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相安無事過了兩天,羅芙終於有了點眉目,立即向賀羽宣報告。「賀博士,我找到您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墓地了。」
研究室裡堆滿文件和儀器,賀羽宣埋首其中,根本沒發現羅芙進來,直到她的聲音劃破沈靜。
這消息應該算在意料中,卻依然在他心湖上掀起波瀾,一圈一圈,無限擴大。
安靜三分鐘後,他才站起身,低低開口:「在哪兒?」
聽他聲音乾澀,看他眼神落寞,她忽然也胸口一陣緊,彷彿有人捏疼她的心,怎麼辦,有些該收回的東西似乎還收不回。
「就在後山,不會很遠。」
「好,中午休息時間你帶我過去,還有準備一束花,要天堂鳥。」
「是。」那應該是他外祖父、外祖母所喜歡的花吧?在地願為連理枝,在天願作比翼鳥,就是這樣不會錯的!
她不多問,他也不多說,只是默默望向窗外。庭樹幽靜,天空蔚藍,一切是如此安詳,然而內心的洶湧翻騰,是陽光無法穿透的暴風圈,
只有他自己明白,此刻是怎樣的滋味。
不知為何,她很想上前去給他一個擁抱,但她強自忍下了,告訴自己這只是一時同情,不要搞錯對象了,賀羽宣是全世界最不需要同情的
人。
稍晚,兩人開車來到後山,走進一條小路,沒多久便發現一處公共墓園,歷史看起來頗為悠久,但維持得還算整齊雅致,不至於荒山蔓草
叢生。
「就是這兒。」羅芙帶頭走到一座小小的、不起眼的墓前,從那模糊的字跡仍看得出刻著——「賀啟仁、賀櫻子,生為比翼烏,死為連理
枝」
羅芙的眼角一下就熱了,多麼堅定真摯的愛情!
據她所得到的訊息,賀啟仁先生是台灣人,賀櫻子女士是日本人,本名館野櫻子,隨夫姓改為賀櫻子,兩人的結合在當初曾掀起一場風雨
,不過現在看來,風雨都過了,他們已得到永遠廝守的結局。
賀羽宣走到墓前,將花束放下,雙膝也隨之落下,他眼神透著感傷,嘴唇微啟卻無言。
從小他是被父母丟棄的「劣等品」,因為他生來是個自閉兒,不如他們預期那般天縱英才,科學家最無法容忍的就是實驗失敗,即使是自
己的孩子。
他們不想看到他,時時提醒他們生了一個無用的廢物,因而將他「流放」到花蓮老家。
幸運的是,外公、外婆毫無保留接納了他,不勉強他唸書,不逼他跟別的小孩玩,讓他在天地自然間找到寧靜,或許因此打開了他的智慧
之鑰,日後出國反而突飛猛進,成為眾人羨慕的天才。
當年那場車禍來得太突然,他還不懂什麼叫死亡,甚至來不及掉眼淚,事發第二天,他就被父母帶離此地,沒能出席外公、外婆的葬禮,
更別提給他們上香、獻花。
十四年的時光彷彿不曾經過,他又變成那個小男孩,那份被硬生生截斷的、無法抒發的喪親之痛,此刻完全湧向他,悲傷的浪潮太猛烈,
瞬間他已被滅頂,不知身在何處。
羅芙心想自己應該走開,這是屬於他絕對私人的時刻,他正在和回憶中的親人對話,那不是言語所能表達,只能用心靈去體會。
然而她走不開,不知是什麼力量留住了她,讓她站在一旁樹蔭下,靜靜凝視這幅畫面。
良久,賀羽宣才緩緩的站起身,整個人忽然晃了一下,可能是低血壓的緣故,也可能是過度激動的心緒,讓他連站好的力氣都沒有。
她想也不想,奔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讓他靠在她肩上,即使他的身材比她高大許多,她相信此刻他需要她的支持。
賀羽宣並未拒絕她的靠近,相反的,他像個虛弱的病人,把她當作唯一依靠,兩人有點困難的走到大樹旁,他才背靠著樹幹做深呼吸。
「你還好嗎?」她拿出手帕,輕擦去他額上的冷汗,瞧他臉色蒼白得不像話,像隨時要昏倒的樣子。
他閉上眼,繼續深呼吸,感覺到她小手的觸碰,原本他不讓任何人碰他的,這時卻無力也無心去避開。
幾分鐘後,他恢復了些精神,睜開略帶迷濛的眼,看到她關懷的表情,聞到她茉莉花的髮香,一瞬間防護的界線被融化了,他忘了自己是
討厭有人接近的。
「頭暈嗎?我幫你按摩一下好不好?」
看他安靜著下說話,她把這當作默許,鼓起勇氣伸手,從他的額頭、頸項到肩膀,施以輕緩的按揉,讓他放鬆下來。
記得小時候,修女們就是這樣安撫她,讓她在作惡夢的時候能平靜下來,不知這是否也對他有用?
他僵硬了片刻,畢竟從未有人如此碰觸他,可或許是這墓地的沈靜,或許是這氣氛的奇妙,他沒有抗拒,默默忍受了會兒,沒多久,他發
現這並不難受,相反的,還挺舒適的。
「這樣可以嗎?」因為他的肌肉緊繃,她多用了點力道。
他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用那對黑眼珠看著她,彷彿一隻受傷的野獸,默默無語,唯有眼神會說話。
她被他看得有點臉紅,垂下視線繼續替他按摩,感覺他的呼吸慢慢平緩了,身體也不再那麼僵硬。
「我送你回家吧!」她看他這情況不該再工作,應該好好休息。
他沒有意見,任她搭著他的肩,慢慢走到車邊,臨走前,他再次看了這片樹林一眼,做出無言的道別——
外公、外婆,我相信你們過得很好,當初我來不及說的再見,現在你們都聽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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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午後,蟬聲如火如荼傳開來,吟唱生命之歌,愛就要趁現在,今夏過去後,一切都將太晚。
「賀博士,床鋪好了,請快躺下。」一走進屋,羅芙像個陀螺直打轉,替賀羽宣鋪好床,扶他躺下,浸濕毛巾替他擦汗,泡了杯參茶看他
慢慢喝下。
其實賀羽宣已覺得好多了,但她擔憂的表情,讓他不由得好奇,如果他再病懨懨下去,她是否會急到哭了?這女人只是個助理,有必要這
樣關心他嗎?
在她焦慮的眼中,他的臉色仍然蒼白,她柔聲勸道:「閉上眼,先睡一下。」
「我不想睡。」平常睡覺的時間還沒到,他不習慣打破習慣。
「那……」她也不知自己哪根筋錯亂了,忽然脫口而出:「你想聊聊天嗎?」
他以不解的神情望向她,這女人在胡言亂語什麼?他跟她有什麼好聊的?事實上他跟任何人都聊不起來,他的城堡戒備太森嚴,從小被父
母放棄,他早失去說話的能力,即使外公、外婆也只能疼愛他,卻無法真正瞭解他。
「你的外公、外婆,跟你的感情一定很好吧?」她以為就像心理醫生一樣,跟病人談談傷痛往事,談開了就能放下,但真有這麼簡單嗎?
他稍微睜大眼,她怎能問他這問題?尤其是在目睹過他的反應之後,她不知道這是地雷問題嗎?
「抱歉,我問太多了。」她到底在做什麼?她好想給自己兩巴掌,她這等於在他傷口撒鹽!
蟬兒繼續高唱,他忽然想起許多往事,那些悠緩漫長的午後,他常躺在走廊上,什麼也不做,就聽著風吹竹葉、蟬鳴鳥叫,讓煩惱化作白
雲飛去,寬闊藍天什麼都能擁抱。
羅芙正想悄悄離開,他卻在這時開了口。「我小時候不會說話,還有學習障礙……醫生說我是自閉兒,我也沒上過學,我爸媽都是傑出科
學家,他們無法相信我這麼笨……」
「笨?」她難以相信這形容詞會放在他身上,更訝異於他曾是個自閉兒,但他終於開口了,這無異是個重大突破!
她轉身坐到榻榻米上,期待聽他說更多的話,既然城堡的窗戶打開了,她多少能聽到裡面的聲音吧?
他像個剛學會發音的小孩,慢吞吞地又說:「我跟外公外婆一起住在這……沒有人會給我白眼,或命令我唸書,所以我很快樂……」
她不禁想像,幼時的他該是個多麼沉默的孩子,而在這片美麗山水中,他度過了怎樣難忘的童年?
「後來呢?」她聽得出,他跟外公、外婆的感情很深,才會用那種懷念的語調說話。
「十二歲那年,一場車禍帶走了他們,那時我才第一次開了口,我喊的是外公、外婆……」
他說得簡單平靜,她的眼淚卻幾乎奪眶而出,如果他從來不曾擁有親情,或許還不會那麼痛、那麼苦,但這種曾經擁有而後被剝奪的感受
,不只粉碎一個人的心,甚至讓他連感受的能力都失去了。
「然後我就被爸媽送出國唸書,我去過很多國家,學了很多語言,得了很多博士學位……」國外的生活一樣吵雜,有很多人、很多事、很
多聲音,他乾脆投入書本中,那裡才是最寧靜的地方。
至於在夢中反覆出現的景象,他卻無法對她說明,那是花蓮的天空、花蓮的山巒在呼喚他,一聲一聲,從未間斷。
「為什麼想回台灣?想回花蓮?」她這問題已有了答案,她只是想聽他說。
他坐起身,望向紙門外的長廊,無意回答她的問題,天空是那樣蔚藍無垠,他的憂傷應該能交付給白雲,讓它們帶到遙遠的地方去吧!
「我知道,因為你想念你外公、外婆,你才會要求找到這棟房子,才會想到他們的墳上追思,你其實……」仍是那十二歲的孩子,仍活在
當初失去至親的哀傷中……
她那悶悶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你在哭?」
「沒有。」她憋住哽咽,努力呼吸。
「有什麼好哭?」兩串眼淚就掛在她臉上,從那雙迷濛大眼不斷流出,還敢說沒有?人類是奇怪的動物,他不只一次這麼認為,眼前這女
人顯然是怪中之怪。
她的眼淚擦了又流,忍不住嗚咽道:「我覺得你好可憐……」
他那麼小就承受父母的壓力和忽略,失去疼愛他的外公、外婆,之後獨自在國外求學,雖然成就非凡、眾人擁戴,但他的一生可曾歡笑過
?想到他可能從未體驗快樂滋味,彷彿有人擰住她的心,痛得好難受。
「你可憐我?」這是他從未體驗的滋味,竟然有人可憐他?因為他傑出的學術成就,幾乎人人都崇敬他、佩服他,怎麼會有人可憐他?
她的淚水開關一開就停不了,一旁的毛巾派上用場,瞬間吸滿了她的淚水,而他只能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這女人為了可憐他,居然可以哭
成這樣?
本來應該是很麻煩的情況,他卻不覺得討厭,反而好奇地觀察她,之前他沒仔細看,原來她有張白嫩的臉,還有雙粉紅的唇,現在她眼睛
水亮、鼻頭髮紅,看起來像只小兔子。
他從未認真看過一個人,尤其是女人,他最不想沾惹的生物,不過這女人不太一樣,她平常文靜低調,今天卻說了太多話,還情緒激動得
掉淚,充滿吸引人的矛盾。
放下毛巾,她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活得快樂嗎?」
「那無所謂。」他沒想過這問題,快樂無法度量、無法驗證,他不研究這種抽像的東西。
「你很愛你外公、外婆,不是嗎?」
「那不重要。」人都死了,還說什麼愛不愛的?這比快樂更抽像,他更無興趣。
「你不會愛上任何人嗎?」她忽然警覺到,她完了,她怎會在乎他愛不愛人?
「你問太多了。」他冷冷看她一眼,暗示她已定到他的界線,接下來就是他私有的領域,而他尚未發給她通行證。
她全身一頭,意識到自己越界了。「抱歉,請好好休息……」
她起身走出房間,他聽到她刻意放輕的腳步,無法抑制的吸氣聲,不久後,傳來她在後院洗衣的聲音,可能要找點事做才不會繼續哭吧?
但洗出來的衣服會不會鹹鹹的?因為沾上了她的淚?
當晚,賀羽宣吃晚飯的時候,不知是不是錯覺,就是覺得有點鹹、有點苦。
淚水的味道,是否就是這樣呢?他從未嘗試過,只能繼續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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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花蓮一周了,賀羽宣的生活逐漸上了軌道,每天早上七點,羅芙就來做飯給他吃,送他到學校,中午替他買午餐,晚上送他回家,替
他煮飯、洗衣、打掃,隔天又是同樣行程。
這是羅芙替他鋪好的軌道,甚至像是種羅網,讓他習慣有她的存在。
在他的世界中,有道從未讓人跨越的護城河,在祭拜外公、外婆的那天,他讓她從橋的那一端走來,而今她又走回橋的那一端,只是細心
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這樣很好、很平靜,但他莫名感到一股煩躁,尤其是她小心翼翼伺候著他,更讓他有種焦灼的不悅。
這究竟是什麼感覺?他不能瞭解也不想瞭解,舉凡跟人際關係有牽連的事,都不在他研究範圍內。
這天上午,蔡儒明來到繫上辦公室,特別向羅芙問起——
「怎麼樣?賀博士適應得不錯吧?有沒有什麼問題?」
羅芙沒注意蔡院長走近,對著電腦螢幕發呆,明明在打文件,卻忘了自己打到哪兒,賀羽宣的事盤旋在她心底,他的過去現在都教她心疼
……
「羅芙、羅芙?」蔡儒明又喊了兩聲,暗自納悶,這位認真的助理怎會忽然發呆?是不是他給她的工作太過量了?
「院長?」她終於被喚醒,從椅子上跳起來。「抱歉,我剛才沒聽到你說的話。」
其他同事也注意到這兒來,畢竟羅芙會恍神實在太罕見了,是不是那位賀羽宣大博士太難伺候,害她終於精神不濟、身心失調?
「沒關係。」蔡儒明好脾氣地微笑說。「我是想問你,賀博士有沒有哪裡不適應的?」
「大致上都還好。」羅芙打死也不敢說出她對賀羽宣的奇妙情愫,那一定會嚇壞所有人。
「不管他要求你做什麼,你都要配合到底。」蔡儒明再次交代,唯恐出什麼亂子。
「我會的。」她點個頭,不用院長要求,她也會配合到底的。
「我對你有信心。」蔡儒明相當信任羅芙,甚至有個瘋狂的主意。「說不定賀博士跟你會日久生情,到時你成為賀夫人,可要盡力把他留
在D大,不能讓他被挖角哦!」
「院長,請別開這種玩笑好嗎?我年紀比他還大耶!」羅芙聽得心中一震,莫非她眼角眉梢透露了什麼訊息,讓人看出她對賀羽宣的特殊
感覺?
無獨有偶的,同事們也有類似想法,化學系助教彭智平附和道:「才大兩歲算什麼?想要留住賀博士的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抓住他的心,
羅芙你是最佳人選,就靠你嘍!」
「其實賀博士長得不賴,年紀輕輕的成就非凡,難道你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物理系助教王晶盈認識羅芙好幾年了,就從來沒看過這女
孩談戀愛,怎麼說都太蹉跎青春了。
「我……我……」羅芙不知如何應對,誠實回答不好意思,開玩笑又不擅長。
「害羞啦?」王晶盈故意鬧她。「如果你沒興趣的話,那我可不可以進攻?雖然我也虛長賀博士三歲,但我不介意談姊弟戀的喔!」
彭智平跟著起哄。「肖想做賀夫人的女人還真不少,只是大家都難以接近賀博士,羅芙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好好把握良機吧!」
羅芙雙頰泛紅,張開嘴就是說不出話,有時候想得太多、感受太深,反而會無言以對。
「好了,你們別逗她了。」蔡儒明哈哈一笑。「羅芙你別緊張,我只是幻想一下而已,賀博士看起來像一輩子都不會談感情的那種人。」
羅芙沒有回答,院長的這句話重重敲在她心頭,一瞬間,夢醒了,她不該再沉迷了,收迴盪漾的心情吧,有些人不是她該期待的。
王晶盈倒是不以為然。「世事無絕對,誰知道未來會怎樣?」
不管怎樣,羅芙回頭專心對著電腦打字,蔡儒明也離開了辦公室,這場對話算是結束了,還有一顆剛發芽的種子受到壓抑,不准再有陽光
照射那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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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專用研究室內,賀羽宣正在比對實驗數據,腦中飛快思索前因後果,在這時候他完全不能接受打擾。
一陣鈴聲響起,專心的他並未聽到,等鈴聲停了又響,響了又停,重複數十次以俊,他才恍然發現有聲音,而且不是桌上的電話,是他公
事包裡的手機。
知道這支手機號碼的人只有一個,他想也不想就接起來。「你找我?」
「沒辦法,你不找我,只好我找你了。」手機中傳來一個爽朗的聲音,那是石靖藍,擎宇集團的總經理,也是賀羽宣此生唯一的朋友。
當年兩人相識於英國牛津大學,一見如故,天才惜天才,後來石靖藍轉戰商場、開疆闢土,賀羽宣則投入學術界,念到七個博士學位。
「有事?」即使正在研究的興頭上,賀羽宣仍願意將時間撥給好友,因為他明白,石靖藍對他無所求亦無所圖,兩人交情純粹建立在難得
一見,這世上舉人有跟自己一樣聰明的人。
「沒什麼,通知你一聲,我戀愛了。」石靖藍慢條斯理地說,彷彿只是在聊天氣。
「戀愛?是你新發明的遊戲?」賀羽宣清楚記得,石靖藍只喜歡刺激有趣的遊戲,卻不曾見他認真於戀愛這檔事上。
「戀愛就是純粹的戀愛,教人情不自禁、不由自主,我想你大概一輩子也不會懂。」石靖藍愛上了自己的秘書兼玩具,戀愛和娛樂效果皆
備。
聽到這消息,賀羽宣不是不驚訝的,原本他以為石靖藍和他是同類型的人,對這世界保持著一點距離,從不讓任何人觸碰內心深處。雖然
石靖藍不像他離群索居,但戀愛是那樣糾纏不斷的事,為何還要去自找麻煩?他實在不懂。
「你覺得好玩?」賀羽宣只能依此推斷,或許對象是個「娛樂性質」很高的女人。
「比什麼都奸玩,卻又不只是好玩,就像被外星人控制了腦波,卻是自己心甘情願的。」石靖藍先歎口氣,忽然轉為調皮口吻。「我第一
次有這種感覺,不告訴你實在不行,要讓你知道,我又比你更上一層樓了,嘿嘿!」
賀羽宣沉思半分鐘,悶悶地問:「真有那麼神奇?」
兩人之間一直有相互較勁的味道,當天才遇上天才,除了驚喜和興奮,當然也有競爭激發的火花。然而身為天才,最引以為豪的就是自己
的腦袋,都已被外星人控制了,怎麼還能心甘情願?
「你試試看不就明白了?」石靖藍哈哈一笑,語帶挑戰。「反正我強烈推薦,這比做啥大生意、大實驗都有意思,一山過了還有一山,妙
不可言。」
賀羽宣不置可否,他又沒戀愛過,怎能確定這比什麼都有意思?基於科學家的嚴謹精神,對於沒實驗過的事情,他一向不做結論。
「有機會帶我的她去給你瞧瞧,希望到時你已經跟上進度,別輸我太多啊!」
石靖藍這分明是激將法,若是別人,賀羽宣不可能有任何反應,但好友就是好友,唯一的好友更是特別,對他有不同的激勵,三百兩語就
有效果。
「好,到時見。」關掉手機,賀羽宣有點後悔,他為何要答應這種競賽?這不像他!
戀愛?打死他都不想做這種蠢事,就算石靖藍拿到戀愛的博士學位,他也不會有任何欽佩之意,但現在話已經說出口,他勢必得找個對象
來戀愛,否則就得承認自己屈居下風。
就在這心煩時刻,一陣敲門聲傳來,羅芙走進研究室,手上拿著剛微波好的便當盒,那是她一早起來準備的,現在她已不再買外食,三餐r
都煮好給他吃。
「賀博士,您的午餐來了。」
這場面就跟平常一樣,賀羽宣點個頭,她把便當盒放到桌上,擺好餐具說:「請慢用。」
「嗯。」他坐下,吃進食物,但不知自己在吃什麼。
羅芙站在一旁,盡量不明目張膽盯著他,看起來他正在沉思某個問題,或許是實驗過程,或許是報告結果,那必定相當重要,她可不能打
斷他的思緒。
二十分鐘後,他吃完飯,抬起頭,發現問題有了解答,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沒錯,眼前這女人是他唯一還能忍受的對象,長相、個性和手藝都讓他滿意,天底下沒有人比她更適合和他戀愛了。
感覺到他的凝視,羅芙頓時手足無措。「賀博士,有什麼問題嗎?」
自從那天在墓地的事之後,他不曾如此注視她,彷彿欲言又止,莫非他要說些關鍵性的話?她發現自己傻得可以,之前才決定要放棄奢望
,現在又忍不住燃起一絲希望。
「沒事,你可以走了。」他收回視線,搖搖頭,轉向電腦螢幕,敲敲打打,卻不成段落。
羅芙整個人從期待跌回失落,但她沒流露絲毫跡象,點個頭準備離去,在關門的時候,她會順便也把心中那道門關上,她確定不會有人來
敲門的。
第四章
轉眼來到週日,這天賀羽宣總會放鬆自己,一連睡上十幾個鐘頭,任何事都比不上睡覺重要。
「賀博士,您該起床了!」上午十點,羅芙站在和室房前呼喚,她從七點喊到現在,已經三個小時了。
為何她要一大早來叫床?喔,不,是叫人起床。因為她知道,週日的賀羽宣比平常更嚴重,睡得像死人一樣,必須叫他兩、三個小時才能
清醒,其實她大可把食物放下就走,但一份責任感卻教她堅持下去。
她明白,她必須收回某種情緒,她還不敢正視自己的心,更不敢拿出來讓賀羽宣瞭解,有些事不需表達,有些人不該期待。
但至少她還能關心他吧?替他做飯,喊他起床,為他的健康做點事,讓她自覺是有用的、被需要的。
於是她繼續呼喚:「賀博士、賀博士!」
砰!
忽然紙門被用力拉開,寧靜也被劃開。
「吵什麼吵?」賀羽宣啞聲質問,整個人直挺挺站在她面前,身上的日式浴袍已鬆開,露出他一大片胸膛。
好夢正酣,她的聲音卻在耳邊繚繞,夢境和現實交錯,他無法分辨是夢中有她,還是他已醒來才聽到她?害他連續聽了三小時,這女人固
執得不像話,那文靜氣質都是騙人的!
「對不起,我想你、你該吃飯了……」她竭力命令自己非禮勿視,眼神卻不由自主飄來飄去,沒想到他蒼白的皮膚下,是極為健壯的身體
,雖然瘦了點,卻是力與美的結合。
「我不想吃,我要睡覺!」吃飯有那麼重要嗎?比起睡覺,那根本無關緊要!今天是星期天,他唯一休息的日子,天塌下來了他也不管!
「可是……蔡院長交代我,一定要看你吃完飯。」她偷偷在心底吐舌,她怎會說出這種謊話?院長聽到一定不敢相信,他誠實的助理完全
變了個樣。
「煩死了!」紙門倏然被關上,接著毫無聲響。
她以為他又睡了,只得把飯菜端到飯廳桌上,希望他晚點起來會記得吃。
明知他不為任何人打開心門,她卻還在門外徘徊,或許有那麼一點希望,她可以成為他唯一的訪客。但今天可能不適合打擾他吧!盡到心
就夠了,她還沒堅強到那種程度,可以忍受他再一次的「閉門羹」。
當她正要走向大門,他的聲音卻傳了出來——
「你不是要看我吃完飯?你想跑哪兒去?」
這女人膽敢把他吵醒,又一走了之?沒這麼便宜的事!
即將離去的腳步硬生生踩了煞車,她轉過頭,不由自主微笑起來。「抱歉,我以為你又睡著了。」
看他像是剛洗過臉,還有些水珠垂在發楷,那模樣出乎意外的性感,她一時臉紅心跳,出了神地凝視他,貪圖這一刻的美好。
「發什麼呆?」他定到飯廳坐下,撥開額前的黑髮,有點不耐煩地問:「吃啥?」
「有牛肉壽喜燒、什錦煎、味嘗湯、蛋豆腐、天婦羅,當然……還有飯。」她已摸熟他的喜好,只有這些日本料理才得他歡心。
飯菜香撲鼻而來,他忽然飢腸輻轆,原來食慾是可以被挑起的,過去他常懶得吃就不吃了,全拜這女人之賜,他再懶也有慾望吃了。
他先吃了一塊牛肉,然後扒了一口飯,立刻睜大眼問:「這什麼玩意兒?」
「呃……這是糙米飯……」她知道自己在老虎頭上捋鬍須,但上回看他幾乎要昏倒,她就下定決心,一定得讓他改變飲食習慣!
他放下碗筷,冰雪般的眼神掃過她。「白飯就白飯,我才不吃糙米飯。」
「糙米富含維生素B1,對於低血壓很有幫助。」她看資料上說,糙米中含有大量的維他命B1,可以改善低血壓、調整自律神經、減緩焦慮
以及賴床,多好啊!
「不用你多管閒事。」
他沒大吼也沒拍桌,只是一副冷漠的表情,卻足以讓人自覺像個蠢蛋,而且是個自以為熱心,卻絲毫不被肯定的蠢蛋。
照他的定義,她在週日還跑來叫他起床、拜託他吃飯、希望他攝取維生素,都是她多管閒事了。
羅芙低下頭,眨眨眼,眨去即將落下的淚滴。「抱歉,那、那我去重做一份好了。」
她站起來慢慢走向廚房,腳步很輕,心情很重,她這到底在做什麼?明知不可為而為,她都開始討厭自己了,說是要關心他,其實是想接
近他,現在嘗到苦果了吧?
看著她的背影,賀羽宣忽然想到一件事,萬一這女人又掉眼淚,等會兒煮出來的飯豈不是鹹鹹的?就算是他的心理錯覺好了,上回她哭過
後,晚飯嘗起來特別苦澀。
心念一轉,他出聲制止了她。「等等!」
「嗯?」她轉過頭,雙眸濕潤,嘴唇微顫,彷彿隨時會掉淚。說不上是怎樣的心情,就是刺刺的、痛痛的,有種不如歸去的念頭,她在這
兒實在沒意思……
氣氛凝結,賀羽宣忽覺胸口沉重,彷彿自己剛才說了罪該萬死的話,才讓她呈現這脆弱的表情。
「反正你都做好了,隨便吃吃無所謂。」話說出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為何對她有罪惡感?甚至自覺有義務讓她開心?
「你說真的?」羅芙站在原地,眼神從黯然轉為明亮,彷彿魔法在她身上展開來。
他不曉得該如何作答,乾脆低下頭猛吃,一口味嘗湯、一口糙米飯,雖然不太習慣,嚼久了也有種香甜。
「謝謝……」她顫抖的聲音洩漏激動,但不是難過,而是快樂。
謝什麼謝?她又沒因此得到任何好處!這女人天真過了頭,自以為是天使不成?賀羽宣想歸想,仍未停止吃飯的動作,反正也不難吃,無
妨。
羅芙在旁看他吃完兩碗糙米飯,掩不住嘴角笑意,真的好高興、好高興,因為他接受她的心意了,兩人的距離似乎也拉近了,或許只有她
一個人這樣覺得?
「吃飽了。」他放下碗筷,忍不住多瞧她幾眼,怎麼她變得滿面春風、眼眸晶亮?就因為他聽她的話,吃下這其實還可以的玩意兒?女人
果真是奇妙的生物,眼前這個顯然是個中翹楚,若做為他的實驗對象,倒也挺絕配的。
「謝謝!」她再次道謝。「那麼我收拾一下,您請回房休息吧!」
羅芙收拾好碗盤,放進廚房的水槽,刻意放輕動作,免得吵到他入眠。
賀羽宣半聲不吭,回到臥房內,本來一倒頭就要睡回籠覺,卻睜大著眼盯著天花板。
耳邊除了蟬聲,還傳來輕微的沖水聲,應該是那女人在洗碗,讓他想到海浪一波波拍打上岸,那是他童年記憶中最美的畫,外公、外婆常
帶他到無人管理的海邊,祖孫三人坐在海灘上,有時游泳、釣魚、撿貝殼,有時什麼也不做,只是靜靜凝望太陽的起落。
南風吹來榮莉花香,往事不請自來,點點滴滴難以形容,他翻了幾個身,就是躲不過那潮浪來襲,也許是這夏蟬的鳴唱,也許是那糙米飯
的作用,他的心境無法不起波紋。
突然某個念頭湧上,怎麼甩都甩不開,他縱身跳起來,跑進廚房看不到人影,他又氣又慌,整棟屋子都找遍了,才想到還有後院!
這時,羅芙正好洗完衣服,正一件件夾到曬衣繩上,她喜歡陽光勝於烘衣機,讓賀羽宣穿上有花蓮陽光味道的衣服,應該會越來越健康、
越來越開朗吧!
白色外衣、灰色襯衫、黑色長褲,單調的顏色在風中飄蕩著,連被單也都是無彩色系,一致的黑灰白,羅芙多想替他增添些色彩,不知能
否說服他穿粉紅色T恤?但那是不可能的吧?她自己想著都笑了。
賀羽宣跑到後院,原本立即要開口,卻忽然發不出聲音,怔怔瞧她曬衣的模樣,臉上那抹柔情從何而來?為何讓他眼睛有點刺痛,心頭有
點震撼,就像先前決定改吃糙米飯一樣,他全身都不對勁!
果然她是最適合的戀愛對象,至少她讓他有點不由自主了,不是嗎?
專心於曬衣工作的她,沒注意到屋簷陰影下,有雙眼正若有所思的凝望她。驀地,她背後傳來低沉嗓音。「喂!」
「啊?!」一件被單差點從她手中掉下,心臟也幾乎要蹦出她胸口,這男人走路都不出聲音的,有天真會把她嚇昏。
奇怪了,他不是在睡覺嗎?怎會跑出來嚇她尋開心?回過頭,她看到他貼近的臉龐,低下頭對她說:「我不想睡覺。」
「所以?」她小心翼翼地問,盡量讓自己不想歪,但他這發言實在很曖昧。
「我有話要問你。」他毫不拐彎,卻是沒頭沒腦的問法。「你是不是喜歡我?」
羅芙被他嚇了一大跳,下一秒鐘就被自己的口水嗆著,咳嗽了好幾下,他伸出大掌替她拍背,卻更增加她的緊張感。
「我……呃……這個……」她臉紅如蘋果,害羞結巴的模樣,不需回答已是肯定。
「你喜歡我。」他替她做了表白,不只有點得意,而且相當滿意。
沒錯,這女人顯然是喜歡他的,從她做的飯菜、洗的衣服中,他都能感受她的情意,那遠遠超出一個助理的職責。很好,天時地利人和都
具備了,他可以開始進行實驗,一場以自己為主角的實驗。
「嗯……」她低下頭,既已失去否認的時機,只得默認。
他勾起她的下巴,在她小臉上巡視著,從她眼中看到羞怯、期待和顫抖,彷彿她的命運就任憑他發落,是的,當一個人喜歡上另一個人,
對方就是天、就是神。
「為什麼喜歡我?」他是純粹疑問,說出口卻像嚴厲質詢。
「抱歉……如果給你帶來困擾……我、我會試著……控制……」她的淚滴在眼角閃爍,顯得那樣楚楚可憐、委曲求全,其實她哪兒控制得
了?最多是忍著、藏著、躲著,卻阻擋不了愛火蔓延。
他心頭猛然一震,確定自己不會忘記,就在她攻進他城堡的這瞬間,有些東西瓦解了,也有些東西發芽了,他盯著這不速之客,既然趕不
走,唯有面對。
然而,多年來的理智個性,堅持不讓情感佔上風,因此他開口道:「我有個主意,我們來做個實驗。」
「什麼實驗?」她眨眨眼,暫時拋開掉淚的衝動,他神秘的表情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既然你叫羅芙,也就是愛的意思,而且又喜歡我,我想你就是最佳人選。」
「什麼最佳人選?」傭人、管家、司機、助理、老媽子,這些她都已經在做啦!
「戀愛實驗的最佳人選。」既然不瞭解,就要找方法瞭解,這才是科學家該有的態度,即使要用自己當實驗品之一,他也情願。
「戀愛?」愛能用實驗的嗎?她不能不懷疑,這點子會不會太特別了?
「沒錯,我們交往看看,我要知道什麼叫做愛,是否就像別人所說的那樣?」他萬分好奇,這種他從未體驗過的東西是什麼?為何讓許許r
多多人都投入其中?連聰明絕頂的石靖藍都閃躲不了?
「這……」她一時不知該高興或悲傷,做為他的戀愛對象,她絕對樂意,但做為他的實驗對象,她實在無奈。她知道,天才的頭腦和普通
人不一樣,但這點子也太特別了吧?
「難道你不想跟我交往、跟我談戀愛?」他以為她會立即答應,怎麼她竟不如想像中那樣喜歡他?這女人該不會是個演技高手?
「我當然想!」她等於是承認了自己的感情,卻又有些無法消弭的疑慮。「如果……如果實驗成功了,那該怎麼辦?」
「就繼續戀愛。」好的結果自然要繼續。
「如果實驗失敗了,那又該怎麼辦?」
「就停止戀愛。」他說得理所當然,沒半點猶豫。
「喔……」她心一痛,不確定自己能否承受,或許曾經擁有已經足夠?但失去後又該如何回歸寂寞?
「怎麼樣?你答不答應?」
羅芙默然。如果聰明的話,她該搖頭、該拒絕,這男人不是平常人,無論身世、想法、感受都太奇特,沒有半點讓人覺得安心的地方。
她不是不聰明,只是意念已動,情愫已生,即便眼前是萬丈深淵,她停不住想接近他的心情。
靜默片刻後,她迎向他探索的視線,堅定道:「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他心一冷,莫非他看走眼了,這女人也貪圖他什麼?
認真說來這有點好笑,她抿了抿唇,有些遲疑有些興奮。「我……我希望……你能營養均衡,多吃青菜水果、五穀雜糧,改善低血壓的體
質……可以嗎?」
他萬萬沒想到她的條件是這個,這完全只是為他設想,沒有任何自私的念頭,相較之下,他顯得多心又惡劣,硬將莫須有的罪名套到她頭
上。
「這條件很困難嗎?」她誤解了他僵硬的表情,以為他就是討厭那些食物,無無論無何無法下嚥。
「你……」頓了幾秒,他悶悶地吐出一句。「你煮什麼我吃什麼。」
「太好了!」她衝著他一笑,由衷的開心。
那笑容太可愛、太純真,他轉開視線,怕自己一看就要動搖。「現在你開車,帶我去海邊。」
「嗄?」羅芙愣住。他突來的要求讓她哭笑不得,這男人跟個小孩完全沒兩樣,除了研究的時候像個大人,其他時候簡直任性得可以!「
可是,我還沒曬完這些……」
「我來。」他搶過她手中的被單,憑著高人一等的身高,輕鬆夾上曬衣繩。
洗衣籃裡都是些床單、被單、桌巾、幸好有他幫忙,迅速展開、夾好,沒多久就完成了。
當她把最後一件桌巾交給他,兩人的手指微微碰到,她不禁有些失望,今天要是多洗點衣服就好了,像這樣兩人分工合作,多幸福啊!
他夾上最後一個夾子,隨即發令。「好了,我們走!」
「嗯,我們去海邊。」她發現自己無法拒絕他,而當她說出「我們」這兩個字,內心繃緊了一下,彷彿期待了許久,終於夢想成真。
望進他眼中的海洋,她願意當一朵浪花,即使稍縱即逝,她曾在他懷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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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海的味道。窗外吹進帶著鹹味的風,讓賀羽宣確定了這一點。
一下車,他的雙眼發亮了,那神情雀躍期待,羅芙不用問也知道,他愛極了這裡。
因為他不喜歡人多,她沒帶他去海水浴場,特別挑了一個未開發的海灘,藍天、碧海、白浪,簡單就是經典,夏日風情盡在其中。
羅芙撐起一把小陽傘,抵擋紫外線的侵襲,但賀羽宣絲毫不畏陽光,走向藍中透綠的海水,長褲浸濕了無所謂,張開雙手,迎接浪花,席
捲他的身心,像嬰兒回到母親的懷抱,悠然自在。
沙灘上的羅芙卻被嚇著了,看他越來越深入海洋,她驚駭不已,莫非他不想活了?才剛提議要跟她來場戀愛實驗,他卻要自尋死路,有沒
有那麼衝動啊?
「賀博士!你要去哪裡?水很深的,危險!」
她的叫聲被海風吹散,傳不到他耳裡,只見他整個人都快沒頂,她肩膀僵硬,嘴唇顫抖,不,她不能讓他死!
不顧自己穿著長裙和涼鞋,她大步衝上前,潮浪的力量推拒著她,海中的他是那麼遙遠,她該如何靠近?就算她會因此被淹沒,她無法看
他就此離去。
一番掙扎跋涉後,終於,她從背後抱住他,高喊:「不可以!不可以!」
請不要離開,請多點留戀,這世上還有很多美好的事,只要打開心門就能發覺,難道他當真毫無牽掛,寧願一走了之?想到此,她的眼熱
了,心也痛了。
驟然感受到她的貼近,賀羽宣受到的驚嚇也不亞於她。他慢慢轉過頭,一臉不可思異——
「你抱著我做什麼?」
離開外祖父、外祖母之後,他從未被任何人擁抱,即使在國外有擁抱親頰的禮儀,他仍堅持不讓人接近,那對他來說是最厭惡的事。
然而,這個叫羅芙的女人,卻無法讓他有討厭的感覺,而且他發現她在發抖,她怎麼了?
「你……你不可以尋短,在這麼美麗的地方……不應該有人自殺的!」她不知自己是否勸得動他,但她非勸不可,就算勸不動,她也要把
他拉回岸邊,就算拉不回,她也要阻止他繼續往前,那會死人的!
「誰要自殺?」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她說啥蠢話?
她雙眸透著慌亂,雙手抓在他衣領上。「你分明是要走進海裡,把自己溺死,這到底是為什麼?不管什麼天大的問題都能解決,你不該這
樣放棄自己!」
「哈哈哈!」他聞言大笑,笑得暢快開懷,眼淚都快跑出來了。
她愣愣看著他的笑容、聽著他的笑聲,雖然不明白卻有種感動,原來他笑起來是這樣的,整張臉都洋溢著歡樂,不只輕鬆也稚氣許多,其
實他才二十六歲,還是個年輕人啊!
他應該多笑、常笑,或許可融化他那冷漠的面容,讓他的心也曬曬陽光、吹吹海風吧!
等他笑夠了,才解開她的疑問,說:「我只是想游泳,沒事幹麼要溺死?」
「啊?」看他自在的微笑,她這才領悟,是自己想像力太豐富。「我以為、我以為……抱歉!」
老天,她實在糗斃了,居然誤會他不想活了,還追到海中抱住他,對他說那些傻話,她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但現在似乎潛水比較適合。
而更糟糕的是,怎麼她還抓著他的衣領,貼在他的胸前?這太誇張了!
她趕緊收回手,卻發現兩人的距離不減,他忽然擁住了她發抖的身子,她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只在半秒間,雙唇已被他佔據。
這感覺不是風也不是海,是他在吻她嗎?不,不會吧!羅芙一時恍惚,不確定是自己的錯覺或現實?
他的唇帶來溫暖觸感,教她不能再懷疑下去,這確實是個吻,雖然不激烈也不迫切,只像是海風拂過臉頰,卻給她一種被珍惜、被呵護的
感覺。
戀愛就該接吻吧?賀羽宣如此猜測著,雖是初吻,但吻她應該不困難,這女人不會拒絕他的,他很肯定。
他的手臂環在她腰間,並沒有強迫的意味,而她也不想掙脫,或許她期待這一切很久了,真正發生時竟覺似曾相識,莫非在夢中曾上演過
?
她閉上眼,不去看藍天澄淨、白雲悠然,此刻她唯一的知覺是他,她不肯分心,她要專注於這個吻。
過了多久呢?當他輕輕放開她,兩人對視,她雙頰羞紅,發抖的原因已不是慌張,而是另一種情緒,有什麼事即將發生的預感。
他仍是微笑,神情淡淡的看不出變化,脫去上衣,隨手交給她。「拿著。」
接吻是挺有趣的沒錯,但他現在有更想做的事,那就是延續被她打斷的「跳海」之舉。
「咦?」她接住他的衣服,下一秒鐘,他已像海豚般投入海中,痛快奔放的游泳,自由自在的徜佯。
他、他就這樣吻了她又跑開?他心底到底在想什麼?這男人像謎一般難解,而她太過單純的腦袋,卻被深深吸引著。
浪來浪去,打濕了她的衣裳,她仍無動於衷,站在原地,凝望他在潮浪中的身影,不由自主吻過他的衣服,悄悄對眼前的世界祈求——
請讓我靠近他的心,請答應我這由衷的願望……
第五章
夕陽西下,羅芙開車送賀羽宣回家,卻在進門時打了個噴嚏。「哈啾!」
賀羽宣剛好站在她身後,聽到這聲音,皺眉問:「你感冒了?」
「可能有點著涼,但不要緊的。」她打開燈,準備進廚房做飯,她絕不會因為這小事耽誤了責任。
六月天也會著涼?賀羽宣不用猜也知道,那是因為下午她被海浪濕了全身,卻沒有及時換上乾衣服,才會造成這結果。
女人都是這麼嬌弱的嗎?他好奇地打量她,大約一百六十五公分,絕對不滿五十公斤,算是偏瘦了點,但他總以為她什麼都辦得到,絕對
不會倒下,誰教她做每件事都仔細認真?
「是我讓你著涼的,我會負責。」他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感覺他的接近,她心跳加速,臉蛋也發燙了。「沒有這回事,都是我自己不小心。」
這女人心神不寧的,他多少知道原因,在海邊他吻了她,動機不明、結果不明,當然使她胡思亂想,可他也沒準備好要如何作答,連他自
己都搞不懂是怎麼回事。
看她眼睛濕濕的、亮亮的,像只想找到家的迷路小貓,他突然懂了一點什麼,她分明對他是有所期待的,所以他該做些男朋友該做的事?
毅然決然地,他握住她的肩膀,推她走到小矮桌前,拿起話筒遞給她。「打個電話回家去,說你今晚要住同事家。」
「同事?」她一時意會不過來,他們算同事嗎?還有,為什麼她得住同事家?
「我不算你的同事嗎?否則該說是男朋友?」他淡淡反問。
「我沒這意思。」垂下小臉,她自嘲似地說:「不用打了,反正我自己一個人住。」
「你爸媽呢?」這疑問讓他發現自己對她的資訊非常貧乏,連她幾歲、住哪兒、家裡有什麼人都不清楚,相較之下,她對他的生平、工作
、喜好都相當瞭解。
兩人的交流是單方面的,只有她來認識他,而他從未想過要認識誰,因為那一向都不重要,不過現在起,他們是戀愛實驗的男女主角,理
當盡量瞭解對方的。
「我不知道他們在哪裡。」她盡量讓自己平靜回答,不洩漏一點點哀傷的跡象。
「難不成你是孤兒?」他只是隨口問問,她的反應讓他震驚,她居然點了頭說:「嗯。」
他胸口猛然一震,說不上這是什麼感受,重重的、悶悶的,還有點痛痛的,想到她竟是個孤兒,他居然有絲心疼。
「你沒有父母,那是誰把你養大?」他繼續追問,自己都覺意外,彷彿他當真關心?
她抬頭挺直背,盡力讓自己沒有自憐的味道,平靜道:「當時我大概兩個月大,被丟在教會附設的育幼院前,是修女們養育我長大的。」
「你看不出有那種孤兒的樣子。」若只照表面看,他會以為她是在一般家庭長大,受到很好的教育和家教,是個宜家宜室的好女孩。
「孤兒應該是什麼樣子?」她不禁反問,莫非孤兒也有孤兒的標準?
「應該像我這種樣子。」自我中心、獨斷獨行,不管還有個世界的存在,他的城堡裡只有自己,連扇窗戶都不開。
她靜靜凝視他,沒辦法移開視線,他看起來那樣遙遠而孤獨,她多想給他一個擁抱,告訴他說,只要他願意打開心胸,她可以給他很多很
多的愛。
愛?怎會用到這字眼?她就這樣愛上了他?一向淡然的她、難以進入情況的她、總是讓追求者灰心的她,為何此刻會感覺到愛已降臨?難
道命運已注定,她要將這顆完整的心,獻給一個可能不需要的人?
賀羽宣也不說話,只是觀察她的表情變化,那雙大眼似乎蒙上烏雲,就快落下大雨似的,這女人當真是水做的嗎?老用那雙濕潤的眼盯著
他,默默無語卻似有萬般心情。
選她做為戀愛實驗的對象,雖然各方面都適合,她那雙眼卻是有點危險……賀羽宣暗自思索,不確定自己該怎麼做,只能被她的凝視緊緊
抓住。
「哈啾!」她居然在這時候打噴嚏,有夠殺風景的,不過也幸好如此,若他們再繼續凝望下去,她不敢保證會發生什麼事。
他滿臉嚴肅,指著她宣判:「你該泡個澡,我去放熱水。」
「不……不用了!」看他神色堅定,她慌忙推辭。
很顯然的,賀羽宣不打算接受她的拒絕,他轉向浴室打開水龍頭,今晚他非好好照顧她不可!這段日子以來都是她照顧他,他當然該回報
一番,儘管他從未想過要照顧誰,也不曾親自照顧誰。
聽到水聲嘩啦啦,羅芙站定了腳步,第一次因為感冒而開心,若能有他的關懷,她可以不要好起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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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過澡後,羅芙換上白色浴衣,那當然是賀羽宣的,好大一件,還有尾巴拖在地上,她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顯得滑稽可笑。
想到他曾穿過這浴衣,現在由她穿上,彷彿被他的氣息擁抱,她不知該如何形容,有種安心又有點忐忑,同時矛盾的存在著。今晚似乎將
發生什麼事,她就要陷進去了嗎?或者她根本已在其中?
賀羽宣在客房鋪好了棉被,鋪得有點糟糕,沒對齊也沒拉平,不過好歹是柔軟的一張床了。
看到她出浴後的清麗模樣,他一時傻愣。
他不是沒見過美女,但眼前這個不太一樣,她那雙大眼羞怯又期待,正是男人最想征服的典型,但那絕對不包括他。短暫的快感卻要帶來
麻煩的關係,他沒興趣。
可是現在他在做什麼?頓時,他心中警鈴響起,想說服自己,這只是責任的問題,然而有個更大的問題,曾幾何時他會認為自己對別人有
責任?
不,這不是責任,而是他在進行研究,若要做戀愛實驗對象,他當然得多接近這女人。
「呃……我……」羅芙不明白他沉思的理由,不好意思地開了口。「謝謝你幫我鋪床。」
他回過神,拿了條大毛巾,指著床鋪要她坐下。「先擦乾頭髮。」
「我自己來就好。」她怎敢勞駕他這位大學者?平常都是她當傭人伺候他的啊!
「坐下,不要亂動。」他替她擦去髮梢水滴,再用吹風機細心吹乾。
戀愛比什麼都好玩,卻又不只是好玩,比起做大生意、大實驗,戀愛更有意思……
石靖藍的話語在他心中迴盪,或許他是該體驗看看,和這女人發展最親密的關係……
羅芙稍微垂下頭,感覺他的手指在她發間移動,教她快樂得幾乎要掉淚,如果可以,時光請就此停駐,讓她永遠被如此呵護。
擦乾了頭髮,他又問道:「想吃什麼?我去買。」
「應該我去吧!」她已受寵若驚,不奢望太多。
「叫你休息就休息,生病的人要聽話!」
他的語氣強硬,聽在她耳中卻覺無比溫柔,生病的人就可以這麼幸福嗎?那她可不可以一直生病,一直幸福下去?
「可是你會開車嗎?」她想到這方圓十里之內都沒有住家,他上哪兒買?、
「本來不會,常看你開就會了。」那不過是小事,但以往他懶得學,以他的腦袋有什麼做不到,端看有心無心罷了。
「喔。」她不禁暗暗高興,原來他不只看窗外風景,還會看她開車呢!
她那柔情似水的凝視讓賀羽宣心中又敲起警鐘,他迴避她的視線,快步走出房。搞什麼東西,都已決定要找她戀愛了,事情卻越來越不對
勁!
羅芙乖乖躺在他鋪好的床上,她的頭髮也是他吹乾的,他甚至要買東西給她吃呢!她真怕這是場夢,會不會一下得到太多,反而樂極生悲
?
半小時後,門口傳來腳步聲,賀羽宣買了溫熱的海鮮粥,讓她又驚訝又感動,連吃了半碗才放下,羞澀道:「謝謝,我一時吃不完。」
「我買的東西,不可以浪費。」他接過去,拿她用過的湯匙,沒幾大口就解決了。
她愣愣盯著他,這男人一點都不避諱,就這樣吃她吃過的東西,用她用過的湯匙?談戀愛該做的事,他們都會一一進行嗎?
就在她腦中翻騰之際,有些話自己溜出了嘴。「我可不可以問你?今天……為什麼吻我?」
沉默中,心跳更顯急迫,老天,她管不住自己的嘴,竟然真的說出來了?
他歪頭想了想,很認真地回答:「不知道。」
「那為什麼要照顧我,還買東西給我吃?」她對自己的膽量相當敬佩,反正不該說的都說了,乾脆一次問到底,要丟臉就徹底一點!
他一樣認真思考,認真回答:「不知道。」
沒試過的事情教他怎麼回答?這些變化來得太快,連他自己都搞不懂,究竟是為了進行實驗還是不由自主?都怪石靖藍說了那些挑戰的話
,害他做出這些怪事。
「你對我是怎樣的感覺?」
「不知道。」
「你只能回答不知道嗎?」她委屈起來,沒想到鼓起勇氣發問,居然是得到這種回應。
「我真的不知道!」他忽然抓起頭髮,對她也對自己大吼。「我沒吻過女人,也從來沒戀愛過,我什麼都不知道!」
不是他沒誠意回答,而是他毫無經驗,根據他科學家的思考方式,沒得到實驗證明過的問題,是不能下任何定義的。
羅芙這才領悟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你跟任何人都不曾親近過?」
「你應該瞭解的,我討厭跟任何人打交道。」她已經是他最大的突破,他跟外公、外婆生活十二年,可從來沒想過要親他們。
在海邊他八成是鬼迷心竅,才會衝動地吻了她,但他卻一點都不後悔,這又是怎麼回事?只因她的淚滴、她的凝視、她的髮香,在在讓他
的理智崩潰,否則他怎會做出一連串不像自己的舉動?
「所以,你根本不知道你對我是什麼感覺?」
「剛才我就說過了,還用問?」他比她還困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平靜不再,孤獨下再,他習慣多年的生活方式,就快被她完全瓦解。
難道這就是石靖藍所說的戀愛?不只腦波被外星人控制,還得打開自己的心,讓另一個人毫無距離地觀察,那是多危險的事!
「那你為什麼……要選我做戀愛實驗?」她對這名詞有點感冒,卻也找不到別的說法。
關於這事,他倒是有充足解釋。「第一,我不討厭你,第二,你喜歡我,第三,反正也沒別的人選。」
「喔。」她表面鎮定,內心卻在狂喊:老天爺啊老天爺,為何賜給她這種另類的男人?多麼實際又多麼天真,竟然拿戀愛來當實驗,他真
以為這是哪門科學嗎?!
樂極果然生悲,就在她以為他可能也喜歡她時,卻發現他的人生字典中沒有愛情兩字,這是多麼痛的領悟,她有再多的美夢都因他破滅了
。
「你怎麼了?」他隱約看得出,她眼神黯淡了下來。
「沒、沒有啊……」她勉強擠出微笑,告訴自己感情不能強求,尤其是對這樣的一個男人。
「你先休息吧!」他站起來往外走,替她關上紙門,隔開兩個世界。他得再想一想,他要的到底是什麼?戀愛真有那麼特別,特別到他得
打開心房?
曾經遙遠曾經靠近的兩人,此刻只有沉默以對,連夜風都像歎息,良宵一去不再,愛要及時,戀人們能否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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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下起了雨,先是滴答滴答,繼而傾盆落下,瞬間覆蓋了大地。
羅芙並不是被雨聲吵醒的,而是一個奇怪的夢。她夢見賀羽宣走在她前方,她想拍拍他的肩膀,或直接抱住他的背,卻怎麼都趕不上他的
腳步。
「呼!」猛然睜開眼,她胸口起伏,不斷喘氣,擦去額頭的冷汗。
若說夢境是現實的投射,那麼她應該瞭解到,她是無論如何追趕不上賀羽宣的,他太神秘太飄忽,而她的腳步太小,就算她跑得再努力,
那距離仍無法拉近。
才坐起身,她隨即發現房裡不只是她,還有另一個人,那視線讓她又冷又熱,因為那來自賀羽宣,擾亂她夢境的男人。
「你怎麼了?」其實應該是他問候她,但現在的情況看來,他比她更糟糕的樣子。
他端坐在榻榻米上,隔著她有幾步距離,眉頭緊皺,嘴唇緊閉,雙眸在昏暗中卻顯得晶亮,彷彿有千言萬語藏在其中。
「我睡不著。」他不太情願地承認,眼中有抹不自在,甚至是……羞澀?
羅芙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這形容詞太離奇了吧?她心跳一亂,莫非是她期待的狀況?他對她並非毫無感覺?她不禁屏息問道:「為什麼?
」
「不知道。」他敲了自己的頭一下。「我一向很好睡,也睡得很熟,可是今晚我失眠了。」
向來無風吹過的心湖,因為羅芙的問題、石靖藍的刺激,開始蕩漾不安,而沒有解答的結果,更在他腦中翻騰許久,怎樣都無法入睡。
「是因為我在這裡嗎?」憑著女性的直覺,她猜出了原因,否則他為何坐在這兒看她的睡相?或許他自己還不明白,畢竟這對他是不曾有
過的情況,他連自己有什麼感覺都不明白呢!
對於她的問題,他只有同樣回答:「不知道。」
「你想對我做什麼嗎?」
「不知道。」他雖然這樣說,眼中卻有另一種答案,雖然兩人同在一個屋簷下,他卻感覺無比遙遠,居然半夜睡不著覺,拉開紙門來到她
的床畔,凝視她睡夢中的臉蛋。
這種事他以前想都沒想過,卻在這個雨夜,不可思議地發生了。石靖藍說過,戀愛是不由自主的,這種控制不了自己的感覺,就算是了嗎
?
「讓我來猜猜看,可以嗎?」她沒有經驗,也不擅主動,但面對心愛的男人,女人似乎天生就知道該怎麼做。
掀開薄被,她主動爬向他,閉上眼輕吻在他的唇上,那薄薄的、冷冶的唇,卻讓她心動難平。
感覺到他的僵硬,她退開一些,看他仍睜著眼,面無表情。「你是不是希望我這麼做?戀愛中的男女都會有渴望的……」
她說得彷彿自己很嫻熟,其實她緊張得胃痛,卻也興奮得心跳,兩種情緒交織成顫抖的吻。
「我還是搞不懂,你再做一次。」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到底想怎樣?
她聽他的話照做,這回兩人都閉上眼,專心感受這個吻,有種奇妙的熱流傳開來,從嘴唇傳到全身四肢,教他驚訝喘息。「這就是男女之
間的化學反應?」
相較之下,海邊那個吻只是蜻蜒點水,此刻他清楚發覺,有些事情正在發生,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嗯……應該算吧!」
「我以前從來沒這樣過,原本我誰都不想碰。」他忽然想到,石靖藍一定也嘗過這滋味,才會說戀愛是件有趣的事,確實,他被引發了極
大興趣。
「你會討厭跟我接吻嗎?」羅芙怯怯地問道。
賀羽宣不答,忽然,他將她壓到被子上,直接吻上她,用行動說明,他一點都不討厭,只是這情感太陌生,他甚至不知該如何面對。
現在,他要徹底表達他的感覺。他喜歡跟她接吻,非常非常喜歡,甚至喜歡到要害怕!
羅芙不知該高興或驚訝,他的熱情潮湧而來,如颱風時的潮浪澎湃,完全看不出是那個冷漠的他,當他那樣纏綿地吻著她、撫著她,她再
也不用懷疑,他對她究竟是怎樣的感覺。
她的浴衣很快被拉開,他的雙手自有意志,滑過她窈窕的曲線,那觸感太美好,他忍不住反覆留戀,讓她呼吸亂了、理智也沒了,只希望
他立刻愛她。
在這意亂情迷的時分,他卻硬生生踩下煞車,因為接下來要發生的事,他毫無準備。別以為只有處女會緊張,處男一樣忐忑不安。
「我不想要這樣!你讓我失去冷靜。」他握拳捶在榻榻米上,挫折又困惑,這究竟怎麼回事?她的存在變得太強烈,超出他所能承載的界
線,簡直、簡直就快闖進他心裡了!
戀愛就得這麼恐怖嗎?讓一個人忘了自己是誰?這威力太強大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他的指責使她微笑,女人總愛看男人失控,尤其是因為她的關係。
「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麼?」他大口喘氣,抓著頭髮,想不通這一切,他快爆炸了!他不是沒有過慾望,卻從未如此強烈,尤其是對一個特
定女人,完全集中的力量更為可觀。
看他激動得不能自己,她只覺他太可愛,讓她太想愛他。「你別這樣,先躺下來。」她的小手輕輕一推,不花半點力氣,就讓他躺到她身
旁。
「我們要睡覺了?」他不認為自己睡得著,她的身體太近、頭髮太香,整個人都太誘惑。
「我有個好主意。」她把小手放在他的大手裡,柔聲道:「談戀愛的時候,除了接吻以外,應該也要聊聊天的。」
她相信,有時候什麼也不做,反而更能接近彼此,不知他是否願意拉近這距離?
他沒拒絕她的動作,大手包住她的小手,不自覺地撫弄起來,感覺那柔嫩細緻,卻是為他做飯洗衣的手,她真是個奇妙的組合體。
「聊天是什麼?我從來沒聊過天。」談戀愛非得聊天嗎?他悶悶地想,那有什麼意思?
她想了一下才回答:「就是互相問答、互相傾訴。」
「沒有概念。」也沒有興趣。
她也不期待他能有什麼正面回應,她所面對的並非普通男人,而是一個有時瘋狂、有時幼稚的天才。「那我問你問題,你想說的話就說,
不想說也沒關係。」
他被說服了,當她柔細的嗓音就在他耳邊,他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好吧!試試看。」
「謝謝。」她的感謝不只是對他,也是對老天的仁慈,終於讓她有機會,走進他從未被打開的心門。於是她提出第一個問題——
「你爸媽跟你還有聯絡嗎?」
「他們嘗試過,但我拒絕。」
「為什麼?」她想要家庭溫暖都得不到,雖然他的父母曾犯過錯,但這麼多年過去了,冰山也該消融了吧?
「他們看中的是我的價值,想用心理戰術拉我去一些單位,也能因此鞏固他們的地位。」從此他認清事實,唯有自己可信賴,想飛向何處
都行,沒有任何牽絆。
「你討厭他們用親情打動你?」她聽得出,他對他們相當不滿。
「我跟他們毫無親情,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我不受任何束縛。」他最厭惡的就是人際關係,人性是自私的,最後都只為自己打算,而人
際關係就是互相利用的關係。
不受束縛?她心情有點沉重,彷彿身旁的他即將要離開,而她沒有任何留下他的理由。
「你的名字裡有個羽,英文名又叫Wing,意思是說你隨時會展翅高飛?」
「沒錯,我不一定留在花蓮、留在台灣,等我該走的時候我就會走。」他從不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那會造成依賴,並產生關係,都是
麻煩事。
「你對任何地方都不會有留戀?」她不放棄地問。
「生死離別,聚散離合,是人生常態。」既然相逢就注定了離別,因此他不讓自己投入感情,所有的心力都投注在研究上,簡單平靜。
他說得沒錯,但她有另一種想法。「可是,人生最可愛的地方不就在於有留戀、有牽掛?當你愛上一個人、一塊土地、一種感覺,你就會
想為他們做點什麼,即使受到挫折,仍覺付出就是幸福。」
「愛?就像你的名字羅芙……LOVE?」輕輕念出她的名字,彷彿愛就在唇邊,每一次喊她就是喊愛,但真有這麼容易嗎?
「嗯……」她喜歡他喊她的名宇,一種甜甜的感覺在心頭。
「那你告訴我,什麼叫愛?」他想聽聽她的說法,跟石靖藍或許有所不同。
他的問題對她並不困難,自從認識他,她已思索過無數次,愛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感覺?
「對我來說,愛應該是希望和對方分享吧!」她微笑一下,望著天花板,像望著星空許願。「不管是生命中的苦辣酸甜,都希望和對方一
起分享,然後手牽著手跟這世界告別,心底沒有遺憾只有感謝。」
他聽得有點癡了,原本只是好奇發問,除了答案之外,還多了意料之外的悸動。
她的聲音那麼期盼、那麼輕柔,雖在昏暗中,他也看得出她眼中的神采,美麗而耀眼,恍若星子投射其中,是他看過她最迷人的表情。
他胸口滿滿的不知充盈著何種情緒,甚至喉嚨都有點僵硬,為何這女人總能打動他的心,跨越他設下的疆界?只怕在這場實驗中,有些事
會超出他預期,甚至超出他控制。
「我從沒這麼想過。」
「可能是我的幻想吧!」她吐吐舌,不太好意思。
「我一輩子都沒說過這麼多話。」他需要沉澱一下,湧上心頭的種種感受,究竟該如何分析歸類?他所學過的研究方法在此時都派下上用
場,除了實際體驗之外別無捷徑。
「讓你覺得疲倦嗎?」
「有點疲倦,又有點輕鬆,很奇怪。」他滿腦子都是問號,不過他會想辦法解決的。
「睡吧!聊天不急在一時,我們有很多機會聊天的,不是嗎?」
「嗯。」
他不否定她的說法,讓她雀躍極了,以後的日夜,她都能期待跟他談心,那樣的話,她一定會越來越靠近他,也許能走進他的心,而後定
居下來?
愛的火種從未真正熄滅,只要一丁點柴薪,立刻又燃燒起來,照亮也溫暖了這雨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