暄不止。

整個明月居大得出奇,也靜得出奇。滿眼都是嶄新的房舍,竟連一點人跡都看不到,除了明若離說話的聲音,竟只有風吹樹動之聲。

這麼明亮的陽光,這麼廣大的園子,站在裡頭,竟讓人覺得背上有些冷汗不斷溢出來。

「明先生這裡好像不怎麼看到下人。」

「我喜靜,又不愛享受,用不著太多人服侍,有幾個人照應也就好了。再說日月堂的事務也不是在這裡處理的,更不需要一大堆的人了。」

明若離笑著把他們請至明月居最深處的明心閣大廳裡奉茶,廳裡有幾個極是清秀伶俐的丫頭過來斟水倒茶。

大家分賓主落坐後,容若又說一番聽說明若離一早來拜訪,自己偏偏不在,失禮失禮的話。

明若離又笑咪咪說一番容公子賞臉親來,有失遠迎一類無關痛癢的話。

蕭遙素來狂放,哪裡耐得住這樣的一來二去,虛情對假意,一拂袖站了起來,對著明若離正色一禮。

他身分不同,向來很少對人客氣行禮,這一禮施得明若離即時起身側避:「蕭公子何必如此客氣。」

「明先生安坐無妨,我與容公子一見如故,這一禮是代他行的,容公子有事相求先生,還望先生慨然一諾。」

明若離搓手笑道:「公子言重,有什麼事,但講無妨。」

「我妻失蹤之事,想必明先生早已知曉。」容若也立刻開門見山。

明若離重重點頭:「公子放心,此事不必公子說,我也會盡力。我早已傳下話,讓手下人多多注意打探,不過……」他語氣一頓,眼中凌厲的光芒一閃而逝:「我也有些小事,想要請教公子。」

「容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天琴手秘笈,想來是公子傳諸眾人的吧?」

「只因容若不願見四處生死殺戮,所以插手管了一管,還望先生莫怪。」

「都是我思慮不周,以致引起血腥爭殺不斷,容公子宅心仁厚,化解爭端,正是為我減輕了罪過,怎敢怪責公子。只是我不解的是,公子如何會有秘笈全文的?」

「我少年時曾拜異人為師,師長有座藏書樓,內藏天下各派絕學。」性德說起謊來,比容若還要自然從容:「天琴手也收藏於內,其次還有風雲擊與若離劍。」

明若離剛好拿了桌上的茶碗,掀蓋要喝茶,聞言,手竟不能抑制地一顫。以他的修為,居然讓杯裡的茶潑出一大半,脫口問道:「藏書樓在何處?」

「我師故去之時,一把火燒做灰燼了。」性德明銳得直能看透整個世界的雙眸忽然看定明若離:「若能尋到夫人,我便將風雲擊與若離劍全本抄錄出來,送予先生,以為記念,如果不能找到……」

容若安安靜靜、和和氣氣地說:「自然也是要抄出來送于先生的,先生一向心懷仁愛,喜歡提攜小輩,想必不會反對我們把這兩本書也刻版印刷,公諸於眾吧!」

蕭遙在後頭一挑眉,輕輕咳嗽一聲,才忍住想大笑的衝動。天底下還有比這更陰損的威脅嗎?把人家仗以成名,神秘莫測的看家本領,傳得滿天下都是,到時種田砍柴的人,都能來幾式天琴手、風雲擊,明若離就算不氣死,也再難保今時今日的地位。

明若離聞言,臉也有些綠,嘿嘿一笑:「公子放心,我自當盡力尋找夫人,只是夫人多日不見蹤影,萬一有些不測……」

容若騰的站了起來,平日說說笑笑從不正經的他,此刻眼中竟有威芒凜凜:「濟州城的人,最好求神拜佛,希望我的妻子安然無恙,要不然……」他冷笑一聲,眼神在剎時間森冷一片:「我能讓所有人都不得安生。」

即使以明若離的閱歷,都被容若此時眼中的殺氣,語氣裡的狠絕給震得心中猛然一緊。直到容若告辭離去,他那忽然揪起來的心,仍是放鬆不下來。

明若離笑嘻嘻地抱拳把容若一直送出門,等到明月居大門關上,本來的笑容,立刻變做一片森冷。

松風如一片清風下的樹葉,飄落在他身邊:「主人,剛才何不乾脆殺了他?」

「此人與官府的關係太深,極有可能是高官顯貴。那蕭性德又如此深不可測,天琴手秘笈之謎也還沒解開,怎麼能隨便動手,自招禍端。」明若離深吸一口氣,沉聲吩咐:「動用所有人手,一定要找到那個女人。」

「主人,今日容若與那個蕭性德在街頭大聲吵鬧,說出來的話,好像是蕭性德力量全失。」

明若離冷笑一聲:「你若信這樣的話,你就不是人,是豬了。」

松風滿面通紅地低下頭。

「不過他們的對話的確非常奇怪,有些話完全聽不懂,再把他們的對話記錄拿來,我要細看。」明若離一邊走,一面迅速下令:「把消息放出去,我要找徒弟的大事不能耽誤。」

松風應聲而退。

明若離獨自一人,負手而立,在人前永遠笑嘻嘻如彌勒佛的臉上,一片沉穆之色。他忽的低嘆一聲,負手望向天空,正好看到高空中一道黑影如電一般射來。

明若離眉峰微微一挑,一動不動,站在原處。

那小小的一點黑影,漸漸接近,卻是一頭金睛鐵羽,鋼啄銅爪,無比神俊的蒼鷹。

明若離微微一笑,撮唇作嘯。蒼鷹即時斂羽而落,正好停在明若離肩頭。這隻無比神俊的蒼鷹右足之上,綁著一個小小的管子。

明若離伸手解下來,輕輕從竹管中倒出一張小小紙條,輕輕攤開。

白紙上清晰的黑字,只有兩句話──「不可得罪容公子,不必尋找容夫人。」

明若離眉頭微皺,略一沉吟,忽的撕下一片衣襟,右手不知自何處取出一根筆色呈朱的細筆,迅速寫上六個字──「容若到底是誰」,小心地放入竹管,纏在鷹足上。

蒼鷹振翅,轉眼成為天邊的一個小黑點。

明若離猶自仰首而望,喃喃道:「容若,到底是誰?」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之後,他才意識到手背處滾燙生疼,本是被那濺出的熱茶所燙傷,而在此之前,他竟一直沒有感覺到。


走出明月居之後,一行人都只是沉默地步行,誰也不說話。

滿街的喧鬧,反而更讓他們彼此之間的沉默顯得壓抑。

這樣詭異的沉靜持續了很久,直到容若乾咳一聲:「我剛才裝出來的凶樣子,是不是真把你們嚇壞了。」

「這真的是你裝出來的凶樣嗎?」似乎是一貫隨意的疏狂問答,但蕭遙的眼睛,在陽光下顯得異常幽深。

容若沉默了下來,沒有再說話。

趙儀用很低的聲音說:「如果夫人一直找不到,不止是濟州,整個楚國,甚至整個天下,你都會想法子攪翻天,誰也不能有寧日吧!」

容若抿抿唇,有一種悲傷無奈的感覺泛上來:「你們覺得我有錯嗎?」

蕭遙不語,忽的仰天發出一聲長嘯,自袖底裡取出一個酒壺,喝了一大口。

蘇良忽的雙拳緊握,然後又一點點鬆開手,卻又不說話。

趙儀卻似瞭解他的心情,低聲說:「你在變,一點點地變,我們不喜歡這樣的變化,也不喜歡可能會變得更厲害的你,但我們無法責怪你,也無法說你是錯的。」

容若負手,望望天,望望地,然後輕輕說:「你們呢!剛跟我出來那陣子,也想著闖蕩江湖,成一番事業吧?可是,你們現在也該知道,江湖不是想像中那麼好玩的地方,高手輩出,處處難關,你們已經受過挫折。真正的江湖仇殺,血雨腥風,前幾天你們也見到了。闖江湖,不是只有雄心壯志就行的。你們願意學得心狠手辣嗎?願意也眼都不眨一下地把無冤無仇的人攔腰砍斷,為些秘笈啊!面子啊!賭口氣啊!這一類無聊事到處殺人嗎?如果你們不變,也許你們在這個江湖根本活不下去。」

趙儀凝視他:「你希望我們變,還是希望我們不要變呢?」

容若沉默不語。

趙儀卻緊緊地盯著他,這少年眼中,有著不屬於這個年紀會有的洞徹世情的光芒:「你希望我們變得心狠手辣,心思慎密,城府高深,手腕可怖嗎?你希望我們隨時都可以狠得下心,殺得了人,隨時可以面不改色算計人,然後一步步走出所謂英雄的路嗎?」

容若仍然不說話。

「我們來做個約定吧!」開口的是一向衝動,但這次卻一路沉默的蘇良。他抬起頭,和趙儀不同,他的臉上有著只有年少者才會有的光明銳氣、飛揚神采:「來約定吧!如果你能不變,我們就不變。」

容若一怔:「什麼?」

蘇良眼睛閃亮,舉起手:「你不變,我們也不變。」

趙儀深吸一口氣,臉上有興奮的神彩,眼中有奪目的堅決:「是,你不變,我們都不變,不管發生什麼,面對什麼,永遠不變。」

容若震了一震,臉上有著不可掩飾的震驚,他怔怔地望著面前的兩個少年。

只有年少的人,才會有這樣美麗的理想,這樣執著的心吧!只有年少的人,臉上的光芒才會這樣明亮,只有年少的人,才會有信心許下這樣的諾言吧!

可是看他們舉在面前的手時,心中那一刻的酸楚感動卻又是為著什麼。他一言不發,抬雙手擊出去。

輕脆的擊掌聲響起,三個人在這一片大好陽光下,定下了誓約。

沒有人知道,此時此刻,他們是否明白,要遵守這樣的約定,必須付出多大的代價,必須擁有怎樣的堅持。

也許是陽光太燦爛了一點,也許是因為三個少年眼中這一刻煥發出來的光芒太耀眼了,蕭遙微微瞇起了眼睛,帶點深思的表情,無聲地凝視他們。

一路上一句話也沒有說過的性德,靜靜地旁觀著這一切。

容若和以前的所有玩家都不同,但是他並不是真正的聖人,他也有軟弱,也有缺失,他也會動搖。可是偏偏每一次他動搖改變之際,總會有一股力量,一種變化,讓他重新堅定地走回他自己的路。

只是直至此刻,也沒有人能真正明白,這對容若來說,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吧!

「既然我們約定了,你以後就別做這種事了。」蘇良一本正經地說。

「什麼事?」容若茫然不解。

蘇良磨磨牙:「別做卑鄙的事了,你今天居然用一個女人的身體來擋刀,萬一別人沒收住手……」

容若哈哈大笑:「你錯了,我這叫靈活變通,和卑鄙無關。」

「你拿別人的性命來保護自己,你還說不卑鄙。」蘇良的眼睛又開始冒火了。

「嫉惡如仇的小少俠,闖江湖有善良的心、美好的願望、高尚的原則是很好的,但只有這些,而沒有一些機智變通,那麼,你就只會在成為大俠之前就變成無名屍體。」

「所以就拿別人的性命不當回事了。」蘇良冷笑。

容若卻微笑,這個少年,好像已經忘了,自己在別人陣中差點喪命的事實,不但不記恨,反倒為他人打抱不平,這般胸襟,讓容若感到一陣欣慰,一陣愉快。

「我沒有把她的性命不當一回事。性德告訴過我,九轉陣十分精妙,這九個人是明若離選取手下精英,苦心訓練造就的,不是隨便什麼人可以替代,缺一人,九轉陣就失效,再培養一個和大家配合無間的人才,最少也要三年吧!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殺傷自己的同伴。在這個前提下,我才敢裝腔做勢,把她擋在身前。因為她對九轉陣而言是不可替代的,所以她的同伴才會收手得那麼狼狽,那麼拚命,給了我機會輕易破陣。」

他說著拍拍蘇良的肩:「小子,你還嫩著呢!光有理想,不會動腦筋,最後的下場只會是抱著原則下去和閻王辯論,慢慢學著吧!」

在蘇良極有可能受激不過,跳起來打人之前,一直沉默的性德忽然開口:「我們現在去哪裡?」

「回家。」容若回答得非常之快:「回家去,牽上月華,再去蒼道盟,用這匹柳大小姐心頭肉的馬,應該可以換得到這濟州民間最大的一股勢力出手相助,幫我找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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