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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愛情》相思已是不曾閒7-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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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5-9-3 14:30:29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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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後——
  孟氏集團。一個集財勢於一身、吒叱商場、縱橫南北與海外的龐大企業體,雖與另兩個大集團並列台灣三巨頭,但實際上,孟家的團結與商場上運用的戰略,是所有的企業體遠遠不及的而以孟氏端正清明的形象而言,天天跑來地下賭場小試身手,可就是匪夷所思了。真正的巨富根本瞧不上眼這種小規模的賭場,要是真的手癢,大可包專機前往賭城去豪賭,又可被伺候得身心愉快,不該來這裡的。
  自從知道這個每晚必來、衣裝革履的男子叫孟宇堂,是孟氏家族第三代的菁英之一後,他們每天便密切地盯著,並且不知該如何是好。告知了老大,只見老大臉色難看,什麼話也不說,他們這些小嘍囉自是不敢有所行動了。
  終於在今天,老大由辦公室傳來指令,要他請孟宇堂上去,他們才小心地移近那個坐在貴賓位、眼前擺滿贏來籌碼的孟宇堂,低聲告知:
  「孟先生,我們老大要見你。」
  孟宇堂俊美的面孔充滿了得償心願的笑意,點了點頭,起身時指向桌上的一大筆財富道:
  「給你們倆吃紅。這十來天,你們盯得很辛苦。」
  不理會兩名小伙子的張口結舌,他被另一名大塊頭領向後頭隱密的空間見他找了好久的「恩人」。
  耿雄謙由監視器上看到孟宇堂已過來,臉色的難看程度一直沒有平緩下來。
  「你心情不好?」站在陰影處、甫自美國辦完事情、也是耿雄謙手下頭號大將的姜飛,正把玩著柳葉刀,不經意地發問。
  耿雄謙靠坐在大書桌上,突然看向行事歷,又看了下手錶,問一邊的阿傑:
  「小劉呢?」
  阿傑停下打計算機的手,回道:
  「中午派他南下收賬,三天後才會回來。有事嗎?我以為他這三天有空檔,所以派他下去。」
  耿雄謙搖頭,沒有說話。
  而門板被輕扣了兩下,大塊頭的阿川已領孟宇堂進來。
  「老大,孟先生來了。」
  孟宇堂沉穩地走進來,白皙俊逸的面孔上滿是笑意,精明的眼大致打量了小小辦公室內的三人,皆是二十啷當年歲的小伙子;這個新組織的成員非但不多人,並且年紀輕得令人擔心。
  「嘿!耿老弟,好久不見了。」他伸出熱誠的手,不由分說地握住他右手晃了好幾下。
  「你想做什麼?」耿雄謙抽回手,響應以冷淡,問話更是直截了當。
  好吧!用公事公辦的模式比較談得下去,孟宇堂乾脆地說:
  「事實上,我知道你什麼生意都做,因此我想與你談一樁互利的生意。」
  「沒興趣。」
  「沒看過人迫不及待想把錢往外推的!」孟宇堂叫了出來。「這次我要拜託對付的人,正是你的死對頭『極天幫』,如果你願意接下來,對你是一舉數得,你甚至連考慮也不考慮嗎?」
  極天幫?沒錯,近來他最大的對頭就是那個中型幫派,平日以賭場為收入來源,並且擅於竊取各大企業體的商業機密販售,並且加以勒索。不過他不相信這個幫派會不自量力地相中孟氏這個財大、勢大的財團,只消孟氏動動手指,就夠極天幫化為平地了。
  「少來這一套。姓孟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孟家與『風燁組』的丁家交情深厚,真要對抗那些雜碎,還輪不到我們這個甫成立的小小『龍焰盟』。」
  這小子不簡單,許多不為人知的內情居然也能知曉!孟宇堂雙眼更是晶亮;他就知道這男孩不是池中物,不與他糾纏不清怎麼行?他欣賞斃了這個少年仔!
  「我們孟家的確與風燁組有交情,但你不可能不知道十年前丁老大結婚後就漸漸淡出江湖了。事實上他早已收山,不再介入打殺之中,雖然組織仍存在,但已是正正當當的生意人,有名氣是一回事,他不可能再入江湖了。」
  他以為他在哄三歲小鬼嗎?耿雄謙嫌惡地瞪他,再度瞄到掛鐘上的時間,忍不住咒了聲,轉身往外面走:
  「你滾回去吧!我沒空陪你瞎扯,也省省你無聊的報恩行為,龍焰盟的成敗絕不靠任何財勢的支持。」
  「老大,你要出去嗎?我吩咐小五開車。」阿傑叫著。
  站在一邊的姜飛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道:
  「有事嗎?我一同去。」
  耿雄謙正要拒絕,不料孟宇堂早已搭住他的肩,在他耳邊道:
  「要去接你老婆是吧?而你絕大部分的手下都不知道他們的老大有老婆」
  得意的笑聲替代了未出口的威脅,也惹來耿雄謙殺人的眼光。該死的!這傢伙還有什麼不知道的?!
  但他要是讓這件事成為他人威脅他的把柄,就該死了!
  「放心,我不會威脅你,只是——喔!」
  孟宇堂的腹部再度可憐兮兮地受到不明物體攻擊,如果他沒料錯,正是一隻鐵拳。
  耿雄謙冷道:
  「明天我會去找你。」
  隨著巨大的關門聲,耿雄謙已走得不見蹤影。
  這小子,脾氣還是這麼性格,並且火爆!孟宇堂苦笑直起身。真不知道他那小妻子怎麼忍受他的?!
          ☆          ☆          ☆
  在耿雄謙的堅持下,葉蔚湘考上了大學,只為了讓她有事可做,不要老是想著去工作賺錢;他說他的妻子是不許拋頭露面的。
  一旦白天有事可做,他開始要求她結束晚上的學習,計算機、插花、讀書會什麼的,一一教他給中止了。最後還是她堅持之下,他才留了一門油畫課讓她每週上兩天。
  他不要她出入龍蛇混雜的場所,也不忍心讓她天天守在家中發呆。而她為了跟他所放棄的一切,他都希望能盡量地彌補她。這個不擅甜言蜜語的男子,用他獨特的柔情待她,她的生命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呢?
  等在教學大樓的大門口已好一晌,卻不見負責接送她的小劉前來。可能又塞車了吧!她撥開長髮到身後,凝視著右手中指上的白金戒指;那是她的婚戒。
  三年前北上,他們一無所有。在公證結婚的前一天,他們在路邊的首飾攤以一千元買下了這一隻男用的戒指,上頭有龍形紋刻,寬度可以調整,他費了好大力氣才在不使戒指變形的情況下,弄成小小的尺寸套在她手指上。
  後來他買得起有價值的首飾了,買來兩隻鑽戒要換掉這只白金龍紋戒,但她卻獨鍾這只不起眼、不值錢的婚戒,怎麼也不肯拿下,耿雄謙只有任她了。
  他回家不大說外面的事,所以她頂多約略地知道他賺錢的方式是去替人討債、打架、看場子,阻止一些人踢館。回想最開始的日子,他身上永遠有傷,有一次嚴重到肋骨斷了七根,腿也被刺了好深的一刀,但他沒有回家,只讓小劉捎口信回來,說他去南部討債,十天內不會回來。那時她一點也不相信,因為雄謙即使是南下收賬討債,也從不曾超過一天;他根本放心不下她,她一個人會怕黑,尤其獨自在台北更怕孤單。他受了重傷才有可能不回來,所以她讓小劉以為她相信了他的謊話,然後任自己每晚哭著入睡,擔心得徹夜不成眠。
  在去年,他打垮了一個小幫派,跟著他的弟兄由一開始只有小劉,陸續來了許多人,一同接收了個賭場,成立了龍焰盟——第一分有固定收入的產業。
  然而耿雄謙的志向不止於此。他要壯大,不安於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尤其涉足黑道,即使有心過太平日也會有人不斷來挑釁。
  只有比任何人都強,才不會有人敢來消滅——這是他的信念;而且他寧死也不當弱者,更不屈居人之下,看人臉色過活——這樣的性格,注定他過不得太平日。
  當一個強者,要奮鬥多少年才能實現?
  然而,她總是被排除在外的。三年來,他的弟兄由一人增為十五人,可是卻只有忠心的小劉知道她的存在,因為雄謙承擔不起她露面的後果,尤其他的敵人多得不勝枚舉,隨著他愈成氣候、地盤愈大,想要他消失的人也就會更多了;這是權力消長必經的過程。
  葉蔚湘楺著眉頭,有些疲累。難道真如雄謙所言,白天與晚上都上課對她身體而言根本吃不消?她一向不是這麼虛弱的,這……當然不能讓雄謙知道。
  「蔚湘!」
  一輛銀灰的轎車停在她身前,耿雄謙在車中叫她,並開了一邊的車門。
  「雄謙?」她訝然且欣喜地上車,才關好車門,便被他摟近吻了下。
  「怎不加件衣服?臉都是涼的。」
  「我不冷,現在才秋天呢!」
  雖是這麼說,他仍替她扣好薄外套上的扣子,也將車內的冷氣調小。
  「你今天怎麼有空來?」
  「小劉出差去了。」他口氣平淡,關心的話只能用這種方式表達。
  她低笑,看著手錶上指著八點半,問道:
  「吃飯了嗎?」
  「你還沒吃?」他眉毛擰成兇惡狀,對她的問話很能「舉一反三」。
  唉,她是擔心他老是三餐不正常呀!
  「我六點時吃了些面,現在又有點餓了。我們去夜巿吃鐵板燒好不好?」難得他來接她;三年來他們夫婦不曾有過幾次出遊的時光,唯一相處的地方是家中,能一同看看走走,是多麼不容易。而且,他一定還沒吃,只要說她餓了,他一定會依她。
  「天冷了,別去夜巿吃,找間餐館吃吧,省得東西不乾淨讓你又胃痛。」他獨裁地否決掉她的提議,並且說著:「三餐最好吃一些紮實的東西,別隨便吃幾口面作數。」
  待小劉從南部回來,他得吩咐小劉務必注意這一點。
  「好的。可是我想逛夜市。」她柔聲央求。
  他看了她一眼,最後點頭:
  「吃飽再去。」他們夫妻確實很少有一同出門的機會,難得她如此要求,他的心如何硬得起來?
  將車子停在夜巿入口旁,牽著她手走入附近的餐廳中,由窗口位置正好可以看到馬路對面燈火通明的熱鬧景象。
  她偎在他懷中,由著他點來兩客燴飯,珍惜著他們少許且珍貴的共處時光。
  「我們好久沒有逛夜巿了。」
  「沒什麼好看的。」他忍住抽煙的念頭,不想讓她吸到煙嗆的空氣,湊下面孔,輕輕摩挲她長及腰的秀髮;三年來她不曾剪過,因為他萬般喜愛,所以不讓她剪。
  「是的,沒什麼好看,我只是想與你在一起。」她低柔地輕喃,抬頭對他微笑,美麗得不可方物。
  既是足以傾人國城的美麗容貌,就不會被忽略,餐廳內的人不時投來注目的眼光,即使她被安置在卡座的內側、丈夫的懷中,而她的丈夫看來又如此兇惡,但不怕死的仍大有人在。
  她沒發現,因為一心一意於丈夫身上,但耿雄謙早發現了,臉色一直好不起來,以寬肩擋去外人注視的同時,更恨不得將那些色狼揍得一輩子看不見。
  燴飯送來了,她替他加了胡椒與兩茶匙辣沙茶;他向來喜愛辛辣的食物。弄好了,她輕道:
  「可以吃了。」
  將他的飯端放他眼前,看著自己也有好大一盤,她舀了一口吃著。飯很可口,但她決計是吃不完。她向來羨慕他兩、三大口吃得盤底朝天的本事,也怕他用自己的胃容量來衡量她攝取的食物量。
  還沒吃第二口,他已解決他盤子中一半的食物,果真是晚餐沒吃的模樣。
  「幫我吃一些好嗎?」
  「你先吃完一半再談。」
  她又吃了幾口,便吃不下了。今天的身體狀況一直怪怪的,常感到餓,卻又在食物入口沒幾次就覺肚子很撐脹。會不會胃又開始要造反了?
  她放下湯匙,不敢看丈夫的臉;他不會放過她這種吃法的。果然——
  「吃不下?」他問得很不滿。
  「待會去夜市再買一些點心回家好了。」她將盤子推到他面前。
  「你會不會生病了?」他探手蓋向她額頭,沒有發現異狀,心中才稍稍放心。
  「雄謙——」她口氣怯怯的。
  他瞪了她一眼,吞下所有要迫她吃飯的話,埋首吃完她盤子中的飯。回頭得去問一下小劉,他老婆平日在外面是怎麼用餐的,如果她根本沒有定時定量地吃,而小劉卻「忘了」向他報告的話,那他最好把脖子洗乾淨等他砍!
  他一向是不說甜言蜜語的人啊!她淺笑地看他,眼中滿是溫柔。他表達關心的方式是以比平常兇惡的口氣質詢她,如果不是已經太瞭解他,怕不又被他嚇哭了數回。這人啊,永遠不會改變這種拙劣的關心手段,但只要她瞭解他就好,訴諸於肢體語言的疼惜關愛,已足以補足了言語上的粗率。
  「走了。」他丟下餐巾,扶她起身,然後仍忍不住說出警告:「最好別讓我發現你每一餐都這麼吃。」
  「我沒有。」她小聲地響應。
  結完賬,走出外頭,溫熱的夜風襲來,不同於屋內的冷氣,吹得人慵懶不已。
  她勾著他手臂,仰頭看著他剛毅的面孔——這兩、三年來,他又長高了許多,而身材也因常打鬥而益加壯碩高大。
  他們看起來是那樣年輕,以至於沒有人相信他們已是結了婚的人。怎麼看都不像哩,只像是一對小戀人。
  綠燈亮了,他摟著她過馬路,路人之中不乏父母帶小娃娃出來逛夜市,她看得有些入迷。孩子呵,上天恩賜人類最珍貴的寶貝,但她……恐怕沒法子去當一個母親吧!
  有了妻子已令他苦惱擔心不已,他又哪會容許自己的致命傷又多了一項?結婚時他就說過了,他不要孩子,至少二十年內他都不打算有孩子,最好是一輩子也不會有子息,反正他是社會敗類,生孩子做什麼?當然,她只能聽他的。有關黑社會的電影常演的橋段總是那幾套,她哪有不明白自己的處境代表什麼,還需要雄謙來講解嗎?反正還年輕,她可以等,總有一天會有孩子的。
  耿雄謙輕點了下她鼻子:
  「在想什麼?看這種東西看得這麼入迷?」他嫌惡地瞄了眼擺滿洋娃娃的地攤,以及高價販售的辦家家酒玩具。
  她搖頭,指著冰淇淋攤道:
  「我們吃冰淇淋。」
  葉蔚湘不由分說拉他往人潮中擠去,很快地成為沙丁魚群中掙扎波動的兩尾這是他們的約會呢!
  耿雄謙沒有異議,在護著妻子不讓人潮推擠到的同時,不忘注意四周,似乎看到了幾個對頭。那些人有看到他嗎?回頭得好好查一下。有蔚湘在,他決計不能掉以輕心。
  一輛原本將通過路口的保時捷跑車驀地停住,跳下一名俊美高大的男子四下張望。
  駕駛座的窗口探出一張白淨的臉,面孔上滿是不明所以:
  「陸湛,你在幹嘛?突然叫我停車,這樣我會被交通警察開罰單的!」
  陸湛看著洶湧推擠的人潮,過多的人令他確認更為困難,他只能徒勞地看過每一張女子的面孔,卻找不到他以為會見到的那一個……真的是他眼花了嗎?眼光衰退到只要每一個纖細的長髮少女都當成是他心中深深烙印的人兒?不!他不會看錯的,剛才遠遠看到的,明明是蔚湘,他一向精準的眼力不會有錯誤!
  「陸湛,怎麼了?」
  「我——看到熟人。」
  「嘿!少來,你到牛津唸書前一直住在中部,你唬我呀!」陸康明噓他。
  在台北見到熟人?開玩笑,這小子十八歲以前住台中,十八歲以後在英國,這星期回國省親,才住台北三天,沒半個相熟的朋友,他這個堂哥哪有不清楚的?
  陸湛沒有多做解釋,然而心中已有計劃。
  「喂,阿湛,你爸媽還等你去用飯哩,我們遲到半小時了。」
  「好,我們先去飯店。」他再看了一眼,終於坐上車。無妨,他有半個月的時間找到她,也一定會找到。
  蔚湘……他心中永遠割捨不下的疼痛。
  那小子對她好嗎?他們有在一起嗎?
  任誰也沒料到她會有那樣驚人的舉動,留下一封信,天涯海角地追隨那小子去了。是什麼力量令她可以不顧一切,甚至放棄家人也在所不惜?
  整個葉家因她出走而亂成一團,幾乎不成樣,報警、尋找、登報,卻音訊杳杳;而他——區區且不相干的陸湛,也為了找她而陷入瘋狂。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也找不到耿雄謙的下落,他多怕蔚湘沒找到他,遇到了什麼不測,又何其希望她根本找不到他,最後會乖乖回家。
  她出走一個月後,寄來一封報平安的信,告知她已結婚——信件的下場是讓葉教授撕成碎片燒個精光,從此宣佈葉家沒這種敗壞門風的不孝女,不允許有人再去找她的下落,她的名字從那以後成了忌諱。
  知道她平安、知道她嫁人了,他這個可悲的配角便失去了舞台,前去英國讀書,準備遺忘一切。然而,他的心終究放不下呀!
  她過得好不好?幸不幸福?可否後悔過自己衝動的作法?
  蔚湘呀……因她而起的傷痛能有不再疼的一天嗎?他緊緊閉上眼,二十歲的面孔有著太早到來的滄桑,洗褪了意氣風發的光采,讓他沉潛了下來。
  陸康明疑惑地問:
  「不舒服嗎?」
  他擠出無力的笑,只能搖頭。
          ☆          ☆          ☆
  不舒服的感覺又來了。
  葉蔚湘努力安撫自己的胃,讓翻攪的感覺慢慢平緩。她向來定時吃飯,怎麼又掀起了胃病的症狀呢?尤其早上初起床時更是難受。有空得去檢查看看。
  將皮蛋瘦肉粥端上桌,盛了兩碗放涼,她走入臥房叫丈夫。這幾天接她上學的事由他接手,難為了他要這麼早起床。
  晨光下,他赤裸的上身一覽無遺,趴睡的姿勢使他看來像個小孩子。然而過多傷痕又令她每每見到都難受不已,但這是容不得她嘮叨的。
  她坐在床沿,雙手輕放在他肩頭,柔聲叫著:
  「起床了,雄謙。」
  他蓬亂的發幾乎遮住雙眼,半醒之間便已伸手拉住她,讓她毫無抗拒機會地倒在他身上。
  「幾點了?」他睜開一隻眼,不大適應刺眼的陽光,翻轉身體,改而壓她在身下,深吻了會。
  「七點。」
  他呻吟了聲:
  「幾點有課?」
  「九點上第一堂。你還要睡一下嗎?」
  她拍著他肩,從他腋下滑下床,捧來為他挑好的衣服一一服侍他穿上。
  「不了。反正起來了,早上可以多做一點事。」看到日曆上的日期,令他想起要到孟氏財團的事。
  葉蔚湘替他扣好最後一顆扣子,正想打理床單,卻被他抱入懷打量。
  他瞇眼:
  「你臉色很糟。」在陽光映照下,簡直沒半點血色。
  「胃怪怪的。」她照實報告。
  「你們學校的伙食爛得讓你胃痛嗎?」早餐由他盯著吃,晚餐由小劉陪著吃,會出問題的當然是中餐;小劉可不敢拿這種事開玩笑,他早叮囑過蔚湘的胃不好,首要就是注意她的飲食。
  她連忙搖頭:
  「不是痛,只是脹脹的,也許只是脹氣而已,沒事的。我們吃早餐吧,桌上的粥差不多涼了。」
  「我不要你生病,如果身體覺得怪異,最好馬上去找醫生,明白嗎?」摟住她往外頭走去,他的口氣比談判還嚴厲,也沒有多想,便道:「下午小劉去接你時,順道去掛號看病,明天別給我看到這種臉色。」
  典型獨裁性格表露無遺,她只能點頭。對他的小題大作向來無可奈何,除非醫生再三保證她沒病,否則雄謙會天天押她去掛號急診;這是耿家獨特的關心方式,生活愈久,愈能體會。
  說老實話,也虧她受得了,理解得透徹,不會在這方面鑽牛角尖,否則早該離婚幾百次了。
  當然,應對這麼一個獨斷獨行的男人,她自是不會太過表露自己身體的病痛情況。如果此時順便告訴他,自己不僅胃脹,連同頭暈帶目眩、渾身乏力的話,這會兒自己大概會被安置在加護病房了。
  「蔚湘,有沒有聽到?」他要她的響應。
  「聽到了。我會去看醫生。」她低垂的面孔正暗自皺著眉,將他的早餐端在他面前。
  他忍不住盯著她漸漸泛紅的美麗面孔。她嫁他兩年多了,卻依然還是個未滿二十的青春少女,並不因她為人妻而減了清艷氣韻,反而更添麗色,常看可是會失魂的。所以他老是克制自己別像呆子死盯著她看,否則一整天下來,哪還做得成什麼正事?!
  她考中了A大的中文系,聽說中文系是女人的天下,他一點也不必擔心老婆會出什麼岔子。然而A大男人也不少,他可不相信沒人會發現她的美麗,更不相信沒有狂蜂浪蝶企圖接近她,只是入學兩個月以來,她都沒說,他更不肯問。
  必須對自己承認,有名有分的關係證實了她終生為他所有,但他仍是……擔心的。
  因為她太美,也因為他不是個好丈夫。
  「怎麼了?不好吃嗎?」
  「哦!咳,沒有。」他回神,咕噥兩大口吃完一碗。
  她接過碗,又添滿了,交給他。
  「在想什麼呢?」
  「在學校……咳!有沒有人追你?」
  葉蔚湘怔了怔,看著他又開始兇惡起來的面孔,差點大笑了起來,但她可不敢在這時候惹他。
  「沒有。一年級的課幾乎都是滿堂,下課就回家了,何況同學都知道我已婚,也不會約我參加什麼聯誼晚會。台北的美女那麼多,相形之下,我並不算什麼的。」
  「我沒別的意思!」他僵著聲音說明,百分之百的此地無銀三百兩。
  她伸手輕拍他擱在桌上的手:
  「我知道。」
  白金龍紋戒指在白皙素手上看來是那麼不協調,但卻是她唯一珍愛的飾品,一如她有全天下的好男人可以嫁,卻獨獨挑了他這個粗夫過一生一般;他心中不是沒有感歎的。
  即使是他,也不會把女兒托付到自己這種身份的人手上,所以耿雄謙從不以為娶到葉蔚湘是理所當然的事。
  上天恩賜了他陽光,卻也虧欠了她的福分。
  他一直是知道的。
  可是終其一生,他也不會放開她了。她屬於他呵!

8


  葉蔚湘向來不擅經營人際關係,一直以來,她沒有太多的時間以及太多的活潑去架構自己的朋友空間;也或者可以說,當她有機會自由自在去與人熟絡時,心思已不在那上頭。耿雄謙雖然早晚讓人接她出入,可是任何時間,她都可以出門的,只要在安全的考量下讓小劉接送就可以。丈夫從不問她交友情況,他在意的只是她的寂寞與她的病痛,不能常陪她,是他的愧疚,所以任何能令她快樂的事,他心底都支持的。
  他不過問,並不代表不關心,他只是不要像陸湛那樣,由初時的關心,漸漸轉成主導操控,告訴她什麼可以、什麼不可以;關心與控制,常是一線之隔,何況耿雄謙一向忙,這情況之下,她這個為人妻的相當不可思議的自由。
  當然,年紀輕輕成為人妻,自然在學校內揚起一波不小的震撼。每年新生入學,美麗的人與好成績的人一向最受注目,葉蔚湘不僅成了中文系之花,也成了A大學生公認的校花;這樣一來,她的已婚資料哪能不令人跌破了一地眼鏡、折碎一地的玻璃心?
  她沒有太過親近的「朋友」,只有和氣相處的「同學」;給人的感覺不是冷若冰霜,而是沉默乖巧文靜,憐人的氣質連女人都會為之傾倒,充滿了古代仕女的美感。她的話不多,無形之中每個企圖親近她、瞭解她的人都發現,他們進不了她「朋友」的世界中。她很隨和親切,但微笑以對之後,外人永遠對她一無所知。
  突兀地問起她的婚姻狀況,並且預設立場她是奉子結婚,她的答案只是微笑地說,沒有,沒有奉子成親。
  久了,同學們也死心了,總不好造次且放肆地死死追問不休。結果A大同學給了她一個「神秘美人」的封號,想來也好笑得很。
  她只是不擅對外人剖白、不擅交友、不擅種種靈活的人際交流,而目前,她小小的世界中也容不下太多人,也——不打算容下許多人。
  挨了兩節課,日正當中,不舒服的感覺又湧上來翻攪。看到窗戶反映出自己的面白如紙。她知道自己真的要去看醫生了,否則今夜回家一定會讓他生氣。
  不加重他負擔的方式,就是照顧好自己。兩年前一次小小的胃炎就嚇得他三天三夜不能睡,並且口不擇言地威脅醫生,後來他非常嚴重地警告她不許再生病,否則自己看著辦。這人哪……唉!
  即使嫁他快三年,她依然沒有安全感。他執意要在黑道闖,不能並肩作戰的她,只能被秘密地藏著、妥善地被保護著;這種情形令她憂心,加上他過度的保護欲,一旦發現她的存在將招致莫大的危險,她還能永遠待在他身邊嗎?直到他成為最強的老大,她才有機會由隱密中走出來,站在他身邊,而在那之前,他不擔一絲會傷到她的風險。
  要她不為這種事憂心,何其困難?
  「葉同學,要一起去吃飯嗎?」幾位女同學走過來問著。
  她含笑搖頭:
  「我有事。不好意思。」
  「那個每天開車來載你的就是你老公呀?」其中一名向來多舌的女同學忍不住又想挖消息。
  「不是的,那是我先生的朋友。」
  「那你先生為什麼不自己來接你呢?」
  「他忙。」她保持著笑,微一點頭:「我先走了,下午見。」
  走出中文系大樓,她拿出手機按了幾個號碼。
  不久傳來煩躁夾怒的吼聲:
  「誰啦!」
  她嚇了一跳,喘了口氣才道:
  「小劉?」
  「呀!大嫂,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我……」大吼聲在轉瞬間化為貓哼,一連串地懊惱賠罪。
  那頭的聲音很雜亂,一會後便清靜了,看來是小劉走到沒人的地方。
  「大嫂,對不起,我……我……哦,對了,我正在和其它人吵架啦!」
  葉蔚湘為他的解釋感到不明白,太慌亂了。不過她沒放在心上,說:
  「沒關係。小劉,你現在有空嗎」」
  「大嫂,你要回家呀?我記得你下午有兩節課吧?」
  「是,但我人不大舒服,想去黃大夫那邊一趟。」她忍不住又撫向胃,頭也隱隱抽痛,強烈的楊光更令她暈眩。
  「什麼?!大嫂你不舒服?好,好,我五分鐘後到,你等我!」那頭匆忙地掛掉電話。
  她收起手機,往校門口走去。小劉今天似乎很緊張,為什麼?
          ☆          ☆          ☆
  「小劉,你做什麼?」姜飛接住正打算往辦公室沖的小劉,不讓他進去打擾黃大夫處理老大的傷口。
  「我跟老大說一下,我要出去。」
  「你要出去就去呀,幹嘛對老大說?」姜飛幾乎想踹他一腳小劉語無倫次了起來:
  「我——我也要找黃大夫啦!」
  「你也受傷啦?!」守在一邊的阿傑口氣不佳。都什麼時候了,還鬧!等會叫人把他扁得清醒一點。
  「反正你們不懂啦!我找老大有事啦!」
  偏偏兩位門神都不讓路。
  「吵什麼?小劉嗎?」辦公室內傳來耿雄謙的叫聲,口氣也不佳得很。
  「老大,我有急事要說。」
  「最好是重要的事!」口氣更冷。
  小劉急虎虎地衝口道:
  「是大嫂啦!」
  門唰地一聲打開,露出耿雄謙不復冷靜的臉以及縫了一半的傷口,上頭還淌著血沾滿胸膛。而其它兩名門神也神色訝然,為「大嫂」兩字而嚇得不能成言;他們有大嫂嗎?
  黃大夫追在身後哀叫:
  「喂!我還沒縫好啦!回來!」
  「怎麼了?」耿雄謙抓起小劉的衣領問著。
  「大嫂不舒服,要我載她去找黃大夫,可是黃大夫人在這裡,我——我……」
  他該把人載去哪裡呢?
  「你在這邊等。」耿雄謙指示黃大夫,扯過衣架上的櫬衫與外套:「我去載她。」
  小劉連忙跟上去:
  「我去開車。」
  姜飛也追了上去:
  「老大,極天幫的人有可能再捲土重來,你現在使力不得,我跟你一同走。」
  「別讓他右手使力啊!」黃大夫吩咐著。
  「老大,我——」阿傑也不甘被丟下。
  「住嘴!你留著。」耿雄謙吼了聲,人早已離開賭場。
  阿傑張口結舌,滿心的不甘不願,只得任黃大夫拍拍他肩頭安慰了。他也想看老大的女人呀!
  哼!不過也沒什麼了不起吧,就他見過,每一個幫派老大身邊養的女人不外是美麗、波霸、風騷得半死,搞不好滿口髒話,脾氣火爆咧!不看也罷,反正等一下也看得到。這死小劉,居然從來沒提過老大有女人的事,讓他還多事地替他到處評選女人,想介紹給老大享用哩。嘖!
  「黃大夫,你也知道我們老大有馬子呀?」
  黃大夫斯文的臉透著不悅。他最討厭別人說話粗魯了,什麼馬子不馬子的!真難聽,尤其套用在那個天仙般的女子身上。
  「我與你們老大認識,就是因為他抱著妻子在半夜來看病,拿槍抵著我這駐院醫生的頭,威脅我治好他妻子的病;我當他妻子得了什麼不治之症,也不過是胃炎,他竟說我要是讓她死掉了,就轟掉我的頭。嘖!那小子——往後我就成為你們這些渾小子的家庭醫生了。」真是誤入歧途,不堪回首。
  阿傑不滿意了:
  「老大太不夠意思,居然沒讓兄弟們知道他有老婆——是老婆還是姘頭?」他小心確認,惹來黃大夫白眼。
  「人家去法院公證過了。」
  「跟了他兩年多,居然都不說!大姊頭有那麼見不得人嗎?我們又不會笑她醜。」
  「去!別叫她『大姊頭』,如果你見到她還能封她大姊頭的名號,我就服了你。也別怪你們老大,你們現在敵人那麼多,不讓他的妻子露面反而安全許多。誰捨得那樣的女孩受傷害呢?」黃大夫歎了口氣。美麗女子已有丈夫,是多麼令天下男人心痛的事呀!
  阿傑好奇不已:
  「黃大夫,我們大嫂長得怎樣?現在在做什麼?為什麼沒來過賭場?」
  黃大夫搖搖頭,不理會他的追問,逕自整理起自己的工具,等會還要替他們夫妻倆看病呢!
          ☆          ☆          ☆
  「蔚湘!」低沉且激動的嗓音在不遠處喚著。
  葉蔚湘撫著心口,幾乎是不敢相信地望向那名由跑車中走出來的……故人——
  陸湛!
  查了四、五天,在夜巿那邊瞎找,看過每一張女子面孔,卻不曾再找到她的身影,終於在不死心之下,他嘗試往各大專院校去找;他相信蔚湘不會放棄學習,她應該會升學,即使希望如此微渺,但他仍是著手去找。他向來幸運,在找到第二所院校時,就看到她的名字與她簡略的資料呈現在計算機終端機前——
  葉薜湘,女,二十歲,已婚,A大中文系一年二班……
  那時他便肯定是她了,非是她不可。飛車前來A大,不料馬上見著了她,美麗依然的她正站在校門口。
  「陸湛……」她輕喘地叫出他的名字。再見到他,接續著過往的記憶,像是隔了一個輪迴也似……她從未想過會再見到他呀……
  他站定在她身前,仔仔細細地看她,核對著相同以及不同的地方,翻湧不已的情愫由灼熱的眼眸中射出。這個令他魂縈夢牽、始終放不下心的女子啊。終於又教他見到了!然而,深種的感情永遠不會轉成淡薄的友情。
  她好美,雖然有些蒼白,但卻比三年前更美——頭髮長到腰,眉睫間有著憤見的輕郁,卻也有著以往不曾見過的滿足。二十歲的少女風韻添了許多成熟女子的味道,看得出來她過得不差;那小子沒有虐待她。
  葉蔚湘也在看他。那個以往總是令她害怕的男孩,如今沉穩更多,亦少了當年的傲氣沖天。他一向好看,隨著年歲增長,英俊的容貌更是吸引人,經過他們身邊的女同學都忍不住偷看他。
  也許是分開久了、也許是看慣了耿雄謙兇惡面孔,她居然不再怕他了,沉重的壓力亦不曾因他出現而壓上肩。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問。
  「我來找你。」
  她嚇退了一步:
  「我……對不起,我不會回家,我嫁人了。」
  他急道:
  「不,別擔心,你家人知道你平安以及已嫁人之後,就沒再找你了,而且我三年前已前往英國唸書了,今天來這裡並不是要帶你回家,你別怕我。」
  她鬆了口氣,但任性地與人私奔,一直是她良心上難安的重罪。不能回家、不敢回家,她只能一輩子自責。
  「你為什麼找我?」她問。
  「我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他對我很好。」她真誠地說著。
  他雙手插入口袋中,怕自己忍不住想碰觸她的念頭。
  「你沒給自己退路,如果過得不好就槽了,幸而你眼光好,哪傢伙還有這一點可取。」
  「謝謝。」
  她依然少言,還是這種少言向來只對他?
  陸湛自嘲地笑了。他還在妄想什麼呢?她過得好,不正是他所願嗎?然而,心中卻也希望她過得不好,那麼他便能……帶走她!
  他依然自私呵,居然想這種齷齪事。
  「那傢伙走入黑道了吧?」
  「欸。」
  「混蛋!」他忍不住咒了聲。
  「他沒讓我出過事。」
  「他敢!」陸湛臉色緩不下來。
  她輕聲說著:
  「對不起,陸湛。我辜負了你,除了對家人的歉疚外,我欠你最多,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你對我更體貼的人了。」她知道陸湛可以為她做盡任何事,甚至日夜陪她,不讓她感到孤單。
  「但你愛他,不愛我。」他蒼涼地笑著。
  一輛疾駛而來的銀灰轎車停在他們面前,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首先出來的就是氣勢洶洶的耿雄謙,而他甚至沒發現妻子的身邊站了個男人。
  「蔚湘,你哪裡不舒服:你幹嘛站在太陽下?不會找個蔭涼的地方等我嗎?」
  他吼得很大聲。
  「姓耿的,你還是沒改掉吼人的習慣。」夾著警告的拳頭揮了過去。
  耿雄謙迅速地擋開,終於發現陸湛,聲音比他更冷:
  「你怎麼會在這裡?」
  「回國度假,順便見老朋友。」
  要不是妻子不舒服,他一定會再與他狠狠打上一架。老朋友?誰是他的老朋友?見鬼!
  「哪裡來就哪裡滾回去,少來煩我們。」他摟著妻子往車子走去。
  葉蔚湘深深看著陸湛,最後微一躬身,一句話道盡她蒙受多年關照的謝意:
  「非常感謝你,陸湛。」
  耿雄謙濃眉擰得兇惡,將妻子扶入車中後,轉身與妻子的「老朋友」對視。
  「你可以滾了。」
  陸湛認真地警告:
  「你最好珍惜她一輩子,否則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知道了你沒善待她,我不僅會搶回她,並且會殺了你。」
  「你下地獄去等吧!」耿雄謙坐上車,用力拉上車門叫道:「開車!」
  車子飛快地駛動,葉蔚湘轉身要看陸湛,卻被丈夫摟了個死緊。
  「不許看!」耿雄謙不悅地喝道。
  轉了一個路口,早已見不到人了,她靠回他肩頭,才發現他右邊胸口全是血。
  噁心目眩的感覺一湧而上,她摀住唇,乾嘔不已,嚇白了耿雄謙的臉。
  「你怎麼了?該死!小劉,限你一分鐘之內回賭場!」他暴吼。
  「我……沒事……你……你怎麼了?好多血……」她努力要擠出完整的問話。
  耿雄謙的響應是將外套的拉煉拉到頸子;看不見血漬,代表啥事也沒發生。
  「沒事。」他摟住她,小聲道:「你閉上眼休息,馬上到了,黃大夫在賭場等著。」
  「雄謙……」他總是不讓她知道。
  耿雄謙不予理會,只是溫柔地拍她背。瞄到前座姜飛快掉下來的眼珠子,他才沒好氣地介紹:
  「她是我老婆,叫她大嫂就行了。」
  葉蔚湘抬頭看過去,才發現今天車上多了一個人。
  她小臉轉紅,怯怯地笑了下:
  「你好。」
  姜飛愣了好久,直到小劉K了他一下,才回神:
  「呃……我是姜飛,大嫂……你好。」哇塞!好一個古典美人!有哪一個老大的女人是長成這樣的?怎麼可能?而且還是個國立大學的學生哩!
  立即的,他明白了老大不讓外人知道她存在的理由。這美人不該活在黑社會中,也沒人捨得讓她涉險,不公佈她是最好的方式。
  所以他反而道:
  「叫黃大夫去你們家吧,真要去賭場嗎?」
  耿雄謙點頭:
  「還是去賭場。」
  極天幫內已有人知道他有妻子的事,這消息一傳開,短時間不見得有危險,但每一次與對手交鋒時,對手必定會攻他的致命傷,所以再偷藏起她已沒意義。
  他——必須送走她,送她到一個即使人人知曉卻動不了她的地方;前日他早已與孟宇堂談過。
  了結了小小的極天幫,必須連帶擺平其背後的靠山。然而,當他的地盤擴張到足以令其它大幫注目進而想消滅時,他的危險性又增高了不少。蔚湘不宜再跟在他身邊,過些日子他觀察結果後,會迫他必須下決定。
  他勢必與妻子分開一小段時間了。
  他衷心希望分開的日子不會太久,希望情況由得了他預測與掌控。
          ☆          ☆          ☆
  他們回到賭場的辦公室時,卻見到閒雜人士添了一個。
  耿雄謙將妻子扶坐在沙發上,掃了孟宇堂一眼:
  「你來做什麼?」
  「泡茶、聊天,兼認識你美麗的妻子。」他嘻皮笑臉地回答,近身打量嬌怯憐人的女子,笑了出來:「真是漂亮!小姑娘,你是怎麼忍受這種火爆丈夫的?教教我如何?」
  葉蔚湘好奇地看著孟宇堂——充滿貴族氣質的俊朗面孔,搭配著一身昂貴的西服,看來便是成功人士的模樣;三十來歲,深沉睿智的眼光並不同於他形於外的嬉笑,但那股子溫暖是發自真心的,令人放心,忍不住想親近結交。
  「別逗了。黃大夫,快來看看她怎麼了,其它人都出去。」耿雄謙號令完,便將一票瞪大眼的小伙子都趕了出去。原本他想留下,但知道孟宇堂有重要的事才會放下公事前來,於是交代黃大夫:「診完了病,馬上告訴我怎麼回事。」
  「一定。」黃大夫關上門前再三保證。
  「老大,那就是大姊頭呀?」
  龍焰盟總共不過十五人,原本各有工作,極少一同聚在這邊,不料「大嫂」的消息一放出,半小時之內所有人全來了,皆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從沒見過他們這麼驚詫稀奇的鬼樣子。
  耿雄謙冷冷看了他們一眼。
  「全沒事可做嗎?給我滾回工作崗位上,晚上要值班的現在滾回床上去。阿傑,你派兩人守著門口,我在A1包廂與孟先生談話。」
  「知道了。」
  將手下罵回工作崗位後,耿雄謙領孟宇堂到密閉的包廂中,問道:
  「情況怎麼樣?依極天幫落敗的情況看來,沒什麼捲土重來的機會了吧?」
  孟宇堂臉色已回復沉重:
  「如你所料,極天幫的老大朱木村已投靠『火星幫』,他們揚言要你的人頭。
  火星幫有三百六十三名手下,硬來的話你會吃虧,目前你們吃不下這麼大的組織。」
  「打仗的方式不只一種。」他點燃一根煙,對孟宇堂道:「你走吧!極天幫已經瓦解,你沒後顧之憂了。你們孟家不宜再涉入其中,你幫的忙已很多,有什麼恩早也報完了。」
  孟宇堂簡直想咒罵,事實上也罵吼了出來……
  「去你的!這樣叫我滾蛋,讓我提著一顆心擔心著你們用十五人去應付三百多人可能會遭遇的不測,而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在危急時藏好你的妻子,其它就無能為力了?這算什麼?!」
  耿雄謙火氣也不小:
  「你管太多了,姓孟的。明知道區區一個極天幫的威脅奈何不了你,由警方處理更有看頭,你偏要來纏上我。至少我是幫你了這件事,其它的事你管不著,也沒必要去管。」
  「我可不會眼睜睜看你死掉。為什麼你不接受風燁組的助力呢?我知道丁武找過你了,但你一口回絕了他。人力、物力全不要,你八成是瘋了!」
  耿雄謙不為所動,冷靜了一會才道:
  「你當我白癡到只會打殺嗎?我從不做沒把握的事,許多事要做之前,早已布好了局。我知道弄垮極天幫後要面對的是誰,你以為我什麼都沒準備,只會叫兄弟去送死、任人砍殺嗎?我是血氣方剛沒錯,但我不笨,別以為你多活我十年才叫『大人』。」
  他從不向人解釋自己的行事方式,但這該死的老混蛋像是當自己是別人父親似的大吼大叫,惹得他火氣也起來了,要不是日後可能得拜託他保護蔚湘,早把他丟出去了。
  「問題是,你有十成的把握嗎?」孟宇堂當然知道這小子不是白癡,但怕的是他太過自信。
  「十成?有三成我就干了。」
  「喂!你——」
  耿雄謙煩了,叫道:
  「必要時我會借助丁武的勢力,滿意了嗎?」
  滿意,當然滿意了。孟宇堂收起三寸不爛之舌,很欣慰這小子還算有藥可救。
  有妻有室了,哪還能逞勇玩命,混黑道也要懂得自保之道。
  談話已告結束,黃大夫正好敲門進來。
  耿雄謙立即捻熄煙頭,問道:
  「怎麼回事?是什麼病症?」
  黃大夫臉色怪怪的,沒有馬上回答,反而臭著臉問:
  「你不要小孩,怎麼不乾脆去結紮算了」
  當下他被提離地面十公分,迎上耿雄謙的怒喝:
  「你說什麼鬼話,我問的是我老婆的病!」
  「沒病!只不過你妻子要向我預約時間拿掉胎兒而已。反正才一個月半大,要拿掉很方便——」黃大夫徹底地冷言冷語,終於吃上一記拳頭,整個人跌到沙發上。
  「她——有孕了?!而且要拿掉?!誰允許她這麼做?!你要敢動她一根寒毛,我就將你輾成肉泥!」
  老天!他要當爸爸了!然而,他的妻子卻忍心要拿掉?!她怎麼敢?!不行,他要馬上抱她入懷,命令她十個月都不許下床。當然……對了,先罵她一頓,她不該動墮胎的念頭,誰允許她下這種決定,真該死!他得馬上見到蔚湘才行。
  黃大夫拉住他一隻手:
  「你想去揍她嗎?她會想拿掉孩子,還不是你老嫌她是累贅,又一直說不要小孩,會讓你負擔更重,她這個做妻子的才會想都不敢想懷孕,即使她愛死了小孩。
  追根究柢都是你的話讓她下這種決定,我不允許你去罵她。」
  耿雄謙努力平息怒火,僵著聲音道:
  「除非你真的拿掉她腹內的小孩,否則不會有人承受到我的怒氣,你滿意了嗎?」
  耿雄謙狠狠一拳又把黃大夫揍回沙發上,便如旋風般疾奔向妻子那一邊。
  「他說謊。」黃大夫摀著自己的黑眼圈控訴。這一拳不就代表怒氣了嗎?什麼叫不會有人承受到他的怒氣!
  「呃……基本上,不妨將之當成准爸爸表達喜悅的方式之一。你知道的嘛,混黑道的人拳頭總是大了一點。」孟宇堂蹲在一旁說著風涼話,安慰著可憐無辜的黃大夫。
  他早該知道對於准爸爸向來不可預測其喜悅會有的症狀,躲遠一點是比較實在啦。
          ☆          ☆          ☆
  有孩子了?怎麼會呢?他們夫妻一直有避孕的,她不會在明知不允許生孩子的情況下讓身體有受孕的機會。但,孩子仍是有了,是注定了要跟著他們,還是當成一件意外,然後毫無感情地處理掉?
  如果她能完全替丈夫設想,就該拿掉孩子,所以即使淚流滿面,也仍是與黃大夫約時間;但她多想保留下腹中的骨肉,那是他們夫妻共有的結晶呀!她哪捨得墮掉?可是他一直不要孩子的,終究,她仍得為他著想,不讓包袱又往他身上加一件。
  縮著身子坐在沙發中,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一個半月大的生命,沒有成形,只是個小小指節大的胚胎,但仍是被賦與了靈魂了呀!
  如果沒有身孕,她可以一輩子別幻想當一名母親;若有了,她多希望自己可以當一個母親,手抱著她與丈夫共有的寶貝呀!但……她永遠不能因為寂寞而自私。
  身後的門開了又關,她知道他進來了。
  不一會,她被抱坐入他的懷中。不知是激動還是憤怒,他的肌肉僵硬,摟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耿雄謙下巴輕放在她頭頂上,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斬釘截鐵地道:
  「我不會允許你拿掉孩子。是什麼原因讓你以為我會扼殺自己的骨肉,並且殘害你的身體?我也許是世人眼中的敗類,卻不是個泯滅人性的丈夫與父親!」
  「我知道。」她輕聲說著,糾緊的心因他的申明而放下心中大石,閉上雙眼聆聽他的心跳,眼淚差點滾落;他要孩子呵,謝天謝地!「但是,在你的計劃中,向來沒有孩子立足之地。你說你不要孩子的。」
  耿雄謙輕拍著她:
  「是的,如果你肚中這孩子沒有意外地跑來跟我們的話,短時間之內,我從不希望有小孩;一方面是我們還年輕,你甚至不滿二十足歲。未來二十年內,我們隨時可以有小孩,而我自私地希望,在勢力未達一定程度時,擔心的事愈少愈好。對我的妻子而言,只能這樣安排了,若要有人跟著我吃苦,一個你已令我愧疚,多來一個,我們也無法給他更好的生活,還必須天天擔心受怕。」他歎了口氣,覺得自己快要成為嘮叨的糟老頭了,但結論仍是很快下來:「蔚湘,即使我無法提供更好的生活條件,一切都還沒有準備好,但是,既然孩子來了,咱們當然要生下他;那是我們的骨肉,誰也不能動他分毫。」
  「你高興嗎?」她抬起臉,擔心地問著。
  「如果你別把我當成屠夫,我會更高興。」他伸手撫向她小腹,眼眶發熱,聲音轉為低啞:「這傢伙是我的第二個至親。蔚湘,咱們的孩子……」
  迎上他的深吻,她又哭又笑地摟緊他,一同為新生命的到來慶幸著,更慶幸著孩子被允許存在。無論他現在事業發展到什麼階段,他都會接受自己致命傷又多了一件的事實。感謝天!、而她是多麼愛他呵!她這樣一個自私自利離家、只顧自己幸福的女子,老天怎能這般厚愛她,給了她所有一切?
  也許未來會有許多坎坷等著,但她將因愛他而無悔,即使隨他往地獄沉淪。※這是一個受期待的生命,但確實來的不是時候。當耿雄謙漸漸在黑道中站穩自己的腳步,由不受重視的雜牌幫,快速晉陞成中等幫派的角頭時,無可避免的,他要面對的是大幫派的打壓與同等級角頭間的互相較勁,爭取自己的地盤。
  他掌握了對手的弱點,對手又何嘗不知道他的。
  於是他並不坐視對手有所行動,迅速地將妻子送入孟宇堂的家中,並且沒再讓妻子上學;反正她害喜的情況相當嚴重,幾乎沒法子上課。
  他知道蔚湘會妥善受到保護,直到她產下孩子為止,但他並不能來探望她。財大勢大的孟家可以提供完好的保護,倘若他太常出入,難保對手不會猜出他將妻子放在這邊,一旦窮途末路時索性闖入傷人也不一定。
  所以他必須與她分開一段日子,不能常來,也不敢常來——因為他老是舊傷未癒,新傷又來。
  許多時候,他都是深夜前來,在黑暗中看著妻子的睡臉、看著她漸漸圓大的肚子,感受一下「家」的感覺,然後馬上就得走。通常在這一刻,他不是沒有後悔的;這樣血腥的路,早該自己一個人走,何苦硬要拖累他人?當初早就明白自己不能有妻小,然而他仍是違背了理智的忠告。或者,他不該有太強的好勝心,不該一心想成氣候,不願當一個平凡的工人或黑手,否則他早可以與妻子、孩子共享平凡卻平安的生活,不必天天面對暴力,弄得妻子陪他受苦,沒一口子過福,卻老是在分別。
  然而,情況從不容許他退縮反悔,他沒有機會做別的選擇,只能更堅定地走下去。
  今夜是他第七次來看蔚湘,在凌晨四點。孟宇堂說她吐到兩點才睡著,黃大夫也不可思議地說近八個月大的身孕怎麼可能還會孕吐,可見生下來的孩子一定很活潑。
  他低下頭輕吻著蒼白的妻子,眷戀了許久才悄聲走出去。
  門外,孟宇堂正等著他。他們一同進入了書房。
  「你這又是何苦,每次都趁她睡了才來。」
  「我對不起她。」
  他坐在沙發上,伸直了前些日子中槍的右腿;幸好沒射中骨頭,只擦過皮肉而已,所以痊癒得挺快,但這些傷口都不適合讓她看到。
  「如果知道對不起她,為什麼不適可而止?瞧,你再拼下去,連警察都會找上你了。」
  「我不會向任何人低頭。」
  「那你至少可以離開黑道呀!這算什麼?連見妻子都不能光明正大。」孟宇堂將一杯酒重重放在他面前。
  「不,我不會退出江湖。」
  「江湖?什麼江湖?如今的黑道已經找不到道義情理了,只是一群雜碎為非作歹而已。你如果成為強者,也不過是為非作歹中最罪惡深重的一個罷了!耿小子,這條路沒什麼搞頭,你看不出來嗎?」
  耿雄謙搖頭,將酒杯放在雙手間握著。
  「這就是我會走入黑道的原因。這是個沒秩序的世界,人與人之間除了打殺、利益之外,已看不到「道義」這兩個字,是非對錯更是沒有仲裁的準則。我父親自以為是地基於「道義」替老大挨槍送命,然而人人卻笑他是笨蛋。是,他是笨蛋!
  有人走私毒品、黑槍,也說是道義;替人頂罪坐牢,也叫道義;搜刮老百姓的錢財養自己的幫派也叫道義。每個黑道混混都以自己的利益為道義,背叛他人也無所謂,然而警方能管的畢竟有限,每一個世界都該有自己的一套治理方式。首先,就是要把準則訂出來,然後讓每一個人去遵守,然而要叫這些人遵守,我必須把他們擺平;既然我沒有退路,那麼我就要讓黑道上的每一個人依我的規則在道上混。」
  「你瘋啦!那不是你做得來的事。」這小子的理想高到讓人訝異!孟宇堂一口就否決了他的狂妄。
  「不!」耿雄謙深沉的眼眸不像是二十一歲男子會有的神色,難測、精銳,並且權力慾、控制欲強盛到無堅可摧。「既然我已付出代價,就一定要達到目標。」
  「但那「代價」也許是將你的妻子推得更遠呀!」
  耿雄謙淡淡地笑著:
  「我從來就沒當過好丈夫。」
  「你……真是……真是……氣死人!」孟宇堂氣惱地指著他,幾乎口不擇言了起來:「人家電影中、小說裡都演著浪子為愛人而回頭從良,你卻是硬要往火坑走,把妻子撇在安全的地方不理,你真是太自私了!」
  一個三十來歲的大男人還會有氣得面紅耳赤的時候,看來挺可笑的。
  但耿雄謙只揚了揚唇角,喝掉手中的酒,略為疲憊地說著:
  「這條路儘管危險,有法子走完,就能成功。如果我不走,耿雄謙在任何地方都只是一事無成的失敗者罷了,而如果叫我當失敗者,我寧願死在任何一次的械鬥中。是的,我自私。」
  徹底的失敗與完全的成功,都是由某種執拗的性格堆積而成;成功與失敗往往僅一線之隔,卻是截然不同的終點。外人動不了其性格的分毫,頂多選擇冷眼旁觀,看他樓起或樓塌。
  孟宇堂自是明白這個道理,只能轉移話題:
  「黃大夫說你妻子肚中懷的是女兒。你那文靜的妻子雖然嘴上不說,但其實思念你得很,而且女人第一次生小孩通常都會怕,你不該讓她一個人承受這種恐懼。」
  「我知道。」他伸手撫著自己青腫的臉,左耳下方的繃帶還纏著呢,這種臉只會令蔚湘哭,他怎麼能與她見面?她只會更難過而已。
  聊了那麼久,天也快亮了。
  孟宇堂打了個哈欠:
  「我得去睡了。你自己好自為之,要睡一下還是要走人隨你,反正我老人家沒話可說了。」
  他揮揮手,回房去擁抱棉被了。
  五點半的光景,外邊的天色在灰藍之間濛濛漸亮。耿雄謙吃力地站起來,走出書房;原本想往樓下走去,直接回賭場,但身子卻彷彿有它自己的意識,硬是走向妻子房門口。
  悄然無聲地走到她床前,他坐在地毯上,握著她擱在薄被外的小手,不料這樣的輕柔仍是驚醒了淺眠的她。
  葉蔚湘眨著迷濛的眼,還沒看清床前的人,意識卻早已知曉那是她思念的丈夫呀!
  「雄謙……」她柔聲叫著,嗓音中困意猶濃。
  「別起來,閉上眼繼續睡。」他慶幸她沒有點燈入睡的習慣,看不到他滿頭青紫與紗布。
  「你要走了嗎?」她眼中浮著淚意。
  他怎能在她這種面孔下走開?!伸手揉著她發,忍不住躺在她身邊,將她背摟靠在自己懷中,既可密實地抱緊她,又不會讓她瞧見自己滿臉的傷。
  「我陪你睡,你別再張開眼。」
  「孩子在踢,所以才醒來。」
  她將他雙手貼平放在自己圓滾滾的肚子上,一同感受孩子的活躍。
  他訝異得聳高了濃眉,為那太過頻繁的胎動而嚇了一大跳。
  「孩子老是這麼踢你嗎?」難怪她睡不好。
  「嗯,好像迫不及待要出來看這世界似的。黃大夫說是個女兒。」
  「那真好,一定會像你。」他可不以為女兒像自己會是好事,根本是悲劇才對,所以他希望孩子像妻子一樣的美麗,即使日後他必須養一連戰士來阻止渾小子追求他寶貝女兒。
  「雄謙……」她轉過頭,被他吻了一下,又安置回他頸邊。
  「什麼?」
  「孩子生產時,你能來看我嗎?」
  「我會來的。」他給了承諾。
  她含笑入夢,滿心充盈著喜悅。他願意來,那就夠了。他們將會一同迎接寶寶的到來perverse※
  然而,她並沒有在生產那天等到丈夫,直到滿月過後,她才見到丈夫,在病床上。他中了兩槍。才脫離險境,便叫孟宇堂帶他妻女前來加護病房。
  一方面看女兒,一方面指示妻子往後要住的地方——美國。知曉孟宇堂住宅附近發現過幾次不明人士勘查之後,耿雄謙決定把妻女送到國外,否則他無法安心地對抗黑道上所有與他對立的人。
  要分別了,沒有時間留給眼淚去奔流傷懷。
  葉蔚湘小心地將女兒放入丈夫懷中;要不是他堅持,根本不該讓他抱小孩,怕扯動他的傷口。
  耿雄謙仔細地看著他寶貝女兒,很漂亮逗人,小臉蛋粉嫩得教人想一口吃下去。小嬰兒也睜大杏眼看著他,直眨動著,說不盡的靈動活潑;這孩子有她母親的好容貌,卻沒有文靜的個性,日後怕要讓人追在後面累慘了。
  「叫什麼名字?」他問。
  「還沒取呢!你是孩子的爸爸,自是由你來命名。」她勉強露出笑。壓抑著淚意。
  他想了下,笑道:
  「叫靜柔吧!耿靜柔,希望她長成文靜溫柔,如你一般。」
  他們夫妻相視笑了起來,然而她垂下眼光看到他的傷口,便再也笑不出來了。
  她輕問:
  「一定要走嗎?」
  他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手:
  「我很快會接你回來。」
  多快呢?她苦笑自問著。
  當初住到孟家,他也說很快可以回家,但這承諾並沒有兌現。如今又即將去更遠的美國,她可以多「快」回來呢?答案是未知的渺茫呀!
  他們為什麼總在分離?
  「我承認事情超出我控制的範圍,但,再給我幾年。蔚湘,不會太久的,好嗎?」
  除了點頭,她還能如何?
  看護過來道:
  「時間到了,病人需要休息。」
  她點頭,抱過女兒,與他吻別了會,眼淚卻忍不到門外,逕自滑落不已。
  「不要讓我等太久。雄謙,拜託你……」
  「我很快會去接你。」他不顧傷口摟住她,心中更是沉重得無法放得開……多希望一輩子抱緊她不要放!
  指示手下護衛她回孟家,他依戀著她的背影,直到門關上,才閉上眼,平復心中的疼;他會很快去接她的!
  很快!
  而這個「很快」,任誰也沒料到會這麼的長——
  用了她近二十年的時間去等待!

9


  二十年後。
  以龍焰盟如今龐大的勢力與無人可及的規模而言,會受到威脅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
  事實上在十二、三年前,龍焰盟已是黑道的龍頭與仲裁者;耿雄謙更成為了黑道教父,不僅制定了一套混黑道的規則,並且負責排解各派系之間的嫌隙,公平的處理方式令所有人心服口服。也可以說,在台灣黑道,龍焰盟是沒有敵人的,至少不會有人敢直接表示與耿雄謙對上,不斷地狙擊龍焰盟的核心人物。
  前些日子耿雄謙的首席女弟子在機場遇到槍擊。幸好沒受傷;而不久前,龍焰盟各堂口、酒店、賭場也都遭人丟汽油彈攻擊。
  昨日那不知名的挑釁者,更得寸進尺地在耿雄謙的專車內放置炸彈。
  這麼明目張膽的挑釁行為,反而不像是黑道人所為。
  然而耿雄謙自問不曾與什麼人交惡過,黑道上的仇殺事件早在五、六年前都處理得差不多了。這是新一代的世界,他已漸漸放手,不問事了,又哪來機會與人結怨?
  這麼一點小事,卻讓平常見首不見尾的小毛頭全回來了,也不知道該不該說是因禍得福。
  該說是福氣的,因為他心愛的女人終於回到他身邊,再也不會有分開的時候了。這輩子他唯一虧欠的人,是他那從不曾有一句怨言的妻子。
  而她竟然還愛他……老天太厚愛他了!
  二十年最黃金的歲月為他而消磨掉,他從不敢想她會有原諒他的一天;不可思議的是,蔚湘不曾恨過。
  她根本不懂什麼叫「恨」呀!既使他是這麼不可取的男人。
  「在想什麼?」
  葉蔚湘端來香片,與耿雄謙一同坐在陽台的椅子上。
  他笑,將她摟入懷中。一個即將滿四十歲的女人,卻仍是美麗得一如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不見半點憔悴,身為丈夫,還有什麼好要求的呢?
  「那些小鬼都太大驚小怪了,欠磨練。」
  「你不擔心?」她伸手撫著他微白的耳鬌。多年的辛苦讓他早生華髮,幸而身體、皮膚都還是壯年的最佳狀態。
  「太平日過久了,才會一點小事也叫成那樣。二十多年來,刀裡來、火裡去,什麼陣仗沒見過?」他頓了頓,道:「只不過這種情況……你暫時別回娘家,省得麻煩。」
  她吁了口氣:
  「只要別叫我離開,什麼都好。」
  看到丈夫愧疚的表情,葉湘蔚忙伸手輕撫他臉。
  「我沒別的意思。」
  「我知道。然而對你不好、虧欠你,是怎麼也抹煞不去的事實。」
  「你偶爾也有去看我,不算欠我什麼。只是,每當想到你也許又受重傷躺在床上,我卻只能無用地在美國吃好、用好,總是難過得緊。」她柔聲訴情:「只能說,你承擔不了失去我的痛苦,一如我愛你,不願帶給你麻煩是相同的。因此既使分開了那麼多年,我也不會有怨懟,因為分開是為了愛。」
  「我愛你。」他深刻說著。
  如今老夫老妻了,失而復得是如此珍貴,他已不再吝於告訴她這個事實——他愛她,好愛她,至死不渝她感動得承受他的吻,歎道: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也許上天是要懲罰我們為了成全自己的愛情,而不顧親人感受,自私地遠走高飛,所以迫使我們無論相愛多深,都必須分離。這種天譴,我願意承受,因為多年來我一直為此而深深不安,幸好爸媽沒有放棄我,多年後依然願意接納我、依然擔心我過得好不好。為人父母之後,我更能感受到自己的自私,我不能想像靜柔不告而別,去與男人私奔,即使我與父母家人的感情那樣疏離,但血緣天性終究化不開的。」
  「我說過了,這是我的錯,下許你再自責,不許你把任何一種不好的事當成天譴,你沒有錯。」
  他又開始兇惡了起來,惹得她又笑出聲。
  「嘿,老爸,你凶什麼!我會告訴外公哦!」
  一名精靈似的絕色少女跳入他們臥房,只來得及聽到父親在大聲叫,不由分說立即扮起捍衛母親的角色。
  開玩笑,她可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讓父母又住在一起,也努力扮演開心果拉近母親與外公、外婆的距離,好不容易有了點成果,她可不許父親牛脾氣又起來,弄得再一次勞燕分飛,首先她這個大功臣就不會允許。
  耿雄謙瞪向女兒:
  「你又沒敲門,沒禮貌的丫頭!」
  「你亂罵人才沒禮貌。」
  耿靜柔,二十歲,他們夫妻的獨生女,十幾年來當空中飛人不斷出狀況惹得父親前去探望母親,最後更是用計打破僵局,讓父母團圓,才使一家人不再分別。雖功不可沒,但也因此險些讓耿雄謙打屁股——幸好她成人了,否則真的會挨打,因為這小妮子出的險招幾乎讓她的母親遇險。
  她太過活潑聰明的個性向來令人頭疼,幸好處理事情上向來有分寸,否則真的沒人治得了啦!也不知道她像誰,完全不像其父母具備的個性。
  「老爸,你剛才在大小聲些什麼?」耿靜柔不放鬆地追問,一屁股坐在椅子扶手上,差點踩到自己幾乎長及地的髮辮。
  「靜柔,怎麼這樣說話?!你爸爸不是在凶我。」葉蔚湘低斥著,伸手將女兒的髮辮拾起,鬆鬆地圈在女兒肩上;這孩子,喜歡留長髮,卻老是不小心,一路拖著塵土也不在意。
  耿雄謙怔怔地看著女兒,沒有出口什麼訓辭,令女兒好生訝異,伸手在他面前揮著:
  「老爸,哈囉!靈魂在家嗎?」
  「小鬼!沒大沒小,應該早點把你嫁掉,免得我早死。」他捏了女兒粉嫩的臉頰一把,疼得她哀哀叫。
  耿靜柔跳入母親懷中告狀:
  「媽咪,爸爸虐待天才兒童啦!」
  葉蔚湘笑開懷,作勢地拍著女兒;這二十年來要不是有這個開心果作伴,她一定會寂寞致死。
  耿雄謙心滿意足地看著他最寶貝的家人。能得到這樣的生活,平靜地過日子,簡直是奇跡!有許多次,他都以為這畫面是今生的奢想。
  也確實,在這險惡的黑道上一路走來,還能擁有這樣美滿的生活,已是老天厚愛,否則他早該與一些陣亡的兄弟那般,不是死亡,就是妻離子散,僥倖完好的,也不見得有美滿的家庭:這樣的一條路……能活下來,也不代表勝利。
  不知為何,竟突然想起多年以前,也有人因為他對妻子大聲說話而揮拳相向。
  那個……陸湛……如果他不曾出現,如今蔚湘一定是陸湛的妻子吧?過著貴夫人的生活,丈夫與小孩都親近她、疼愛她,她一定會過得更好。
  他愛蔚湘,卻不算善待過她;他一直承認這個事實,所以他永遠為今日尚有的幸福而感恩。任何一個男人都會深愛她的,然而她卻只願跟他這個莽夫吃苦。
  他是個多麼幸運的男人呵!
  「老爸!你還在發呆呀!樓下一大票人都在等你開會呢!這是咱們龍焰盟有史以來最大的危機,怎麼你一點也不關心?」耿靜柔不悅地直在父親面前揮手。
  危機?這小丫頭知道什麼叫危機?自從龍焰盟坐大成全省最大幫派後,已沒有真正叫「危機」的東西了。
  「我說沒事,偏偏你們這些人全湊興地回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只是愛玩,哪裡會怕我出意外。」他瞪著女兒,與她一同地大眼瞪小眼。
  「那是因為女兒知道我偉大的老爸不會有事呀!讓我玩一玩有什麼不對?身為龍焰盟未來可能的繼承人,總要給我機會出風頭呀!」耿靜柔皮性十足地響應,沒一點心虛。
  「你省了這門心思吧!即使目前沒人肯接我的位置,也輪不到你頭上。我會早點辦好你的嫁妝,將你送到孟家,免得三天兩頭回來造反。」
  半年前女兒自己找來一個未婚夫,讓他捨不得女兒那麼早被拐;如今他倒希望男方快快用八抬大轎來把她抬走,可惜當事人一直沒提,否則兩方家長根本是樂見其成。
  「老爸,你很不夠意思哦。」
  不過沒人理她的抗議。
  耿雄謙輕吻妻子一下:
  「你再回床上躺一會,我下去見他們。」
  「老爸,媽咪沒有你想像中那麼虛弱啦!」該有耳沒嘴的小孩子硬是要插話,自然惹來父親的瞪視。
  葉蔚湘點頭,感到身體有些累,提不起勁,輕道:
  「不會有事吧?」
  「這把骨頭了,還能去打打殺殺嗎?放心。」
  扶妻子回床,替她蓋好被子,耿雄謙便拎住蹦蹦跳跳的女兒一同步出房門下樓去了。
  小輩們視為危機的事件,也不過是太平日過久了的反應。他並不在意狙殺,因為那示警的意義大過其它,他要等的,是示警背後所代表的訊息。
          ☆          ☆          ☆
  「如何?」坐在大皮椅中的男子面對著落地窗,在門板被推開時,並沒有轉頭去看,直接閒著來人。
  進來的,是一名莫約二十六、七歲的美麗女子,有一張精緻的古典瓜子臉、雪白跡近透明的膚色,活端端是位從仕女圖中走出來的美人兒;但精練的明眸,與以便捷為前提的上班族打扮,使得她交織著矛盾的氣質,宜古宜今得讓人著迷,更為她奇特的氣質失神。
  她叫羅姒,一個以二十六歲的年輕姿態叱吒商場的女戰將。外人並不知道她一手創立的「歐赫集團」何以在短期間之內成為台灣百大企業之一,又何來龐大的資金建造自己的王國,並且輕易地打入了亞洲人向來進不去的歐盟商圈。
  她是歐赫集團的負責人,然而令她有今天這個成就,是幕後那位真正的主事者兼首腦,也是一個放逐自己的強人;擁有龐大的財富,然而全世界卻對他完全不識,她的老闆、恩人、導師——陸湛。
  「這是最近的報告。」
  她呈上活頁夾,立在他椅子邊,沒再多言,表現著他十二年來一貫要求的冷靜、少言,但克制不住的心思,仍多情得讓眼眸偷覷著他俊美剛毅的成熟面孔——
  他向來是冷淡的,所有情緒都表現得輕輕淡淡,怒不大吼,喜亦不大笑,過著清教徒般的生活。
  在她記憶中,陸湛的冷靜只會瓦解在聽到「葉蔚湘」三個字,甚至她——也是因為肖似了他心中那名女子而被收養。
  十二年前他前往泰北旅行,在眾多孤兒中,獨獨收留了染了全身病的她,只因她眉宇間的羸弱像極了葉蔚湘。他把她當成「她」,卻又發狂地不允許她去學「她」,凡是葉蔚湘有的性格、舉動,都不許她有,但她的面孔像「她」,卻也是他的欣慰。
  他教了她精明、幹練,無情而果斷,而且絕對不能哭:這些……都是「她」所沒有的。
  這男人讓「她」夢魘他一生,寧願痛苦也不願脫離這樣的折磨。她只能忠心地守在一邊,悲苦地看著他癡狂其它女人,壓抑住自己的真情,不敢洩漏出一分一毫。他不要別個女人的愛,如果得不到他想到的那一個,其它劣品他皆不看在眼內;她又算什麼呢?
  只求一輩子守著他就好,就算是看著他對「她」日思夜念,心痛留給自己承受,她也——認了。
  陸湛沒有抬頭看他得意的左右手,埋首於文件中,凝神地看著相片與資料放在最上頭的,是他心愛的女子,徵信社的人員趁她出門教授油畫時拍下來的:四十歲的女子,依然美麗,更添了迷人的成熟氣質,身段姣好,不見一絲憔悴,像是很幸福的樣子……
  蔚湘一向太容易滿足,在被拋棄了二十年之後,她依然不會恨人,只因她太過善良,所以才會任那傢伙欺負而不會有怨心。然而,他陸湛可不會那麼好打發,他會替她討回公道的。當年他警告過耿雄謙,一旦他對蔚湘不好,絕對會伸手搶回她,這承諾永遠有效,而那傢伙竟然錯待她,真該死!
  如果他是蔚湘的丈夫,哪會這麼待她?呵疼她都來不及了。
  可是……他落敗了,她不要會對她最好的男人,而要她心愛的男人。
  耿雄謙不配再擁有她;當年他為了組織拋妻妻女,如今他就該接受一無所有的報應。他會毀掉龍焰盟,讓他什麼也沒有!這次,蔚湘的眼淚已無法改變他的心——但願!
  第二頁的資料是蔚湘的女兒,一個幾乎完全承襲了母親美麗外貌的小女孩。照片中的美少女散發著活力四射的光芒,穿著直排輪鞋與公園內的其它小孩玩得開懷不已,靈動的大眼中可以看出是個精力十足的女孩。
  叫耿靜柔,有其母的美貌,卻無其母的柔雅性情——一定是男方的基因不好,那姓耿的傢伙從來就配不上蔚湘!
  再翻開第三頁,便是耿雄謙的近照與一大串他的底細與他目前勢力的分佈狀況,共享了五頁說明。
  五頁的豐功偉業是用蔚湘二十年的寂寞歲月換來的,他怎麼能這麼做?該死的耿雄謙!
  合上報告,他伸手撫著眉心,不想言語,最後只化為一聲悠歎,嘲笑著自己的執拗、永遠不會死心,竟為此而飄泊各地,不肯成家立業,是真的妄想有一天會得到她嗎?
  二十多年了,他一直沒有回到台灣,是怕自己會情不自禁,也怕看到她幸福地偎在別人懷中。如果他早知道蔚湘被丟在美國守活寡,那他無論如何也會到美國帶走她,直奔天涯海角,不會任她孤獨無助。
  三個月前他才回台灣,主要是為了視察歐赫的營運狀況,要不是他一時興起,下了中部去拜會葉伯父、伯母,只怕他永遠不會知道那混蛋竟是這麼對待蔚湘的!
  為了自己的事業,將蔚湘送到國外,並且甚少聞問,直到半年前才把她接回台北,也才與葉家漸有聯絡;葉家人對這樣的情況感到很滿意了,但他陸湛並不!
  他絕不原諒那傢伙!
  所以兩個月前他便借重香港友人的勢力,不留痕跡地一再搔擾龍焰盟,甚至放了炸彈。
  耿雄謙儘管去猜疑吧!他要做的事還多著呢!他必須為他的野心付出代價!他不配得到幸福的生活!
  「查出耿雄謙明日的行程,派一輛車半途追撞他,再喂一顆子彈讓他的座車爆胎,然後撤退。」他指示了下一個步驟。
  「是的,老闆。」她平穩地接令,轉身走出去。
  蔚湘……他的心口在輕喚著。為什麼她不要他?二十多年後的今天,他的勝算反而少了更多。
  即使得不到她的心,他也要守住她的人,讓她備受呵護地過完下半生;這次他不會再退讓!
  如果早知道耿雄謙並不會珍惜蔚湘,二十年前他就該寧死也不放手,即使她哭瞎了眼也不能心軟。
  沒關係,他還有機會挽回這個錯誤!
  他心愛的女子,終究會回到他的生命中。
          ☆          ☆          ☆
  當龍焰盟佈署起陣仗時,家屬們向來不被允許出門,只為將危險減到最低點;這個牢不可摧的原則,葉蔚湘的感受怕是沒人比她更深刻的了。二十多年以來,她一向是最先被藏起來的人。
  幸而,這回她仍是與丈夫在一起,僅被要求盡量少出門而已。
  今日他們原本是不出門的,但因為孟宇堂有事要談,一方面孟宇堂的妻子亦下了帖子找葉蔚湘茶叔,而她的朋友一向不多,耿雄謙希望她多與女性友人親近,便決定一同前往孟宅作客;再一方面,耿雄謙發現妻子近日來精神狀況不好,約好了黃大夫看診,索性擠在同一天之內辦完。
  弟子與手下們全力勸他們夫妻在非常時期盡量少出門,但耿雄謙不予理會;有本事的,自己去揪出對手,少來局限他們的腳步。
  半個月沒讓妻子出門了,總要透氣一下。
  「師父,讓我來開車吧!」
  耿雄謙的首席大弟子耿介桓立在耿雄謙身邊,手上拿著他的外套。在力勸師父別出門無果後,他立即下決定由自己親自護送,前後兩輛車開道守護。
  耿雄謙面對全身鏡打理自己的儀容、衣物,接過弟子手中的外套穿上後,才道:
  「不必,你與影子都留守在總部,隨時等最新的消息。」
  「弟子沒有看輕師父的意思,但您的安危左右著黑道勢力的平衡穩定,如果可以,自是以安全為上。何況師母一同出門,師父不是最擔心的嗎?」
  耿雄謙步出更衣室,更衣室之外便是他的辦公室;他靠著巨大的辦公桌,看向得意弟子良久,才道:
  「介桓,我靠一雙手打出天下,如今雖然步入壯年,不代表找骨頭都生銹了。
  從種種跡象看來,我們面對的並不是台灣黑道的任何一個組織,既不是組織,自然就只是零星散佈的道上人物。而且每次的挑釁都由不同人來出手;上回抓到丟汽油彈在青火堂門口的小子,只是個高申生,什麼也不知道,只說有人給了他一筆錢,叫他丟汽油彈而已,想必其它攻擊也大同小異,只除了在機場狙擊影子那人的身手屬殺手級。我想知道的是,這些事的背後,有什麼人在操控?目的又是什麼?」
  「但也犯不著與師母一同出門赴險呀!」耿介桓更不明白了。他的師父一向把師母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怎麼今天有這種反常行為?
  耿雄謙淡淡說著:
  「我在猜……某一種可能性。」
  「是什麼?難道您已有眉目?」那就太好了。
  他揮了下手:
  「不,我只是在胡亂猜而已。今天不會有事的,阿陳與小林的身手是由影子教出來的,你不必擔心。如果有空,不妨多回去陪你妻子,靜柔說你很少回家。」忍不住叨念了弟子一聲;已婚男子要珍惜手中的幸福啊!
  這個叨念,成功地使耿介桓住嘴。
  正好此時耿靜柔挽著母親進來:
  「老爸,可以走了,我也要去孟嬸嬸家喝茶。」順便向耿介桓打招呼:「桓哥,放心,他們兩者有我保護,你回家陪妻子吧,祝早生貴子。」
  耿介桓投給她一記凶光,可惜嚇不到她。
  耿雄謙走到門口,皺眉:
  「你去做什麼?」
  「老爸,你總不希望我才回國就悶死在家吧?好啦,讓我跟啦。」
  他還能怎樣?不理會她的瞎磨功,摟著妻子腰側往樓下走去。看著妻子白得近透明的容貌,他道:
  「不如先去黃大夫那邊,你的臉色一直沒有好轉。」
  「老是令你擔心,真不好意思。」她低下頭,抱歉地說著。
  「我說過別再講這種話了,怎麼又說?養好你自己的身體才是正事,真要我開心,就健健康康地活著。」
  耿靜柔硬是湊了過來成為三人行:
  「對啦!媽咪,你的健康是他的幸福,老爸一向口拙,你就自個兒把他難聽的話往好的地方去想,那你就會感覺到嫁給這個男人不算太糟糕啦!」
  「耿靜柔!」真不知她哪來這麼多口水!耿雄謙警告了下,不再說話,只伸手指示阿陳、小林兩人去暖車。
  從計算機檔案室內走出一名黑衣勁裝的冷艷女子,向來沒有情緒呈現的面孔只些微蹙了下眉頭。
  「師父,您的目標太明顯。」
  她是耿凝霜,綽號「影子」的美女,在龍焰盟內,權力與耿介桓不分軒輊,兩人一明一暗,搭配得天衣無縫,可惜皆無意扛下幫主的令符。
  「別再說了,不會有事。」
  「老爸,女兒我似乎聞到了什麼訊息,你在玩什麼花樣呀?」耿靜柔不放鬆地追問。
  耿雄謙再度警告:
  「再問我就把你禁足。」
  封住女兒的嘴後,他攬著妻子往門外走去。這些小輩已準備把他當糟老頭供著了嗎?他耿雄謙可不是保護不了自己妻子的人呀,縱使今日出門會有危險,難道他連應對的能力也沒有了嗎?這些渾小子!
  上車前,他忍不住低首附在妻子耳邊問:
  「我老了嗎?」
  她笑出聲,迎向丈末有些窘的臉:
  「不,我們還有大把歲月要走,怎麼可以說老?」她牽住他手,指掌交錯:
  「好不容易可以牽手一同走,說什麼也要走它長長的一段。」
  他也笑了,抬高交握的手,眼光轉為溫柔。牽手?他們是彼此的伴,一輩子的牽手!多麼慶幸他們仍有這個機會互相扶持,直到老去。
  「是呀,還有好長一段的歲月。我們要活得久一點,可以長命百歲的話,未來還有六十年好過哩!」
  兩人坐上車,忍不住吻了一下。
  他幾乎是命令地道:
  「你一定要陪我活到長命百歲,不許你比我早死。」
  「我一定陪你。」她承諾。如果老天也同意的話。
  他摟緊她,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再三叮嚀:
  「我不想再獨嘗寂寞,所以你一定要保重自己,讓我好好陪你過正常夫妻的生活。」
  她微笑,無論如何也願意用一切去換取他希望的實現,然而世間的不圓滿往往比圓滿多更多,她只能珍惜著每一分、每一秒。經過了這麼多年的分別,她更能明白眼前能擁有的,便是幸福,不敢有過多的苛求。
  何況,最艱困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不是嗎?
          ☆          ☆          ☆
  「砰!」
  像突然響起的春節爆竹聲,槍管射出的子彈聲響令人很難意會到狙殺的訊息,不過車內的人立即冷靜且全神貫注地面對後方來車的挑釁。
  耿雄謙將妻子摟在懷中,壓低她的身形,一邊對坐在對面的女兒吼著:
  「別看,把頭放在膝蓋之間!」
  說罷,他伸手掏出懷中的手槍戒備。
  前座的小林早已探出窗口,回報了一槍,報告道:
  「他們射的是車子下方,攻擊的目標應是車輪。」
  「那麼只是嚇我們而已了?」耿雄謙沉吟。
  車子快速地穿梭在車子之間,不讓對方的企圖得逞,然而卻也讓原本身體就不適的葉蔚湘臉色更蒼白了幾分,乾嘔了起來。
  耿雄謙首先發現,怒火沖天,命令道:
  「盡快甩掉他們,回給他們一點顏色看!」
  「是!」
  小林將半個身子傾出去,阿陳也放慢了車速。以這種方式交鋒,就要看誰瞄得准,出手快了。
  幾聲槍響,路上的車輛紛紛避開。他們率先打中了後方來車的車輪,但也沒有占太多便宜,不多久,他們的車輪亦中了一槍,阿陳連忙踩煞車,漸漸把車速緩下來。
  耿靜柔低叫著:
  「有一輛車子擋住了那輛車,介桓有派人跟在我們後面嗎?」
  「靜柔,誰允許你抬起頭,趴下!」耿雄謙吼。
  「沒事了啦,老爸!那輛車把殺手們全接走了,看來是同黨哩,可是怎麼沒有再攻打來呢?這是個好機會不是嗎?還是他們還想與我們玩得久一點?」耿靜柔坐到母親這一邊,直盯著車後的窗口叫著。
  耿雄謙沒空理會女兒,看敵人已不見蹤影,扶妻子下車呼吸新鮮空氣。這時,耿介桓的車子才尾隨而至。
  「師父,我已派人盯住那輛車。為了避免他們發現,所以我沒跟太近,也沒有幫忙到什麼。」耿介桓報告著。之所以沒過來援助,自然是相信自己手下的功夫一流,而他要做的工作便是追著線索不放。
  「很好——」耿雄謙點頭:「雖然你違背了我的命令而毫不愧疚。現在,先給我一輛車送你師母去醫院。」
  「是。」

10


  雪片般的報表紙擲上羅姒的臉,而她躲也不躲,靜靜地承受。
  「該死!你為什麼沒有查出『她』也在車上?如果我沒有尾隨在後面察看,阻止了那些混蛋的破壞,也許『她』會因為翻車而死在車內!車內所有人死不足惜,但她不同,她這輩子沒被這種場面嚇到過,只消一個小小的翻車,可能會壓得她沒命!你的報告做得太糟糕!你不可原諒!」陸湛發狂地吼叫著。
  這種失態,簡直是無法令人想像。在他四十餘年的生命中,這種無法自制的情況,只出現過幾次,而那幾次,全都是為了一個女人;如今亦然。
  有什麼好稀奇的呢?羅姒悲慘地笑著自問。凡與葉蔚湘有關的事,陸湛都會失控,如今有這種怒火爆發,不足為奇。
  其實她根本知曉葉蔚湘今天會與丈夫一同出門,她委託的人消息來源相當可靠,只是她私心地不子告知,也許正是不知死活地想看陸湛所能承受的極限吧。他……依然執著著那個女人,沒有少半點;對她,更是沒有極限地狂悲、狂喜、狂怒,只為她一人而生存。
  何其有幸的葉蔚湘、何其可悲的陸湛,以及何其可悲的她比智障更沒救的她呀!
  陸湛沉迷於不屬於他的女人一輩子,而她拚命想得到不會垂憐眷顧她的心,相同的可歎可憐,在別人的世界中,皆是多餘的角色,沒有自己的舞台。
  「羅姒!你說!」陸湛嚴厲地喝斥。
  「對不起。」她低沉地回答,眼神儘是空洞。
  他甩開頭,用力握拳捶向桌面,弄青了指關節亦不感疼痛:
  「我承受不起她受傷害,你懂不懂卜」
  她走過來,拉起他泛青紫的右手,拿出藥膏為他輕揉著,並且上藥。她說不出話,喉頭哽著硬塊,怕她說了話,會逼出迸發的淚水。
  「我最信任你的,羅姒。然而,我還能把這麼重要的事交給你去辦嗎?」他疲倦地問,從來不會注意她的神色,更可以說他永不會在意葉蔚湘以外女子的神色心緒;全天下,他不關心葉蔚湘以外的女人,即使眼前這一位忠心跟隨他十二年。
  這是個強者為王的世界,她必須打理好她自己,否則只有淪為失敗者的身份。
  羅姒抬起下巴:
  「我不會再出錯了,請相信我!」
  剛強的口氣並沒有完美的面具來伴佐,她水盈盈的眼流露了些許脆弱。
  而這,像極了他心愛的那名女子……陸湛一時動情,伸手捏住她下巴,深深看著,由她神似的面孔去思念著他心中的佳人。
  她沒有躲開,也知道他的深情不是在對她展現,她只是個替身而已,但這樣已足夠——
  他吻了她一下,然而失魂只在幾秒之間,當他放開她時,又復無情面孔。
  推她退了一步,站到陌生距離外,他只道:
  「對不起,你去工作吧!」
  她返到門口,輕且淡地說著: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當一輩子的替身。」
  「別傻了,你只是個小鬼,而且我不需要替身。」
  「不需要?」她冷笑:「我以為我已經當了十二年了。」
  羅姒合上門,把他冷怒的面孔關在他的辦公室內,讓自己的淚可以自由地流下來,而不會讓人瞧見——
  她快要連「替身」也不配當了,不是嗎?
          ☆          ☆          ☆
  那個陰魂不散的傢伙!
  耿雄謙為著新得到的消息而低咒不已。
  原本他只是猜測這方面的可能性,並不抱太大的肯定,哪裡知道果真是他!這個消失在台灣二十年的陸湛,又出現了,幸而他從未樂觀地幻想陸湛的消失即代表死亡。那傢伙不會太容易死去,當然更不可能以落魄潦倒的方式活著,那種渾身充滿貴族氣息的男人……哼!
  他沉吟了良久,才從過往的記憶中拔回心神,指示著一邊的耿介桓:
  「叫靜柔進來。」
  「找我嗎?」門外立即探進一張絕麗面孔。
  由情況來看,白癡也猜得到她站在門外偷聽很久了,難為她不懂「非禮勿聽」為何物,大剌剌得教人想氣也沒力。
  耿雄謙沒費事去罵她的失禮,只道:
  「去查陸湛這個人,半小時之內我要知道他的所有事跡。」
  「十分鐘就行了。」耿靜柔馬上往計算機資料室走去,為著新差事興奮不已,不忘回頭要求:「改天可不可以告訴我陸湛先生與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仇恨呀?」
  「小孩子別管!」他低喝著。
  目送女兒蹦蹦跳跳出去後,耿雄謙才對耿介桓指示著:
  「短時間之內,安排我與他見面,還有,別讓你師母知道他。」
  「是。」
  他撇下心中的煩躁,起身道:
  「我上樓一會,如果靜柔辦完了事,叫她自個打發時間,別去吵她媽咪。」
  「是,我會讓靜柔有事可做。」
  樓上主臥房內,區隔了好幾個房間,可以說二樓的一半空間都被主臥房所佔據,一間睡房、兩個更衣間、一間浴室、一間起居室、一間書房,再加上一間畫房,各佔了二十坪左右;這些空間向來足夠葉蔚湘消磨一整天。
  雖然身為龍焰盟的首領夫人,但她永遠不會習慣這身份與排場,以及出入家中這些面孔,目前為止她認得的,也不過依然是耿介桓與耿凝霜。她是極少下樓的,因為格格不入,加上她永遠學不會人際溝通上的圓滑,比起她八面玲瓏的女兒更是差了一大截;反正丈夫從未要求她像個「夫人」,她便不勉強了,待在小小一方世界能使她悠遊目得。
  中午的一場虛驚,是她畢生唯一的驚悸,如今她稍稍能體會丈夫二十多年來所過的日子,以及為了保護她不得不送走她的用心;她一向都不曾怨恨,如今益加有所感念。他身上數不完的傷疤,寫盡了他二十來年的辛酸歷史,她卻不曾參與過,如今住進他建築的城堡中,顯得太過坐享其成。
  甫結婚之初,他們住在會漏雨又不保暖的破倉庫,甚至連條棉被也沒有,如今有的一切,都是他用血汗、用雙手掙來的;從身上湊不出一千元,到現在有財有勢、縱橫黑道成為一名強者,想來真是恍如一夢。從來她都不認為他們會有這一天,尤其幾次見他重傷得像是去鬼門關逛回一趟,絕望的心思只求他早日康復、早日退出這條血腥之路;但他沒有,而且他也成功了。
  如今不知道該不該為這種結果慶幸?
  凝神想著往事,任思緒飄忽,雙手卻有自己的意識滑到小腹上,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老天爺,她快要滿四十歲了,居然還會有身孕!她以為她的身體機能已下再適合生育了,然而老天似乎並不那麼認為。黃大夫的宣告過後,連雄謙都嚇呆了,他也沒料到這把年紀了還會有孩子跟來;就連女兒靜柔也在一邊哇哇怪叫,直呼不想當一個大弟弟或妹妹二十歲的「老」姊姊,不過不反對有一個娃娃可以玩玩就是了。「不是叫你躺著嗎?怎麼又起來了?難道又害喜了?」耿雄謙在畫房找到妻
  子,忍不住責備。
  她正蹲坐在一幅嬰兒畫像前,裡頭畫的是一週歲的耿靜柔。當年她筆技太過生澀。畫得並不傳神,無法把女兒的活靈活現表達出千分之一,幸好她尚能完整呈現女兒的身形面貌。好快呀!小小的靜柔已長成了比她還高的少女了,而她腹中還有七個月後即將出生的娃娃,在下一次回憶時,恐怕也是高大的人兒了。
  她拉住他的手一同在地毯上坐著,隨著他手勢靠入他懷中。
  「雄謙,時間過得真快,匆匆晃過,居然已是這麼多年了。」她滿足地吸著他身上的氣息,有淡煙味、有香皂味、有更多成熟男人的氣味。
  「我們真正共度的時間卻不滿五年。」這一刻,他不是沒有感慨的。
  尤其是陸湛再度地出現,勾勒出來的回憶,就會追溯回當年他們十七、八歲時的初相遇,讓他這個絕不回頭看的鐵漢也忍不住為此而擰眉。
  「蔚湘,這輩子我耿雄謙有對不起的人,只你一個,如果要因而對我報復教訓,也只能是你,其它人皆無權越俎代庖,連你的父母、兄長皆是;我不會,也不須對其他人感到愧疚。」
  沒頭沒腦的宣告令葉蔚湘訝異了好一會。他怎麼了呢?怎麼突然說出這種話?
  「你在說些什麼?我哪會報復你呢?也許會有感到委屈的時候,可是生活不就是這樣嗎?有遺憾、有快樂。我是因為愛你才跟你走,而你對我的愛不曾改變過,那就好了;除非你不再愛我,否則就不能稱之為有『對不起我』的地方,夫妻之間還要計較到種種細微處,就顯得吹毛求疵了。」
  也許是她的善體人意讓他一直強勢地得寸進尺吧?知道不管自己做了什麼安排,她都習慣逆來順受,以至於總會有人忍不住代她出頭——即使那人沒任何資格。將心比心,他也有可能這麼做,只是生性較為冷然的他,只怕做不到陸湛這種地步;他簡直是瘋了!
  「我對你並不好。」曾經,她有機會過得更好。
  「欸,但對我好不見得會令我快樂。」她半閉著眼:「近來我老是在回想往事,前些日子媽打電話來說陸湛回中部拜訪過他,聽說他仍沒有結婚。」
  他皺眉:
  「為什麼我不知道這件事?」
  「你不會高興我提起他的。」
  鬼才會高興!他心中暗咒不已,低聲警告她:
  「你可別胡思亂想,把他沒結婚的事也當成罪狀往身上扛。」
  真是瞭解她呵!但她怎能不那麼想?
  「我不曉得他一直沒有住在台灣。」
  「我們一定要談他嗎?」火氣壓不住地緩升上他心頭,其中妒火佔了一半。在知曉一連串事件皆由陸湛主導之後,他會想談才有鬼!尤其與自己的妻子談。
  她素手輕撫他胸口,不說話了。
  反而是耿雄謙想了許久,有些認命道:
  「我確實抹煞不了他在你心中的地位,除非我能回到二、三十年前,將他攆離你身邊,讓他不曾存在過,但我仍自私地希望他不會再成為我們的話題!」
  他能介意什麼呢?陸湛對她無比用心是事實——甚至過火得令人髮指,再加上蔚湘向來自閉,不願擴大自己的交際圈子,能在她生命中留下點滴印象的人根本週五只手指頭數得完,以至於蔚湘會對他記憶深刻,怎麼也忘不了。
  她仍是無言,也不知能說什麼、直到丈夫托起她下巴,她才道:
  「我希望他幸福,也遺憾我無法回報他什麼。雄謙……他什麼都沒有——我希望能見他一面,與他談一談——」
  他粗魯地打斷她:
  「想都別想!」
  「一直以來,我都怕他,知道他好,但未曾對他敞開心靈,除了反抗他之外,其它時候都沉默對他,他不該有這種待遇。以前我膽怯且不成熟,但如今四十歲了,總要學著為自己負責;我必須讓他知道我的心情,也該讓他知道——你沒有對我不好,不要再為我做任何事了,因為我不要你們之間有人受傷害。」她明亮的眼瞭然地迎上他的震驚。
  她知道了什麼?!
  「蔚湘!你怎麼——」
  原本她只是臆測,因為時間太過巧合,所有事件都從陸湛回國開始,而現在,由丈夫訝然不能成言的表情中證實了。
  她只是沉默,不是笨呵!
  「讓我見他,好嗎?」她輕聲乞求,卻是絕對要達成索求的堅定,無論他會怎麼反對。
          ☆          ☆          ☆
  陸湛一直不曾小看過耿雄謙,只是當他接到由耿雄謙打來的電話時,仍不免吃了一驚!這個黑道教父畢竟不是浪得虛名,其手下的厲害程度,此刻才真正領會。
  讓陸湛更意外的,是那傢伙以極端僵冷的語調對他說明葉蔚湘想與他見面的事,不由分說約了時間、地點,也就是龍焰盟總部、首腦的住所。
  「你對蔚湘說了?種種攻擊行為都是因妒成恨的陸湛所支使的,是嗎?」陸湛口氣中充滿嘲諷。為什麼不呢?耿雄謙向來討厭他,有機會破壞他在蔚湘心中形象應是樂於去做的。
  那頭的耿雄謙冷哼不已:
  「你當她是笨蛋嗎?難道她自己不會猜嗎?事實上當我們還沒察覺是你時,她已暗自有這種猜測,因為你去過她娘家。」他才不屑說明自己壓根兒不想讓妻子知
  道。以免讓她難過。
  「姓耿的!你很明白我有權力這麼做!」陸湛失去冷靜,直接在電話中叫陣,接著冷笑:「你們龍焰盟畢竟不是無堅不摧的。半個多月來,讓我這個黑道以外的人弄得灰頭土臉,卻無計可施,要不是昨日我太心慌,你不可能這麼快找到我。」
  耿雄謙不理會他的奚落,只響應他的叫陣:
  「你沒有權力去要求別人夫妻的相處方式,你只是用著『愛』去賦予自己干涉的理由,事實上你很明白,你徹頭徹尾是個外人!二十三年前你失去她之後,她就只是我的權利與義務,她是我的妻子,進的是我耿家門,與你陸湛永生永世扯不上關係!」
  「原本她可以是我的!你們會結婚,是我成全的,但你該死的沒有善待她!如果我是你,我會——」
  「幸好你不是!不然她早就死在你以愛為名目的牢寵中了!」耿雄謙很快地打斷他。
  「我會要回她的!你等著瞧!」
  「放屁!」
  兩個男人同時掛掉對方電話。這一回合戰役,無法判定勝負,只讓兩名生性冷靜的男人以氣沖斗牛的心情過了大半夜的時間。
  以四十來歲的「高齡」而言,這兩位在事業上各有勝場的男人,能氣成這樣也算是稀奇了。
          ☆          ☆          ☆
  情感的債,是永遠算不清的爛帳。受過人一朝恩情,終生感念在心,不能回報以愛情,那情分卻是永銘於心的。
  人生並沒有許多二十年可以蹉跎,愈活到後來,愈因明白歲月的無情而益加珍惜尚能擁有的一切;誰知道下一個二十年又是怎生的模樣?
  不見塵滿面,但見發鬌漸染霜白。二十年的故人呵,青澀而狂傲的一面,與如今成熟且滄桑的一面,像是她記憶中舊與新的衝突,想要組合成她熟知的那個面貌,並不難;只是二十年哪,豈是一個數字而已?
  回首年少輕狂,彷若昨日的事,如今他們都老了呀!成熟的代價是走向蒼老,但一路走來無悔,也就算值得了。
  甫見陸湛,她便因激動而流下淚水。
  儘管丈夫自從著手安排他們見面後就僵著一張臉,幾乎像在冷戰,但他仍是體貼地給他們在書房獨處,雖然他丟給陸湛的警告非常挑釁。
  在書房門口,耿雄謙握住門把,最後一次放話:
  「陸湛,如果與我的妻子敘完了舊,請記住我們還有話要談,而且你少給我出現什麼不良舉動!」
  陸湛不屑地冷哼,背對著他。
  「老爸,快來看,陸叔叔的助理長得好像媽咪哦!看照片還不覺得,本尊站在面前幾乎比我還像媽咪耶!」耿靜柔跳到書房門口,不由分說要拉著父親去看人。
  這些話令陸湛感到狼狽,接收到耿雄謙夾帶火氣的眼光,瞬間又冷硬了起來,兩人之間互射的視線?哩叭啦地呈現走火狀態。
  耿靜柔如果更不怕死一點,一定會用手刀在兩人之間切開他們「含情脈脈」的視線,但她不敢。因為老爸現在心情非常不好,由臉色上看來有遷怒某個炮灰之嫌
  疑,她還是安分一點,以免二十歲了還被打屁股,一定會被未婚夫笑死,她還是留一點給人家探聽好了。
  於是她只能斗膽地拉走父親,並且合上門,讓母親與「故人」敘舊。
  葉蔚湘微笑道:
  「請坐,陸湛。」
  陸湛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千頭萬緒,不知該由什麼話來當開場白。她的容貌已有所變化,但他記憶中熟悉的心性是永不會有改變的,她依然是他心目中最柔、最美的女子。他的蔚湘……
  「你……幸福嗎?」勉強擠出一句話,卻沒料到依然是雷同於當年相遇時的說辭,他明知道那傢伙未曾給她應有的幸福!
  她溫柔淺笑,眼中淚意未歇,卻也加入更多的感動:
  「似乎,你總是這麼問。我很幸福,真的,非常的幸福,所以我希望你也能給我機會讓我這麼問你。陸湛,我希望你也同樣幸福。」
  「得不到我真正要的那一個,又哪來幸福可言?蔚湘,你是唯一沒資格祝福我的人!因為你手中掌握了我的幸福,而你選擇了辜負我。」他笑得悲涼,搖了搖頭:「到最後,我只能希望你過得好,因為我不願見到你棄我而就耿雄謙的結局是不好的,而我也不允許你選了比我更差勁的男人,那男人連幸福也無法給你;然而,他卻丟開你二十年,讓我後悔當年的輕易認輸。我想帶你走,蔚湘。」
  「陸湛,你不該讓我困住你的一生。記得嗎?你曾經意氣風發、目中無人到足以征服全世界,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困住你。」她低聲央求:「我喜歡目前的生活,不願再改變了。陸湛,我的朋友不多,你願意來當我們家的好朋友嗎?讓我們一同和平共處,當一輩子的朋友。」
  陸湛扯動唇角:
  「不,如果不是當你的丈夫,咱們什麼也當不成。你不能要求我在愛你的情況下成為你的朋友,然後見你們夫妻恩愛無比。這輩子,我只想當你的丈夫,為什麼你始終選的都是那個自私自利的傢伙?!為什麼那樣的對待反而可以使你快樂?!為什麼我再努力依然什麼也不是?」
  他雙手插入髮際,口氣沉鬱。憑什麼耿雄謙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得到她始終如一
  的愛戀?!憑什麼?!
  如果真有上天,為什麼他永遠無法所願得償?為什麼他竟是被排擠在角落的那一個?!
  「對不起……我強人所難了。我只是希望……你能放過你自己,也許……當你放下了對我的執念,會發現自己生命中的桃花源正等著你。陸湛,你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人之一,我總是只接受,不回報,如今我已不再是不知所措的小女孩了,所以必須有所回報,雖然我不知道有什麼是我可以做的,但我可以盡力去找出來。」她懇切地面對他,幾乎哽咽不能成言。
  陸湛習慣性要伸出手,卻硬生生頓在半空中,最後收回口袋內握緊拳頭,命令自己不要看她憐人的面孔。
  「我要你。」但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奢想,一直都是。
  「對不起,我只愛他,無法——」
  「為什麼你不怨他?不恨他?你認為自己打算的——唉!那種男人憑什麼可以得到你,而我卻不行?他丟下你二十年哪!為什麼你如此盲目?!」他低吼出來。
  盲目?誰不盲目呢?在愛情這上頭,豈只獨她?陸湛何曾不是盲目了這二十多年?她笑。
  顯然陸湛也察覺自己用辭可笑,甩了下頭,仍問:
  「為什麼?蔚湘?」
  「我愛他。」這已足夠代表一切。
  「時間會消磨掉癡心,只有得不到的人才會日思夜念。」他語中摻入苦澀。
  她抬起頭,著向窗外景致,突然道:
  「記得我們十六、七歲讀到的一首詩嗎?關於一個名妓寄了封信給陸游,信中所寫的那一首?」
  他沒有回想起來。在共處的六年中,他們背了無數首詩,與無數的古文。
  葉蔚湘輕聲念了出來。
  那並不是一首完整嚴謹的詩,甚至算不上是詩,排律、對仗全不遵守規則,嚴格說來,只是一封信而已
  說情說意說盟說愛,動便春愁滿紙。多應念得脫空經,是那個先生教底?不茶不飯不言不語!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閒,又那得工夫咒你?好個「相思已是不曾閒」,道盡了她二十年無怨無悔的心、至死不渝的堅貞——與癡傻。敗了,敗了!陸湛心中再一次自嘲。他從不曾敗給耿雄謙,他只敗給蔚湘的情意別屬,以及她從一而終的傻勁。如果一個女人被丈夫拋棄了二十年卻還學不會怨恨,也抹不了愛意,那別人的強出頭又算什麼東西?再一次破壞她的幸福罷了。他要做這樣的事嗎?
  他以為這次他可以的……
  但幸運之神從不願為他啟開這一扇門。
  耿雄謙那傢伙說對了一件事。他仗著「愛」去賦予自己踰越的權力,以為自己是她的天神,必須捍衛她的無助,但屬於夫妻之間的情事,容不得他多事地來算帳。
  他算什麼呢?傻子罷了。一輩子翻不了身的傻子!
  「陸湛,分開的時間裡,我用思念填滿空虛的心。那時候比日夜相守更被他看重的,是我的安全;為了這一點,我無法恨他。這二十年,何嘗不是讓他飽嘗思念之苦?而我至少還有女兒作陪,但他沒有。」
  「別說了!我不想知道更多了!」他起身,像瞬間老了數十歲,步履萬般艱辛,執意往門邊走去。
  她追了過去:
  「別再與雄謙斗了好嗎?」
  他看著她,苦笑:
  「我真能斗死他嗎?不,我不收回我所委託的報復行動。如果他當真那麼容易死,就不配當老大了,而且,你太小看你丈夫那混蛋的勢力了,我能做的其實有限得很。蔚湘,他的成就比你我能想像的更可怕。」
  他打開門,見到耿雄謙,竟是不由分說揍過去一拳。耿雄謙躲得算很快了,但仍是中了一拳,可見陸湛這些年拳腳也沒擱下。
  這小子真他媽的死性不改!耿雄謙鐵拳也揍了回去。
  「雄謙!陸湛!你們別……」葉蔚湘立在門口,簡直不敢相信他們這把年紀了還會打架!
  顯然有多年實戰經驗的耿雄謙佔了上風,當陸湛被揍倒在地上時,一抹倩影飛撲在陸湛身上,準備代他承受所有拳頭,不仔細看還真以為是葉蔚湘,原來是羅姒
  一個被陸湛用來當葉蔚湘替身的女子。
  「滾出我的地方!如果你還想動什麼念頭,儘管衝著我來!」耿雄謙摟著妻子上樓,不讓妻子與「故友」道別或者是安慰。
  在龍焰盟保鑣人員的看守下,陸湛終於走了。
  耿雄謙與妻子站在二樓樓梯扶手處目送他出門,奇怪的是,陸湛並沒有再自詡天神地放話要他對葉蔚湘好一點。
  這模樣——可以說他終於死心了嗎?耿雄謙衷心地希望著。男人之間的戰爭可以打到死,但他不允許再有人干涉他與妻子的生活。
  她突然問他:
  「如果今天我嫁的是陸湛,你會為了我而做這些事嗎?」
  他肯定地搖頭:
  「我不會增加你的困擾,更不會以種種自殘的方式引得你終生愧疚。不,我不會像他那麼用心。」他會愛她一輩子,但也會讓自己過得更好,否則蔚湘永遠會因他的幸福而坐立難安;像如今,她怕是背負定了陸湛這情債過一生了。
  在他看來,這是陸湛的自私,比任何人都多。
  「他會讓自己快樂嗎?」
  「誰能說他不是以自己的方式快樂著呢?」耿雄謙完全漠不關心,聳肩的同時
  筋骨開始發疼。該死的混蛋!
  她勾住他頸子,輕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他恨我,恨到遺忘,不願再想起。到那時,他心中就會有空間去容納別人。」
  他無言地歎氣,不願響應什麼,其實心中開始對會成為陸湛生命中可能存在的女子哀悼。
  「雄謙——」她拉長了聲音喚他。
  「什麼?」他沒好氣,覺得自己的右眼眶需要冰敷,然而他老婆卻滿心滿口別個男人的名字。
  她拉下他的頭,吻了下:
  「我愛你。」
  他老臉泛紅潮,將她往房中帶去,只想好好與妻子共享溫情時刻。
  「我不要你提起他。」他再次聲明。
  「我還是會提起他。」她安撫著丈夫打結的濃眉。「但我獨獨會為了你無怨無悔等待一生,即使你對我的愛不再,我還是愛你,願用一生的相思等候你。」
  耿雄謙動容,小心摟緊她,不敢傷害到她肚中的胎兒一丁點,連用力也不敢。
  「謝謝你,但不會再有另一個二十年了。相思的滋味我們還嘗不夠嗎?即使你願意,我也不同意,我愛你不比任何人少。」他口氣中有著激動,而他的情,只對妻子訴。
  「我知道,所以我從不後悔跟了你。負了陸湛我很愧疚,但不曾後悔過。」
  他笑,禁不住細吻她面孔,深刻地承諾:
  「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過了這麼多年的辛苦日子,他也該為自己而活了。小輩們足以掌理一切,無須他擔心;妻子依然愛他、守在他身邊,陸湛求也求不到的幸福,他卻擁有了,豈能輕忽這種難得的幸運?
  他的妻子愛他呵!而他有的是時間去珍惜,這才真正是老天厚愛。
  再也不分開了,生生世世,永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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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5-9-3 19:56:01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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