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時候父親曾經告訴我,如果看見白色的烏鴉就是個好兆頭,代表來年會是個豐年。
但是直到父親死了,我卻一次也沒見過那代表豐年的白色烏鴉。
連年的欠收使我們這個小庄子的人口越來越稀少,只有沿著小溪的那些土地勉強可以耕種。
但即使是這樣子,我們的生活依然是困苦的。母親在父親死去之後不久也撒手人寰,
大弟到遠地去討生活、妹妹嫁到隔庄人家去──每個人各自去生活,我們家算是枝葉離根了。
我獨自在老家守著父親所留下的那片田地,並且盡量維持一些生活所需,
然後在貧瘠的土地上種一些蕃薯或者雜糧之類的。所幸家中的那口老井還打得到水,
不然這樣的日子真不知該怎麼撐下去。
每天的黃昏我都會望著門前的那片夕陽和泥土路,這麼做其實並沒有什麼意義,
但是我只是想著或許有一天可以再度看見我的家人們而已。一個人的生活過久了,
我發現我就快變成啞巴了。
這樣的荒年使得鳥兒都比往年少了很多,以前這邊棲息了一群烏鴉,現在也難得再度看見他們的蹤跡了。
有一天在我如同往常一般的沿著溪邊的那條小徑回家時,在田埂上發現了一隻折傷了翅膀的烏鴉,
他的一隻翅膀半開著,一跛一跛地走在田埂上,偶爾還會試圖想要飛起來似的拍拍翅膀。
看見了牠的翅膀我就想起我的左耳,我那看起來常人無異、卻實際上已經聽不見聲音的左耳。
也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會留守在這吧,我對外面的世界並沒有什麼多大的興趣,
我想生理上的這個殘缺讓我對這世界或多或少會有點恐懼。
我默默地把那隻受了傷的烏鴉帶回家,並且小心地照顧牠的傷口,
於是牠在我日復一日的重複沉悶或多或少的增加了一點點生活的樂趣,
至少每天醒來我可以看見牠,每夜睡著之前我一定會去確定牠的傷口復原程度。
不過我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牠吃,於是只能把蕃薯剁碎了或者摻些細瘦的豆梗之類的東西讓牠當食物。
但是看樣子牠還蠻信任我的,每天我還是會在黃昏時眺望遠處西沉的夕陽,
而那隻烏鴉就會在逐漸來臨的黑暗中發出「呀呀」的叫喊聲。我想,
我們兩個生物好像都有各自的屬於自己的生存儀式吧?
我希望來年能夠是個豐年,因為嫁到隔壁庄子的妹妹就要產下第一個小娃子了,我希望能帶點禮物給她。
我每天只是望著這樣的天色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甚至大半天都不用講一句話,
那隻烏鴉倒是很勤快地整理羽毛或是試圖拍著翅膀學飛之類的,逐漸的他的傷口慢慢地復原了。
夏天也到了,於是我找了一個晴天把它放到他原來待著的田埂上;我讓他回他原本待著的地方。
牠試著重新再拍動幾下次翅膀,他身上那些黑色的羽毛在艷陽下閃爍著,
我以如同看著遠行弟兄一般的心情注視著他。
在此我又介意起來,牠的翅膀的傷會好,我的殘疾卻會跟著我一輩子,這讓我不由得感到悲傷起來。
對我來說,世界好像是半開的門,所有完整的一切在我的眼底都含著一半不可知的神秘,
尤其是聲音,因為我只聽得見一側的聲響,所以我對我的左側特別不放心,
我覺得我的左側一定有一股強大未知的水流,所以才會把一切應該出現的聲音捲走了。
烏鴉在田埂上飛起著地幾次以後,終於成功地飛走了,牠頭也不回地飛到遠遠的那個山頭,
我凝視著它遠去的身影。不過後來因為日照太強了,所以我只好停止眺望,靜靜地回到家裡去。
而日子又週而復始地重複下去了,等到秋收之後,我通常會散步到遠一點的山丘上。
現在我想念那隻烏鴉就像想念自己的家人一樣,常常我會在山丘上待到天黑了才回家,
一樣的小徑、一樣的樹林和草原,只有月亮的位置會緩緩偏了些,畢竟已經很久沒下雨了,所以。
寒冬來,大地變成一個寒冷的沙漠。在寸草不生的這個嚴冬裡,我不巧病了,病得很重,
我沒辦法替自己起床弄些吃的、或者找些柴火。
我很冷,身體的每處肌肉都痛得好像被鞭笞一樣,我只能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耳朵的深處火辣辣地燒痛著,我流淚了,我覺得好冷,我想或許我撐不過這個冬天了。
妹妹那未出世的娃子長的什麼樣子?他笑起來是不是和妹妹一樣在腮幫子上會有一顆酒窩?
弟弟現在在哪個異地討生活?有沒有吃好些穿好些?那隻烏鴉……
那隻烏鴉飛過山頭以後是否和他的同伴一起生活著?現在離我最近的是天堂還是地獄?我分不清楚了。
或許是地獄吧,我的頭陣陣地被敲打著,喉嚨火辣辣的讓我噁心得想吐,卻又吐不出東西來。
我想死後也許我的雙耳就會聽得見聲音了,也許我會變成沒有耳朵的東西?誰曉得,
我彷彿在這樣的高熱裡,回到耳朵不小心被母親戳傷的那個夏天,
但是爸爸媽媽都不在了……或許在我死後可以見到他們一面吧?我慢慢地覺得疲倦起來。
或許是我的錯覺了,因為我的左耳聽見一陣振翅的聲音。
2.
在我高燒不退的那個夜裡,有個溫柔女子一直照顧我。她擦去我額頭上的汗水、
扶起我餵我喝水,用冰涼的小手量量我額頭的溫度,
然後在廚房裡翻翻弄弄的用一些蕃薯籤和些許的米和著熬了稀飯,讓半昏睡的我喝著,
我第一次有置身天堂的感覺。
我沒看清楚她的樣子,只是知道她穿著白裳,像一陣清霧一般的在這個簡陋的屋子裡清潔打掃起來。
她把掛在窗戶上的那些殘舊的破布拆下來、清掃了積垢已久的塵埃,地板也被清掃過了。
窗外白雪靄靄,甚是刺眼,我皺眉。於是過了不久,她又找了些不用的布把那強烈的光芒遮掩住。
我試圖看清楚她的面容,卻無效,喝完了那碗粥以後我就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醒來時我的眼角沁了些淚,混著眼屎半乾半濕的卡在臉頰上。但是卻沒看見她的影子。
大病初癒的感覺好似脫胎換骨一樣。放在腳邊的火盆,燃著星火溫暖,棉被上都是我的汗濕,
我虛弱地披上一件衣裳,打開門,望著這片白雪茫茫的大地,試圖確定剛剛到底是我作夢了,
還是真的有個女子存在過?
然後我遠遠地看見她抱了一些柴火走來,白布蒙住了臉頰,她在雪地裡忽隱忽現地走著,
驀地她抬起頭,看見了站在門邊的我,於是她奔跑起來,趕到我身邊,氣喘吁吁地問我為何不多躺一下?
她拉下面罩,出現一張恍惚間會讓人覺得有點熟悉的臉孔。但是我記不起她究竟是誰,
或許只是我的錯覺吧?我現在覺得自己好像是一顆懸浮在空氣中的塵埃,四肢百骸通體透明,
大病一場以後,要回到現實世界裡可不容易。
「你有沒有覺得好些?你廚房裡剩的柴火不夠了,所以我到遠一些的地方撿了些樹枝。」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上的乾柴放到廚房去。
然後我們一起生活了一陣子。
那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
※ ※ ※ ※ ※ ※ ※
在月色下的她如同一隻潔白的鴿子,四周靜悄悄的,偶爾會從遠方傳來幾聲槍響,
那爆裂後的空氣遠遠的在黑夜裡振翅,而我在這樣的聲響裡反覆地向她需索著更多的溫柔,
好像永不饜足的感覺。
我的左耳深處,彷彿也因為心臟劇烈地鼓動而逐漸甦醒過來。心底凝固許久的某處溶解了,
他們一片一片化開了,接觸了新鮮空氣、一片一片不再頑強地鞏固著自己的勢力範圍,
我突然在心裡響起那隻振翅遠去的烏鴉,在這迷離的感官幻覺裡,我彷彿見牠在天空中化為白色的光影,
化為眼前擁抱的這軀體。
突然她笑了,掩起臉背過身去睡了,我撥散了她的髮,輕輕枕著她,就好像枕著一團輕飄飄的空氣一般。
她屬於我嗎?我問自己。
我確認了她的手掌,她的眼,她的眉和耳垂……
是的,在時間尚未走到白晝之時,她是屬於我的。
而夜裡的她是如此安靜,枕著輕微的鼻息睡著。我竟無法入眠了,因為心底隱隱會有一種害怕,
我害怕她會像我的家人一般的消失,於是我花了一整夜的時間牢牢地把她畫在心底。
耳根的香味,嘴唇的香味,肩膀的香味,髮香,手指頭的香味,
胸前沁人的香味……許許多多的氣味就這樣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她。
我一直確認到牢牢地記住了她的模樣,才心滿意足地沉沉睡去。
而天一亮,我卻發現身邊的溫度一滴不剩的消失了。
我慌慌然地走出屋外尋找她,不曉得為什麼,我總覺得她來得這麼突然、是不是也會消失地突然?
我不希望失去她,雖然心底隱隱好像有些預感,但我還是不想失去她。我看見她蹲坐在後院裡,凝視著遠方。
「在想什麼?」我從她身後輕輕擁抱她,並且在她耳邊呢喃低語。
「戰爭快來了。」她依然動也不動地望著大地的盡頭這麼說著。
「最後這裡會變成焦土……」她停下來,笑了笑以後說:「沒事,我在胡言亂語而已。」
「不過我明天就得離開這裡了,你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現在的天氣也回暖到可以繼續旅行的程度,所以。
你一個人繼續生活應該沒問題吧?」
她凝視著我的眼,以絲毫不帶半點眷念的平穩聲音,把她想做的事情說出來。
我從她的眼瞳裡尋不到任何答案。原來,和她共處過的那段時光竟然這麼快就變成一場虛幻的夢境。
呵,不過我要找什麼答案呢?
突然地又要失去自己想擁有的東西,才讓我的腦子混亂起來了吧?我覺得我的兩隻耳朵好像都聽不見了。
我哀傷地把頭枕在她的肩膀上靜靜的不說話。閉著眼睛,我覺得整個黑暗在天旋地轉,
每一樣我曾擁有的、不曾擁有的東西都忽遠忽近的懸掛在那裡。
「我希望你也能夠暫時離開這裡,至少一年到半年。」
她的聲音伴隨著我的心跳緩緩的在我左耳的耳膜上震動著。
而那隻聽不見聲響的耳朵,卻好像隱約地在承受著風切割空間的噪音。
突然那些噪音的聲響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他們在我的腦海裡爆裂,發出一陣勝過一陣的巨響。
終於我受不了,捂著耳朵、皺著眉,雪雪呼痛。
「其實你兩隻耳朵都可以聽得見聲音的……」她凝視著我,然後輕輕地用手指碰觸撫摸我的左耳,
就好像在撫摸某一件雕塑物一般、她眼中充滿一種奇異的神采,
好像正在緬懷某件很遙遠的事物似的,嘴角還見得到一朵隱約的微笑,
那陣猛烈的疼痛感在這樣的觸摸下逐漸的被平息下來,但是我的眼角卻不由自主地滲出了淚水。
「或許你不記得了,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其實你是聽得見聲音的。」
她環抱著我,然後把嘴唇靠在我的左耳上輕輕地說著。那些聲音掉入深潭裡,
但是我卻聽見了她要告訴我的話語。很怪,好像那些聲音不是聲音,而是以另外一種途徑直達心底的。
「你要去哪裡?」我問。
「我不知道,但是我會一直記得你。而你,會記得我嗎?」
我並沒有回答她的話,我只是一直靜靜的凝視著她,後來我才發現,原來她的瞳孔是深棕色的,
額頭飽滿、耳朵的形狀十分好看,臉頰上笑起來會有一朵酒窩。
我伸出手,用手指碰了那朵微笑,並且把手掌輕輕地蓋在她的臉頰上。
她皺著眉又哭又像笑著無限眷念似的挲磨著我的手掌,然後親吻我每一根手指頭,手心,
手背,就好像在一一和他們吻別一般。
3.
在這之後發生了很多事情,戰爭如她所預期的一般蔓延到這偏遠的邊疆地帶來,
所有的男丁,包括我,全被收編到軍隊裡去參加戰爭。
因為這場戰爭的緣故,所以妹妹死了,妹妹的孩子死了,我和她曾經居住過的祖屋被燒毀,
我所守護的那片農田荒無了,倒是我,還活著。
說實在的,我對那場血腥的戰爭沒什麼記憶。屍體的味道,血的味道,混雜在濃稠的腥風裡,
旗幟飄揚。腹部的刀疤,比死寂的荒野更沉默的夜晚,同袍逐漸消沉的哀嚎聲……
每當我看見或感受到這些,她的影像就會鮮明的在我腦海裡浮現,
我會想起她第一次向我跑來的樣子,我會看見她在月色下像白鴿一般潔白的身子,
我會看見她的笑,我會一直想起她,用以替代現實存在的那些痛苦。
戰爭過了許多年以後,輾轉地,我也從南洋小島以難民的身分到了異國,
在餐館裡找到了一份糊口的工作。但是我始終沒有結婚,因為說實在的,
我的心再也沒有能力去承受失去後的痛苦,或許說,因為失去了那一切,
所以在我的心底鑿了一個很大的洞吧?不,或許我的心變成像篩子一般,什麼都留不住。
關於痛苦或者溫暖之類的感受,我都無法仔細去辨別了。
偶爾我會想起她,但是那份記憶也被時間磨損的只剩下一點點了,到了最後,
我連她的面容都想不起來,遺忘是比記憶更可悲的事。
我變得更專心,更容易辨別身邊的各種狀況,也懂得該如何把握機會或者掌握關鍵之類的……簡單地說,
就是好像某一種未知的天賦被開啟了一般,我並不像其他人那般汲汲於營利,
很多事情對我來說只是一種基本反應而已。我順著潮流接管了那間待了幾年的餐館,
恰巧在我經營期間獲利頗豐,所以我又開了連鎖店,然後等到一切都飽和之後,
我讓出了經營權,只留下部分股份,退休,然後回到我的國家,在某個靠海的小鎮上開了一家小小的旅館。
我很清楚自己要什麼,我也滿足於自己平靜無波的生活。
開了那間靠近海邊的旅館,好處是可以適時地帶來一些陌生的空氣和人群,
雖然冬天裡這裡的生意是清淡了些,但是也不打緊,我可以一個人靜靜地在旅館大廳喝杯咖啡,
依序看完每一份報紙,然後在接近中午時到鎮上走走,總而言之,一年或者一天或一個月的時間,
對我來說是沒有什麼不同的,一切的一切都只是重複的年輪切片而已。
每天早上醒來,我在鏡子前看見自己,都不大認得眼前的自己。
只有這件事是這樣的生活裡比較麻煩的狀況,但是其他的我無從抱怨起。
而今年的冬天來的早,這個小鎮到了冬天又時常下雨,所以旅館照例的並不是很熱鬧,
只有一對看起來快要離婚的夫婦,還有一個獨身男子。
好像大家都過得不怎麼快樂的樣子啊……我無聊地猜測著。
但這或許只是一個孤單老人忌妒別人的想法而已。
我打了哈欠,百般無聊地數著空房間的旅館鑰匙,並且一一擦拭乾淨。
在下午兩點雨勢正大的時候,有一個女子走進來。
剛見到她時我嚇了一跳,因為她的樣子和當年的她很像,除了身上的衣服有所變化以外,
其他的,幾乎就像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一樣。
當我看著她的臉,時間彷彿一瞬間突然倒退走得好遠,遠遠地回到已經消失的那段時光去。
於是我不由自主的一直凝視著眼前和她幾乎一模一樣的那個女子,一直凝視,
凝視到逐漸覺得心裡有某個地方崩落了,有些靜止不動的物質又好像被逐漸融解了,我還是持續凝視著。
我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狀況,所以有好一會,我只能僵硬地站著。在這樣詭異的狀況裡,
我還隱約的想起昨天的氣象預告說今晚會有寒流來襲,可能會下起入冬以後的第一場雪之類等等的……
氣象播報員嘴巴一開一闔的樣子,和過去的某些片段影像就這樣交雜起來,我有些錯亂了。
眼前的她笑了,那朵笑容十分熟悉,帶著一點點哀傷的氣氛,但是又模糊著,
我已經不能信任自己的記憶力了,畢竟人老了,什麼都會逐漸的磨損腐朽掉,包括記憶。
不,或許我說的不正確,或許時間會把一些記憶的雜質帶走,只留下純粹的那些,
就好像河床上被掏挖的那些沙金一樣,最後剩下的那些記憶就變成了一種純粹和完美。
但是最後破壞這些完美的,往往也是時間。
「你還認得我呀……」她笑,「好久不見了,你的左耳聽得見聲音了嗎?」她一邊說著,
然後一邊就像離別那日一般的,把她的手掌暖暖地包覆著我的左耳……
心底的某處崩塌了,我越來越確定了自己的判斷,我的左耳像深井一般嗡嗡然炙熱地發出聲響。
在體內,那一股沒有人聽見的聲音反覆地爆裂著,太大聲了,但是我已經老了,
過於長久的那些平靜無波的生活讓我無法承受這樣的衝擊,於是我慢慢沉入黑暗之海中。
我試圖讓自己躲回最深的黑暗之中,我已經不想再接受任何訊號了,我只求死神憐憫我,
伸出它的鐮刀,把多餘的時間一刀銳利的斬斷,週遭變得很安靜,
好像所有的空氣都抽乾了似的一片絕對的安靜……
4.
恍惚間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輕微地感覺自己彷彿置身於祖屋的木床上,那時戰爭尚未發生,
我還沒有救起那隻受傷的烏鴉,河流依然是乾涸的。
雜亂的聲音和影像在眼前片段的被組織起來又分解,我看見她白皙的臉、深潭似的雙眼,
那一陣烏鴉振翅離去的聲響,掩蓋了她衣袖輕輕擺動的聲音。
我在聲音裡掉落到戰壕裡,每天都有人輕描淡寫地在身旁死去……
啊……死了一整村的人,每個人的神情或安詳或皺眉,風裡有著屍體腐爛的臭味和新鮮血液的氣味,
天空卻藍的不可思議。
我在這樣的黑暗裡一直流著眼淚,淚水大概有十幾年份那麼多,我在眼淚裡聞見自己腐朽的味道,
屬於老年人的氣味已經緊緊攫住我了,我害怕自己所發出的這種味道,卻發現自己被這味道緊縛,
讓我幾乎不能呼吸。
然後一陣童年的薰風吹來,我回到更早之前的那個夏季午後,我在母親的膝上午睡,
母親用一隻短短的竹篾幫我掏耳,窗外的知了聲是一陣陣和諧的樂曲,母親身上有一種奶香,
還有一些煮菜的香料之類的氣味,還有衣裳的味道,還有汗漬的味道。啊……還有一股髮香,
我在閉著眼睛的黑暗裡想起這些。
半開的窗子送來稻草的香味,混雜著牛糞的新鮮草香,在那一天的午後,
似乎很多味道都不可磨滅的被我記憶起來了,但是聲音我倒是不記得太多。
那時我的左耳為什麼會聽不見呢?
這一整段記憶好像空白了,半睡半醒間,我只感覺到那些規律的和諧的蟬聲突然消失了一半,
在那消失的一半間,取而代之的是風口的聲音,不,後來連風口的聲音都被關了起來,
就好像突然失去了一隻腳或者一隻手一樣,我花了許久的時間才又取得了某一種平衡,
用一隻耳朵傾聽只能掌管半邊的世界,於是我習慣打開心底的某一扇門,讓各種聲音來來去去,
這樣的話,其實另一隻耳朵的存在與否就變得可有可無了。
但是過不了多久,我卻發現這種方法只會讓我更痛苦、更無法平衡而已。
如果你們曾經仔細辨別過每個人說出口的話語,那麼你會知道,那些已然成形的話語,
皆是曾經上了一層薄薄的糖衣或是色彩的。總之,
再怎麼魯直的人所說出口的話頂多也只能有百分之八十接近原意,於是傾聽別人心底之聲,
變成了對自己來說是一種殘忍的舉動。
就是這樣,我並不想一一舉些什麼例子來佐證我的話語,但是總而言之,我花了兩年時間把心門閉鎖。
但是,從此以後,我卻很害怕別人走在我的左手邊,因為這樣會讓我十分沒有安全感。
不能認真地傾聽別人的話語是一件失禮的行為,這是從小就被教導的道理。
※ ※ ※ ※ ※ ※ ※
當我醒來時,海浪的聲音大的驚人,我發現我在自己的臥房裡,窗子被打開,
浪的聲音隨著海風震撼著未關攏的窗,窗外的月亮很亮,雨似乎早就停了,時鐘指在凌晨兩點。
冬天的月亮很亮,雲朵退到遙遠的黑暗交界處,遠方的天空是暗紅色的,我掙扎著起身,
想去把窗戶關起來,卻看見海灘上升著一團營火。
我好奇地走出旅館,在月色下往那團營火走去,卻看見她躺在營火旁聽隨身聽。
「你……這麼晚了還不睡呀?」我看著散落在沙地上的隨身聽尷尬地問著。
說實在的,我還是不習慣凝視著這個和當年的她的面容幾乎一模一樣的女子,我像少年般手足無措的站著。
我想回去,但卻又想待在她身邊。
「坐一會吧,」她頓了頓以後又繼續說:「你……應該還記得我吧?」
「阿雪。」我清晰地說出她的名字。
她笑,然後伸出手來緩緩地握住我的手。
「那時我叫阿雪呀……」她的眼神遠遠地飄向遠方,彷彿在回味某一段記憶似的。
「你記得你們村子裡白色烏鴉的傳說吧?」
我點點頭,「知道,很久以前我父親曾經和我說過,如果在哪一年看見了白色烏鴉,
那代表來年會是個好年。」
「其實白色烏鴉就和人類的白子一樣,是個突變種,而關於它會帶來豐年之類的傳說,
其實並不是正確的,即使你在某年看見了白色的烏鴉,未來的日子也不會因為這樣而有什麼改變,
一點也不會改變,就像看見流星一樣。」
阿雪的聲音逐漸淡了下去,海浪交錯著蟲鳴的聲音,在夜晚逐漸的取代了一些日間的喧囂,
好安靜啊……我心底的某處溫溫地熨著一種幸福,和恐懼。如果眼前這位女子是阿雪,
那為什麼在這些年裡她完全都沒有變化呢?連聲音都沒變。
而我卻被歲月追趕得只剩下一堆記憶和逐漸退化的肉體。
「我是殘缺的,」阿雪開始緩緩說起:「你一定很好奇為什麼我這麼多年始終沒有任何變化吧?
換作是一般人,應該已經變成一個老婆婆了,但是我卻還是這副模樣,永遠沒有終點的在這世界裡徘徊。」
她笑一笑繼續說:「其實,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已經是這副模樣了。
因為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所以我一直一直不斷地遷徙,有時候我睡了很久,
睡著時戰爭正兇猛著,醒來時戰爭卻已結束很久、甚至已經改朝換代了。
和你分開之後我又沉睡了一陣子,我不清楚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每次醒來我都會傷心地哭了,
就像一個剛誕生在這個世界的嬰兒一樣,那些流出來的淚水是血色的,等到終於我不會再哭泣時,
我就會開始繼續自己的旅程。」
「不會寂寞嗎?」我問。 |